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三皇子他……”奶妈欲言又止。
“他又怎么了?”广帝吐出一口酒气,不耐烦地问道。
广帝摇摇晃晃地从御座上走下来,他左手拿着琥珀酒杯,右手拿着酒壶,两眼迷醉,走到奶妈身边,跌坐在一旁。
“他是不是想他母后了,你跟他说,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广帝说着眼睛里像是有泪光在闪动,“死了,谁都见不到她了。”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重复了几遍。
奶妈跪着不敢在此时打断他,这些年她是眼睁睁看着广帝是怎么从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帝,变成了一个为情所困沉于酒色,不停往下坠落的人。
星辰想起此时应正是“大元盛世”的后期,在广帝继位不久,元界就迎来欣欣向荣之风。他正年富力强,继承其父元帝的遗志,誓要将元界变成人间乐土。取消了上元人的一切特权,万族平等,人称“大元盛世”。
星辰很是喜欢书里关于广帝的这些记载,这些记载他都一一反复细看过,他记得有个细节说他每晚在永寿殿内批阅奏章至丑时,有时通宵达旦,是个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谁曾想今日他以这种形式见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广帝,不免有些感慨。
广帝坐不稳当,自从梅妃死后,他放纵自己饮酒作乐,精神已不如往常那般好了,才喝了几杯,就有些头晕,坐不稳了。
他没撑住,一个踉跄,晕到在地,酒撒了一身。奶妈伸手去扶,他甩开奶妈的手,说道:“不要碰我。”
奶妈很担心,但是又不敢拂了圣意,只得颤颤巍巍地缩了手,脸上的忧思不减。
见广帝躺到,眼皮半合不合昏昏欲睡的样子,奶妈急忙说道:“圣上,三皇子又开始犯魔怔了,还请您念在与梅主往日的情分上,派一个御医去给他看看吧,圣上。”说完,奶妈深深地磕了个头。
听到声音,勉强睁开双眼的广帝,并不看奶妈,他眼神迷离地寻起酒来,“酒,我要喝酒……给我酒。”说完,又没了声响,躺在地上像是昏睡了过去。
奶妈也不确定,广帝有没有听见,从侧厅的睡榻上取了件披风轻轻盖上,躬身行李默默退下,将门慢慢掩上。门口左右各半躺着一个奴人,睡得口歪眼斜,口水留了一地,不曾发现有人来过。
奶妈心不在焉地朝着冰泉宫走去,宫灯将她的影子拉长,萧索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显得很是清冷孤寂。
其实,她也考虑过带着三皇子离开皇宫,只是现在还在广帝的保护下,就已经有人想要宇儿的性命,如果离了广帝的保护,只怕……况且自从那日宇儿满身是伤被带回之后,他就开始犯病,有时会变成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恶魔。这些都需要在宫里用御医的药调养才行,她只会接生和做一些零碎的针织活,靠这些也不能养活他们两个人。
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一声哀叹闷在心里。
奶妈离开不久,躺在地上的广帝,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他勉强翻身找到打翻在地的酒壶,壶里还剩下的酒,被他一饮而尽。喝完人又是一躺,渐渐地他进入了梦乡。
“圣上,臣等叩请圣上处死梅妃,以保元界安康。”朝廷一众命官,几乎齐齐跪下,只剩下零星几个还没有表态,广帝怒目而视。
这是自从百官得知,梅妃是赤帝派来接近他的奸细之后,每次上朝都要争论的事情。前几日,他已经狠心将人关入牢内,可这些老顽固一个个的还是不肯罢休,非逼着他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不可。
他做不到!况且梅妃已经有了身孕,要是叫这些人知道,梅妃非死不可。
星辰看到这里,突然解开了三皇子谜团的一部分。在元界,半兽人之间只能同种族的交合,像太子其母应该也是应龙一族的人,所以太子从小就继承了应龙族的特征,比如神力、比如头上的龙族犄角。而三皇子的肉身和上元人并无什么差别,想是梅妃是上元人的缘故。
在元界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非同族所生的小孩,会给整个家庭带去灭顶之灾。如果是广帝的话,这就是全元界的祸事。
不过这个一直都是个传说,星辰就不是很相信,但是估计那些老古董们会把这当成圣旨一般。
广帝看着这些原本还在歌颂他的伟大功绩的群臣,眨眼之间都背叛了他。他原本以为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可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够了!寡人的家事寡人自会定决,还轮不到你们来教寡人怎么做。”说完,广帝气冲冲离开了。
站着的几个朝廷命官里,有几个是星辰认识的,白虎侯、朱雀侯、青龙侯还有在他们旁边的一身黑色朝服的应该就是玄武侯了。四人的朝服颜色各不相同,白虎侯一身白衣,而朱雀侯则是红衣,青龙侯同星辰上回见他一样,仍是青衣加身。其余人则是清一色的紫衣。
这是对他们四人卓越战功的奖赏,同时也对应了他们的灵力色。像白虎一族的灵力色是白的,朱雀一族则为红,青龙一族为青,玄武一族为黑,而应龙一族为金色。
四人神色各不相同,白虎侯一脸的阴沉,朱雀侯看不出什么表情,青龙侯在左顾右盼,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只有那玄武侯神色中透露出担忧。
“四位侯爷,为何不和我们一起叩请圣上处死梅妃。”见广帝离开,一位官员从地上爬起质问道。
“哼,你以为就凭你们哭哭拜拜,圣上就能回心转意了吗?”白虎侯没好气的回道。
“况且,据我所知,这梅妃救过圣上几次,料是她动了真心,也未可知啊。”青龙侯插上一句。
“青龙侯此言差矣,这女子手段了得,想用这招迷惑圣上,圣上昏了头,你也跟着昏。”白虎侯回道。
青龙侯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倒不觉得这是她的手段。”朱雀侯说了句,“况且,现在赤帝已败,不管是从哪个角度讲,选择依附圣上都是最好的结果。就算她心存歹意,只怕她也难以得手,她一个修为被废之人,还能做什么?”
玄武侯听不下去了,转身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就被喊住。
“老三,你别走,”白虎侯叫住玄武侯,并朝着朱雀侯和青龙侯使了使颜色。四人曾经结拜过,青龙侯爷年纪最长,其次是白虎侯,接着是玄武侯,最后是朱雀侯。
四人并肩慢慢朝外走去,白虎侯见四下无人,开口说道:“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圣祖元帝临终之言。”他先是看了看朱雀侯爷,然后是玄武侯,最后撇了眼青龙侯。
“怎么,你想让圣上退位?”玄武侯一听到这话,就知道这白虎没安好心。
“哎,老三,你怎么还是个急性子呢?我就是问问你们还记不记得圣祖元帝临终对我们的嘱咐。”白虎侯朝着天上双手作揖,一副恭谨的样子。
“岂敢忘记。”玄武侯看向远方,他的忧虑加深了。
“没忘记就好。”白虎侯脸上露出笑来,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朱雀侯见状,微微一笑,摇着他的金光扇,擅自走了。青龙侯看了看白虎侯,又看了眼走出几步远的朱雀侯,默默跟上了朱雀侯,也走了。
元帝的临终遗言?星辰现在只想钻入那白虎侯的灵识,探听一二,可惜的是这是在广帝的梦里,他没法进入。
白虎侯同玄武侯一同离开之后,广帝将灵识收回,刚才四人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之所以对百官的恳求不放在心上,是因为这四人还没表态。
这四人跟着先帝南征北战多年,在朝中威望可以说甚至比他还高,眼下这白虎侯有意拿先帝临终之言来压他,如果他不能尽快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怕他们真的会逼他退位。
另一边又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至爱至亲之人,其实他早就知道,梅妃接近他的目的。可当初两人皆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时,只互相看了一眼,就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现在废了她的修为关入大牢不说,他已经起了重誓,不去私下探望她,这还不够吗?难道真的要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让她死吗?
星辰不由得开始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过梅妃又是怎么死的呢?他很好奇,广帝最后难道妥协了吗?
眼前场景一转,牢房里关押着一个孕妇,肚子已经鼓了起来。牢外几重人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这些人皆是广帝的亲信,他们奉了秘旨,守在此处。若是有一人将梅妃怀孕之事,传了出去,所有人都会被处死,所以自从梅妃被关押进来之后,他们每日如临大敌一般。
刚开始一群人都恪尽职守,可日子久了,人总会有些其他小心思,况且广帝为了堵住百官众口,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杀人,其中不发公认的忠义之辈时,人心也开始慢慢地变了。
“听说,圣上今日又处死了一人,前几日处死之人的头颅还挂在城门之上呢?今日又来一个……”
“哎,咱们圣上也是一个痴情人,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了。这样下去只怕……”
“住口,这些是你们能讨论的吗?小心你们的嘴,终有一天,这张嘴要把我们全都害死!”
被喝住的两人,赶紧闭上了嘴,他们不知道这番话已经落入了梅妃耳里,自从她进了这牢房以后,闲话她已经听了不少,只是这几日特别多。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上苍已经待她不薄,赐予了她新的生命,她没什么可抱怨了的。只要让她能把孩子生下来,要她死,她也愿意。
她不是没想过,以死保全广帝,可这孩子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现在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她对这世间有了无限的眷念。
乾清殿内,“杀!都给我杀!”广帝双眼凹陷,眼中精光大作,愤怒地将一堆奏本扔下,“谁要是再提处死梅妃,就给我杀,杀到你们怕为止!”
“圣上,请息怒,龙体要紧啊。”一奴人跪倒在地,全身颤抖。
百官虽是跪着,可他们眼中显出一种慷慨赴死的神情,他们已经对广帝失望至极。
自从百官纷纷恳求广帝处死梅妃以来,朝廷之上已经空落了许多,只可惜杀了将近大半,仍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现在他们一致认为梅妃就是赤帝派来蛊惑圣上的妖妃,非要把元界搞得大乱才肯罢休,若是不除妖妃,无颜以对逝去的圣祖元帝。
事情发展到现在,就连一开始支持广帝的玄武侯,也在慢慢动摇。他眼见着广帝为了一个女人,誓要杀尽百官,正在把整个元界拖上一条不归路,这个女人哪怕是他的女儿,他也会恳请圣上处死,以换元界太平。
只见他慢慢跪下,一字一句说道:“恳请圣上处死梅妃。”
广帝败了,连最后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失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广帝像是不相信,又问了一遍。
“臣恳请圣上处死梅妃!”玄武侯目光灼灼地望着广帝,“圣上,该结束了。”
“你……”广帝气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圣上……”
“圣上……”
“快,快传御医!”
乾清殿内乱作一团。
“娘娘,用力用力啊。”一宫里的产婆军人模样装扮,正在给梅妃接生。
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从梅妃口里发出,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在挤压。此刻脸上身上冒着热气,全身已被汗侵湿,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可她就是使不上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呆了这么久,又经常担心广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身体早就不如从前那般。
她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恍惚,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连忙抓住产婆的手,目光炯炯地盯着产婆的眼睛说道:“保孩子,不要管我……”
说完,就痛得昏死过去,产婆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孕妇晕厥,这可不是小事,时间正在分分秒秒溜走,派去禀告圣上的人此刻还没回来。
她一个产婆怎么做得了主,她慌慌张张跑出去问,保大还是保小?无一人敢答。
再拖下去,就是一尸两命。好不容易等来了,面见圣上去的领队,结果他却来了一句,圣上龙体违和,没见到人。
此刻她也不敢妄下结论,既然娘娘说了保小,那就保小吧。
一声清脆的啼哭声,划破了浓冬的夜空,三皇子诞生了。
产婆抱着三皇子不由得哭了起来,半年前她的孩子早夭而亡,此刻她觉得她的孩子重新出生了。
一队人带着她偷偷进入永寿殿时,孩子已经停止了哭泣,安然入睡了。
在老奴的带领下,她一人抱着三皇子来到了广帝的睡榻前。
广帝听见动静,伸手示意产婆上前,产婆双手颤抖着将孩子递给广帝时,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她在宫里时间也不短了,知道广帝和娘娘的感情深厚,如果广帝因梅妃之死怪罪这个孩子,怪罪于她。
她就算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真乖,这眼睛鼻子长得真像梅儿的,你们看这嘴。”广帝接过三皇子,脸上的病容一扫而光,他和梅妃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这些日子的抗争,换来这个孩子的平安落地,一切都是值得的,似乎又想起什么,“梅妃,她还好吗?你们替寡人转告她,等我平息此事,立马就接她回来。”
话音刚落,老奴就哭哭啼啼,跪下说道:“圣上,梅妃娘娘她,薨了!”
“什么!”
梦每次做到这里就会醒来,广帝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晚上,他痛失至爱的那个晚上。
每次在梦里,他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自己的无力感,他曾经想过要兑现承诺,随梅妃而去。
可他现在还不能死,为了保住他们的这点血脉,他必须对三皇子毫不在意才行。可他自知时日无多,而三皇子性格温软敦厚,就算他能护得三皇子平安长大,这性格也不能保他安康。
好在三皇子虽肉身随她母后,却继承了他的强大灵域,只要他狠下心来,对三皇子特训一番。假以时日,成为称霸一方的霸主,也不是难事。他宁可让孩子恨他,也不愿孩子长大之后是个无能的人。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从他出身那刻起,他的人生路就只有腥风血雨。
虽然,梅儿的死已经让百官闭上了嘴,可这孩子的身份终是纸包不住火。
所以,他才会对年幼的三皇子严苛不已,他才会将他陷入各种危险的境地锻炼他的求生能力,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