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茶饭毕。唐善雅启开箱箧,从中挑选了一对白釉玉青花吉祥纹抱月瓶、两根木兰簪,又从床头的大箱里挑选了几匹上等的绸缎,皆是淡雅清新的颜色。
善雅从衣柜里摸索出了个青囊,里面净是些日常用度的碎银。她转过身去,对身后的宁芳姑姑微笑道:“姑姑,就劳烦您将这些小碎银打赏给府中的下人。”
“大姑娘只管放心出门罢。”宁芳姑姑说着,从善雅的手中接过青囊,塞进袖里。
“花枝、雪雁,随我走一趟。”唐善雅简洁明了地说。这两个丫头都是头脑聪颖的,并不饶她多费唇舌。
花枝、雪雁相视而笑,立马会意。一路上手捧礼盒,不知不觉,很快就分送到各姨娘处。首先,去的当然是主要目标——大姨娘的芙蓉轩。
“将一对儿古董净瓶赠大姨娘,也算能体现对这位姨娘的亲睐了,起码外人看来是如此。”唐善雅边走边想:更巧的是,父亲唐守廉居然也在大姨娘那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姐,瞧见刚才三姨娘那番模样,奴婢就忍不住想笑。”花枝眨巴着眼睛,忽然道。
“哦?此话怎讲?”善雅蛾眉一挑,提了兴趣。
“嘻嘻,三姨娘素来最贪财的。我看她见了小姐的礼,乌黑的两眼冒金光呢。她收也不是,不想收,却又垂涎着那些好缎子……”
唐善雅和雪雁听见花枝绘声绘色的描述,两人不约而同地“噗哧”笑了。可不是么,三姨娘出生青楼,本就是风尘女子,风尘女子又有哪个不喜欢好看的衣裳打扮的?她,唐善雅,就是摸清了三姨的贪婪个性,才决定送绸缎给她。这礼物,算是送对了。
“那大小姐送二姨娘木兰簪子的用意又是什么呢?”花枝又问道。她看那对木兰簪子虽然用料名贵,却并不像新品,倒似被人戴过的东西。她这样想着,又私下里和雪雁交流过了,雪雁也是满腹的疑惑。
“呵呵,二姨娘可不是靠财物就能收买的。”善雅梨涡浅笑,说道:“你们且看着罢。”
今日早晨,看她从大姨娘的芙蓉轩出来,虽表面上与三姨娘手挽着手,似冰释前嫌一般,只恐她心里并非那么想的。
訾洲苑内,二姨娘和三姨娘,这两人各有所思。
先说三姨娘那里,拿了锦缎,自是喜不自胜。她没想到,一向讨厌她的大小姐,竟然也会送如此厚重的礼物给她。光是想到唐善雅那张曾经高傲得不可一世的精致脸孔,竟然也有需要极尽谄媚去巴结讨好自己的一天,她就不禁露出得意神色。
她等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好久。“没想到那丫头竟然主动送上门了。”三姨娘放声大笑。
她的女儿宝璇正出神地凝望着一方绣帕。“不过是方帕子,有什么好看的?没出息的丫头……”三姨娘对女儿的行为,嗤之一笑。
她说着,又重新抚摸着那几匹锦缎。冰凉的触感滑过指尖,每一匹都是精良的面料,她的唇角勾抹出一丝魅笑。
唐善雅的话回响在耳边:“这些缎子也就只有三娘才能配得上,三娘若是穿上这些个绸缎,定然还是当年凤歌台上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不得不承认,这几年里,她确实衰老了很多。她原本以为自己姿色才华样样出众,也一直被同行的娇娘们称作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可是不得不承认,岁月逼人。当年的花魁仙子,嫁入唐府后,就慢慢的人老珠黄。
“岁月,真是瓶毒药……”抚摸着绸锻的指尖一凉,微微泛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后悔了吗?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不,她不后悔。当年的好姐妹,如今大都已沦落成洗衣的浆娘,或是仍在风尘里倚肉卖笑。而她,无疑是最幸运的一个。
“等等,宝璇,把手帕拿来给娘看看。”屋里所有的帕子,她都是认得的,唯独女儿手中这个,她却没见过。“这方帕子是哪里捡来的?”她疑惑地问。
“娘,这是刚刚大姐送我的。你看,好看不?”宝璇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问道。
这是一方描金线的绣帕,上面绣了三朵荷花。藕色的花瓣舒展摇曳,碧绿的荷叶圆圆,衬托得花朵栩栩如生,使人仿佛能闻到荷花散发的淡淡清香。荷花图的右侧,绣了首五绝:
鱼戏莲叶间,
三莲共莲心。
清风托香露,
明月赠知音。
三姨娘见了,丢了绣帕,脸骤然发烫。
原来,这方手帕不是别物,却是十年前,夫人赠给她的。当年,夫人绣下两方一模一样的绣帕,给她和二姨娘各留一方。
夫人是唐府从侯门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室,却并没有嫌弃自己歌妓出身的地位,依然默许了老爷将自己娶进门。
脑海中画面一晃,时光仿佛又倒回十年前。“钿头云鬓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她,年芳豆蔻,就已被捧为京城的花魁娘子,似乎她的每一颦一笑都具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在鸨母的精心调教下,她变得深谙世事,尤其善抓男人的心思。多少的王孙贵族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为她争风吃醋、夜掷千金。然而,她曾为将他们放过眼里。直到有一天,一个白衣书生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命运。
他,就是后来权赫显耀的宰相——唐守廉。年轻时候的唐守廉,是那样风流倜傥,眼里却透着缕缕忧伤。从那一刻起,她就芳心暗许,发誓定要照顾他一生一世。
震耳的炮竹声,红盖头下,她,变得像小鹿一样的娇羞。温柔的声音在她声旁呢喃,说:“妹妹莫怕,有姐姐在。”就是那句话,安慰了她。
“夫人……”无声的眼泪,划过寂寂长空。
“乖,新娘子可不许哭哦……”
再后来,琐事不断发生,唐府的争斗越演越烈。她与二姨娘,一齐将这方帕子还给了她,姐妹情谊从此恩断义绝。
“哼,想用同样的招数,骗我同情么?”三姨娘冷笑。
蓦然,唐善雅的模样与心中怀念的那个身影重叠,三姨娘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她,竟是有些动容了……
况且,赶走了大姨娘,依旧与那二姨娘平起平坐,不必客客气气相让,又有何不好呢?明面上的争强好胜,总好过在暗处,争个鱼死网破。
再说二姨娘那头,对于唐善雅来示好并不感觉意外。她在夫人灵堂的时候,就已经放出过希望合作的信号,明眼人一看都晓得。
“这丫头,倒是个有心人。”二姨娘翘起腿说着,呷了口龙井。
“娘,你怎么倒宠爱起外人了?”她的女儿,唐宝珠,撒娇似的撅撅嘴。
“善雅的娘是我亲姐姐,如今善雅又是你姐姐。如今这是亲上加亲,怎么能说是外人?”二姨娘狠狠叱责了宝珠一番。
宝珠自知说了错话,一声不吭,二姐姐说错话是什么教训,她是触目在心的,她只溜着眼瞅向母亲。
只见二姨娘左手捧起绣帕,右手心握着的,是两根木兰簪。这两根簪子,竟然是她未出阁之前就有的东西。那年,母亲赠给她和大姐的生日礼物。她与那个的花容月貌的姐姐,虽不是同年,巧的是同月同日出生。
可是,她毕竟是嫡出。而自己,不过是庶妹。小时候的她,总喜欢围着大姐转,但大姐的光环,一次次地笼罩了她的光彩。她不甘心,为什么大姐是命运的宠儿,而她,却无人关怀。
后来,她是不屑于带这簪子的,索性丢给了大姐。
没想到,岁月流逝,但这簪子,却被那个人保护得很好呢。
“毕竟是同家姊妹……”二姨娘一边想着,一边凝视起这两根被摩挲得锃亮的簪子。
另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却是另一件事:大姨娘对自己的态度,未免热情过头了。明明知道不可能拉拢的人,也还要在府中做人情吗?
呵,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禀小姐,嘻嘻,二姨娘和三姨娘都上钩了……”花枝和雪雁一脸喜气。
宁芳姑姑听了,微笑着赞扬说:“能够拉拢来她们,等于把大姨娘给孤立了,大姑娘这招用得好。”
“嗯。不过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大姨娘只怕这次是要恼羞成怒了。”唐善雅抱着小手炉,不禁打了个喷嚏。天气越来越寒了。也不知,天上的光景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