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毛头,你醒了?”
少年睁开眼睛。金龙俊朗的脸渐渐变得清晰。或许,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凝视金龙的脸——虽然干打劫的勾当时冷漠无情,但他笑起来,露出虎牙现出酒窝的时候,却可爱得像个孩子。
尤其是,在这氤氲着药香、摇曳着烛火、飘荡着盛夏晚风的船舱里。
在他的印象中,与金龙相处的这两三年间,金龙从来都没有对他发过脾气——哪怕他顽皮,他给他捅娄子,他戏弄他的水贼小弟——金龙都只是容忍,都只是,用微笑为他化解一切。
金龙曾说,他对这个孩子,这个被世道丢弃到角落里的少年,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少年也不明白,命运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一个潇洒恣肆的江湖游侠和一个豪门望族里被冷落的孩子走到一起。
而他凝望金龙的笑容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但那温暖如和风的笑颜中,一定藏着一些难以说出口的秘密。
“你都昏睡了一整天了,”金龙替少年掖掖被角,垂下来的额发挠痒了少年的脖子,“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呢。”
“你这个淘气的小可爱。”
金龙的声音很好听,很有磁性,很让人觉得安全。少年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能够金盆洗手,不再做水贼的话,他或许会成为一位非常骁勇的战士。
难道,金龙,你就从没有这样想过吗?
“小毛头,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金龙忽然问道,双目望着苍茫的夜空,“如果有的话,你告诉我。如果你厌倦了这座小城的生活,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真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我答应你。”
少年甜甜地笑了,一对小虎牙儿闪亮亮的。
“我想去京城……”
“为什么?”金龙顿时不自在了,他长长叹了口气,两只手攥起拳头,“小家伙儿,你要知道,京城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充斥着权谋与冷漠,它杀人不见血,一次次地让关系要好的人生死离别。那个地方,它终究不是你梦中的天堂啊。
“我去过京城,如果你现在不想睡觉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金龙悄悄换上一贯的笑颜,方才攥拳的手也舒展开来,“我有一段关于京城的往事。”
话音落处,注定又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那时候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算是年少轻狂,希望能像我堂哥金旋金元机那样在皇都混得风生水起。金旋是我先考哥哥的长子,他这人懂得如何在官场纵横,如何在皇帝面前出人头地,以及……”金龙忽然顿了顿,嗓音撒呀了一些,“以及如何明哲保身地做出抉择。”
“在我还小的时候,元机就曾经做过黄门侍郎。那时候的他,事业才刚刚开始,倒也一帆风顺。皇帝看中了他,提拔他为议郎,后来又做起了中郎将。”
金龙就是在堂哥刚刚被任命为中郎将的头一年,跟着他一起去京城洛阳的。那时候的金龙,人缘好,朋友多,每每跟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们闹在一起,总是金龙带头去耍各种各样的把戏。万一哪天不小心跟别人闹了矛盾,也是金龙这个帮派大哥带头为朋友们两肋插刀。
“金龙,士云——《易经》有言:‘云从龙。’当初你父亲为你取下这副名字,本事希望你能够飞黄腾达。你若是再这样闹下去,这官儿,就当不成了。”
金旋经常这样对金龙说。诚然,他并不是看不惯弟弟这番帮派大哥的作风——年轻的时候,谁不曾做些荒唐事呢。
但是,他从来都没忘记了,他自己是谁。
他是皇帝身边的人,是保守着汉王朝最重要的机密的人,是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的臣子。倘若出了差错,连累的将不仅是他金旋一个人。
然而,最让金旋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你不该把这些东西告诉你那帮朋友!”他愤怒至极地指着金龙的脑袋训斥,“倘若陛下更改盐铁税的计划事先走漏了风声,到那时贩子们乘机牟取暴利,天下的百姓都要遭殃啊!你不怕掉脑袋?”
许久的沉默后,他叹了口气,语气渐渐缓和下来:“士云,不是我说你,陛下能把计划告知我,是因为他还信任我,就像当年武皇帝信任翁叔那样信任我金氏……”
金龙低垂着头,一声不吭。金旋看得出来,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哥,你说吧,”金龙低声哽咽道,乌黑的额发遮住了眼睛,他为了忍住眼泪,拇指硬是把食指掐出血来,“我错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而金旋之后让他做的事情,却像一把钢刀,在他最好的韶华里,将他的心,硬生生割得鲜血直流。
但金龙还是按照金旋说的去做了。在那个他犯下过错后的子夜,用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青铜短刀,了断了他在京城所有的感情与义气。
“你放心,任他们去找什么真凶,那些官宦不会怀疑是我们干的,”事后金旋安慰金龙,“别忘了,我们是皇帝的近臣。”
但金旋不知道,此刻的金龙,已经不再是从前他认识的那个金龙了。有句话说得好,身上受伤了,时间会抹去所有的伤痕和疼痛;但心受伤了,这一辈子,就再也无法解脱。那以后,金龙再也没有过问政事,甚至,他再也不曾有一句话,提及做官。
“当年那个渴望像堂哥一样做官的我,已经跟着我的朋友们乘鹤西去了,”金龙苦笑道,脸上带着疲惫与痛苦的神色,浓密的眉毛微微皱起,“打那以后,我放弃了闯荡京城,也就开始以这副打扮,浪迹天涯了。”
“可是金大哥,”躺在床上的少年略有些虚弱地问道,“你真的愿意为了他们,放弃一生的梦想吗?”
金龙不自主地颤了一下。“算是吧,”他咽了口唾沫,避开了少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至少我觉得,我的兄弟们,要比那乌纱帽,重要的多。”
说罢金龙立刻又换上了一贯的温润笑容。他将蜡烛上的灯花弹尽,又将少年睡觉时弄乱的金色头发整理整齐。
“已经很晚了,你先休息吧。等你病好了,再去找他们玩啊。”
少年静静听着船舱木门被掩上时发出的“吱呀”声。不久,蜡烛燃尽了,一缕灰色的烟从掉落的灯花中缓缓升起来,随风飘散。空气里方才弥漫的药香也渐渐散去,只留下皎洁的月光,还在宁静的江面上,姗姗徘徊。
静谧吞噬了整个世界。许久,少年闭上眼睛,口中一字一顿地喃喃。
“大哥,你在骗我吧。”
你的伪装很成功,但已经被我识破了,你瞒不过我。
你的经历是真的,我相信,但你最后还是对我撒谎了。
你当初的梦想,不是被斩断了,而是被尘封了。
总有一天,你会把它重新拾起来的。
打那以后,少年在再也没有在金龙面前提到过“京城”二字,而金龙,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谈起过他的这段往事。
……
尽管曾一度让他发烧闹肚子,这场旷日持久的“赶鸭子下水”行动,还是以沙摩莉的胜利告终。少年游水的技巧进步的很快,没过多些时日,他就已经能跟那群水贼小弟们在长江里嬉闹了。其实水贼们每次去城里闹事的时候,少年和沙摩莉都不跟着同去的。虽然生长在蛮夷部落,但沙摩莉毕竟是个女孩子,过了及笄之年,更加之这些年来没完没了的逃亡生涯,她现在更喜好安静。
至于少年,则纯粹是因为拗不过沙摩莉,被她拽着硬留下来的。
水贼们闹腾去的时候,他俩就坐在一条船边上,晃着腿盯着蓝天白云发呆。
偶尔会有一两只说不上名字的鸟儿,在江上盘旋几圈后,落在桅杆上。少年的目光经常被这些小生灵吸引,而每当江风又刮起来的时候,鸟儿便会振翅高飞,一直飞向远方连绵的群山。而它们的身后,经常会有被风刮起来的白色的帆,呼啦啦迎风飞扬。
看不见鸟儿的时候,少年就盯着那些白色的帆发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而沙摩莉这边就完全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她喜欢讲故事,开口滔滔不绝——也不管少年能不能听得进去,不管他听没听懂五溪蛮部落的俚语,那些往年的故事,她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沙摩莉讲着讲着突然没动静了。
“咋啦?”少年一扭头,发现沙摩莉竟然也像他那样,正在盯着天空发呆。她的嘴唇稍微张开一条缝儿,隐隐现出洁白的牙齿。
“我蛮想他的。”
‘想你弟弟?’
沙摩莉点头:“我都两年没见他了,难道这也是宿命吗……部落里的人估计还在找我们的下落,但愿他能躲过这一劫啊。”
“放心吧,会的,”少年安慰道,金色的头发有几缕被水黏在光溜溜的脊背上,“总有希望在,老天爷不会一错再错。”
“就你这小机灵鬼会说话。”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该疯就疯,该沉稳的时候心细如针——无论是沙摩莉还是苏小四都这么觉得。这个少年,虽然有时候放肆一些,却很讨人喜欢。
……
这一晃就是三年。
临江城只是巴蜀荒芜之地的一座古老的小城,不曾被这些年来的风云变幻渐染多少。想来这也是临江城的幸运吧。在群雄逐鹿的帷幕在中原拉开的时刻,这里的盛夏依然静谧,依然看不到铁马冰河,依然看不到饿殍遍野。
只是,不知这般图景之余生活在临江城的人,究竟是幸运,还是,灾难呢。
……
“你以为,我们这里无忧无虑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少年听出来是金龙的声音,但他从来没有听过金龙如此严肃地讲话。他猫着腰悄悄贴过去,从舱门缝里朝里面看。里面两人的剪影被阳光拓印在木头船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金龙旁边的人是另一个水贼,少年叫不上名字。
“顺江而下?你果真有本事,怎么不给咱们的兄弟找个好去处呢?”金龙神色严肃,剑眉倒竖,“你不知道现在那边都已经是什么样子了吗?自从那帮贼子进了城,整个洛阳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啊!”
少年愣住了。
金大哥,他……说什么?
顺江而下?
还有……京城?
“算了吧,”金龙的语气稍稍缓和下来,他在船舱里来回踱了几步后带着几分颓唐地倚在窗户旁边,“想找一个安宁的地方都很难。战火不久就会烧到这边,我们现在很被动,只能随机应变了。”金龙低着头,胳膊环抱在胸前,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滑落下来,浸湿了青色的薄衫。额发下的那双瞳孔里射出锋利的光芒,如同刀锋一般,划过沉寂的空气。
许久,金龙取下腰间的青铜短刀。锋利的刀刃载着那年悲伤的记忆,泛着幽幽的寒光。
“好久不用了,不是吗,”他喃喃道,声音很轻,但很有力度,“被动也好,主动也罢,该动手的时候,就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