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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虐杀诡事录 无枝可依

无枝可依

起.

杨卓回到小区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有些人家亮着灯,还在看着电视,有的人家窗户已经黑了,估计明天还得上早班。

他揉着酸痛的肩膀,寻思着等这件事情做完,得好好去医院看看颈椎科。

杨卓已经不年轻了,如果不是为了这宗难得的大新闻,他不会故意挑这么个又偏僻又荒凉的地方暂住,更不会每天天不亮就乔装跑出去。

幸好他已经渐渐接近了事情的核心,包里的微拍录音带还有音频就是最好的证据。

接下来,只要他亲自接触一次,得到最珍贵的一手资料,再整合一下文稿——就好像当年由他报道的第一宗引起广泛关注的新闻,尽管那境况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虽然杨卓已经不大记得新闻主角的面貌,但那种被人们关注并热烈讨论,甚至被直属老板当着全员表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要稍微回想就让他热血沸腾。

杨卓住在四楼,上面还有两层。他不喜欢住在太高或者太低的地方,中庸才是王道。房东太太就住在三楼,他房间的正下方。

杨卓在脑子里组织着词句,慢慢往楼上走。就在他经过房东太太家门口时,门忽然开了,房东太太顶着一头正在做的头发出来,拦住了杨卓。

“杨卓,又回来那么晚啊?”

“啊,最近老人有点多。”

她点点头,认真地瞅着他看了会,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开口。

“今天那个年轻人又来找你,你不在。”

“年轻人?还是那个?他这次说是谁了吗?”

“这倒没有——”她犹豫了下,像是斟酌字句,“我也问过他干脆要不要给你留个口信什么的好找他,结果他说了句不用就走了,样子——怪怪的。”

“怪?怎么怪了?”

“嗯……就是像专门来打听你的。反正前前后后问了好多事情,什么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的啊,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就像闲扯一样。刚开始我还没注意,被他兜着和他聊了两句。可等我问他他不说的时候我才觉得不对了。”说着,房东太太扶了扶有些倾斜的头发,盯着杨卓,“我说,你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了?”

杨卓微微顿了顿,紧接着嘴角挂起笑容,就和平常一样。

“我能惹什么麻烦,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护理工人而已。他什么样子?”

“看起来挺小的,戴着个帽子,我忙着做头发也没注意。瘦瘦高高的,肩膀挺窄。”

杨卓歪着头认真地听,完了耸耸肩,跟房东太太道了声别,也不更多言语,转身上了楼。一直走了很远,房东太太那探究的眼神还像针一样扎在杨卓的背上。

杨卓是半年前搬到这个地方来的。对外,他一直宣称自己是个护工,就在附近的阳光养老院工作。三班轮换制,照顾那些无法自理的老年人。

但实际上,他是一个记者,供职于本市最大的报社。如果把他的笔名说出来,估计会吸引大批的粉丝趋之若鹜。

杨卓一直以犀利的风格还有独到的见解闻名于圈内,加上他总能找到别人无法发掘的题材。当然,这也和他本身敢于冒险有关。

比如现在。

杨卓打开灯,从包的里层翻出钥匙,打开下层的抽屉,然后整个拖出。一台笔记本就放在抽屉下面的地面上。他总是坚持把所有事情做到完美。这是他的前辈告诉他的,之后那个女人就被他给踢走了。

他输入复杂的复位密码,直接打开了文件包,将今天所有偷偷录制好的东西倒腾进去。

盯着界面上那机械移动着的图标时,杨卓才腾出一点脑子,开始考虑刚才包租婆说的话。

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又来找他了。杨卓的脑子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无法锁定对象。他当然不可能明天上班时去询问什么,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只要自己万事小心,等拿到一手证据马上就能全身而退。

杨卓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回来。文件传递完毕,他格式化了TF卡,为确保安全,他一连格了三次,然后在飘着浓香味道的白雾中,他从头到尾开始回想整件事情。

一.

半年前,在杨卓还以首席记者的身份活跃于圈中时,他从一个长期合作的线人那里听来一个关于阳光养老院的传闻。

线人神神秘秘地把他叫出来,约在他们经常见面的街角咖啡吧门口,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对他伸出手。

杨卓厌恶地拍了一百块进他的手心里,那人满足地呵呵一笑,将钱揉起来塞进衣服口袋,揉揉鼻子,左右看看凑近了杨卓。

“你知道那个阳光养老院不?”

“当然知道,那不是全市最大的一家老年痴呆护理中心嘛。”

“嗯,我前几天听人家说,那家老人院有虐待老人的事情。”

“开玩笑,人家可是通过检查的正规护理院,怎么可能。”

“嗨大记者,你在这行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

线人搓了搓肮脏的手指头,杨卓有些厌恶,下意识地往边上靠了靠。

“而且啊,我听说他们之所以专门接受那些老年痴呆的病患,还有别的目的。”

“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

“我就了解这么多,反正听说里面挺黑,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查。”

线人耸耸肩。杨卓有些失望,刚才燃起的一点点小兴趣瞬间熄灭,他明白这不过是面前这家伙又一次故作玄虚来骗钱的行为。

也许是杨卓的样子让线人觉得有些不爽,像是被人看低了一样,等杨卓转身走了没几步,那线人又叫住他。

“我说大记者,别的事情我不了解,但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有兴趣。”

“快说我赶时间。”

杨卓没有回身,皱着眉侧着脸一边观察红绿灯一边开口。

“我兄弟跟我说,其实阳光养老院还有个别名,叫单行道养老院。”

杨卓停下脚,偏过头瞥着他。

“什么意思?”

“单行道啊,”线人笑了笑,指着杨卓身后那条道路,“有得去,没得回。一个都没再出来过,包括尸体。”

一辆车疾驰着擦着他们的身子划过去。风卷起杨卓衣服的下摆,喇叭声震耳轰鸣,久久地盘旋在脑子里。红绿灯转了个轮回,他紧紧瞅着线人那张笑眯眯的脸,过了好一会,沉默着从兜里摸出另一张钞票,塞进了线人的手心里。

“保持联系。”

说完,杨卓裹紧上衣,埋头扎进了面前的车流之中。

自从那天和线人见面之后,杨卓开始失眠了。养老院的黑幕无非是如何克扣了员工工钱或者压榨老人此类。但线人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单行线,有的进没的出。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大有文章,而去捅破这层纸的唯一方法就是亲自潜入养老院里。

杨卓当机立断,跟老板打了报告。如果换成别人,根本拿不到这样的机会。可杨卓不一样,他是报社的台柱,初出茅庐的第一个新闻就引起了全城轰动。老板二话不说点头同意,随即还给他拨了笔需要的费用。

杨卓在阳光敬老院旁边寻着个小社区,谈好价钱,先付了一个季度的房租,然后他回到家里,开始简单收拾东西。

老婆坐在一边看着韩剧,怀里抱着只猫儿。她一边顺着猫的毛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两句。杨卓敷衍了会儿,只说自己要出差。老婆嘟囔了两句,打个哈欠,调小电视的声音,转过头看着他。

“对了,今天有人找你。”

“谁啊?”

杨卓揉揉腰站起来,盯着柜子里放着的一排奖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也没说找你干啥,反正我说了句你不在,他就走了,怎么喊都喊不停。我想着可能又是那些想找关系或者来爆料什么的人,就没理他。”

杨卓回过头看了看老婆,想了会,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么个人。猫咪懒洋洋地叫了声,从老婆怀里跳下来,打着哈欠摇头晃脑地回到屋子里。杨卓挠挠后颈,转回身,随手拿起那块银色的小徽章揣进兜里,那是他第一次得到的业内奖牌,这么多年来就像个幸运符似的,不管去哪他都带着。

之后杨卓跟老婆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老婆头也不抬,懒懒地应了声。

屋子里继续传出电视的声音,男女主角生离死别,杨卓拎着包抬起头看了看那扇窗户,一阵风吹过来,那温度让他觉得无比寒冷。

杨卓凭着那张线人给他弄来的假护理资格证,轻而易举地通过了阳光养老院的面试。

护工实行三班倒的策略,杨卓是新人,被理所应当地安排在了早上。那是离他所需要的真相最遥远的一种安排。

杨卓委婉地向那个姓黄的提出自己的要求,希望可以换到晚班,负责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一圈,提着嘴角笑。

“杨卓,有干劲是好事,等你多待一阵子熟悉了,自然就让你做更重要的工作。”

然后不由分说挥挥手吩咐他出去记得关上门。杨卓没有争辩。他把自己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服侍那些嘴角滴着口水的痴呆老人,一边偷偷地打量着这里的环境。几天之后,他便和所有最底层的工作人员们混熟了。

而机会正来自于某次的调班。杨卓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那次的调班,他也许永远不会发现这家老人院里的惊天秘密。

二.

墙壁的一角被湿气侵蚀,浮现出一块块的凸起痕迹,就像那些老人皮肤上被岁月催胀出的斑点。杨卓点燃一支烟,仰头吐出个烟圈,然后盯着那个烟圈,把手揣进口袋里,摸着那粒小小的药丸。

在杨卓进老人院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下午,他被一直值夜班的小吴叫住。

小吴年纪不大,不学无术,也没什么本事去找个正经工作,因为是老板的侄儿,所以就留在了养老院打杂。

杨卓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总是值夜班。

和老板沾亲带故的人如果总是被派去做最辛苦的事情,那么理由只有一条,那件辛苦的事情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杨卓刻意和小吴接近,没事了就黏着他说话。小吴脑子不聪明,整天闷在养老院也手脚发痒。平时稍微和小护士们言语中戏弄下就会遭人白眼,也只有杨卓仿佛和他臭味相投。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某天喝酒的时候,小吴醉得晕晕乎乎地,凑近杨卓耳边,腆着涨红的笑脸,一边喷着酒气一边开口。

“杨卓啊,你这人还真是烂好人一个,对着那些老家伙你还能有说有笑的。你猜,猜我晚上是怎么对付那些老家伙的?”

小吴很讨厌那些得了痴呆的老人们。其实每个人都讨厌他们,只是小吴的这种厌恶表现得最为明显。

无法自理的老人,被家庭抛弃后丢进这间养老院自生自灭。杨卓极少看见他们还有来探视的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老人们在进了养老院后,一个个的病情都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恶化下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那些探视过的人逐渐就都不再出现了。

而那些老人,昨天或许还认识你能跟你打打招呼,一个晚上之后,彻底变成了不会说话的疯子。给他们吃饭,他们会用手抓着四处乱扔。给他们洗澡,他们会在碰着水时大声地尖叫。然后在大段大段留白的时间里独自坐在房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盯着惨白的墙壁用力地发呆。那背影又荒凉又瘆人。

他们失禁失常,失去一切人类基本的特征和尊严,最后只留下形似人类的躯壳苟延残喘,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

杨卓认为,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其实已经死了。

而到他们真的死亡那一刻,通常不会有人来医院迎接他们的尸体。那些家人在放弃他们生存的权力时,仿佛把他们理应享受的死亡后的凭吊权力也一并收了回去。

杨卓就从未见过有任何人来带走死去的老人们的骨灰。也许他们不想来,也许他们忘记了,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

杨卓更倾向于最后一种猜测。

作为护工,最痛苦的事情,是必须和这样的活死人接触。有好几次杨卓在给老人们换衣服时都发现,那些老人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痕迹。

淤青的,红肿的,甚至还有破皮之后溃烂的。那些大多数都是小吴留下的。

杨卓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换衣服,喂饭,擦掉他们嘴角的口水,从不将目光对上他们已经浑浊的失去焦点的视线。因为他们没有利用价值。他只和那些还能说话的老人谈谈天,却也从不深入。他小心谨慎,经营自己的虚假身份,甚至有时候会以为自己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刚开始小吴还担心杨卓看见那些东西,有些遮掩。可到了后来,发现杨卓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也就越来越放肆。甚至有时候会当着杨卓的面做出出格的行为。

但杨卓想要的新闻还不仅仅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终于把小吴灌醉之后,杨卓打开了怀里的录音笔,由着那散发着腐烂腥味的家伙靠在自己身上。

“我啊——只要他们不听话,我就抽他们耳巴子,这样,”小吴狠狠地往左挥了下手,扇起一阵微风,脸上露出个痴痴呆呆的笑容,“然后再这样反手抽回来。”

“不怕你舅舅发现?”

杨卓又灌了他一杯。小吴打着酒嗝囫囵咽下去,眼神迷离地盯着杨卓。

“我怕他?他——他比我更坏。”

“什么意思?”

“你猜——猜那些老家伙,怎么一个个——一个个都变得痴痴呆呆的?”

“不是生病了吗?”

小吴哂笑着大力摇头,把手指放在唇下,嘘了声。

“不对,是舅舅做的。没想到吧。”

杨卓的心跳停了一拍,紧接着狠狠地鼓噪起来。记者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说说。”

“他——他给他们吃了药。”

杨卓想起来了。他曾经咨询过专业人士,得知这样的病情不会在一夜之间恶化。而恶化到这个地步,基本离死不远了。

可为什么在一家专业的医院里,会发生病人的病情比在家恶化更快的情况呢?

杨卓猜测过很多种可能性,到了今天,真相就要大白。

他有些激动地揪住小吴的领子,急急地追问。小吴打着饱嗝,不耐烦地推开他,揉揉头发,一下子摔在酒桌上,嘴里讷讷地说着胡话。

“就是——就是药,就是实验的药。”

“什么实验?”

杨卓追着问。小吴转过头,很快发出鼾声,不管怎么摇晃也不肯醒过来了。杨卓紧紧地瞅着小吴的背,觉得自己已经逐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三.

杨卓休息够了,关上电脑,放回原处,抓过大衣披上,关了灯准备出门。

他和小吴约好了,今晚去搭把手。经过几次私下偷偷帮小吴调班,小吴对他无条件地信任起来,终于在昨天把杨卓拉到个僻静的地方,吩咐他帮忙搭手,甚至还允诺了他丰厚的条件。

杨卓捏着口袋里的药丸埋着头往楼下赶。他心里对今晚那个姓黄的老人有过那么一丝的愧疚,毕竟那老家伙的遭遇是他一手造成的。

可话说回来,如果他不这么做,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遭殃不是么。所以那些愧疚在杨卓的脸迎上第一阵夜风时,就悄然流逝了。

杨卓又点了支烟,准备醒醒神。裤子里揣着录音笔,可以连续记录十二个小时。他没有蠢到带摄像机去,再怎么微型的设备也会有露陷的那一刻。

他转过拐角,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边搓着手一边等待小吴的车。

天上没有星星,月亮亮得骇人。因为光芒太甚,杨卓幻觉中似乎能看见上面的斑秃痕迹。路口的街灯明明灭灭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有蚊蝇飞过去,才碰触到灯泡,就拖着被烤焦的翅膀掉在地上。

一只接一只扑上去,毫无头脑和胜算。

杨卓转过脸,他似乎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那种蚊蝇被烤熟后的腥臭味。

不知道一会去的地方会不会也散发出这样的味道。

等了一会,空旷的街道尽头远远地亮起了模模糊糊的光线。小吴来了。杨卓振作了下精神,直起腰,将烟头掐灭丢在地上,随便踩了踩,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个小小的黑点。

紧接着,那车子停在了他的跟前。小吴摇下车窗,对他招手。杨卓缩起肩膀,打开录音笔,埋着头跑过去。

“快上车,我们晚了点。”

“好。”

杨卓赶紧拉开车门。就在他要上去的那一瞬,他忽然一愣,猛地回过头去。街角那盏路灯依旧寂静地亮着,蚊虫排成队扑上去,再在烤焦后堕在地上。

杨卓死死地看着那个转角,直到小吴不耐烦地拽了他一把。

“喂看什么呐!快点。”

“哦,没什么。”

他摇摇头,弯下腰钻进了车里。

小吴故作严肃的脸近在咫尺,用力盯着他的眼睛。

“那老家伙已经不行了,我们待会过去就把他给弄出来,这是给你的。”

说着,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杨卓的手里。前排的司机压低了帽檐,一言不发地从后视镜里偷偷窥视着他。

杨卓咽了口口水,做出完美的贪心表情,狠狠点了点头。

四.

两个月前,杨卓第一次帮小吴替班,当然这件事瞒着上头的人。小吴临走时神神秘秘地把一个小瓶子塞给杨卓,吩咐他在晚饭后哄那帮老家伙吃下去。但不管杨卓怎么问,小吴也不肯告诉他瓶子里究竟装着什么,只说是好东西,吃了也不会死人。

杨卓偷偷拿了一颗揣上。

医院里新来了一个姓黄的老头。轻微痴呆症患者,记忆力不行,生活却还能自理,也认识人。杨卓被分配去负责他。

那老头在看见杨卓的第一眼就扯着他聊了半天家常,说了些年代久远的往事。可时间越近,他就记得越模糊。

杨卓并不同情他,只是一边敷衍地听着,一边打量病房里另外三个老人的情况。

那三个老人是和杨卓同时来的这家医院,可现在,他们已经退化得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了。

黄老头跟杨卓闲扯了会儿,小吴走进来,给黄老头吃药。

黄老头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磨磨蹭蹭地把那药丸放在一边,说是等自己吃了饭再动。杨卓偷偷观察小吴,发现小吴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黄老头手里那粒小药丸,像是想说什么。

几天后,在给病人擦背时,杨卓发现黄老头也无法避免地遭到了虐待。他的手脚青紫了一片,眼神也变得浑浊起来。黄老头的家人没有再来探望他,一次性付清了一年的费用。医院里没有给病人使用的通讯设备,他根本无法和外界联系。

那时黄老头还能开口说话。就在杨卓仔细给他清洁背部时,他忽然直了直腰,转过头一把抓住杨卓的手腕。杨卓被他骇住,那只枯瘦的手像妖树的藤蔓一样缠在他的皮肤上,散发出苍老和堕落的味道。

“救我……”

黄老头压低了声音,死死瞅住杨卓。杨卓的心跳漏了一拍。隔壁床已经空了个位置,剩下的两个老人对着墙壁,痴痴呆呆地笑。

“求你了,救救我。”

黄老头又重复了一边,杨卓觉得手腕被他勒得有些疼,他低头一看,手指因为血脉不通有些发胀。

“怎么回事?”

杨卓挨着黄老头坐下,黄老头紧紧地靠过来,压低了嗓音,神色中带着惊慌和无助,时不时左右看看,仿佛怕什么东西会突然蹿出来扼住他的呼吸。

“他们——给我们吃药。”

杨卓心跳漏了一拍,黄老头的气息颤抖,蕴藏着巨大的恐惧。

“什么意思?”

“那种药——我看见别人吃了,然后,然后他们都疯了。我不吃药,他们就打我——”

黄老头刚说完,忽然狠狠缩了缩肩膀,杨卓抬起头,小吴远远地从走廊尽头朝这边走了过来。

杨卓迅速稳定了心情,默默地把他的衣服放下来。小吴靠在门口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接着对杨卓点点头。

“杨卓,跟你商量个事情。”

杨卓哦了声,转头收拾好清理器具,小吴揣着手痞模痞样地闪到了走廊一边。杨卓抬腿往外走,黄老头的眼神一直钉在他身后。

那天是小吴第一次要求和杨卓调班,也是第一次将药丸交到杨卓手里。

杨卓很准时地出现在医院里。整个大楼空荡荡的,稍有走动就会传来层层叠叠推宕出去的脚步声。

杨卓按照小吴说的,将药给几个已经失去话语能力的老头吃了。他们本来背对着门,一直盯着墙壁,用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等被杨卓半强迫地灌下药没多久,一个接一个闭上眼倒头睡在了枕头上。

杨卓没有给黄老头吃。他还需要观察很多事情。而且作为一个记者,他并不打算做犯法的事情,所以必须留下些证据。

第二天,小吴提前出现在大楼里,和杨卓把服装换了过来。

此后他们进行了多次这样的事情。杨卓每次都偷偷留下一颗药丸,积累至今,已经有十来粒了。

杨卓最先发现的事情是,那些被灌了药的老人们不出多久,一个个先后消失了。他去问过小吴,小吴装傻充愣打着哈哈过去,接着,没有别的人再多嘴问点什么。

那些消失的人,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五.

车疾驰在路上,只有两边的路灯被拖出长长的灯影陪着他们。杨卓沉默不语,听着小吴的话。

今晚他们要把已经疯掉的黄老头送进另一个医院。在那之前,他们通知过黄老头的家人,那家人早已失去了前来探望的欲望,淡淡敷衍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

杨卓已经逐渐明白了医院生意红火的原因。因为他们高效,迅速而且悄无声息地替人们解决了很多难以言说的麻烦。

就在几天前,杨卓又替小吴值了一次夜班。那天风很大,吹得路上的树扑簌作响。叶子被刮下来贴在窗户上,长长的树影拖进房间里,扭曲狰狞。

黄老头已经不行了。他长久地看着眼前的某一处定点,目光空洞,嘴角流着口水。他的背上生出了褥疮,也许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也许还能感觉到,只是他说不出来。

杨卓有点害怕和黄老头的眼神对上。

最近医院里没有新客户,小吴露出烦躁神色,在喝酒时不经意透露出那头的客人等得有些不大耐烦,希望他们最近就能再送点新货过去。

可杨卓再问到底什么是新货时,小吴又含糊其词,不肯说个明白。老板给杨卓的期限快到了,他不能长时间无休止地在这个地方陷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杨卓偶然发现了黄老头的秘密。

杨卓替小吴值班的那个晚上,医院里照例没有别人。他检查了每个房门的上锁情况后,准备回自己的休息室。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拐角处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杨卓顿了顿,猫下腰,悄悄地跟了过去。他把脚步放得很轻,屏住呼吸,默默地贴着墙壁挪动。

他慢慢往前,来到墙壁的转角。他整个人和墙面贴成一条直线,他不动声色地探出头去——黄老头正使劲拽着医院的大门。

杨卓明白了。黄老头没有吃药。那些给他的药物都被他长了个心眼偷偷倒掉了,那些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状态都是他装出来的。他一直伺机等着一个能逃出去的机会。也许黄老头听说了今天杨卓又会替小吴的班,他信任杨卓,觉得就算被杨卓看见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才兴起了逃跑的念头。

杨卓转过身,闭上眼睛使劲喘息了会儿。

老板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让黄老头走了,意味着小吴不会再信任他,意味着他长时间的工作宣告失败,意味着他会丢掉这个到手的大新闻——

杨卓咬了咬牙,站起身,慢慢走到黄老头身后。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在黄老头来得及转身之前,一掌敲在他的后颈上。黄老头朝后仰倒,杨卓接住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粒药丸,掰开黄老头的嘴,给他灌下去。

黄老头的喉咙动了一下。杨卓出了一身大汗。他将黄老头运回床上,不大放心,又给他吃了两粒那药。

接着他出了门,靠在医院大门边狠狠地抽烟,再狠狠地吐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内脏似乎有某个地方正在隐隐作痛,就像东西腐烂时才会有的疼痛一样。

“喂。”

就在杨卓抽了两支烟后,有个人来到他的身边叫他。杨卓惊了下,抬起眼。已经是凌晨了,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出现在这个荒僻的养老院旁边。他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访客,瘦高个,看起来很年轻,戴着顶帽子。

“借个火。”

那人扬了扬手里的烟对他开口。杨卓将火机递过去,那人一手遮着风,一手打着了火机。就在火光略微一闪的时候,杨卓看见他的下巴上似乎有一块不小的疤痕。

杨卓全身震了震。他觉得自己见过那块疤痕,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你在这家养老院工作?”

那人抽了口,带着笑意问杨卓。

“嗯。”

“你不大像护工啊。”

那人接着道。杨卓有些警惕起来,缩了缩肩膀。

“我不像护工像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用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吐出来,然后将烟头随意丢在地上踩灭,对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我倒觉得你像个记者。”

杨卓一个哆嗦,一霎间浑身冰凉起来。

六.

目的地到了。小吴跑下车,医院门口站着几个杨卓不认识的人。小吴跟他们说了些话,那些人探头打量了杨卓两眼,对他歪歪头,示意他过去。

杨卓掏出钥匙,打开黄老头的病房,那些人站在他身后,审视着已经彻底疯掉的黄老头。

“可以。”

末了,杨卓听见他们这样说了一句话。小吴拉着杨卓一人一边架起黄老头,把他往外拖。黄老头的脚点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根本不在乎他们做些什么。

两个人一路将黄老头带到了门外的车旁。跟在他们身后的人走过来,打开那辆中型货车的车门,从里面推出一把椅子。

他们将黄老头放上椅子,用皮带束紧他的腰防止他挣扎,在他嘴上贴了白色的胶带。

然后他们将黄老头往车上推去。

就在经过杨卓身边的时候,黄老头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杨卓的胳膊。

只是一瞬,很快又放开了。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直至彻底消失在货车内部。

杨卓后退了两步,捂着被黄老头抓过的地方。那天黄老头向他求救的样子冲进他的脑海里,然后再也无法抹去。

阳光医院,也是人们说的单行道医院。

他的资金来源有三个部分,一个政府资助,一个护理费用,还有一个,就是今天这样的交易。

他们在痴呆患者身上做人体试验,让他们吃下各种待研究的药物,观察反应。为了防止老人们反抗,通常他们还会给他们吃些麻痹神经的药物。

那些东西可以让一个正常人变得和重度老年痴呆患者一模一样。

而后,他们将这些活体标本卖给开发研究的药品公司或者医院。至于这些老人们剩下什么用途,这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杨卓揣着那包钱还有自己收集的一系列证据回了家。他完善了报告,抽完那包烟中的最后一支,然后拨通了一个小学生都熟悉的号码——110。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看着那些被推出来的依旧保持着呆板表情的老年人,杨卓站在人群之后,静静地按下最后一下快门。警车呼啸而去,围观的人们慢慢散开,真相被掩盖在老人们的面具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察觉。

杨卓低头检查了一下相机,确保保存了每一张珍贵的资料,转身往公司去。这是从他被正式录用之前就保持好的习惯。

他已经想好了一个标题,足够引起人们的热议——无枝可依。

这是他第一篇引起热议的报道采用的标题,杨卓盖上镜头盖,在脑子里构思着文章的结构,转了两个弯,走进一条小巷。

周围没有人,路的尽头被缩小成了发着光的小方块,两边高高的楼房耸立着,屏蔽了一切可能的视线。

杨卓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他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板鞋跑动的声音。

“请问——”

有人叫他,杨卓停下来回过头去,是那晚出现的青年。

“怎么了?”

“你确定你叫杨卓?”

那个青年盯着他。杨卓的眉头动了动,嗯了声点点头。他还是觉得这个青年眼熟,包括他下巴上的那个疤痕,就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青年又问了次这个问题。杨卓不舒服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人开口。

“你就是总是来找我的那个人?那天晚上也是你在跟踪我?我不认识你。请问我应该认识你吗?”

青年歪歪头,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他,过了会,忽然露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使劲点了点头。

“啊,你应该认识我。”

接着,杨卓忽然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冲击在他的身体上。

尾.

杨卓愕然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腹部的那把刀子。血顺着刀口慢慢渗出来,他的身体里流窜过一股冰冷的感觉,接着是骨肉分离时的痛楚。

撕心裂肺。

杨卓困难地抬起眼,盯着眼前的青年,那人的笑容逐渐在泛红的眼睛里扭曲变形,而后转为木然。杨卓的思维逐渐止于混沌。那些片段似的记忆匆匆从大脑中一闪而逝,留下的不过模糊轮廓。就仿佛蜻蜓点水,在足尖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只剩下一圈圈的波纹慢慢扩散而开,最终回归于池塘的尽头。

那个盛夏的末尾,杨卓在收工后的高峰期挤上了一部电车。下班的人,放学的人,外游回家的人,层层叠叠拥挤着,散发出避无可避的汗腥味。

而后到了某个站,车门打开了,车轮和地面摩擦升起某种仿佛融化的橡胶味道,一个老头颤巍巍地上了车。

头发花白,脊背弯曲,双腿颤抖。杨卓当时正被人挤在车门口,上也不能下也不能,一只脚脚尖点地,另一只脚插在人群之中。

那个老头慢慢走到了一个少年身边停下来,弯着腰,喘息了两口,扶住少年座位边上的把手。

那个少年低着头,只露出一个下巴,上面还有一块很明显的伤疤。他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仿佛睡着了似的,没有半点起身让座的意思。

可站在杨卓的角度,明显地看见少年间歇中偶尔抬起头,用一种慌张的眼神迅速瞥瞥老人,再把脑袋埋下去。

那个少年醒着,只是不想起来而已。

杨卓盯着少年看,整个灰白的画面中只有他的书包是红色的,醒目地被他抱在手里,紧紧拽着。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那个黑着脸画着浓妆的女人的话:没有好的新闻就别回来见我。他才工作第一个月,试用期还没过就面临着被炒鱿鱼的风险。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了手机,偷偷对着少年拍了几张。极轻的咔嚓被湮没在轰然的发动机声里,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包括那个少年。

而后,他在下一站下车,回到公司,打开word文档写下个耸人的标题——无枝可依。

他请朋友帮他最大化清晰了少年的样子,尽管只有半张脸,可熟悉的人却能一眼认出那是谁来。

杨卓将那张照片放在了报纸的头版,发到了总编的信箱里。再之后,他留在了公司,挤走了所有竞争者。而这个为他赢来所有机会的新闻,已经在岁月中被他渐渐淡忘了。

杨卓用力瞪着青年,嘴唇微微开合,想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根本连少年姓什名谁都不知道。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如果不是现在从他身体里奔流出的血液有着青年当时的书包颜色,如果不是那条疤痕——是的,那条他一直都记不起来的疤痕。

“为……”

杨卓没有问下去。他知道为什么。在认出那条疤痕的时候,他已经全部了解了。那个报道用大篇的版面刊登了少年装睡不给老人让座的模样。在这个偏颇又易被激怒的年代,这样的新闻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

他听说有人人肉搜索出了那个少年。再之后的事情,他从未关心过。

青年的手更用力了些,手略微搅动,刀子整个没入杨卓的身体。杨卓无力地跪下去,他只觉得彻骨寒冷,内脏翻搅,整个人的身体仿佛错位了似的剧烈疼痛。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的悲鸣。

“你居然不认识我了。”青年冷漠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他放开手,由着杨卓用一种悲惨的姿势蜷缩着倒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张旧色报纸,一点点撕毁了丢在杨卓身上,“可我一直记得你,怎么也忘不掉。”他的嘴角动了动,扯着下巴上的疤痕,露出个怪异的表情,“我当时——肚子疼,上了一天课,累得要死,只想休息一下,我不就没让个座么,我不就——”

之后的话杨卓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能用最后一口气看着青年的嘴一张一合,他仰面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困难地呼吸,胸腔里的骨头嘎吱嘎吱作响,那块银色的被血弄脏的小牌滚在一边。

青年从他身边走过去,脚踩在他的奖牌上。那奖牌发出一阵悲鸣,接着裂成了碎片。

就和那些被送进研究室的老人一样。

就和那张被青年撕毁的报纸一样。

就和杨卓胸口里的肋骨一样。

全都碎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