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丰年间,口里晋陕地遭遇多年不遇的大年馑,口外的河套川则风调雨顺,民生富足。延续了几百年的西口风又盛行开来。为生活所迫,许许多多晋陕边民,拖儿带女,携妻扶母出走西口,来到丰腴富饶的河套川平原接度荒年。一直曾是春来秋回“雁行式”“跑青牛犋”生活的晋陕边民,或干脆举家走出口外,开始定居于此。
人挪活,树挪死。“黄土何处不埋人”……
曾经人烟稀少,荒凉寥廓的河套川平原,开始逐渐活泛起来。口里口外,姑舅两姨,叔伯同堂,乡里乡亲,相互拉引结伴,沿着早年驼队踏踩形成的道途,纷纷投奔口外。
一时间,河套川大地板升兴旺,人口剧增,阡陌纵横,田畴交错……从而形成后来蒙汉杂居,欣欣向荣的崭新格局。一贯以宽大胸怀,热情好客著称的蒙古同胞,无私接纳了这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口里人。或租地与他们耕种,或无偿赐地令其筑屋谋生。原有的村落规模进一步扩大,自然也形成不少新“板升”。从此,这块儿富庶地顿然冒出数以万千计,大大小小的村落。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这些祖先来自边墙内的人们,及其后裔,在这块儿富庶地,足足生活了四五百年历史,终于翻开河套川地区一页新篇章!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很早就有人用诗歌赞美八百里河套平川之寥廓与富庶;
如今,横穿平原而过的柏油高速公路、高铁动车,及不断耸立云端的高楼,和迅速膨胀的城市、工厂。正显现着曾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草原今日之繁荣的景象。
看平原上无数蜿蜒的,浅浅的,几近干涸的“母亲河”及其支流的故道,每天都似向人们诉说一段段过往……
在数以万千计的村落里,在母亲河一条支流——宝丰河故道胳膊肘湾一处缓坡地上,坐落着一个百十多口人的小村落,人称“满囤渠”。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传说,满囤渠村落的形成,曾有一段感人故事:
看客知道,神州大地整体地势西高东低,北高南低,大小河流都滚滚流水东逝去。唯有“母亲河”在流经甘宁蒙境时被迫北上,遇巍巍大山阻隔后折东向,又南向形成巨大“几”字湾,后闯出潼关东入大海。像是上苍着意安排,让其哺乳养育河套川大片沃土。
自古,母亲河汹涌澎湃,放荡不羁,随意在河套川这块儿平坦大地上驰骋,再有拥抱母亲河的众多支流偶尔发飙,在河套川平原上形成无数蜿蜒曲折,宽窄不一的大小古河故道。母亲河时不时任性一回,冲破堤岸束缚,在大平原上纵横肆虐。灾害性地损毁房屋,湮没庄稼,也客观上淤积形成大范围肥沃土壤。
在老辈人记忆中,“母亲河”大规模改道有过二次,其中,位于满囤渠村南二三里远一条古河故道,老辈人称其“二黄河”。一百五十多年前,这里还曾是一处繁忙的古河渡口——“帽带官渡”。
史书记载:康熙三十五年(公元一六九六年),康熙王御驾亲临归化。前往鄂尔多斯,往返驻跸,道经母亲河,谕旨在此设立“帽带官渡”。
至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因母亲河改道南移,渡口坍毁,帽带官渡口逐渐废弃,西移至一百五十里外的滨河二里半南海子渡口。
至今,河套川大地仍流传一段段高亢悲怆的调子:
“正月里来正月整,正月十五挂红灯;红灯挂在大门外,叫一声五哥你多会儿上工来?
二月里来刮春风,三妹妹爱扎红头绳;红头绳来绿扎根,叫一声小妹妹你亲呀不亲?
……
九月里来天气凉,五哥放羊没衣裳,三妹妹有件花袄袄,改一改领口五哥你穿上。
十月里正是个冬,白毛旋风冻死人,人家有钱家中坐,五哥没钱揽羊群。
……
十二月里来整一年,五哥放羊算工钱;算盘子一响卷铺盖,两眼流泪回帽带。”
悲怆流泪的分离,依恋难舍的分手。一个孤苦伶仃的小长工和地主家的千金,结局只允许是悲剧……
源出宝丰山的一条宝丰河曾经源源不断,昼夜不停地流淌。有一年,宝丰河恣意狂飙暴发洪水,把已经在河套川平原落脚定居的孟氏一家卷入河道。忙中生智,全家人挤进一支大红躺柜随急流漂泊,或许命不该绝,发飙的洪水流经此处遇高地阻挡,折转方向东流。因为此处直角折转,湍急的洪水形成巨大冲击力,猛力地把这叶“孤舟”直线推至高坡地上搁浅,终于救了一家人的性命。
眺望宝丰河水滔滔,壕畔土地肥沃,有水有肥田,是一块儿养育人的好地方。从此,一家在这块儿救命地儿定居。内心希望这块养人地儿民生富足,粮食满囤,故取名“满囤渠”。
孟氏先人死里逃生,开始在此地儿栖息生存。繁衍至今,已历五代。
因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以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陆续又有赵氏、郝氏、林氏、李氏、王姓、张姓、武姓等户族迁入。至解放前夕,最终形成一个百十多口人的小村社。
满囤渠村西头一棵大榆树下,紧挨五道庙旁一间低矮又破败的草坯屋,孤零零坐落在寒风里。被经年风雨剥蚀,土坯屋东、西、北三面外墙,原先抹过的黄泥皮被风雨侵蚀成七零八落,多处露出土坯头。有几只家雀儿,正从墙壁坯头缝隙间钻进钻出。
正门面墙壁情况稍好些,一门一窗以外的墙面,好像最近刚用细黄泥重新抹过,略显几分整洁利索。
进到屋内,整个屋子烟熏火燎,昏暗一片。室内墙壁曾用细栈泥抹过面,但可以肯定从来没用白泥粉刷过。
只用细栈泥抹过面的墙壁上,钉满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木钉,木钉用来悬挂家什杂物。可以看出,屋主人既当居住屋用,又当储物间使。
屋里大半被土炕所占,土炕上没一块儿完整炕席,一床已经分不清原本颜色,又破又脏的被褥叠放在炕脚。另一小半空间,除去锅台占去一块儿,剩下只有一只上半截缺一块儿边沿的水瓮立在墙拐角。家具谈不上,一切这样圪愆(将就)着。
房子主人名叫高者玉,四十多岁的年纪,瘦小的身膀上顶着一颗小脑袋,小脑袋上长着一对大花眼。大花眼一睁,带动着满脸皮肤皱起一道道起伏的核桃纹,上眼眶架一副老花眼镜。也许是因多年抽吸大烟而形成的一脸褐黑色面庞间,夹杂着一种昔日落魄书生相。
高老汉为人老实,肚里却装有一大车文化,写一手特漂亮小楷毛笔字。《四书》《五经》倒背得滚瓜烂熟,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在兵荒马乱寇匪猖獗的年月,甭说一官半职,甚至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捞着又能怎样?
年轻时候,祖上原本有些资产。不善经营生活的他,最后竟将祖上分得的一份儿家资变卖后,落入他人之手。——其中大半,进了那位没读过一天书,从小跟着父亲管家理财,且精明能干又贪财的胞兄名下。
一份儿家产变卖换的大洋和大烟板子,供其常年在外浪迹江湖,花天酒地生活奢侈掉了。那日子过得,生活在灯红酒绿的烟花柳巷,吹拉弹唱抽,好不自在逍遥!哪有心思想自己曾有一个家,家里还有老婆?
半辈子逍遥自在,如今哪还有家?
“三十无儿半辈空”。半生在外浪荡,夫妻聚少离多,如今已经四十出头,膝下还没一男半女。胞兄曾有心张罗把三子过继给兄弟名下,让兄弟续接香火,看看兄弟的不成器:“孩子过继过去,还不是跟他遭罪!”
于是,罢了此番心思。
高家二先生更是破罐子破摔,继续在外逍遥,佴下老婆死活不管。
到后来,这种日子不让继续下去。
——日本投降后,共产党和国民党几年拉锯战后,全国解放。
随着新中国各级人民政府的建立,城市乡村赌场关闭、妓院被封。新政权下,不许各种渣滓在新生的人民政权下存在。人民各归其所,社会上逐渐没有了这种人的生存空间。才不得不回到地处农村的家,过普通农民生活。其实,他本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祖上就是。
可家哪还有份儿,连结发妻子高孟氏都是寄居在娘家门上——满囤渠村旁姓一户邻居家。
想当年周围十乡八里赫赫有名的高家二先生,如今是寄人篱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无片瓦根椽,下无立锥之地,又不善经营农活儿。此时,他才真正感到生活的艰难。
幸而识得一肚子文化,媳妇儿娘家门上的满囤渠村,没有一个文化人。时任满囤渠村新政权支书的小舅子孟福荣可怜亲姐,拉引姐姐一家搬迁来到满囤渠村落户定居。帮衬着他们在村西头五道庙旁搭起这间虽破败,却能遮风挡雨的小土屋。
又腾出一间空屋办起私塾,让识字的姐夫教村里十几个孩子读书识字,能换回几斗小米、莜麦来养家糊口。
最终有了这处虽破旧,还安然的家。
——当时,像满囤渠这么小的村子,没力量办一所自己的学校。
一个风雨交加,雷声闪电的夜晚,一道犀利闪电从天而降,紧接着“咔嚓”一声巨雷响过,把全村子人吓一大跳:“雷公爷震怒了?哪个遭雷劈的遭报应了!”……
人们躲自己家里不敢出门,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几乎同时,村西头那间低矮的土屋里传出一声同样特别尖利的婴儿啼哭,传进人们耳膜。大家一下子猜出:“高者玉家的生了!”……
不一会儿,雨过天晴,风也停了,晴朗的天空中,星星亮晶晶地眨着眼睛,注视着静谧的村庄。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村西头五道庙旁的那棵大榆树被昨晚的雷声闪电从中间一劈两瓣。其中半截树杈,就悬空压在旁边高者玉家屋顶,只是房子没受半点损伤。
自从得了这个儿子,高老汉别提多么高兴,内心暗自思忖:“结婚已经二十多年,妻子一直未曾开怀。如今四十出头,却意外得个儿子。莫非老来得子,必是后福?”
再联想到儿子出生那天晚上奇异的天气现象,奇异得有些吓人:“起先乌云翻滚,雷声闪电,大雨倾盆;等儿子出生落地,天空马上云开雾散,星朗月明。云过雨停后,特意出去观过天象,看到西北天空一道红光。当时心里纳闷,这后半夜,怎么会有霞光出现?”
连续几个晚上高老汉睡不着,思前想后,回忆前半辈子饱读诗书,混了个缺吃少穿,四处流浪。不想到进入不惑之年,意外老来得子,难道是贵子?
高老汉从小熟读书经,精通《周易》,看懂“蚂蚁相”。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老先生口里默读着。私下里悄悄端详儿子,观其五官“天庭饱满,地额方圆,狮子眼,高鼻梁,大嘴巴……”一副福相。这个儿子来历不一般,说不定将来是个人物。
于是,给儿子起名字一定不能俗套。——直接关系到未来儿子的美好前程。
“……雷把大树劈了,奇!后半夜西北天空一道霞光,奇!结婚二十多年,连个毛都没有,如今四十出头年纪,却生出儿子,奇!一连串奇异现象在老先生心里埋了底,干脆叫奇儿。”
多少天思来想去,又重新翻阅古籍,最后给儿子起名:高奇。
乡亲们都觉得高者玉的儿子有点来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议论了好多天,更让高老汉掩饰不住地高兴。让这个谁也看不起来的家,从此充满生机和希望,也让者玉家的,在娘家门上争回一口气。在不成器的男人面前,终于挺直了腰……
——一位善良,却又饱经沧桑的女人!
果然,高奇小子从小表现就不同一般。一个在满囤渠小环境里长大的小老百姓,从小就体会着一种天生指挥人的乐趣。他喜欢一双双茫然的眼睛望着他,欲从他那里吸取智慧,拨开他们脑海中的迷雾。一群比他大,或比他小的男孩子,大事小事都找他做主。老是问,“高奇,你说咱们该怎么办?”“高奇,我们今天玩甚?”……
这时,他的自豪感就冲向云天,绞尽脑汁给哥儿们来个出乎意料的主意,来博取同伴们大声欢呼,把他当成神来崇拜。而他,无须为这些出乎意料的主意正确与否担心。
——反正,他们都信服他,拥护他。明明是错,也会找到理由理顺为对。
至于女孩儿,更把他作为自己一生的保护神看待。一伙儿男女孩童“摆家家”玩,所有女孩都争着要和他扮演“一家子”。为此,女孩子之间常常闹翻脸,嚷着哭着要回去找妈妈评理。这时,又是他出主意:“不要争,我们轮着来……”
于是,所有女孩儿,比他岁数小,或同岁,或比他年龄大的,先后都做过他的“娘子”。“娘子”一词,也是从父亲讲的古书中化用来的。
自然,和他一起“搭伙”的“家”,总要比其他“家”布置得既干净,又整洁,“家当”布摆自然也多。那时所谓“家当”,也只不过是些大人们用过摔碎,或扔掉了的破碗渣,废瓶子块儿,或摘一些菜叶子野果子。
更不知怎么回事,任何一个女孩儿,只要和他结成一家子,也会立马变成一位称职“主妇”。
——怪不得,一帮女孩子成天总喜欢往那间破草坯屋挤。
有时,也出一些比较损的游戏来玩。一次,和舅舅家的表弟嘉禾,同经常和他们一块儿玩的两个女孩儿,钻到盖在村外树林旁一个看树人看树住的土房里玩,玩的自然又是“过家家”。这回,不仅有真正现成家当,甚至有铺盖卷之类什物。于是,他建议:“这次,要不,我们像大人一样,过一次‘家家’?”
“怎个过法?”和他同岁,却比他晚几个月出生的表弟嘉禾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一块儿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怎样?”一种不容置疑的商议口气。
表弟有些犹豫,两个女孩儿也流露出几分害羞与做作。他却先恼了:“我不跟你们玩了!又不是真睡。”
看他生气的样子,两个女孩儿赶忙同意了他的提议。表弟也自然而然还是依从了小表哥的摆布。
他马上转成笑脸,继续提议:“待会儿睡觉时,我们每个人都把眼睛闭上,假装是晚上,谁也不许偷看!”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得害羞。
“同意!谁也不能偷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反悔!”
两个女孩儿嬉皮笑脸扮着鬼脸,同时积极响应。只有孟嘉禾依旧保持矜持沉默,什么意见都没发表,却先紧闭上双眼。
见表弟自觉闭上眼睛,高奇赶忙督促女孩儿:“林枚,你俩赶紧闭上眼,就当天黑了。开始脱衣服睡觉哇!记住,谁也不能偷看!”
假装眯缝起眼睛,嘴上要求别人,内心却自有主见……
两对小男女,闭上眼睛各自褪去衣服,双双钻入两床又脏又破的被子里,学着大人样子,过起真正的“家家”。
高奇那小子,时不时诡秘地偷偷眯缝着眼睛,偷窥着钻在被窝里的女孩儿。同时他看到两小女孩儿,一手虚捂在眼睑上,却悄悄透过指间的缝隙在偷窥赤身钻在破烂被窝的表兄弟俩,另一只手捂着嘴“嘻嘻嘻……嘻嘻嘻……”窃笑。
——小孩子嘛,总对自己不具有的东西好奇!
只有表弟孟嘉禾,信条似的紧闭双眼,一本正经式,既不偷看也不窃笑。
……反正,这伙女孩儿任由他摆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