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保定大旱,自春起就没下过一场雨,过冬的麦苗多是干枯了,春上的庄稼都种不下。农历四月十二日(公元1933年5月6日。这天是立夏)。南京政府的高参叶绍仪来保定视察灾民的赈济情况。谁也没有想到,十三日中午,叶高参竟然被定兴县的土匪刘鸣九绑架了。据当时的目击者讲,那天,叶高参一行十余人,由保定新城县长张宪诚几个政府官员陪同,先后巡视了新城县的两个救灾的“粥站”,叶高参训话完了,就到了中午进餐的时候,一行人由张宪诚带路,便去了新城县城中的“德胜饭庄”就餐。谁能想到呢,刘鸣九的土匪队伍事先得到了消息,已经埋伏在了饭庄四周。刚刚摆好了三桌子酒菜,叶高参未及举箸,刘鸣九的队伍就呼啦啦闯进来了。叶高参一行人措手不及,束手就缚,统统被捉走了。江湖上盛传,刘鸣九一向财迷转向见钱眼开。此次绑架了叶高参,刘鸣九更加高兴得昏了头,他认定叶高参是老天爷给他送来的一个大金票,便开出一百万银圆的票价,派喽啰把信儿送到了保定政府。信中通知保定政府,限期五天,掏钱领票,过时撕票不候。保定政府也真是,你们倒是先想办法救人啊!唉!他们先想的是踢皮球,就把消息电报了南京。其上报的理由:保定市连年财政赤字,拿不出这一百万银圆。若是派兵清剿,又唯恐逼急了刘鸣九,伤害到叶高参。投鼠忌器之间,请南京政府定夺此事。
消息便在南京传开,叶高参的家属登时急得塌了天,逼着政府出钱领票。事关重大,已经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一位国家政府高参,竟然被保定的几个蟊贼土匪绑架勒索了,政府当然要讨论讨论了。讨论了两天,与会者意见不一,有人就事论事,坚持救人当紧,应该满足土匪的要求,不能因此危及了叶高参等人的性命。有人则说,此事有伤国体。满足了土匪的条件,就是政府向蟊贼们低头示弱。绝对不能开这个先例。争来吵去,各抒己见,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人命关天呢,政府部门这是什么工作效率么?叶绍仪的家属如坐针毡,眼看着指望政府是不行了,就自家筹划票款,可一百万银圆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呀,一时筹措不齐,就又拖延了两天。好容易凑齐了数目,可还没等把钱送到保定呢,叶高参竟然被性急的刘鸣九撕票了,随行被绑走的十余人,也全部被杀害(其中还有新城县的县长张宪诚等几个地方官员)。叶绍仪的家人悲愤交加,就披麻戴孝到总统府告状,痛诉政府职能部门办事推诿,草菅人命。这件事引发了政府高层的震动,还有人引申发难,借机弹劾政府。有知情者披露,***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地方官员无能。很快,国民党驻保定的军队就接到了命令:彻底清剿保定境内所有的土匪。于是,一场对保定土匪大规模扫荡与清剿行动正式开始了。其实,保定的土匪猖獗,早已经引起了各界的不满,许多知名人士早就纷纷上书政府,要求政府全力剿匪。由此说,这次清剿势在必行。叶绍仪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
(《保定志》记载:叶绍义,男,1877年生于浙江余姚,1904年,中甲辰进士。曾在东北三省总督徐世昌处任职,任民国总理内阁参事。后为国民政府国防部高级参议。1933年5月,在保定被土匪刘鸣九绑架杀害。)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扫荡与清剿,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三个月之久。起初,只有保定及周边的驻军参加,后来又介入了热河及察哈尔的部队。先后共有五万余国军参加了清剿行动。政府如此重拳出击,目的是想彻底铲除保定的匪患,以求一劳永逸之功效。这样一来,对各绺土匪的灭顶打击便可想而知,刘鸣九的土匪是此次剿匪的重中之重,清剿之初,即全部被歼。罪魁祸首刘鸣九被活捉(后押送到南京,被当即处决)。各绺土匪都遭重创,张才明的队伍,也如摧枯拉朽,损失将近十之八九。还有一些土匪绺子见势不妙,便顺风而降,被收编了。训诫之后,即编为保定保安团。如高阳县的土匪马焕胜,易县的土匪赵振江。这二人摇身一变,分别成了保定保安团三团与四团的团长。
各绺土匪在保定城内开办的店铺,全部被査封。张才明的生意当然也不例外。各绺土匪都痛心疾首,大骂刘鸣九瞎眼了,你绑架哪个不能呢?你敢绑架政府的高参?你还敢撕票儿?这不连累得大家都跟着倒霉嘛。得,你的小命儿也搭进去了。这岂不是鸡飞蛋打嘛!
负责清剿完县与满城土匪的军队,是国民党驻保定的祁国英所部。票儿在这次清剿中,真正认识了国家正规部队的作战能力。兵匪遭遇对阵,犹如秋风扫落叶,各绺土匪简直就不堪一击。两阵下来,票儿的队伍便与其他土匪绺子一样的结果,损失惨重。
祁国英是保定唐县东瀑水村人,保定军校毕业。他的部队是这次清剿中的主力。票儿败了两阵,眼见得不是对手,票儿就撤出了完县,向唐县曲阳一带游击。那天,票儿路过唐县,岳成久给票儿出谋划策,绑架祁国英的家人,借以威慑祁国英,使之投鼠忌器。此计若是成功,便有四两拨千斤之功效。票儿觉得岳成久说得有些道理,就派人去东瀑水村,绑架了祁国英的父亲祁臻兴,做了人质,当下派人捎信给祁国英,要他停止攻击,否则就杀掉祁臻兴。祁国英接到信后,并不为之所动,回信给票儿,除去缴械投降,别无他想。然后继续奋力追剿。那天,票儿的队伍被祁国英追得紧,便躲藏进了完县与唐山交界的柏山深处,就逼着祁臻兴写信给祁国英,迫使祁国英退兵。
祁臻兴听罢,却摇摇头,平静地说道:“票英雄啊,你既然绑了我,也就听凭你处置了。我儿子剿匪是国事,你杀我虽是私事,却也牵扯到了国事。便是有了些纠缠。虽然情势如此,两者仍是不可混淆呢,国事怎能以私事交易呢?老朽不好轻举妄动呢。这写信的事儿么,还是算了吧。”
票儿恼了,瞪眼骂道:“老匹夫,你真的不写?”
祁臻兴淡定一笑,坦然拒绝了:“票英雄,有道是,三军可夺帅,老匹夫却不可夺志。票英雄啊,杀剐存留,悉听尊便。这信嘛,老朽坚决不写!”票儿嘿嘿冷笑:“你果真不写?”
祁臻兴淡淡地说:“不写。”
票儿手下的喽啰们就急了,就要求票儿杀了祁臻兴。
祁臻兴神闲气定,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了。
山坡上的风十分柔和,轻轻款款地吹拂过来,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票儿呆呆地看了祁臻兴好一刻,突然长叹了一声,对祁臻兴拱手道:“老人家,你刚刚说的也是道理啊!你走吧,票儿放你下山。”说罢,就让喽啰给祁臻兴松绑。
祁臻兴睁开眼睛,诧异地问道:“票英雄啊,你如此就放我走了,你这买卖岂不是赔了吗?”
票儿摆摆手,哈哈笑了:“老人家啊,你问得好啊!买卖嘛,总是有亏有盈的。票儿赔了这一回,或许还要赚下一回的。我票儿是不怕一回两回赔上本钱的。索性,我再送给老人家一匹马,只当再赔上一个人情。也好日后见面说话呢。”说罢,就让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亲自抉祁臻兴上马,下山。
票儿亲自把祁臻兴送到山口处,就一直呆呆地望着祁臻兴骑着马,沿着弯弯的山道,缓缓下山去了。
(《保定抗战纪事》记载:祁臻兴,男,1874年生,河北唐县东瀑水村人,光绪年间秀才,当地著名乡绅,抗战期间,任唐县抗日救国队宣传员,并组织了东瀑水村的抗日救亡队,自任队长。1939年夏天,日军包围了东瀑水村,祁臻兴被俘,被曰军拷打折磨,终不肯投降。竟与全村五十余口人,遭日军杀害。)
祁国英穷追猛打,票儿被追赶得落魄,干脆就带着队伍进了完县西部的深山里,继续与祁国英兜圈子。那一天,票儿带着队伍到了完县西北的南陈侯村。接连几天赶路,票儿就让队伍暂且歇脚打尖。祁国英接到了情报,就连夜奔袭了南陈侯村。票儿的队伍却事先得到消息跑了。只剩下了一个年轻的土匪,躲藏在草垛里,说是偷偷留下来投降的。祁国英亲自审讯了。
此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报家门是西井村的人,名字叫二小。他告诉祁国英,票儿的部队仍在周边活动。
祁国英疑心地问二小:“你是想投降,还是想干什么?”
二小苦脸说:“长官哎,你说我能干什么呢?土匪当不成了,想回家呢。”
祁国英见二小长得眉清目秀,言语老实厚道,心里就有了几分爱惜,训斥道:“你年纪轻轻的,就应该老实在家种地么。当土匪?不是好过的日子。捉住要杀头的。”
二小扑哧笑了:“长官呀,您说得好轻巧呢,我想种地,可地呢?家里哪儿有地呢?”
祁国英也笑了:“你这小子,口齿还真是伶俐呢。好吧,我就帮衬帮衬你。”他让副官拿来十块银圆,给了二小,嘱咐他做点儿小本生意,谋生度日,千万不要再当土匪了。嘱咐完了,就放二小走路了。
祁国英继续追剿票儿。那一天,他的部队驻到西井村,祁国英就想起了那个名叫二小的年轻人,他想见一见二小,看他回家之后干什么呢。可是东问西问,村里人都摇头不知,说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长官是不是弄错了?
祁国英开始还有些纳闷儿:“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我还给了他十块大洋呢。”继而,他心念一动,就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苦笑了,“上当了,上当了!西井村的二小?一个西字,一个二字,一个小字,不就是票字么?嘿嘿!这个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来晃悠,还诳骗走了我十块大洋呢!”
这个名叫二小的,果然是票儿。票儿后来说,他那天冒险留下,就是想亲眼看看祁国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后来跟喽啰们感慨地说过,他很佩服祁国英,这人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做大事情的气派。如果他当时不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是个正在被政府通缉的土匪首领,他或许会去跟着祁国英当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