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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教训.下册 解缙的生命线

解缙(1369—1415) 明朝文学家、书画家,吉水(今江西吉水)人,官至内阁首辅,参与机务。解缙以才高、好直言为人所忌,屡遭贬黜,终被埋入雪堆冻死。

人们只要谈到打油诗,无不马上想起脍炙人口的这一首:

春雨贵如油,下地满街流。

跌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

解学士,即解缙。据民间演义,在他科举高中,接获喜报,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慌不择路地去通知诸亲好友时,因为天雨路滑,不慎摔倒,吉水县城里满街的乡亲,看到这位小个子大文人,满身泥水,衣衫滚湿,踉踉跄跄,狼狈不堪的样子,竟“轰”的一声,像春雷那样惊天动地地大笑起来。尴尬的解缙,定了定神,他说要即席赋诗,记叙这次跌跤的事,于是大家静下来洗耳恭听。随后,他当场信口吟出来这首打油诗。谁也没料到,他反过来将看笑话的左邻右舍,调侃了一顿。

他个子虽矮,但志向奇大。他聪明睿智,灵活圆通,有脚踏实地的干劲,更有出人头地的理想。别看他跌倒在众人的奚落嘲笑声中,却敢在打油诗中,大言不惭地自奉为“解学士”。看来他深信,他解缙一定会走出吉安,一定会走出江西,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翰林院大学士。果然,一切都如他所愿地达到理想境界。也许他的个子矮,头脑离心脏的距离较近,供血充足,三十多岁就以超常的智力、出类拔萃的学识,成为当时中国的第一部大百科全书《永乐大典》的总纂,真是何其了得?

20世纪的90年代,我应邀参加北京图书馆馆庆,蒙赠一册按原样复制的《永乐大典》,留作纪念。这本书令我大开眼界,书高半米,阔300厘米,书厚约10厘米。函盒为蓝布装,本书为黄绢封面,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和拿到的第一本“巨无霸”书籍,而且还是线装书。

《永乐大典》1408年成书,全书22877卷,装订成11095册,由两千多名写手抄成,合计3.7亿个汉字,是清朝《四库全书》问世前的一部史无前例的类书,也是体现国力宏大浩瀚的文化壮举。可惜,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大部分被焚毁,未烧掉的也被劫掠一空。现在,存世约八百余册,散落在世界各国的图书馆中,国内保存的,大约有数十册。

这一册,据馆方介绍,是新中国成立后从山东征集到的大典残本,真字韵,门制类卷,册第三千五百一十八至第三千五百一十九,全帙应是56页,实际现存仅39页零一角。

仅仅一个“真”字韵的“门”字,把明朝以前各类典籍图书中有关“门”的文字记载,包括门的样式和制作的细节图、剖析图,统统囊括其中。手捧这部有关“门”的著作,大有进入中国文化殿堂,穿过那扇巨阔厚重的大“门”,得窥堂奥的感觉。

你不能不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那博大精深的成就而自豪;你也不能不为帝国主义强盗的罪行而愤怒。但冷静下来,面对这册“巨无霸”线装书,更多的却是要对编纂这部类书的解缙,那博学、那睿智、那气魄、那精力而钦服万分。尤其这位穷尽经典图籍,阅遍千古文翰的翰林学士,走上在今天来说应该是“总编辑”的岗位时,才34岁,不过一个刚超龄的共青团员的年纪,你就不能不向他脱帽致敬了。经他磨勘精校,广搜博览,披沙沥金,选优集萃的劳动,1403年至1404年,不到两年工夫,完成《文献大成》。在此基础上,奉朱棣命,与姚广孝一起重行纂修规模更大的《永乐大典》。又经四年努力,1408年成书,圆满交卷。会集了中华文化的万卷精华,出自矮个子解学士的手中,实在了不起。没有明之《永乐大典》,也就没有清之《四库全书》。

隔朝修史,盛世出书,这薪火相传的重任,从来都是中国人视作神圣的职责。

解缙(1369—1415),字大绅,江西吉水人,这是一个地灵人杰的地方。在宋朝,此地出过一个大文人、大学者欧阳修。我一直忖度在乡间里即以神童目之的他,是以欧阳修在宋朝文坛、政坛的双辉煌,来定位自己一生目标的。应该说,解缙的势头,在科考、仕途、出身、履历等方面,直追先贤,不相伯仲,一上来颇不示弱,是很有气象的。

欧阳修做到翰林学士,解缙也做到翰林学士;欧阳修在宋仁宗、宋神宗身边做过侍读学士,解缙在永乐登基后也做过侍读学士,不过称谓略有不同,一为龙图阁大学士,一为右春坊大学士,实质相差无几。少年解缙,在吉水家乡,发愤进取、埋头钻研之际,无论读经典、求学问,无论练文章、作诗词,他的标杆就是欧阳修。以这位乡先贤在北宋时期政坛的辉煌、文坛的璀璨,双双精彩的局面定位自己,厘定他人生一世的努力方向。

这两位老表,在学问和著作上也是可以相互媲美的。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及与宋祁合修的《新唐书》,为清朝官定的《二十四史》之一种,自然也就有不朽巨谳的身价。而解缙,他主持编纂的22877卷、11095册、合计3.7亿个汉字的《永乐大典》,尽管散佚殆尽,但清朝《四库全书》没有问世之前,这部史无前例的极其庞大的类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也是举世公认、罕见其匹的。

虽然,朱棣派了他的军师、高参,那位和尚姚广孝挂帅《永乐大典》,但具体的总编纂重任,是由这个年岁并不大的解缙来承担的。其博学、其睿智、其气魄、其精力,你不能不钦服!

别看中国“学而优”的文人很多,中国有大学问而“优则仕”的文人也很多。但是能主持煌煌巨制的帅才,却很少。数来数去,恐怕也就只是宋之欧阳修、司马光,明之解缙,清之纪昀等。这以后,清末无,民国无,尤其到了当下,除自吹人吹的“大师”外,几乎少见通古博今之士、淹贯中西之才,实在是很可悲哀的事。于是,再要出什么套书、类书、史书、集成等大部头著作,只好由着那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南郭先生,上蹿下跳,暴得虚名。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你有什么办法?

然而,实事求是地讲,解缙相比于他宋朝的老表,在文章、诗词、学问、著作上的名声、成就,以及在文学史上的建树、文学思潮的影响方面,要略逊一筹。无论如何,欧阳修矫五代靡颓文风,倡古文运动,和唐朝韩愈一样,“文起八代之衰”,是得到千古定评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词歌赋,至今仍弦诵不绝,甚至几首信笔拈来的小令,也写得风致妩媚。

而解学士,真替他抱屈,除了那部破碎残缺的《永乐大典》,他的名篇是什么,他的代表作是什么,他的文学主张是什么,除专门研究者外,大多数中国人便了无所知。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才高见嫉,不是老天爷要你死,而是皇帝不让你活,纵有“三坟”、“五典”在胸,锦绣文章在口,出手珠玑,落墨华彩,脑袋一掉,这些才华也随之成为一抔黄土。

想起这些早早死于非命的天才,青冢枯草,杜鹃啼血,那是很令人黯然神伤的。

自“学而优则仕”之说出现以后,在中国数千年来,叫做士,叫做文人,叫做知识分子的阶层中的绝大多数人,便以此作为奋斗目标,矢志不懈,奋斗终生。产生这么大的效果,这是滥觞者孔夫子没想到的。他,还有孟子,还有其他门徒,所构成的儒家学说,也就是“孔孟之道”,基本上被后人实用主义地各取所需,或阳奉阴违,或当做耳旁风;独这一句,书为敲门砖,敲开为仕门,是他们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全力以赴的事情。

于是,这些向“学而优则仕”目标奋斗者,心灵深处,对于权力的亲和性,对于长官的趋迎性,对于统治阶层的依附性,对于在名利场中分一杯羹的竞逐性,一代一代遗传下来,也就是所谓的“溶化在血液中”了。这“四性”,遂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不教自会的本能。凡文人当官者,或想当官者,无不处于这样的蝇营狗苟之中。没做到官者,内心空落落的,惶惶不安;做了官者,生怕坐不稳当,惴惴不安。做了不大的官者,要往上爬往上攀,怵怛不安;官做大了者,又怕高处不胜寒,忐忑不安。总而言之,那按捺不住的“入仕”情结,那百折不挠的“为官”情结,既痛苦又追求,既煎熬又贪恋,既战战兢兢又屁颠屁颠,既清高不屑又乐此不疲。

至少我亲见的文人当官者,莫不如此。

但“学而优则仕”,谈何容易?这一句话,包含着“学”、“优”、“仕”三个层次,它们不是必然的步步登高的阶梯,而是残酷无情的不断淘汰的过程。由“学”而“优”,犹如蚂蚁上树,能爬到树顶的“学而优”者,少之又少。由“优”而“仕”,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掉进湍急的河流中成落汤鸡、成溺死鬼者,多之又多。因此,能够过桥的“优则仕”者,每朝每代,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个。而明初的解学士解缙,应该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明史》称他“幼颖敏”,当非虚言,他是少见的“学而优则仕”的极为成功的一个例子。对他来说,取得功名,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授中书庶吉士”,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走完这个过程。其实,中进士,为庶吉士,大有人在,开科取士,当然不会只取他一人,这倒也不稀奇;但他能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特别垂青、特别关爱,除他以外,有明一代,再无第二个。

现在弄不清这位暴君,究竟为什么,出于什么心理,对解缙说出如下的话:“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此话一出,石头城大惊,这比中了六合彩大奖,还叫人眼红和羡慕。朱皇帝嫉恨文人,不知制造了多少“文字狱”,独对解学士恩渥备至,简直就是一个历史之谜。于是,帝王宠遇,朝野侧目。中国有无数的读书人,做过无数鱼跃龙门、一举成名的梦,但梦自己“仕”到如此高度者,却很少。他则是唯一的,将这个会被他人斥之为神经病的梦,变为“甚见爱重,常侍帝前”的现实,真让一干人羡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因此,可以想象,少年意气,春风拂面,才子风流,如鱼得水,这个政治和文学的“双料明星”,在南京城里该是如何的风光了。

应该说,解缙二十多岁,登上政治舞台,一亮相,一出手,还是得到一个碰头彩的。在那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朱皇帝玩的时候,早晨上朝,晚上能否活着回家,是打着问号的。但是,这个年轻人就敢给朱元璋上“万言书”。《明史·解缙传》中,保留着上书的部分章节,文章一开头,直戳这个“杀人狂”的最敏感处。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翦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

臣见陛下好观《说苑》《韵府》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也。

按老朱以往的脾气,每一个字都足以杀他一次头。

但是,在官场中、在政坛上,又有几个不是呼卢喝雉的赌徒呢?解缙赌龄不长,但敢投机、敢下注、敢出手,把脑袋押在牌桌上的勇气不亚赌场老手。显然,他揣摸出朱元璋要收刀入鞘,不想再当屠夫。自他洪武元年登基起,屠灭功臣名将,杀害勋戚亲贵,铲除膀臂股肱,血洗儒林文士,一直到洪武二十几年,所杀掉的人,据明史专家吴晗统计,当不亚于他打江山时,南征北战所消灭的敌人总数。于是,冒一下险,抛出几句石破天惊的话,让世人对他解学士刮目相看。

上书以后,他等着进锦衣卫,结果平安无事,初战告捷。也许政治这东西,容易上瘾,而且很难戒掉,他本应按朱元璋所说,回吉水闭门读书十年。一直到1391年(洪武二十四年),仍赖在南京不走,并且介入了为李善长平反的活动中,成为虞部郎中王国用的幕后高参。那封上朱元璋书,就是他的手笔。这一次,行文放肆,锋芒毕露,对朱皇帝将自己的儿女亲家,也以谋反罪处死,竟用了“大谬不然”的指斥语,可见这位个子虽矮胆量却大的解学士,在这场政治轮盘赌中,实际上是在赌运、在赌命了。

文章极佳,情理义愤,力透纸背:

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藉令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明史·李善长传》)

如果不是老朱杀够了、杀累了,能放过这个上书的王国用和执笔的解缙吗?情报系统肯定会向他汇报,陛下,这个矮子太狂妄了,竟敢如此大不敬,是杀,是剁,是斩,还是凌迟剥皮?居然,朱皇帝没有表态。他在想,这个解缙说得也对,李善长帮着胡惟庸推翻朕,他能得到比朕现在给他更多的富贵吗?

你得承认这位学士走运,但也得承认他审时度势之精明、判断决策之果敢。这第一局他赢得漂亮。接着的第二局,似乎输了,又扳了回来,不赔反赚,算是小胜。1398年(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驾崩,传位太孙,是为惠文帝。权力进行再分配之时,解缙认为他不能缺席。他从吉水匆匆到南京,没想到一下船,被“有司劾缙违诏旨”。因为朱元璋有旨,要他在家读十年书,至今才八年,不行。倘不回去补课,就把他派到外地当差。这也是官场摘桃心态,竞争者总是愈少愈佳。

解缙上下活动,四出求援,无论如何,他是冒天大风险为韩国公李善长平反冤狱、代王国用上书申诉过的,加之惠文帝登基后,亟想转变其祖之暴*统治。解缙凭这点政治资本,被惠帝召为翰林待诏。这样,在南京的他,又成为官场要员、文坛重镇,自然这也是中国文人至盼的自在极乐境界,甚至到了今天,我的一些同行,也在摩顶削踵地为此而奋斗呢!

从明朝焦竑《玉堂丛话》中,可以看到他马不停蹄地应酬,四面八方地联络,忙得要死的情景。“解大冲素无崖岸,求文与书者日辐辏,率与之,无厌倦意。或言有不当与者,公笑曰:‘雨露岂择地而施哉?且人孰不可与进者?’”他信奉的人生哲学,就是“宁如有瑕玉,不作无瑕石”,可为、不可为,应为、不应为,如果需要,统统不在话下。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能为”和“不敢为”的呢?所以,当1402年(建文四年),朱棣率靖难大军,直趋南京,六月十三日,从金川门进入南京城的时候,做叔叔的永乐夺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眼看着就要改朝换代。解缙面临这场不死即降、不降即死的两难局面,在这第三局的博弈中,简直和了个大满贯。第一,他既无当烈士的欲望;第二,他也无杀身成仁的兴趣,虽然一开始他也曾想到身殉故主的。六月十二日晚,他与几位同道,决定殉国。据《明史·王艮传》:“燕兵薄京城,艮与妻子诀曰:‘食人之禄者,死人之事,吾不可复生矣!’解缙、吴溥与艮、(胡)靖比舍居,城陷前一夕,皆集溥舍。缙陈说大义,靖亦奋激慷慨。”相约死殉。

这是一个赴义就死、义无反顾的场面,人人热血沸腾,家家热泪盈眶。说实在的,中国文人在作秀演戏方面,有着特别的天赋。尤其是解缙站在桌子上,估计因为身高的缘故,这样好突出自己的形象。只听他慷慨陈词,声泪俱下,信誓旦旦地对大家宣布:诸位,我要是苟活下来,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情同父子”的太祖,在下主意已定,燕军只要前脚进城,后脚我就头一个在文庙的大梁上,吊死自己,以儆降者。

受过太祖的恩,受过惠帝的恩,又是文章盖世的国士,众人当然以他马首是瞻。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得在场的一个个人,无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共同赴死,义无二心,宁死不屈,不做二臣,不能降敌为寇,不能辜负主恩。

等到解缙、王艮、胡靖相继离开吴溥家后,吴溥的小儿子吴与弼,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赞叹地说:“胡叔能有这一份忠君效死的勇气,真是了不起啊!”吴溥对他儿子说:“你先别这样断言,他殉死的可能性不大。依我看,也许只有你王叔,没准会走这一步。”

这时,比邻而居的胡靖,对他家人大呼小叫:“你们快出去看看,乱糟糟的,赶紧把猪栏的门关紧,小心偷猪贼。”听到这里,吴溥看他儿子一眼,苦笑地说:“一条猪都这样顾惜,更舍不得一条命了。”而在此时,住得不远的王艮家,却传来了举家的号啕哭声。原来,他从吴溥家告辞回去,独自关在书房里,喝下早准备好的毒酒。等家人发现时,他已经倒地不起了。

当金戈铁马、荷枪实弹的北军,涌在金川门通往皇宫的石板路上时,老百姓对进城的大军,避之唯恐不及。独有一个矮小身材的人影,正快步往燕军大营走去。解缙出得门来,是朝文庙方向走去的,是要别人看到他实行自缢的诺言,但没走多远,拐了一个弯,钻进小巷,改变路线,与文庙背道而驰,决定投奔燕王。军士把他带到司令部,朱棣立刻接见这个请求进谒的才子,他当然知道这位小个子文人是谁,在重臣方孝孺拒不合作、更不投降的情况下,能得到受知于太祖的解缙,也就相当满足。

“好好好,欢迎解学士弃暗投明,共襄义举。”

“愚臣来晚一步,早就应该过江迎接圣驾的!”

在他的牵线引荐之下,一批原惠文帝方面的二三流文臣,也纷纷表态,竭诚拥戴新主。据《明史》:“成祖大喜。明日荐胡靖,召至,叩头谢。李贯亦迎附。”

永乐是个有心机的皇帝,他知道自己师出无名,因此,必须要将自己扮演成一个兴师而来,是为惠文帝坏了太祖规矩,而替天行道的形象。这个解学士,偏偏是他老爹欣赏的,有其可资号召的作用。连忙给他安排工作,编纂他向太祖建议过的这套类书,也就等于昭示天下,他才具有这一脉相承的嫡传正统身份。

然而,他打心眼里对他有多少尊敬吗?才不。朱棣可不是傻子,若干天后,“成祖出建文时群臣封事千余通,令缙等编阅。事涉兵农钱谷者留之,诸言语干犯及他一切皆焚毁。因从容问贯、缙等曰:‘尔等宜皆有之。’众未对,贯独顿首曰:‘臣实未尝有也。’成祖曰:‘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宜近侍独无一言可乎?朕特恶夫诱建文坏祖法乱政者耳。’后贯迁中允,坐累,死狱中。临卒叹曰:‘吾愧王敬止(艮)矣!’”

解缙不作声,做惶恐状,装孙子。中国人多有演戏才能,而中国文人尤善于临场表演。大约从六月十二日晚7点,到十三日早7点,不足12个小时,解学士的两面表演,卑鄙得那么坦然自若,无耻得那么津津有味,可谓登峰造极矣!这180度的大转弯,连川剧的“变脸”也望尘莫及。这也应了明朝焦竑《玉堂丛话》中所说的,此君所信奉的“宁如有瑕玉,不作无瑕石”的人生哲学,180度的大转弯,不能不说此君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尽管如此,我也不想将“小人”这个字眼,加诸解缙头上。因为他这样做,是他自己的生存之道,无可非议;而且,他也没有拿别人当垫脚石或者当见面礼。

也许由于我一辈子,从来没好运碰上过这样一位“君子式”的小人,仅这个缘故,我佩服他不害人,小人小得“光棍”。

这个极有眼力、极善揣摩、极能体会、极能迎合的解学士,一夜之间,易主而事,成为永乐的首席宠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历史上所有的皇帝,都不讨厌马屁,尤其不讨厌文人拍马屁,我也不解何故?也许文人的马屁,讲究一点修辞方式,不至于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能抚摸得主子更受用些吧?文人的马屁,而且是一个高层次文人的马屁,一定能按摩得主子通体舒泰、身心安逸的。所以,凡皇帝身边,无不豢养着一批御用文人。于是,朱棣马上给这位解学士派下来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这样极体面、极荣耀,也是极需要学问的重大差使。

据《明史》:“建文四年(洪武三十五年),八月壬子,侍读解缙、编修黄淮入直文渊阁,寻命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胡俨同入直,并预机务。”按永乐对解缙说:“代言之司,机密所系,且旦夕侍朕,裨益不在尚书下也。”这大明王朝的第一任首辅,是从他这儿开始的,可见“春风得意马蹄疾”,解学士很快就又红得发紫了。

我在替非要活下来的解学士想:在他的精神世界之中,有一股足以支撑着他坚持的力量,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也就是赌本,朱元璋的许诺和期待,是他的生命线。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大悲情,总把自己契约于统治阶层,椎心泣血地维护其统治,而得到的结果,常常是被主人一脚踹开的一条讨嫌的狗而已。可在未被踹开之前,那尾巴还是摇得有板有眼的。

朱元璋在大庖西室,对他说的“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便成了终生发挥药效的兴奋剂。他为这铁券丹书式的圣谕不能死,他为政治投资、权力抱负、那飞黄腾达的梦也不能死。所以,我是不赞成那些“愤青”(包括年纪很大的“老愤青”),总是责备文人之真他妈的软骨头,总是责备我为文人(也为我自己)之苟且偷安辩,倡好死不如赖活说。尽管他们一再斥我混账,看我的文字,气不打一处来,我也只好抱歉。因为我也看透了这些逞嘴皮之勇的斗士,笑话别人软骨头,笑话别人贪生怕死,自己也并不实行“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的政策,真到天塌那刻,头缩得比乌龟还快。

其实,骨头想硬何难,一挺脖子,刀光一闪,也就吹灯拔蜡;眼睛一闭,脑袋落地,也就万事皆去。这时候,还有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可能吗?想到这一点,你就得设法多活一分是一分,多活一秒是一秒。时下那些甚嚣尘上、闹得沸沸扬扬、被私谥为“先知”“先觉”的几位学界名人,不也曾经是跪着求生的,口口声声“臣罪当诛兮”,享高官厚禄的革命者吗?

中国人不信上帝,但喜欢造神,这真是很奇怪的民族特性。包括知识界,也难能免俗。隔三差五,总是要捏两尊菩萨出来,自己磕头,还要别人跟着作揖,这种当代“封神榜”煞有介事的表演,实在够滑稽的。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某公“反右”时一气之下跳楼身亡,会有后来仙风道骨的可能吗?如果某老在干校撞电线杆自杀,会有泣血稽颡的推崇者,在今天加诸其身的哀荣吗?

解缙明白这个道理,死了死了,一死也就什么都“了”,他不想“了”。和时下被追捧的学界大腕、思想先驱,当时不走林昭、张志新之路,是同样的聪明。

如果他马马虎虎,八九不离十,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安于此,老于此,解缙很可能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位巨人。纪晓岚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解缙《文毅集》的简介,认为“缙才气放逸,下笔不能自休,当时有‘才子’之目”,他持相当肯定的态度。对于那些演义戏说之类,他认为:“迄今委巷流传其少年夙慧诸事,率多鄙诞不经。”***在延安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改造我们的学习》,文中引用过的对子:“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就出自这位《永乐大典》总编纂的笔下。

如果才华横溢、聪明透顶的解缙,此生只当一个纯粹的“文人式”官僚,或者“官僚式”的文人:第一,不会死得那么早;第二,多活若干年的话,“庾信文章老更成”,其文学成就,也许不亚于欧阳修,没准后来者居上。但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情结,说来也是一种痛苦的自虐。明知是杯苦酒,但端起来总不撒手,而且喝起来总是没够的。于是,纵使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文人,只要玩政治,最后,无不被政治玩,这也是一个规律。

因此,文人搞政治,面对这杯苦酒,大致有三种饮法:

第一种,聪明一点的,浅尝辄止,见好便收,急流勇退,金盆洗手。

又一种,不那么聪明的,越喝越多,越饮越乱,不能自拔,无法收场。

再一种,觉得自己聪明,其实并不聪明的,进退失据,内外交困,搭上脑袋,血本无归。

解学士,大概属于三等,说不定还是等外的,一个成也政治败也政治的文人。因为文人玩政治,属于票友性质,最好浅尝辄止,当真不得,尤其不能上瘾。但是像他这样聪明、机智、有眼力、善应对的知识分子,要他绝缘政治、疏离官场、告别权力、熄灭欲望,是根本做不到的。表现欲、强出头欲、露一手欲、发出高分贝的声音欲,成为他的本性。一个太政治化的文人,还有心思坐得下来做学问吗?他那奇佳的胃口、奇精的脑袋,已经全身心地盘算着那个胖子朱高炽——大明王朝未来的第四任皇帝了。试想,朱元璋、朱允炆、朱棣,他都无一失手地周旋应付过来,有什么理由不从现在起,就进行期前投资呢?

此时,他还不到40岁,他以为来日方长,若是像欧阳修那样活得六十多岁,他认为自己很可能还要侍候第五位、第六位皇帝呢!可是,一肚子学问的解缙忘了,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牌桌上同样也没有常赢的赌客,他怎么可能永操胜券呢?

一个成功得太快速,成功得太意外,成功得令自己无法适应,令别人措手不及的幸运儿,就像在现代游乐场里,乘坐过山车那样,在上升、下降、反侧、旋转的高速运动中,必然会产生失重感、晕眩感、脑缺血的空白感、美尼尔征候的方向迷乱感,必然会把握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而瞬间失常的。这位成功人士,可以想象得知,在大成功面前,该是如何纵容自己、放肆自己了。他写过一首《庐山歌》,可以读出他的自恃和自信,同时,也读得出他的自大和自恋:

昔年拄玉杖,去看庐山峰。

远山如游龙,半入青天中。

四顾无人独青秀,五老与我同舂容。

手弄石上琴,目送天边鸿。

二仪自高下,吴楚分西东。

洪涛巨浪拍崖下,波光上与银河通。

吸涧玄猿弄晴影,长松舞鹤号天风。

天风吹我不能立,便欲起把十二青芙蓉。

弱流万里可飞越,因之献纳蓬莱宫。

羲娥倏忽遂成晚,往往梦里寻仙踪。

如今不知何人采此景,树下一老与我襟裾同。

披图题诗要相赠,气腾香露秋蒙蒙。

子归烦语谢五老,几时白酒再熟来相从。

他在诗中把自己摆在和庐山排排坐、吃果果相同的位置上,作为文学家是一种夸张,作为政治家则是一种狂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个子虽矮,胆量却大的解学士,在政治轮盘赌中,确实具有赌运赌命的勇敢。他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遭遇过朱元璋、朱允炆、朱棣、朱高炽,凡祖孙三代共四位皇帝的文人,固然,一方面可以说他把这些皇帝给玩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无论你怎么精明,最后的结果还是皇帝把你给玩了,这也是中国长期封建社会里文人遭遇皇帝的必然下场。接下来,解学士又将赌注下在朱高炽身上。可是,一肚子学问的解缙竟忘了,三国时期的杨修,怎么被曹操杀头的,不就是掺和到曹丕、曹植的继承游戏中去吗?封建社会中的皇位更迭,从来就是伴随着血雨腥风的难产过程。狗拿耗子,用得着你多管闲事吗?解缙自不量力地介入朱高炽和朱高煦的夺位之争,而且卷进如此之深,分明是在找死!

先是,储位未定,淇国公丘福言汉王有功,宜立。帝密问缙。缙称:“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帝不应。缙又顿首曰:“好圣孙。”谓宣宗也。帝颔之。太子遂定。高煦由是深恨缙。会大发兵讨安南,缙谏。不听。卒平之,置郡县。而太子既立,又时时失帝意。高煦宠益隆,礼秩逾嫡。缙又谏曰:“是启争也,不可。”帝怒,谓其离间骨肉,恩礼浸衰。(《明史》)

1410年(永乐八年),他又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缙奏事入京,值帝北征,缙谒太子而还。”应该聪明却是一位笨伯,应该灵敏却是一只呆鸟的解学士,在这第四场博弈中,连连败绩,现在又做出这等授人以柄的傻事,只好将身家性命统统搭进去了。“汉王言缙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帝震怒。逮缙下诏狱,拷掠备至。”

好了,他的故事到此也告结束。

呜呼,解缙诗云“天风吹我不能立”,他要是有一点先见之明,预知最后冻死在雪堆里的命运,还会如此耽迷政治、热衷名利、酷嗜权力,到成瘾成癖的地步吗?不过,看时下一些同行,经营竞逐之积极,张罗奔走之忙碌,上下其手之努力,攀缘迎附之热烈,好像还很难说这位学士就肯消停下来的。

“十个文人,九个轻狂。”这种说法,也许不无道理。

1415年(永乐十三年),“锦衣卫帅纪纲上囚籍,帝见缙姓名曰:‘缙犹在耶?’纲遂醉缙酒,埋积雪中,立死。年四十七。籍其家,妻子宗族徙辽东”。

明朝的牢,是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牢;明代的刑法,是中国历史上最残暴同时又是最残忍的刑法。当狱门打开,解缙透过来一丝光亮,见锦衣卫帅纪纲为他端过酒来,起初,他还真吓得有点魂不守舍,以为是一盏鸩酒。休看知识分子像死了的鸭子那样嘴硬,到了坎节上,腿一软,马上就反弹琵琶。“这,这,这……”他嗫嚅得都说不出一句整话。幸好,纪纲先啜了两口,以示无碍,然后告诉他,贺你啦,解学士,永乐爷说,想不到你仍旧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解缙怔住了。

这场面如果搬上京剧舞台,肯定会有下列对话:

“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喝着这位警察局长殷勤满上的酒,他不禁涌上当年洪武爷面谕的回忆:你这个小小的解缙,先回去读十年书,再来为官。于是,学士不禁忽发奇想,也许,应了万岁爷的话,难道,这是我长剑出匣、剖璞为玉的一天来临?总是容易往好里想,往有利的方面想,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伤,尤其统治者将他往死里整的时候,这种机会主义的自慰心理,麻醉得他刀架在脖子上,还感恩戴德。

如果在百分百必死的可能性中,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几率,可能不至于死,可能有存活下来的一丝生机,会全身心地扑过去,会构想出圆满,会幻化出美丽,会信以为真,会陶醉其中。呜呼,这位特聪明的才子啊!死到临头尚不觉,坐久了牢的那张苍白的脸,竟出现一丝潮红。

他一个劲儿地把喝罄的杯子,伸到纪纲手中的酒壶嘴边。“满上,满上!”

喝得醉意盎然的解缙,想起朱元璋的期以父子的恩荣,想起朱棣的不耻下问的宠遇,对着这位不知杀了多少人的近卫军头子,不禁满脸泪水,涕泗滂沱起来。他是喝足了烧酒,烂醉如泥,狱卒将其埋在雪堆里,将其生生冻死。这对皇帝来说,是有趣的死;这对文人而言,则是可怕的死。在这个缓慢的生命终结的过程中,解学士恐怕连一句打油诗也诌不出口了。

20世纪的60年代,我在东北森林中修过铁路,当过苦力,尝过零下数十度的寒冷,知道冷是什么滋味。据说,人在冻死的过程中,看到的已不是皑皑的雪,所有的积雪都化为熊熊的火焰,于是在无比的煦暖中,笑着走向死亡。

我想,解缙笑着死,那样子是相当难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