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的阴天,潮湿的空气润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母亲满面倦容地赶回来,在做完中饭后,未曾在家休息片刻,便又锁好铁门,匆忙离开。
琪年待在家中,有些茫然无措地发着呆。
她像是处于幽明暗淡的深海里,在愈发稀薄透明的氧气中,想要竭力呼吸,瞬间却簇拥而发更重的沉闷感,溢满着惶恐的心脏。
直至听见楼下小男孩们吵闹奔跑的声音,这才打起精神,迅速打开抽屉,找出放在铁盒里的小钥匙,飞奔下楼。
她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他们走向她从未去过的,楼房后的缓坡所连接着的更远,更深处。
那里的树木稀疏,草丛却异常茂盛,围绕着几块较为开阔的田地,开辟出了几条弯曲狭窄的小路,供人行走。
琪年不露声色地,看着小男孩们一个个翻过铁丝缠绕的栅栏,在一片玉米地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看着他们扯下刚长出形的小玉米苞满地丢扔,又拔出几株玉米杆作为相互攻击的武器。
她躲在不远处,有些费力地爬上一棵弯曲的小树,伸手采摘下一枚青色的圆形小果实。
掰成两半放在手心,露出内核白色的小籽,放在口里咀嚼时,尽管舌尖味蕾所感到的酸楚苦涩。
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她坐在高处,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颇具新鲜的一切。
小男孩们,这下似乎又有了新的玩法。
他们开始在一小块空地上堆满玉米秸秆,又找来许多粗细不一小树枝,架成三角状。
紧接着,为首的一个小男孩,拿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在几缕青烟之后,火光冒出,并逐渐旺盛,席卷着周围易燃的一切,凶猛地蔓延向四周。
眼前的小男孩们,完全沉浸在兴奋喜悦之中。
琪年的脸,却涨得有些发烫,口干舌燥的,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堆,内心开始感到些许隐隐不安。
她看着他们手握着燃烧的玉米秸秆,疯狂地拍打起阵阵火花。
更多的秸秆,在被点燃后,散发着更加浓烈的烟雾,开始大片大片涌出难闻的焦灼味。
琪年猛烈地咳了一声,开始慌手慌脚地从树枝上跳下来。
火势也在不断地蔓延开后,附近的农户们看到一阵高过一阵的浓烟,开始向这边跑来。
小男孩们也感到有些惊慌失措,本能地想要一哄而散。其中一个,跑到琪年跟前时,裤腿不小心着了火。
她机智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和他们一起反复拍打几次后才熄灭。
被烧光了裤脚的男孩面色发白,咬着牙,好一会没有说话。
身后越来越近的农户,几个人面面相觑后,为首的小男孩对说了一句:”快跑...记住不要对别人说起我们来过....”
等琪年彻底回过神来,他们已经一起,奋力奔跑了一段。
中途不小心被草丛中的石头绊倒后,琪年的脸贴着微微湿润的土地,能够闻到腥气的泥土味。
又被身边的两个小男孩扶起,忍着膝盖带来的阵阵刺痛,继续向前。
可这是第一次,他们彼此的关系从敌对到信任,也有了需要共同守护的秘密。
琪年的内心,所迸发出的愉悦感,像炸锅的豆子,四处乱窜着。
等到和小男孩们告别,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楼梯的拐角处,这才放缓了脚步。
上楼梯的时候,仔细摸索过左边口袋,猛然发觉钥匙已经丢失。
等琪年忐忑不安地走到门边,家中的铁门已经半拉开着。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却听到里面传来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对话。
激烈的争执后,紧接着几声刺耳的破碎声,几片白色的陶瓷碎片从家中飞溅而出,无力地落在她的脚边。
然后一切,重新陷入安静。
琪年小心翼翼地蹲在门口,低着头,认出了破碎物上的不规则花纹,是母亲心爱的玲珑茶杯。
她心情低落地,捡起其中的一片,在地上胡乱地画着,尖锐的陶瓷片,在地上刮出许多道,长短不一的白色线条。
想着今天自己晚归,再次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边空空如也的口袋。
内心迫切需要某种安全带来的慰藉,自由玩耍的代价,像极了此时摔痛的膝盖,还有丢失的钥匙。
这个角度望向家里面,显得更加昏暗。
其实大多数的光,都是透不过厚重的布的,也透不过墙,透不过漫长的黑夜,更透不过人心间隔的壁垒。
从来都是太过无力。
所以光明,又怎么会一直与世间同在。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揉了揉发麻的膝盖,起身小心翼翼地贴着门缝往里看,她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坐了很久。
也看见他,起身走进厨房,拿起扫帚,试图将地上的瓷片打扫干净。
当他提着装着白色碎片的黑塑料袋走出门时,琪年早已慌忙跑到楼道的另一边,并不想被看见。
她又在门外,站了很长一会时间。
等到进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母亲背靠着镂雕木床上,长发垂顺在耳边,手上两三道已经凝固住的血液痕迹显得格外刺眼。
对琪年的出现,似乎有些熟视无睹,只是安静地抽着烟。那是琪年第一次看到母亲抽烟,房间里浮散着的单薄烟雾,若隐若现。
一切,都像一幅触不可及的画。
一个未知的谜,让人感觉遥远,而又陌生。
在这明暗之中,她安静地站在床边,直视着母亲的样子,像在认真地打量一朵颓败荒废的昙花。
良久,母亲才用一种极轻,极缓的语调说,琪年,为何你总想着离开。要知道外面,只有,用无可用的自由。
她站着许久未动,心中瞬时涌出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悲,满溢过后,变成眼中不断滴落下来的泪。
成长的瞬间,需要自行脱离掉坚硬的部分,裸露出最柔软的内里,忍受内心巨大疼痛,拔节而出,再重新硬化。
而眼泪,也是这种形式的伴奏,流失掉了内心最原始的温度,以一种显而易见的喧嚣,任凭最荒唐着的悲伤,变成最应该的承受。
从那时起,琪年开始变得乖巧安静了许多,或者说,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每天做着阅读与背诵,文学类的识字量与悟性,也在疯狂增长。
而更多时候,她会习惯性地静默,以悄无声息的姿态存在着。
母亲有时会突然放下手中的事,在家中重复叫喊着她的名字,大约是觉得她太过安静,仿佛随时随地的某一刻,就会彻底消失后,永远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