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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遍青山人未老 8

在春花秋月之中,乘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在江南的河流上航行,应该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浅浅的波光辉映着白墙竹影,葱茏的山色含蕴着村庄城郭。所有的含蓄都因曲折而生动,一切的妩媚都在蜿蜒中达到极致。最令人陶醉的,是小河上的那些石桥,舟行三五里便会遇到一座。远远看上去,它们或者像玉带,或者像彩虹,在水声与橹声中,摇曳着它们的身影。

这样的水乡,无论是在吴中还是在越中,都比比皆是。周庄、角直、乌镇,都是水巷小桥连缀而成的佳构。而蔚为大观将其十万烟灶融入桥街帆市的,吴中则有苏州、越中则有绍兴。

苏州有东方威尼斯之称,是一座浮在波浪上的城市。它与绍兴一样,都有着2500多年的历史。远古的北方民族都是在马背上抒写他们英雄的史诗。而吴越的先人,总是习惯于用船或桥连缀起他们通向未来的道路。

根据清朝末年的统计数字,苏州市区每平方公里上有15座桥梁,这数字是威尼斯的三倍。但绍兴比苏州的桥梁更多,在它的市区里,每平方公里拥有桥梁达到了31座。因此,将绍兴誉为中国的桥乡,应该当之无愧。

现代,我们已不能乘船从水城门进入市内。汽车早已取代船只成为现代交通的首选。水城门外连接运河通往杭州的水道,部分已经被淤塞。但是,在古藤掩映的水城门内,绍兴古城里的水巷多半都保存良好。

绍兴南依会稽山脉,北部平原濒临杭州湾。会稽山是一片总面积100多平方公里的丘陵。晋朝的大文学家顾恺之描绘会稽山,“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由于充沛的雨水与茂密的植被,会稽山成为36条河流的发源地,自东至西,最大的河流是若耶溪,它流入绍兴城,尔后汇入鉴湖与运河。

从秦朝到宋朝的1000多年间,绍兴经过了繁华的会稽时代与锦绣的越州时代。此后一直到明清,绍兴一直是块福地。虽然它也经历过战争的蹂躏与灾难的洗劫,但总的来说,它是一座比较幸运的城市。它留给后世的建筑遗产,以石桥与寺庙居多。

中国历史上两次最大的南北分裂,从西晋到东晋,从北宋到南宋,对于国家来说,这是久久难以弥合的创痛。但对于绍兴来说,却赢得了两次难得的发展机会。晋室南渡,许多中原望族随着皇室南迁,纷纷来到绍兴定居,一时间,会稽山下人文荟萃、冠于江左。斯时,顺着丝绸之路自印度输入中国的佛教,首先在北方兴盛了起来。当北方发生战乱,一大批高僧随着南迁的望族聚集绍兴。于是,绍兴城内陆续建造了许多寺庙。那时的绍兴,不但有王羲之这样的名士,也有支道林这样的高僧。在迷离的桨声灯影中,在悠扬的暮鼓晨钟里,绍兴人感到自己的精神生活在提高、在升华,而情感也在心灵深处燃烧。公元12世纪早期的宋室南渡,再次给绍兴创造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不过,这一次随着中原望族南迁的,不再是身穿袈裟的僧人,而是一大批有着各种娴熟技艺的工匠。因此,在这一时期,绍兴建筑的显著变化,不再是重檐斗拱的寺庙,而是圆拱平梁的石桥。

古建筑及园林研究专家陈从周先生,对家乡绍兴的古石桥情有独钟。从1979年开始,他率领一个小组用了五年多的时间,对绍兴境内的古桥作了全面的调查。他们查到现存的古石桥将近5000座,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敬畏的数字。

据历史文献记载,绍兴城中最早的石桥是春秋末年越王勾跋建造的灵汜桥。今天,这座桥已经泯不可考。如今,绍兴城中众多的古桥中,年数最长的,当数城东的八字桥。

这座桥处在广宁桥与东双桥之间。据《嘉泰会稽志》记载:“两桥相对而斜,状如八字。故得名。”在它的主孔桥下西面第五根石柱上刻有“宝祐丙辰仲冬吉日造”的题记。宝祐丙辰即1256年,证明这座桥建于南宋,也就是宋朝皇室南渡后的三十年。

八字桥的平面布置非常有特色。桥的东端沿河道由南北两个方向砌有下桥的落坡石阶。而桥两端的两个落坡石阶,却分别为西、南方向。这种结构,大大节省了用地的空间。这座桥还有一个最大的特色,就是在跨越小河的孔道上,专门铺设了一个青石板的纤道,这是专供拉船的纤夫所用。因为这一个功能,它甚至被有关专家称为中国最古老的立交桥。

八字桥连接起三条街道、三条河流。它高5米,净跨4.5米,桥面宽3.2米,桥全长17米。由于它是中国现存的最古老的城市石梁桥,因而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如果说八字桥是绍兴古桥首屈一指的长寿者,那么摆在第二位的应该是位于城西北的光相桥。据《光相桥题记》的残碑记载,该桥于元朝至正辛巳年重造。这座桥属于光相寺的配套建筑。光相寺建造于东晋安帝义熙年间。距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如今,光相寺只剩下遗址,而光相桥依然傲立在岁月中,坚守历史留给它的一份殊荣。

现存的光相桥,为单孔半圆形石拱桥,全长20米,宽6米,石板铺面。从桥的顶部往两边下行,各有21级石阶。

我们走近它时,正值暮春时节。欲雨还晴的天气,使得花光云影下的光相桥,更令人生出不尽遐思的沧桑感。有人说,造就一件伟大的石雕作品,人的智慧只占三成,余下的七成是时间。经历过数百度春花秋月的润泽,承受过无数次风霜雨雪的洗礼,光相桥已经变成了一件不可复制的建筑艺术的杰作。它的正在缓慢风化着的桥栏,它的生长着苍藤与青苔的桥身,它的既光滑又斑驳的桥面,都让人感到了历史的质感。

面对这样一座桥梁,一些古桥梁专家认为:不应该将它列为宋元桥梁;将它列籍于东晋,绝不是沽名钓誉。他们的理由是:光相桥的建筑特征为分节并列砌置的石拱桥,这是唐朝之前的桥型,如今在国内已很少见到。而且,桥上的栏石、栏圈石的装饰纹式是典型的晋代风格。特别是桥拱上部左右两侧的那一对怪兽,与出土的晋代越瓷中的狮兽造像极为相似。而且,其风化程度在千年以上,绝非元朝的石雕。基于这些考证,专家们认为元朝至正元年,此桥经过一次大规模的维修,而并非重建。

如今的光相桥,毗邻宽敞的环城大道。它的古朴和宁静与环城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一个属于历史,一个属于现代。它们和谐地生存在一座城市中,一个守望着诗意,一个展现着活力。

与八字桥与光相桥相比,舆龙桥与天佑桥似乎没有这么幸运。

舆龙桥与天佑桥在运河的支流袍谷洋江上。它们本来是两座桥,江东是五孔的天佑桥,江的西边是三孔的舆龙桥,两座桥都连着一段河堤与江岸相接。从东岸的河堤到天佑桥头,用十三级青石台阶抬高桥位。所以,天佑桥的桥面略高于舆龙桥。两桥之间,还有一座较矮的四孔石梁桥,这样三座桥浑然连为一体,跨越了宽阔的江面。

在运河非常发达的明朝,这天佑桥头的小镇,曾是一个十分兴旺的商埠。袍谷洋江是浙东运河的一条支流。这是一条一直没有停止过航运的河流。始建于明朝中叶的舆龙桥与天佑桥,充分考虑到航运的要求,天佑桥的三孔完全可以行驶满载货物的木船。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与科技的发展,这座桥的命运便变得扑朔迷离了。

在绍兴,水上运输业一直很发达。当浙东运河上已经有较大的机动船行驶时,袍谷洋江上因为舆龙桥与天佑桥的缘故,仍只能行驶木船。20世纪80年代,一些小型的机动船开始尝试通过天佑桥的孔道。比起木船来,再小的机动船体积也是庞大的。因此,天佑桥的拱壁经常受到碰撞而显得伤痕累累。有一天,终因一个粗心的水手驾驶机动船撞垮了桥面。当地居民热爱这座古桥,不肯拆掉,于是想出一个修复方案,即在断桥处抬高,用钢架连接,这就是今天的人们所见到的桥的样子。

尽管天佑桥与舆龙桥已无复当年秀美的身姿,但它的命运也没有因为受到如此巨大的创痛而有所好转。去年5月,当我来到绍兴的时候,它的命运几乎再次陷入了绝境。有关部门旧话重提,认为它阻碍了航运而决定将它拆毁。于是,一场激烈的争论因此而展开。

绍兴城内,有一个名叫罗关洲的老人,退休之后,便全身心地投入绍兴古桥的档案建立与保护工作。他团结了一些像他一样热爱古桥的人,组成了一个古桥沙龙。他们是古桥保护的志愿者。他们不但给绍兴的古桥建立了档案,而且还建立了一个网站。罗关洲经常通过网站联络各地的古桥研究者,他是真正地“以桥会友”,当他得知天佑桥与舆龙桥的命运之后,立即与古桥沙龙的同伴们到处奔走,开展一场营救天佑桥与舆龙桥的行动。几天以后喜讯传来:有关部门暂时放弃了拆毁天佑桥与舆龙桥的打算。正是由于罗关洲以及古桥沙龙这些志愿者多年如一日的坚持与努力,绍兴的一些古桥才得以保留。

但是,通过这件事情,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即时代的发展与古迹的保留两者之间形成的尖锐冲突。

无论是都城中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是深山里飞檐斗拱的寺庙与道观;无论是江南烟雨中那些白墙青瓦的民居,还是横卧在潺潺流水上的梁桥与拱桥,它们都是以木头与石块砌出的农耕时代的造型艺术。那些优美的曲线,灵动的回廊,夸张的屋顶与幽暗的空间,反映了中国古人的建筑理念:他们希望在扭曲中获得精神的醉意,在禁锢中表现阴阳的平衡。这种美学的观念越过了社会阶层的尊卑,无论是目不识丁的农夫还是饱读诗书的士大夫,都将这样一些建筑当成他们可以寄托生命的地方。

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大都醉心于自己辉煌的过去。因为它有着太多的值得骄傲的辉煌。就像我们眼前见到的这一处又一处用木头与石块营造的建筑史诗,它们不但支撑我们中华民族繁衍发展了数千年的农耕文明,而且,它们也构造了中国人的简洁而优雅的精神牧歌。

但是,毕竟我们已经告别了农耕时代,改革开放30多年,让我们产生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在世界性的现代化潮流中,中国不可能再成为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古董。当城市的发展与古迹的保护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往往会看到这座城市的复杂表情。

罗关洲先生讲过他亲历的另一件事情。绍兴城内有一座太平桥;在唐寰澄先生主编的《中国古桥技术史》中,这座桥名列其中。但是,旧城改造时,这座桥因为妨碍新的城建规划而被有关部门决定拆毁。罗关洲听到风声,就天天跑去守望。他说,那天是星期六,早晨跑去看,还没拆,但第二天再去看,这座桥已经没有了。现在,这座桥已经永久地在大地上消失。

罗关洲先生说:“现在建设新农村,有的地方想建设新农村,要个新字,把老的桥都拆了。建设新农村不是说要把老的桥都拆了,老桥恰恰是建设新农村当中的宝贵财富,不能把老桥都当作建设新农村的一种包袱,看到很陈旧的老桥都拆了。如果在建设新农村的当中,把老桥都拆了,不要几年工夫,中国的古桥,农村没有历史文保单位的古桥全部都拆光。有的地方成立卖桥公司,个人绝对不能卖桥、买桥。古桥都应该列为国家的文保单位。所以现在保护古桥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

我们问他:“据你统计,这些年大约拆了多少座古桥?”

他回答:“我没有统计过。因为我搜集的写到书上去的670座,现在670座是不是都存在,我自己也没数,要花工夫再去走一次。我碰到一个卖桥公司的老板,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拆了十多座古桥了,还准备再拆十多座。’他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古桥是归他拆了卖了。唐寰澄教授给我的电话当中,说了三句话:‘荒唐、荒唐,真是荒唐透顶了!怎么个人可以拆桥、卖桥呢?’我说唐寰澄讲得非常好,唐寰澄的概念也非常清楚,古桥是社会的共同财产,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古桥都是文物,都应该保护,就算是要处理也要妥善处理。这是唐寰澄的观点,也是我的观点。”

尽管绍兴的古桥被拆毁了很多,但它现存的古桥数量,从一个城市来讲,依然是全国之最。因此,它当之无愧地被称为中国古桥博物馆。

几天来,我在绍兴造访的古桥,除前面提到的之外,还有几座比较有代表性,它们是:

太平桥 始建于明天启二年(1622),清乾隆六年(1741)、道光五年(1825)相继重建。现桥重建于咸丰八年(1858)。

谢公桥 始建于后晋(936-946),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重修。

拜王桥 始建于唐朝末年,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重修。

迎恩桥 始建于明天启六年(1626),清雍正十一年(1733)重修。

纤道桥 建于清同治年间(1862-1874)。

广宁桥 始建于南宋高宗之前,明万历二年(1574)重修。

宝珠桥 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清乾隆年间重修。

泗龙桥 建于清光绪年间(1895-1898)。

绍兴不但古桥众多,而且桥的种类与式样在中国也是唯此仅见。它的木梁桥、石梁桥、多桥型组合式桥、梁堤组合桥、闸桥、廊桥等等,可谓蔚为大观。在每一种类的桥梁中,还可因技术的不同再进行划分。如石拱桥中的折边拱桥、半圆形拱桥、马蹄形拱桥、悬链线拱桥、多孔联拱桥等等,在绍兴都能看到。

在绍兴城中,表述不同水域的词汇非常丰富。除了江、河、溪、湖这些常见的词汇之外,尚有潭、池、泾、浦、湾、汇、荡等特定的词汇,它们赋予水的不同定义,共同组成了绍兴作为水巷城市的丰富而隽永的概念。如果说,水是绍兴的命脉,那么,桥则是这座城市的纽带。它不但联结水巷的民俗与风情,也联结这座城市的过去和未来。

今天的绍兴,是一座现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但同时它又保持了中国传统中的那份闲适、那份优雅。当外地的游客们乘着一只小巧的乌篷船,一边听着摇橹的船夫随口哼唱的小调,一边随着两岸的花光墙影,穿过一座又一座古老的石桥时,他们一定会觉得,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是一种享受。因为,每一条水巷都把生活引向了曲折而精致。每一座古桥,都像一个历尽风霜的老人,悠闲地向你叙述着温婉而动人的故事。

用古桥来讲述绍兴的历史,无论是缱绻还是壮烈,都能让人体会到温婉的诗意。

让时间退回去1000年、500年,甚至100年,绍兴的城市风貌可能更令人喜爱。一大片青黑的瓦脊在淡蓝的烟缕中,柔软的藤萝从白色粉墙的高处爬到低处。许许多多的寻常巷陌被婉转的流水分割,又被美丽的石桥和小巧的乌篷船连在了一起。宦旅天涯的陆游,怀念故乡绍兴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生活,一次又一次折身回返并最终在故乡终老其身。

试想一下,在会稽山中折下杏花的村姑,坐着小巧的乌篷船来到城内,在某一座石桥的旁边停下,沿着石阶上去,从一处深巷到另一处深巷,从一座小桥到另一座小桥,迷迷蒙蒙的雨丝,时断时续的花香,让这座静恬的东方小城增添了妩媚。古诗人说:“动人春色不须多”,就是这个道理。

一个世纪之前,在欧洲随处可见罗曼式或哥特式的城堡;在印度的城市内,可以看到为数不少的受波斯风格影响的圆顶;在柬埔寨或爪哇的热带丛林中,我们可以看到改造过的达罗毗荼艺术的宫殿与庙宇。但是,由石桥与小船、白墙与青瓦连缀而成的绍兴,却最准确表达了中国人在建筑领域中表达的哲理与道德。石头与木材构筑出了梦幻般的意境:精致而不奢华,浪漫而不狂放,内敛而不冷漠,含蓄而不呆板。

在绍兴的建筑大观园中,最有代表性的,应该还是古桥。面对众多的石桥,间或也有一些木桥,你会感到,这里的石头与木材都会呼吸,都有灵魂,在历史的光影中,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存活在岁月深处的身姿。

细观绍兴的古桥,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都与周围的环境结合得非常完美,它们仿佛不是出自人工的建造,而是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

我曾看过被金黄稻田簇拥着,架于山溪之上的吉安桥,也看到婆裟古树衬映着的落马桥,还有《清明上河图》中虹桥的简约版普济桥。至于在城内,无论是与王羲之传说相关联的题扇桥,还是与陆游的凄婉爱情联系在一起的春波桥,甚至始建于唐代的古纤道,建于明代的由拱桥与板桥连缀而成的太平桥,都会给人以渗透了沧桑的至为宁静的美感。

河流逶迤,桥桥相连;深巷曲折,粉墙相连。这种大圆融与大气象,是中国美学经典中的经典,雅趣中的雅趣。曾有西方哲人说:“在中国,象征支配着生活。”这种评判,虽然不全面,倒也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中国的玄秘文化中,无论是天干地支,还是阴阳五行,并在这些抽象概念中衍生出来的具象系统,莫不达到天人合一的高度契合。天人合一,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在绍兴,特别是众多古桥赖以生存的那个时代,随处可见天人合一的妙谛。从抽象中生出的具象,便是中国的和谐生雅、宁静致远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