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就是陆逊啊,”甘宁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不自在地来回踱着步子,“那我多有冒犯,大叔你替我向他道声歉吧。我在主公那里,曾经听说过他的。”
吕蒙根本没理会甘宁那既尴尬又无奈的模样,而是按剑直立,目光深邃辽远地小角度仰视天空。雨已经完全停了,方才灰蒙蒙被乌云覆盖的天穹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不多会儿,乌云散去了,阳光好似调皮的孩子,从乌云的缝隙里跳跃下来,带着暖暖的味道,给江水、悬崖和营帐都铺上了一层金子。江水的波涛里有粼粼的金光,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倏忽即逝的游鱼身影。
“兴霸,我想你理解不了,被别人欺骗到心如死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吕蒙微微摇头,夜空般漆黑的眸子似乎装进了整个大千世界,柔软的络腮胡已经全部被江风吹干了,“伯言他不是刻意冷漠……他只是……从前那些经历,他的心伤得太重了。”
甘宁也老实下来,凝望着吕蒙从未有过的忧伤神情。或许一些事情他还不懂,但吕蒙的神色已经向他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心里一紧。
“伯言他恨这个世界,”吕蒙一顿一顿地把头低下来,表情扭曲到难以辨认,“江东陆氏是吴郡的世家大族,他本来可以像你、像公绩那样做个快乐而毫无拘束的大家公子,只可惜命运待他实在是太苛刻、太苛刻了。”
甘宁默默地听着,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愣了愣神。霎时间,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奇怪的冲动,但又难以名状,只得暂且压制住了。
伯言,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我和你,似乎有几分相似呢。
我也是从这种悲伤中,步步浸血地走到现在的。我虽然还不知带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有一句话希望你能记住。
命运不可怕,因为每个人都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甘宁灿烂地笑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但还是被吕蒙看到了,吕蒙伸手揪住甘宁鬓角垂下来的金色头发。
“啊疼、疼……”甘宁脑袋向一侧弯下去,浓密的眉毛一高一低,嘴里叫出声来。
“你这鬼头!”吕蒙好笑地松开手,顺势朝他光溜溜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身为大将,哪有半点儿大将的样子!”
一语中的。甘宁满脸大写着尴尬二字,犯错的孩子似的弯腰揉着被拍痛的肩膀。
……
翌日,天气完全晴朗起来。太阳看上去比以前见过的要大许多。不远处就是乌林山了。长江北岸的山本是不多见的,但那片地区的山峰连绵起伏,有时候太阳就从群山缝隙里露出一点儿,亮晶晶的。江风还在吹,从南岸的峭壁呼呼地吹向备案的沼泽地,夹杂着阳光散发的温暖气息。季冬的江风蛮冷,但也见见有了一丁点儿春回大地的感觉。江南的春天自是来得早去得晚,而在冬天的尾声里,最企盼的无非是次年初春了吧。
“在想什么?”吕蒙走近一直盯着江面看的陆逊。
陆逊站在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到底在思考什么。只是那长江上泛起的波纹,由于被风吹动,一道一道地,从北岸荡过来。
“今天风好大,”陆逊目不转睛道,伸手像是要触及粼粼江波,“江水竟然在从南向北流。”
“风吹的,”吕蒙笑笑,转身瞥见帐内的烛火——那快要烧尽的烛火被风扯出帐门外面,拉得很长很长,“春天快到了。”
陆逊不说话,凝视着江水波纹的眸子滴溜溜一转。
旋即他也转身,久久地盯着那烛火。
一阵大风吹过,烛火乘着风势,忽然蹿出去很远。
……
“怎么了你?”苏飞一瘸一拐地走到帐门前,远远看见甘宁拉着老长的脸向这边走来,不禁大吃一惊。细看才发现甘宁裸露的上身布满青紫色伤痕,有几处隐隐能看到殷红的血色。
“又跟凌将军打架了不是?”苏飞故意把脸板起来,努力做出一副要教训他的模样,“从小闹到大,屡教不改。”
“免了吧,真要我跟那小子打架,受伤的得是他,”一句话的功夫,甘宁已经走进他营帐里,自由落体式仰面扑倒在他刚刚打理整齐的床榻上,还惬意地翻了个身,“公瑾兄下手真狠。”
“你说什么?”苏飞吓了一跳,“谁打的?”
“公瑾啊……准确来说是几个兵卒,”甘宁嘟哝道,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他跟公覆闹翻了,下令打黄将军一百军杖,我看不下去就上前劝了两句,喏,这就是报应。”甘宁惬意地闭上眼睛,金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摊在苏飞的床榻上,身下床褥上还留着苏飞身体的温度。
“当真?”苏飞望着帐外一片寂静,皱起眉头,满脸写着不相信。
“早些时候公覆被打惨了,那时你还在睡觉,”甘宁牵动嘴角笑笑,继续保持“大”字形躺在苏飞的床上,“真不知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困。”
“所以你想干什么?”苏飞心里忽然紧张起来。
“所以……”甘宁砸吧砸吧嘴,把眼皮张开一条细小的缝儿,余光忽然瞥见帐门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旋即声音猛然提高了不少:“所以周瑜他离大败之日不远了。”
说罢甘宁懒洋洋地在苏飞床上伸了个懒腰。
苏飞惊异至极,他感到身上所有的寒毛都竖立起来,所有的毛孔此刻都无一例外地在冒冷汗。也不顾先前的刀伤尚未愈合,他大步流星地来到甘宁面前,与他认真严肃地四目相对:“甘宁,你要造反?”
甘宁从来没有听到苏飞喊他姓名——至少不曾这般严肃认真地喊过。他略有些慌乱,但很快就稳住了。
“造反又怎么样?”他抛给苏飞一个冷酷的笑容,那笑容让人发冷,似乎周围有无数把尖刀正蓄势待发,“年轻气盛、不近人情、刚愎自用——你觉得这样的主帅能打胜仗吗?”
苏飞被甘宁的表情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也从未想象过,那猛虎一般凶恶锋利的眼神,竟然出自这个跟他从小玩大的伙伴。
甘宁,我还是,太低估你了。
“可大都督是你恩人啊,”苏飞倒吸一口凉气,虽然“造反”这样的字眼在甘宁嘴里说出来也不是稀奇事,“当初若不是他,我等怎能短短数年间就走到这般地步?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你忍心置他于不顾……”
“无所谓,”没等苏飞把话说完,甘宁就不耐烦地接上去,“你不知道我结识他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哼,弃暗投明从来在早不在晚。”
“鬼知道你怎么想的。”苏飞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一直到晚上,甘宁都没再看见他。
甘宁静坐在自己帐中,身边烛火摇曳,正思忖着要不要出去寻寻苏飞,忽然一人道士模样,身着青色皂衣,卷着一阵冰凉的江风走进了他的营帐。
甘宁本能地按剑起身,金发飘动,腰间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阚泽?”直到他借着烛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后,才稍稍放松下来,甘宁请他入座,旋即关切道,“公覆怎么样了?”
哪知那个叫阚泽的皂衣人诡秘一笑,鬓角的碎发在烛火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先别提那,你白天为了给公覆求情,竟然被周公瑾那黄口小儿羞辱,你心里过得去吗?”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甘宁——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天,但甘宁上身斑驳的伤痕仍然依稀可见。尤其是左侧锁骨处的一道肿起的青紫,紫色里面泛着血红,斑斑点点。
甘宁微微一怔,忽然隐隐地听到帐外有声音——虽然风声很大,但不像是风声,而是风声中夹杂的一些其他的声音。烛火更加摇曳,忽然在军帐的帆布上投出一道黑影,但那黑影很快就不见了。
外面依旧是风声——黑夜里停息不下来的风声,很大很大。
甘宁忽然笑了,但没有发出声音。那种眉眼含笑但张弛有度的笑容,恐怕只有甘宁一人能够表达出来。
阚泽注视着他的双眼,四目对望间,好像一切都明明白白。
阚泽也跟着无声笑起来。
甘兴霸,真有你的。
我总算知道了,白日里在那么多人都劝说的情况下,为什么周瑜他偏偏要把你乱棒赶出去了。
你们俩,不只是知己。
“真过分,”甘宁忽然把嗓门提大了不少,攥紧青筋暴突的拳头,狠狠砸在案桌上,“我离开临江城快十年了,一路上还没有哪个竖子敢跟我过不去!”旋即满脸通红、剑眉倒竖,面向中军帐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周瑜你欺人太甚!”
甘宁说罢愤怒地站起身来,一脚踩在木凳子上。那凳子撑不住这暴怒中的一脚,顿时摇晃起来,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阚泽坐在案桌对面,一只手缓缓捋着胡须,双眉紧皱,面容凝重。
烛火哧啦哧啦地喷射着,此时烧得正旺。
阚泽不经意间朝帐门外瞥了一眼,一抹艳丽的红色飞快地掠过去。
凌统?
是凌统循声而来了吗?
阚泽精神猛然紧张起来,方才捋胡须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攥紧了。额头上青筋凸起,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江风一吹,凉飕飕的。
“水贼,你想造反吗?”悠悠的男声从门外的深夜里传过来。
凌统,果真是他。
阚泽心里发紧,汗也冒得更快了。扭头看甘宁的时候,那家伙还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金黄色的头发被风一吹,再加上身上纵横的伤痕,又显得有几分落魄狼狈。
“造反?”甘宁嘴角向上一勾,眼睛里闪射出饿狼般凶狠的光芒,“本大爷造反,还用你来管?”
凌统不搭腔,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哗啦”一声,他把手中的三节棍甩开。
甘宁冷冷一笑,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那柄名叫“击水”的剑,虽然不曾经常使用,但仍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清幽的光芒混着烛光闪射而出,令人战栗。
阚泽再也忍不住了,咬咬牙关,“嚯”地站起身来。
说时迟那时快,凌统忽然又极其迅速地把三节棍往怀里一收,秀气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想必这两位,现在一定很想见见你。”
说罢他向旁边一侧身,另两个身着铠甲的人满脸堆笑地走进帐来。
阚泽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蔡中蔡和,你们来得略迟了。
他原本以为能暂且松一口气,不料一旁的甘宁忽然阴下脸来,猛地从凳子上下来,挥剑就往蔡和脑门上砍去。
凌统嘴角漾起淡淡的笑。
“甘将军!”蔡和一个急转身躲过了剑锋,却不敢直视甘宁那双瞪圆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随着迅猛的动作飘动,有几缕扑打到蔡和脖子上。
阚泽不引人注目地缓缓坐下来,继续用一只手缓缓捋胡须。
“若不是丞相让我们兄弟二人前来,二位的计划怕也成功不了,”蔡和坦言,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甘宁随时有可能劈过来的剑锋,“如果二位不介意,我俩可以帮着向北岸传话。”
甘宁的神色这才稍稍舒缓了些。他长舒一口气,旋即瞥一眼凌统。恰巧凌统也在一旁打趣地望着他,精致秀气的脸庞配上嘲笑似的笑容,忽然让甘宁觉得有些下不了台。
甘宁点点头,脸色正常了些,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也看不到了。只是左锁骨处的那一道棍伤,忽然疼得厉害。
江风又起,吹动军中帅旗,呼啦啦地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