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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权力 第九章 长夜无际太阳照样升起

市委常委会结束的第二天中午,赵芬芳利用外事活动的间隙约金启明到欧洲大酒店谈了一次,介绍了常委会上的情况,埋怨金启明考虑不周,出手太狠,没给她留下多少回旋的余地。金启明听罢赵芬芳的介绍,却认为三元集团的重组方案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实际上是齐全盛、刘重天、周善本操纵内定的,只好承认了现实。吃掉蓝天集团的设想不谈了,金启明又换了个话题,要求赵芬芳想办法把新圩海滨国际度假区附近的五百亩市政府规划用地批给金字塔。赵芬芳情绪不太好,摆摆手说,现在不太好办,等她哪天做了一把手再说吧。说罢,赵芬芳匆匆离开了酒店。

直到那时,金启明仍认定赵芬芳迟早会做镜州的一把手,正是为了落实赵芬芳一把手的问题,金启明离开欧洲大酒店后才通过北京高层领导的一位秘书去暗中了解肖兵的情况,主要是想知道:肖兵对其父亲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是不是真能成功地将赵芬芳送到镜州市委书记的位置上?肖兵在金字塔被抓后,他也和赵芬芳一样,认定北京那边要干涉,没想到,三天过去了,仍没听到什么动静,就有些怀疑肖兵对其父的影响力了。金启明当时想:如果肖兵对其父亲的影响力不够大,自己可以考虑出面通过关系网助以侧面的影响,哪怕再花些钱也认了。

这样做是值得的,事实证明,赵芬芳一点不比白可树差,对金字塔集团是尽心尽力的,达成默契后,马上按他的要求,对蓝天集团破产的问题公开发表了讲话,又按他的意志提出了由金字塔进行重组的方案,甚至把他请到常委会上去谈,只怕连白可树都不会做得这么好。这位女市长无疑是聪明的,现在她是谁的干部?要依靠谁?为谁服务?怎么服务?心里全有数。金启明相信,只要赵芬芳如愿以偿做了镜州市委书记,一个属于金字塔的新时代就开始了。

然而,五个小时过后,北京的电话打过来了: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根本没有一个叫肖兵的儿子!至于那个所谓的老区基金会更是个非法的敛财组织,民政部和公安部正在追查。

接完这个电话,金启明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肖兵竟然敢打着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旗号招摇撞骗!堂堂市长赵芬芳竟然会被来自北京的几个小骗子骗了!太可怕了,也太可恨了,一千万啊,就这样扔到了水里,连响声都没听到!更可怕的是,这一千万极有可能给赵芬芳带来很大的麻烦,最终还要把他和金字塔集团装进去!

当晚的一场款待军界朋友的晚宴被北京这个报丧电话糟蹋了,金启明只匆匆吃了碗面条便推说有急事,独自赶回了金字塔大酒店的地下室,准备再一次清除政治垃圾了。坐在车里一路往回开时,金启明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对赵芬芳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心里想的全是如何金蝉脱壳。事情很清楚,灭顶之灾已经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降临了,简直像个晴天霹雳!他今夜的反应稍有迟钝,都将给他自己和他的金字塔集团酿下不可饶恕的弥天大错!

回到d3东区地下室,又想了好久,金启明才尽量镇定着情绪,拨通了赵芬芳家的电话。

赵芬芳接电话时就有些不耐烦:“金总,怎么又是你?是不是又要和我谈地?”

金启明忙说:“不是,不是,赵市长,那五百亩地的事,我今天也是随便说说,不一定真买,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是……是这么个事:赵市长,我和集团的朋友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我们集团对老区基金会的这一千万捐款,恐怕还要搞个有规模的仪式,光明正大的事嘛,何必搞得这么鬼鬼祟祟呢?再说,我也想好好宣传一下我们金字塔,为我们金字塔做做广告哩!”

赵芬芳正在吃晚饭,嘴里似乎嚼着什么,显然有些不太高兴:“金总,你怎么又变了?啊?不是你自己说不宣传的嘛!是不是因为这次对蓝天集团的重组没实现,就觉得吃了什么亏?就闹起情绪来了?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短视,风物长宜放眼量嘛,只要我在镜州领导岗位上待着,就不会没有你们金字塔集团的发展机遇嘛,你金总要沉得住气嘛!”

金启明由此判断,赵芬芳直到这时还不知道其中内幕,却也不好说破,坚持道:“赵市长,这我都知道,可……可我还是想趁机搞点宣传,你来主持,我和肖兵同志都参加……”

赵芬芳这才说:“告诉你吧,肖兵恐怕参加不了了,他被刘重天和齐全盛抓起来了!”

金启明故作吃惊:“怎么回事?赵市长,你怎么不过问一下?他们可是你的朋友啊!”

赵芬芳笑道:“金总,我不过问,肖兵的父亲还不过问呀?你就等着瞧好戏吧!”

金启明这才被迫提醒道:“赵市长,肖兵毕竟是冲着你来的,我们金字塔集团又捐了一千万给他的基金会,这关系太大了,你务必要打个电话给肖兵家里,起码通报一下情况嘛!”

赵芬芳仍是麻木得很:“我操这份闲心干什么?不才抓了两天吗?多等几天再说吧!”

金启明心里直骂赵芬芳愚蠢,又一次好心劝道:“赵市长,肖兵毕竟是在镜州出的事,你也有一份责任嘛!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向肖兵的父亲说一下,包括肖兵在我市的活动情况。”

赵芬芳这才有所警觉:“金启明,你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呀?啊?”

金启明极力掩饰着:“我能听说什么?包括肖兵被捕都是你告诉我的嘛!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肖兵是被误抓,放出来后,我们就搞个上档次的仪式,也算是为肖兵恢复名誉吧!要是肖兵真从事了什么违法活动,那我也就不客气了:金字塔集团的这一千万捐款我得报案追回!”

赵芬芳气坏了:“金启明,你……你现在还没过河呀,就……就要拆桥了?啊!”

金启明心里惭愧着,却仍然硬着心肠做自己清除垃圾的工作,他相信在肖兵被捕两天之后,赵芬芳的电话应该被监控了:“赵市长,你的话我真听不明白!给老区基金会捐款,我是按你的要求做的,你说老区人民了不起,在战争年代养育了革命,养育了党,没有老区人民的伟大历史奉献,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改革开放的今天,也就没有我的这座金字塔!你让我对先烈牺牲的土地有所回报,我是冲着老区人民捐了这一千万,肖兵必须把这一千万用于老区人民,否则,我当然有理由追回!”

赵芬芳说:“那好吧,那就请你去找肖兵追吧!”说罢,气狠狠地挂上了电话。

金启明放下话筒,怔了好半天,苦苦一笑,默默打开了电脑。

简直是莫大的讥讽,在电脑模拟政治股市上,那支叫赵芬芳的政治股票仍作为他特选的头号绩优股漂着,涨升势头远胜过齐全盛和刘重天,挂牌上市后几乎没有进行什么调整,便直线升入了高远的政治星空。因为赵芬芳这支绩优股的飙升,大盘的综合政治指数已突破了三千点,进入了牛市的主升段,也就是说进入了收获季节。现在,这种升势要终止了,——岂止是终止?简直是灾难性的崩盘!这支叫赵芬芳的股票确定完蛋了,因为她从来就不属于强势的北京板块,而是问题股,问题又极为严重,很有可能把大盘拖入令人沮丧的漫长熊市!

金启明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一个已经在市长位置上待了七年的市长,为什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这么没有警惕性,就会眼睁睁上肖兵这几个小骗子的当?她是不是太权欲熏心了?太想当一把手了?而他呢?一个精明能干的民间政治家,竟然也在赵芬芳上当时,跟着上了这一大当,付出了一千万,买到的却是一颗随时有可能爆炸的政治炸弹!

肖兵在星星岛游览时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了:这一千万不会都用于老区扶贫,将用五百万为赵芬芳活动买官。这话肖兵是不是也和赵芬芳说过?更重要的是,肖兵落到刘重天和齐全盛手上后,会不会老实坦白,这样交代?如果肖兵做了这样的交代,赵芬芳就死定了!

看来赵芬芳必须暂时摘牌了,只要她不属于强势的北京板块就没有多少投资价值了,更何况她又和刘重天、齐全盛全搞翻了,股票质地大受影响!齐全盛和刘重天这两支股票看来得长长了,他们为了对付赵芬芳,进行了政治合流,底部构筑得很扎实,应该启动了,每人先来一个涨停板吧。“很好,”金启明看着电脑,在心里自我赞叹道,“作为一个理智的入市者,就是不能有个人的好恶,更不能用个人的好恶影响到对权力的投资。金钱投资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对权力的投资当然也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不产生利润的权力就是不值得投资的权力。”

那么,现在是不是又到了买进齐全盛的时候?齐全盛可是只本地老牌绩优股啊,曾和另一支本地股白可树产生过强烈的板块联动效益,这支老牌绩优股最近又刚进行过一次实质性的权力重组,——那可是和未来的省委常委刘重天的权力重组啊,意义不同一般,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引进了最新的纳米概念。经过重组的齐全盛,有了刘重天和郑秉义的支持,估计不会倒台了,这场廉政风暴过去后仍将稳坐在镜州市委书记的权力顶峰上,股价还会上升。齐全盛当年容不得刘重天,今天肯定也容不得几乎公开夺权的赵芬芳,赵芬芳必定会离开镜州,变成一种不值得投资的权力,——当然,这里的前提条件是:如果老天保佑,她不出事的话……正想着赵芬芳,赵芬芳的电话又打来了,口气已不对头了:“金总吗?你现在在哪里?”

金启明看着电脑,信口胡说道:“哦,赵市长,我在路上,正开车去省城……”

赵芬芳厉声道:“金启明,你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的座机!”

金启明这才明白过来,忙道:“我……我这不是马上要……要走吗!”

赵芬芳顾不上生气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好言好语道:“金启明,你先不要走,你可能也知道了,肖兵他们的事麻烦大了,请你马上到欧洲大酒店来一趟,我们碰头商量一下!”

金启明益发不愿去了,推辞道:“赵市长,我真去不了,省城一个朋友等着我呢!”

赵芬芳在电话里叫了起来:“金启明,我告诉你:如果我被双规了,你也逃不掉!”

金启明仍是装糊涂:“赵市长,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双规呢?”

赵芬芳几乎是在吼:“我刚和北京通过电话,肖兵是……是个政治诈骗犯!”

金启明心一狠,淡然说了句:“哦,这么说,我真得去报案了!”说罢,放下了电话。

是不是真的去报案?向谁报案?如果去报案,会不会自投罗网呢?这得好好想想。

真不是一次愉快的回忆。自从刘重天带着专案组开进镜州,他的麻烦就没完没了,先是因为白可树的问题,一次次被专案组办案人员找去谈话;嗣后,又因为齐小艳的问题暗中被赵芬芳盯着不放;如果赵芬芳被双规,会不会供出他手下人干的那些勾当?吉向东毕竟什么都向赵芬芳说了,——吉向东这个无耻的政治小人不但卖了他和金字塔,实际上也卖了他自己。

然而,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论吉向东向赵芬芳说了什么,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只能理解为诽谤。他们惟一能抓住证据的,就是私藏齐小艳。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齐小艳不是罪犯,他和金字塔都没看到通缉令嘛,况且又是齐小艳主动逃出来的,是吉向东送到他朋友的山庄去的,他出于对一个老市委书记的同情和支持,当然要保护一下,人总要讲点感情嘛。这事传到齐全盛那里,没准会成为他又一次买进齐全盛的机会。至于齐小艳被王国昌威逼着跳下山崖,那也是王国昌的事,根本涉及不到他,境外黑社会组织指挥的犯罪活动,与他何干?

是的,一切全在精密的计划之中,从境外到境内,从省城到镜州,一层层保护网在实施行动时就事先设立起来了,迄今为止,他的手上没沾一滴血,清白得如同天使,谁敢指责他进行了有组织的黑社会犯罪活动?谁敢!他金启明仍然是镜州市人大代表,著名民营企业家。

更重要的是,金字塔集团和权力结合的基础远没被动摇,叛卖了这个集团的毕竟只有一个吉向东,集团培养的其他干部还在各自的岗位上为集团争取着最大利益,——就在刘重天一手策划公安武警突袭山庄时,仍有集团培养的干部冒着风险送出了这一信息,这不是很让人聊以自慰吗?这场风暴过后,镜州还将是过去那个镜州,杀了一个白可树,新的白可树还会顶上来;倒下一个赵芬芳,还会有新的赵芬芳爬起来;金字塔集团巨大的财富仍将不断收购权力,炒卖权力,创造一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良好局面。只要这种政治体制不进行彻底的改革,所谓的腐败问题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他和他的金字塔集团就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一次的演出看来是要结束了,赵芬芳可能要出事。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剧情的精彩,金钱又一次创造了奇迹!谁能想得到呢?在专案组大兵压境,白可树、林一达十几个贪官落入法网的时候,在刘重天高张反腐大旗,磨刀霍霍的时候,赵芬芳竟在风雨中被培养成了金字塔集团的高级干部!如果肖兵不是骗子,如果肖兵的许诺是真的,如果齐全盛和刘重天不在政治上意外地合流,如果齐全盛也被省委双规,并进而产生怨恨死死咬住刘重天,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厮杀,如果刘重天公报私仇扶赵灭齐,如果涂老板手下的马崽们再干得漂亮些,本来可以不这样结束!天哪,他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多么好的剧本啊,他们偏偏不这样演出!

金启明用一声深长的叹息,为自己的好剧本打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夜里十点多,已是心静如水的金启明摸起电话,要他的首席法律顾问来一下。

等候法律顾问时,金启明用电子炸弹炸毁了电脑里的模拟政治股市,删除了一切和这场政治风波有关的资料,又对只有自己掌握的秘密档案做了最后一遍处理。

金字塔集团首席法律顾问刘大律师走进门时,金启明已在平心静气开支票了。

刘大律师注意到,这两张支票的面额都很大,一张一百万,一张竟是三千万。

金启明把两张支票一起交给了刘大律师,面无表情地说:“拿着吧,刘大律师,一百万给你,是我预付给你的出庭辩护费,另外三千万请你用来请客送礼,搞关系,准备打官司!”

刘大律师接过支票,惊愕地看着金启明:“金总,这……这又是哪里出乱子了?”

金启明笑了笑:“刘大律师,你不要怕,目前还没出乱子,但我担心会出乱子,出大乱子!我可能被刘重天、齐全盛一伙诬陷,我们金字塔集团也很可能被他们诬陷啊!”

刘大律师明白了:“金总,你真厉害,又防到了他们前面!”说着,将那张三千万的支票收了起来,却把一百万的支票还给了金启明,挺恳切地说,“金总,我是您聘请的首席法律顾问,有义务为您和金字塔集团提供法律支持,况且,每年五十万的法律顾问费您全如期支付了,我和我的律师事务所又没为您和集团出过多少力,您这笔辩护费我就不能再收了。”

金启明扶着刘大律师的肩头,将支票拍放到刘大律师手上:“刘大律师,你不必这么客气,我重申一下,一百万只是预付,官司打完后,集团另有厚报,我的财务总监会找你的!”

刘大律师这才将一百万支票收起来了:“好吧,金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金启明带着一脸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开始交代任务:“刘大律师,如果官司打起来,你就要有必胜的信心,就要做无罪辩护,就要准备把它打到省城去,打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去!该去找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给你的钱你一定要花出去,不要给我省;你和你未来的律师团都没有省钱的义务,三千万不够,再找我的财务总监支。在法庭上要讲清楚,我金启明白手起家创造了镜州改革开放的一个奇迹,我和金字塔集团在夹缝中敬业奋斗取得了今日的辉煌!要让法官和全社会的人们都知道,过去搞民营企业不容易,政府部门的一个小小的科长甚至股长都能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掐死在摇篮中。有一个例子我过去和你说过,你可以继续举出来:早年我们营业部搞了一次装潢竟有五六批穿制服的人员来强行收费。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办?金字塔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可走嘛,那就是顺应国情,请客送礼,甚至给某些贪官污吏送钱!这样一来,我就有问题了,集团就有问题了,就有人会说我收买权力……”

刘大律师会意地笑了,热烈地迎合道:“金总,你说得对,太对了,实际上你和金字塔集团是任权力宰割的羔羊,是目前这种严重腐败现象的长期受害者和最大的受害者……”

金启明挥挥手,微笑着打断了刘大律师的话:“所以,你们要抓住这么一个重心:我和我这个金字塔集团在一个市场经济机制还不健全的国家,一个对自己民族私营企业不给予国民待遇的国家,一个权力寻租已成为普遍现象的国家,靠自己的顽强和执著走到了今天。你和律师团的结论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中国民营企业家靠资本实力追求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真理的故事。哦,刘大律师,对不起,作为一个当事人,我要求你对我下面叙述的事实如实记录!”

刘大律师连连应着,“好,好”,忙不迭地掏出记录本,开始为自己已经获取并且还将继续获取的丰厚报酬,认真工作起来……三元集团董事长兼总裁伍三元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得知镜州市委、市政府的重组意向后,放弃了即将开始的欧洲之旅,风风火火赶到了镜州,和常务副市长周善本、田健以及市经贸委、国资局开始了有关蓝天集团重组的实质性谈判。当晚,齐全盛和刘重天在国际度假中心会见并宴请了伍三元一行,热情鼓励了一番,预祝双方谈判成功,努力争取一个双赢的局面。宴会结束时已经快十点了,刘重天拉着齐全盛上了自己的车,悄悄告诉齐全盛,说是要去看一个人。车一路驶往市公安厅医院时,齐全盛才知道,刘重天提议看的这个人竟是自己女儿齐小艳,心里禁不住一阵感动,怔怔地看着刘重天,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然而,进了公安医院大门,齐全盛又有些犹豫了,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迟迟疑疑地对刘重天说:“……重天,算了吧,我看还是别去了,去了影响不太好,被人家知道,又要攻击我们搞政治妥协了!小艳的事,你就让专案组公事公办吧,我们最好都不要管!”

刘重天苦笑道:“老齐,怎么能不管呢?小艳毕竟是你女儿,又……又是这么个情况!”

齐全盛疑惑了,盯着刘重天问:“什么情况?重天,你不是说小艳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吗?”

刘重天沉默片刻,缓缓开了口:“老齐,首先我要向你检讨,在小艳的问题上,我失职了,我们专案组什么地方都查过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被金启明、吉向东藏到山里去,还是你提醒了我。更要命的是,赵厅长他们采取行动时,没保护好小艳,到底让小艳出事了……”

齐全盛打断刘重天的话头道:“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你老兄就别再说了,她是自己逃出去的,是自作自受,根本怪不到你!你直说好了,是不是小艳生命还有危险?是不是?”

刘重天摇摇头:“危险期真是过去了,但后遗症是严重的,很严重,医生今天告诉我,小艳从山上坠落下来时,后背着地,脊骨严重受损,已经无法复原,瘫痪已……已成定局……”

齐全盛惊呆了:“这……这就是说,小艳一……一生都离不开轮椅了?啊?”

刘重天点了点头:“老齐,现在小艳还不知道,你……你最好也不要在她面前说。”

齐全盛仰望夜空,怔了好半天,叹息着问了句:“重天,这……这是不是报应啊?”

刘重天马上明白了齐全盛的意思,忙道:“哎,老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都是共产党人,怎么能信这一套呢!月茹当年出车祸是意外,今天小艳从山上摔下来也是意外嘛!”

齐全盛毅然回转身,不无哀伤地道:“算了,重天,那……那我们还是回去吧!既然……既然已经是这个情况了,就别看了!你相信我好了,我……我会正视这个现实,也会正确对待的,你和月茹七年不都挺过来了么?我……我也会挺过来的……”

刘重天不好继续勉强,叹了口气,随着齐全盛转身往门外走。

上车后,齐全盛又木然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苦涩:“绑架者的情况,弄清楚了吗?”

刘重天通报道:“弄清楚了,赵副厅长汇报说,是通缉犯王国昌组织实施的犯罪。王国昌是黑社会组织的头目,手上有几条人命,绑架杨宏志,搞死祁宇宙,都是此人一手策划的。”

齐全盛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很明确地问:“怎么?和金启明、吉向东就没关系吗?”

刘重天很客观:“根据掌握的情况看,还真和金启明、吉向东无关。王国昌的老板姓涂,叫涂新刚,是香港一个黑社会组织的骨干分子。王国昌一伙人在镜州被捕后,这位涂新刚得到风声,便由香港逃往了南美,现在可能在巴西,目前,香港警察和国际刑警都在追捕……”

齐全盛把目光从车外收回,有些恼火地盯着刘重天:“重天,你是不是太书生气了?啊?境外黑社会组织怎么会对镜州这么感兴趣?怎么会对你这个省纪委书记这么感兴趣?非要陷害你,把你往死里整?啊?为什么要挟持小艳要挟我?这明显涉及到金字塔集团的利益,幕后指挥者只能是金启明、吉向东!重天同志,我看一个都不能饶恕,应该来一次大收网了!”

刘重天想了想:“老齐,你分析得有道理,我也这样推测,可你老兄要记住,我们是一个法制的国家,必须依法办事,没有犯罪嫌疑人的犯罪证据,任何分析和推测都是无力的!”

齐全盛怒道:“怎么没有?齐小艳是不是落到了金启明、吉向东手上?齐小艳给我的两封信是不是金启明逼她写的?小艳又是怎么落到王国昌这伙人手上的?这还不可以抓人吗?这是刑事犯罪,已经不是你们专案组的事了,今夜你不抓人,就由我们市局来抓吧!”

刘重天劝道:“老齐,你冷静点,我的意思不是不抓,而是等掌握了更有力的证据再抓。再说,金启明还是市人大代表,市人大不开会撤销他的代表资格,我们抓就是犯法!我看可以考虑先对吉向东实行双规,金启明就是要抓,也要等市人大开过会再说,你看呢?”

齐全盛勉强同意了,却又发泄说:“重天啊,这个市委书记我反正是干不长了,要按我过去的脾气,今夜就他妈的查封金字塔集团,把金启明、吉向东从他们的狗窝里全揪出来……”

刘重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老伙计哟,没准我也干不长了,如果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不讲原则,护着他的宝贝儿子,我可能就犯了‘非法拘捕’罪,很可能在你前面先下台哩!”

齐全盛认真了:“重天,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抓肖兵和你没关系,完全是我们镜州市的事情,是我这个市委书记下令让公安局采取的行动,让那位领导人和我算账吧!”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刘重天和齐全盛都还不知道肖兵的真实身份,二人都还担着莫大的政治风险。肖兵被捕后,仍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自居,派头摆得十足,随肖兵同时被拘捕的三个北京人也证实了肖兵的特殊身份。面对录音带,肖兵坦承不讳,说是因为酒喝多了,无意中泄了密,要镜州市委办他的泄密罪。刘重天和齐全盛都知道,对这种酒后胡言,泄密罪是办不了的,要么立即放人,要么落实肖兵的犯罪事实,拿到犯罪证据,再向省委和党和国家领导人汇报。人既然已经抓了,当然不能这么放,也只能干到底了。于是,今天一早,齐全盛便亲自安排市局一位副局长带着几个办案人员按肖兵名片上的办公地点直扑那个老区基金会。

在公仆一区齐全盛家分手时,齐全盛又想到了这件事,忧心忡忡地对刘重天建议说:“……重天啊,你看是不是由我打个电话给秉义同志呢?肖兵这件事关系毕竟太重大了。”

刘重天直摇头:“别,别,老齐,这个电话你还是不要打,正因为关系重大,我们才不能向秉义同志汇报!汇报给秉义同志,让秉义同志怎么办?调查人员不是已经派到北京去了吗?先了解清楚再说嘛,就算肖兵没有其他的犯罪活动,也不能在镜州搞第二组织部!”最后又好心地说了句,“哦,对了,老齐,小艳瘫痪的情况,你最好暂时不要告诉雅菊。”

齐全盛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和刘重天握了握手,转身走进了自家的院门。不料,就在刘重天钻进车内,准备离去时,一辆警车打着大灯,冲到面前戛然止住了。

刘重天本能地意识到又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

前往北京的那位李副局长立即从警车里弹了出来:“哦,是刘书记啊,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来向齐书记汇报!我们真搞对了,这个肖兵根本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而且……”

刘重天眼睛一亮:“好了,不要在这里说了,到齐书记家再说吧!”

到了齐家客厅,李副局长连口水都没喝,便开始汇报:“齐书记、刘书记,你们的眼睛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这个骗局!肖兵这个人太可笑了,别说不是什么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连股长的儿子都不是!他父亲前年刚去世,一生当的最大的官是村民小组组长!那个老区基金会倒还真有,不过,没进行过社团登记,在北京一座豪华大楼里办公,名气很大,基金会下面还有个实业总公司,挺能唬人的。业主说他们迟早要进去,有些线索就是业主提供的,为保险起见,我们又找了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的同志说,他们已经注意到这伙人的可疑情况了,正准备立案侦查。肖兵的真名叫洪小兵,曾在北京武警部队当过两年兵,因冒充武警部队首长的儿子,涉嫌从事诈骗活动,被军事法庭判刑两年,开除军籍,目前的身份是农民……”

这太富有喜剧色彩了,刘重天和齐全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李副局长接着说了下去,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二位领导,你们不要笑,这伙骗子的能量不小哩,来往的全是地方政府的党政官员!依法搜查时,他们实业总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正好撞到了我们的枪口上,我们突击审讯了一下,这家伙全招了:他们可不是简单的诈骗,还替人跑官买官,竟然还让他们买到了几个!其中就包括我们镜州的一位主要领导干部!”

(2)

齐全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刘重天:“是我们那位想当一把手的赵芬芳市长吧?”

李副局长道:“是,赵芬芳买镜州市委书记,由金启明的金字塔集团代为付款一千万!”

刘重天平静地问:“仅仅是那位副总经理的供词吗?还有没有其他相关证据?”

李副局长从卷宗里拿出一份复印名单:“有!二位领导,请你们自己看吧,这份升官表上第二页第三名就是赵芬芳,写得很清楚,现任镜州市市长,市委副书记,希望职务为镜州市委书记,括号里还特别注明了:省城市委书记亦可考虑,其他地级市的市委书记不在考虑之列。付款账目表在后面第五页,也说得很清楚,八十万用于捐助两所希望小学,八百五十万为基金会下属实业总公司项目利润,七十万为买官费用,账目表上注的是赵芬芳项目专用交际费。”

齐全盛把升官表和账目表看罢,默默递给了刘重天,说了句:“她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刘重天认真看完,沉着脸怔了好半天,“啪”的一声,把材料拍放在茶几上:“卑鄙!”

齐全盛“哼”了一声:“这也在意料之中,权欲熏心了,不顾一切了,连脸都不要了!”

刘重天仍在深深的震惊之中,讷讷道:“是啊,是啊,怪不得她和金启明打得一团火热,这么为金启明摇旗呐喊,原来是要金启明为她掏钱买官!竟然买到肖兵这伙政治骗子手上去了,一千万竟然让人家净赚了八百五十万!”

齐全盛又记起了金启明:“重天啊,我看这个金启明好像可以抓了!”刘重天想了想:“恐怕还不行,起码在对赵芬芳采取措施之前不能抓,会打草惊蛇的。”

齐全盛认可了刘重天的分析:“那么,我们就向秉义同志和省委汇报一下吧!”

刘重天点点头:“好吧,尽快汇报,我们最好辛苦一下,连夜去趟省城!”

出门去省城之前,齐全盛和刘重天再三向李副局长交代,对赵芬芳用金启明的钱买官一事,务必要严格保密,如发生泄密的情况,唯他是问。李副局长说,他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在北京时就向知情的办案人员这样交代过。同时建议,对金启明上手段,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齐全盛和刘重天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仍要求李副局长对金启明实行监控时不动声色。

同车赶往省城的路上,刘重天颇有感触,对齐全盛开玩笑说:“老齐啊,我再也想不到,镜州专案会办出这么个结果,没把你这个老对手老伙计办进去,倒是把赵芬芳办进去了!”

齐全盛也开玩笑道:“重天,你别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赵芬芳是你办进去的吗?是她自己跳出来的嘛!她太想当一把手了!”这话说完,开玩笑的心思却没有了,脸沉了下来,像自问,又像问刘重天,“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呢?她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怎么会呢?”

刘重天本来想说:你是有责任,你这个市委书记如果不把手上的权力搞到绝对的程度,如果能真正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实行集体领导的原则,赵芬芳也许就不会这么热衷于当一把手了。然而,转念又想,这话太刺激,现在说也不好,刘重天便忍着没说,只道:“从根本上说,赵芬芳从来就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只是一个政客而已,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在情理之中的。”

齐全盛连连摆手:“不对,不对,重天,我是有责任的!七年前我向陈百川同志要绝对权力,七年中我这个市委书记说一不二,给赵芬芳的印象一定太深刻了!她就产生了错误认识,以为当了一把手就可以一手遮天,就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要做一把手!”

刘重天没想到,齐全盛会如此剖析自己,动容地一把拉住齐全盛的手:“老伙计,这也正是我想说又不好说的哟!你能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不糊涂嘛!”却又道,“但是,不能一概而论,这里有个本质上的区别:你向陈百川要绝对权力是想为镜州的老百姓干大事,干实事,也真把这些大事、实事干成了;而赵芬芳谋求绝对权力想干什么呢?恐怕不是为镜州的老百姓干事吧?她只会为金字塔,为金启明干事!蓝天集团重组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齐全盛感慨道:“老兄,这就是问题的可怕之处啊,如果真让赵芬芳掌握了这种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党,我们这个民族就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刘重天说:“赵芬芳掌握了绝对权力可怕,别人掌握了这种绝对权力也同样可怕啊!”

在两个老搭档推心置腹的交谈中,专车驰入了夜幕下沉睡的省城。

车上省城主干道中山路时,刘重天看了一下表,这时,是凌晨四时二十分。

这个时间很尴尬,虽说黎明就在眼前,长夜却仍未过去,叫醒省委书记郑秉义汇报工作显然不合适,况且郑秉义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召集省委常委开常委会,研究赵芬芳的问题。刘重天便让司机将车开到了自己家里,要齐全盛先到他家休息一下再说。车到刘家楼下,齐全盛怕搅扰邹月茹,坚持要和司机一起在车上休息。刘重天说什么也不依,硬拉着齐全盛进了自己家门,动手为齐全盛下面条,还从冰箱里拿了些熟菜,几瓶啤酒,和齐全盛一起悄悄喝了起来。

尽管二人轻手轻脚,邹月茹还是被惊动了。

睡房和客厅之间的门半开着,邹月茹从半开着的门中看到了背对她坐着的丈夫刘重天,看到了侧面坐着的齐全盛,觉得十分惊奇。她再也想不到,丈夫会在深夜将齐全盛带到家里,而且又这么亲密无间地坐在他们家里一桌喝酒,一时间,恍若置身于一个十分久远的旧梦之中。

是的,实在太久远了,只有九年前他们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刚到镜州一起搭班子的时候才有过这种情景,才这么亲密无间地在一起喝过酒。那时,她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她给他们炒菜,给他们斟酒,然后,就默默在一旁坐着,听他们说道些工作上的事:怎么把镜州搞上去,怎么规划发展这个面向海洋的大都市,说到激动时,两个大权在握的男人会像孩子一样扒着脖子搂着腰,放荡无形,呵呵大笑。她记得,齐全盛借着酒意说过这样的话:“合作就是要同志加兄弟,同志讲原则,兄弟讲感情,有这种同志加兄弟的关系,就不愁搞不好这个镜州……”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窗外的天光已经放亮,邹月茹在床上再也待不住了,抓着床上的扶手,一点点摸索着,想坐到床前的轮椅上,摇着轮椅走到这两个男人面前,像九年前那样尽一下主妇的义务。不料,瘫痪的身子太不争气,手已经抓住轮椅了,却还是软软倒在了地上。

这番动静惊动了刘重天和齐全盛,两个男人放下手上的酒杯,全跑了过来搀扶她。

邹月茹含泪笑着:“齐书记,我……我没事,我还想亲手给你们炒个菜……”

夜幕一点点隐去,黎明的曙光渐渐逼到了窗前,死亡的气息已清晰可辨了。

是政治上的死亡,无法避免,也无法挽救,连金启明都看出来了,都在准备后事了,她赵芬芳又何尝看不出来?她一失足落成千古恨,已经制造了中国政坛上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丑闻!

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失足,多么不可饶恕的失足,连上帝都不会原谅她!她已经是市长了,而且做了七年市长,为什么非要这么迫不及待做一把手呢?如果这是别人为她设套,逼她不得不往这个陷阱里跳还有情可原,她是自己给自己做下了绞套,自己吊死了自己。

政治死亡始于一个错误的判断,齐全盛和刘重天的历史关系把她的思维引入了歧途。按常理说,杀气腾腾扑向镜州的刘重天必将置齐全盛于死地而后快,对齐全盛绝不会手软;而齐全盛以他的风格个性,也必将竭尽全力进行政治反扑,咬得刘重天遍体鳞伤;一次渔翁得利的政治机会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郑秉义制约了刘重天,陈百川则把住了齐全盛,遏止了这场本应惨烈无比的政坛血战。于是,她这个善于进行政治赶海的可怜渔翁就倒了大霉,倒了血霉,被鹬的长嘴钳住了喉咙,被蚌夹住了腿部,被无可奈何地拖进了生死难卜的政治泥潭。

事情搞到这一步倒还并不可怕,凭她的机智,凭她多年政治赶海的经验,也许还有一条生路可走,可她真是太不清醒了,已经身陷泥潭之中了,竟又饮鸩止渴,上了肖兵这条贼船。

肖兵是两年前她在北京开会时认识的,是个什么会已经记不住了,能记住的倒是长城饭店的那次宴会。宴会的东道主是她二表哥,一个土里土气的邻省县级市副市长,她向来看不起这个只会拍马屁的二表哥,本不屑于去凑这种热闹,可二表哥非让她去捧场,说是要介绍个重要朋友和她认识一下。这个朋友就是肖兵,一个文文静静的小伙子,随和中透着傲慢,面对上万元一桌的山珍海味,吃得很少,话说得也很少。二表哥简直像肖兵的儿子,频频举杯,恭敬地向肖兵敬酒,一口一个汇报,一口一个请示,送肖兵上车时,腰几乎就没敢直起过。她觉得很奇怪,待肖兵挂着军牌的奔驰开走之后才问,这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低三下四?二表哥亮出了肖兵的底牌:人家是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能在北京接见我们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那时,赵芬芳还没想到这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会给她的仕途带来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心里没把肖兵当回事,只把他看作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次偶然奇遇。真正让她知道肖兵使用价值的时候,已是今年三月份了。三月份的一天,她突然接到二表哥一个电话,说是要带团到镜州考察学习,见面才知道,二表哥竟然从排名最后的一个副市长,一跃成了市委书记。尽管是县级市的市委书记,总是一把手,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私下闲谈时,二表哥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正是那位肖兵把二表哥送上了这个县级市一把手的位置。二表哥很替她抱不平,说是七年市长了,早该动动了,问她能不能让镜州的企业捐个千儿八百万给肖兵,往上再走一步?她当时笑而不语,努力保持着一个经济大市市长的矜持,心里却掀起了从未有过的狂风巨澜。

一个月后去北京参加经济工作会议,她忍不住按肖兵两年前留下的名片给肖兵打了个电话,然而,时过境迁,电话变成了空号。她没办法了,又打电话找二表哥,终于讨到了肖兵的新电话。和肖兵在电话里约了三四次,才如愿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完成了一次政治宴请。在这次宴请中,她变成了两年前的二表哥,镜州经济大市市长的矜持和尊严全没了,只管赔笑,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就是在那次宴请之后,她开始了和肖兵的实质性接触,说出了自己心头的渴望。肖兵因为她二表哥的关系,没有怀疑她的诚意,理所当然地把她纳入了自己的操作项目之中,明确告诉她:找个企业捐个一千万,五百万为她搞进步项目,五百万捐给老区人民。于是,便有了后来肖兵一行的两次镜州之行和金启明金字塔集团对老区基金会的一千万捐款。

不可原谅的致命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运之中的克星,一下子克死了她。

八小时前,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办公室已做了严正回答,领导人根本没有这个儿子,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诈骗事件,领导人办公室要求镜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严格审查,并将审查情况和结果及时报来。她当时还不相信,说是看到过肖兵出示的和领导人的合影。领导人办公室的同志说,这种事过去就发生过,那是电脑合成制造出来的假照片,你们的技术部门完全可以鉴定出来。

嗣后的八小时是阴森而漫长的,赵芬芳觉得,暗夜中的时间在无形之中已变成了一部残酷的绞肉机,把她生存的希望一点点绞没了:金启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金蝉脱壳了;齐全盛、刘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长带人飞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预料之中;二表哥那里也出了事,打电话找二表哥试探虚实时,接电话的却是二表嫂,二表嫂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昨天下午纪委书记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谈话,直到今天都没回来。再打电话给齐全盛、刘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会到哪里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汇报。也许李副局长从北京回来了,已经把肖兵的老窝掏了。再打电话找吉向东时,吉向东也没了踪影。

赵芬芳心里凉透了,分明感到灭顶之灾正在房内电子钟可怕的“滴答”声中悄悄来临。

就是在这样的揪心夺魄之夜,丈夫钱初成仍是彻夜不归,而且连个电话都不来,她身边连个商量倾诉的对象都没有!打手机钱初成的电话关机,打呼机钱初成不回机。这个臭男人肯定又钻进了那个小婊子的被窝,像往常一样故意躲她!她已走上了万劫不复的绝路,这个臭男人竟还在另一个女人怀里寻欢作乐,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绝望了,也对生活完全绝望了。

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赵芬芳什么都不想了,满眼含泪给远在美国的儿子勇勇打了个电话。

勇勇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什么种结什么果,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却还是这么不懂事,没问问妈妈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大事?开口又是他的汽车,要她尽快想法汇八千美元过去,说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车,在国内价值几十万。

赵芬芳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气愤地骂了起来:“……钱勇,你还是不是个东西啊?啊?除了问我要钱,就不能说点别的吗?你知道不知道,妈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妈在想些什么?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们谁管过我的死活!”

钱勇被骂呆了,过了好半天才赔着小心问:“妈,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干架了?”

赵芬芳先还压抑着呜咽,后来便对着电话哭出了声,越哭越凶。

钱勇害怕了:“妈,你别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这样凑合也……也没意思……”

赵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着说:“勇勇,不要再说你爸了,还是说说你吧!你这阵子还好吗?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还有你那个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过一辈子吗?”

钱勇在电话里说了起来,足足说了有十几分钟,主要话题全在自己那位台湾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对打工问题绝口不谈,且又婉转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车。

赵芬芳叹息着说:“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这台跑车你可以买,买了也可以送给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给你的钱,你必须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馆端盘子洗碗。要记住,你是大人了,已经独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妈了;你爸靠不住,妈也不能……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钱勇可怜巴巴地问:“妈,这么说,你……你不会再给我寄钱了?是不是?”

赵芬芳流着泪道:“不,不,勇勇,妈还会最后给你一笔钱,是妈的全部积蓄,一共五十四万美元,妈已经在去年去美国考察时悄悄存到了休斯顿花旗银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码我会让你姥姥日后告诉你。不过,这笔钱不是给你寻欢作乐的,是留给你将来创业的!你一定要记住:不拿到绿卡绝不要回国,如果有机会获得美国国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国内的政治宣传,包括妈妈过去和你说过的一些话。勇勇,这意思你能听明白吗?”

钱勇没听明白:“妈,你今天怎么了?咋净说这些话?过去你不是说过吗?最好的发展机遇在中国,在大陆。你还说国内正从全世界招揽人才,海外归国的人才从政的机遇很好……”

赵芬芳厉声打断了钱勇的话头:“只要这个政权一天不垮台,你就一天不要回来,更不许从政!中国政治是部残忍的绞肉机,我不愿看着你被绞成一团肉酱,这话你一定要记住!”

钱勇不敢多问了,信口扯了些别的,还扯到了好莱坞的一部新电影上,最后的话题又转到了钱:“……妈,那五十四万美元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啊?你不知道,现在学生办公司的事多着呢,如果这五十四万美元现在给我,我就不要打工了,可以考虑马上成立一家公司……”

赵芬芳再也听不下去了,默默放下了电话。

——对儿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赵芬芳开始怀疑自己这一生不遗余力的奋斗到底值不值?为政治奋斗,眼看要当上市委书记了,却又无可奈何地栽进了致命的政治深渊;为儿子奋斗,却培养了这么一个只会花钱的纨绔子弟。仅收受外商五十四万美元这一件事,就足以判她的死刑了,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换来的除了伤心失望,还是伤心失望,天理不公啊……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个白痴,这五十四万美元也足够他活过未来的余生了,作为一个舐犊的母亲,她尽心了,尽职了,到九泉之下也无愧无悔了。

漫长的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心如止水的赵芬芳喝了杯牛奶,洗了洗脸,对着镜子细心打理一番之后,夹着公文包照常出门,上了来接自己上班的专车。惟一的不同是,这日上车前,赵芬芳冲着自己已住了近十年的市级小楼格外留意地多看了几眼。赵芬芳自杀之后,给赵芬芳开车的司机回忆说,当时他就注意到,看小楼的那一瞬间,赵芬芳的眼神中充满眷恋。

赵芬芳生命的最后一天并不肃静,市物资集团几十名离退休老同志堵在市政府大门口,斗胆拦住了她的专车,要向她“汇报工作”。赵芬芳没听几句便明白了事情原委:这帮老同志原是市物资局机关干部,属事业编制,物资局改制为企业集团后,他们的退休工资发放突然成了问题,企业集团往外推,劳动保护部门不愿接,扯皮已经扯了一年多了。

赵芬芳心情本来就不好,火气格外大,坐在车上斥责老同志们说:“……这事也要我亲自管吗?谁扯皮你们就去找谁!如果这种小事也要我管,我这个市长就不要干了!”

老同志们说:“赵市长,这不是小事啊,我们半年没拿到退休金了,要饿肚子了!”

赵芬芳不为所动,手一挥:“走吧,走吧,找你们原单位去,他们会给你们说法的!”

老同志们忍无可忍,把车团团围住了,非要她这个当市长的给他们一个说法。

赵芬芳偏不给这个说法,车门一关,让司机给有关部门打了一个电话。

没多大工夫,一帮警察及时赶到了,又是组织警戒线,又是驱赶拉扯,总算把几十个老同志从车前弄开了。然而,老同志们固执得很,站在警戒线外仍不离去,点名道姓大骂赵芬芳。

赵芬芳知道让老同志们站在政府门前这样骂影响不好,车进政府大门后,对负责的警官指示说:“不能让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地闹,你们马上给我调辆大公交车来,找个借口把他们装上车,开到城外垃圾处理厂附近,把他们赶下车,让他们跑跑步,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警官觉得不妥,小心地质疑道:“赵市长,他们岁数都这么大了,这……这合适么?”

赵芬芳不耐烦地道:“没什么不合适,正因为岁数大了,身体才要多锻炼!去吧,去吧,赶快去办,可以和他们说,这是我的指示,哦,带他们去原单位解决问题……”

进了市政府大楼十楼办公室,已经快九点了,办公厅王主任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

赵芬芳没容办公厅主任开口便阻止了,脸色很不好看:“王主任,今天的所有工作安排全部给我取消吧。啊?我要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这样拼下去不行了,把命都要送掉了!”

办公厅主任很为难,站在赵芬芳面前直搓手:“赵市长,这……这许多都是急事啊,国际服装节的筹委会主任是你,明天就要开幕,许多贵宾已经到镜州了;蓝天集团的重组谈判也开始了,齐书记、刘书记都出面热情接待了伍三元,你当市长的不出一下面恐怕也不合适,周市长也希望你出一下面;还有,美洲银行代表团上午十时抵达镜州,也要接风……”

赵芬芳一声叹息,满脸悲哀:“王主任,你能不能不要说了?啊?能不能就给我一天的自由,哪怕一上午的自由呢?”想了想,“我看这样吧,这些活动全由周善本同志代我参加,善本是常务副市长嘛,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嘛!好了,好了,你走吧,马上通知一下周善本。”

办公厅主任仍不愿走:“赵市长,你……你不知道,周市长昨夜又进医院了……”

赵芬芳面无表情:“周市长太娇气,经常进医院嘛,你把他请出来不就完了!”

办公厅主任走后,赵芬芳关上门,开始紧张清理自己的办公桌,把一些有可能给她带来麻烦的文字材料全放到碎纸机里打碎,放水冲入了马桶。又把藏在办公室内的八张存折一一找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而后通知司机,要司机把车开到楼下门厅,说是要出一下门。

也就在临出门前,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到了,是一位挺熟悉的办公厅副主任打来的,口气温和,很像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副主任和她聊了几句天,才说了正题,道是今天下午关省长到平湖检查工作,要顺便到镜州看看,听听国际服装节的布置情况,请她先准备一下,组织一次专题汇报,并安排晚餐。副主任再三嘱咐赵芬芳,在关省长到来前,务必不要离开办公室。

赵芬芳心里有数,马上要来镜州的不可能是关省长,应该是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甚至是省委书记郑秉义,按时间测算,省委常委会应该在今天上午召开,现在恐怕还在开着,对她实行双规的决定也许已经做出了,——当然,因为她是政府口干部,没准关省长也会一起过来,但关省长就是来了,也不会是听她的汇报,必然是代表省委对她宣布双规的决定。

时间已经以分秒计算了,她再也不能耽误了,拿起公文包出了门。

下楼上车没受到任何阻拦,车出市政府大门也没受到任何阻拦,一切都还正常。

上了解放路,情况好像有些不大对头了。倒车镜中显示,一台进口子弹头汽车总在不紧不慢地跟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赵芬芳想了想,让司机突然拐弯,就近插上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身后的子弹头汽车也立即拐弯,跟着她的车开进了小巷。

司机也发现了异常,对赵芬芳说:“赵市长,后面这台车好像盯上我们了。”

赵芬芳看了看倒车镜,故作镇静道:“哦?不会吧?它盯我们干什么呀?啊?”

司机并不知情,觉得自己受了污辱,放慢了车速:“敢盯我们的车?我停下来问问!”

赵芬芳阻止了:“算了,算了,别给我找事了,开你的车吧!”

车出小巷,上了海滨二路,在海滨二路上开了十几分钟,到了有名的海景小区。赵芬芳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内的一座居民楼下,自己夹着公文包上了楼。上楼前,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下,却没看到那台跟踪的子弹头,一颗心才又重新放回了肚里。

因为昨夜就打了电话,和母亲约好了,母亲正在家等她,见面就叨唠起了房子装修的事,说是贵了,地砖不防滑,工程质量也有问题,住进来才半年,地板就有裂缝了。老太太要当市长的女儿好好管管,不能让装潢公司这么做假耍滑,坑害老百姓。赵芬芳扮着笑脸,频频应着,待母亲叨唠完了,才把八张存折拿了出来,递到了母亲手上:“妈,你拿着,这是我过去用你的名字替你存的九十万,你收好了。”

母亲吓了一跳:“九十万?芬芳,你……你和钱初成都是国家干部,哪来的这么多钱?”

赵芬芳凄然一笑:“妈,你别问了,就算我对你的一点孝心吧!钱初成你不要再提,从今以后,就当没这个女婿好了!另外,这九十万的事,你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我爸!”

母亲明白了,紧张地抓住赵芬芳的手:“芬芳,你……你是不是出问题了?啊?”

赵芬芳强作笑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还不是齐全盛他们搞我的小动作嘛!”

母亲出主意道:“芬芳,那你也别饶了这个姓齐的,得抓住他的小辫子死劲揪,往死里揪!省里不是正查他么?你别和他客气!妈的经验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服软……”

赵芬芳知道母亲叨唠下去会没完没了,打断母亲的话头道:“妈,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倒是你,要记住了,这九十万的事决不要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炒股赚的,不管谁找你,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承认,千万别辜负了我这做女儿的一片心意啊!”

母亲抹着泪,连连点头:“这我懂,我懂,我要说是你给的,不……不给你造罪么!”

赵芬芳欣慰地说:“好,妈,你能明白就好。另外,我还给勇勇在国外存了一笔美元,准备给勇勇几年后创业用,密码在这里,你看一下,牢牢记在心里,到时候告诉勇勇……”

母亲这才发现,女儿碰到的情况可能很严重,泪眼婆娑地问:“芬芳,你……你这到底是……是怎么了?啊?问题是不是很严重?会……会去……去坐牢?啊?你说实话!”

赵芬芳迟疑了一下,含泪点了点头:“是的,可能会被他们判个三……三五年。”

母亲一把搂住赵芬芳哭了:“芬芳,你别怕,到时候,妈……妈去看你,啊……”

恋恋不舍地和母亲告别之后,再上车时,赵芬芳终于松了口气: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得起远在美国的儿子了;作为女儿,她对得起生她养她的父母了。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她该乘风归去了。

赵芬芳命令司机将车开到望海崖风景区。

司机这时已发现赵芬芳神情异常,觉得哪里不太对头,一边开着车,一边小心地问:“赵市长,不……不是说好到你母亲家看看,就去人民医院检查身体的么?怎么又去望海崖了?”

赵芬芳脸一拉:“不该你问的事就不要问,开快点,就去望海崖!”

万没料到,快到望海崖风景区大门口时,那辆尾随不放的子弹头车又突然出现了,从后面的岔路上一下子插到了赵芬芳的车前,迫使赵芬芳的车在距风景区大门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更让赵芬芳吃惊的是,子弹头里走下的竟是主管全市政法工作的王副书记!

王副书记下车后,呵呵笑着走了过来:“赵市长,怎么到这里来了?走,快回市政府,我得和你商量个重要的事!这夏季严打呀,还得你们政府这边多配合哩!你都想不到,你们政府接待宾馆竟也有嫖娼卖淫问题,这事我得向你通报一下,别和你政府闹出什么不愉快……”

(3)

赵芬芳完全清楚了:自己已经在省委和省纪委的密切监控之下了。

王副书记还在那里演戏:“赵市长,你都不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呀,影响太恶劣了……”

赵芬芳挥挥手:“好了,王书记,上车,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重回市政府十楼办公室,行动自由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王副书记一步不离地跟着,和她大谈夏季严打工作的情况,政府接待宾馆嫖娼卖淫的情况,说到无话可说了,又扯起了市党史办主任老祁的癌症,说是老祁没几天活头了,问赵芬芳是不是也抽空去看看?

赵芬芳强打精神应付着,不停地喝茶,一杯茶喝到毫无滋味了,又泡了一杯。

第二杯茶泡好,赵芬芳神情自然地走进了卫生间,走到卫生间门口,还回头冲着王副书记嫣然一笑,讥讽地问了句:“王书记,你是不是跟我到卫生间继续聊啊?啊?”

王副书记一下子窘红了脸:“赵市长,你看你说的,你随便,啊,随便……”

疏忽就这样发生了,上午十点接到省委的电话后,王副书记想到了赵芬芳可能出逃,可能跳海自杀,却没想到赵芬芳在被死死盯住的情况下,会在他眼皮底下跳楼。出事之后才知道,赵芬芳办公室的卫生间竟通往一个不起眼的小阳台。王副书记调到镜州工作不到两年,因为在市委这边,和赵芬芳接触不是太多,到赵芬芳的办公室更没有几次,且因为赵芬芳是女同志,从没用过她的卫生间,不可能知道楼房结构,因此,发生这种疏忽也是可以理解的。

赵芬芳终于争取到了最后的死亡机会,走进卫生间后,马上锁了门,对着镜子从容地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裙,才坦然走到了摆满盆景、鲜花的小阳台上。纵身跳下去之前,赵芬芳站在小阳台上向市政府门外的月亮广场看了许久、许久,嗣后调查证明,赵芬芳在阳台上站了足有五分钟。当天的值班门卫无意中看到了她,还以为这位爱花的女市长又在阳台上浇花了。

这五分钟里赵芬芳到底想了些什么,已经无法考证了,这日在镜州市政府大楼内办公的公务员们只记住了一个事实: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时四十八分,中共镜州市委副书记、镜州市人民政府市长赵芬芳身着一袭白色进口香奈儿时装套裙飘然落地,当场毙命。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二时四十二分,也就是赵芬芳跳楼自杀五十四分钟之后,由省委书记郑秉义,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镜州市委书记齐全盛等人的专车构成的浩荡车队,由省公安厅警车开道,一路呼啸,冲进了镜州市政府大门。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是一个注定要被镜州老百姓记住的日子,也是一个注定要进入镜州历史史册的日子。这一天,镜州市人民政府的人民市长赵芬芳背叛人民,畏罪自杀;同在这一天,常务副市长、廉政模范周善本的生命之火也燃到了尽头,骤然熄灭了。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市长,死得又是如此截然不同,给人们带来的震撼是十分强烈的。

嗣后回忆起来,许多知情者认为,周善本的猝死与赵芬芳有着很大的关系。

那天上午九时二十分,办公厅王主任焦虑不安地从市政府赶到人民医院干部病房,如实向周善本转达了赵芬芳的指示。当时,人民医院的两个教授级医生正和周善本谈话,说周善本长期疲劳过度引起的亚健康状况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绝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如果再不好好休息,对身体进行必要调整,很可能会引起心力衰竭,出现意外。见王主任又要周善本出去参加这个会,那个会,两个医生都不太高兴,其中一位女医生挺不客气地责问王主任说:“……王主任,你们怎么总是拿周市长练?是不是因为周市长好说话?还管不管周市长的死活了!”

王主任心里也有气,顾不上再照顾赵芬芳的面子了,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就向周善本诉苦:“……周市长,你不知道,赵市长今天好像有什么情绪,啥事都不愿管了,连我的汇报都不愿听,市里这一摊子急事没人处理又不行,你说让我怎么办啊?周市长,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就是赵市长今天不让我找你,我也得找你,我……我真是没办法啊……”

周善本怕王主任再说下去影响不好,苦笑着换下了身上的病号服,穿上了自己原来的衣服:“好,好,王主任,别说了,我去,我去,只要赵市长指示了,我执行就是,走吧!”

女医生追到门口交代:“哎,周市长,把几件急事处理完,你可得马上回医院啊!”

周善本回转身频频向女医生招手,嘴里连连应着:“好,好,梁大夫,我知道了!”

没想到,这竟是永诀。女医生几小时后再见到周善本时,周善本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从九时三十二分走出医院大门,到当天中午十三时二十二分咽气去世,周善本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和赵芬芳一样,是按分秒计算的,在这三小时五十分钟里,周善本紧张得如同打仗。

是日,年轻的秘书三处副处长柳东和周善本一起经历了这难忘的三小时五十分钟。

第一件事是赶到国际服装节筹备中心,听取服装节筹备工作的最后一次汇报。

因为时间很紧,周善本一进门就把手表摆到了会议桌上,有气无力地声明说:“赵市长身体不好,不能来了,我今天手上的事也不少,会风要改改,这个会最多只能开一小时。同志们的汇报尽量短一些,材料上已经有的东西通通不要再说了,我带到车上自己看。”结果,仅开了四十分钟,这个会就结束了。周善本针对汇报中存在的问题,代表赵芬芳做了几点指示,特别提醒大家注意开幕式群众场面的控制,不要出现意外的混乱,和焰火之夜的防火安全问题。

离开会场时,周善本让秘书柳东把一堆会议材料抱上了车。

第二件事是蓝天集团的重组谈判,这事周善本本来就放不下心,在医院里仍在遥控指挥。

三元集团的伍三元是精明过人的商人,并不是扶贫帮困的救世主。谈判框架敲定下来之后,三元方面已经得到的东西寸步不让,没拿到的东西也想拿,突然提出要把原定零转让给他们的三千万蓝天科技国有股更改为四千万股。偏在这时候,受了委屈的田健又要出国去投奔他的德国老师克鲁特,准备将来作为克鲁特方面驻中国的首席代表,在中国加入wto之后开发中国大陆市场,德国方面的邀请函据说已经到了,田健已没有心思代表蓝天集团从事谈判工作了。

蓝天集团重组谈判的地点在市国资局,周善本赶到国资局,把伍三元找到局长办公室单独谈了一次,软中带硬警告说:“伍总,你不要得陇望蜀,如果你们三元集团从此之后不打算从事新车开发了,可以考虑放弃这次重组,我们镜州市政府可以公开进行重组招标。”逼着伍三元答应回到已定的谈判框架上来。对田健要走的事,周善本绝口不谈,临上车时,才对田健说,“你的事,我们找时间单独谈,我把心交给你,也希望你把心交给我,我的要求很简单:起码现在不能走,镜州一些贪官污吏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苦头,但镜州广大干部群众没有对不起你,我周善本没有对不起你,希望你最后帮我一把。”田健也有难言之苦,说伍三元是自己大学同学,又这么难对付,不论谈判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说不清。周善本说,“你不要怕说不清,出了任何问题都由我担着,你只管放心去谈好了,真该让的步就让嘛!”

从市国资局出来已经是十一时零五分了。

办公厅王主任又从镜州国际机场把电话打了过来,汇报说,美洲银行代表团乔治先生一行五人已下飞机,他和迎宾车队现在已上了机场高速公路,正开往拟定下榻的欧洲大酒店。

周善本又忙不迭地驱车往欧洲大酒店赶。

秘书柳东建议周善本不要去了,周善本不同意,对柳东说,“赵市长不去和人家见一下面,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就非去不可了,外事无小事,这是不能马虎的。美洲银行有意在中国进入wto之后抢滩镜州,此举不但对美洲银行意义重大,对我们镜州意义更加重大。”

去欧洲大酒店的路上,周善本一直在看国际服装节的材料,其间还接了田健一个电话。

十一时二十分,美洲银行代表团一行五人到了欧洲大酒店,周善本率领市政府秘书长和一干陪同人员在大堂迎接,其后安排迎宾午宴。午宴十一时四十分开始,柳东注意到,周善本除了礼节性地向客人敬酒时喝了小半杯法国干红,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先一步退席了。

十二时十分,周善本再次上了车,掉头赶往海滨国际度假区,会见省证管会秦主任一行,准备在吃饭时向秦主任通报蓝天科技股票操纵方面的问题。

不料,在赶往国际度假区的路上,碰到一帮老头、老太太招手拦车。

周善本远远看到前面的路边聚着这么多人,本能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意外,尽管心里急着赶往国际度假区,还是吩咐司机减速停车。停下车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两个老太太中暑晕倒了,同行的老头、老太太们在拦车救人,据说已经拦了好半天了,就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

周善本想都没想,便让柳东打电话给已在等候的秦主任,说是自己还要晚一会儿到,同时,吩咐司机把中暑的两个老太太抬上车,马上就近送医院。司机知道周善本的作风,不敢怠慢,打开车门,帮着把两个中暑老太太抬上车后,让周善本在这里等着,自己把车开走了。

司机开车走后,周善本见这帮老头、老太太一个个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好意地责备了他们几句,和气而关切地说:“……这么热的天,又是个大中午,你们这些老同志还跑出来搞什么旅游活动啊,肯定要有人中暑的嘛,可以等天凉爽些再出来旅游散心嘛!”

这话一说,马上炸了窝,老头、老太太们一个个点名道姓骂起了赵芬芳,有的边骂边哭。

听老人们七嘴八舌一说,周善本才弄明白,原来这帮老同志并不是自己出来搞什么集体旅游活动,而是因为当面向赵芬芳索要活命的养老金,被赵芬芳专门派去的公交车运到距城区二十公里以外的独山脚下垃圾处理场当垃圾扔了。老人们反映说,他们是十点多钟被扔到垃圾处理厂门口的,在四五十度的烈日暴晒下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走到这里。

周善本一时间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天哪,身为一市之长,做这种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让我们的老百姓怎么理解啊?这是人民政府干的事吗!你赵芬芳还是不是个共产党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和良知?怎么能这么对待上访的老同志呢?这些老同志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的父母了!

周善本悲愤交加,却又不好当着这些老同志的面痛斥赵芬芳,只得动情地连连拱手,向面前这些灰头土脸的老人们道歉:“老同志们,对不起,政府对不起你们,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对不起你们!这件事我回去后一定弄清楚,不管是谁干的,我……我都让她来给你们道歉!”

老人们纷纷道:“周市长,这不是你的事,用不着你道歉,我们回去找赵芬芳算账!”

“周市长,我们知道,你是大好人,是咱们省的廉政模范!”

“周市长,今天你能把车停下来,送我们的人去医院,就说明你是什么人了!”

“周市长……”

“周市长……”

周善本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流着:“别……别说了,老同志们,别说了!不管今天这事是谁干的,镜州市人民政府都有责任,我周善本都有责任!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个政府是人民政府,是……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不是……不是没心没肺,祸害人民的政府!”

周善本从柳东手里要过手机,亲自给市公交公司打了个电话,要公交公司调度室马上派一台四十座的空调车过来,将这些老同志全接回去,并且逐门逐户全部安全送到家。

天真热,路边没有一处可遮阳的地方,老人们却似乎把酷暑全忘记了,等公交车的时候,围着周善本说个不休,又自然而然地说起了他们养老金的发放问题。周善本头顶烈日,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不时地擦拭着脸上、脖子上不断流出的汗水,认真倾听着,还让秘书柳东做了记录,最后对老人们表示说,回去以后马上协调解决这件事,让老人们三天以后找柳东听回话。

柳东这时已发现周善本的情况不太对头了,大声说:“哎,哎,同志们,周市长今天可是从医院出来的,身体情况很不好,请大家散开点好不好?别让周市长也中了暑,倒在这里!”

老人们马上散开,几个带扇子的老人自己一身大汗,却拿着扇子对着周善本不停地扇。

在骤起的阵阵热风中,周善本眼中的泪水又一次涌出:多好的老百姓啊,多善良的老百姓啊,我不过是做了点自己该做的分内的事,不过是负起了一个常务副市长应该负起的责任,给了他们一个应该给予的承诺,他们就感动了,就满足了,就这样善意地对待你。

这时,司机把车开了回来,请周善本上车。

周善本站在车前迟疑着,仍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不要急,再……再等等吧,等……等公交车来了,把……把这些老同志们接走后,我……我们再走吧!”

老人们不依,硬把周善本往车里推:“周市长,你快走吧,你事多!”

“周市长,你都下命令了,公交公司能不来车么?”

“周市长,你放心,就是不来车,我们也不会怪你的!”

“周市长,你多保重,一定要多保重啊,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周市长,你快回医院歇着吧……”

周善本这才勉强上了车,上车后就歪倒在了后座上。

车缓缓启动时,周善本又支撑起自己半边身子,最后向老人们招了招手。

老人们的拦车处距国际度假区还有三公里,周善本上车之后还是想到度假区见省证管办秦主任,时间应该是十三时十分左右,市政府办公厅王主任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电话里不好说,省委领导同志要求周善本停止手上的一切工作,立即赶往市政府。

周善本没心思打听发生了什么大事,歪在后座上无力地做了一个手势,让司机掉头。

这就到了一个人民公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时刻是在周善本返回城区的路途中无声无息悄然来临的。谁也说不清周善本准确的死亡时间,只知道这个老实厚道的常务副市长,这个不断为另一类“公仆”擦屁股的常务副市长,这个被不少人私下视为最窝囊的常务副市长,是在由国际度假区通往城区的路上猝然去世的。车到市政府门厅前停下,秘书柳东从前门下车,给周善本开门时才发现,歪在座位上的周善本已气息全无。这时是十三时二十二分。

秘书柳东惊呆了,几乎是一路哭喊着冲进了市政府第一会议室,向坐在会议室的一大帮省市领导们汇报说:“周市长死了,死在车上了,他……他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啊……”

仿佛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会议室一下子被炸翻了天。

刘重天于众人极度震惊之中第一个反应过来,噙泪冲出了会议室。

继而,齐全盛、郑秉义、李士岩和所有省市领导同志也脚步纷杂地拥出了会议室。

然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阵阵散开的礼花,把镜州的夜空装点得一片绚丽,夺去了星月应有的灿烂光华。暗蓝色的苍穹下,一座沉浸在节日气氛中的不夜大都市在尽情狂欢。露天时装表演台上,来自国内国外的一支支著名时装表演队在表演,明亮的聚光灯不时地打在那些中外模特儿身上,造出了一种流动的美,变幻的美,朦胧的美,实可谓千姿百态。t型表演台下,万头攒动,烛光点点,宛如落下了满天繁星,国际服装节主会场——太阳广场于这个节日之夜展现了太阳般的辉煌。

“这是属于人民的节日,”郑秉义站在市委大楼观景台上评价说,“说到底,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一切奋斗牺牲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就是***反复向全党强调的,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除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作为我们这个政党来说没有自己的利益。”把目光从太阳广场上缓缓收回来,看着刘重天、齐全盛和身边的其他干部,继续说,口气渐渐严厉起来,“但是,我们的六千万党员呢?是不是都认同了我们党的这个性质啊?我看不见得!赵芬芳、白可树、林一达这些腐败分子就不认同嘛!他们从来就没有代表过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他们代表的是他们的一己私利!他们不是人民的公仆,而是人民的老爷!”

刘重天插上来说了一句:“尤其是赵芬芳,太恶劣了,连基本的做人良知都丧失了!”

郑秉义近乎愤怒地说:“可就是这种人,竟然一步步爬到了市长的高位,还恬不知耻跑到北京去买官,梦想当什么市委书记!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们就不该冷静下来,多问几声为什么吗?要深刻反省,深刻检讨啊!同志们,包括我在内!我主持省委工作也有几年时间了,对这个赵芬芳就没有什么警觉嘛!同志们,请你们想想看,如果我们党内都是赵芬芳、白可树这种人,我们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

齐全盛恳切地检讨说:“秉义同志,不论是赵芬芳、白可树,还是镜州其他干部出的问题,我都有责任,我这个班长没当好,辜负了您和省委的期望,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误!”

郑秉义也不客气,抱臂看着空中又一轮绽开的礼花,严肃批评说:“全盛同志,你是犯下了许多错误啊!白可树不去说了,你给省委的检讨中剖析得比较客观。赵芬芳又是怎么回事呢?和你齐全盛搭了七年班子,不是七天,七个月,是七年啊!这个人的恶劣品质就一点没看出来?我看不会吧?你为什么不批评,不教育?原因很简单,这个市长听话嘛,没原则嘛!”

刘重天赔着小心解释说:“秉义同志,老齐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嘛!镜州腐败案发生后,老齐就看出赵芬芳的问题了,比我还早一步看出来了,老齐是坚持了原则,进行了斗争的。”

郑秉义认可了刘重天的话,沉默片刻,一只手拉过刘重天,一只手拉住齐全盛,感慨地说:“重天,全盛同志,为此,我要谢谢你们,省委要谢谢你们!关键的时刻,你们都站稳了立场,经住了政治风雨的考验,你们两个同志讲党性,讲原则,讲做人的人格,讲共产党人的道德,才没有使这场严峻的反腐败斗争变成一场复杂的人事斗争,才没有使局面失控!”

齐全盛坦诚地道:“秉义同志,哦,对了,还有士岩同志,话我看也可以这么说:首先是你们省委领导同志头脑清醒,把住了舵,才没翻船啊!今天我得向你们二位领导承认,我曾对你们有过怀疑,对重天同志有过敌意,如果你们不坚持原则,不实事求是,事态可能就会向另一个方向转化,我很有可能会丧失道德线,而赵芬芳没准会又一次成为得利的渔翁!”

郑秉义被齐全盛的坦诚感染了,和气地问:“老齐,有一阵子灵魂的搏斗很激烈吧?”

齐全盛承认道:“很激烈,生死搏斗啊,什么都想过了,甚至想到过被诬陷,进监狱。”

李士岩插上来道:“老齐啊,被诬陷的不是你啊,是重天同志嘛!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层层设套,就是要把重天往死里整,为了坚持这个原则,我就伤害了重天同志啊,一度甚至考虑过把重天同志从镜州撤下来!还是秉义同志政治上坚定啊,关键时没动摇,支持了重天。”

齐全盛连连道:“士岩同志,我知道,都知道了,重天真了不起啊,硬是没倒下!”

李士岩拍了拍刘重天的肩头:“重天同志,我呀,再次向你道歉,也请你谅解!”

刘重天笑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士岩同志,这事你就别再提了!”

郑秉义又想了起来:“哦,对了,重天,全盛同志,还有件事我要特别表扬,就是对待肖兵的问题。你们做得好,做得对,有立场,有大无畏的政治勇气,值得充分肯定哩!”

刘重天笑问:“秉义同志,这我倒要问一下了:如果我和老齐早一点向你汇报,再假设一下:如果肖兵不是骗子,当真是某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呢?你和省委又会怎么处理?”

郑秉义想都没想便道:“还能怎么处理?和你们一样处理!中国共产党没有特殊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没有特殊公民,只要无私,就能做到无畏,你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嘛!”

李士岩感叹说,“重天啊,秉义同志说得对,只有无私才能无畏!如果我们每一个党员干部都能像你和全盛同志一样无私无畏,你所说的那种递延权力问题就不会存在了……”

郑秉义注意地看了刘重天一眼:“递延权力?很有新意的提法嘛,是你的新发现?”

刘重天摆摆手:“怎么是我的新发现?实际上是早就存在的一种很普遍的社会腐败现象嘛!几乎涉及到我们每一个党员干部,连我都存在这个问题。一个乡政府的司机因为给我爱人开了一次车,就有了这种递延权力,明明违反了交通规则,人家公安局领导同志倒主动登门道歉……”刘重天把办案期间看到的想到的林林总总怪现象说了说,得出了一个结论,“……秉义同志,对我们领导干部严格要求是必须的,但是,领导干部本人的洁身自好并不能保证不出腐败问题啊。如果不警惕,不在制度上堵住漏洞,我们手上的权力就很可能经过亲友,身边工作人员之手,完成利益的交换。我和老齐都吃了这方面的苦头,我过去的秘书祁宇宙打着我的招牌干了不少坏事,老齐吃的苦头就不说了,刚到镜州时,我真以为老齐问题很严重呢!”

郑秉义倾听刘重天述说时,一直看着夜空的礼花,待刘重天说完后,才把身子转了过来:“重天同志,看来镜州这个案子你没白办,不但工作上有成绩,思想上也有收获!这个递延权力现象看得准,看得深,我建议你再好好想想,写篇大文章,放开来写,我让省报给你发!”

这时,几发最亮丽的礼花弹打到了市委大楼上空,金花绽开,银雨飘逸。郑秉义让秘书跑过去关了灯,切除了光源,面前的夜空更显得五彩缤纷了。

刘重天看着落地窗外的绚丽景象,讷讷说了句:“善本要是也能站在这里该多好啊!”

齐全盛深深叹了口气:“天道不公啊,让这么个大好人英年早逝了……”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一时间,没任何人答话,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嘘唏,几声叹息。

过了好一会儿,郑秉义沉甸甸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有个建议:打破惯例陈规,由你们镜州四套班子集体出面,精心准备一下,搞个简朴而隆重的向周善本同志遗体告别仪式。要组织镜州全市副处以上的党政干部都来参加,来向善本同志告别,不准请假!让同志们都好好看一看善本同志,好好学习一下善本同志的这种廉政奉公,勤政为民的公仆精神,真正把***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放到心里!如果省里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我和关省长全来参加。”

李士岩进一步建议道:“老齐,重天,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把善本同志的事迹事先整理出来,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发一下?也在省市报纸上发一下?”

这也正是齐全盛和刘重天想办的,二人当即表示,一定会尽力做好这件事。

市政府秘书长本来远远站在一旁,可听到省市领导们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走过来提醒道:“郑书记、李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反映一下:从昨天下午开始,已经有不少市民把电话打到我们市政府来了,纷纷打听什么时候给周市长开追悼会。另外,周市长家门口的巷子,花圈花篮也摆满了。如果四套班子搞这么大规模的告别仪式,恐怕也要考虑到市民群众……”郑秉义手一挥,动情地说:“市民群众凡来自愿参加遗体告别活动的,一概不要阻拦!我们就是要让广大镜州老百姓知道,尽管这个镜州发生了性质严重的腐败大案,败类市长赵芬芳从十层楼上跳下来了,摔死掉了,但是,大批像善本同志这样的好党员、好干部还在努力奉献着,在为他们置身的这座辉煌城市,在为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拼命奋斗,流血流汗流泪!”

这评价公道客观,真挚感人,齐全盛和刘重天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十天之后,向人民的好市长周善本遗体告别仪式在镜州市政府门前的月亮广场隆重举行。

尽管事先已预料到会有许多市民会赶来参加,但是,齐全盛和刘重天仍没料到来的人会这么多。镜州四套班子副处以上干部集体告别不算,从早上布置会场开始,到下午三时灵车送别为止,月亮广场人山人海,流动中的凭吊市民不下二十万人次,为镜州开埠三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观。博古通今的史志办主任考证说,史载:明万历年间,古镜州一汤姓县令亲率百姓造堤防治海患,被海浪冲走,万民哭滩,震动朝野,嗣后悠悠岁月,竟再没出现过一个清官。

郑秉义和关省长专程从省城赶来了,还带来了省委、省政府一帮干部。

告别仪式通过电视转播车在全省范围内进行了现场实况转播,郑秉义代表省委、省政府发表了重要讲话,指出:周善本用他的奉献精神为我们共产党人树立了一个标杆,——怎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何落实***三个代表的光辉思想?是仅仅说空话走形式,还是深深扎根在人民群众之中,脚踏实地地为人民群众解决实际问题?

谈到赵芬芳临死的最后一天,竟把半年拿不到退休金的一帮老同志扔到垃圾场时,郑秉义愤怒地说:“……同志们,这是一个何等强烈的对比啊!最优秀的同志在我们党内,最无耻的败类也在我们党内,这就是我们这个党在向市场经济和法制社会转换过程中的现状!今天,面对善本同志的遗体遗像,面对覆盖在善本同志身上的这面熟悉的党旗,让我们都扪心自问一下:我们到底是赵芬芳,还是周善本?到底是要做周善本,还是要做赵芬芳?我们身上哪一部分像周善本,哪一部分又像赵芬芳?我们应该怎样慎重使用人民交给我们的沉重权力?是以权力为梯子,爬到人民头上做人民的老爷,喝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再把人民当垃圾一样扔掉,还是像善本同志那样,俯下身子,负起重轭,为人民拉犁负重,甘为人民做牛做马?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问题,严峻的问题呀,同志们!”

这时,不远处自发吊唁的人群中突然打起了一幅巨大的白色挽幛,挽幛上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周市长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4)

郑秉义看到了那幅挽幛,手向挽幛举起的方向指了指,眼含泪水,带着不无凄婉的语气说:“……请同志们都好好看看那幅挽幛上的话,记住挽幛上的话,一定要把善本同志不死的精神继承下来,给我们这个党争气增光啊!战争年代血与火的考验不存在了,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在战争年代和人民群众血肉联系的优良传统不能忘,更不能丢啊!我们这个党在战火中没有倒下,也决不能倒在腐败的深渊泥潭中!同志们,请大家牢牢记住:人民雪亮的眼睛永远在盯着我们,永远,永远……”

后记随着豪华游艇的逼近,视线前方的礁岛变大了,星星岛由万顷碧波中的一颗星星,迅速成长为一块郁郁葱葱的陆地。岛上古色古香的楼台亭阁,掩映在浓浓绿荫中的小山村,渐渐变得清晰可辨。邹月如注意到,山村上空有丝丝缕缕如烟似雾的炊烟袅袅升腾。

“快到了,老齐两口子肯定已经在岸边等了。”刘重天扶着轮椅,立在邹月茹身后说。

邹月茹回过头嘱咐道:“重天,我可再说一遍,不愉快的事这次可都不准提哦!”

刘重天笑道:“看你,还是不放心!我和老齐都没有你想像得那么脆弱!”

邹月茹很认真:“不是脆弱,我也不是指你,而是指老齐。重天,你想啊,老齐已经主动向省委打了引咎辞职报告,马上要到人大去了,这又背上了个严重警告处分。小艳已经瘫在那里了,还被法院判了十年刑,他心里不会好受的。”

刘重天心里有数:“我知道,所以,我们才到他老家度假休息两天嘛!”

邹月茹嗔道:“不说是为了陪我出来散散心吗?原来还是为了你的老搭档呀?”

刘重天笑了笑:“这不矛盾,完全可以兼顾起来嘛!”叹了口气,“老齐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啊!我了解了一下:鉴于小艳的身体情况,保外就医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邹月茹说:“这事最好别和老齐提,能帮着说说话,就说说吧,你现在是省委常委了。”

刘重天道:“省委常委怎么了?就能为所欲为了?小艳的事还得依法办,我不便多说。”

说话之间船靠岸了,齐全盛和高雅菊都在岸边旅游码头上等着。

推着邹月茹下了船,刘重天开口便说:“老齐,雅菊啊,国庆节这两天,我和月茹可就在你们老家过了。两天之内,服从命令听指挥,一切听你们安排!”

邹月茹笑着叫了起来:“哎,哎,重天,怎么是两天啊?国庆节有七天长假嘛!”

齐全盛接过刘重天手上的轮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月茹,你以为重天也是我啊?我现在清闲了,重天可更忙了,省纪委书记,省委常委,能在这小岛上呆满两天就很不错了。”

刘重天直笑:“老齐,你放心,在省城我就向月茹做了保证,一定在你们这个星星岛上看一回星星,呆足两天,和你老伙计一起钓钓鱼,喝点儿酒,好好唠唠。哦,对了,我那篇谈绝对权力和递延权力问题的文章还得请你看看,提点意见,这可是秉义同志特别关照的哩!”

嗣后的两天是愉快的,二零零一年这个国庆节成了和睦友好的节日,心心相印的节日。两个老搭档和两个在九年政治风雨中结下了无数恩恩怨怨的家庭,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里殊途同归,再度聚到了一起。两个女人白天黑夜在一起,像一对要好的亲姐妹,说呀,笑啊,仿佛两个家庭从未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说的话题也很轻松,时装啊,股票啊,物价啊……然而,在这种难得的休假的日子,两个男人的心情和话题仍然是那么沉重。

次日一起钓鱼时,刘重天又做起了齐全盛的工作:“老齐,怎么听说你有点情绪啊?”

齐全盛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重天,这你可别误会!我和秉义同志说引咎辞职承担责任,都是真心话啊!秉义同志偏不答应,怪我将他的军,非要我留在镜州做人大主任!”

刘重天会意地一笑:“所以呀,秉义同志让我这次再和你老伙计谈谈!”

齐全盛手握鱼竿,看着远方的大陆:“还有什么好谈的?重天啊,我也想开了,人这一生拼搏过奋斗过,也就算了。前阵子我还和雅菊说,我十四岁之前没离开星星岛一步,常坐在海边礁石上看星星,想像着海那边的世界有多大?做梦都盼着离开小岛到大陆上的大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一闯不得了啊,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呢,还真盼着回来过过清静日子!”刘重天拍着齐全盛的肩头,哈哈大笑起来:“老齐,你真想在这小岛入定成佛我不拦你,可我和你打赌:用不了一个月,你就待不住了!你老伙计能舍弃大海那边的精彩世界吗?能舍弃凝聚着你心血的这番改革事业吗?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不是你老齐的选择!”

齐全盛笑了笑,换了话题:“重天,你知道么?善本的死震动了田健,田健在善本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痛哭失声。前几天,我找小伙子谈了谈,和他说了,希望他留下来,出任重组后的蓝天集团副总裁兼蓝天科技公司总经理。田健同意了,决定不走了,留在我们镜州。”

刘重天十分欣慰:“好,好啊,善本如果知道也会高兴的!”

齐全盛这才问:“重天,怎么听说马上要来镜州的书记、市长都很年轻?”

刘重天点点头:“是这情况,省政府秘书长白明玉任市委书记,三十八岁;省经委常务副主任孙少林任代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三十六岁;这两个年轻同志都有海外留学经历,又在不同岗位上锻炼过,准备公示了,如果公示情况良好,就这么定了。”

齐全盛很感慨:“这我真没想到!秉义同志和省委真有气魄啊,派了这么年轻的两个同志来做镜州党政一把手!重天,能透露一下么?秉义同志和省委这么安排是怎么考虑的?”

刘重天想了想:“秉义同志前几天在省委常委会上说,镜州的经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班子对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是有好处的。尽管镜州发生了严重的腐败问题,但是,镜州经济一直高速增长,全省惟有镜州没有失业下岗的压力,老齐这个班长功不可没……”

齐全盛忙摆手道:“这不是我的功劳,是镜州干部群众觉悟高,干得好……”

刘重天打断了齐全盛的话头:“哎,老齐,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所以,秉义同志说,权力失去监督的深刻教训要汲取,但镜州发展经济的成就也要充分肯定,成功的经验必须坚持。白明玉、孙少林这个年轻的班子一旦建立,就不要轻易再动,班子换得过于频繁,就免不了有人急功近利,闹政治地震,这对发达地区的可持续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齐全盛口服心服:“说得好,秉义同志说得好啊,实事求是,目光远大!”

刘重天又意味深长地说:“秉义同志和省委希望你老伙计帮两个年轻人把好权力关啊!”

齐全盛怔了一下,摇摇头:“重天,还是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干吧,我的时代过去了!”

刘重天有些激动,坚持道:“但是,权力再也不能失去监督,尤其是像镜州这种经济高度发达的地区,秉义同志和省委非常希望你老齐在地方立法上做点探索!”

齐全盛沉默了好一会儿,郑重地说:“重天,我……我明白了!”

案情通报是不可避免的,刘重天告诉齐全盛:白可树已被一审判了死刑,同案三十二名罪犯也被判处了从死缓到十年八年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蓝天集团腐败案已基本结案。

齐全盛问:“怎么听说在法庭上出了点意外?林一达把起诉的检察院将了一军?”

刘重天承认说:“是有这事,出现了一个小挫折。这个林秘书长太滑头了,反贪局审讯时,他什么都承认,有的没有的,他都故意胡乱认,到法庭上全翻供了,说是屈打成招。我一看不对头,马上让陈立仁向法庭提出:主动撤回起诉,补充侦查。”

齐全盛又问:“金字塔集团的那位金启明呢?啊?这个教父级的人物什么时候起诉啊?”

刘重天道:“下一步也准备起诉了,省政法委决定,由平湖检察机关起诉,法院公开审判。不过,估计在法律上会有一场恶战,金启明和金字塔集团组织了一个强大的律师团,为金启明和金字塔集团进行无罪辩护,而且已经在全国各地大造舆论了。秉义同志为此专门召集有关部门的同志开了个会,明确指示:对金启明涉黑犯罪集团案的起诉审理不能受任何外界舆论的影响,一定要依法办事,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秉义同志还告诫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奉陪金启明的这个了不得的律师团,把这场官司打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去。”

齐全盛讷讷道:“好,好,不能让金启明和金字塔滑掉,这种恶势力一定要打掉!”

后来,齐全盛又对其他涉案人员的情况问了不少,可就是没提自己已被判了十年徒刑的女儿齐小艳,一直到刘重天夫妇离开星星岛都没提起过,就像没有这个女儿似的。

离别时,刘重天忍不住还是说了,是把齐全盛悄悄拉到一旁说的:“老齐,小艳的事我专门到司法局问了一下,保外就医估计没什么问题,现在情况也很好,你们不要担心。”

齐全盛一把握住刘重天的手,声音哽咽了:“重天,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关心!小艳犯罪有她自己的原因,但说到底还是毁在我手上的!我……我如果不当这个市委书记,不大权独揽,赵芬芳、白可树这些坏人也不会这……这么捧她!”怕不远处的高雅菊和邹月茹看到自己流泪,齐全盛背过了身子,又尽量镇定地说,“重天,对瘫痪病人的护理,你有经验,什么时候和我好好说说,传授一下。小艳早就离了婚,独身一人,我和雅菊不能不管啊……”

刘重天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邹月茹,鼻子一酸,强忍着泪点了点头:“好,好……”

齐全盛揩去了眼里的泪水,恢复了平静,拍打着刘重天的手背,很恳切地说:“重天,真这么急着走吗?啊?你看你家月茹这两天玩得多高兴啊,七天长假嘛,就不能再留一天?”

刘重天无奈地笑了笑:“不行啊,老伙计,能有这两天的清闲我就很知足了!”略一停顿,悄声透露说,“可能你也听说了:我们关省长的亲属又出问题了,秘书和儿子涉嫌受贿,数额巨大,案情复杂,我今天晚上就要听汇报,这是来时就定好的。”

齐全盛叹息道:“什么时候你这个省纪委书记能闲下来没事干该多好啊!”继而,又说,“重天,知道吗?社会上最近可又有新议论了,说我们镜州又发生了一场政治大地震哩,这震源呢,在省城,在北京。你我都有后台,我想是指秉义同志和陈百川同志,说我们双方的后台达成了什么政治妥协,所以,你刘重天放了我一马,我呢,也放了你一马……”

刘重天说:“省城传得更邪乎了,说秉义同志会做秀哩,拿善本同志的死大做文章,是想掩盖镜州腐败大案的恶劣影响。还有人说了,秉义同志弄了两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到镜州出任党政一把手,是老谋深算,志在长远啊!”挥了挥手,“让他们说去好了,谁能去堵他们的嘴呢?不过,事实和真相绝不会因为这些风言风语而有任何改变,历史也绝不会把这些风言风语记到它的史册上。地球不还在正常转动嘛,老齐,你看,看嘛,这太阳不照样升起吗!”

是的,太阳照样升起!

是新世纪又一天的崭新的太阳。

东方天际的满天云霞和壮阔的海面被冉冉升起的太阳映照得一片艳红,一片滚沸。

朝阳如血……海水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