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倭瓜!
田园景区距塞上市区十五公里,依山邻水沃野开阔。这里是田园公司的生产基地,包括目前亚洲规模最大的现代种子加工中心,还有生物中心、育种中心、花卉培育中心等。此外,方圆数十里的荒山都让田元明买下了,眼下正在搞基本过渡,包括植树和房舍、道路,目标是建成集休闲和农业生态观光旅游于一体的大型景区。田元明为建设这个景区,曾向马书记做过汇报,马书记大力支持,并表示要到实地亲自考察。要不是这阵子田元明被小柳条弄得无法脱身,他早就向马书记发出邀请了。胡局长立刻拨通了黄秘书的电话,等了一会儿黄秘书回话说马书记一个小时后到景区,你们在那等着吧。胡局长放下电话叫老田咱们快走。田元明心里好痛快,他觉得这些天压在脑袋上的阴云快要被吹散了。他坐在车里就给花卉中心的主任徐路打电话,让他准备一大盆蝴蝶兰。
蝴蝶兰是目前国内外花卉市场很抢手的名花,花瓣似张开翅膀的蝴蝶,呈粉红或暗红色,风姿绰约、形色高雅。这是花卉中心主任徐路从台湾、韩国、日本引进优良种子,采用生物技术亲缘杂交、组织培养、电脑环控温室育成。在塞上市,眼下还只有这里能有这种技术,而掌握技术的人,更寥寥无几。徐路是六十年代初的农大毕业生,原先在市蔬菜研究所工作,后来这个所发不出工资,就给职工每人半亩菜地,徐路也只能种黄瓜去市场上卖。一日田元明陪省一农业专家坐车路过市场,专家喊停车,指着卖黄瓜的徐路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呀。田元明一看眼泪都要淌下来,当即说你明天就来我公司上班。徐路很感激,来了以后就研究新产品,于是就有了蝴蝶兰。按田元明的想法,田园种子公司是以种子为主,另外还要开发更多的项目,只要有市场的又适合田园做的,就干。最近这一阵,大凡来田园的客人,田元明都要送上几株蝴蝶兰,马书记要来,自然更不能少。
当胡局长和田元明来到景区时,徐路正亲手将长在生长液里的花枝装到盆里。大盆里插八株,还有两个小盆,各插四株。胡局长笑道:大的给书记均给秘书和司机。没有我的份儿呀。
徐路看看田元明说:给过胡局长了。
田元明笑了:一株百十块钱呢,胡局长是自家人,这回就免了吧。
胡局长说:行行,我这个局长不值钱,回头给我俩高粱穗就行了。
大家都笑了,气氛变得很轻松。田元明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气氛了。是啊,盛开的花朵,温暖的阳光,明亮的大棚,还有高大的车间,漂亮的研究楼,以及青草翠绿的群山这一切,就是田园景区,就是中国现代农业的发展方向,就连环球公司的总裁霍克看了都赞不绝口,他说在一些发达国家里,一个种子公司要达到这个规模,起码也得二十年,可田园公司只用短短五年呀。要知道这里五年前还是一片荒石滩,连草都不长呀!田元明当初用五十万买下来,曾有多少人说他是败家子,是花钱买烂石头买破山头,还有人造谣说他贪污了三十万,差点把检察院的人招来。幸亏田元明的动作快,大量的外部资金吸引过来,田园景区很快就见了雏形,前景又非常看好,这才平息了那些闲言碎语。
两辆奥迪一前一后从公路驶过来。田元明看见了就问胡局长:还有谁呀?
胡局长摇摇头说:黄秘书说是马书记,兴许是电视台记者。
田元明说:记者坐奥迪。
用不着他猜想,两辆车已开进院子,前车坐着市委书记马永安,后车里的人让田元明吃了一惊,竟是代市长秦宝江。吃惊地不能表现出来,田元明和胡局长紧忙笑着迎上前,拉车门子,又握手。马书记下车四下瞅瞅,深吸口气说:不错不错,环境幽雅,空气清新。再加上绿色食品,你这里肯定大有前途。
田元明挺为难,那边还有秦宝江呢,你不能顾着书记扔了市长。尤其是这阵子跟秦宝江基本上也是闹翻了,但大面上还得让人家过得去,不能让人看自己是小肚鸡肠。他跟马书记说了两句话,赶紧到秦宝江面前说:秦市长,您也是头一次来这里吧。
秦宝江似开玩笑又不像,叹口气说:唉,要不是马书记来视察,我还没福气到这儿来呢。你这是外资企业,不归我领导,我想来也来不了呀。
田元明笑道:哎哟,这可是冤枉呀。我请您请不动呀。在塞上这地面上,还能有谁不在政府领导下。
秦宝江径直朝前走着说:话是那么说呀,可到了真格的,就不全是那么回事啦!
整个给田元明一个大窝脖。田元明心里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马书记怕遭猜疑,有意把秦宝江一起叫来;莫非马书记这是在暗示,不让我们告秦宝江的状;莫非秦宝江已经在实际上把住了权力,马书记也得听他的安排。
马书记在前面说大田你别在后面磨蹭,快过来给我们讲讲呀。田元明给徐路使个眼色,意思是快去装几盆花,然后就上前给马书记介绍景区的总体布局。胡局长在一旁偶尔插句嘴,说这山里早先有蛇仙,经常变成大姑娘出来,专门找大个男子,硬给人家当媳妇。马书记听了就笑,说看来我们个不高的还没这个福气。秦宝江说:田总个高,看来没少娶媳妇啦。
田元明瞅瞅胡局长,心里说你瞎凑什么热闹,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吗。胡局长也觉出别扭,停说:秦市长要是羡慕,就到这山里住些日子,保证收获不小。
秦宝江说:好家伙,关在这山里?那就是软禁呀。哪天我要是失踪了,可得告诉公安局到这儿来搜搜。
明摆着是话不投机,连马书记都听出来了。马书记说今天秦市长心里不高兴,你们别惹他,省得挨训。田元明忽然又想我宁愿挨训,也得探探他为啥不高兴。田元明就说:秦市长马上就要把代字去掉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秦宝江皱着眉头看看田元明,那意思是还真有不怕挨训的,就说:一个代字,算个啥?我还愿意总这么代着,更省心。省得没了代字,就得没完没了跟你们这些人精子打交道。要是代着,说不定哪天就不干啦。
马书记说:老秦,别说那气话了,不就是有人给元明照了照片,还有信嘛,咱们给他解决一下,就行了。
田元明差点没反应过来:秦市长如果见到照片和那信,他应该高兴呀,他怎么会生气呢。还有这位马书记,怎么就当面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呢。这么一来,就得往下说,可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呀!
胡局长很老到,他说咱们去大棚里看看,那里还能聊天喝茶呢。马书记立即点点头,就随着田元明进了花卉大棚。大棚里空气湿润鲜花盛开,红的如火焰,绿得赛碧毯,亭亭玉立的蝴蝶兰像一群少女,骄傲地展示着秀美的身姿。徐路正忙着装盆。秦宝江一看就说别给我装了,本来是马书记自己来视察。徐路不知如何是好。胡局长又指着大棚尽头,说咱们到那里去坐坐。这才解了围。
原来里面有个小会客室,隔音玻璃能看到大棚的花景,但这儿空气不潮湿,有窗户对着景区的远山。关上门,隔音还挺不错。四五把藤椅,围着一个圆茶几,倒真是聊天说话的好地方。田元明暗想胡局长看来是没少来呀,对这里真是清呀,这个徐路从来也没跟我说过半个字。
这里不错,咱们好好聊聊。
个头不高的马书记看来兴致很好,挺胖的身子压得藤椅吱吱作响。他比划一下,示意秦宝江胡局长田元明坐下,其余的人自然都回避在。马书记是省里派来的干部,原先是兄弟市的市长,来了就当书记。塞上市在全省属于经济条件较差的,又地处塞外山里,在旁人眼里,这是一个干工作很受累却难出成绩的地方。省里也知道干部的想法,故多少年来,凡派到塞上来的干部,基本上都是提半格。就这样,有的人还不愿意来,马书记就不大愿意来,原因很简单,塞上市的年财政收入只有他原来当市长那个市的十分之一,日子实在太难过了。但组织决定不能不服从,况且让你当一把手,是信任你,干好了还有机会提拔。但来了以后,他发现了一个叫他有些不安的情况,就是自打建国以来,塞上的主要负责人,无论是过去的地委书记,还是地市合并以后的市委书记,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个位子上再向上迈一步,最好的就是平调到省直当一个厅局长,还不是重要的部门。更多的不是在本地窝住早早退下来,要么就是到省直没几天就退到二线,还有两位更省事,从一把手的位子上直接就进了火葬场。细分析一下原因,马永安发现这个地方爱窝里斗。一些很能干很有发展前途的干部,就因为身前身后的明枪暗箭把前程毁了。
比如,眼下以秦宝江为首的青远派,就与不少人和不来,并且斗得挺厉害。作为市委书记,马永安非常担心闹出明显的帮派之争,那么着他无法向省委交代,人家会问你这个家是怎么当的。所以,他一方面要安抚秦宝江,让他的一些要求得到满足,像同意武连升和唐文儒为副市长候选人,一方面又要压一压秦宝江,不让他的势力搞得再大,为此派郎山去青远当书记,从根上一点点解决问题。但令马永安十分不满的,是秦宝江竟然个人做主,停了郎山的职。这不论从组织纪律上还是对市委书记权威上,都是极大的伤害与挑战。马永安深知在这个关键问题上不能退却,一退了就威信扫地,往下塞上这里谁是真正的一把手,恐怕就会在人们心中打个问号。
所以,昨天夜里他开了个紧急书记碰头会,不顾秦宝江的解释,硬是决定让郎山恢复工作。当然,秦宝江尽管心里不痛快,表面上还是表示了同意。那时,他们几位市领导就接到了匿名信和照片。有人就说这可能是电脑合成的,因为照片上的田元明脑袋与身子的比例不协调,还说曾经跟田元明在一起游过泳,没见他胸上有毛,这照片上的人有挺重的胸毛,好像是外国人。这么一说,马永安就说这种做法太不好啦,应该查一查。秦宝江当时也表示很气愤,说不能兴起这股风,匿名信加黄色照片,这还了得。一个多钟头之前,马永安接到老胡的电话正要动身,秦宝江沉着脸过来,要跟马永安再说说郎山的事。马永安说这会儿要去田园景区咱一块儿去吧。秦宝江一听也就来了。
马永安琢磨与其跟秦宝江谈郎山的事,还不如让田元明和秦宝江交交火呢,有他们谈话这工夫,市委办那头就能把郎山的事安排妥,到那时生米做成熟饭,你秦宝江就是再不高兴,也不能二次将人家再停职这一切当然都藏在马永安的心里。不过,他也是真心想使秦宝江与田元明沟通一下。能给塞上市做贡献的企业不多,不能让田元明凉了心,田元明在干部当中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即将召开的人代会,如果迫使田不参加,影响会很不好,如果秦宝江选票不过半,更麻烦。所以,看到茶水端上来,烟也抽着,马永安说:春光很美呀,我们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坐在这么幽静的地方聊聊天。我想,塞上的发展,关键是人,是人心的凝聚。关于小柳条制种出现的不尽如人意的问题,我是这么看的,农民的每一个人的利益,我们要保护,更多人的利益,我们更要保护。
其实,这二者之间并非是水火不相容的,总是能找出让大家都满意的办法的。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做领导工作的同志不能掰瓣子。大田呀,你作为一个公司的负责人,当然要考虑企业的效益,这很好理解。但秦市长为了全市的一盘棋,也必须要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对此,你也应该给予理解。还有胡局长,你想过没有,塞上的经济已经够让市领导挠头了,如果再屡屡出现上访的,压力会是多么大呀,哪还有精力做经济工作呀。
胡局长点点头说:是,马书记说得很对。咱们市经济欠发达,市领导为此费了很大精力。
秦宝江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打断。秦宝江说:你也别在那绕词儿啦。自打出了事以后,老胡你就一直也没个明确的态度。你不就是想谁也不得罪吗?弄个调查报告,一会儿一个样儿,直到今天你也没个准说法,你这个调查组长是怎么当的。今天,当着马书记的面,我要说的还是那句话,小柳条就是个伤农事件,我们必须上升到这个高度来认识。只有大家思想都统一到这点上,才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马书记喝了口茶,问田元明:大田呀,你有什么看法田元明说:我不同意这个结论,小柳条的问题,主要出在制种协议的签定和落实上,还反映在少数人与多数人的利益的冲突上。事情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我认为已经不完全是愿意制种与不愿意制种上,而是有人借此做文章,有意将事态搞大,把事情搞乱。
秦宝江拍了一下茶几问:田元明,你说话要负责任!你说,是谁在做文章?是谁有意把事态搞大,把事搞乱?
田元明说:现在我还不能说,但我早晚是要说的。
秦宝江说:你要有证据,你现在就说。我看你纯粹是为自己推卸责任。明明是你翻了农民的地,把农民惹翻了上访。你收不了场,就想把水搅浑,把责任往旁人头上扣。难道,你是说市政府、是我在把事态搞大、搞乱?
田元明说:从你们说的那封信和照片,我越来越认准,这里面绝对有人在组织在安排在操纵。一个农民,在上访过程中1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不停地在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这说明什么?再说那照片,甭说柳河镇,恐怕青远县都没有那种高科技,把人脑袋和身子移到一起。这照片起码是在市里制作的,马书记,我请求公安局介入,把人查出来,后面的猫腻就都清楚了。
秦宝江说:田元明,你也太狂了吧,你还要指使马书记,你要把身份摆正,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马书记摆摆手说:慢着慢着。刚才田元明同志说的情况很重要,是应该考虑一下,上访的人打手机请示,你是跟谁请示?另外,这种照片的出处也是得查。今天他们制作个大田的,后天没准就做个大山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老胡啊,你马上把公安局长给我找来。
秦宝江说:还是让专家分辨一下真假吧。那个女人,我见过,是青远的一枝花。田总经理不是给她担保一百万吗,听说都让法院划走了,你作何感想,又如何解释?
田元明再也忍不住,啪地把茶杯摔了,他说:秦市长,那天晚上在青远,你摔了两个茶杯,把郎山停了职,把我也给毁了个够呛。那时,我念你是领导,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一口气咽肚子里,忍了。但是今天可不同了,你侮辱我的人格,你要负责。往下,我一是要打官司,小柳条和照片匿名信同时打,不追个水落石出,我绝不罢休。二呢?打完官司,田园公司就搬家,离你塞上远远的,你还想收几千万税,一分钱也别想得!
秦宝江啪地也摔了杯,他喊道:田大棒子,你别胁我!有你过年,没你一样过年!没你塞上还过不下去啦?没谁都一样过!你滚!滚得远远的!打官司,你打个尿!你要在这儿能打赢,我把眼珠子抠出来,让你当泡踩!
马书记大惊失色,猛拍茶几说:不像话,太不像话啦!怎么这么粗鲁,怎么当着我的面就吵架!像话吗!
黄秘书推门捂着手机说:秦市长,苏副省长的电话。秦宝江说:不接。
马书记赶紧说给我,就把手机拿过来。只见他嗯嗯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说这件事还在调查之中,是不是先别在电视上播。后来就只是嗯嗯嗯的,什么也不说了。但他的脸色也由此越发不好看了。打完电话,把手机交给小黄,马书记说:别打咕啦,苏省长说今晚省台新闻调查播咱们,杉条,让咱们组织全体干部收看。省委还让咱们拿出处理意见,明天上午十点,苏省长将来参加会。
胡局长说:跟省里说说,能不能再缓一缓。
马书记说:缓不了,省长办公会已经定了,今年全省农村工作重点之一,就是维护农民的合法权利。省里正愁找不着典型呢,咱撞枪口上了。老秦,你看怎么办?
秦宝江说:我还敢说?我都成上访的幕后操纵者啦!我什么都不说啦。
马书记绷起脸说:不行,都得说。咱立即回去开常委会。老胡、田元明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为了全市的利益,你们要做检讨,并要接受组织的决定。
田元明说:马书记,咱们不能因为省长来,就不顾事实真相吧。
马书记说:好啦好啦,田元明同志,你是个党员,应该记得党的章程,不要再做违反纪律的事啦。
马书记不容分说就往外走。两辆车早已等着启动。胡局长赶紧叫自己的车,就这么一小会儿,那两辆奥迪已疾驶而去。
田元明想留住胡局长商量商量。胡局长说大田呀这回可惹了大祸啦,弄不好你把我都给毁啦,说完钻车里也走了。徐路还和几个人抱着蝴蝶兰要往车上送呢,见车走了,他还问:怎么没拿花就走了。
田元明瞪了他一眼说:你,快带人把大棚里那小屋给改了,种地。
徐路问:种地,种啥?田元明说:种倭瓜!
果然不出陆大富所料
白天的闷热预示着晚上要下雨,果然,天刚擦黑,东山那边轰轰响了几声雷,又刮了一阵风,雨就稀里哗啦下起来。大柳条村委会屋里好像什么东西燎着了似的,敞开的窗户门一缕缕地朝外冒烟,村主任陆大富手里掐着烟喊:别抽啦别抽啦,见到不要钱的烟,还抽起来没完啦!这都成砖窑啦。
屋里有二十多人,是大柳条村各组的组长及村干部,还有平时能拿事又有主意的能人。但此时这些人都闷头抽烟不言语。陆大富问急了,有人就说你不是也抽起来没完嘛。陆大富说我抽我是在想主意,组长们说我们也在想呀,陆大富说孙猴子可还等着呢,咱不能把他的烟抽了却拿不出主意来原来,刚下雨那阵,孙全胜一个人夹着两条烟到大柳条找到陆大富。陆大富开始不搭理他,说你现在闹得玉皇大帝都管不了啦,还找我来干什么。孙全胜一反常态,满脸是笑地说陆主任呀,一笔写不出俩柳字,到啥时候,小柳条也离不开大柳条,眼下闹成这样,我也觉得怪对不住您的,也没脸见您,可一想到咱们毕竟是一个村的,您是领导又是我家桂花的老舅,我就不能不来呀。孙全胜这嘴真是能说,陆大富让他说住了,就问你来这儿想干啥。孙全胜说这次小柳条肯定是胜了,往下呢,上面就要发赔偿款了。想想损失最大的,就是大柳条了,还得毁苗改种隔离带,还得提防秋天验种子不过关。与其这样,咱不如兵打一家将合一处,共同跟他们闹,那么着大柳条也能得到赔偿。陆大富说你让我们也种大棒子,那哪成呀,地都种完了,都出苗了,那不是把整个柳河镇的种子田都毁了。孙全胜说毁就毁呗,田大棒子有的是钱,到时候你就说小柳条种大棒子,我大柳条没办法,也只好改种大棒子。陆大富说可我们跟田园签了协议呀。孙全胜说我也签过,不管用,只要人多,谁拿咱也没法儿。他说着掏过两百块钱塞到陆大富袋里,说这钱您留着打酒喝吧,这烟您拿给那些组长抽,我在您家这儿避避雨,再听您的信儿。
陆大富有一种被收买的感觉。但两百块钱和两条烟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将村民组长等人召集起来,他把一条烟锁在橱子里,拿出一条让众人抽。他把孙全胜的话变了变,说再不想办法,咱们大柳条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听说头年秋天收种子时,田园公司就把得特别严,差一点都不收。咱们和小柳条地连地垄接垄,肯定要串种,要是不合格,到时候咱后悔就晚了。来的人都不傻,一听就知道啥意思,但谁也不愿挑头说反水的话,也都明白这么一闹,就坑了更多的人。
陆大富说:你们要是都不吭声,那就是同意了,我这就跟孙猴子说,让他花钱雇拖拉机给咱们翻种。
其他人便议论起来,有的说:这不合适吧,县委郎书记,还有那个田大棒子对咱不错,咱这么干,对得起人家吗?
陆大富说:可咱们得对得起大柳条的老百姓呀!总不能看他们到秋后分文没得,只收一堆破棒粒子喂猪吧。
一村干部说:还有黄技术员,好几年都陪着咱们种地,家里孩子没人照顾,她男人听说还下岗了。
陆大富朝窗外瞅瞅说:对啦,这事可别让她知道。她走了没有。
窗根下黄桂萍站起来说:我都听半天啦,陆主任啊,你要是想这么干,可是严重违反咱们签定的协议,五万亩的制种田,你知道损失有多大吗?
陆大富跺脚说:黄技术员,你偷听我们开会。
黄桂萍说:你忘啦,我有气管炎,每次开会,我都在这避烟。下雨啦,该整苗啦,年年我都要在会上给大家讲注意事项,凭什么今年我不来!
陆大富说: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你来也白来,这事就这么定啦,散会。他说完就跑回家告诉孙全胜,他怕众人让黄桂萍说动了心,不同意这做法。孙全胜听了乐得直蹦高,满口答应雇拖拉机翻地,并说还要孝敬陆大富,陆大富说听说你小子现在富得流油,背地里有人供着你花,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孙全胜又掏出一百块钱,说只要把事办成,人家亏待不了咱们。陆大富问人家是谁,孙全胜扭头钻进雨里就跑了,边跑边骂自己:这张臭嘴,一点把门的都没有。陆大富一看这情况就明白,准是有人在小柳条那等着孙猴子,要不然孙猴子也想不出这么高的反奸计,再有就是这两百块钱肯定不是掏孙猴子的腰包,他舍不得,说不定人家要给我个千八百的,剩下的都让孙猴子给扣下了。陆大富想到这儿,索性远远地跟着孙全胜奔了小柳条。
果然不出陆大富所料,唐成业此时正在小柳条等着孙全胜的消息。本来,把郎山弄得停了职,又给田元明制了××照片和匿名信,还要他搭上一百万,唐成业觉得干得挺漂亮挺圆满了。不料中午老爷子接到秦宝江的电话,说苏副省长明天来,小柳条这儿必须做好准备,千万不能让大柳条的村民露面,一旦那么多村民反对,领导就会对咱们的做法产生怀疑。说完这事,秦宝江就发了火,说谁让你们弄那光腚照片,弄得满处都是,做得又不精细,让人一看就是假的,这不是往公安局那儿送案子嘛。唐文儒说他不知道这件事。秦宝江说要稳住姜小燕,不能让她看见照片和信,一百万的欠款,也别把她逼得太急了。
于是,唐文儒就把唐成业叫回家,关上门好一顿训,最后决定要想方设法把大柳条陆大富拉过来,以形成更大的声势,此外,让庞大柱出面问一下姜小燕的情况,以示关怀,防其突变。当然,细情是不能跟庞大柱讲的。
孙全胜顶着雨回到小柳条,还没进家门,就让媳妇梁桂花一把给抓住了。梁桂花说我说咋也找不着你啦,你冒着雨还过去找相好的。孙全胜抹抹脸上的水说你看我浇成这样儿谁能喜欢。梁桂花把他拉到一个房檐下,说我跟你闹着玩呢,我是想跟你说个事。孙全胜说:有话咱回家说去,人家还等着我呢。
梁桂花说:我咋瞅那糖(唐)经理咋不像好人呢,跟他那个女啥书对秘书,不对劲儿,俩人甜啦吧唧的,准搞破鞋来着。
孙全胜不耐烦地说:人家甜呀酸呀有你啥事,如今城里时兴这个。你要是看着不顺眼,你去旁人家串门子,多待一会儿再回来。
孙全胜猴子般嗖嗖就跑了,剩下梁桂花自己伸手试试雨大小,又琢磨去谁家串门子。哗啦一下旁边谁家的门开了,招呼桂花你进来坐呀。梁桂花嘴里答应着,眼瞅着脚下的水坑儿就蹦着跑了过去,进了院里她就说:这大雨天的,生是不让人在家好生待着,硬是给撵出来,弄个可身是水。
邻居说:咋回事呀?加小心。
梁桂花进了堂屋抹抹头上的雨水说:还不是为了咱小柳条这麻烦事。县里又来人啦,是个经理,还带个小女子,抹得鬼似的。我家孙全胜,可受太累啦。
里屋有人叫道:我说外甥女,这阵子你把你老舅都忘了吧。
梁桂花进屋一瞅,是陆大富。陆大富与桂花的娘是叔伯姐弟,论起来是她的舅。但自打小柳条干起架来,孙全胜就不让梁桂花回娘家,孙全胜自己见陆大富也不称舅。可桂花在这儿冷不丁地见到陆大富,还就抹不开面子了,进屋说老舅您啥时过来的。陆大富说过来好一阵子啦,来,我问你几个事。梁桂花说不中吧得保密。陆大富掏出一百块钱塞给她说现在时兴讲报酬,我不能亏待你,你就说吧。梁桂花把钱打开瞅瞅,又对着灯照照,说有水印,就装起来说:大舅,你都想听啥吧雨越下越大,没有停的意思。两辆破旧的北京吉普要通过小柳条奔大柳条。小柳条这阵子把雇来的人打发了,就派几个村民盯着道,还拦车,主要是防止县里的或田园公司的人去大柳条。但这条道是通往邻县的,还有不少别的车走,所以,这些拦道的还得有点经验,不能见车就拦,要拦就得拦个差不多。当然,要是从那头去大柳条也可以,那可就绕远路了。拦住了,村民就用老招子,把你车一围,要求你立即赔偿立即补助,还有好多条件,最后弄得你没法子,只能掉头回去。
头一辆吉普车开得快,没等在一旁避雨的村民反应过来,嗖地就过去了,第二辆开得慢,一下就被拦住了,还立刻就认出来,是镇政府的车。有人就喊孙组长,镇里的车让过不,孙全胜打着伞出来说:那得看看是谁?
刘爽探出半拉脑袋骂道:瞎了你的猴眼!连我都拦!干脆拦到你家炕头上,吃住全由你包着。
孙全胜一看是镇长,立刻就笑了:哎哟,不知道是您的车。这么大的雨,您这是上哪去?去大柳条?危险呀。刘爽说:危险也得去呀,要不然镇政府大楼盖不起来。
孙全胜说:那,那个楼你还盖呀?刘爽说:你说呢?你难道没看见,我还当着镇长。我没被停职,所以那楼我还得盖,你小柳条不给钱,我找大柳条要,怎么样,你该放行:吧。
孙全胜扭头就往家跑,过了一会儿,就听他喊:让刘镇长走走!
吉普车的发动机不好,声音很大,排气管还不时炸弹爆炸似的响几声。车顶的帆车篷已经很旧了,门窗的封闭更不严。雨水悄悄地渗进来,车里显得很阴凉。刘爽把身子拧过来,对后排的人说:郎书记,叫您受委屈了。
后排坐着三个人,是郎山、赵志宏和秘书李小平。郎山坐在边上,赵志宏坐中间。郎山没有说话,身子向后仰,一只手伸着拽把手,一只手捂着脸。李小平说:刘镇长,别说啦。
赵志宏说: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土匪割据啦?刘爽说:老百姓这事,可不是你们在上面能想象出来的。我们在乡镇干工作,说不定每天碰见什么人……
郎山说:别说啦。我问你,镇里的楼是唐成业的建筑队包的?
刘爽结巴着说:是,是他包的。招标时,唐、唐主任打电话,要我按规定办,不,不要偏向唐成业……
郎山问:市长开完会,怎么还动工,庞县长怎么跟你谈的?
刘爽说:庞县长让我接着当镇长,唐主任说楼不能。
赵志宏说:所以,你不赞成小柳条,因为小柳条不愿意给钱;可是,你又不敢得罪小柳条,因为小柳条背后……
刘爽告饶似的说:赵记者,您别说啦,我现在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呀。
郎山轻轻碰了一下赵志宏。因为这车里还有司机,还有李小平。虽然李小平是自己的秘书,何相处时间很短,郎山心里一点根也没有。郎山是上午接到市委办公室的通知的。电话直接打给郎山,同时也打给庞大柱。庞大柱当即表示非常拥护市委的决定,并来到郎山办公室,说我可有主心骨啦,然后,他就说情况非常不好,几乎所有的制种区都出现了像小柳条这样村,有两个地方已经出现了械斗,死一人,伤二十多人。郎山一听就急了,这不是拿尖刀子扎自己的心肝吗!五十万亩都乱了套,混战在一起,老百姓手下没准儿,抡家伙撇石头,谁的脑瓜都是骨头外包层皮,哪架得住这么打,那得打出多少条人命呀!身为县里的一把手,全县的总当家人,我罪过可太大啦。当即,郎山就召开紧急电话会,向各乡镇头头讲无论如何要稳住局面,不得打架。另外,就是要依法行事,坚决打击有意挑起事端者……不料当场有个乡长就说小柳条是榜样,那里闹事的都得了好处,我们这儿就不好办呀。他还没说完,立刻又有七八位乡里头头说全县一盘棋,现在消息快得很,县里应该先把柳河镇处理好,我们就好办了。郎山叫他们说得浑身直冒火,后来就说县里正抓紧解决小柳条的事,你们大家各守其职,谁那乱了,谁负责任。就这么着,总算把电话会开下来。但紧接着市里的电话就来了,通知转天上午十点在市政府开会,要求郎山和庞大柱必须参加,苏省长将对小柳条事件做重要讲话。此外,还要求所有的干部收看当晚省台的新闻调查节目。
郎山当时心里就凉了,暗想自己这命运真是不好的,马书记刚给自己解了禁又来了苏省长要做重要讲话,明天会是个什么结果,闭上眼就能想出来。等到晚上电视节目一播,那会儿整个县城好像除了雨声就没有任何一点声响了。电视播的整个是赵志宏录的翻地那些场面,并把当场采访郎山、田元明的讲话都剪成一段段的,所配的解说词基本是一边倒,倒向小柳条,说进入新世纪以来,侵害农民权力的事件竟然又出现在我们身边,很值得引起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和工作人员反思……节目才结束,雨声中就有几处响了鞭炮声。毫无疑问,这是有人在叫好,在放给郎山听。这时,田元明的电话打来了,他说他快到柳河镇了,让郎山立刻赶来,有要事相商。郎山想也没想,就冒雨来到柳河镇,田元明已经安排好,坐上镇里的吉普,就奔向小柳条……
大柳条此时乱成一团。没有人通知看电视节目,所以,当陆大富用不大工夫把会开完去找孙全胜时,其余的村民组长就和黄桂萍戗戗起来。黄桂萍据理相争,说得有拽人没啥可说了,只能说我们得听村主任的,就往陆大富身上推。这时外面有人就喊电视里播咱们这儿的事啦,村干部马上拧开村委会的电视,就看了后半截。后半截里有一段打架的场面,解说词说大柳条组织人打小柳条很不应该。这一下子把大家伙气够呛,说这电视怎么这么偏向,明明是小柳条花钱雇的人先动的手,为啥说我们打人……
田元明是坐头一辆吉普先开进大柳条的。他那辆车里有马小年,还有姜小燕。姜小燕是在傍晚时找到田元明的,此时她面色发灰神情恍惚。她跟田元明说考虑再三还是亲自登门说明情况,县种子公司欠永盛一百万的事,她原先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判决了在法院备着案,就等着有钱就执行,她绝对不会再去贷款,现在看这里肯定是有人设下了圈套。姜小燕说为此曾找了一次秦市长,秦倒是答应帮助解决,希望田元明不要产生误会,不要以为找姜小燕是有意坑你……田元明当时没心思细听,他只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一种灭顶之灾正朝自己的头上压下来。上午在景区与秦市长的一场交锋,已经让人觉得田园公司在塞上前程渺茫,苏省长要来开会并亲自处理此事,表明从上到下,手握实权的人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联合在一起,田园公司虽然年年出售的种子粒粒都是好种,都经得起实践的检验,但面对着某些人,多好的种子,也能说成是坏种。更为火上浇油的,就是电视台的节目和姜小燕,这是两把引发性极强的火,一把将舆论将吏多不明真相的人燎着了,另一把则将公司内部乃至总公司那里燎着了……田元明心里太明自己那会儿跟秦市长说的话是气话。把田园迁走?哪能那么容易!景区这些基本建设,这么大的厂房和仓库,都是才戳起来时间不长呀!想拆走,那纯粹是瞎糟践,没个几千万,别想动一动。再者说,这也不是你田元明自己家的东西,想搬就搬想挪就挪,这是众多股东的财产,动与不动,得听股东的。而辽,如果田园公司在塞上打了败仗,由此迁往他乡,甭管说出什么样的理由,其实都是劳民伤财锐气大减,以此状态再想重振雄风,难度很大很大……田元明心中暗问自己:一、我办10园公司,是不是想个人发财;二、田园公司为中国农民提供优质品种,是不是有利于中国农业从传统朝现代发展;三、在小柳条问题上,自己是否有违背法律的行为或者加有感××彩。他的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一是不;二是有利于;三是没有。田元明当即叫姜小燕和马小年,奔柳河镇。车开出大门时,迎面过来赵志宏,赵志宏说我惹麻烦了,省台要播我录的片子,我打电话说别播,与事实有出入,人家说这是省长批的,他们不敢不播。田元明当即把她也拉上车一同来了。
电视起作用了。大柳条的村民愤愤不平,顶着雨踩着泥水呱唧呱唧聚到村委会,说这回可不得了啦,往下大柳条得听小柳条的啦,往下大柳条的人就得给小柳条交买路费啦……
黄桂萍来到车旁见了田元明呜呜就哭,田元明掏过手帕递给她说:再使劲儿哭几声,哭完了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