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过年钟后。琪年因为感冒似乎有些体力不支,提前躺在床上,听见自己内心回响起某种细小的叹息。
客厅还亮着灯,母亲盯着电视机几乎没有声音的画面,独自发愣。
窗外逐渐下大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极了一阵阵轻微的叩门声。
琪年翻身时,朦朦胧胧地听到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沉重的身躯,似乎无法支撑起持续性清醒的意识。
直到听到母亲叫他沉和。
琪年再次沉睡的意识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精神抖擞。
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时候,甚至来不及穿好外套。
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弯着身子躲在房门后,抑制住内心不断溢出的喜悦与激动。
借着这不甚明亮的光,细致深刻地打望着。
男人高大的身影,斯文儒雅的面庞。
只一眼。
如同琪年曾太多次深浅镌写,在草稿纸上,本子上偷偷模仿书写的字。
一见舒心。
琪年透过细小狭长的门缝,就这样偷偷看着沉和,就像母亲的眼神也正痴迷地看向他。
他的气质,他的风度。
他低沉饱满的声音。
他举手投足间洒落的美感,是瞬间即可幻化成型的幸福,触手可得。
他与母亲深情长久的相抱的样子,足够定成一幅美轮美奂的画。
如同触了电的眼,琪年内心的不安全与被遗弃感,从未如此裸露。
这让她不得不压抑着退缩回床上,脚心早已透过的寒气。冰凉的感觉,仍一点一点地往上浸。
她换了个睡姿,躺在床上,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感冒的疲乏,身体的倦意阵阵袭来。
她终于得以再次入睡。
第二天清早,琪年刚睁开眼,便匆匆忙忙起身换衣。客厅里竟空无一人,她站在沉和与母亲昨夜拥抱过的地方,不断来回踱着步,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寻找到某种气息,获得些安全的味道。
又像个受了伤的小动物,难以掩饰内心失落的情绪。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神色有些疲倦,手中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肉馅汤圆,语调愉悦地招呼她过来吃早餐。
琪年蹿着身子飞快地走进厨房,依旧没有沉和的身影,却看到大片大片蓬勃着沸腾的白色蒸汽,在上升成为更为细小的水滴时,吧嗒吧嗒,不知怎么的,掉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坐在餐桌上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并不理会母亲在旁边说了些什么,小脸执着地埋在冒着热气的碗里,眼前始终暮霭朦胧。
母亲显得有些遥远而陌生,此时此刻,琪年内心充斥着的孤独与被抛弃感。
固执地将母亲与沉和,一起划成抵达内心彼岸的客。
她在渡不过的河岸一头,独自堆砌成的小世界,受不过雨打风吹,散落成一地潮湿粗糙的碎石与沙砾。
内心的敏感交错,期盼着被温暖拥裹包围。
是爱母亲,也愿亲近母亲所爱。
却也因自觉被忽视的情感,无法全然接受母亲善意而委婉的隐藏。
琪年默默地跑回了房间,趁母亲在厨房洗碗的时间里,锁好房门。
找出书包里淡蓝色的软皮本,翻到最后一页。清一色蓝色涂底背景,一张经过多边修剪与拼接粘贴而成的照片,显得有些拙劣而稚嫩。
照片上是母亲,沉和,与她。
她赌气地撕下这一页,攥成一个不起眼的纸团,用力地丢出窗外。
打开房门,看见母亲拿着温水和感冒药,眼神闪烁着,似乎想要询问些什么,终究咽下了话。
琪年看着纸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听到内心的期盼和信仰破碎的声音,像赤裸着的双脚踩在碎玻璃片上,发出阵阵的清脆,刺痛过后,心又本能地想要维护与重建。
也顾不上母亲的劝说,服下药,她找了个理由,抓起件衣服,一股脑儿往跑下楼。
站在白雪覆着的草坪上,呵气成霜。
琪年缓慢地摊开手,无论多么小心翼翼。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停在手心的时候,总是来不及让人看清形状,就已完全消融。
捧起一把积雪,将小脸完全埋进去,用力地呼吸,雪的气息与味道,冰冷压抑的窒息感。
可惜最后,她也没能找到那个纸团。
年味在小镇满街的鞭炮声与大红色的喜庆中,被逐渐冲淡,剩余的日子对于琪年来说,就像白开水一样,平淡而少了期待。
母亲依旧每天晚上教她背诗,练字。
累的时候,躺在母亲的怀里,刚好能够望见窗外的月亮。
半圆形的,月牙状的,还有拥簇在其周围的星星。它们忽明忽暗的闪烁,来回变换着位置,让琪年似乎从来没认准过一颗。
只有月亮是唯一的,月亮上偶尔也会投射出沉和的影子。只是已变得有些模糊。不再会像过往那样清晰。
时间紧锣密鼓地过着,挥霍或珍视,都不会改变它原有的步调。
等嫩芽重新长成了初春的眼。
开学后的日子并不新鲜,老师在讲台上激情昂扬地演说着新学期,新气象。
经历过一整个假期休整的同学们,带着变得有些圆润的面庞,坐立端正,神情格外地严肃认真。
等到了自由活动的体育课间。琪年在教室旁的花坛里,扯下一抹鲜绿,放在手里把玩着。
热闹的操场,女孩们翻着皮筋,念起儿歌。
男生们用粉笔在空地上画出格子,扔着沙包。
体育老师背着手,来来回回地在操场边走来走去。手里捏着一个黑色的口哨,时不时嘶着嗓子,拉高声调,提醒同学们注意安全,不要跑的太远。
琪年看准了老师的转身,一路小跑溜到了操场旁边的沙地上。斜侧的楼房是不错的掩体,特殊的角度,使她能够很好地观察操场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很难发现她。
独自一人荡会秋千,爬爬杆子,整齐排列的横把上,离地面差不多是两米的高度。弯下脚用力勾住,就可以平躺下,望着天空。
这样的姿势,即便是学校高年级一些的男生也有些望而却步,她却悠然自得,玩得不亦乐乎。
只有一次,不经意间丢过来的沙包砸在了沙地里。那个跑过来捡沙包的男生,是班上的纪律委员,一等一的小报告能手,望着躺在高处横把上的琪年,像发现了新大陆,转身就开始大呼小叫。
闻讯赶来的体育老师,以百米冲刺地速度跑过来,瞬间就蹿上了把杆,生拉硬拽地把琪年抱回了地面。
紧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在操场上一顿指手画脚,声色并茂,痛心疾首地批评教育。
好像是从未有过的漫长,直到下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很久,同学们才陆续回到教室。
恰巧是班主任的课,站在讲台上焦躁不安地问清楚状况后,平日里对琪年素来宠爱,只是意味深长地总结了几个字,“女英雄”。
这个绰号产生后,从此班上几乎没人再叫她的名字。女生总会打趣着称呼,男生更是喜欢夸张着拱手作揖,琪年倒是仰着头依旧一脸神态自若,摆出一副丝毫不在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