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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权力 第二章 各唱各的调你往哪里走

从朦胧中醒来时,房间里已是一片白亮的天光。刘重天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表,是早上六时半。尽管昨天搞到夜里三点多才睡,还是醒得这么早,多年养成的习惯已难以改变了。

眼一睁,刘重天马上想到隔壁房间去看看邹月茹,这也是七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下了床才想起来,这不是在省城家里,而是在镜州省公安厅度假中心宾馆里,遂于洗漱后给省城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是保姆陈端阳接的,陈端阳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把大姐邹月茹这两天的日常生活情况说了一下,道是大姐老吃不下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陈端阳又以一家之主的口气建议刘重天回来一趟,不要这么公而忘私。

邹月茹抢过了电话:“——重天,你别听端阳瞎说,我啥事没有,你在镜州安心工作好了!”继而问,“重天,昨夜省城雨下得很大,现在还没停,镜州那边是不是也在下雨呀?”

刘重天看了看窗外,说:“镜州昨夜下了点雨,不太大,现在已经停了,都出太阳了。”

邹月茹又关切地问:“你们昨夜行动时挨淋了没有?千万注意身体,别受凉感冒。”刘重天应着:“好,好,月茹,你也多注意身体,想吃什么就让端阳给你去买,别这么节约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说罢,准备挂电话了。

不料,邹月茹却又吞吞吐吐说了起来:“哎,重天,怎么……怎么听说昨夜你们把齐书记的老婆高雅菊和女儿齐小艳一起都……都抓了?是不是真……真有这回事呀?”

刘重天淡淡道:“不是抓,是双规,月茹,这种事你以后少打听!”

邹月茹在电话里一声长叹:“重天,你真不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

刘重天说:“这是省委安排的,我是党员干部,得听组织招呼嘛!好了,就这样吧!”

这时,陈端阳又抢过了电话:“——哎,大哥,我还有个事:我爸从山里老家来了封信,说是要来找你告状,——我叫我爸直接到镜州找你好不好?你快告诉我一个地址!”

刘重天有些不耐烦了:“端阳,这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你不要添乱,我忙得都打不开点了!”说罢,挂上电话,走到窗前,打开了对海的一扇窗子,放进了窗外的阳光和海风。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艳红的大太阳已从海平面上升起,照耀着海滨度假区金色的海滩。五月还不是镜州的旅游旺季,海滩上没有多少游客,倒是绿荫掩映的步行街滨海大道上有不少本地干部群众在进行晨练。刘重天抱臂立在窗前,看着那些晨练的人们,不禁有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的感觉。七年前调离镜州时,滨海大道还只是图纸上的一个规划,他置身的这个省公安厅疗养中心连规划都没有,现在全成了现实。省各部委局办差不多都在镜州海滨修建了自己规模不同的疗养中心、度假中心,国外和港台的投资也不少,一个国际旅游度假区已形成规模了。

看来齐全盛还是能干事的,省委和秉义同志过去对齐全盛,对镜州的评价是实事求是的。问题归问题,镜州这些年毕竟还是让齐全盛搞上去了,现在正在向中央争取计划单列,要和省城一样成为副省级城市,如果这次不出问题,凭这样过硬的政绩,齐全盛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以计划单列市市委书记的身份进省委常委班子哩。

下楼到专用餐厅吃早饭时,省公安厅赵副厅长第一个跑来汇报了:“……刘书记,到目前为止,齐小艳还是没有任何线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抓了。你知道的,齐小艳不是一般人物,是镜州在职市委书记的女儿,我们这又是在镜州地界上,她躲在哪里不出来,我们就没办法呀!”

刘重天说:“也别说没办法,镜州不是谁的个人领地嘛!”

赵副厅长明显有情绪:“刘书记,话是这样说,可齐全盛在镜州当了九年一把手,影响实在太大了,到镜州这几天,我就没听到几个干部群众讲过齐全盛的坏话!倒是看了人家不少白眼,人家都说我们整人哩。”

刘重天不为所动,不急不忙地吃着早餐:“这不奇怪,本来就在预料之中嘛!白可树还当面骂我是还乡团呢!怎么办?我们听着就是了,真相大白之后,镜州干部群众一定会理解我们的。要知道,对腐败问题,镜州的干部群众和我们一样痛恨。所以,你这同志不要灰心,更不要松懈,这个齐小艳该怎么抓怎么抓,你是公安厅副厅长,又是专案组副组长,在这方面办法肯定比我多,别再找我了,尽职去办吧。”

赵副厅长说:“我估计齐小艳不会离开镜州,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镜州更安全的地方了,我今天安排一下,准备搞一个齐小艳在镜州地区的关系网络图,进行全方位查找。”

刘重天点点头:“好,应该这么做,按图索骥嘛!不过,赵副厅长,我也提醒你们一下:齐小艳可能躲在镜州,但也有可能出逃,甚至往国外逃,对此,我们要保持高度的警惕。”

赵副厅长应了声“明白”,从饭桌上抓起两个包子往嘴里塞着,起身走了。

刘重天这时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离去,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陈立仁揉着红肿的眼睛,第二个来汇报了。

陈立仁显然一夜没睡,汇报时哈欠连天:“……刘书记,对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的突击讯问刚结束,三个人都没进展!尤其是那个白可树,态度极其恶劣,简直可以说是猖狂!自己的问题只字不谈,净谈镜州的所谓复杂历史,说咱们这次是打击报复,还要我和你二人全回避,真气死我了!”

陈立仁当年在镜州市政府做过办公室副主任,刘重天一离开镜州,齐全盛便把陈立仁安排到市党史办坐冷板凳,陈立仁一气之下,也调到了省冶金厅。后来,在刘重天出任了省纪委副书记之后,才在刘重天的帮助下从省冶金厅出来,去了省检察院。这次成立查处镜州大案的专案组,省检察院又把陈立仁派过来了,刘重天当时就很犹豫,怕个人恩怨色彩太重,不利于案件的查处工作,曾私下要省检察院换个人。检察长挺为难,说立仁同志是副检察长、反贪局长,不让他上让谁上?再说,这是省委一手抓的大案要案,去个副局长也不合适呀!

现在问题果然来了,白可树知道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马上打起这张牌了。

陈立仁沙哑着嗓门,继续汇报说:“……看来白可树还心存幻想,以为齐全盛不会倒台,以为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还能长久地做下去,一口一个齐书记!我明确告诉这家伙:齐全盛有没有问题我不敢说,齐全盛的老婆女儿问题都不小,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恐怕当不下去了!”

刘重天眉头一皱,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哎,哎,老陈,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怎么知道齐全盛这个市委书记当不下去了?你这个同志是省委组织部部长呢,还是省委书记呀?啊!”

陈立仁一怔:“刘书记,省委郑书记和纪委士岩书记明天不是都要来镜州吗?”

刘重天看了陈立仁一眼:“秉义同志和士岩同志是要来镜州,可这又说明什么?”

陈立仁试探道:“不宣布一项重大决定呀?大家都在传,说是齐全盛要免职。”

刘重天脸一拉:“不要传了,没有这种事,至少目前没有!”挥了挥手,“好了,老陈,这些题外话都不说了,你一夜没睡,也辛苦了,快去吃点东西,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午我们还要回一下省城,向士岩和秉义同志做个简要汇报!”

和陈立仁分手后,刘重天看了看表,才七点二十分,便信步向大门口走,想到沙滩上去散散步,静静心。不料,刚出了大门,便见身为副市长的老同学周善本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周善本在刘重天面前下了车:“重天,原来住这里呀?我打了好多电话才找到你!”

刘重天笑了:“这说明我们保密工作做得还不好!”他拍了拍周善本破自行车的车座,“我的周大市长啊,这也太寒酸了吧?该不是故意在我面前表演廉政吧?你的车呢,怎么不用?”

周善本不在意地道:“这才几点?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呢,让司机把车开来干什么?

人家司机也是人,能让人家多休息一会儿就多休息一会儿吧。我家就在新圩,离这儿不远,你知道的。”说着,把破自行车往路边的树下一靠,陪着刘重天走上了沙滩。

刘重天有些奇怪,边走边问:“怎么?善本,你至今还没搬到市委的公仆一区去住呀?”

周善本嘴一咧:“搬啥搬?市委、市政府早就从镜州搬到新圩了,我还费那劲干啥!”

刘重天说:“那也要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环境嘛,你毕竟是老副市长了,总住在港区的工人宿舍也不合适嘛,再说,镜州又是这么个经济发达市!”突然想了起来,“哎,不是听说你们市委又在新圩这边盖了个公仆二区吗?叫什么观景楼,是没分给你房子,还是你又没要?”

周善本笑了笑:“是我没要,房改了,得买房了,算下来,我一套房子个人得掏十二万,我哪来这么多钱?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摇摇头,又说,“居住环境也不能说没有改善。我老父亲上个月去世了,他那两间平房和我们那两间平房打通了,也算过得去了。”

刘重天拍了拍周善本的肩头,一声叹息:“善本,你还是那么古怪,人家是食不厌精,居不厌大!你倒好,一套老平房住了三十年!当年你要搬到公仆一区,咱们就做上邻居了。”

周善本笑道:“真做了邻居,没准你刘书记这次就来查我了!还是住工人宿舍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能及时听到老百姓的呼声,不发热,也不发昏!重天,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心中一震:“那倒是!善本,我当初没看错人,你这个副市长看来是选对喽!”

周善本又说了起来,明显有个人情绪:“你看那个林一达,削尖脑袋往上爬,一心想往公仆一区市级小楼里钻。你知道不知道?林一达要的那座小楼是机关行政管理局分给我的,虽说我没去住过一天,人家管理局也不敢给他呀?他倒好,先找人家管理局,后来又找我。我让管理局把房子给了他,还莫名其妙补交了一年零五个月的房租,房租收据上写着他林一达的名字,这个人就做得出来!所以,这个人出问题,我一点都不奇怪。”

刘重天在沙滩上坐下了,也拉着周善本坐下:“善本,别提林一达了,说说你的事:一大早来看我,就空着两个爪子呀?啊?我和月茹上个月还让人带了两箱芒果给你呢,是我们冶金学院的那位大学长派人专门送给月茹的,我们月茹净想着你这个老同学!”

周善本一怔,叫了起来:“重天,那两箱芒果还真是你们送的?我还以为是人家打着你和月茹的旗号给我送礼,找我办事的呢,我……我全让他们拿回去了,一个也没吃着……”

刘重天大笑起来:“活该,那是你愿意便宜人家,听着,这份人情可算在你身上了!”

周善本只好认账:“好,好,重天,我还你和月茹几箱镜州蜜橘就是了,哪天你走时,我就亲自送来!”继而又一连声地问,“哎,月茹情况怎么样?情绪还好吗?你跑到镜州,月茹可怎么办?光靠家里那个小保姆能成么?”

刘重天不开玩笑了:“成也好,不成也好,省委指示下来了,能不来么!小保姆还行,换了几个,这个小端阳最好,在我们家已经五年了,都成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了!”他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看了周善本一眼,感叹道,“善本,要我说,这人哪,还是谨慎点儿好!老齐要是也像你这么谨慎,今天镜州就不会出这场大乱子了,你看看,现在我的处境难不难啊……”

周善本接过刘重天的话头:“哎,重天,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我就知道你要提老齐。林一达、白可树,包括高雅菊、齐小艳是不是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你们去查处,我不敢多嘴,对老齐,我得说几句公道话:这个市委书记干得不错,镜州干部群众有口皆碑哩!”

刘重天不高兴了,脸一拉:“齐全盛问题也不少,不说渎职了,起码要负领导责任!”

周善本认真起来:“哎,刘大书记,这可要把话说清楚:渎职和领导责任不是一回事。领导责任属于犯错误范畴,渎职可是犯罪,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刘重天这时已意识到周善本的来意了,有些愕然:“善本,你是来为齐全盛说情了?”

周善本直言不讳:“不是说情,是提醒!而且,这种提醒你的话,只能我来说。我是你和月茹的冶金学院老同学,又是你当年提名推荐上去的副市长,我的话你总得听听吧?”

刘重天强压着心头的不满,摆摆手:“说吧,说吧,我听着就是!”

周善本站了起来,在刘重天面前踱着步,情绪有些激动:“重天,你知道的,我和老齐个人之间没有什么私交,我这个副市长能干到今天,不是靠抱老齐的粗腿,也不是靠省里有什么后台。你离开镜州后有一阵子,我和老齐的关系还闹得很僵。可公道话我还是要说:老齐这个同志是事业型的,愿为镜州老百姓干事,也能为老百姓干事。你七年没来过镜州了,这次我建议你在办案的同时,也好好看看,看看镜州在这七年里变成什么样了!别警车开道下去,或者坐出租车,或者我借辆自行车给你,听听底下老百姓到底是怎么评价老齐的!”

刘重天不动声色:“这能说明什么啊?现在有这么种现象:我把它称做能人腐败现象,越是能人越会搞腐败!工作干得气势磅礴,腐败搞得也颇有气魄!再说,镜州今天的成就,也不能把账记在哪一个人头上吧?应该说是陈百川同志最早打下了基础,大家共同搞上去的嘛!”

周善本道:“这话不错,老齐也经常这么说,不但常提陈百川,还提你,提卜正军。老齐说,镜州能搞到今天这种样子,其中也有你这位前市长的贡献,你最大的贡献就是开放性的经济思想。老齐可没有因人废言啊,你虽然调走了,你搞经济的那套好思路老齐全接受了,要我们好好总结,好好请教!早几年我老往你那儿跑,老请你帮着出主意,都是老齐让我干的,对那场意外发生的车祸,老齐心里真是难过极了,重天,老齐这个同志可真不狭隘啊!”

刘重天站了起来,看着大海:“善本,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这个人太狭隘啊?”

周善本立即否认:“不,不,重天,我没这个意思,真的!”想了想,又面有难色地说,“可现在大家的议论真不少。我昨夜回家都半夜了,又是刚回国,还是有不少电话打到我家来说情况,话都不太好听,怕你们搞报复,连老齐都说了,这……这一次他准备被诬陷……”

刘重天一怔,注意地看着周善本:“哦,老齐这话是和你说的?昨夜?”

周善本点点头:“昨夜在电话里说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所以才一大早来找你。”

刘重天正视着周善本:“善本同志,你认为我和专案组的同志们会诬陷老齐吗?”

周善本似乎不好回答,答非所问:“你们历史上总有恩怨吧!”

刘重天声音低沉而严肃:“怎么,你老同学也学会耍滑头了?给我正面回答问题!”

周善本这才谨慎地道:“重天,我知道你是正派人,希望你不要这样做,这对你也不好!”

这回答多多少少让刘重天有些失望,刘重天一声叹息:“善本,我的回答是:在镜州案的查处工作中,我和专案组都会实事求是,严格按党纪国法办事,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不管这个人和我有恩还是有怨,也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腐败分子,不管这个腐败分子是什么人!”

周善本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能公正执法,我就放心了!”看了看表,“哦,你看看,都快八点了,我得去上班了,今天还得抽空和老齐一起开出国招商的总结会呢!”

刘重天和周善本握了握手:“那就快走吧,我这里事更多,也不能陪你聊了!”

周善本又像来时一样,骑着破自行车走了。

看着周善本骑车远去的背影,刘重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连周善本这种知根知底的老同学都怀疑他执法的公正性,镜州这个案子可怎么办下去啊!如果老部下陈立仁再不注意政策,背着他情绪化地乱来一气,副作用可就太大了。夫人邹月茹刚才电话里说得也许是对的,也许他真不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在这种时候以这种身份跑到镜州来……秘书李其昌买好早点和豆浆,送到齐全盛家楼上,陪着齐全盛一起吃了早餐。

吃早餐时,李其昌挺关切地问:“齐书记,昨夜休息得怎么样?睡得还好吧?”

齐全盛努力振作精神说:“睡得不错,嗯,还挺有质量哩!”

其实,齐全盛昨夜几乎一夜没合眼,为了解“政变”的真实情况,一直在网上看电子邮件。这种你死我活的特殊时刻,面对的又是老对手刘重天,他不能不保持高度的政治警觉。通过电话上网比直接打电话安全得多,只要密码不被破译,谁也不知道他和什么人谈了些什么。

真得感谢女儿小艳,小艳把英特网引进了这座小楼,教会了他这种先进的交流手段。

李其昌似乎无意地说:“齐书记,回去后,我给你打过电话的,你的电话老占线。”

这时,齐全盛已吃完了早餐,放下碗筷,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可能是电话没挂好吧。”

李其昌也不吃了,试探着问:“齐书记,今天咱们是不是还爬山呀?”

齐全盛想都没想便说:“怎么不爬?当然爬!我早就说过,雷打不动嘛!”

爬山是齐全盛特有的锻炼方式,不管工作多忙,不管头夜睡得多晚,山都是要爬的。

山是市委公仆一区五公里外的独秀峰,一个军事通讯单位的军事禁区,安静秀美,没有闲人进得来。每天早上七时整,挂着镜州001号牌照的黑色奥迪车准时驶到独秀峰下,司机在车里补个回龙觉,车的主人和他的年轻秘书前后上山,七时四十分左右,001号车准时下山,几乎成了一个固定的景致,军事禁区门前站岗的哨兵都认识了这位镜州市委一把手,其中一个机警的哨兵还通过齐全盛批条,转业后把户口落到镜州,在镜州娶妻生子了。有些同志怂恿齐全盛换一种锻炼方式,去打高尔夫球,齐全盛道是自己没这气派,劝他们也少往那种地方跑。

今天一切正常,六时五十分,001号车驶入军事禁区大门,六时五十八分,001号车停在了独秀峰下的石桥旁。七时整,齐全盛脱了外衣,从车里出来,和李其昌一起上了山。

山道上静静的,因为昨夜下过雨,空气潮湿而清新,透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安闲来。

几只叫不出名的鸟儿啼鸣着在山岩上飞旋嬉戏,时不时地掠过二人的头顶。小松鼠在山道两旁的松林里上蹿下跳,有个大胆的家伙竟跑到他们前面不远的路面上,鬼头鬼脑地看着他们。他们一步步走近后,那大胆的家伙才迅速窜进松林里不见了踪影。

齐全盛不禁发起了感慨:“小李啊,独秀峰可是个好地方啊,下台之后,我哪里都不去,也不在公仆楼住了,就让孙政委在这里给我盖个茅屋,含饴弄孙儿,独钓寒江雪!”

李其昌笑道:“齐书记,这里哪有寒江雪啊?你就钓松鼠吧!”就这么应付了一句,马上说起了正题,“昨夜我可没睡成,打了几小时电话,还和赵市长的秘书云里雾里扯了扯,把情况大致了解了一下,事情恐怕很严重。白可树和林一达这次肯定完了。据说白可树光在澳门萄京赌场就输掉两千万,搞不好要杀头。林一达早就被人家盯上了,光省纪委这一年收到的举报信就有一大沓,虽然事情都不大,总账算算也够判个十年八年!”

齐全盛默默听着,并不表态,也不惊奇,这些情况他已在许多主动发过来的电子邮件里看到了,于是便说:“小李呀,等我下了台,把茅屋盖好,你来找我玩吧,那时我就有时间了。白天我们爬山,晚上咱们听涛下棋,其乐也融融嘛!”

李其昌又应付了一句:“齐书记,你别想这种好事了,孙政委不会让你住在这里的!”

齐全盛站下了,向山下的繁华市区眺望着,喘息着:“是啊,是啊,真下了台,人家孙政委就未必买我的账了。也不怕嘛,还可以回老家嘛。小李啊,你不知道,我老家可是个好地方,在新圩东面二十公里外的星星岛上,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清静……”

李其昌忍不住打断了齐全盛的话:“齐书记,您今天是怎么了?咋老说这种话!”

齐全盛深深叹了口气:“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走,小李,我们继续爬!”

于是,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山道上湿漉漉的,李其昌怕齐全盛不小心摔倒,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身后,又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齐书记,高阿姨问题不太大,主要是受了白可树案子的牵涉。高阿姨退休后怎么跟着白可树出了两次国?这就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人家就做起文了,内情还不太清楚。”

齐全盛脸面上仍看不出任何表情。

李其昌继续说着:“……齐书记,这话真不该说,可我还得说:这事我看也怪您,高阿姨既然退休了,想出去玩玩,您又经常出国,完全可以安排一下嘛,您就是不安排!上次法国那个友好城市市长贝当先生不是携夫人一起来过我市么?您也可以携夫人进行一次回访嘛,还有日本和美国的友好城市……”

齐全盛摆摆手,口气不悦:“别说了,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看怪你高阿姨!退休以后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谁的老婆,不注意影响!出国出国,出到人家的陷阱里去了!”

李其昌仍在说,口气有些吞吞吐吐:“比较麻烦的倒是……倒是小艳……”

齐全盛停住了脚步,脸色难看:“怎么?听说了些什么?小艳经济上真出问题了?”

李其昌想了想,咕噜了一句:“怎么说呢,齐书记,这……这……”

齐全盛语气沉重,逼视着李其昌:“其昌啊,事情已经搞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啊?有什么就说什么,听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还受得了,也能正确对待!”

李其昌这才道:“经济问题倒没听说多少,只是……只是大家私下里都在传,说……说小艳和白可树关系非同一般,是……是白可树的情人,再加上蓝天集团又是那么个情况……”

齐全盛头一下子大了,像突然被谁打了一枪!这可是个新情况:女儿小艳竟和白可树搞到一起去了,竟然会是白可树的情人!如果真是这样,小艳的麻烦就大了,其一,小艳不会没有问题,她可以不贪,却完全可能为白可树的贪婪提供便利和帮助;其二,就算她没有问题,也会因为白可树的问题被整出一大堆问题来,镜州的案子现在可是刘重天在查!

李其昌赔着小心:“据咱女市长说,这个祸还是小艳闯下的,她非要抓蓝天股份公司的聘任老总田健,因为田健是您批示引进的mba,检察院吃不准,拖着不动,想等您回国后再说。小艳又找到临时主持工作的赵市长那里,由赵市长批示抓了。这一抓就抓出了大麻烦。田健不是一般人物,在北京经济界很有影响,被捕前一天,把一份血书和举报材料托自己的留德同学带到了北京,经一位中央首长转到了中纪委,惊动了中纪委,才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齐全盛努力镇定着:“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田健举报材料内容又是什么?”

李其昌道:“齐书记,您可能想不到:抓田健的事在咱们出国后第三天就发生了,赵市长后来向您汇报了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这件大事就是不汇报。田健举报材料的内幕是专案组最大的机密,没人清楚,估计主要是谈白可树问题的,白可树在抓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啊……”

齐全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李其昌的话渐渐远去了,恍恍惚惚像在梦中。

毕竟在国外辛苦奔波了十三天,回国后又碰上了这么大的事,一夜没睡,中共镜州市委书记、铁腕政治强人齐全盛再也挺不住了,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坐在独秀峰潮湿的山道上……李其昌慌了神,连连喊着“齐书记”,忙不迭地从不离身的小包里取出救心丸,让齐全盛吃了,齐全盛这才渐渐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事,我……我们下……下山吧!”

李其昌按住齐全盛,不让齐全盛起来:“别,齐书记,您别动,千万别动,就地休息!我把司机小吴叫上来,我……我们把您抬下去……”齐全盛苍白着脸,凄然一笑:“怎么?要出我的洋相啊?走,我现在还死不了!”

下山的步履是蹒跚的,李其昌再也不敢说什么了,两眼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扶着齐全盛一步步往下挪。齐全盛显然身心交瘁,体力不支,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到了李其昌身上,喘息声沉重。李其昌分明感到,齐全盛一阵阵颤栗发抖,有一种身体和精神同时崩溃的迹象。

然而,齐全盛就是齐全盛,真正的崩溃并没有发生。

快到山下小石桥时,齐全盛推开了李其昌的搀扶,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有状态,还交代道:“其昌啊,我的身体很好,刚才是一时虚脱,你不要四处给我瞎嚷嚷啊,我今天事不少!”

李其昌红着眼圈儿点点头:“齐书记,这还用您说?我……我知道!”

这日,因为齐全盛身体的原因,例行的爬山时间意外延长了四十七分钟,镜州市委001号车离开独秀峰军事禁区,加速驶向市委时已是八时二十七分了。

女市长赵芬芳一大早便接到了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的电话,约她到专案组谈话。

刘重天这个电话打来时,赵芬芳刚刚洗漱完毕,下了楼,正准备吃早餐。这时,在镜州航空公司做副总的丈夫钱初成已吃罢了,提着公文包正要去上班,听出来电话的是刘重天,在门口驻足站住了,难得关心了一下:“赵市长,刘重天这么快就找你了?”

赵芬芳没好气:“怎么?钱初成,你想看我的热闹是不是?”说罢,在餐桌前坐下。

钱初成想了想,也走到餐桌前坐下了:“赵市长,我们毕竟认识二十年了,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我得劝你一句:采取任何行动都得三思,可别头脑发热!你搅和进去出了事,我脸面上也不好看,咱们名义上总还是夫妻嘛,再说,我现在又是航空公司的副总了!”

赵芬芳冷笑道:“没有我这个市长,哪来的什么副总啊?你也到镜州各部委局办打听一下:有几个人知道你这位航空公司副老总啊?没听说过嘛!人家最多知道女市长老公姓钱!”

(2)

钱初成自嘲道:“对,对,我是沾你的光,——可我不想沾这光,你同意吗?”

赵芬芳火了,把手中的牛奶杯往餐桌上一:“又想去和你那个小红结婚了,是不是?”

钱初成很恶毒:“是啊,想了五年了,日夜都在想,我是襟怀坦白的,从没瞒过你嘛!”

赵芬芳心头一酸,泪水又像往常一样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滚,钱初成,你快滚吧!”

钱初成不滚,反而把椅子拉近了一些:“赵市长,你身在高位,要面子,我完全理解。可你也得理解理解我啊,你想想,你闹得叫哪一出?田健的事别人不管,你偏去管,现在好了,揭出了这么大个案子!好在齐小艳昨夜逃掉了,齐小艳不逃,你和齐全盛都不会利索!”

赵芬芳抹去了脸上的泪,口气缓和了一些:“好了,好了,钱初成,你不要再说了,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瞎操心!我是镜州市市长,还是市委副书记,必须坚持原则!”

钱初成笑了:“赵市长,这是在家里,就不要再说这种官话了好不好?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啊?无非是想再进一步,在齐全盛倒台后继任市委书记嘛!可我提醒你:齐全盛不好对付,树大根深!再说,齐小艳的烂事你也帮着办过不少,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吧?”

赵芬芳不耐烦了,话中又带上了刺:“是我的责任我都不会推,我真下台了,不当市长了,不就趁你的心了吗?你钱总可以和我划清界限,去和小红结婚嘛!”

钱初成站了起来:“别把我想像得这么无耻,赵市长,我真是为你好!”说罢,走了。

无耻且无聊的丈夫走了好久,赵芬芳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才一点点平静下来,市长兼市委副书记的感觉又渐渐找到了。很奇怪,在自己这个无耻且无聊的丈夫面前,市长兼市委副书记的感觉就是找不到,她时常是一个怨妇,不但丈夫钱初成认定她是怨妇,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幸福的家庭是同样的幸福,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老托尔斯泰说得一点也不错。一场错误的婚姻造就了一个不幸的家庭,给她的人生带来了灾难,无意中也成就了她的事业。正是因为婚姻和家庭的不幸,她才把全部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才从一个并不出色的中文系大学生成长为一个经济发达市的市长,从这个意义上说,她还得感谢钱初成哩!

吃罢早餐,赵芬芳打了个电话给市政府值班室,通知值班室说,因为刘重天同志找她商量事情,原定的市长办公会取消。又让值班室找一下金字塔集团的老总金启明,让金启明今天下午到她办公室来一趟。把这两件事交代完,接她上班的专车已到了楼前,赵芬芳对着镜子最后看了看,理了理鬓发,从容出门,上了自己的002号专车。

002号专车一路向专案组所在的省公安厅度假中心开时,金字塔集团老总金启明的电话到了,带着讨好的口气询问,赵市长一大早找他有什么事?是不是需要他马上赶过来?

赵芬芳说:“不必马上过来,还是下午到我办公室谈吧,我现在要到专案组去一下。”

金启明试探着问:“赵市长,怎么听说白可树副市长出事了?不知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赵芬芳敷衍道:“现在是双规,什么性质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省委和专案组正在查!”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语气也加重了许多,“金总啊,你这个同志要注意了,你和白可树的关系,社会上的传说可不少啊,这种时候头脑一定要清醒,千万不要犯糊涂!”

金启明并不惊慌,好像心里早就有数了:“赵市长,谢谢你的提醒,请你放心,我决不会犯糊涂!其实,白可树出事并不奇怪,今天不出事,以后也得出事,我早就料到了!”

赵芬芳笑道:“你早就料到了?所以,就把白可树的情人齐小艳劫走了,是不是啊?”

金启明也呵呵笑了起来:“赵市长,你真会拿我们小老百姓开心!你也不想想,我敢吗?有这胆儿吗?就算我现在仍然是白可树的好朋友,也不能这么不讲策略地往枪口上撞嘛!”

赵芬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金总,你可不是什么小老百姓啊,你是我省著名民营企业家,市人大代表,号称镜州的李嘉诚嘛!你这个金字塔集团要是垮了台,我们市的税源可就少了一块,还得增加不少下岗工人!所以,我真不希望你感情用事,卷到白可树的案子里去!现在专案组正四处查找齐小艳,你如果知道她的下落,最好和我打个招呼。”

金启明叫了起来:“赵市长,你真冤死我了!我和白可树早就不来往了,何况齐小艳?不瞒你说,我巴不得白可树这次进去就别再出来,免得我们这么多企业再受祸害!”

赵芬芳应着:“是啊,是啊,”话头突然一转,“不过,齐小艳不但是白可树的情人,也是齐书记的女儿嘛!你对齐书记的感情我知道,所以,我还是得提醒你:不能感情用事啊!”

金启明道:“赵市长,我对齐书记有感情,你对齐书记不也有感情吗?我们再有感情,也得按党纪国法办事嘛,我看就是齐书记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把齐小艳藏起来,你说是不是?”

赵芬芳心里虽然仍是疑虑重重,却也无话可说了:“那好,有些事我们下午面谈吧!”

八时整,002号专车驶入公安厅度假中心大门,赵芬芳下车走进了刘重天的临时办公室。

刘重天和赵芬芳寒暄了一番,马上转入正题,要赵芬芳把拘留田健的情况说一说。

赵芬芳想了想,神情坦荡地说了起来:“刘书记,这情况挺简单的,过程也不复杂:蓝天集团发现聘任总经理田健受贿三十万,证据确凿,就向市检察院报了案。市检察院老邝你可能认识,是从平湖市调过来的。老邝觉得田健是齐书记批示引进的人才,在国内经济界又小有名气,想等齐书记回国后再说。蓝天集团的同志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就跑来找我,我在齐书记出国期间临时主持工作,不能没个态度,就批了,让老邝立案去查处,把田健抓了。”

刘重天点了支烟抽着,不卑不亢地问:“赵市长,跑来找你的是不是齐小艳?”

赵芬芳点点头:“是齐小艳,她是蓝天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嘛!”

刘重天又问:“决定立案抓人前,你向在国外出访的齐全盛同志请示汇报过没有?”

赵芬芳的神情近乎天真烂漫:“没有,反反这种小腐败还要请示呀,按法律规定办呗。”

刘重天加重语气提醒道:“田健可是齐全盛同志批示引进的人才,mba,齐全盛同志出国前也有过话吧?啊?大事要通过安全途径向他汇报,你这么做,就不怕齐全盛同志有想法?”

赵芬芳明白刘重天的意思,刘重天显然是想弄清楚此案和齐全盛的关系,心里一动,真想把刘重天需要的都提供给刘重天,可却提供不出什么:抓田健的事完全是她一手制造的,的确和齐全盛没任何关系。于是,便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说:“不至于吧?刘书记。田健不过是一个聘任总经理,连我们正式的处以上干部都不算,又是齐小艳拿到三十万的受贿证据后才抓的,齐书记能有什么想法?齐书记手上的权力再大,脾气再大,也还要依法办事嘛!”

刘重天含义不明地点着头:“这么说,你对蓝天科技公司的内情一无所知,是不是?”

赵芬芳脸上益发困惑:“刘书记,这还有什么内情?不就是那三十万的事么?”

刘重天盯住赵芬芳:“赵市长,你就没想过,这个案子后面可能有更大的文章?”

赵芬芳略一沉思:“刘书记,你到底是省纪委书记,你这一提醒,对我也是个启发。应该有文章,田健也许不是独立犯罪,他能受贿三十万,就很难说下面的人都是干净的……”

刘重天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捻,明显带有情绪:“问题是上面的人干净不干净!”

赵芬芳一脸茫然:“上面?刘书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齐书记和这个案子也有关?”

刘重天一怔,神情变得极为严肃:“赵市长,声明一下:这不是我的意思!我说的上面的人,是指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和市委秘书长林一达!”停顿了一下,不无讥讽地道,“赵市长,你在齐全盛出国期间批准把田健抓起来,揭出了镜州的惊天大案,涉及了两个市委常委,还有市委书记的老婆、女儿,竟然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政治上是不是有点幼稚了?啊?”

赵芬芳脸上的茫然和困惑全消失了,一下子激动起来:“幼稚?刘书记,齐全盛同志的工作作风难道你不知道吗?如果他在国内主持工作,他批示聘用的小腐败分子田健能抓吗?田健能揭发大腐败分子白可树吗?镜州的腐败内幕能彻底曝光吗?”眼圈红了,称呼和口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刘市长,你是我们镜州的老市长了,和齐全盛同志搭了两年班子,你走后,我和齐全盛同志搭了七年班子。七年了,只有这件事是按我的心愿做的!所以,老市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用什么眼光看我,我都要说:我问心无愧!不论是对党,对人民,还是对自己的良心!恕我直言:镜州出现这种惊天大案,身为市委书记的齐全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至于齐全盛同志本人是不是陷了进去,陷进去有多深,我不知道,可我相信省委会查清楚!”

然而,让赵芬芳没想到的是,面对她这番表明立场的最新政治宣言,齐全盛的老对手刘重天的表现还是那么平静,那张长方脸上看不出任何响应的意思,眼神中也没透露出多少鼓励。

表白无法进行下去了,面对一扇紧紧关闭的门,你无法和他进行进一步的实质性交流。

刘重天真是莫测高深,面对一个整垮老对手的绝好机会,面对一个主动站过来的同盟者,竟是那么无动于衷,而且不想再谈下去了:“好了,赵市长,先了解这么个情况,你忙去吧。”

赵芬芳心里打起鼓来,坐在沙发上没动:“刘书记,见到你我情绪有些激动,可能有些话说过头了,可我想,我这是对组织说话,也就知无不言了,相信组织上会对我的话保密……”

刘重天这才难得笑了笑:“芬芳同志,你放心好了,我们纪委和专案组都有保密纪律。”

赵芬芳又说:“你是我们的老市长了,又七年没到我们镜州来过,我安排了一下,今晚我们政府这边想为你接个风,副秘书长以上的同志全部参加,是不是请齐书记作陪由你定……”

刘重天摆摆手:“这个安排不太妥当吧?我这次到镜州可不是参观旅游,是来办案,中纪委挂号,省委牵头抓的大案要案,要你们市政府接什么风啊?影响不好嘛!”

赵芬芳不死心,灵机一动,马上换了个思路,挺恳切地道:“刘书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做了第二手准备:我家初成请你吃个便饭,初成说了,他按你当年的指示,做我的接待员、服务员,做得还不错,相信你会给他个面子,深入家庭来检查检查他的工作……”

刘重天笑起来,是真诚自然的笑:“赵市长,你们夫妻这些年怎么样?没再吵过吧?”

赵芬芳道:“没再吵过,真的。初成能摆正位置了,还吵什么?老市长,这可真得感谢你呀,当年不是你做我们的工作,我们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现在可是模范夫妻哩!”

刘重天这回爽快地答应了:“好,好,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一定去你们家做客!”

赵芬芳站了起来:“那老市长,我就把你的最新指示向初成传达了,让他好好表现!”

刘重天将赵芬芳送到门口,又说了句:“不过,赵市长,你也不能搞大女子主义啊!”

赵芬芳点点头:“那是,老市长,我一直记着你的提醒呢!”像突然想了起来,“哎,怎么听说齐小艳在市纪委谈话时突然逃走了?现在找到没有?”

刘重天对涉及具体案情的事挺敏感:“哦,赵市长,这事你也听说了?传得这么快啊?”

赵芬芳笑道:“老领导,你也不想想,镜州是个什么地方?齐小艳又是什么人物?这么大的事谁会不知道!”略一沉思,“据我所知,齐小艳和白可树过去经常在金字塔大酒店的长包房同居鬼混,不知那里找过没有?刘书记,我建议你派人到那里找找看!”

刘重天点头应道:“好,好,芬芳同志,谢谢你的提醒啊!”

上车回市政府的路上,赵芬芳的脑子又转开了:这个刘重天究竟是怎么了?七年前齐全盛把他搞得这么惨,甚至可以说是家破人亡啊,他全忘记了?当真大公无私,不计前嫌了?这世界上会有这种事?完全不可能!刘重天对齐全盛的仇恨应该是刻骨铭心的。那么,问题就出在她自己身上,她太急于投靠了,一夜之间改换了门庭,让刘重天起疑,也让刘重天害怕。

刘重天说得不错,她政治上确实有些幼稚了,在一个巨大机会面前失却了理智,缺乏应有的政治矜持和定力。她不该这么主动,而应该等着刘重天来拉她,邀请她共同登台联袂演出。

如果这个判断正确,那么,她今天也就没什么大错,不过犯了个幼稚的错误而已。

而在一个政治死敌和一个犯了幼稚错误的同盟者之间,刘重天当然会做出有利于他自己的正确选择。

政治求爱的信号已经发出,现在,她只有耐心等待,等待刘重天联袂演出的邀请。

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了,齐小艳差不多完全忘了自己是在逃亡之中。

金字塔大酒店豪华的总统套房,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和摆设,毕恭毕敬的服务生和保安,都证明她作为镜州市委书记的女儿的正常生活没受到什么打扰。她仿佛正参加一个会议,或是在白可树的安排下躲起来休息。蓝天集团毕竟是个大集团,事太多了,这几年经济纠纷不断,在集团办公室里根本没法办公,住住各大宾馆的空闲总统套房是很正常的,没人会向她收费。

在宽大的化妆间洗漱完毕,懒洋洋地坐在客厅吃早餐时,英俊的保安部经理走了进来,声音低沉地通报道:“齐总,市公安局吉副局长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要马上见您!”

市公安局?吉副局长?还有什么急事?齐小艳心中一惊,这才想起了昨夜的逃亡。

昨夜真是惊心动魄,如果不是铤而走险,拿出当年短跑冠军的劲头,现在的局面就难以想像了。当时真是如有神助,市纪委楼下竟有个灭火器,院门口的边门偏是开着的,冲上解放大街后,竟又迎面碰到了金字塔集团老板金启明的奔驰!于是,她就被金启明接到了金启明控股的这座五星级大酒店,成了这个总统套房的贵宾。金启明当时什么都没问,她也什么都没说。

金启明是白可树的铁哥们儿,此人以民营企业家的身份当上市人大代表,白可树是出了大力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支队队长吉向东也是白可树前两年分管政法时一手提起来的,估计金启明不可能去向省专案组报信,吉向东也不会是来抓她的。

于是,齐小艳不动声色地告诉面前的保安经理:“请老吉进来吧!”

身着警服的镜州公安局副局长吉向东进来了,一进来,就让房内的保安和服务生退下。

齐小艳马上明白了,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老吉,这么说,你啥都知道了?”

吉向东叹了口气:“刘重天带着那么多人突然入住省公安厅度假中心,我这个公安局副局长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当时就想到要出大乱子!你一被传到市纪委,金总就急了,亲自开着奔驰过去了,还让我开辆警车来,我们两辆车在解放路上不断地转,真怕引起人家的注意!”

齐小艳口气挺轻松:“嘿,我说怎么会这么巧,出门就碰上了金总!”却没有领情的意思,反倒责问起吉向东来,“你们也是笨,光在解放路转什么,怎么就不管白市长呢!”

吉向东苦着脸:“谁说不管?管得了吗?刘重天那帮人上了手段,盯得那么紧!再说,你也是自己跑出来的,你不跑出来,我们也不可能跑到市纪委去抢人啊!是不是?”

齐小艳情绪低落下来:“白市长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你们知道吗?”

吉向东摇摇头:“不清楚,反正只知道双规了!哦,别说了,准备一下,马上走!”

齐小艳坐着不动:“走什么?这里不挺好吗?刘重天再也不会找到这里来!”

吉向东急了:“姑奶奶,你还坐着不动!刘重天没准马上就会找来!你想得到么?赵市长一大早就诈金总了,向金总要人!现在赵市长又跑到刘重天那里去了,你就掂量着办吧!”

齐小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赵市长不会这么快就背叛我父亲吧?”

吉向东“哼”了一声:“你以为赵芬芳也是我和金总啊?也这么重感情讲义气啊?我们这位女市长只有自己的政治利益!刘重天杀气腾腾地扑过来了,她除了背叛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齐小艳这才慌了,急忙站了起来:“那我们快走,马……马上走……”下楼上了吉向东的警车,刚出酒店大门,一辆挂着省公安厅牌照的警车迎面开了过来。

齐小艳一时间紧张极了,随手抓过一张报纸遮着脸,身子直往座位下缩。吉向东倒还沉着,递过一副墨镜,让齐小艳戴上,擦着省公安厅的那辆警车过去了。

倒车镜里显示,省公安厅的警车目标好像很明确,径自冲上了金字塔大酒店门厅。

齐小艳看着倒车镜,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无后怕地说:“真悬,差点落到他们手上!”

吉向东讥讽道:“赵芬芳这婊子改换门庭的心情也太急切了点,又替刘重天误事了!”

齐小艳这才又问:“老吉,你……你估计白市长问题大吗?”

吉向东十分警惕地开着车:“问我?小艳,白市长问题大不大,你不比我更清楚?”

齐小艳说:“我觉得白市长没什么大问题,我……我看刘重天是故意整人!”

吉向东应道:“是啊,是啊,大家也都这么说!刘重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嘛,归根是冲着咱齐书记来的!只要是齐书记重用的干部,没事他狗日的也要整出点儿事来!”

齐小艳便问:“老吉,那你开着警车来救我,就不怕刘重天整死你呀?”吉向东胸脯一拍:“整死我我也认了!我就是咱齐书记的人!没有齐书记,就没有白市长,没有白市长,也就没有我吉向东的今天,没准我还在基层派出所当所长、指导员哩!”

齐小艳很感动,脱口夸道:“老吉,白市长没白交你这么个朋友!”

就在这时,吉向东突然将车上的警报器拉响了,车速也明显地加快了许多。齐小艳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些公安人员在检查过往车辆,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紧。

吉向东安慰说:“小艳,别怕,别怕,这是在镜州,我这辆车没人敢查!”

果然没人敢查,他们的警车驰到路口时,许多干警纷纷立正敬礼。警车沿海岸继续向城外开,过了城乡结合部,又过了保税区,一路进了小天山自然保护区。

看着窗外的绮丽风景,齐小艳有些好奇:“哎,老吉,我们这是去哪里?”

吉向东莫测高深:“到地方就知道了,金总全给你安排好了,正在那里等你哩!”

又在小天山的盘山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一座仿古建筑出现在面前。警车在仿古建筑门前一停下,金字塔集团董事长兼总裁金启明便风度翩翩地迎了上来,笑呵呵地拉住了齐小艳的手:“齐总,受惊了吧?欢迎光临本集团的山庄保险公司!”

齐小艳一把甩开金启明的手:“什么保险公司?差点被刘重天的人抓住!”

金启明向吉向东一指:“小艳,你真被抓住,他老吉这公安局长就别干了!”

吉向东笑道:“那是,那是,这点事都办不好,我主动找齐书记请罪辞职!”

齐小艳四处看着,问:“哎,金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金启明说:“哦,这是我出资让一位朋友搞的一个休闲山庄,专门招待首长和重要关系户的,平常不会有人来,就是我们朋友圈子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你安心住下好了。不过,有几件事得和你交代一下:手机不能打,电话不能打,更不要说你是谁。有什么情况我会让老吉给你通报。你现在的身份是美籍华人,一个海外证券基金的经理人,叫徐安娜,我的女朋友。”

齐小艳一怔:“这么说,齐小艳消失了?”

金启明微笑着:“暂时消失了。”

齐小艳想了想:“那我要马上和我爸通个电话,让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吉向东插了上来:“小艳,你疯了?现在和齐书记通电话,也不怕他们上手段!刘重天那帮人正愁抓不到齐书记的把柄呢,你倒主动送上门!包庇你本身就是大问题!”

齐小艳想想也是,就没再坚持,和金启明、吉向东一起走向主楼门厅,脸上现出了愁云。

离主楼门厅还有好远,山庄的一个男经理带着几个小姐热情地迎了出来。

男经理满面笑容,看了看金启明,又看了看齐小艳:“金总,这位是徐安娜小姐吧?”

金启明点了点头,指着男经理,对齐小艳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山庄的小宋,宋经理,你有什么需要就让他安排,不要和他客气,住进来,这里的主人就是你了!”

住房的豪华和舒适程度不亚于金字塔大酒店的总统套房,服务竟是跪式的。

服务生跪着上了茶,悄悄退着出了门,动作和行动轻得像影子,显然经过严格的训。

金启明往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一倒,问:“小艳,这里还行吧?”

齐小艳挺满意,点了点头,笑道:“金总,你不会当真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吧?”

金启明笑了:“哪能啊,我要学一回关二爷了,——千里单骑送皇嫂哩!”

吉向东也开起了玩笑:“金总,我看你是金屋藏娇保皇嫂哟……”

正说着,金启明的手机突然响了,竟是市长赵芬芳打过来的。

赵芬芳开口就问:“金启明,你现在在哪里?”

金启明信口胡说道:“赵市长,我在省城啊,正和外商谈一个合资项目。”

赵芬芳显然不太高兴:“那么,你金大老板是不是要我赶到省城去见你呀?”

金启明呵呵大笑:“赵市长,你又拿我开涮了,你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啊!”

赵芬芳说:“那好,下午我在欧洲大酒店有个会,你在会后找我一下,记住了,四点!”

金启明连连应着,合上手机后,开口就骂:“这个背信弃义的政治婊子,又逼上来了!”

吉向东赔着小心道:“人家还不是想在你身上捞政治稻草嘛!”

金启明说:“我看她捞不到什么政治稻草!白可树的事就是白可树的事,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叹了口气,摇摇头,又说,“不过,白可树这家伙也太张狂了,自己一屁股屎,还抓那个田健,不是找死吗!小艳,你也是的,怎么早不劝劝可树?非把事情闹到这一步!”

齐小艳也埋怨起来:“我咋没劝过?金总,你不知道,我对可树说过不止一次,家丑不要外扬!不就是三十万的事嘛,内部处理掉算了,他非要把田健抓起来!还让我跑到赵市长那儿去说!现在倒好,反倒让田健狠狠咬了他一口,把刘重天引来了,搞得大家都没安生日子过!”

金启明说:“螳螂捕蝉安知黄雀在后?现在看来,可树是掉进赵芬芳的陷阱里去了!”

齐小艳道:“也不能这么说,这事毕竟是我主动找赵芬芳的,不是赵芬芳找的我。”

金启明冷冷一笑:“赵芬芳过去管过这种闲事吗?怎么偏偏这回就管了?而且是在齐书记出国期间?你和白可树就不动脑子想想这是为什么吗?她哪来的这么大胆?再说,省里又是什么情况?那个省委书记郑秉义和陈百川是一回事吗?郑秉义可是刘重天的政治恩人,让刘重天做了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已经摆出一副接班进省委常委班子的架势!”当即做出了判断,口吻不容置疑,“我看这里面名堂大了,目标对准的并不是白可树、林一达,对准的是我们齐书记!这位女市长要制造政治地震抢班夺权,取齐书记而代之了!你们怎么还没看明白!”

齐小艳不得不服:“金总,没想到你看得这么深,我和可树要早和你通一下气就好了!”

金启明一声长叹:“没用,白可树躲过了这一次,也逃不过下一次!不客气地说,他被咱齐书记宠坏了,眼中除了一个齐书记就没有别人了!况且,赵芬芳不在田健案上做文章,也会在别的什么案子上做文章。”停了一下,又说,“小艳,你不要心存幻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白可树问题不会小,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和齐书记不是一回事,你未来的处境会很难!”

齐小艳心里一沉,禁不住问:“金总,那么,你向哪里走?不会学那位女市长吧?”

金启明不悦地道:“咋问这话?小艳,你说我还能向哪里走?跟齐书记走嘛!没有齐书记改革开放的优惠政策,也就没有我金启明和金字塔集团的今天!谁不知道齐书记是我们省改革开放的旗帜?刘重天也好,赵芬芳也好,想搞垮咱齐书记恐怕还没那么容易!所以,小艳,你也不要怕,先在这里好好休息,静观其变。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可以到国外去嘛!”

齐小艳这才放心了,眼里汪着泪道:“金总,那……那我和我父亲就先谢谢你了!”

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常务副市长的女朋友,国企蓝天集团的老总,现在竟要靠私企老板金启明的庇护过日子了,这事实深深刺激了齐小艳那颗骄傲的心。

齐小艳禁不住一阵心酸难忍,泪水从眼窝里涌了出来。

等待讯问田健时,刘重天把从镜州市检察院调来的案卷材料又翻了翻,进一步熟悉情况。

田健受贿证据确凿,三十万现金是市反贪局同志从田健卧室的床底下当场查抄出来的,举报人有名有姓,叫杨宏志,镜州二建公司项目经理,法人代表,其实是个个体建筑承包商。杨宏志以二建项目公司的名义,四年前带资八百万给蓝天科技公司建科技城,科技城完工时,蓝天科技却陷入了数不清的经济纠纷中,二建垫进去的八百万也拿不回来了。田健受聘到任后,加快了资产重组的步伐,准备将蓝天科技位于新圩海边的一块储备土地作价八百万抵给杨宏志,主动解决这一债务纠纷,杨宏志便送了三十万感谢田健。不料,几天后开董事会研究,方案却没通过,土地买进时是一千二百万,现在仅作价八百万,明显不合理。问题没解决,反又赔进去三十万,杨宏志不干了,跑到集团总经理兼董事长齐小艳那里去举报。材料证明:齐小艳开始并不想报案,曾找田健做过工作,要田健退赃。田健以为是两人私下的交易,除了杨宏志没有旁证,便抵死不承认,说杨宏志是陷害,这才把事情闹到了市检察院和赵芬芳那里。

(3)

抛开镜州特有的政治背景和后来的爆炸性后果不计,谁也不能说赵芬芳指示立案不对。

问题是,镜州特有的政治背景抛不开。别人也许不清楚,刘重天却是清楚的:他做市长时,赵芬芳是常务副市长,一城两制时期,赵芬芳在公开场合任何态度都没有,背地里显然和齐全盛达成了某种政治默契,据秘书祁宇宙私下里汇报,市委和市府矛盾最尖锐的时候,赵芬芳三天两头往齐全盛那里跑。所以,他被迫离开镜州之后,齐全盛才向陈百川力荐赵芬芳出任市长。嗣后有人说,赵芬芳是利用他和齐全盛的矛盾,搭了一次顺风船。赵芬芳这市长一当七年,据说和齐全盛合作得很不错,班子空前团结,——年初他还看到了省委转发下来的一个材料,赵芬芳以市长的名义大谈镜州班子是如何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团结战斗,云云。

既然如此,赵芬芳为什么非要在齐全盛身在国外时立这个案?白可树是她政府这边的常务副市长,她不会对白可树的严重问题一无所知。是不是她知道了点什么,故意假戏真做捅出这个案子,为自己捞取政治上的好处?这样揣摸自己的同志似乎有点不合适,可不这样考虑也不行,赵芬芳七年前坐过一回顺风船,曾取他而代之,此人的政治道德令人怀疑。

再说,齐全盛毕竟刚到五十三岁,陈百川退下来后,没有再上一步的希望了,市委书记没准还能再干一届。

这位女市长是不是等不及了,要借田健受贿案做政治文章,利用他搞垮齐全盛,取代齐全盛做镜州市委书记呢?这不是没有可能!赵芬芳太了解他和齐全盛之间的恩恩怨怨了,今天那么急于表白自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能不对赵芬芳保持应有的警惕。

当然,他也不相信田健会是清白的,案卷摆在面前,人赃俱在,谁也无话可说。市场经济条件下,金钱对意志薄弱者的诱惑太大了,到省纪委工作这些年,他看到多少过去的好同志仅仅因为一念之差,便失足落成千古恨!这个田健也许不是为三十万提出以地抵债方案的,可当那个杨宏志把三十万放在他面前了,他顶不住了,认为自己为人家办了好事,这钱就可以拿了,他就没想到这三十万太烫手,会把他送到大牢里去,他这个mba的锦绣前程就完了。

好在小伙子还不糊涂,事发之后头脑清醒了,主动揭开了蓝天科技的惊人黑幕。

正想到这里,重要案犯田健由秘书引着,被两个省检察院的同志带进来了。出现在刘重天面前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没有多少引人注目的文化气,倒是有点猥琐,是那种走到大街上很难被人注意的平常人物,怎么也看不出来是留德的经济学博士,mba,刘重天觉得这位田健先生更像一个没发达起来的私营企业的小老板。

刘重天让田健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示意秘书给田健倒了杯水。

田健身体不太好,坐到沙发上就像瘫了似的,开口就说:“我要见中纪委首长!”

刘重天淡然道:“你这个要求我知道了,所以,现在我先和你谈谈。”

田健有气无力地看了刘重天一眼:“我不想和你谈,就想和中纪委首长谈!”

省检察院的老程火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刘书记能亲自和你谈,够给你面子了!”

田健不买账,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我的控诉信是写给中纪委的,我就是要见中纪委首长!对你们省里、市里的人我信不过!你们他妈的太黑了,官官相护,把人往死里整!”

老程似乎想拍桌子训斥田健,可看了看刘重天,扬到半空中的手又垂了下来,不过,话却说得意味深长:“既然我们官官相护,这么说,你还是想回镜州看守所了?是不是?”

田健一怔,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眼光怯怯地收到自己脚下,不敢做声了。

老程的声音高了起来,训斥道:“到我们专案组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不是你了,好像真受了什么冤枉似的!田健,你如果想回镜州看守所,我们完全可以满足你……”

刘重天看了老程一眼,示意老程闭嘴。

老程明白了:“田健,你态度放老实点,好好回答刘书记的问题!”

刘重天走到田健面前,递了支烟给田健:“田健,在镜州看守所受了些委屈?是不是?”

田健点上烟:“我说了,他们把我往死里整,几天不让我睡觉,不给我喝水,用大灯泡烤我,我昏过去,他们就用冷水浇,我醒过来后,把地上的水都舔干净了。他们当着我的面就说了,进来后就别想活着走出镜州!不是中纪委首长出面干涉,没准就死在他们手上了!”

刘重天说:“这些情况我听说了,我的意见老程他们可能也转告你了:这是不允许的,是违法犯罪,请你把它写下来,形成文字,我将责成有关部门去查,查实以后,依法惩处!”

田健仍有抵触情绪:“材料我已经写了,见了中纪委首长我就给他!”

刘重天不接这话茬儿,按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语气平和:“情况你也知道,中纪委和省委对你的举报是十分重视的,行动是果断的,措施是得力的,根本不存在你说的什么官官相护的问题。如果真有这种官官相护的问题,你也可以举报,包括对我这个省纪委常务副书记。”

田健咕噜了一句:“那你们为什么早不把白可树抓起来?这人是有名的白日闯!”

刘重天反问道:“那么,田健,在你受贿三十万的问题被揭发前,你怎么不举报呀?”

田健又叫了起来:“我是冤枉的,再说……再说,白可树是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

刘重天道:“所以,就不要轻易下结论嘛,没有确凿的证据,谁有权力抓一个常务副市长呀?”稍一停顿,又和气而恳切地说,“你小伙子虽然受贿三十万,问题严重,但案发后,表现还是很好的嘛,有立功表现嘛!还不是一般的立功表现,是重大立功表现!只要你配合我们专案组工作,把白可树这帮犯罪分子的问题查清,我相信,将来法院量刑时会有说法的。”

田健哭丧着脸:“刘书记,我……我是冤枉的,真的,他们是栽赃陷害……”

刘重天摆摆手:“小伙子,这话就不要说了,问题很清楚嘛,三十万是从你卧室床下搜出来的嘛,这个基本事实你不正视?在此之前,齐小艳找你谈话,要你交赃,也莫须有?以地抵债是不是你提出来的?公司董事会没通过这个方案是不是也有会议记录?哪个环节有问题?”

田健一副委屈的样子:“照你们这么说,我真得被判个十年以上了?”

刘重天说:“判你多少年是法院的事,今天先不谈。我们继续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你的举报材料证明,上任十个月来,你对白可树、林一达、高雅菊等人的犯罪事实是了解的,一笔笔账你都记得很清楚,包括从澳门那边搞来的证据。可你向哪个部门举报过?没有。你在自己的问题暴露后才把材料抛出来,才给中纪委领导写了血书。你说说看,我们又该怎么看这个事实?必然会有这么一种看法:你这个刚上任的小贪被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贪揪住不放,觉得自己很委屈,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才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难道说不是这样吗?啊!”

这分析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田健的脑袋耷了下来:“好,好,刘书记,你分析得好,太好了,水平简直超过福尔摩斯了。我不说了,啥也不说了,就准备做十年大牢了!”

情绪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可我告诉你们:这十年牢我决不会白坐!以后该怎么平反怎么平反!而且……而且,我还要起诉你们,让你们按《国家赔偿法》进行赔偿!我是经济学博士,mba,平均年薪一百万,十年一千万!你们……你们就看着办吧!”

老程忍不住插了上来:“嗬,田健,十年大牢一坐,你还成千万富翁了?”脸一拉,“这梦我劝你别做,就算搞错了,你也成不了千万富翁!目前《国家赔偿法》的赔偿额是国民的年平均收入,十年只怕连十万都没有!”

田健头一昂:“你说的是目前,法律会修改,国民收入也会提高!”

老程还想说什么,刘重天阻止了:“好了,好了,这个问题不讨论了,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田健,我们接着谈案子……”

案子却谈不下去了,田健闭着眼睛歪在沙发上养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刘重天似乎已料定是这么个结果,挥挥手,让老程他们把田健带走了。

带走田健后,老程又回来了,建议说:“这个田健,太可气了,不行就先冷他几天……”

刘重天手一摆:“田健的事再说吧!老程,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二建公司的那个杨宏志。你转告一下你们陈立仁局长,请他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人,必要时可以考虑拘留审查!”

老程有些吃惊:“怎么?抓杨宏志?那个举报人?刘书记,这……”

刘重天淡然道:“这什么?这个杨宏志不但是举报人,也还是行贿者嘛,此人向田健行贿三十万,难道不能拘起来审查一下吗!”

恰在这时,省公安厅赵副厅长的电话到了,汇报说,金字塔大酒店查过了,没找到齐小艳,但有迹象证明,齐小艳曾在该酒店落过脚,——服务生私下反映:酒店总统套房曾住过一个神秘的女人,是他们老板金启明昨天夜里亲自带来的……金启明看着赵芬芳,一脸窘迫:“……赵市长,这……这事你就别问了吧?”

赵芬芳逼视着金启明,目光冷峻,话里有话:“说,说吧,金老板,你昨夜带到总统套房的那个神秘的女人是谁呀?啊?肯定不是齐小艳,恐怕是宿娼嫖妓吧?你就给我个回答嘛!”

金启明回答了:“赵市长,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按说我真不该告诉你:那个女人既不是齐小艳,也不是娼妓小姐,是我一位女朋友,香港人,叫田甜,今天上午刚从镜州离境回港。”

赵芬芳也真做得出来,立即拿起电话:“小王,给我找镜州机场查一下,今天上午是不是有飞香港的航班?有没有一个叫田甜的女性香港居民离境赴港,查清楚后马上给我回话!”

金启明笑了:“赵市长,如果查不到这个叫田甜的香港小姐,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赵芬芳没回答,掏出一支摩尔烟,在茶几上敲了敲,噙到了嘴上。

金启明很有眼色,马上把打着了火的打火机送到赵芬芳面前。

赵芬芳一把推开了,自己用欧洲大酒店的专用长火柴点上火,缓缓抽了起来:“金老板,我就知道你要犯糊涂啊!一再提醒你,你还是执迷不悟!看来是真想给我添点小乱子了!”

金启明苦起了脸:“赵市长,你别再吓唬我了好不好?我是生意人,就知道做生意,搞经济,就像阿庆嫂在戏里唱的‘垒起七星灶,招待十六方’,见了你们哪个领导我不都恭恭敬敬?对你们领导之间的是是非非,我……我躲都躲不及,哪还敢硬往里面搅啊!”

赵芬芳“哼”了一声,不紧不忙地说了起来:“首先得纠正一下:这可不是什么是是非非,而是大案要案!你金启明不是很关心政治吗?不是政治学院的高才生吗?十年前不也是我们镜州市政府的一位副科级干部吗?——哦,对了,一九九五年白可树还想让你出山做市政府副秘书长,跟他协调工作,都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来了,齐书记很支持哩!好像是你自己不愿干吧?你说说看,你金启明是一般的生意人吗?太谦虚了吧?你应该算是民间政治家嘛!你这个民间政治家难道不知道反腐倡廉问题是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不至于吧?啊?”

就在这时,电话来了,事实证明:镜州机场有一个航班飞香港,而且,田甜也查到了。

金启明不想谈下去了,手一摊:“赵市长,你看看,我没说假话吧!”说罢,站了起来,准备开溜,“赵市长,你这么忙,如果……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就不多打搅了……”

赵芬芳坐在沙发上不动:“金老板,你急什么?我不过刚说了个开场白,正式谈心还没开始呢!请继续坐,既来之则安之嘛!——哦,要不要喝点什么?xo不行,别的你随便要吧!”

金启明心里暗暗叫苦:赵芬芳此次找他谈话看来没那么简单,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不仅仅是为了一个齐小艳的下落,十有八九要和他算总账,进行一场政治讹诈。事实已经证明,这个女人不简单,表面上看是支价值不大的垃圾股,实则是支黑马股。七年前在齐刘之争中,以政治缄默配合了齐全盛的成功驱刘,七年后的今天看来又想联刘倒齐了。

所以,才死死盯住他不放,希望他提供倒齐的重磅炮弹,——这炮弹还不能直接提供给刘重天,只能提供给她,让她到刘重天面前去邀功领赏,以弥补七年前那份政治缄默给刘重天留下的恶劣印象。

赵芬芳真是一副谈心的样子,他没点什么,赵芬芳却让服务生送来了两杯法国干红。

呷着酒,赵芬芳开始帮金启明回顾历史,很有点儿猫戏耗子的意味:“金老板,你可是我们镜州改革开放的一大奇观啊,白手起家,十年赚了十五个亿,拥有了一个金字塔集团!如果我没记错,十年前我做市政府秘书长的时候,你好像还是我们市政府信息办的副科级科员吧?”

金启明从果盘里抓了粒花生米扔到嘴里:“赵市长,是主任科员。”

赵芬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主任科员就是副科级,看来我还没老,记忆力还不错。那时候你这个主任科员怀才不遇呀,连个正科级的信息办副主任都没提上去,政治学院的高才生提不上去,一个师范专科的大专生倒上去了,你一气之下就辞了职,——好像还是我批的。”

金启明成功者的豪气上来了,热血直往头上涌:“一点不错,赵市长,是你批的,为此,我要感谢你!如果你当初不批,反而把我提为信息办副主任,也许就没有今天这个金字塔集团了,你今天也就不会找我谈心了。”举起酒杯,“来,赵市长,为你当年的英明放生干杯!”

赵芬芳举起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金老板,这里有个误会:当初不批你做信息办副主任不是我的问题,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问题,一个正科级干部的任命我真管不着。当然,今天才做这个解释,我并不是要讨你金大老板什么好,只是想澄清一下历史事实!”

金启明笑道:“赵市长,这事我当年就清楚,而且也不全是赌气!不瞒你说,决定辞职的时候,我连着几夜没睡着,劣质红镜州烟抽了一条,最后想明白了:没必要在政府机关这么无聊地耗下去,就算当上了副主任、主任,哪个局的副局长、局长,又怎么样呢?既不能改变自己,也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而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已经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改变自己也改变世界的绝好机会,只要有可能,就要紧紧抓住它嘛!赵市长,你说是不是?”

赵芬芳应着:“是啊,是啊,所以我才说你创造了一大奇观嘛!”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你刚辞职那两年不太顺啊,啊?贩海鲜赔了,搞服装赔了,和人家合伙开餐馆还是赔了,最困难的时候欠债二十多万,甚至要跳海?你好像发在新圩海边和平小区的房地产开发上,据说一把赚了一千二百万,有这回事吧?”

金启明笑着承认了:“有这事,是我而不是别人创造了新圩第一轮房地产开发热潮嘛!赵市长,你知道的,我可是第一个在新圩荒滩上搞房地产的,那时还不允许私营公司做房产,我就挂靠在新圩区一家集体房产开发公司名下默默干。用一百四十万买下那一百二十亩滩涂地时,我就想,这回真是押上身家性命了,再失败了,我就从新圩山崖上直接跳海……”

赵芬芳手一摆:“金老板,别说得这么悲壮,你押上的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是新圩六家信用社凑起来的一百五十万贷款,二十多万让你还了个人的欠债,哦,对了,还有那些客户的血汗积蓄!你的故事我太熟悉了:区委书记白可树同志逼着六家信用社给你贷款,一万多元一亩卖地给你,现场办公给你解决困难,你利用白可树手上的权力,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金启明并无怯意:“赵市长,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嘛:资本意识的觉醒,加上抓住机遇,使我完成了金字塔集团的原始积累,和白可树好像没什么关系。尽管白可树现在出了问题,进去了,尽管后来我不和白可树来往了,可我仍要说句良心话:那时候白可树可没这么坏这么黑!他真想干事,也真能干事,所以,咱齐书记才重用他,齐书记对他的评价你也知道嘛!”

赵芬芳好像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怎么听说你送给齐书记的老婆一台宝马车?”

金启明呵呵笑了起来:“赵市长,你这是从哪儿听到的?谁在造齐书记的谣啊?你想,齐书记是什么人?敢让他老婆高雅菊收我的车?是这么回事:去年底高雅菊借了我们公司一台宝马车学开车,学了几天就还过来了。”他叹了口气,“我看有些人要对齐书记落井下石了!”

赵芬芳马上往回收:“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随便问问!接着说你的金字塔,——你的金字塔大酒店好像也和白可树有关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也是白可树给你批的吧?这么一块黄金宝地,二百万就全拿下来了,便宜呀,多少房地产开发商眼睛红得都滴血了……”

金启明笑眯眯地抢了上来:“哎,赵市长,怎么是二百万呢?不还有二百五十万让我捐给市政府办公厅搞装修了么?另外,酒店落成时,我还省下剪彩费用捐助了一所希望小学……”

赵芬芳讥讽道:“金老板,你可真够大方的,自己落了个价值四个亿的五星级酒店,就捐助了一个希望小学,你还好意思提,也太讽刺了吧?”金启明心里一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赵市长,那你说,我还该捐点啥?”

赵芬芳不接这个话题,含蓄地敲打道:“金老板,你的发家历史,你有数,我也有数,今天就不在这里多谈了,你自己回去想吧,也许能激起你不少愉快的回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民间政治家,对政治的敏感不比我差,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比我还强。所以,尽管很忙,我还是抽出时间和你谈了心。面对镜州现实,你下面该怎么做?该往哪里走?心里一定要有数!”

金启明略一沉思,故意问:“赵市长,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能不能给我指个方向?”

赵芬芳啥都不说了,像没听到这话,站了起来:“哦,时间不早了,跟我下去吧!”

金启明十分意外:“赵市长,跟你下去?我?怎么个事?”

赵芬芳微笑着:“哦,看我这记性,光和你谈心了,正经事还没给你说:北京老区扶贫基金会来了帮朋友,你金老板帮我陪陪吧!先打个招呼,给我热情点,这帮人可都有来头!”

金启明马上明白了:这政治婊子又要顺手敲他的竹杠了!脸上却堆起了笑:“好,好!”

接待宴会安排在欧洲大酒店最豪华的巴黎厅,主宾是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和赵芬芳好像很熟悉,很亲热地喊赵芬芳“赵姐”。赵芬芳则叫那小伙子肖兵,并向金启明介绍说,肖兵是某国家领导人的小儿子,现任基金会秘书长。肖兵手直摆,连连声明,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他就是个小秘书长,只能按父亲的要求多给老区人民办实事,不能搞特权。一不小心,肖兵的公文包掉到了地上,几张照片滑落出来,全是和国家领导人的家庭合影。

金启明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女市长太厉害了,敲打过他之后,故意甩出了这张底牌!

赵芬芳见金启明痴呆呆的,敲了敲桌子说:“金总,今天你可要代我陪肖兵多喝一点!”

金启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道:“你放心好了,赵市长!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了!”说罢,起身走到肖兵面前,双手捏着一张名片很恭敬地递了过去,“肖兵同志,以后请多关照!”

赵芬芳完全不像“谈心”时的样子了,在一旁笑着怂恿说:“哎,照相,快照相!”

市政府的一位秘书拿起照相机跑了过来,正要给他们合影,肖兵却躲开了:“算了,别照了,我是从来不和陌生人照相的,免得再出现什么招摇撞骗的事,挨我家老爷子的骂!”

金启明和秘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窘。

赵芬芳笑眯眯走了过来,指着金启明说:“肖兵,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我们镜州最大的私企老板,市人大代表,十年前还是我的部下哩!他要拿着和你的合影招摇撞骗我负责!”

肖兵这才听话了,左一张,右一张,让秘书照,还孩子似的扒着赵芬芳的脖子照了一张。

这顿饭吃得真够窝囊的,在整个宴会过程中,大家只听那位肖兵同志说。肖兵同志先是高度赞扬镜州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继而,便天上地下,海内海外漫谈起来,——这海可不是一般的海,是中国政治的核心中南海。身为市长的赵芬芳根本插不上话,除了插空子颂扬肖兵的父亲——那位国家领导人几句,也只有听的份了。他这个民营企业的大老板就更惨了,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没办法,相对北京那片政治的大海,他这个民间政治家不过是海里的一滴水。

宴会结束后,金启明自作主张送了几箱五粮液和人头马给肖兵。酒都搬上车了,肖兵和他的随从又把酒搬了下来,坚决不收,说是老区还很穷,有这个钱买酒,不如捐给老区人民。

车一开走,赵芬芳马上批评说:“金启明,你真不会办事,怎么想起来送酒?肖兵这种人什么没见过?会稀罕你的酒?”继而,又以命令的口气说,“人家既然开了口,你们金字塔集团就给他们基金会捐点钱吧,多少你看着办,别丢咱这经济大市的脸就成!”

金启明应了,应得很干脆:“好,好,赵市长,我按你的指示办,你让肖兵来找我吧!”

说这话时,金启明就想,也许赵芬芳手上的这张政治底牌很快就会变成他手上的一张王牌,他现在不怕捐个百十万,倒是怕这个肖兵不来,只要肖兵能来,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也正因为肖兵的关系,当晚回到家,金启明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模拟政治股市上及时做了一番调整:把过去从没看在眼里的赵芬芳作为一只尚待观察的潜在绩优股输了进去,归类为京股板块,开盘当日即上涨300%;给处在攻势中的绩优股刘重天封了第三个涨停板;自己做庄的看家股齐全盛则由绩优股转为风险股,在连续两天阴跌的基础上,进入第一个跌停板,跌停的原因是赵芬芳打压;而把因双规进入pt行列的白可树从风险股的位置上撤了下来,作了退市处理。这番调整过后,电脑显示:该日大盘政治综合指数为2320点,进入高风险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