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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扬巷. §二

那个上岛的男人,是王才领过来的。王才把他领到韦忠家门口,喊了一声,村长,来客人了。韦忠在院子后面的竹林里蹲坑,韦忠的老婆在院子里拾掇刚收下来的新鲜白果,她戴着脏兮兮的手套,手套上沾满了黏糊糊的银杏汁,王才看她手不好拿,就把两封信和一份文件搁在她的凳子上,韦忠的老婆张着两只手说,王才,坐一坐嘛。王才说,不坐了。等韦忠蹲好了坑出来,就看到王才的一个背影。

王才走了以后,村长韦忠看到客人拿王才搁在凳子上的文件看了看,韦忠说,是什么文件?客人听韦忠这么问,就念了文件的标题:有关在全乡推广联产承包的通知。

韦忠听了以后,没有马上说话,他想了想,有些疑惑,他的眉头皱了皱,说,这是什么,联产什么?

客人说,是联产承包,就是分田到户吧,听说在安徽还是哪里先搞起来的。

怎么是他们先搞起来了呢,韦忠不解地说,我们从前就搞过了,我们那时候就把田分给大家了嘛。

你是说解放初期吧?土改吧?客人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韦忠,过了一会他才问道,村长,你们有过“文化大革命”吗?

“文化大革命”?韦忠也奇怪地说,“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没有过呢?

那你们在“文化大革命”做什么呢?

韦忠又想了一会,说,噢,就是一个回乡的知青,带着小学里的孩子们,把庙里的菩萨敲了一下。

敲坏了吗?

也没有敲坏,就是敲掉一点泥皮,后来又搪上了,韦忠说,小孩嘛,力气小的,那个女的,也没有力气。她只会说,我们那里早就敲了,你们怎么还不敲?后来她就走了。

还有什么呢?客人说,就这一件事情吗?

韦忠说,还有啊,还有啊……

还有就是游村嘛,韦忠的老婆说,游刘婆婆。

刘婆婆是谁?

刘婆婆么,韦忠支支吾吾地说,刘婆婆么,反正,反正,她可能,反正,她从前……

韦忠也没有说出来,韦忠的老婆也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但是客人已经听懂了,是在岛上吗?客人说。

是在上海,是从前啊,不是现在啊,韦忠说,是解放前啊。

客人打一个喷嚏。他是从上海来的,他是一个食品厂的采购员,他本来计划来采购青婆婆岛的银杏,但是想不到交通这么不方便,从乡政府发过来的渡船,一个星期一班。客人上了岛,就要在岛上待一个星期,他可以吃住在村长家里,但是他得打发这漫长的七天时间。

客人又打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说,咦,怎么搞的?接着他感觉身上好像有点痒,但又说不清痒在哪里,他四处地挠着,那也是隔靴搔痒,挠不到真正的痒处。咦,是不是有蚊子咬我,他到处看着,用手拍打着,想找到咬他的蚊子。

其实不是蚊子咬他,他是过敏了,是银杏过敏,不过他只是一般的过敏,不算严重,严重的身上都会肿起来,肿得眼睛都变成一条缝。

一个老公公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韦忠一看到他的身影,就赶紧对客人说,罗公公来了,他要是和你说话,你可别接他的茬。客人还没有来得及体会村长的提醒,罗公公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客人因为不知所以,不免有点紧张。不过罗公公并没有跟他说话,他只是问韦忠,她来过吗?韦忠说,没有,他又问,她走了吗?韦忠说,走了。

客人觉得有点奇怪,他觉得他们的对话不符合逻辑,罗公公问的这个人,既然都没有来过,怎么又走了呢。

噢,罗公公说,她走了,他边说边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往外走了。

韦忠告诉客人,罗公公是在找刘婆婆,他每天都出来找刘婆婆,不过,韦忠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他有毛病。

游村以后,刘婆婆就不见了,村上也没有人注意刘婆婆是不是跟渡船走了,还是躲起来了,反正刘婆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没有出现过。从那时候起,罗公公就每天在村里寻找刘婆婆。开始大家不知道他有病了,还跟他开玩笑,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对,大家就不理他,不和他说话,但别人不说话,罗公公就不走,一直等到他们跟他对话了,他才走开。

他们的对话永远是:她来过吗?没有。她走了吗?走了。

罗公公的子女都觉得挺丢脸,但是罗公公是疯的,他们也拿他没有办法。罗婆婆说,唉,随他去吧,谁知道他脑子想的什么。

也许罗公公的婚姻不幸福,刘婆婆才是他爱的女人,客人这么想着,他的想法被韦忠洞穿了,韦忠说,其实罗公公跟刘婆婆没有什么关系,刘婆婆十六岁就到上海去了,那一年,罗公公才两岁。

那么是不是刘婆婆回来以后的事情呢?客人很想知道这里边的故事,但是村长说,这里边没有故事,刘婆婆回来第二天就游村了,游村第二天她就走了,罗公公只是在游村的时候看到刘婆婆的胸前挂着一双旧布鞋,他连刘婆婆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这时候罗公公已经走到韦忠隔壁的人家,他问道:她来过吗?

没有,隔壁人家说。

她走了吗?

走了。

罗公公就该走了,但是他有些放心不下,他又折回来了。罗公公说,韦忠,我又返回来了,不过,我不是来找你的,刚才我们已经对过话了,现在我是来找这位客人说话的。

罗公公显得有点神秘,他摸摸索索地从身上取出一张小纸条,又将纸条放到不知所措的客人的手里,我知道你是上海来的,罗公公说,你回去以后,帮我找一找她,你告诉她,我在等她。

客人不由得点了点头,你去过上海?他问道。

去过。

这是——地址?

是地址,罗公公说,不过这个地址不好找,在上海的西北角。

韦忠向客人摆了摆手,说,你别上他的当,他骗你的,他没有去过上海。

韦忠不避讳罗公公在,罗公公也不计较韦忠说他骗人,好像他们在说另一个不在场的人。

一个星期后,乡政府的船来了,客人就跟船走了,他是上海一家食品厂的采购员,他以后不会再来青婆婆岛了。银杏确实是好东西,但是将它们运出去太难了。

客人一直还揣着罗公公的那张纸条,他心里老放不下这件事情,但是他一直很忙,等到他下决心要去找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后来他因病去世,他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地址,但是他们所有的亲戚朋友和有关系的人物,都与这个地址无关。

那时候他的儿子忽然笑了起来,他的女儿也笑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母亲说,妈,不要是爸的老情人噢?

后来老太太就揣着这张纸条了,她心里也放不下,但是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去找。她想,唉,人都不在了,还找什么呀。

又过了几年,老太太也去世了,子女整理她的遗物时,又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地址,只是他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牵挂的,他们回想起当年父亲去世时的情形,现在母亲也去了,他们心里酸酸的。这个地址就被当作没用的东西和其他该处理的遗物一起处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