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快看得见庭院里的梨花树了。千墨停下脚步,理了理衣服好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没有请来爹爹,娘亲只怕会难过吧?咬了咬嘴唇,她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娘亲看出什么来,这才继续往院子里走。
“少爷这边走。”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其间还夹杂着一行人匆匆的脚步声。千墨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径,正是立秋带着两个人赶过来了。
跟在立秋身后的,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手里提着个药箱,想必是请来的大夫无疑。而走在立秋身侧的那个青年男子,一袭青色衣衫,身材修长,容颜俊美,恍若玉树临风。此时他正一脸急色,大步前行,令的另外两人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而一看到这个人,千墨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舅舅!”
听得这一声稚嫩而充满喜悦的呼唤,洛泠轩脚步一顿,一侧身便看见了正朝着自己奔跑过来的小女孩,当下焦急的眉眼也是不由自主地舒展开了一点:“墨儿。”这么唤着,他便蹲下身去,想要抱起那粉雕玉琢的可爱小人儿。
然而千墨却是抬起小小的胳膊阻住了他。见他疑惑的眼神打量过来,小人的立刻红成了一片,声音更是低若蚊蝇:“舅舅,墨儿……身上脏……”
洛泠轩闻言不禁皱眉,这才发现小外甥女儿今天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很有些狼狈。不仅衣衫上多有尘土和磨损,就连那小手上也有着擦伤的痕迹。联想到这府中的情形,他不由暗自冷哼了一声,对着千墨的神情更加温柔:“没事儿,墨儿怎样舅舅都喜欢。”说着,他一把抱起千墨就朝院里走:“我们去看墨儿的娘亲。”
立秋看到自家小主子的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内疚地叹了口气,便急急地跟了上去。幸好少爷跟着一起过来了,不然她和立夏两个可真要束手无策了。
四个人刚踏进院门,便听见屋里立夏的哭声乍然响起:“夫人!夫人您醒醒!夫人!”
洛泠轩暗道不好,一手抱着千墨,一手扯了那老大夫便往屋里冲。立秋听声也是愣住,双腿一软,竟直接跪倒在院里,哆嗦了半天才勉力爬进了屋中。
“妹妹!”洛泠轩看着床上形容憔悴、毫无生机的少妇,只一眼,便红了眼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而一直趴在床边、已哭成个泪人的立夏也是被这一声唤回了神,略往后退了些便将大夫让了过来:“大夫!大夫我求您!救救我家夫人!求您了!”
“好好好……”一脸慈祥的老大夫开口阻住她的语无伦次,也不及顾得上什么礼数,直接探手过去便为洛泠兮诊脉,接着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无奈地叹了一声。
“大夫……大夫,我家夫人怎么样了?!”刚扶着门边勉强站起来的立秋听见这一声叹息,心下已经明白,泪水如滚珠一般直落而下,可还是不甘心地开口询问。
站起身来,看了眼脸上已显悲痛之色的洛泠轩,老大夫摇了摇头,沉声道:“声息全无,瞳孔已散,老夫真的无能为力了,洛将军节哀。”
洛泠轩死死地握紧了身侧的拳头,这才好不容易忍下了泪意,可那一双流光潋滟的黑眸却生生憋成了赤红色,着实骇人。要不是想起怀中还抱着妹妹唯一的骨血,只怕这个七尺男儿当场就会忍不住趴在床头痛哭出声。
“舅舅,放我下来。”从听到立夏哭声起便不言不语的千墨忽然轻轻开口,那异常冷静的稚嫩童音,在一地哀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洛泠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依言放下怀中的小人。看着三岁大的孩子慢慢走向自己母亲的床边,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现实。
千墨走到床边,径直跪下,拉住洛泠兮一只手,竟是笑着开了口:“娘亲,墨儿不孝,没能把爹爹请来,没能让娘亲见他最后一面,娘亲不会怪墨儿吧?”冰冷的手贴着温暖的脸,在这极度的温差里,才三岁的小女孩感受着生与死的距离。她的娘亲死了,就这样,抛下她一个人去了,却只是为了那个在主院里连见她一面都要迟疑的爹爹。呵呵,爹爹……
“小姐……”立夏跪在一旁,看着连泪水都没有的小主子,心中很是不安。小姐不会是被吓到了吧?这……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个,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求助似的看了看身后的洛泠轩。或许,少爷会有办法?
见到千墨出人意料的反应,洛泠轩自然也有着同样的猜测,正想着该怎样开口劝慰外甥女儿,门口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清远中夹带着无比心痛的声音:“泠兮!”
屋中的几人闻声,不由惊诧地回头,却见一脸不敢置信的商云哲正踉跄着冲进屋来。洛泠轩见此,面色更加难看,伸手便拦住了他:“本将的妹妹已去,就不劳商大人费心了!”
商云哲似乎失了神,只满眼悔痛地注视着床榻上那再也不会睁开眼的女子,不停地自语着:“泠兮,泠兮……对不起……对不起……”
“混账!你看你现在这般,还有一点尚书的样子吗?!莫要在洛将军面前丢人!”
一个满含怒意的老迈声音响起,洛泠轩原本稍缓的神情瞬间冷沉如水,扭头瞥了眼从门口进来的一众妇人,有些许的杀气开始蔓延。立秋立夏也是随即就收起了哀戚的面容,反而是紧盯着为首的那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福了福身,一脸戒备:“老夫人!”
听得这一声,一直静默着跪在床边、即使商云哲出现也不为所动的千墨终是有了反应。她缓缓站起身来,回头看着涌进屋里的众人,一脸的清冷。
“二丫头,怎么看见祖母都不行礼了呢?真是没规矩!”站在左手边扶着商老夫人的一个女子首先开了口,虽然脸上带笑,语气却极为不善。而一边看似和蔼可亲的商老夫人也只是半眯了眼,那模样,却是默许了这女子的做法。
淡淡地扫了眼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脸妖媚的女子,千墨小小的脸蛋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墨儿从来不知祖母是谁,如何见礼,孙姨娘说笑了。”
“你……”孙姨娘被她一语阻住,正待再行说教,却不防身边洛泠轩一记冷冷的眼刀扔过来:“尚书府的规矩当真不错,连一个小小的姨娘也敢和主子这般说话了。”
商老夫人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对着孙姨娘就是一声轻斥:“还不快退下!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说着,又冲着洛泠轩歉意道:“老妇人管教不严,让洛将军见笑了!”还没等他开口,她便又转向了千墨,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道:“你母亲因为生你的关系一直体弱多病,我想着让她好生将养一段时间,才特地让你们搬来这梨花落,清静,也省的操心……唉,不成想,这样就让你疏远了祖母……我可怜的孩子,偏生你母亲又去了……”说到最后,似是动了情,竟忍不住哭天抹泪起来,端的是一派慈祥长者的风范。
千墨先是静静地看着她自说自话,接着便抬眼看了看商云哲,待发现他仍旧只是呆呆地盯着母亲的尸体时,小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之色,随即便低了头,双膝跪下沉声道:“祖母言重了。”
“哎,这样才是好孩子。”商老夫人顿时一脸欣慰,冲着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女童招了招手,道:“大丫头,过来,见过你妹妹!”
那女童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仰起一张肖似孙姨娘的艳丽脸蛋,居高临下地睨了眼千墨,才缓缓开口道:“妹妹无须多礼了,快些起来吧。”
千墨闻声便知是孙姨娘的女儿,那个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姐姐商千娇。因此倒也不和她客气,等她一开口便径直站起身来,肃立一旁,再不开口。
见她完全不和自己客套,连一声姐姐都没喊,商千娇不由怒了,上前一步就欲训斥。倒是一旁的孙姨娘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就往自己身边拉,打定了主意不让她再开口。自己女儿的骄纵跋扈她可是最清楚的,若在平时,她自不会管,可眼下洛泠轩还在,若是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哪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冷眼看完这一幕貌似情真意切的认亲场景,洛泠轩却只是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本将的妹妹现已谢世,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倒是老夫人,是否准备给洛府一个交代?”
商老夫人才摆出的慈爱形象霎时便有些挂不住:“媳妇一向体弱,眼见熬不住便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却不知将军这话是何意?”说到这里,她浑浊的双眼中已是带上了几分厉色:“若是将军想要给我商府安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老妇人可是万死也不敢认的。”
洛泠轩刀子般的目光冷冷从她身上扫过,正欲说什么,却被一个稚嫩的童音阻断了:“舅舅不过是爱妹心切,担心娘亲的身后事没有着落罢了,祖母又何必咄咄逼人?”
屋中众人闻言,皆是满脸惊奇地望向静立一边的千墨,就连失神已久的商云哲也不由醒过神来,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小女儿,难以想像这样的话竟是出自一个三岁孩童嘴里。
千墨却不顾各人的异样神色,只向着商云哲行了一礼,恭声道:“娘亲临去并无何话,墨儿只求爹爹为娘亲着想,诸事无论,让娘亲早日入土为安方为上策。”话虽然是对着商云哲说的,可那意思,洛泠轩岂能不懂?暗自叹了口气,他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好好……为父会安排的,墨儿放心。”商云哲到的此刻方才回魂,满怀愧疚地应下了小女儿,心中更是痛楚难当。
那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模样,令的原本对他是一肚子气的洛泠轩也不好再发作,只得一把抱了千墨,恨声道:“既如此,这边的事就交给妹夫了。墨儿年纪尚小,不好再参杂其中,况且父亲大人已念叨了好些日子,我就带她先回洛府了。明日一早,再将人送过来,告辞了。”说罢,竟不等众人表态,抬脚就朝外走去。立秋朝立夏使了个眼色,待立夏会意,这才自带着那老大夫追了上去。
这,这就完了?自己还没发话呢!商老夫人顿时被气了个仰倒,正想着跟儿子说上千墨几句,却听商云哲已开了口:“时辰不早了,母亲早日回去歇着。这里,儿子自会安排。”说着,也不再管商老夫人的反应,径直唤了几个侍女,吩咐了下去:“送老夫人和大小姐回房!”
商老夫人气得一甩手,推开搀扶的侍女,自行走了出去,任一群人在身后追着。而孙姨娘自觉形势不对,也赶忙拉着一脸不满的女儿离开。原本喧闹的梨花落,在片刻之后,终是再度恢复了一贯的寂静。
商云哲抬步上前,在床边缓缓跪下,手轻触着床上人的美丽容颜,宛若抚着一件稀世珍宝:“泠兮,我来看你了。”一语未了,泪水已湿了衣襟。
负责留下来照看的立夏见状,低叹一声,轻轻地退了出去。掩上门,将空间留给那两个从此阴阳相隔、再会无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