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年轻的人,读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来工作,这个城市不大,但历史悠久,老街老巷很多,他本来是想租一个公寓房住的,后来在街上走了走,这里的老街老巷给他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想了想,就决定租了这里来住,这个地方的街名叫朱家园。
朱家园,这个地方在他心里引起一点温馨的感觉。
他在上班的时候,他的同事会和他聊聊天的,小张啊,他说,住定下来了?
住定下来了。
租的房子啊?
租的房子。
租在哪里呢?
租在朱家园。
噢噢,是朱家园。
朱家园吗,另一个同事也听到了,他走过来说,朱家园吗?
是朱家园。
他的第三个同事也来参加谈话了,朱家园吗?
是朱家园。
那不是胡先生从前住的地方么,他们中的一个说。
那么说起来应该是胡先生故居的,他们中的另一个说。
你们说的胡先生,是那个胡先生么?大学生说。
是的。
是的。
什么呀,他的房东后来笑起来,你们说什么呀?他说。
我们说胡先生,他说。
是那个胡先生吗?
就是那个胡先生呀。
那是你们搞错了,什么故居呢,什么从前住的地方呢,人家胡先生从从前到现在,一直是住在这里的,就在街的尽头那里,最里边的一户人家,就是胡先生。
是那个胡先生吗?
就是那个胡先生呀。
咦咦。
胡先生一直没有搬家的吗?
是的。
怎么会这样的呢?
就是这样的。
他的房东是一个医生,楼下的东厢房就是他的诊所,他是做针灸的,他的诊所里常常有病人在那里聊天,他们一边做针疗,还拔火罐,一边谈着其他的事情,在星期天的时候,大学生也会走到诊所的窗口向里边望望,然后他笑笑,就走开了。
是大学生,病人说。
是的,房东说。
喔哟哟,一个病人拨了火罐,肩膀上的肉红团团的,他爬起来的时候,舒服地哼了哼,喔哟哟,喔哟哟。
死腔,另一个病人笑笑。
大家都笑笑。
那个大学生,一个病人说,他有没有女朋友的?
你想帮他做介绍吗?
大家又笑笑,十八只蹄膀,一个人说。
朝南坐,另一个人说。
要么十八记耳光喏,再一个人说。
医生一直是闷头做事情的,他往这个人身上扎几针,又往那个人身上扎几针,每天都是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是有点机械化的,像机器人,也不用动很多脑筋,也不用研究新的课题,到他这里来的人,一般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或者性命交关的大毛病,是慢性病多,像腰酸背痛这样的病比较多,说起来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但是放在身上也难过的,西药又吃不好它,就到这里来扎几针,反正也没有要紧的事情赶着去做,多半是退了休的老人,或者闲在家里的人,医生也没有负担,病人也是悠悠哉哉的。
医生听到他们说大学生了,他会抬起头来看看他们,你们说什么呢?
说大学生呢,不晓得他有没有女朋友了。
医生笑了笑,他想,好像是没有的,至少是没有看见有女的来找他,也可能是有的,但是怕难为情不肯过来。
有人想做媒人伯伯了,一个人说。
现在大学生工资高的,另一个人说。
也不见得,再一个人说。
他们谈论的时候,大学生已经走出院子了,他沿着朱家园往北边走去。朱家园是一条地形简单的街巷,虽然是长长的,但比较直,所以从街头几乎可以看见街尾,胡先生的家,就是在街尾的。
大学生是要去见见胡先生的,自从他搬到朱家园来,他就一直有这样的念头,从前他看过一个人写的回忆录,这个人和另外两个人一起,从外地来,想是要寻访些古意,他们在小街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朱家园,他们就突发奇想了。
我们去拜见胡先生如何?一个人说。
他的想法得到另外两个人的赞同,他们说,就去吧,他们就走到朱家园的巷尾,去敲胡先生的门。
听说胡先生凶的,一个人说。
也许不是凶,是严厉吧,另一个说。
门已经开了,胡先生坐在书房里,等着他们进去,你们几个小混混,是干什么的?他厉声问道,又大声地咳嗽,他是说方言的,外地的人不能全听得懂,但是知道他是在骂人了,后来就有一个佣人端了痰盂进来,放在他的脚边,他咳嗽过,吐过痰,后来稍微和气了些。
有事没事都来胡搅胡缠,胡先生批评他们。
我们不是——
我们是——
什么是不是的,胡先生说,说吧,你们以为自己初生牛犊不畏虎?
嘿嘿。
嘻嘻。
笑什么呢,胡先生说。
胡先生的衣服纽扣扣错了一个,使得衣服斜吊在身上。
嘿嘿。
嘻嘻。
你们无端端来浪费我的时间,胡先生说。
我们是诚心的呀。
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呀。
我们是特为来瞻仰先生风采颜色。
嗯,胡先生说。
回去也好吹吹牛的。
嗯。
胡先生始终是把他们骂了骂,但是他们很开心的,他们后来回去了,到处去告诉别人,我们见到胡先生了,他们说。
现在大学生也来了,他敲了敲门,门就开了,是老太太来开的门,她的身后有另外一位老太太。
我说我来开的,后面的老太太对他说,她一定要抢在我的前面的,她算是想气气我的,她算是身体比我健。
开门的老太太笑了笑。
我是不气的,后面的老太太说,你想气我我也不气的。
我是想见一见——大学生说,我是想——
每次她都这样的,后面的老太太说,每次她都要抢在我的前面,从前就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大学生便笑了笑。
咦,咦咦,一个老太太看了看他,眼睛忽然有点亮起来,她把他指给那个老太太看,咦咦,你来看。
她也看了看他。
他年纪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老太太说。
那个老太太又看了看他。
像吗?
是,有点像的。
什么叫有点像的,就是像的,很像的,再配一副眼镜就更像了,老太太说,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大学生有点难为情,他猜测老太太是在说胡先生,拿他和胡先生比,大学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沾沾自喜的。
那个人的回忆录里没有写她们,她们是谁呢,大学生想,那时候可能她们还没有来这个地方,如果她们在的话,会来开门的。
那一扇门,就是现在的这一扇门吗?
噢,对不起,大学生说,我是想……你们是……
噢噢。
你看看我们像不像姐妹两个呢,后面那个老太太说,你看看我们两个谁大呢?
大学生只好看了看,他是看不出来的,他只好笑了笑。
你不好意思说啊,老太太说,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噢,噢噢,大学生仍然是笑一笑。
是不是看上去她比我小呢,做妹妹的老太太说,她一直讲究穿着打扮,她用珍珠霜的,她总是要跟我比比,她是要气气我的,她想显得比我年轻,她以为我会气的,其实我不气的。
嘿嘿。
她就是这样的,老太太说,从一开始,从第一天她就要气我的,我铺新床的时候,她说,床单上的花像一滴一滴的眼泪。
嘿嘿。
她说,屋里的摆设这么讲究,以后分手拆屋能卖个好价钱。
嘿嘿。
你的头发这样梳像翘辫子。
嘿嘿。
翘辫子你懂不懂的,你恐怕不懂的。
大学生摇了摇头,他是外地人,北方的人,对南方的方言,就算听得懂,也是不太能理解的。
你是外地人啊,老太太说,你所以听不懂的。
后来大学生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长了,他就知道什么叫翘辫子,就是死的意思,当大学生知道了这个方言,重新回想当年的事情,他觉得有点好笑的。那么先生呢,大学生说,先生他在哪里呢?
在上海,做姐姐的老太太说。
不是在上海的,妹妹说,他是在杭州,她偏要说在上海,她想要气气我的,不过我是不会气的,我不气的。
你们是说从前呢还是说现在,大学生说。
从前吗?
现在吗?
先生从前是戴眼镜的吧,大学生说,我从老照片上看到的。
先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那个什么什么了,大学生说。
先生是一代什么什么呀,大学生说。
你那时候还说我颧骨高什么什么的,妹妹说。
嘿嘿。
你那时候还叫阿三不要理我呢,妹妹又说。
嘿嘿。
胡先生他——大学生是想问些什么的,但是又不知道要问什么,所以说说停停。
你那时候——
你那时候——
你要问什么呢?姐姐看看大学生,她看出来大学生是想说点什么的。
大学生想了想,他摇了摇头。
那你坐坐,喝喝茶。
好的,大学生就坐了坐,喝了喝茶,后来他说,那我走了啊。
好的呀,老太太说,你慢走啊。
再见了。
再会了。
大学生就走出去了。
一个病人无聊的时候,他从医生的诊所的窗口往外看,看到大学生走过来了。
大学生来了,他说。
还有一个女的,另一个病人说。
他们都从窗口往外看看,大学生和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过来,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笑,经过诊所的时候,大学生停了一下,他向房东点了点头,女孩子也跟着他向房东笑了一笑。
这是我的房东,大学生说。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