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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天行者 第一部 凤凰琴 第二章

天行者 第一部 凤凰琴 第二章

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

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着满脸羞红的叶碧秋。

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爸来了。”

他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

叶碧秋的父亲恭敬地说:“张老师,我来打扰了。”

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说:“要是叶碧秋的外公还活着就好了,连灶都不用搭,直接给学校派个炊事员。”

张英才奇怪叶碧秋的外公怎么这样厉害,问了几句才明白,原来叶碧秋的外公是界岭的老村长,这所学校就是他力排众议建成的。

叶碧秋的父亲说:“老岳父生前最爱对我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十年八载。老师教学生认识的每一个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

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世世代代?”

叶碧秋的父亲说:“譬如叶碧秋,过几年,给她找个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国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过,就没用了。认识的字,是不会过期的。叶碧秋的外公生前最爱说这句话。所以,就连叶碧秋的妈,也被他逼着认字。说来让人心酸,若是不对你说这些,哪天见到她妈妈拿着书的样子,还以为她真的是在读书。其实,她是个女苕,以为父亲还活着,害怕不让她吃饭,拿着书做样子。”

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叶碧秋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

叶碧秋的父亲说:“当然,上面有号召,都要计划生育。”

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帮人家盖房子,叶碧秋回家一说,就将人家的事延后半天,先赶到这儿来。叶碧秋父亲的泥水活做得很好,当孙四海和邓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

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锅,他刚刚着急地啊了一声,叶碧秋的父亲就说,若是没有铁锅,他正好带了一口来。张英才很佩服,这位砌匠能将分内分外的事情考虑得如此仔细。叶碧秋的父亲如实说,干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叶碧秋说,张老师只晓得搭灶,不知道买锅。他就顺便买了一口锅,带到学校里来。说着话时,叶碧秋已从升旗队伍中跑出来,将放在门口的铁锅拎进来。

叶碧秋进门时,正好听到父亲在同张英才说:“我这个女儿,虽然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命。她像她小姨,将来做媳妇,一定很会体贴丈夫。”

张英才若是没有笑,也许还没事。张英才轻轻地笑了一声,让叶碧秋羞得差点将手里的大铁锅扔在地上。幸亏张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铁锅没有摔坏,只是将张英才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叶碧秋的父亲想用墙上陈年尘土给张英才止血,叶碧秋红着脸拦着他说:“张老师不用这些,张老师用创可贴。”

叶碧秋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等叶碧秋去了教室,才盯着张英才用创可贴贴过的手臂,没头没脑地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晓得长心思了!”

上第二节课时,叶碧秋的父亲就将灶搭好了。他试了几把火,才放心离去。

试烧的柴火还没熄灭,张英才的父亲就出现了。

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瓶猪油,还有一瓶腌菜。

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

父亲说:“我以为学校有食堂,没想到还得自己做饭自己吃。”

张英才听父亲说,是替他搭灶的叶砌匠托人捎信让他来一趟,心里不免有些吃惊。他晓得这一定又是叶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叶碧秋会替自己将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

张英才不去想这些,他问:“妈的身体好么?”

父亲说:“她呀,再过四十年,也没有生命危险。”

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爸,没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亲说:“儿子能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

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说,毕业以后,除了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回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情怀来。姚燕会画画,去年高考时,与张英才分在同一考场。张英才落榜后不得不参加复读,姚燕却被外地一所艺术专科学校录取了。张英才将老远跑来看他的父亲丢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现在是第二次给女同学写信,但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也是写给她的,将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写给女同学的信,收信人都会是姚燕。

因为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

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息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么重,还养着十几个学生,他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余校长转成公办教师。”

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这个权力,只怕你会先考虑我这个当儿子的。”

说话时,有人喊余校长,要他到下面村里去领工资。

余校长拉上张英才做伴。到了村里才搞清,教育站的黄会计碰上了抢劫的。黄会计因为家里有事,将发工资的时间拖后了几天。界岭小学是他的最后一站,黄会计从望天小学那边翻越两道大山直接过来,想不到偶尔为之,也会碰到抢劫的。为了逃命,黄会计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学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动。黄会计不知是解嘲,还是真的这样做了。他说,最危险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告诉追杀他的人,其他学校老师的工资都发出去了,他身上的钱,只剩下一百多元。这不是假话,因为界岭小学全是民办教师,每个人只有三十五元补助金。黄会计这样一喊,抢劫的人就泄气了。黄会计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张英才是生平第一次领工资,为了加强记忆,余校长就让他将大家的补助金一起代领了。

拿了钱后,张英才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

余校长说:“公鸡啄白米,一口一粒,不问大小。”

张英才心里一默算,就发现有问题,想细问,又怕不便。回校后就给万站长写了一封信,要他查一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却能领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张英才再三嘱咐,要父亲将姚燕的信用挂号寄。他怕父亲弄错,特地说邮费涨了价,挂号要五角钱。父亲要他给钱。

他有点气,说:“父子之间,你把账算得这么清楚干什么,将来有我给钱你用的时候。”

父亲品出这话的味道:“这才叫水往下流呢!”

父亲走时,张英才正在上课。听见父亲在外面叫一声:“我走了!”他走到教室门口挥挥手就转回来。

下课后,孙四海过来对张英才说:“你爸让我转告,他将那瓶油送给余校长了。他怕你生气,不敢直接和你说。他说中午在余校长家吃饭,一大盆青菜里,挽起胳膊找半天,才能找到几个油星子。”

这天特别热闹,放学后,降旗仪式刚结束,呼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家长。也不喝茶,十几个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帮孙四海挖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一拨人帮余校长挖红芋。

张英才到窖茯苓的地里转了转。大家都在议论,说孙四海的茯苓丰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宽的缝,一定是底下的茯苓太大,涨开的。孙四海笑眯眯地说,头三年自己种的茯苓都跑了香,这一次就当是对上一次的补偿吧。张英才不明白什么是跑了香。孙四海告诉他,茯苓这东西怪得很,三年前在这儿下的香木菌种,三年后挖开一看,香木倒是烂得很好,一个茯苓也找不到,而离得很远的地方,会无缘无故地长出一窖茯苓来,这是因为香跑到那儿去了,有时候,香会翻过山头,跑到山背后去的。张英才不信,认为这是迷信。大家立即对他不满,埋头挖沟不再说话。

张英才觉得没趣,便走到余校长的红芋地里。几个大人在前面挥锄猛挖,十几个小学生跟在身后,见到锄头翻出红芋来,就围上去抢,然后送到地边的箩筐里。红芋的确没种好,又挖早了,最大的也大不过拳头。余校长说,反正长不大了,早点挖还可以多种一季白菜。张英才看见小学生翘着屁股趴在那里折腾,开始心里直发笑,后来见到他们脸上黏着鼻涕和泥土,头发上尽是枯死的红芋叶,想到余校长将要像洗红芋一样把他们一个个洗干净,就喊道:“同学们别闹,要注意卫生,注意安全。”

余校长不依他,反而说:“让他们闹去,难得这么快活,泥巴人儿更可爱。”

余校长用手将红芋一拧,上面沾的大部分泥土就掉了,送到嘴边一口咬掉半截,直说鲜甜嫩腻,还叫张英才也来一个。张英才拿了一个要去溪边洗,余校长说:“不用洗,洗了不鲜,有白水气味。”他装作没听见,依然去了溪边。将红芋洗干净后,他不好再回去,只有回屋烧火做饭。

走到操场中间,听见有学生叫张老师,一看是叶碧秋。

“你怎么没回家?”

“我小姨就住在下面村里,我爸让我上她家去,为张老师要点青菜炒着吃。”说着,就将半篮子青菜递到他面前。

张英才生气了:“我是一个人吃全家人不饿,不像余校长,要管二十个人的伙食,怎么会要你去帮我讨吃的呢?”

叶碧秋嘟哝着说了句什么,脸上很不高兴。

张英才换个口气说:“这次就算了,以后就别再自作聪明了。”叶碧秋忙放下菜篮,转身欲走。张英才拉着她的手说:“你帮我一个忙,问问余志,他知不知道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

见叶碧秋点了头,张英才就送她回小姨家。

进村后才弄清楚,叶碧秋的小姨就住在邓有米的隔壁。

邓有米见到后,又要留张英才吃晚饭,张英才只好谎称已吃过饭。往回走时,张英才记起叶碧秋刚才走路时款款的样子,很像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同学姚燕。他不由得有些担心,父亲会不会将给姚燕的信弄丢。随后又想,可惜叶碧秋比姚燕小许多。如此想来想去,他仿佛记起来,刚才拉住叶碧秋,要她找余志探听是谁弄断了凤凰琴的琴弦时,那只暖暖的小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柔柔地抖了几下。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一个星期下来,学校里的日常事务就熟悉了。每日几件旧事,做起来寂寞得很。凤凰琴断弦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几个星期,叶碧秋不仅没来汇报情况,反而老躲着他,一放学就往家里跑。这天下午,张英才让邓有米一上课就宣布,放学之后,让叶碧秋到办公室见他。

放学时,叶碧秋果然不敢抢着跑了。

张英才问:“你问过余志没有?”

叶碧秋说:“问过,他说是他干的,还要我来告诉你。”

张英才说:“那你怎么迟迟不说?”

叶碧秋说:“他晓得我是你派来的汉奸特务。我要是说了,就真的成了汉奸特务。”

张英才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说?”

叶碧秋说:“是你要我说,不是我要说的——二者完全不一样!”

张英才被叶碧秋后面的话说愣了。这是他来界岭小学后,所听到的最有文明含量的一句话。当然,他所感受的文明,多半来自每天都要翻开来看一看的《小城里的年轻人》。他很想问叶碧秋看过这本小说没有,或者问她想不想看这本小说。

张英才回过神来:“我不相信是余志干的。”

叶碧秋说:“我也不相信,余志尽冒充英雄。”

张英才说:“那你再去问问他。”

叶碧秋说:“我不敢再问了。三年级时,他说他吃了蚯蚓,我刚说不信,他就当面捉了一条蚯蚓吃下去。”

眼看谈不妥,张英才只好让叶碧秋走了。

6

周末下午的降旗仪式举行得早一些,因为全体老师都要出动,送那些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回家。举行降旗仪式时,全校的学生都参加了,由于太阳还很高,天空还很灿烂,邓有米和孙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黄昏时的那种深情,气氛也就没有往日的肃穆。仪式结束后,邓有米、孙四海和余校长各带一个路队,往不同方向走。学生一走,学校里就变得特别冷清,就像一座没有香客的大庙,寂寞得人。

余校长总说张英才路不熟,留他看校。这一次,张英才存心耍了个心眼,悄悄地跟上孙四海这一路。直到走出两三里远,才追上去打招呼。孙四海见了他有点意外,嘴上什么也没说,依然牵着李子的手,一步步稳稳地走着,还不断提些课堂上的问题,让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边采山楂时,孙四海必定在旁边紧紧守护着。这一路队有六个学生,到第一个学生的家时,已走了近十里路。

张英才走热了,脱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这十里路,可以抵山下的二十里。”

孙四海说:“难走的还在后头呢!”

山路的确越来越难走。草丛中的蛇蜕也越来越多。孙四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捡到的蛇蜕小心地装进去。张英才看到一只蛇蜕,鼓起勇气把手伸了出去,一触到那粗糙的乳白色东西时,心里一阵阵起疙瘩。

李子在旁边说:“张老师怕蛇了!”

孙四海马上要李子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下。

李子想了想说:“杯弓蛇影。”

孙四海轻轻抚了一下那片微微发黄的头发。张英才不由得尴尬起来。蛇蜕有许多了,塑料袋装得满满的。孙四海不让学生们再捡,要他们赶紧走路。站在山梁上,张英才以为离天黑还有会儿,一下到山沟,就很难看清脚下的路了。

学生们陆续到家,只剩下一个李子。

最后李子也到家了。王小兰站在家门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孙四海将塑料袋递过去,王小兰也将一只装得满满的袋子递过来。

到这一步,孙四海才说:“李子这几天有些咳嗽。”他又介绍,“这是新来的张老师。”

张英才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只有点点头。

王小兰也在点头,点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后问:“不进屋坐会儿?”

孙四海忧郁地说:“不坐了。”

张英才看清了,王小兰是个哀戚戚的冷美人。

听到王小兰身后的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呼唤:“李子回来了?”孙四海立刻说:“我们走了。”

走了一阵,张英才再往回看,王小兰果然还在家门口站着。又走了一阵,前面山上有一处灯火很像界岭小学。张英才一问,果真如此。

张英才很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绕了十里路么?”

孙四海说:“路是绕了点,但能多采些草药。她不绕路,别的学生就要绕路。”

张英才壮壮胆说:“李子她妈不该嫁给那个男人。”

孙四海愣了愣说:“谁叫她娘家穷呢。那个李志武当时是大队干部,又实心实意地喜欢她。父母之言,她抗拒不了。谁知搞责任制后,李志武上山采药挣钱,摔断了腰。”

张英才更大胆地追问:“当初你怎么不娶她?”

孙四海叹口气:“我是从外地流落到界岭的孤儿,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就连最关心我的老村长都反对,怕弄出事来,影响转正。现在想来,真的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正待再问,前面有人在呻吟:“孙主任!张老师!”

听声音分明是余校长。他俩赶紧走拢去,见余校长拄着一根树枝靠在路边石头上。

余校长苦笑着说,他将最后一名学生送到家,天就黑了,返回时,路过一处田垅,明明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还叼着一只烟头,火花一闪一闪的,他快走几步,想撵上去找个做伴的。到了近处,他一拍那人的肩头,觉得特别冰凉,像块石头。他仔细一打量,果然是块石头,不仅是块石头,还是块墓碑。他心里一慌,脚下乱了,一连跌了几跤,将膝盖摔得稀烂。

余校长说:“我想等个熟人做伴,回去看个究竟。”

孙四海说:“也太巧了。我们去看看,你丢下什么没有。”

张英才知道这风俗,人走夜路受到惊吓,一定要赶紧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气或魂魄失散了,人会大病一场。张英才小时候胆子特别小,家里人一直认为是他受过惊吓而没有回去找魂,他自己则是从来不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而且还是老村长的。界岭小学就是当年老村长拍板,让全村人,那时叫大队,勒紧裤带修建的。过去余校长常叹息说,若是老村长在世,学校也不至于像现在这种破样子。叹息归叹息,大家也都体谅老村长的为难之处,他自己的大女儿生下来就是女苕。老村长却不承认,非说是读书少了。这也是老村长坚持要在界岭修建小学的重要原因。老村长在位时勉强张罗将女儿嫁了人,生了叶碧秋,叶碧秋过了启蒙年纪,九岁才报名上学。当然,这些都是老村长去世之后的事情。

这时,孙四海开口说:“老村长,你爱教育爱学校我们都晓得,可你这样做就是爱过头了,你要是将余校长吓出毛病来,事情就会非常糟糕。你老的外孙女叶碧秋早就上学了,书也读得很好,我们都有信心,觉得她一定能够考上大学。你要想爱得正确,就请保佑我们这些民办老师早点转正吧!”

余校长在一旁说:“孙主任,你可别像邓校长,为了转正,不论是神是鬼,见到了就烧香磕头。”

孙四海苦笑一声:“余校长放心,我这是开玩笑。”

余校长说:“人死了多年,你还敢与他开玩笑,这也怪老村长当初太宠你。老村长将你从别的村弄过来当老师时,大家都以为他是招上门女婿,两个女儿由你选哩!”

孙四海说:“人的事太难预料。老村长如果真的开口,说不定我会答应他,那样的话,我也算有个家了,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睡觉,全家人做梦。”

余校长说:“这话又说过头了,小心有人听了心里难过。”

于是大家又说墓碑的事。老村长的坟墓早就在这条路上,这一带的人没有不熟悉的,当年下葬时,余校长还站在新坟前亲自念过祭文。怪就怪在连余校长都会在视觉上出错。孙四海和张英才一致认为,是余校长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种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里太紧张,出现了幻觉。

末了,余校长说,这种事山里常发生,不用大惊小怪。

大家刚刚平静下来,墓地里忽然传出一种像是女鬼的笑声,说哭不是哭,说笑不是笑,听起来很近,找起来很远,最恐怖的是,每一声响到最后,都会在一种狰狞的感觉中变得虚无缥缈。

从来只将鬼神当成笑谈的张英才,下意识地一把搂住孙四海的腰。

孙四海也没有沉住气,同样一把搂住余校长的腰。

就像学生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冲着黑糊糊的墓地吼了一声:“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你就不要用这一套来吓唬人了!”

黑暗中真的走出一个人来。在暗处发出怪笑的女人,竟然是叶碧秋的母亲,也就是刚才余校长说的老村长的大女儿。

余校长和孙四海晓得她是个女苕,也不好生气,只问她这么晚躲在这里干什么。

叶碧秋的母亲嘿嘿一笑,说自己想爸了,顺便将最近学会的一篇课文,背诵给他听。说话时,她很得意地亮了亮手里拿着的小学一年级课本。

哭笑不得的余校长让开路,由她先走。经过孙四海身边时,叶碧秋的母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还说:“我认识你,你是孙四海,我爸最喜欢你!”等她走远了,余校长才笑话孙四海说,别以为女苕什么不懂,她也善解风情。

孙四海伤感起来,若不是老村长非要他来当民办教师,真想不出自己现在流浪在何方。到这一步,张英才才弄清楚,原来孙四海是另一个村的孤儿,偶尔遇上老村长,老村长见他有文化,就将他弄到界岭来当民办教师。

说着话,就到了邓有米的家。余校长在门外喊了一声。成菊出来答应,邓有米还没有回来。邓有米送学生的路最远,有个学生离学校足有十里,来回一趟整整二十里,三个人进屋去说了一会儿话,邓有米就在外面叫门。开门进屋,四人一凑情况,不由得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余校长遇上怪事,而是邓有米撞着一群狼。

真是蹊跷事不凑成一堆,就算不上蹊跷。邓有米将最后一名学生送回家后,转过身来,刚绕过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面冲过来,他吓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那些狼也怪,像赶什么急事,一个接一个擦身而去,连闻也不闻他一下。其中一只小狼,被两边的大狼夹着没路可走,竟然直接从邓有米胯下钻了过去。邓有米让大家闻一下。几个同事站在那里没有动,倒是成菊,弯下腰,真的往他裆里嗅了一阵。站直了时,见孙四海在笑,她也忍不住说笑,邓有米跑了二十里山路,出了许多臭汗,分不清是狼臊,还是人臊。

邓有米先前对张英才说成菊的丹凤眼被狼舔成疤瘌眼,因为张英才的疑问改口说不一定真的是狼,也可能是野狗。这一次他又说遇到了狼,张英才马上认真地说,以界岭这片大山所存在的食物链,不太可能繁衍出一群狼。邓有米遇上的野兽,顶多是从小就没有人驯养的野狗。邓有米再次认同了张英才的话,他说,山里的人,说起山里的事,总是有些夸张。

孙四海一听就说起风凉话,界岭小学的教学计划应该修订一下,增加对指狗为狼或者指狼为狗这一新典故与新成语的专题教育。

说到这儿,大家都在笑。

成菊揉着泪汪汪的眼睛说:“真是应了老古话,穷光蛋也有个穷福分。”

余校长添一句:“穷人命大,但八字小。”

老村长的小女儿出嫁后住在邓有米隔壁。

大家一齐过去,与她说了刚才的事。老村长的小女儿,也就是叶碧秋的小姨,说今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姐姐一定是去上坟。姐姐总是这样,一天当中总有一会儿是清醒的,过了这一阵,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7

第二天一早,张英才刚睁开眼睛就起床往家里赶。从山上往山下走,几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开始吃早饭。

路上碰见了蓝飞,他也是回家看看。两人内心的复杂明摆在那里,见面时只是相互点点头,没有说一个字,好在一到岔路口就自然分手了。

一进家门张英才就问:“妈,我爸呢?”

母亲说:“你爸一早就到镇上拉粪去了。”

他正想问父亲有没有寄一封挂号信,一扫眼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很娟秀的字写着“张英才亲启”,并且也是挂号。拆开一看,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张英才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意思。他一高兴,也不管母亲在不在旁边,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到底是学艺术的,一句话都这么浪漫有诗意!”

因为儿子回来了,又因为有女同学寄来一封信,让儿子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母亲欣喜地进厨房做了一碗腊肉面。

张英才吃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有停放自行车的声音,跟着就有人进了大门。张英才将一口美食吞咽下去再抬头时,万站长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

万站长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回了,就连忙赶来,有个通知,正愁送不及时,你赶紧带回学校去。”

张英才说:“刚到家,就要返回?”

万站长说:“这是大事,贯彻义务教育法的精神,下下个星期到你们那儿搞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的检查验收,要争分夺秒,一天都不能耽误。”

张英才接过通知,吃完剩下的面条,就上路了。

上山的路走得并不慢,歇气时,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来读,信纸上有股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贴在鼻子上一闻就是好久。这样就耽误了时间,还在山腰上,就看见路旁独户人家开始吃午饭了。张英才不着急,从包里抠出两只熟鸡蛋,剥了壳咽下去,依旧走走停停。走到邓有米家的后山上,他想到,反正一会儿还要来通知邓有米到学校开会,不如现在就去说一声。

张英才于是弃了正路,从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一到邓有米家门口,就看到几个人正在忙碌着,将他家粪凼里的土粪,一担担地往一块地里挑,地头上已出现一座黑油油的粪堆。张英才认出其中两个人,上次帮孙四海挖排水沟时也来过。

邓有米挽着裤腿在一旁走动,脚背以上却一点黑土也没沾。

见到张英才,邓有米有些不好意思:“马上要秋播了,家长们担心我到时忙不过来,就自动来帮我一把。其实,这土粪再沤一阵更肥些。”

张英才说:“现在你和余校长、孙四海摆平了。”

邓有米说:“其实,那天我那话没说清楚。”

张英才抢白道:“那天你是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

邓有米说:“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

张英才说:“用不着怕我。你洗洗手吧,然后到学校去开会!”

邓有米非常敏感,马上眉毛一扬:“是不是有转正的名额下来了?”

张英才说:“可不能先透露,等大家当面了再说不迟。”

邓有米走在前面,乐得屁颠颠的,这个样子让张英才觉得很好笑。余校长不在家,领着余志他们上菜地浇水去了,只有孙四海坐在门口,用笛子吹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又是将快乐吹成了忧伤。

邓有米冲着他喊:“孙主任,到张老师屋里来开会。”

孙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还开会?会开得越多,女苕和男苕越多。”

邓有米说:“来吧来吧,亏不了你。”

等余校长时,张英才将熟鸡蛋分给他俩一人一个,他自己也吃一个。一边吃一边将姚燕信中写的话当做上联,作为无意中想到的机智问题说出来,要大家对上下联。

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这句大实话,初时让邓有米和孙四海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以为随便就能对出下联。真的开始思考,才发现并非易事。这时余校长来了,邓有米说开会,张英才不急,要余校长帮忙对下联。余校长听后表示,这个上联很难对,主要是那个“你”字有些作怪。邓有米也跟着分析,能对上“你”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余校长比邓有米想得更全面一些,他认为邓有米说的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还在于,“你”用在这里表示两人在互相盼望,下联只能用一个“我”,就是用“我”来对也很勉强,所以,下联想要对得非常工整几乎不可能。

张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说出来,就岔开话说:“万站长让我捎回一个紧急通知,要你们按通知上的要求,尽快执行,做好准备工作。”

余校长接过通知看了看,顺手递给将脖子伸得老长的邓有米,让他读一遍。

邓有米接过去,咳一下,清清嗓子响亮地读道:“西河乡教育站文件,西文字第31号,关于迎接全县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检查验收的紧急通知。”刚读完标题,邓有米脸就变色了,最后几个字几乎能听出一些哭腔。

余校长问:“邓校长,你怎么啦?”

邓有米实在忍不住沮丧:“还以为是通知民办教师转正。前几次的文件,总是这个季节发下来。”

邓有米不愿再读。孙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过去读起来,读得余校长一脸的严肃。

孙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长就说:“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天时间,没空讨论研究了,今天我就独裁一回,从星期一起,咱们四个人这样分工,张老师正式带五年级的课,孙主任将一三年级的课一担挑了,我和邓有米抽出来,专门突击一下相应的工作。”

张英才打断余校长的话:“我不懂,十天时间怎么能扫除文盲呢?”

余校长头一回用不客气的语气说:“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后可以慢慢学,现在没空解释,这事关系到学校的前途,一点也放松不得。”

余校长还宣布了几条纪律:一切为了界岭的教育事业,一切为了界岭的孩子,一切为了界岭小学的前途。张英才听不懂这叫什么纪律,他想说这倒像是誓词。余校长一认真,就显示出领导者的风范,让张英才心生畏惧,不敢乱插嘴。

余校长话不多,说完后就叫大家补充。邓有米提出,要村里派主要干部参加准备工作。

孙四海说:“来个人又不能帮忙做作业、改作业,不如乘机叫村里将拖欠的工资补给我们。”

邓有米连声叫好。

余校长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各位也得出点血,借此机会请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来学校吃餐饭。每人十块钱,怎么样?”

邓有米说:“可以是可以,在谁家做呢?”

余校长看了大家一眼,才说:“就在我家吧,明老师做不了饭,另外请个会做饭的女人来帮帮。”

孙四海低声说:“我没意见,还可以让村干部感受一下学校里艰难的气氛。”

至于请人,商量半天只有王小兰合适,她做的饭菜又省料又清爽。

这一切都定下来,天就黑了。

吃过饭后,张英才就趴在煤油灯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使姚燕的那句话锦上添花。他将那本小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关爱情的话,都细细品过,既没有可供参考的现成内容,也没有找到任何灵感。枯坐到半夜,余校长又在窗外察看,见他没睡,就打个招呼走了回去。张英才灵机一动,冒出一句话来:敲门太费时,我要直接翻进你的窗户。写了这句话后,他很激动,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孙四海的门。刚敲一下,孙四海还没醒,他就觉得没意思,这样的话怎么和孙四海说呢,说了也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屋内孙四海醒了,问:“谁呀?”张英才学了一声猫叫:“喵——”

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是星期二来学校的,加上王小兰与学校本身的四个人,刚好一桌。王小兰做的菜作料放得很重,大家都称赞说有口劲,吃得过瘾。吃饭之前,村长余实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尽管经济困难,村里还是决定将拖欠教师的工资发一部分。当然,他也希望全体老师能在这次扫盲工作中,为界岭村的领导和群众增光添彩。大家都为这话鼓掌,余校长的妻子明爱芬,也在里屋鼓了掌。

酒至半酣就开始逗闹。老会计死死拉着王小兰的手,非要王小兰和他干一杯。学校的人都替她说情,说她真的不会喝酒。老会计不答应,不能喝的酒,自己可以代她喝,但是每喝一杯她必须亲他一下。也不等王小兰分辩,老会计抓过王小兰的酒杯,一口喝干,并将老脸往王小兰嘴上凑。

孙四海的脸色顿时涨得像一大块猪肝。

邓有米见势不妙,起身解手去了。

余校长怕出事,一边不停地用手扯孙四海的衣角,一边用眼色示意张英才。张英才本与此事无关,又有万站长做后台,村干部们一直对他很客气。见老会计闹得有些过分,张英才本来就想出面干涉,加上余校长的暗示,他便挺身而出,插到两人中间,一手分开王小兰,一手将酒瓶倒过来,斟满桌上的空酒杯:“我代小兰姐和你连干三杯。”也不管老会计同意不同意,一口气将酒杯喝干了三次。老会计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见张英才血气方刚的样子,只有甘拜下风。

孙四海的脸色也开始平和了。

张英才岂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间老会计叫起了头晕,说:“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从桌子底下爬过去行吗?”

老会计以为,在界岭的地盘上,自己说出这话就算给了对方老大的面子,没人敢让他真的那样做,没想到张英才要他当场兑现。

村长余实见了道:“行了行了,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了。”

张英才心里早就对村干部有意见,自己来这儿教书都好长时间了,谁也不来看望。听到村长余实打官腔,他就来了气。张英才也不说话,绕到老会计的背后,双手抵住老会计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对面坐着的孙四海,将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后移了移,露出空当,好让张英才将会计推过来。

恼羞成怒的老会计,爬起来时手里攥着一只肉骨头,要砸张英才。

村长余实连忙说:“醉了!醉了!别再喝了,撤席吧,别让孩子们看笑话!”

送走了村长余实和老会计,张英才看见王小兰大大方方地进了孙四海的屋子。他装作走动的样子,来到窗外,听见里面女人的哭声嗡嗡的,像是电影镜头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时的那种哭声。

这天夜里,孙四海的笛声响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歇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见面时,孙四海明显消瘦了许多,眼圈挨着的地方都是坑坑洼洼。

升完国旗,余校长吩咐,三年级和五年级,各抽十个成绩靠后的学生,交给他和邓有米安排。按学习成绩排顺序,叶碧秋应该是前三名。张英才不明白,要成绩差的学生做何用处。问过之后,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个心眼,将叶碧秋派了去。

隔天,张英才问叶碧秋:“余校长安排的事你都做了么?”

他吸取上次的教训,说话时绕了一个弯。

叶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余校长安排我替余小毛做作业,我很认真地做了,余校长还表扬了我。”

张英才问:“你认识余小毛么?”

叶碧秋说:“认识。我们一起启蒙的,但他一直断断续续,有时候来上课,有时候不来上课。今年开学时,余校长又动员他来了。他只报个名,连教室都没有进,就回去了。他家里太困难,读不起书。”

张英才说:“我们班的同学,总共要代多少个报名不上学的学生做作业?”

叶碧秋说:“余校长说,一个同学负责两个人。做完了,每个学生奖一支铅笔,两个作业本。”

张英才说:“明天放学时,你将代余小毛做的作业本拿来,我替你改一改。”

叶碧秋一点也没怀疑,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叶碧秋果然将作业本带来了。张英才一看,和五年级已经做过的作业一模一样。

张英才想不明白,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转眼十天过去,万站长带着检查团来了。

检查团来时,余校长又要孙四海将三四年级的课也交给张英才,理由是孙四海也要负担部分接待工作。张英才忙得团团转,连和万站长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他发现,学校里的学生似乎比平时多出许多,却难得有空想想其中的缘故。

检查团在学校待了一天,下午总结时,张英才给两个班的学生布置了同一个作文题《国旗升起的时候》,三年级要求写三百字,五年级要求写五百字,腾出时间跑去听检查团的总结报告。县教育局的一位主任主讲,他认为,在办学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界岭小学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六点多的入学率,真是一个奇迹!他还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几大堆作业本。张英才听完报告才明白,这次检查,扫盲工作只是虚晃一枪,重点是适龄儿童是否入学。

万站长也是检查团成员,他发言说:“老万我不怕大家说搞本位主义,如果界岭小学这次评不上先进,我就不当这个教育站长了。”

余校长带头鼓掌,检查团的成员也都鼓了掌。

山上没地方住,检查团看着余校长指挥学生降下国旗后,就踏黑下山了。

临走时,张英才对万站长说:“我有情况要反映。”

万站长边走边说:“你的情况,等回家过年时,再好好反映吧!”

万站长走出很远,张英才记起应该把写给姚燕的信,交给万站长带到山下邮局寄出去。他喊了两声,撒腿追上去。跑了百来米,看到万站长在那儿拼命摆手,他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脉中隐去。

检查团走后,张英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平时各处弄虚作假的事他见得不少,那些事与他无关,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这回不同,不仅他是当事人,万站长也是。学校里的人明摆着是在串通一气,害怕泄露玄机,事事处处都防范他,把他和万站长都耍了。这一想就有气往上涌,他忍不住,拿起笔给万站长和县教育局负责人写了两封内容大致相同的信,详细地述说了界岭小学和界岭村在这次检查中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等等见不得阳光的丑恶伎俩。

信写好后,他有空就到学校旁边的路口,等那个三天来一趟的邮递员。等了四天不见邮递员来,也不知是错过了,还是邮递员这次走的不是这条路线。他不愿再等下去,拦住一个要下山去的学生家长,托他将两封信带下山寄出去。不过姚燕的信还在手里捏着,他只会将它托付给像父亲和万站长这样万分可靠的人。

8

这几天,学校里气氛很好,村干部来过几趟了,大家一起将每间屋子细细察看,哪儿要修,哪儿要补。村长余实表态说,发下来的奖金,村里一分钱不留,全部给学校做修理费,让老师和学生过一个温暖舒适的冬天。余校长将这话在各班上一宣布,学生们都朝着屋顶的窟窿和墙壁的裂缝欢呼起来。余校长还许诺,若是修理费能省下一点,还可以免去部分学生的学费。余校长说“部分学生”时,目光在那些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身上直打转。

大约过了十来天,下午,张英才没有课,就到溪边洗头洗衣服,边洗边吹着口哨,也是吹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他边吹边想,这一段,孙四海和邓有米的笛子里,总算有欢乐的调子飘出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很高的石岸上站着万站长。

张英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万站长已经跳了下来,铁青着脸,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两个耳光,打得张英才险些滚进溪水中。

张英才捂着脸委屈地说:“你凭什么一见面就打人?”

万站长说:“打你还是轻的,你若是我的儿子,就一爪子掐死你!”

“我又没有违法乱纪。”

见张英才还不服气,万站长更生气了。

“若是那样,倒不用我管。你为什么要写信告状?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们都是伪君子?睁眼瞎?”

“我也没写别的,就是说明了事实真相。”

“你以为我就不晓得这穷鬼都不肯来的地方,实际入学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几?你晓得我在这儿教书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入学率才达到多少吗?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比他们能干,如果这儿实际入学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几,让余校长他们当全国模范都算委屈,要当教育部部长才合适。”

万站长要他洗完衣服后回屋里待着,学校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张英才被几巴掌打怕了,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屋里。

天黑前的降旗仪式上,余校长第一次喊“奏国歌”,笛子没有响。余校长喊了两遍,还是不行。他不得不用异样的声音第三次喊:“奏国歌!”笛声才沉重地响起来。

之后,孙四海开始拼命地劈柴。

孙四海用斧头将柴连劈带砸,弄成粉碎,嘴里一声声咒骂着:“狗杂种!狗杂种!”直到余校长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万站长很晚才到张英才房中,灯光下脸色有些缓和了,他在张英才的床上斜躺了好久,才长叹一声。

“你只花一张邮票钱,就弄掉了学校的先进和八百元奖金,余校长早就指望用这笔钱来维修教室。其实,这儿的情况县里完全清楚,想提高这里的入学率,比别处抓高考升学率还难,都同意界岭小学当先进,你捅了一下后就不行了,窗纸捅破了漏风!”

张英才想分辩几句,万站长不让他说。

“我让余校长写了一个大山区适龄儿童入学难的情况汇报,做个补救,避免受到通报批评。我和他们谈了,让他们有空将每个学生入学时的艰难过程和你说说,你也要好好听听,多受点教育。”

话音刚落,万站长就睡着了。

万站长的鼾声很大,吵得张英才入梦迟了。早上醒来一看,床那头已经没有人了。

早饭后,张英才拿着课本往教室那边走,半路上碰见孙四海,对他说:“你休息吧,今天的课我来上!”

张英才说:“不是说好,这个星期的课由我上么?”

孙四海不冷不热地说:“让你休息还不好么!”

“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还正想请假呢!”张英才很不高兴,昂头说完后,转身就走。

第二天,几乎是在头天的同一个地方又碰上孙四海。

“你不是请假了,怎么还往教室跑!”

张英才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是真生气了。

万站长走后,张英才明显感到大家对他很反感。孙四海见他时,只要一开口,话里总有几根不软不硬的刺。邓有米更干脆,远远地看见他,就往旁边躲。余校长也很气人,张英才向他汇报,说孙四海剥夺了他的教学权利,他竟然装聋,东扯西拉的,还煞有介事地解释,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节就出问题。开头几天,张英才还以为只是孙四海发了牛脾气,闹几天别扭也就过去了。过了两个星期仍没让他上课,余校长和邓有米也不出面干涉,他就想,这一定是他们的合谋,目的是撵他走。

晚上,张英才看见一只手电筒灯光在往余校长屋里挪,到了门口亮处,认出是邓有米。随后,孙四海也去了。张英才猜想,一定是开黑会,不然为何单单落下他一人!

张英才越想越来气,忍不住推门闯进会场,进屋就叫:“学校开会,怎么就不让我一人参加?”

孙四海说:“你算老几?这是学校负责人会议。”

张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进不得。

最后还是余校长表态:“就让张老师参加旁听吧!”

张英才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听了一阵,才弄清楚他们是在研究冬天即将来临,如何弄钱修理校舍等问题。

大家都闷坐着不说话,听得见旁边屋里,学生们为争被子细声细语地争吵。

闷到最后,孙四海憋不住说:“只有一个办法。”大家精神一振,眼巴巴地望着孙四海。孙四海犹豫一番,终于开口说:“只有将我那窖茯苓提前挖出来卖了,变出钱来借给学校,待学校有了收入时再还我。”

余校长说:“这不行,还不到挖茯苓的季节,这么多茯苓,你会亏好大一笔钱的。”

孙四海说:“总比往年跑了香强多了。”

余校长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代表全校师生愧领了。”

“要是评上了先进,不就少了这道难关!”一直低头不语的邓有米抬起头小声嘟哝。说了之后,又露出一副后悔的样子,恨不能收回这些话。

余校长问:“还有事没有,没有事就散会。”

张英才说:“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课。”

余校长说:“过几天再研究,这是小事,来得及。”

张英才说:“不行,人都在,你们今天就得给我回个话。”

孙四海突然提高声调说:“张英才,你别仗势欺人。什么时候研究是领导考虑的事,就是现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将结果通知你。”

张英才无话,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没胆子候在门外的操场上,回到自己的屋里,用耳朵和眼睛同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孙四海过来,隔着窗子说了一句更气人的话。

“我们研究过了,大家一致决定,下一次再研究这事。”

张英才气得直擂床板,用牙齿将枕巾咬成团,塞在嘴里狠命嚼,才没有跳到操场上破口大骂。

学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张英才的课。哪怕是请了学生家长来帮忙挖茯苓,孙四海不时要跑去张罗,也不让张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喧哗。张英才以为出事了,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没过多久,孙四海兴冲冲地从山上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嘴里叫着:“稀奇,真稀奇,茯苓长成人形了!”

张英才忍不住也凑拢去看,果然,一只大茯苓,长得有头有脑,有手有脚,极像一个小娃娃。余校长从孙四海手里接过茯苓人。细看一遍后,遗憾地说:“可惜挖早了点,还没有长成大人,要是长得分清男女,就值大价钱了,说不定还能成为国宝。”

孙四海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双手一用力,将茯苓人的头手脚一一掰下来,扔到张英才的脚下。张英才见孙四海的眼里冒着火,不敢吱声,扭头回屋,将自己反锁起来。

张英才想了好久,觉得老这么斗也不是事,回避一阵也许能使事情有所转化。他向余校长交了一张请假条。余校长立即签了字,还说一个星期若不够,延长一两个星期都行。张英才拎上一只包,装上牙刷毛巾和给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说,就下山了。

下山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乡里见万站长。

舅妈李芳站在门口说,万站长到外地参观去了。

李芳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让他进屋。张英才只好在心里骂:你这个母夜叉,难怪丈夫会在外面偷情!嘴里依然道了谢。

出了教育站,看见从县城开来的末班客车停在公路边上。车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里的钱,打定主意,干脆上一趟县城,他想到县文化馆看看,如果运气好,碰上那位写了如此好的小说的干部,就将心里的话全部说给他听听。张英才一上车,车就开了,走了两个小时,在县城边,他叫了停车。张英才记得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种菜的。上高二时,学校开运动会,张英才参加万米长跑,曾经从姚燕家门前跑过。张英才记得具体方位,一路找过去,还真让他找到了。大门上着锁,听邻居说,姚燕的父母上省城看姑娘去了。张英才本没有见姚燕家人的意思,只想认路朝拜一下。转身再到县文化馆,一打听,这才真正失望:那位写小说的干部,已经作为人才,调到省文化厅去了。

张英才的第三个愿望是看电影。他发现电影院居然不清场,看了上一场,只要不出去,就能接着看下一场,虽然是同一部电影,张英才还是一口气看了三遍,直到电影院关门为止。

从电影院出来,张英才去了那家农友旅社。过去父亲来学校看他时总住那儿,同学们还用此事笑话他。他和父亲说了几次,父亲不肯改,仍住农友旅社。张英才不去想为什么自己也只能住农友旅社,找到地方,交了两元钱,登记了一个床铺,也不去看看,拿了号码牌,出门买了一碗清汤面,三下两下吃完,回到旅社,蒙头就睡。

后半夜,那些要赶早去集贸市场上抢占位置的人,早早地就将张英才闹醒了。他跟着那些人起来,去车站搭车,到了候车室,才发现自己也起得太早了点。候车室里只有几个要饭的躺在那儿,他在那里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对。

幸好候车室的报栏上还夹着一张旧报纸,张英才站过去,从头开始看,连最小的标点符号也要看清楚是顿号还是逗号。看到第二版,突然发现一篇通讯员文章,是说这次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大检查的,从头到尾全是好话,居然还点名表扬了万站长,自他任教育站长以来,西河乡义务教育工作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英才将这张报纸看完之后,又集中注意力来研究这篇文章。连着看了好几遍,脑子里的思索次数就更多了。

随着有人将要饭的人撵出候车室,车站里慢慢热闹起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西河乡,没想到刚下车就遇上蓝飞。张英才夜里没睡好,有些恍惚,想躲开已经来不及。更想不到蓝飞会主动迎上来,问他何时回去上课。

张英才一时大意,脱口说了句:“上个鬼的课!”

再听蓝飞说出来的话,张英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事已被大风从山上刮到山下来了。

蓝飞说:“鬼才不上课!你是教育站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教师,不说为万站长争口气,也要为自己留点尊严!”

蓝飞胸有成竹地为张英才出主意,要他回去后,装出一副准备进行转正考试的样子。蓝飞断言,不出三天,那几个民办教师就会想尽办法来巴结他。到了那一步,他就是界岭小学的阿弥陀佛了。

蓝飞说完自己的想法后,不清楚是叹息别人,还是叹息自己,或者只是发泄心中郁闷,他将嘴张得大大的,对着太阳长长地吁了一下。一直侧面对着别处的张英才,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表情看过去,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仿佛也被触动了伤心事,变得阴阴的。他俩都没有将心里想到的话说出口,似他们这类只是民办教师初级阶段的人尚且如此,界岭小学的那帮民办教师,少的干了十几年,多的干了二十几年,日日夜夜对转正的渴望,早已化为一种心情之癌,成了永远的不治之症。

张英才在心里接受了蓝飞的主意后,回家吃了顿中饭,又让母亲准备几样可以存放的菜,便赶回学校。路过细张家寨时,张英才看到万站长的自行车放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不用猜他也明白,那一定是蓝小梅的家。过了细张家寨,便全是上坡路。脚步一慢,就有时间想事情了,特别是遇上一阵大风,吹得身上凉透了,他才恍然大悟:蓝飞也是高中刚毕业,凭他的心智,就算将那些从学校图书室偷出来的厚黑与权谋方面的书背得滚瓜烂熟,也难以在这么短时间里,将民办教师心理摸得如此透彻,所以,一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张英才冲着滚滚袭来的林涛大吼一声,心里却在暗暗叫苦:若是在万站长心里,亲外甥连老情人的儿子都不如,这符合天理吗?这时候,他已经认定,蓝飞的突然出现,一定是奉了万站长的旨意。他忍不住骂万站长是老狐狸,又骂蓝飞的母亲蓝小梅是老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