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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教训.下册 钱谦益的失足

钱谦益(1582—1664) 明末清初诗人、政治家,江苏常熟人。他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也是文坛领袖。明亡后,依附南明弘光政权,为礼部尚书。后归清,为礼部侍郎。

阑风伏雨暗江城,扶病将愁起送行。

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

夜乌啼断门前柳,春鸟衔残花外樱。

尊酒前期君莫忘,药囊吾欲傍余生。

(《吴门春仲送李生还长安》)

细雨、冷风、垂柳、骊亭,对晚境孤凄、扶病送行的老人而言,忘年之交的这一别,更不知何日得见?几天来,对特地从南京来看望他的年轻朋友,重叙契阔,不分宵旰,有多少的话要说,有多少的事要办啊!灯火如豆,纵论倾情,不觉天之破晓;炉中炭烬,茶凉茗淡,依然谈兴不减。昔时的宦海沉浮,诸多的罣误失落;曾经的锦绣年华,难堪的卑琐回忆。只剩下往事如烟的感触不已,浮生若梦的无限惆怅。此时此刻,阳关三叠的诗人,已无当年强求发达的政治抱负,更无驰骋官场的雄心壮志,所剩下的一点点精气神,也就只有赋几首闲诗了。

这首情深意切的七律,真是心绪阑珊,感慨万千,欲言又止,欲罢不能啊!“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那命运跌宕、家国碎落的无望前程,那岁月如磐、沧桑黍离的不堪命运,将诗人一生的颠扑悲喜、跌宕熬煎,全部凝缩其中。这首诗写得精工致密、含蓄深沉,其阴霾气氛,其惜别场景,令人仿佛置身其中,由不得也随之怦然心动。

这首诗的作者,为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在那改朝换代的岁月里,他是时人公认的文坛巨擘。你也许并不赞成他这个负面大于正面的诗人,然而,你却不能不钦服他的才气、他的文采、他的学问,以及他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无论是当时的人,还是后来的人,论清诗,或论明清之际的文学,首先必然要谈到他。所谓众望所归,钱谦益是当之无愧的。四百多年过去,读其诗作,那些感人肺腑的伤逝名篇,那些动人情愫的思念佳什,仍令人难以释怀。诗之好,在于动情,在于共鸣,但钱诗之好,更在于引导诗歌潮流,左右诗歌动向,具有楷模作用。中国诗人很多,多若过江之鲫,但能启一代先声的诗人,也只屈原、谢灵运、李白、苏轼有限数人而已。钱谦益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所发轫的崭新诗路,主宰着大清王朝的诗歌格局。

《明史》认为他的诗歌革新,非同小可,评价为“至启、祯时,准北宋之矩矱”,不可谓不高。这就是说,明诗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已经奄奄一息,是他重新连接起上至北宋的诗歌脉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长命百岁的文学,文学属于时代。明代诗歌的“前七子”、“后七子”,以及随后的“复古派”、“竟陵派”、“公安派”,已经是每况愈下的式微局面。文学这东西,说来也怪,老是循着一条路走下去,不求新,不图变,必然会走到不可延续,也无法延续的死胡同里。尤其是诗歌,最能呼应其所处时代,而发出回声反响,不论诗人如何洁净高雅脱俗,如何不食人间烟火,如何躲进象牙之塔,诗运与国运,文运与世运,总有着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内在联系。说得直白一点,国强诗盛,时衰文敝,这是谁也无法违背的客观规律。时下出现的“梨花体”、“羊羔体”、“咆哮体”诗歌,与层出不穷的三聚氢氨、瘦肉精、染色馒头一样,都是近些年来太物质、太金钱、太低俗的社会风气下的产物。所以,当朱由检被李自成团团围住,坐困愁城时,没出路的明代诗歌,要比最后上吊的这位皇帝,死得更早。这也是钱谦益从唐、宋诗歌的规章法度(即《明史》所说的“矩矱”一词)中,开拓出一条新路的原因。

作为明末遗民,他从心底里不会认同这个新的王朝,然而它生气勃勃、方兴未艾地横亘在他面前,躲不开也避不掉。明末清初的钱谦益,所开辟出来的这个新时尚、新风格、新气势、新思路的诗歌体系,既没有努尔哈赤的蛮夷色彩,也没有明末诗坛的僵尸气味,于是一人倡之,万人随之,诗人追从,诗坛认可,竟然形成大清王朝的一代风流。

领风气之先,就了不起;创时代潮流,那就更了不起。没有大才华、大气度、大眼界、大成就,在文学界、诗歌界要想开天辟地,只是痴人说梦而已。这些年来,我就见识过许多已经上文学史,或即将上文学史的名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或即将创造出一个文学世界,其实历史之无情,他们的话还没有落音,却都一个个跌进历史的垃圾桶,成为一去而不复返的过眼浮云。钱谦益的伟大,就在于他即使相当不怎么样,仍在文学史上留有一席之地。

清朝凌凤翔在钱谦益《初学集》序中谈到其诗歌之影响深远,之风靡所及,极尽赞美之能事:“牧斋宗伯起而振之,而诗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从风,一归于正。其学之淹博,气之雄厚,诚足以囊括诸家,包罗万有;其诗清而绮,和而壮,感叹而不促狭,论事广肆而不诽排,洵大雅元音,诗人之冠冕也!”凌凤翔是康熙时人,稍后于钱谦益的出版家或编辑家,政治倾向显然与钱谦益、屈大均等明末遗民心气相通,这也是当时汉族知识分子对于异族统治下的反抗心态的共鸣。他甚至把钱谦益抬高到“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不可测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的程度,虽然心仪过度,难免渲染。但事实上,作为文章国手的钱谦益,确也当之无愧。

不仅他这样高看,与钱谦益同时代的那些响当当的名家,也无不折服其诗,尊崇其文。如陈子龙,誉他为“汉苑文章首”;如顾炎武,推其为一代“宗主”;如黄宗羲,认为他是王弇州(世贞)后文坛“最负盛名之人”,“主文章坛坫者五十年”。至少在清朝乾隆时禁绝其著作前,他的诗篇、他的文字,一经脱手,不胫而走,天下翻刻,海内传行,此前此后的中国文坛上,还少有这样公认的令人信服的领袖人物。

当然,这是要撇开他朝秦暮楚、首鼠两端的人格,置而不论以后,方能得出的结论。

钱谦益(1582—1664),江苏常熟人。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东涧老人。顺、康年间,也有人抬捧之为“当代文章伯”者。旧习,礼部主管称宗伯,或大宗伯。因他在明朝做过的最大的官为礼部尚书,在清朝做过的最大的官为礼部侍郎。因而提及钱谦益必“伯”,必“宗伯”。如果他到此为止,做一个有名无实的“伯”,做一个拿千薪而不干事的“伯”,那该多好啊!不趟政治浑水,不涉官场是非,不用鞠躬敬礼,一心诗歌文章,也许他将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完人。然而,中国人心中的“学而优则仕”情结,不能说百分之百的都有,但百分之九十九点几的皆有,是绝对可以肯定的。牧斋先生自然属于那百分百之九十九点八中,其之热衷官场,甚于热衷文坛,“我本爱官人”,是他自己情不自禁写出来的心声。

现实却跟这个文学智商很高、政治智商并不高的人,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文场上让他极其成功,官场上让他绝对碰壁。他的科举应试,如探囊取物,求则必得。1610年(万历三十八年)钱谦益中进士,殿试一甲三名,即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他的仕途功名,则重重设障,寸步难行。先是父丧守制三年,除服后,赋闲将近十年。直到天启年间典试浙江,放了一任学差,其间还牵涉到科场舞弊案,差点要命,幸好查清与他无碍。遂转右春坊中允,为东宫属官,以少詹事官衔编纂《实录》。

在封建社会中,能得到一份史官的差使,也就是很不错的饭碗了,但钱谦益却认为这是个坐冷板凳的闲职,很不开心。

出名快,成名早,成了他自负、自大、自恋、自矜的包袱;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学问文章、扛鼎文坛,是他不甘寂寞,一再折腾的本钱。天启年间的钱谦益,可想而知,既无奈郁闷又心急如焚。其实,做一个单纯的文人,最快活自在了。如果有情趣,画两笔山水,练一手书法,那是多么风雅的行为啊!如果有力气,唱两口二黄,打四圈麻将,也是蛮潇洒的勾当嘛!为官和作文,是两条轨道上的火车,各走各的,万不可脚踩两条船。当代文坛上,我的那些本来还算出色的同行,自从走上领导岗位,说来也怪,马上进入文学更年期。灵感退化,思路迟钝,文字别扭,语言无味。别看他挺大师、挺肥头大耳、挺底气十足,但安全可以断言,他们基本上不可救药,再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尽管自我感觉特棒,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等着他到点下台的牌位罢了。

其实,在中国甚至在这个世界上,文人的最佳状态,说到底就是做文人。做不成大文人,可以做中文人;做不成中文人,可以做小文人;至不济,做孔乙己,也比遗臭万年,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强。但钱谦益羡慕为官者体面、光彩,眼馋有权者气派、威风,立志要在仕途上有所出息,做梦也想在名利上有所企图。话说回来,文人为官,非不可为,偶一为之,当无不可。若做不到浅尝辄止,见好就收,而是食髓知味,不能自拔,想在官场上呼风唤雨,取得为文人所得不到的一切,迷途而不知返,那就步入歧路,非完蛋不可了。

钱谦益,就是这样太在乎官、太在乎位、太在乎名、太在乎利,而成为失足者、失节者、失败者的“三失”人物。

天启年间,寂寞无援的他,真是到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地步。当时,以顾宪成为首的东林党人,正处于强势出击的阶段,左右朝政,影响时局,操纵人心,掌握舆论。顾宪成为无锡人,钱谦益为常熟人,儿时曾随父拜晤过这位风云人物,有这点因缘,加之他需要奥援,需要靠山,与东林人士走得越来越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东林党是继西汉之“党锢之祸”、魏晋之“清流误国”、中唐之“二王八司马事件”和“牛李党争”、北宋“熙宁党争”以后,又一起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的聚合。中国文人一旦抱团,伸张正义,主持公道,是其好的一面;如若争权夺利,排斥异己,则是其坏的一面。而且,文人团契的恶习必门户、必排他、必清教徒,也必原教旨。结果,统治者怕危及政权,老百姓怕舆论一律,非党人怕彻底没戏,旁观者怕出头无日,必群起而攻之,成事者少,坏事者多。东林党以及随后的复社之败,就败在树敌过多上。

不过,时为东林主将的高攀龙、左光斗、杨涟等,对于钱谦益这位声闻天下的才子,却张开怀抱欢迎,恨不得立刻将其网罗于旗下。一般来说,政治上合作,基础是观点相同、立场一致,这才能同声共气、党同伐异。实际上,东林拥抱钱谦益,在意的是他的明星效应、招牌价值,看到的是当下;钱谦益投入东林怀抱,注重的是这个集团的人气,以及社会的人脉,很大程度是为了将来。钱谦益与东林的联手,既有彼此借重的需要,也是互相利用的结果。

明熹宗朱由校继位的天启元年,为公元1621年,正是东林党人与阉党决战的关键时刻。现在看起来,四十出头年纪的钱谦益,虽为东林一员,并没有很卖力气地投入这场殊死战中,这可以根据阉奸魏宗贤授意炮制的《东林点将录》判断出来。阉党马屁精以《水浒传》碣石的天罡地罡排名,将东林人士编入黑名单,凑齐一百零八人予以整肃。排第一位的为“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排第二位的为“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钱谦益虽然名列其中,不过是天罡星三十六员的压轴,为“天巧星浪子左春坊左谕德”,名次相当靠后。第一,说明阉党未视钱谦益为东林骨干分子;第二,说明阉党对其处分,较之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顾大章、魏大中等系狱酷刑而死,系属从轻发落,只是削籍归里,回乡为民,不曾要他的命。

据《东林始末》:“崇祯二年春正月,定逆案,上召廷臣于文华殿,先是,御史毛九华劾礼部尚书温体仁有媚珰诗刊本。上问体仁,体仁谓出自钱谦益手。”明思宗朱由检并未再追究下去,因为连他自己被抬进宫来接位当皇帝,也是提心吊胆怕魏忠贤下毒手,最初几天,粒米滴水,不敢沾牙,只靠皇嫂在他进宫前塞给他的几张烙饼充饥。可想而知,魏忠贤为九千岁,生祠遍地,不可一世时,屈从于淫威的文人,写两首拍马诗,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温体仁媚珰,绝有可能,但若以为钱谦益不媚珰,那倒也未必。一个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的文人,有什么不会做和做不出的呢?早些年,那些在“文革”中写过效忠信的人,不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招摇过市吗?

1627年(天启七年)八月,朱由校驾崩,朱由检即位。他登极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肃清魏忠贤及其阉党,也就等于对东林人士的彻底平反。在家乡赋闲的钱谦益,当然没想到他的东林身份行情突然见涨,含金量顿时升值,做梦也笑出声来。拨乱反正,意味着重新起用,即将有戏,而且有重头戏,自是情理中事。因为原来那些真正铁杆的东林人士,都被魏忠贤收拾得死的死,亡的亡,无一遗噍。至此,他作为幸存者,以其声望、资历,以其学问、才华,成为理所当然的东林领袖,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估计在那些秋风蟹熟的日子里,冷落已久的常熟钱府,又门庭若市起来。长幼咸集,群贤毕至,恭喜这位大师重现他的辉煌。

早在《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诗中,他写的“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两句,就表现出其政治敏感,他觉得时来运转了,咸鱼翻身了,应该准备了,等着出场了。次年,1628年(崇祯元年)七月,果然一纸令下,他被任命为礼部侍郎兼侍读学士,“重向西风挥老泪,余生保以答殊恩”。钱谦益随即风雨兼程,应诏北上,追求荣华富贵而去。

文人为官,千古以来,只有一个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卷铺盖打道回府。剩下的那些沉迷于官场者,无一不是只嫌官小不怕官大,在位的求高升到点的怕下台,有权者赶紧用能捞者快下手。在这条歧路上走得越来越顺溜的钱谦益,胃口大了的同时,野心也跟着膨胀。一是钱谦益天性之张扬,之骄矜;一是东林余辈之期许,之拥趸。到达京都之后,大家给他起哄架秧子,他也跟着自抬身价,并不满足礼部侍郎、朝廷命官、侍讲学士、帝王顾问的安排,而是向政治领域的更高层峰挺进,投入阁辅争夺战中。

东林最困难时期,他不但努力撇清自己,还与内监方面维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他才得以在《东林点将录》排名靠后,免受牢狱之灾。如今却凭着东林这块金字招牌,伸手要更大的官。这充分证明跌宕起伏的钱谦益,在文学歧路上的表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滑头。滑头,说得好听一些,是识时务为俊杰;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朝秦暮楚,投机倒把。凡是处于不利的形势下,能够迅速地摆脱困境,跳出是非,洗刷干净,面目一新,很快地站到对立面,从而取得有利优势,站在上风位置者,在他人眼里,就是滑头。

一般来说,小的滑头,容易得手,因为无伤大雅,也就一笑置之。大的滑头,就难以成功,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称得上真正的傻子者极少极少,谁的眼睛里都不揉沙子,也许短期奏效,长久终露马脚,滑得一时可以,滑得长久不行。小滑头,针头线脑,拣个便宜,鸡零狗碎,落个实惠,人们是可以无所谓的。大滑头,前黑后白,上下颠倒,昨是今非,左右错位,恐怕就不易被人原谅了。钱谦益之所以活着时贻人笑柄,死去后为世不齿,就由于他在明、清鼎革之际,先做斗士,后为降臣,尽忠不成,苟且偷生的充分表演。

他对清算魏忠贤的庄烈帝估计过高,以为他是天纵聪明的英主,其实这个弱势皇帝是受不了强势宰辅的。对于钱谦益,作为信众云集的东林领袖,从者遍野的文坛泰斗,朱由检更在意万历、天启年来左右朝廷的东林党人,不能不担心会不会再被牵着鼻子走。而这位陛下,生性多疑,看到他志在必得、胸有成竹地要做首辅,形色嚣张,不遗余力地排斥劲敌,不由得大为愠怒。那年17岁的朱由检,正是成长期的年轻人,通常有着逆反的抗拒心理,遂改变了周延儒、温体仁、钱谦益同入阁辅的构想。会推尚未开始,钱谦益不知道自己已经出局,还在张罗“枚卜”法,而不采取“钦定”法,使这两个顺竿爬、低姿态的马屁精不大可能胜出。很显然,皇帝身边的大小太监,钱谦益早有关照,猫腻小动作之类,自不可免。

钱谦益说不上是多么好的人,但也说不上是多么坏的人。他的缺德也好,他的做损也好,是无论如何赛不过坏透了、坏到家的周延儒与其马仔温体仁的。他至多想将这两个对手踢出内阁,而他俩却是要将他置之死地。这两个绝对的政治恶棍,早有阴谋,新账老账一锅端,黑材料全放在朱由检的御案前。

凡善于文字者,往往不擅长于政治;富有学问者,往往不精通于权术;长于著作者,往往不娴熟于世路;工于笔墨者,往往口讷于语言。看到龙颜大怒的钱谦益,结结巴巴,口呆目瞪,嗫嚅其词,不知所云。一流的文学家,败在了三流的政治家手下,这就是走在歧路上的钱谦益,眼看得手,却不慎失手的最大失败。

《东林始末》记叙其事:“十一月庚申,会推阁员……温体仁讦谦益天启初主试浙江,贿中钱千秋。上召廷臣及体仁、谦益于文华殿,质辩良久。上曰:‘礼仁所参神奸结党,谁也?’曰:‘谦益党与甚众,臣不敢尽言;即枚卜之典,俱自谦益主持。’吏部给事中章允儒曰:‘体仁资浅望轻,如纠谦益,欲自先于枚卜也。’体仁曰:‘前犹冷局,今枚卜相事大,不得不为皇上慎用人耳。’允儒曰:‘朋党之说,小人以陷君子,先朝可鉴。’上叱之。下锦衣卫狱,削籍。礼部以钱千秋试卷呈,上责谦益,引罪而出。旋回籍,除名为民。下千秋于刑部。”随后,“周延儒曰:‘自来会推,会议皆故事,仅一、二人主持,馀无所言,即言出而祸随之矣。’上大称善,遂停枚卜,卒用延儒。延儒力援体仁,明年亦入政府。初,延儒以召对称旨。至是枚卜,谦益必欲得之,而虑以延儒同推,势必用延儒,遂力扼止之。不知上意果在延儒,不推适滋上疑耳。于是党同之疑,中于上者深;体仁发难而延儒助之,谦益不知也。忽蒙召对,谦益自为枚卜定于此日,及入见,方知有体仁疏,体仁与谦益廷辩,体仁言如涌泉,而谦益出不意,颇屈”。

钱谦益的仕进情结,并不因此稍息,干谒奔走,一如既往,持续未断。可他哪里知道(也许知道当作不知道),文路固然狭窄,官路可更险恶。政治的搅肉机定律,其无情之处,就在于你若不想成为齑粉,必得先将对手搅成肉泥才行。温体仁尽管如愿以偿地进入内阁,但远在江南的钱谦益,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怕他一旦复出,东山再起,对自己不利。于是,唆使常熟城里一无赖汉,挟嫌诬告钱谦益五十八条罪状。

温体仁随即派出快马缇骑,将钱谦益火速押解至京,投入大狱,情势危殆。万般无奈之下,他不得不走内官门路,求救于司礼监太监(最接近皇帝、最拥有权势的首席宦官)曹化淳,东厂太监(最黑暗的特务机构)王之心,与锦衣卫(最杀人不眨眼的中央警卫部队)掌印指挥吴广明。作为一个东林领袖,走内珰路线,那是最犯众忌的事情。然而他本来一非东林铁杆,二非十分在乎廉耻的人,自然无所谓清流浊流、壁垒分明的界限。连死去的太监庙里的碑文,这位文学大师都肯下笔,肯定私下早有来往,心存默契,况且到此性命交关时刻,脑袋比风节更重要,遂不管三七二十一,拜求这些实力派太监,救他一命了。

“崇祯十年春正月,常熟章从儒讦奏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科臣瞿式耜。疏上,温体仁修部逮之,下刑部狱,几殆。谦益尝作故太监王安祠记;曹化淳出王安门,愤其冤,发从儒阴谋,立枷死;谦益等寻得释。”这帮内官的办案手段,真够毒辣,根本不让章从儒说话,“立枷死”,大有杀人灭口之嫌。于是,本想将钱谦益塞进政治绞肉机的温体仁,想不到自己马上要变成肉糜。

朱由检终于看透了这个唯知逢迎讨好、低声下气、阳为曲谨阴为鬼蜮的宠臣,竟是骗了他多年的坏蛋,于是免了温体仁的官。钱谦益在北京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又等了一程,以为思宗回心转意,会重新起复他这位老臣。其实,别说这位皇帝,对他心存疑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也不会不心生暗鬼,你这个钱谦益,何德何能?居然将朕的左右、亲信、身边人,都撬动起来,组成强大的营救阵势,足见其能量之大、人脉之广、根基之深、追从之多。思宗想想,有点后怕,这种人怎么能够起用呢?焉知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又成麻烦?

于是,死心塌地的钱谦益,终于打道回府。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的大顺军攻占北京,朱由检自缢于煤山,明亡。这以后的钱谦益,就不是一般的“有才无行”,而是相当的恬不知耻了。

1644年五月十五日,明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年号为弘光。马士英、阮大钺拥立有功,主持朝政。距南京咫尺之遥的钱谦益,本来就心浮气躁,现在看到趋炎附势之徒、阿谀奉承之辈,团团转住这南明小朝廷,他又按捺不住,跃跃欲试。这位一辈子求官谋位的文学大师,本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紧迫感,携其妻赶赴建康。据《南明野史》:“谦益之起也,以家妓为妻者柳如是自随,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昭君出塞状,都人咸笑之。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益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

一个文人卑污到如此程度,1645年五月(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二年),多铎、洪承畴率军逼近南京,马士英、阮大钺与小王朝逃亡。钱谦益写下了他一生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降清文》,也就不以为奇了。“大事已去,杀运方兴,为保全百姓之计,不如举郡以降。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当我们今天读他字字珠玑的诗句时,想起这篇投降文字,便产生一种好比嚼了一个苍蝇的感觉,真是恶心欲吐。

当时,江南一带流传这样一首讽刺诗:“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清朝钱泳在《履园丛话》电说:“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所欠唯一死,骂名至千载。”于是,这位大文学家、大史学家、大藏书家、“江左三大家”的领衔人物、公认的“清代第一诗人”,却因其在大节上的失德、官场上的投机、政治上的奸巧,所构成的品行上玷圬,而成为一个在文学歧路上最为失败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