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的父亲王二在门厅里双手将一只白色的陶瓷茶壶高高地举起,然后“嗵”地声摔到水泥地上的时候,萌正坐在卧室里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化妆。这不大不小的声音叫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颤了下,眼看着手中的眉笔在眼眶上划了一条粗粗的曲线。良久,她才回过头来,看了眼门厅,她发现面带微笑的父亲弯腰拾起一块陶瓷碎片,对着灯光双眼痴迷地欣赏着。
“你看好好的一把茶壶,”王二拿着如刀的碎片在椅背上划了下,就像农民用犁耕着坚硬的土地,“可现在变成一把刀了。”
萌的母亲萍就坐在王二对面的沙发里,在她的身后有一只花猫正瞪着黑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用来自杀正好。”萍说着,回头拍拍花猫的脊背,然后从头上摘下一只发卡,慢慢地伸进猫的耳朵眼,掏出一堆耳屎,放在手心里看着。
花猫欢快地叫了两声,伸着头嗅着萍的手心。
“哈哈!我不会死。”王二把手中的碎片扔到萍的脚下,仰头大笑起来,“你不心疼我,还不心痛这把壶?”
花猫冲着王二吡了吡牙,它的胡子还颤了颤。
“这把壶早晚也是破,你现在就给我摔孝盆子了。”萍张嘴吹掉手心里的耳屎,看着它们像柳絮一样缓缓地飘落。
萌像花猫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神色显得极其平静。战斗中成长起来的萌是不会惧怕一块小小的弹片的。每当父母发生这种小规模战斗的时候,萌总是想起了两只狗撕咬时的情景。在她的眼里,父亲已经不是父亲,母亲也已经不是母亲,而是一只公狗和母狗。但是,现在萌不能不替母亲心痛这把壶。她知道,这把上书“奖给全市优秀文艺工作者”的茶壶一直是母亲的精神寄托。这是母亲三十多年前的荣耀。这套茶壶原还有8只杯子,随着父亲将8只杯子一只只地摔到上,萌发现,母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两只眼睛也变得越来越空洞无物。
萌可以什么都不怕,但她不可能不怕这双眼睛。每当萌注视到母亲这双眼睛的时候,她就会产生一种幻觉,她看到母亲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阴森森的洞口,冒着逼人的寒气,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吞进去。
萌冲花猫笑了下,回过头来,继续着她的化妆。当她擦掉眼眶上的黑线,拿起眉笔正欲描眉的时候,她听到母亲说:“萌萌,快去拿速效救心丸。”
萌不得不再次回过头来,抬眼看着门厅里的母亲。这时,母亲的一只手向前伸着,手心向上,眼睛紧闭嘴却大张着。她身边的花猫仰着脸,轻轻地舔着萍的已经发紫的嘴唇。
“萌萌,你爸不是亲的,你妈可是亲妈。”王二看着满地的陶瓷碎片说。
萌快步跑出自己的卧室,到母亲的房间里取回救心丸,放到母亲的嘴里。
“是的,”母亲咽下救心丸,嘴角向上挑了挑,说,“萌萌的妈是亲的。”
王二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发现上面有一条缝儿,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缝儿里不停地爬进爬出。
“萌萌,我不是你的亲爹,”王二吐口臭痰,说,“我只不过是个名义。”
这个叫王二的男人和叫萍的女人结婚后的第五年,生下了萌。从萌懂事的那一天起,王二就告诉她,我不是你的亲爹。萌从惊讶到羞辱,从羞辱到悲愤,现在,她终于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了。萌看到父亲吐出的臭痰在空中划了一条长长的抛物线,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地上的茶壶盖上。她对这种情景这种对话可以做到视而不惊充耳不闻,但是,父亲的那口臭痰不能不叫她恶心。
“你们哪里是人,”萌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母亲,最后将目光落在花猫的身上,说,“是两条狗,两条不要脸的疯狗!”萌说着,走回卧室,拿起眉笔继续画眉,这时她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间。
“我在花园大酒店等你,速来。李大明。”手机的屏幕上这样写着。
萌看罢手机,三下两下画完眉,起身背起蛇皮坤包,走出门外。
“跟你妈一样,贱!”王二看着萌的背影,大声吼道。
李大明出现在名泉路上的时候,是晚上7点多钟的光景。一个长期在此摆烟摊的老太太看到他一脸的不高兴,脸的长度明显比以前加长了,还时不时地张嘴往地上吐着唾沫。这时,西天的晚霞还没消失殆尽,通过宽阔的马路望过去,李大明发现,这晚霞竟像他小时候学画时用过的沾满颜料的破抹布。于是,他就站在路边看着西天发呆,回忆着当年在父母的怒目下胆战心惊地学画时的情景,这么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来,作出手握画笔的样子,眯缝着眼,一边不停地吐着唾沫一边动作夸张神情认真地比比划划起来。
李大明莫名其妙的举动令老太太不解,也令马路上的行人不解。这人是不是神经有什么毛病呵。
其实,李大明的神经绝对很正常,只是这天的这个时候出现在马路上纯属无奈。本来他吃罢晚饭是准备看在北京举行的奥运会乒乓球实况转播,中国和德国将争夺男团冠军。他是这条街上有名的体育迷,为了不受打扰他还把5岁的儿子早早地送到了他母亲家。当时,他匆匆忙忙地啃了块排骨,从饭桌前搬了一把折叠椅,掏出手绢擦了把油乎乎的嘴,坐在电视机前,心里琢磨着在半决赛中发挥不佳的那名队员是否能再次上场。他想如果我是主教练刘国梁就不让他上了。可又一想,他们毕竟都年轻,能不能顶住德国队凌厉的进攻还没有绝对把握。
李大明想这些的时候,妻子迪正在拾掇饭桌上的残汤剩饭,李大明就听到了几块啃过的排骨从饭桌上掉进塑料垃圾桶里的声音。因为李大明正全神贯注地想着马上就要上场的阵容,就被这并不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眼睛闭了闭,然后回过头冲迪咧了咧嘴,说:“动作能不能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