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之前,小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像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她上幼儿园,上小学,而后是初中、高中,而后准备毕业了下乡插队。她读书的那个镇子很大,镇上的中学相应也就很大,据说在方圆几百里内很有名气。她的父母都在这所中学里教书,小萌属于“教师子女”这一类的孩子。
小萌个子很高,穿臃肿的棉裤和棉袄,棉裤腰部用裤带子很难束住,时不时要滑落下来,在裆部拖拖挂挂,小萌就时不时把手伸进棉祆内,将裤腰提上一提。又因为裤料都是布制品,穿久了膝盖处不免鼓出两个大包,两条腿便不那么笔直,而给人一种“罗圈”的错觉,这样一来,小萌在身材上毫无吸引人之处,她只是在排队做操的时候遗憾自己个子太高,尽量地哈下腰去,缩起脖子,与同学保持协调。小萌长得很象父亲:端正的长圆脸,大眼睛,眉毛细密修长,鼻梁饱满高挺。只不过那时候小萌不懂打扮,也不会做出女孩子那种轻巧娇媚的笑,做出那种花哨的迷朦的眼神,因此,也就没有人说小萌好看。
确切地说起来,小萌在心理上自卑多于自负。她家庭出身不好,父母“臭老九”,入队入团填表的时候恨不能教室里有个地缝钻进去。个子太高,人情世故又一点不通,跟班上那些乖巧玲珑的女孩子比起来,简直象匹傻乎乎的大洋马。还有,她不漂亮,不会卖弄风情,不会讨老师的喜欢,和同学总有点格格不入,选班干部选三好生从不沾她的边。总之她对自己没有任何信心,只等着半年之后毕业插队,好好干活,将来或许运气好,被推荐到县城读师范……
有一天下午,父亲从学校回来得很迟,告诉家里人说,学校接到了通知,省城艺术学院要下来招生,招话剧和音乐两个系的学生。父亲说,艺术学院跟别的大学不同,别的大学只要推荐,艺术学院都是要考试的,要招那些有艺术天赋的学生,否则就没法儿开课教学。父亲说,文革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学校大张旗鼓下来招生,猛听着竟觉得有点天方夜谭似的。父亲说着就向小萌那儿瞟一眼。
小萌当时正在小盆里洗青菜。她淡淡地听着父亲说话,双手动得飞快,只想快些把事情做完,好腾出时间看小说。她刚借到一套《静静的顿河》。这套书在班上传阅了一个星期,因为没人能看得下去,这才到手里。
父亲像是对小萌,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小萌,兴许可以试试?”
小萌听见了父亲的话,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望着父亲,惊诧中带着不敢相信的疑问。
母亲说:“全县就这么两三个名额,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小萌一向是个不出趟的人,我看我们就别做这个梦吧。”
父亲不甘心:“试试有什么不可以?运气这东西很难说,说不定就成了,反正是送上门来的好事,不考白不考。再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将来除了下农村没有第二条路,如果能考上艺术学院,那就是一步跳上龙门,小萌的一辈子有了指望,做父亲的总算对得起她。”
母亲就说:“小萌你听见没有?你爸既然想叫你考,你就要发个奋,替我们争口气。我们这么多年抬不起头来,你要是能考上大学,也叫他们看看我们家不是没有人!”又打量着小萌说:“小萌细看还是不错的,眉眼鼻子都周正,就是神态上有点萎萎缩缩的,要活泼大方一点才好,活泼的孩子讨人喜欢。”
小萌直立着身子,垂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命运就这样在短暂的时间内由父母决定了,小萌虽然心中害怕,但是想不出什么抗拒的理由。况且她也没有抗拒父母的习惯。
小萌的父亲做事一向周密细致,极有主见。自从决定了让女儿报考艺术学院话剧系,父亲便开始积极行动。
父亲那年四十出头,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时候。四十多岁的父亲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下笔成行,是县里有名的“才子”,在那一带的文化圈子里很受人敬佩。又因为父亲从前一直在县政府做事,文革当中才下放到镇上的中学教书,因此在镇上算得一个有点头面、也有点活动能力的人物。
星期天父亲骑车出门一天,为小萌找来这么几个辅导教师:
镇文化站的老李,专为镇上各个单位文艺宣传队指导小歌剧小话剧的“民间导演”,是一个矮墩墩的胖子,说话极风趣,导演戏剧也有两下子。
从前在县文工团当演员,后来下放到镇上放电影的大洪,个子高高的,衣着打扮一望便知不是土生土长的本镇人,虽难免时时生出做作,小萌却觉得他简直就是电影中的人物。精瘦机灵的小周,提起来也是本镇赫赫有名的人物,吹拉弹唱歌舞无所不通,他人在镇上的一家肉类联合加工厂,这家工厂的宣传队便成了本县最活跃的“明星队”。小萌能跟样的人物面对面站在一起,同样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胆怯。
三个人中,老李最热心,第二天就喊齐了人,把小萌召到他自己家里排练。
都说考话剧都要考小品,那么就先做个小品。做什么呢?老李眼珠一转来了花样,说:“这样吧,《卖花姑娘》电影你看过的吧?就做那里面的一段:你卖完了花给你妈抓了药,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妈已经死了。”
老李话刚说完“扑嗵”往地上一躺,把小萌吓了一大跳。老李就喊:“别愣看了,进戏吧,我当你妈。”
老李双目紧闭躺着一动不动,父亲和大洪、小周极有兴致地盯着小萌,把小萌盯得浑身起毛,她手足无措,一个人仿佛傻了似的,只听得自己心里嗵嗵直跳,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前这个戏剧性场面。
老李睁开一只眼睛朝小萌看看:“快进戏呀,大冬天的躺这地上,我可不好受呢。”
小萌嗫嚅着说:“我不知道……”
父亲又急又怜地瞪她一眼:“小萌!”
小萌说:“我真的不会。”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大洪看不过去,走过来启发她:“你手里提一包药,欢天喜地回家,在门外喊一声:妈妈,药抓回来啦!然后你推门进屋,猛然发现妈妈死在地上。你要做出很震惊的样子,让手里的药包掉在地上,然后你扑到老李身上大哭。”
老李又睁开一只眼睛纠正说:“不是老李,是你妈,你得时时记住这是你死去的妈妈。”
大洪一扬手:“来吧,开始!”
小萌畏畏缩缩抬起一只胳膊,作拎药包状。刚跨出一步,她脸上刷地红了,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也没勇气走第二步。父亲急得跺一下脚,喊道:“小萌你怎么搞的!这几个人面前你都放不开,还怎么考试!”
小萌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赴刑场一样地重新拎了药包上场,走一个半圆,走到假设的门前,开口喊一句:“妈妈,药抓回来啦!”声音抖抖索索带了哭腔。
老李睁开一只眼睛:“停!你这时候还不知道你妈死了,满心以为买来药就能给妈妈治病,所以神情要高兴,声音也要高兴,要像这样——”老李捏起嗓子喊出一句小姑娘的声音,怪腔怪调的,把小周逗得在一边哧哧直笑。
小萌便跟着他再喊一声,仍然是极紧张极不自然,她停下来,回头看了大洪又看父亲,一脸惶惑。大洪挥挥手:“算了算了,接下去来吧。”
小萌就学着戏台上的人物动作做了个“推门”的手势,一脚跨进“门”,忽然一抬头,看见“妈妈”,闭了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有两秒钟时间小萌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简直就要背过气去。这时候恨极了那个艺术学院别出心裁搞什么招生,让她今天在这里受这份洋罪。
父亲在后面提醒她:“快扑上去,扑到妈妈身上,哭!”
小萌百般无奈地紧跑两步,一声:“妈妈”出口,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眼睛真的盈盈欲滴。
老李哈哈大笑着从地上弹跳起身,对父亲说:“有希望,有希望,这孩子心里有戏,感情说来就来。”
大洪说:“就是还嫌放不开。多来几回恐怕要好一点。”
父亲跟着也笑,满脸放光,象是好梦快要成真一样。只有小萌心里明白,她是过于委屈而情绪冲动,极偶然地弄假成真,做出这么幕戏来。
小品做完,再练习朗诵。这也是话剧演员重要的一招,小萌朗诵一首***诗歌《清平乐·六盘山》,这时候萌心里已经镇定多了。朗诵是小萌最得意最自信的本领,小学时候她就在全县的朗诵比赛会上拿过名次。她果然念得字正腔圆,珠圆玉润。
小萌念完了,大洪品咂品咂滋味,评价说:“还真不错,音色好,吐字准,情感也充沛。”
老李在一边不慌不忙发言:“照我说,朗诵诗词什么的恐怕不行,太普通了点儿。我们小萌要拿出点绝活儿来。最好选一段有情节有对话的东西,能够出表情出感情的。你们说呢?”
大洪带有几分矜持地说:“话是不错,不过要选出这样一段东西,也不容易。”
父亲连忙接过话头:“可以可以,回去我帮她选,选出来让她记熟了,再请你们指导。”
接下来,要准备一支歌,一个舞蹈。这是有备无患,不知道考试是不是要考歌舞,反正准备了总没错。
小周先让小萌试试能不能“劈叉”,就是人坐在地上,双腿前后分开180度,在当时,“劈叉”算得上顶顶时兴顶顶高级的舞蹈动作,称得上一个演员甚或一个文艺宣传队的演出水平。小萌分开双腿,屁股用劲往下压,希望做得让大家满意,棉裤的裤档太长,挂住小萌两条大腿,她不得不重新站拢,把裤腰往上提一提。她分开双腿慢慢地下滑,一个人眼见得就比众人矮了下去。滑到双腿成六十度时,腰弯下来,手指触到了地面。猛一使劲,只觉得腿根韧带揪心地疼了一疼,居然就稳稳坐在了地上。
“哈哈,有门儿!”小周一拍巴掌:“没练过功就能劈得下叉来,说明什么?身体的柔软度好,是块料子。”
大家就跟着一齐兴奋,仿佛小萌是他们大家的孩子,巴不得她比别人都要出色。
小周要教小萌跳一个舞,是***诗词谱写的曲子:《蝶峦花》。小周说这曲子舒缓抒情,所以跳起来自由度大,可以任意发挥,小周说着就在屋子里舞手蹬脚起来。他跳舞其实是无师自通,没有经过什么正规训练,而在小萌看起来决不比电影里的“洪常青”来得逊色。屋子小,小周跳起来又很舒展,飞身甩腿的时候“啪”地打着了小萌父亲的胳膊,声音很响,小周停下来要察看父亲的伤处,父亲就连连摇手:“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跳,小萌好好看着。”
小周跳完了便开始教小萌。其他人站在旁边很有兴致地看。小萌经过刚才做小品那一番折腾,女孩子的羞涩已经被撕掳干净,也就爽爽气气跟着小周学。小萌从来没有跳过舞,举手投足怎么看怎么别扭,木偶人似的没有一点美感。所好小萌接受力强,两遍下来就已经把所有动作记得牢牢。小周满脸流汗对父亲说:“慢慢再来吧。”父亲于是忙不迭点头,一脸很过意不去的神色。
至于准备哪一首歌好,大家一致同意当时流行的《浏阳河》。小萌天生嗓子不错,除了歌中转弯抹角的地方唱得生硬之外,别的挑不出太大毛病。
小萌跟父亲回家之后,母亲忙不迭迎上来问:“怎么样?”
小萌瞥一眼父亲,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样。”
母亲有些不悦,说:“你这孩子就这点不讨人喜欢,问你话譬如问一个木头人。”又把眼睛抬起来望着父亲。
父亲极有信心地说:“行,我看小萌有希望。”
一句话说得小萌心里沉重无比。父亲说她有希望,这就意味着她要没完没了扑到“妈妈”尸体上大哭,没完没了“劈叉”和跳“蝶恋花”。而这一切都是违背小萌本性的举动,小萌一想起来心里就扑扑直跳。
小萌抢着要帮母亲淘米洗菜弄饭,母亲死活不让动手,推她到里屋,又关上门,要她再练一练刚才学到的什么。小萌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里屋床上发愣,不知道从现在到考试这一个月的时间该怎么过下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把一只大肉圆一夹两半,分别送到弟弟和妹妹的碗里。又把整整一只肉圆夹到小萌碗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优待,小萌立时明白了这只肉圆的份量,心里便觉得饱胀起来。她把肉圆夹成两半,要分给眼巴巴看着她的弟妹。母亲把筷子伸过来压着她的手,不容置疑地说:“你吃,营养也是很重要的。”小萌愣了一会儿,眼泪不由自主地叭嗒叭嗒下来,滴在饭碗里。母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小萌真的就不懂做父母的心?考上了你读大学将来是国家干部,考不上就只有插队下农村一条路可走,所以不管你想考不想考,是只蛤蟆你也要把它吞下去,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过。”
小萌抽咽着把眼泪擦干。她已经十七岁了,自然是明白母亲的话的。
父亲饭后丢下碗筷便翻箱倒柜为小萌找寻可用来朗诵的文学作品。自然这很困难:父亲从前的藏书,文革开始以后差不多全送进了街口的卤菜店,给人家用去包猪头肉了。剩下来不多的几本——《金光大道》、《李自成》、《欧阳海》,似乎全找不出可用来朗诵的小小片断。父亲找了一会儿,垂着手,一副无奈之色,连声叹气。
小萌想起她不久前看过的一本《高玉宝》,试探着对父亲说:“《半夜鸡叫》怎么样?”
父亲想了想:“《半夜鸡叫》恐怕太长。再说也发挥不出你的优势。”
小萌说:“里面恐怕还能找出几段合适的。”
父亲一时没有别的主意,只得听小萌的话,到学校阅览室去借来一本《高玉宝》。父女两人头靠头趴在桌上,一本书从前面翻到后面,又从后面翻到前面,终于敲定了一个片断《我要上学》,是说高玉宝小时候怎么穷,怎么哭闹着要去上学而母亲不答应,拼命追赶老师又摔了个跟头,被母亲心疼地抱在怀里,母子俩哭成一团的这么一段事情。父亲说:“就这段吧。你只要读出轻重缓急,读出各个人物的语气,情绪,最后来一个感情的高潮,就行了。”
小萌心里想,什么叫“感情高潮”?是自己读到泪流满面,还是把别人读得泪流满面?不管怎么说两者都不容易,小萌实在对自己没有把握。
父亲对选出的这个片断十分满意,由此得到启发,又搬出文革前的中学语文课本,选了一则寓言故事《狼和小羊》,作为备用的朗诵作品。父亲认为选寓言故事不会在政治上出问题,而且这个故事里狼和小羊的性格特征对比显著,戏剧性极强,朗诵起来容易出效果。小萌自然是同意父亲的分析。小萌一向对父亲是很崇拜的。
小萌花两上晚上时间把两段作品背得滚熟。父亲又带她去找老李、大洪和小周,要小萌朗诵给他们听。几个人逐字逐句帮小萌出主意:声调怎么样,眼神怎么样,手势动作怎么样,直到大家共同表示满意。
有一回父亲很久以前的学生回家乡探亲,顺便来看父亲。这人长期在北方工作,说话已经是一口北方腔。父亲跟他聊了没几句话,忽然抬手把小萌叫来,见缝插针要小萌朗诵一段给叔叔听,让叔叔辩别一下小萌的普通话能否过关。小萌虽说心里别扭,为了考试也只好从命。
南方人读普通话,卷舌音和不卷舌音很难读准,舌前音和舌后音也难区分,小萌朗诵完一段,父亲的学生果然指出几处失误。小萌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幸亏父亲出这个主意,不然上了考场岂不要砸锅。话剧演员最要紧的是吐字说话。普通话都说不准,还能谈到别的!小萌当天晚上翻字典翻到十二点钟,把作品中每一个可疑的字都注了拼音字母,这才放心睡觉。
一天上午学校里来了几个人,是为艺术学院招生做初试工作的。据说全县分东西南北四个片初试,小萌这个片的考点就设在她学校里。
来人是两男一女。两个男的是县文化馆干部,一个女的是中学音乐教师。男的都穿灰色棉袄罩衣,灰布裤子,脸色也因为抽烟的关系,弄得灰黄灰黄,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女的大约四十来岁,穿黑色平绒棉袄,咖啡色的确凉裤子,驼色的羊毛围巾。这身打扮在当时可算得不同凡响,因此走到哪儿就相当惹人注目。
事情偏就这么巧,这一天父亲奉召到县城开一个什么编教材的会议,一星期以后才能回家。中午父亲临走之前,跟母亲关起里屋的门说了半天话,小萌隐隐约约听得是说什么送礼不送礼的事情。父亲一向鄙夷这一类小人兮兮的举动,如今为了小萌不得不低头折腰强自己所难,自然觉得谈不上光彩,所以才关着房门不肯让儿女知道。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又独自想了半天心思。小萌知道这是在发愁送什么样一份礼,而且要送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迹。来人一共有三个,家里经济一向算不得宽裕,三份礼既要漂漂亮亮拿得出去,又不能花费太多,想起来也是很费斟酌的。
傍晚母亲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满面愁云一扫而光,对小萌说:“快帮我把箱子里的新棉被拿出来缝上,那个姓季的女老师晚上住到我们家里。”
小萌问:“学校没安排住宿吗?”
母亲极得意地说:“学校只有一间空屋,而且又脏又冷,两个男的住着就很勉强了。女同志怎么能住?也是我运气好,刚才从校长室门口过,还听得他们在讲怎么安排怎么安排,我就赶紧插上去说:小萌父亲出差一个星期,家里床大,季老师睡到我家不是很好吗?校长求之不得,这就么定了。”
小萌懂事地说:“就怕人家要说闲话。”
母亲极自信地一笑:“说什么闲话,我又没请他们吃饭,不过借几天宿嘛。”
母亲当下把弟妹打发出去玩,跟小萌两人手忙脚乱地缝新被子,把床单枕巾都换下来,又早早地冲了一个热汤婆子放进被窝里去。天黑以后季老师真的来了,母亲问她吃没吃过晚饭,季老师说在学校里吃过了,母亲就叫小萌在煤球炉子上炒了几捧白果给老师吃了玩。
母亲在小萌眼里一向是标标准准为人师表的面孔,情高自傲,不苟言笑,这回对季老师却出人意外有一种相见恨晚的亲热。母亲跟季老师在床沿上坐着,从她的丈夫问到孩子,又从她的长相赞起,一直赞到围巾、衣服、裤子。母亲话题一转,对季老师说:“你这双脚好象秀气得很,穿多少码鞋子?”
季老师老老实实回答:“37码。”
母亲把手一拍:“瞧,真是再巧不过!我前不久托人在上海买了一双皮棉鞋,买的人把尺寸搞错了,我是38码的脚,他买的37码的鞋。我拿给你看。”说着起身到衣橱里拿皮鞋。
小萌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她知道母亲说了谎。母亲明明是37码的脚,而且极喜欢这双皮鞋,拿出来比试过几次,始终没舍得上脚。而母亲从前是从来不说谎的人。小萌的心为此而颤抖了。
母亲小心地端出来一只纸盒,打开,拿出来一双乌黑铮亮式样很时髦的皮棉鞋。母亲热呼呼地对季老师说:“你穿上我看看,也不知道穿在脚上好看不好看。”
季老师却不过母亲的盛情,只得脱下棉鞋,双脚蹬进皮棉鞋里去,又不敢下地,双脚直直地在半空中伸着。
母亲扯了她一把:“走几步试试,没关系的。”
季老师就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放在地上,站起身,在床前面来回走了两步。
母亲由衷地赞美说:“真好看。上海的皮鞋样子就是秀气,配上你这身衣服,更没话可说了。干脆就送你穿吧。”
在当时,一双皮棉鞋要算得上是一件高级奢侈品了,普通中学教师很少有人舍得买它的。当下季老师象蛇咬了一样跳起来,面孔通红,连连推说不要。母亲很不经意地笑着,告诉她说,这鞋子退又不能退,穿又不能穿,给小萌穿吧,孩子家的也不能穿这个,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她就穿了去。“一双鞋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母亲笑笑地说着,一边就把季老师脱下来皮鞋用报纸包好,放到了她提包里。
考艺术学院,是硬碰硬的考试,机会面前人均等,因而报名的人特别踊跃。四乡八镇的人那几天潮水一样涌进学校。把一个四合院里挤里满满腾腾。大概农村里参加过文艺宣传队的男女青年都跑来碰运气了。
考试分三天进行。考虑到农村来的人食宿都不方便,推出的日程表是让他们先考,本镇的最后再考。
小萌一到下课时间就溜过去看别人考试。穿红着绿的农村青年在考场周围苍蝇似地嗡来嗡去,喊哥哥叫姐姐赶集一样热闹。不断地有人被叫进屋去,在三位考官面前卖力地亮相。被叫进去的考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梳了大辫子捏着嗓门唱李铁梅的,有抱一把破二胡吱哩哇啦拉一曲《杨柳青》调的,也有跳《北京的金山上》跳得裤腰拖下好长一截的,总之个个都有点搔首弄姿,自我感觉极端良好。一番表演之后,对其中大部分人,主考官挥挥手就叫他们出去了,少数人留下来。考话剧的要求朗诵一段什么,考声乐的要求唱几段音阶练习,考二胡的要求拉一段《赛马》。农村青年们对此毫无准备,朗诵的嘴巴一张,普通话完全变了味儿,带出浓浓的难以纠正的乡音。唱音阶的唱出了假嗓子或者干脆走调走到爪哇国。
拉二胡的甚至不知道《赛马》是一支什么曲子。主考官忍俊不禁,跟着窗外看热闹的学生们一起笑。
小萌连看两天,心里踏实下来,自认为初选应该是没有问题。回家跟母亲说起来,母亲却忧心忡忡:“这年头的事情,难说得很,全不按规矩来的。考试的时候你一定要发挥好,要占绝对优势才行。”
当天晚上季老师过来睡觉,母亲殷殷勤勤地烧酒酿元宵给她吃,有意无意套问她一些考试的情况。知道两天下来没有选中一名考生,母亲就朝小萌眨眨眼睛。母亲又自自然然从抽屉里拿出两条上海“大前门”香烟,对季老师说:“小萌爸爸有个学生从外地回来,带了两条香烟孝敬老师。其实小萌爸爸从来也不抽烟,这两条烟撂在抽屉里也有日子了,过了年恐怕要走潮长霉,还不如带给文化馆那两位同志抽。我看他们抽烟抽得很凶的。”
小萌哭笑不得地想:照母亲这样说起来,好象家里的东西用不完,不送人就得扔拉圾堆一样。小萌咬了咬了嘴唇,在心里替母亲心疼这些花钱买来的好东西。
俗话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季老师既已收下那双皮鞋,便已经对母亲的用意心照不宣,自然对母亲利用她当“中转站”的事满口答应。母亲到这时才觉得完全任务似地松一口气。
剩下开就要看小萌的表现如何了。命运已经把小萌推到了非拼不可的地步,她即便再害怕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拋头露面做一回疯子。
早晨起来,季老师对小萌意味深长的地说一句:“今天看你的了。”就出门去学校食堂吃早饭。
母亲在炉子上忙碌着,破例给小萌煎了两个荷包蛋。看见两个弟妹馋巴巴的样子,咬咬牙,给他们一人也煎一个。小萌嗅着碗里的香气说:“下午才轮到我呢。”母亲就指一下她的头“给你吃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废话。”
小萌吃过早饭仍旧夹了书本去上课,她没有书包,也从来不用书包——家离教室很近。年底她就要高中毕业了,好胜的小萌政治上抬不起头来,学习上就憋了一股闷气,回回考试都要拿第二名。班里的女生每到考试前总要变着法儿跟她拉近乎,期盼她做考卷时拉姐妹们一把,递个条子或者小声说句话什么的。自然教师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装没看见。
第二节是数学课,教师在黑板上出一道很复杂的几何题,问全班有没有人能解得出来。教室里一片沉默。教师就喊小萌的名字。小萌迟钝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半天也没答出一句话。数学教师奇怪地问她:“你今天是怎么啦?”小萌红了脸,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萌还是一声不响,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又不是叫你今天插队下农村,一脸苦相做给谁看呢!告诉你要有自信,自信了到时候才能放的开来。”
小萌怯怯地回答:“谁不想自信一点?人家心里就是害怕嘛。”
母亲长长地叹一口气,觉得小萌今天的初试成败难测,令人担忧。
母亲放下饭碗又去翻箱倒柜,找出她平时舍不得穿的一条咖啡色凡立丁裤子,一件藏青涤卡春秋衫,一件紧身小棉袄,叫小萌换上。母亲说:“换了小棉袄会有点冷,你得忍住,穿这身衣服才显出苗条。”
小萌听母亲的话,脱下臃肿的花棉袄,换上紧身袄,外面再罩春秋衫。棉裤也脱了,只穿一条毛线裤,外套裤线笔挺的凡立丁裤子。窝窝囊囊的女中学生顿时焕然一新,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苗条大姑娘。母亲左看右看,由衷称赞说:“真是人要衣服马要鞍,小萌穿这身衣服出色多了。”
小萌这时候忍不住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弟弟说:“姐姐要感冒的。”母亲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下:“多嘴多舌的。快上学去!”又对小萌说:“把精神振作起来!心里一热,身上就不感到冷。”
收拾完毕,母亲说她已经跟班上学生调了课,押俘虏似地把小萌押出家门,陪同她去考场。
考试已经是最后一个下午,临时充作考场的小四合院里不再象昨天前天那个拥挤嘈杂,然而探头探脑来看热闹的还是很多。小萌一进院门,感到所有的人的目光唰地一齐向她射来,她刹那间面红耳赤,双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去,垂着眼皮不敢看人。
季老师和文化馆的两位同志端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面前放一张长条桌,桌上放了报名册及打分册一类的东西,脚下还有一架手风琴,一把二胡。母亲进屋的时候,季老师就抬起脸来看她,对她颇为默契地笑一笑。其他两位同志也对母亲笑着点点头。
母亲拉了小萌在角落里一张长凳上坐下来。这时候沿墙壁还站好几个考生,他们开始默默地打量小萌,像是在心里权衡这又一位对手的份量。
季老师用食指指尖在桌面上敲敲:“继续开始,下一个:王苏红。”
叫王苏红的是个大眼睛梳两条长辫子的女孩,她跟小萌一样报考话剧专业。她朗诵的是首赞美井岗山的诗歌。普通话和音色都不算太好,神情却落落大方,象是登惯了舞台的老宣传队员。朗诵完了,季老师和两位男同志小声商量几句,说:“做个小品吧。”出一个题目是:下雪天坚去上班。给她十分钟时间考虑。
利用这十分钟的空隙,季老师又喊了下一个的名字。下一个是报考音乐系民乐专业的,带来的乐器是一支竹笛。他往屋子中间一站,舔舔嘴唇便呜哩哇啦吹奏起来。小萌用眼角去注意王苏红,只见她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紧张地讨论什么,象是在研究小品该怎么做。王苏红的脸上紧张中带着一种傲气,仿佛认定了初试中魁者非她莫属。
吹笛子的一曲吹完,季老师挥挥手说:“行了,你下去。王苏红的小品!”
王苏红便微笑着上场。她脖子上围一条格子呢的方头巾,背一个黄挎包,在屋角先做一个开门的动作,一脚跨出门,看看天,解下脖子上的方巾,裹住脑袋和脸,只露眼睛在外面,扎好。往前走一步,象是路上很滑,双手扎撤开来,身子一扭一扭,鸭子一般摇摇摆摆。忽然她很做作地跌一个跟头,站起来,拍拍衣服又走。走一个圆场,到上班的地方了,再做一个开门的动作,跨进门去。小品到这儿便算完毕,她站着,笑微微看着几位考官,等待他们赞赏似的。
季老师慢悠悠地说:“王苏红,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下雪天进门前应该有些什么动作?要把头巾解下来,抖去上面的雪,再抽打一下衣服,再跺干净脚。生活中是不是这样?”
王苏红的脸忽地就发白,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欲哭未哭的苦相。
季老师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她的脚步这时候很拖沓,头巾裹在头上一直忘了拿下来。
在很长的时间里,小萌一直没有被叫到名字。不知道季老师是有心留她演一出压轴戏,还是生怕她上不得台面,故意先把在场的考生统统打发走,免得日后传出不好听的话来?总之三位考官既已收了小萌家的东西,就必然要为小萌做最完善的考虑。这一点小萌糊里糊涂,做母亲的心里却是明白如镜。
小萌果然是最后一个被叫到。这时天色已经昏暗,有人拉开了屋里的电灯。前面的考生(包括王苏红)虽然都已经走完过场,一个个却没有想走的意思,脚下钉了钉子一样地站在原地,固执地要等着看完最后一场热闹。而学校里放学铃声打过之后,好奇的学生们三三两两涌进四合院里,叽叽喳喳挤在窗口同样不肯放过一个看热闹的机会。
母亲心里暗暗叫苦。她认为季老师把小萌留在最后是一着错棋,天黑人多无疑会使小萌惊慌失措。她感觉到小萌身体在哆嗦。小萌苍白无色的面孔衬着一身素色衣服,更显得悲悲戚戚,楚楚可怜。母亲的心里刹那间涌出许多的不忍。
小萌从座位上走到房间中央的那几步,简直如同带上了千斤脚镣。她听见了自己齿间发出的咯咯咯声响。她求援地回头向母亲看去,看见母亲的目光中交织着凄苦、无奈、对女儿未来的希望和对即将来临的尴尬局面的悲惧。小萌心里知道,母亲为她已经违背了一辈子做人的准则,一切能做的事情父亲母亲都为她做了,剩下来的结局他们无能为力。而他们心里对小萌的初试又寄予了多大希望!她不能让母亲在今晚为她心碎欲裂。
她听见季老师在长条桌子后面柔声对她说:“挺起胸,把头抬起来,你合容很好,不要怕别人看你。”
小萌心里缓缓地流过一丝暖流。她知道这是季老师在安慰她,给她鼓气。她听话地抬起头来,按照老李他们教她的方法,挺胸收腹,双脚摆出一个丁字形的台步,双目平平地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周:全场寂静,人们的目光同时聚集在小萌脸上,给了她一种神奇的刺激,使她刹那间进入一种舞台上的忘我境界,浑身放松下来,再不感到丝毫的害怕。
她声音朗朗、吐字清晰地报出一个题目:“我给大家朗诵的是《高玉宝》片断——‘我要上学’。”
停顿片刻。这也是老李教她的决窍:停顿是为了卖个关子,更好地抓住观众。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小萌语调平缓地开始朗诵这个悲苦的上学故事。一开始语调平缓是为了后面的高潮迭起,如果开头感情过于浓烈,声嘶力竭,观众就会在短暂的震撼之后趋于麻木,甚至感觉到厌倦。
音色清朗是小萌天赋的资质,普通话是小萌下过细功夫的,再加上选了一个表现力很强的作品,加上内行的悉心指点,小萌的朗诵显而易见比前面所有考生都要高出一筹。她模仿童年高玉宝的对话,身子侧向左边,头微微抬着,仿佛小孩子一脸稚气抑视大人的面孔,语气也是奶声奶气天真纯净。模仿书中老师的对话,身子便侧向右边,头略略低垂,俯视的目光中充满慈祥的疼爱,语气稳重、平和、缓慢。模仿高玉宝妈妈的对话,又维妙维肖刻画出一个贫穷妇女的凄苦、无奈、对孩子的歉疚,声音颤抖而压抑。随着情节的进展。节奏渐渐加快,叙述语调变得尖锐急促不知不觉中把人拉进当时当地情景之中。高玉宝迫切要想上学,拉了老师到家里来求妈妈答应,妈妈凄凄切切地说出她不能供孩子上学的原因。教师心情沉重地告辞出门,高玉宝心犹不甘地出门去追老师,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妈妈跟着追上去,心疼地抱起孩子。此时小萌的朗诵嘎然而止,高潮之处又来一个停顿。短暂的空隙之中,小萌的思绪忽然回到了现实,想到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想上大学同样也不容易,十天来她战战兢兢寝食无味,最内向最害羞的性格偏偏被逼着做这样最没有遮挡的事情,内心的苦涩委曲,又有谁能知道!小萌想到这里,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随着作品中的人物感情冲泄出来,顷刻间大颗泪珠充盈眼眶,又一颗一颗缓慢地滚落下来,在脸颊上流淌。她哽咽着说完书中妈妈的几句话,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地站在房间中央。
会场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小萌会演出这样强烈的戏剧性效果,有这等天赋的情感,出色的演技。欣喜、感动、惊讶、嫉妒各种神色在人们脸上表露无遗。
三位主考官坐在长条桌后面一时间也在发愣。过了一会儿,三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季老师便开口说:“你准备做一个小品。小品的题目是:你已经被录取了。”
此刻的小萌已经从激动中平静下来,她再一次地感到胆怯和无助。季老师话音刚落,小萌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她惊惶失措地想:天哪,是一个毫无准备的小品题目。她该怎么办?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你已经被录取了”,录取之后她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小萌心急如焚,如同胸膛里塞了一团乱麻,堵得没有一丝丝空隙。她想父亲要在这儿就好了,父亲脑瓜灵活,会给她重要的提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母亲,母亲眼巴巴望着她,脸上还带着没有来得及消退的笑容。小萌忽然被提醒了:对啦,录取的喜讯当然应该报告母亲。于是她努力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跳着蹦着跑到母亲面前,摇着母亲的肩膀喊一句:“妈妈,我录取啦!”
小萌从来不习惯跟母亲撒娇亲热,此刻装出这样的动作来未免别扭生硬,神情也不很自然。而母亲一向的性格也是藏而不露,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儿这么一喊一摇,脸孔刷地就发了红,惊惶地举目望着众人,勉力一笑,无比尴尬慌张。
小萌喊过母亲,立刻想到了一切应该归功于***,感激毛主席。她连忙又冲到屋里唯一的***像面前,举着右拳激动地高呼:“***万岁!毛主席万岁!”
经过这一番折腾,情绪激动,加上刚才的泪迹未干,加上做小品极难为情,小萌不知怎么泪水居然又一次夺眶而出,看起来真象是激动得哭了一样,真正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造化弄人。
接下来,唱一支歌,做了几个舞蹈动作,便都是马马虎虎,纯粹的手续问题了。
母亲回家以后兴奋得不能自己,坐下去又站起来,在里外两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摸摸这个又弄弄那个,简直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哦,我真是没有想到你能表演得这么出色,太有光彩了!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表露出这方面的才能。”母亲站在小萌面前,凝视她的眼睛,仿佛想要研究这里面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东西。小萌讷讷地说:“季老师没有说好。”
母亲抓住她的肩膀:“傻孩子!季老师能当那么多人的面说好吗?她叫你做那个小品是什么意思?‘你被录取了’,是叫你做,不是叫别人做,这意思你还不懂?”
小萌脸微微地红着,动手把母亲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自己的棉袄棉裤,不需要当众表演的时候,她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内向、拘谨的小萌,老实到不讨人喜欢的小萌。
母亲无心再做晚饭,拿了饭票菜票,叫弟弟妹妹到学校食堂买馒头和咸菜去。这顿饭小萌吃得很平静,结束了这一场滑稽表演,使她从里到外彻底放松,她不再去想以后的事情。倒是做母亲的心神不宁,一个馒头半个没有吃完,不住地探身去看门外,盼着季老师快点回来。
终于季老师笑盈盈地跨进门来了。母亲急忙放下筷子迎上去。结果没等母亲开口,季老师主动就说:“小萌没问题,你们心里有数就是了。等着听复试通知吧。”
母亲双眼放光,对小萌说:“快谢谢季老师帮忙。”
季老师正色回答:“是孩子自己争气,倒不是我帮了多少忙。照小萌下午的表现,放在谁手上都会录取她。”又走过来抓起小萌一只手,爱怜地细细端详她,说:“还真看不出来小萌有这一手!一站到台上,整个人都变了似的,特别有光彩,人见人爱!想想来又是奇了。”
母亲看似抱怨实为欣喜地说:“这孩子就是太老实。”
季老师说:“老实不等于没本事,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一鸣惊人,这才叫厉害。”又问“小萌对下午表演的时候,心里害怕吗?”
小萌轻轻说:“一开始怕得要命,腿都发抖,后来嘴一张开,就不感到害怕了,忘记了似的。”
季老师感叹道:“啊,这就是标标准准的演员素质,一站到台上就能进入情绪,胆儿特别大。小萌也说不定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子。”看看母亲,又看小萌:“小萌长得象父亲吧?脸盘子大,眉眼又周正,将来化起妆来台容一定不错。照我看,小萌复试的时候要还能发挥这么好,录取就没问题。”
母亲笑微微地说:“小萌要能考上,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季老师谦虚道:“我不过是初试……”
“初试最要紧!初试要选不上,哪能再接着爬以后的台阶。”
季老师就笑着,不说什么了。
季老师第二天早上就跟两位文化馆同志一道回了县城。据说四个考区还要凑在一起平衡一下,不过季老师临走前一再保证,小萌没问题。
这一天小萌到学校上课,发现所有同学看着她的目光都不同寻常。消息传得很快,几乎全校师生都知道小萌将要成为大学生,大演员。每个人对她都变得非常客气,奉承阿谀的笑容里带了太多的羡慕和崇敬,使小萌一整天如芒刺在身,极不自在。她对前后左右的女同学说:“这才是初试,还要到县里复试,县里通过了还要到地区复试,早着呢。”但是她昨天的表演被加油添醋成了传奇故事,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演员是怎么回事,因此便以为没有比小萌更有天才的了。有那么几个平常在学校容貌才华拔尖儿的女同学,对小萌的态度是羡慕中带着妒意和不服,然而表面上又装得比别人更加热乎,好象结识了小萌这个未来的大学生大演员是一种荣幸。
两天以后父亲从县上开会回来,带来了确实消息:小萌已经在初试人选名单之中,不几天就要到县城复试了。父亲还了解到复试是由艺术学院专门派招生老师下来,这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事,父亲担心小萌见了大学老师会过份紧张,反倒不如初试成功。小萌手里在做代数题目,耳朵里听着,也不说什么。母亲在一边倒是着了急,问小萌:“你到底会不会怯场呢?”小萌就答:“我也不知道。”见父亲母亲连声叹气,又说:“你们问我,我又去问谁呢?”没到那个时候,我自然说不出来到底会怎么样。我心里边想着不要惊慌就是了。
有小萌这句话,父亲也就罢了,不再追问下去。
父亲为老李、大洪和小周每人准备了一份酬谢礼物:十斤花生、四根香肠。礼品不算太重,然而对一个清贫的教师之家来说,也就很不容易了。父亲带着小萌一家一家登门拜谢,然后送上礼物。三个人中,老李死不肯接受,他说他喜欢小萌这样有天赋的孩子,日后小萌若能出人头地,说起来他是小萌的启蒙老师也就心满意足,人面前光彩得很了。父亲见他说的情辞恳切,只好把礼物带回来。十斤花生和四根香肠后来一直留到过年才吃。
到县城去复试,是父亲陪小萌去的。父亲在县里人头熟,有事好打听,也多少能说到几句话。
父女俩住在县招待所。跟小萌同住一间房的是一位从北京出差来的女同志,她听说小萌是报考艺术学院的中学生,十分好奇地把小萌打量又打量,称赞说:“女娃娃好水灵的。”小萌心里就想: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说她长得好看,这回一考艺术学院,个个人见了她都要夸上两句,想想也真是有趣。
小萌家里经济不宽裕,到县城来复试,住招待所、吃饭都要花钱,所以赶在考试前一晚才来。匆匆忙忙中父亲来不及打听么,只在吃晚饭的时候碰到县文教局的一个熟人,从他嘴里知道招生老师已经来了,也住在这家招待所里。父亲还想问问住在哪一排房子?这人也说不清楚。晚饭以后父亲犹豫了很久,想带小萌去拜访一下老师,好让他们加深印象,又怕与老师们素昧平生,冒失登门太唐突了,反弄得不好。父亲委实放心不下,便出乎意外地征求小萌的意见。小萌向来怕见生人,自然说不去。父亲也就作罢了,叮嘱小萌回房间把几段朗诵作品再背一背,酝酿酝酿情绪,早点睡觉。
小萌八点半钟上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父亲在窗外靠她床的一边用手指敲玻璃,小萌才醒。跳起来穿好衣服开了门,父亲略带责备地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担一点心思,睡到这时候,也不说早上把一些东西再温习温习。”小萌听着父亲的责备,一声不响,她习惯于对父母的话不加任何反驳。
父亲带了小萌到食堂去吃早饭。一碗稀饭,两根油条,外带一碟大头菜丝,算是上好的早点了。小萌吃完以后父亲问她:“饱了没有?”小萌回答说饱了。其实她还能再吃两根油条。
父亲隔着桌上空空的碗碟,用充满慈爱的目光凝视小萌,直看得她脸孔发烫。父亲说:“我也不再罗嗦什么了,你一生的前途都在今天这个上午,成,就是大学生;不成,过几个月就要下乡插队。你要好自为之。”
小萌点了点头。到了这个时候,小萌不知怎么反倒不及父亲这么紧张了。初试前的焦虑害怕已经不复存在,她对自己变得胸有成竹,知道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只要豁出脸皮,朗诵和小品都没有什么可怕。
考试设在县文化馆的小排练厅内。因为是公开考试,看热闹的内行和送考的家长很多,排练厅的后一半挤得满满,只把前一半空出来留作表演场地。场地的一边放一架立式钢琴,另一边坐着省城来的大学老师。老师总共两个,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岁模样,身材结实匀称,面孔红彤彤的显出一种野外工作人员特有肤色,一双眼睛尤其晶亮有神,炯炯地注视场内一切,或微笑或不耐烦,尽在不言之中。小萌心想这大概就是书中常说的:“会说话的眼睛”了。女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张富态的面孔端庄凝重,衣着打扮都很一般,然而另有一种大家风度,使人一见之下肃然起敬。
排在小萌面前的是几个考乐器和声乐的考生。小萌对吹拉弹唱一窍不通,因此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好坏。花白头发的女同志大概是音乐系老师,只见她不时往本子上记一点什么,间或也小声跟男老师讨论几句,男老师就一味地点头赞同,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忽然上来一个考声乐的小伙子,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矮墩墩举重运动员一般的模样。开口吼出一句“亚非拉——,人民求解放”,声若铜钟,铿锵有力,把小萌吓了一跳。再看那女老师不由自主的地抿嘴笑了一笑,很惊讶也很喜欢的样子。小萌心想这个人恐怕会被录取的。
小萌上场之前,父亲带了两人从排练厅后门匆匆走进来。原来父亲已经出去了好一会儿,小萌竟不知道。父亲极神秘地叮嘱她:“一会儿老师给你出了小品题目,会让你考虑十分钟,你赶紧到排练厅后门口来,我请了两个行家,他们会给你设计动作。”又给小萌介绍那两个人:一个是文化馆的编剧,一个是文化馆的导演。
这时候前面已经在叫小萌的名字。父亲推了小萌一把:“快去吧,要沉住气,大方点!”
小萌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她微昂着头,只觉得心里十分沉静,十分自信,意识中大有这么多考生都不是她的对手,她有把握一一战胜他们,跨进大学校门。这自信来得非常奇怪,毫无根据,她自己也惊讶今天怎么会有如此怪诞的感觉。
她在前面的空地中间站住了,侧过身子,一声不响看着那位男老师,等待他发布指令。男老师的眼睛流星一般亮了起来,双手交叉着撑住下巴,身体往前倾屁股几乎是半悬在靠背椅上,一副迫不及待辨别真伪的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小萌一会儿,他微笑起来,极轻柔极温和地对她说:“先朗诵一段什么吧。你事先是有准备的吗?”
他声音的轻柔温和是小萌没有意料到的。他的音色也很美,金属一般弹击空气,纯净发光。
小萌用目光对他表示可以。她转身过来,深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扫视排练厅全部众。她看见父亲紧张地伸着脖子,嘴巴微张,不住地眨动眼皮。她在心里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然后她就开始再一次郎诵她的已经烂熟于心的《高玉宝》片断。
仍然把轻重缓急及停顿的节奏掌握得很好。仍然维妙维肖地模仿着三个人物的语气和神态。并且——小萌从一开始就担心自己会哭不出来。结果高潮之处居然又是泪流满面。只是小萌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初试时候那种真切的情感,那种发自内心的和人物融为一体的冲动。她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有这样一种才能:她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毫不费力地流出眼泪,只需稍稍调整一下内心情绪。她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便愈发胆大起来,朗诵过程中也就愈发放松,愈发自然。
男老师的神情这时候简直就有些吃惊了。显而易见他没有料到这个外貌平常的女中学生会有如此娴熟的朗诵技巧和如此丰富细腻的内心感情。一般说来,把一篇不那么出色的作品朗诵得声泪俱下是很不容易的。如果换了他自己来朗诵,他大概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骗出自己的眼泪。
男老师下意识地拿铅笔头在桌上轻轻地敲着,以掩饰自己的惊讶。他沉思片刻之后,问小萌有没有准备另外的作品?小萌微笑起来,点一点头。她朗声报出一个题目《狼和小羊》。
狼很残暴又很狡猾,小羊则天真稚气善良懦弱。狼想出种种吃小羊的借口,又被小羊天真地驳回之后,终于露出吃羊本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地把小羊吃了。这样一个寓言故事,小萌把它朗诵得活泼有趣,精巧可爱,恰与前面的忧伤凝重成了对比,显出她技巧和情感的全面。小萌直到这个时候才体会出父亲为她选这两个作品是那么的匠心独具。
男老师不动声色地与女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又用铅笔头笃笃地敲着桌子,语气稍稍有点急切地说:“现在要求你做一个小品。”仔细听我的题目:“你的钥匙丢了,又找着了。”
话音刚落,排练厅后面就开始窃窃私语,每个看热闹人都兴奋起来,三三两两自作聪明地对同伴解释应该怎样怎样表演。小萌一言不发地向排练厅后门口走过去。她知道有父亲和他的朋友为她出主意,他们会给她设计出每一处表演细节。
父亲老远伸出手,一把将她拖了过去,三个人象一堵墙似的紧紧围住她,不让前面两位老师看见他们在搞小动作。这时候已经有一个男孩子上去朗诵《雷锋之歌》。
四十多岁已经秃顶很厉害的编剧对小萌说:“别慌,时间还来得及。先说,说你有什么设想?”
小萌受初试那天叫王苏红的女孩的启发,脱口说一句:“我出门的时候天在下雪。”
编剧一拍腿:“好主意!题目出得又简单又抽象,你得给它加进内容,表演起来才有动作可做。”
于是围绕小萌下雪天出门,几个人紧张地讨论起来:钥匙为什么会丢?丢在哪儿了?又怎么找着的?方方面面尽可能考虑得周全,无懈可击。
男教师在前面叫了一声:“小品!做小品的上来!”
小萌说:“我得去了。”拨开父亲,从人堆里挤着上了场。
男老师问她:“考虑好了吗?”
她说:“好了。”
老师又问:“需要什么辅助道具?”
小萌想了想:“钥匙我已经有了,别的不要什么。”
老师点点头,示意她开始。小萌把双手往前一伸一拉,做了个开门的动作。
男老师说:“停!”又说,:“这个动作很虚假,是戏曲舞台上的程式化表演,话剧中不能这样。话剧要尽量生活化,生活是怎样就怎样,明白了吗?”
小萌红了脸,说:“明白了。”想了想,再问老师:“如果我要进门、出门,别人怎么着得明白?”
老师说:“所以我问你要不要辅助道具。”
他起身,离开座位,把观众席上最前排的几个赶走,端两条长板凳竖在场子这一边,说:“假设这是门,你从门里走出来。”再端两条板凳放到老远的场子那一头,说:“这也是门,你可以从这个门里进去。”
小萌忍不住想笑。她赶紧咬住了嘴唇。
她拎着从编剧手里借来的一只黑色塑料拎包,从“门”里走出来。出门发现雪下得很大,她不由自己缩一缩脖子,把拎包举起来,从里面拿围巾裹头。围巾拖出来的时候,带出来一串钥匙,哗啦掉在地上。小萌没有察觉,裹好围巾继续往前走。到另一个“门”前,她从包里掏钥匙开门,摸了半天没有摸到。把包口敞得大些,头低下去看,没有。转而摸两个棉袄口袋,摸裤子口袋,还是没有。再伸进包里摸,再摸浑身上下口袋。举起腕上的表看时间(表是从父亲手上抹给她的),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了。满脸的焦急,额角都出了汗,顺手用围巾一角擦擦汗。怎么办?回头找吧。低头往回走,一路细细地看,用脚尖去拨路上的积雪。啊,钥匙终于找到了!双眼放光,笑嘻嘻地捡起来,回身紧跑几步,开了那道“门”,走进去。小品到此结束。
男老师慢悠悠地问小萌:“这么大一串钥匙掉在地上,应该有响声,你怎么就没有发觉呢?”
全场顿时寂静,每个人都把眼睛睁圆了盯着小萌看,替她捏一把汗。
小萌此刻额角真的沁出一层细汗来。她觉得双腿忍不住又要发抖了。她满脸狼狈地望着老师,脑子里紧张思索刚才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忽然她心里一亮认真地告诉老师说:“是雪呀!地上有雪,钥匙掉在地上就不会有声音。”
人人都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来。男老师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对小萌说:“今天就到里结束。明天上午八点钟,你到这儿来。”
最兴奋的还要数父亲,他一整天脸上都挂了笑容,额头亮晶晶的,走路脚底板像安了弹簧。下午他跑到邮局去挂了个长途电话,报告母亲这一开心的消息。母亲在电话中追问老师到底说了什么没有,父亲胸有成竹地回答说:“你就尽管放心,老师叫她明天再去,明摆着是对她满意,大概还想再个别测试测试。”母亲就担心小萌在生人面前老毛病重犯,木头木脑不肯说话,不能讨人喜欢。父亲把话筒换到右边耳朵去,侧过来对小萌挤挤眼睛,意思是嫌母亲轻看了小萌。
晚上父亲破例把小萌带到饭馆里吃饭。父亲点一盘炒猪肝,一盘炒里脊肉,一碗三鲜汤、总共花了将近三块钱。父亲付钱的时候小萌有点心疼。她想她如果这一次考不上学,所有这些钱都白花了。她知道父母攒点钱多不容易,还知道母亲这个月到学校会计那儿借了二十块钱。
父亲不断地把好菜往小萌碗里夹。小萌知道是父亲疼她,很想对父亲说一句什么,憋了半天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闷了头一味地吃。这顿晚饭小萌吃得很饱。
晚上小萌正房间里洗脚,父亲又来找她,在窗户玻璃外面笃地敲着,用手势示意小萌出去。小萌匆匆揩干净脚趿了鞋子开门,父亲已经转到门口,小声告诉她说:“县文教局有个人认识那个音乐系的女老师,我托那人问了问,女老师说他们对你很满意,就是你做小品的时候动作生硬了一些,不太放得开。”
小萌不说话。
父亲赶紧安慰:“这也没什么,招生招生嘛,招的是学生,进了大学还要学习的,又不是一去就叫你们上台去。”又说:“你别放在心上,总的来说挺好。也不容易了。睡吧,明天还是我来叫你。”
同房间的北方女同志问小萌:“你父亲找你说什么?你考取了吗?”
小萌瓮声瓮气回答一句:“还不知道呢。”就铺开被子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去排练厅,两位老师已经等在那儿了。一同被叫去的还有唱“亚非拉”的那个小伙子,一个戴眼镜拉二胡的县文工团员,一个拉大提琴的省城下放女知青。男老师很客气地跟父亲握手,自我介绍说他姓顾。他要父亲和小萌跟他到旁边的化妆室去。
化妆室其实成了文化馆单身汉的临时宿舍,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和一条板凳。顾老师把小萌领进去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皮尺,要给她量一量身材。父亲就坐在小床上看。顾老师上下打量着小萌,说:“你穿得太臃肿。把棉袄脱了吧。”
小萌脱去棉祅,里面只剩一件各色毛线打成的毛衣,毛衣下摆束在棉裤腰里,裤腰上还系了一根细细的裤带。小萌有些不好意思。小萌光穿这件毛衣的时候,少女纤细苗条的体态便展露无遗。她忍不住耸了耸肩膀。自己也觉得轻快无比。
顾老师惊讶地说:“你一点也不胖!”原来他把小萌的大棉袄当作她身体一部分了。
他展开手里的皮尺,叫小萌用脚跟踩住一头,他自己扯着另外一头,给小萌量了身高。然后他又把皮尺摸过来,叫小萌伸直双臂,从左手的中指尖一直量到右手的中指尖。他解释说这是双臂的长度,双臂伸直不能短于身高,长一点更好。最后他叫小萌低下头去,让颈脊上的“算盘珠”凸现出来,他手摸着这些“算盘珠”。数到第三颗,皮尺就从这儿一直量到臀部下面的弧线,算是上身长度。从臀部弧线往下到脚跟,是下身长度。下身起码要比上身长两公分。这些都完了以后还得看脚,脚不能是平脚板。平腿板走路缺乏弹性,不好看。
一切条件,小萌都正好符合。
顾老师吩咐她:“你再抬一下腿。”小萌把腿抬起来,顾老师用双手托着,往上使劲举,一边问小萌:“疼不疼?”小萌说不疼。顾老师便再往上举,一直把她的脚尖举过头顶几乎让脚踝碰上面孔。然后他又反过来把她一条腿从后面往上掰,直掰到小萌哎哟一声轻叫。
父亲生怕小萌不合要求,解释道:“小萌没练过舞蹈,以后练练会好得多。”
顾老师放下小萌的腿,双手搓一搓,说:“还行,腰腿不算硬。”又问:“多大啦?”
父亲回答:“十七。”
顾老师说:“看着好象满成熟呀。我们是从十八岁往上招生。”
父亲急了,赶紧说:“一过年,她也就十八了。不是年后才能下录取通知书吗?”
顾老师笑笑:“小一点也没关系,年龄小可塑性强。小萌长得端庄凝重,将来在舞台上演英雄人物很合适,个头也够。”
父亲试探着:“李铁梅那样的?”
“不,江水英那样的。”
父亲乐哈哈笑了起来。顾老师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明摆着他已经看中小萌,录取肯定不成问题。父亲的目光就慈爱地在小萌身上扫视一遍。
顾老师叫小萌穿上衣服,别受凉,而后他在长板凳上坐下来,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先让父亲,父亲慌慌地摇手说不会,他便自己咬在嘴上,拿火柴点着,贪贪地吸一大口。父亲这时候十分地惶惑不安,暗暗埋怨自己怎么没想到带包烟在身上。
顾老师和小萌父女面对面坐着,一口一口吸烟,透过烟雾凝视小萌的脸,仿佛心里边在反复研究和推测小萌将来有没有发展前途,能不能培养成出色的话剧演员。小萌和父亲见顾老师不说话,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发愣,小房间里充溢了一种温和而安祥的气氛。
顾老师终于抽完一支烟。他四面看看,没找到烟灰缸之类的东西,便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这时候他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小萌一句:“如果一辈子当演员,你愿意吗?”
小萌突然之间被这一句,猝不及防,一下了愣在那里,答不出话来。她一向是个老实的孩子,说怎么就是怎么,不会耍心眼儿,更不会花言巧语哄人。此刻她因为实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匆忙中便不知怎么回答。
顾老师聊家常一样慢悠悠地说:“演员这行当,要么不当,当就要当一流的,将来能挑剧团大梁的。跑跑龙套当当群众演员,有什么意思?做人都要有一份志气,天赋这玩意儿很重要,除此之外还要热爱这份职业。把演戏看作生命中第一需要,多苦多累心里也乐意。若是三心二意,勉勉强强,上台不上台无所谓,那就趁早做别的打算。”
顾老师说到这里惊讶地停下来,因为他看见小萌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泪水,水珠一点一点膨胀,盈盈欲滴。顾老师慌慌地问:“我说错了吗?”
小萌含了眼泪使劲摇头。她透过泪水看见父亲的脸色蓦然变得紧张起来,心想自己闯祸了,两次考试使她变得敏感和脆弱,不知不觉眼泪就会出来,管束不住似的。她眨动着眼睛。很难为情。
顾老师和颜悦色地说:“小萌你对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很想上我们学校?”
小萌回答:“我想。”又补充说:“只要上大学,不管学什么我都愿意。”
话音刚落,小萌见亲和顾老师都不说话,马上醒悟到自己又失言了,她不该画蛇添足。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顾老师轻轻叹一口气,说:“你确实很有当演员的天赋,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发自内心的盼望当一个演员,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考我们学校呢?”
小萌轻轻说:“你们学校不需要开后门推荐。我爸爸妈妈没有后门。我家庭出身也不好。”
父亲急得什么似的,不顾场面地喝了一声:“小萌!”
小萌破天荒地抢白父亲一句:“反正顾老师要看到我的政审表,迟说不如早说!”
父亲连连叹气,恨小萌不懂事,又用乞求的目光去看顾老师。顾老师就苦涩地一笑:“说了也没关系,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自己就是从小县城出去的,家庭出身也不好——我父亲是国民党政府职员。像我们这样的人,首先是要有路可走,其次才谈到想走哪条路。瞧,我是不是也很坦白?”
父亲小心翼翼说:“小萌也不是不愿意当演员,只不过以前没有这种心理准备……”
顾老师摆摆手,打断父亲的话:“不说这些了。我的任务是招生,你愿意来报考我认为你有苗头,符合条件,我就把你招进来,事情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小萌将来会喜欢这个职业,会成为出类拔萃的演员。世界上有很多天才都是逼出来的。”他再一次怜爱地望望小萌:“小萌很有灵性,我喜欢这个孩子。”
父亲十分感动,抓住顾老师的手连连摇晃:“那就拜托你了,一切都请你多加关照。”父亲的眼睛忽然之间也发了红。他急忙掩饰地转过身去。
小萌回学校之后,忙着期终考试,做个人小结和鉴定,办理毕业手续。高中毕业的过程很简单,上午到学校,每人发一张奖状似的毕业证书,下午便各奔东西,没有什么恋恋不舍,两年高中生活留下的深刻印象似乎不多。班上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来自农村的“贵族阶层”——区、公社、大队的干部子女,大家乱哄哄地捆扎行李,跟老师道别,操场上停满了家里来接的手扶拖拉机、二轮车、架子车。这些同学回到农村,大多是当会计、民办教师,赤脚医生这一类相对清闲舒服的行当,他们或许一辈子就在家里生儿育女,直至终老,因此小萌几乎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
而摆在小萌面前的道路又更加微妙:她如果这一次考不上艺术学院,将会跟无数城镇户口的男女青年一样,呆在家里帮母亲做做家务,悠闲一段日子,多则半年,小则三两个月,便会有居委会的老大妈上门,请她去参加学习班,请她交出户口,请她在有限的几处地方选择一个落户之地,然后敲锣打鼓把她拥上卡车,连同行李一齐直送目的地。她的将来会比她的农村同学们凄凉许多,她不可能得到照顾担任农村里“脑力劳动”的活儿,她必须老老实实挑泥挖土,年终的时候再伸手跟父亲要钱买口粮。
小萌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这样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内心十分痛苦。哪条路都令她心惊胆颤。农村固然是她不愿意去的,而离开家乡去省城上学,学的是表演,她心里怎么也不能把这门职业和她自己联系起来。正如父亲所说:她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小萌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她每天帮家里买菜、烧饭、洗衣服,余下来的时间闷头看书。
因为寒假和春节的关系,招生工作暂停一段时间。据说春节一过,初步定下来录取的学生就要集中到地区进一步复试,各个招生组在那儿碰头、平衡,并且让考生通过地区一级政审。
这个春节小萌父母过得特别轻松愉快。虽然还欠着学校一笔钱,母亲仍然尽最大努力把春节菜肴搞得丰富多彩。全家总动员,刨萝卜丝,剁咸菜,煮豆沙,做了很多带馅儿的馒头。父母认定了小萌是一定会录取,想让她在离开家乡之前把好吃的东西吃个够。
春节期间,小镇上习惯互相拜年和串门。父母学校里的同事到小萌家来的时候,异口同声说着很多祝贺和称赞的话,还要讨喜糖吃,讨喜烟抽,似乎小萌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父母也就乐哈哈地应付他们。心甘情愿把糖和烟一把一把撒出去。而小萌总是很害羞,来了人就躲在里间屋里不肯出来,一直到母亲或者父亲叫着她的名字,催她出来见见大家。母亲私底下说她:“快要去省城上学的人了,要学着见见世面,应酬应酬。将来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人际交往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母亲还张罗着给她做衣服:做一件米色的卡其布春秋衫,一件藏青府绸棉袄罩衣,一条灰色的确良裤子,又说小萌该把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剪掉,扎成两个圆圆的“刷锅把儿”,又活泼又精神,大城市的女孩子都时兴扎这种头发。父亲的考虑便更周到了,他说万一以后分配给小萌的角色要长头发怎么办呢?还是留着算了。母亲恍然大悟,挺有点后怕的样子,说幸亏父亲提醒,否则一剪子下来便无可挽救。小萌听着父亲母亲的对话,始终默默无语,似乎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春节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盼来盼去不见有通知小萌去地区复试的信件和电话。父亲有点沉不住气,在家里跟母亲说:“怎么回事?顾老师那一次的态度是很肯定的呀。要不然我去一趟县城打听打听?”母亲倒还信心十足,说:“春节才过,大学里兴许还没开学呢,哪就能顾到这些事。做出这副急吼吼的样子,叫人家看笑话。”父亲便耐下性子再等。
有一天父亲在街上碰到镇文化站的老李。老李问他:“小萌去了吗?”
父亲莫名其妙问:“去哪儿?”
“地区呀!”老李回答。
父亲如雷轰顶,面色灰白,一把抓住老李的手:“怎么回事?你听谁说去了?”
老李告诉父亲,他的侄儿已经接到通知去了。他侄儿就是那个穿工作服唱“亚非拉”的男高音。老李发现父亲的脸色十分难看,安慰他说:“别急,也许通知在哪儿弄耽搁了。都说小萌是一号种子,大学老师欣赏她得很,不会把她落下的,你赶紧到县里去查一查看。”
父亲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跟母亲一说,母亲大惊失色。父亲恨恨地说:“不是小萌的政审出了问题,就是县里有人捣我的鬼。那个顾老师不会哄我们,他是正派人,我看得出来。”
母亲匆匆给父亲收拾出一个小包,催他说:“你在这儿猜什么都不作数,快赶汽车上县里去吧。”
父亲去了两天。两天当中母亲情绪极为烦乱,先为弟弟在学校闯祸把他痛打一顿,又为排课表的事跟教研组长动了肝火,而母亲以前给同事的印象一向是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
父亲回来的那天,小萌和母亲、弟妹四个人正围了桌子吃饭,父亲推门进来,目光阴沉,胡子拉楂,一言不发。母亲端着饭碗,愣愣地看了父亲一会儿,忽然把碗一放,走进里屋,抽抽咽咽就哭起来。小萌和弟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哭过,此刻吓得不知所措,都把碗筷放下来,一声不响地坐着。
父亲放下包,走进里屋。小萌听见他对母亲说:“都弄清楚了,是县革委会那个姓周的常委搞的鬼。”他有个外甥女,叫王苏红,也考艺术学院,听说跟小萌在一个片上,初试的时候就被刷掉了。偏偏这一次考生的政审由他负责,他向艺术学院提了一个条件:“学校如果要小萌,就得把他外甥女搭上。学校自然是不肯。他们培养的是演员,将来都要能上台的,滥竽充数不得。再说又不是菜场卖菜,青菜搭萝卜随他瞎来。他一气之下就把小萌的政审表扣下来了。”
母亲又气又恨地叫道:“堂堂一个大学就拿他无可奈何?做事情还要不要有王法?没有人出来干涉这种事吗?”
父亲叹着气:“别天真了,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省城里的一个艺术学院算什么?他说小萌政审不合格,死活扣着表不肯给,大学老师能有什么办法?”
小萌这时候忽然站起来,走到里屋门口,“哇”地一声趴在门框上大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很委屈,也说不上到底为什么而哭,只觉得眼泪流出来很舒畅。母亲的眼泪本来已经收住了,见小萌一哭,又惹出来几分伤心怨恨,走过来抱住小萌的头,母女俩哭成一团。跟着弟弟妹妹也糊里糊涂哭起来了,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痛快淋漓。
父亲跺着脚说:“都闭上嘴吧,给外人听到了,不定怎么笑话呢。”又说:“生在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注定只能下农村扛锄头。什么天赋不天赋,统统见鬼去!”
痛哭一次之后,小萌家的生活便慢慢恢复平静。过去的两个月时间仿佛全家集体做了一场好梦,梦醒了,也就忘掉了。梦中的事情本来就是荒诞不经,若要拿它当真,便真是“庸人自扰”了。
父亲开始在外面打听今年都有哪些公社有插队名额,哪些地方条件好一点,哪些又差一点,哪些地方日后容易被招生,哪些又决无可能……小萌过去常从报纸上看到插队知青的光荣事迹,如今轮到自己也要当“知青”,心里总摆脱不掉一种奇怪地感觉,仿佛还没有坐够学校的板凳,怎么就要她去做大人,去独自应付外面的世界。
母亲到裁缝店去取做好的衣服,回来以后怅怅地说:“早知道就不花这笔冤枉钱了。下农村插队还能有什么好歹,越破越接近群众。这几件衣服日后还不是压箱底。”
小萌心里就很歉疚,仿佛是她策划和指挥这场骗局,把母亲给骗了。她暗自发了狠劲。下农村之后要拼命干活,争取年底分红的时候多少分点钱回来,让一家人高兴高兴。
谁知这时候事情又有转机。在父亲碰到文化站老李之后的一个星期,父亲接到从地委招待所寄出来的一封信。信是顾老师写的,说是地区一级的复试已经过去了。他十分可惜小萌没有参加,从二次复试的情况来看,水平拔尖的不是很多,尤其没有小萌这样端庄凝重、内涵丰富、培养之后可以适合演女主角的人选,顾老师说,他已经把小萌的情况向学院领导作了汇报,学院领导希望能再争取争取,可不可以通过地区革委会向县里打个招呼,或许县里买地区的面子能够放行。
父亲看了顾老师的信,本来已经凉透的心刹那间又热了起来,一个劲儿说顾老师这个人真是爱才,到现在还丢不下小萌。世上唯得有这样古道热肠的人,不过萍水相逢,却真正做到一诺千金。父亲吩咐母亲赶紧打点行装,又到学校里去请假,到长途车站买车票,如同整个人冻僵之后又活过来了似的。
小萌的心绪倒有点古怪,听说政审表被卡下来之后忍不住大哭,如今忽然有了希望,要她再去地区,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厌烦,懒得动弹。不过无论如何不肯在父母面前说个不字,脸上淡淡地跟着父亲上了汽车。一路上父亲的心情愉快,跟同车人聊这聊那。小萌却不说不笑,呆呆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树木房屋,神情显得呆板迟钝,一点儿也不象个要考话剧表演的人。
父亲带了小萌一到地区,便直奔地委招待所找顾老师。
招待所是一处庭园式的建筑,房子造得古色古香,富丽堂皇。虽是冬天,道路两旁却是青葱碧绿,冬青树之类的常绿乔木长得蓬蓬勃勃,傲气十足。小萌从破旧的小镇一下子到这么个豪华所在,心里不免别别扭扭,神情更加沉默。父亲就恨铁不成钢地说她:“别总是一副人家欠了你债的样子,放神气一点,神气的女孩子才讨人喜欢。”
小萌听在耳朵里,依然我行我素。
父亲早已记熟了顾老师写给他们的房间号码,不费太多周折便找了顾老师的住处。此时顾老师还在房间里辅导一个女孩子的朗诵。那女孩子穿了一件咖啡色灯芯绒上衣,,身材细细巧巧,皮肤很白,而且薄得透明,鼻子尖削,两只眼睛又大又亮,骨碌碌地看人,又老练又洒脱的样子。
顾老师抬头看见了父亲和小萌,只“哦”了一下,轻轻地说:“你们来了。”又对那个女孩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顾老师目送女孩子出了门,才对小萌说:“她跟你情况相似,也是政审有争议的人。她父亲跟我认识,托我帮忙。不过她培养前途有限,从长相到气质到表演,格局都小了点。将来也就能演演小丫头之类的人物。”
父亲故意说:“她比小萌老练多了。”
顾老师笑笑说:“她今年二十二岁,进厂已经三年了,算是见过世面的。小萌将来不会比她差。小萌的胚料好,可塑性强。”
小萌不知道顾老师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习惯受到别人的称赞,因此脸颊发烫,浑身毛刺刺的。
顾老师问:“住下来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们联系房间?”
父亲慌忙拉住他:“不用了,我们不住这儿。我有个老同学在此地,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顾老师便点点头:“也好。”
接下来就沉默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提出话头。过了一会儿,顾老师终于说:“我写信叫你们来,本想趁学院几位领导都在这儿,让他们看看小萌,谁知道信到得晚了,你们今天才来,他们是昨天走了。”
父亲“哎哟”一声,脸上掠过一阵明显的失望。
顾老师又说:“不过也没关系,我都跟领导说好了,小萌如果能通过政审,我们还有几个扩招名额可以给她。不知道你在地革会里有没有什么熟人?”他用眼睛平静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有是有,就怕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
“试试吧。”顾老师轻轻点了下头。
话谈到这里便简单地结束了,父亲带了小萌告辞出来。到他的老同学家中借宿。父亲对小萌说:“住这个招待所的人都是公家出钱的。私人住不起。”小萌心里觉得父亲说这句话多余,她难道指望住这个招待所了吗?
小萌跟着父亲曲里拐弯走了个巷子又一个巷子,直走得头昏脑胀,稀里糊涂,完全辨不清东西南北。后来他们就进了一个敞开的院门,穿过一个很大的天井,身后粘了天井里各色各样的目光敲响了一扇久未油漆的门。
这一家的男女主人也都是中学教师,从小跟小萌父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关系相当的亲密。父亲进去之后如同回到自己的家,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男女主人惊喜地位住小萌问长问短,评论她长得到底像爸爸还是像妈妈。父亲喝了一杯茶水之后,一五一十,不慌不忙把小萌考学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说得一家人唏嘘感慨。男主人安慰父亲说:“你也别着急,那个顾老师既然写信叫你们来,总是有几分希望的。”
父亲说:“我来本倒也是这么想。刚才见了顾老师,几句话一谈,才知道他也没有什么行得通的路子。不过人是来了,钱也花了,但凡能试的办法总要试上一试,才对得起小萌。”
女主人心疼地把小萌拥在肘弯里,说:“可怜孩子没长成熟就受这种打击,将来心灵上必会留下疤痕。”
父亲苦笑道:“这也就由不得人了。谁叫她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却又出乎意外拔了这么个尖儿呢?”
第二天一大早,在父亲的老同学家吃了泡饭酱菜和烧饼,父亲就带小萌出门。又是七绕八绕走了好几条小巷子,到地委招待所顾老师的房间,父亲对顾老师说,上午要到地委会找找熟人去,小萌若是不妨事的话,能不能在这里等他,顺便请顾老师给她指点指点。顾老师说可以,他上午反正不出去。
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顾老师和小萌一人坐了一把。顾老师问小萌喝不喝水?小萌说不喝。顾老师就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小萌独自在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对面坐着,感到浑身不自在,心怦怦地跳着,眼睛也不敢抬起来。顾老师注意到了,对小萌说:“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对于搞表演的人来说,紧张是最大的敌人。”
小萌死咬了嘴唇不开口。
顾老师倒笑起来,说:“你使我想起了当年我参加考试的那些情景。那时我跟你一样,也是十七岁,小县城里一个土里地气的中学生。”
他眼睛发亮,轻言慢语地讲起了当年考试时他朗诵的是什么,做的小品又是什么。说到他父亲解放以后一直在老家农村劳动改造,母亲含辛茹苦把他们姐弟带大,结果他上大学不到的第二年母亲就与世长辞;又说到大学生活如何有趣,他做学生时排练了哪些大型话剧,他都担任了什么角色。还说起有一回他发了四十度的高烧,仍然抱病上台演“小足球队员”,结果幕刚落下来就晕倒了。他说得轻柔而且缓慢,字字句句包含了对往事的深沉而长久的怀念,加上他辅以很少的手势,他脸上那样一种沉浸其中的微笑,使小萌深深为之感动,因此而忘记掉了恐惧,完全进入到顾老师描绘的世界。
顾老师望着小萌那一双清澈见底、聚精会神的眼睛,知道她完全用心灵感受到了他说的一切。他不禁暗自叹息,认为在所有听他讲述这些经历的人中,只有十七岁的小萌是真正听懂了他的一生。他感慨万端地说:“你实在是一个领悟力极强的孩子,这样的领悟力搞表演是绰绰有余,日后你应该朝‘编剧’这个方向发展,我总觉得你能写出令人吃惊的作品。”
小萌忍不住淡淡一笑。她心里觉得顾老师实在也很天真,她此番如果上不了艺术学院就是下农村插队,她报考话剧系的目的就是如此简单,所以“今后”这两个字根本就不必谈起。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昨天碰到过的那个当工人的女孩子又来了,小萌听顾老师喊她“小许”。顾老师暂时撇下小萌,开始辅导小许的诗朗诵。小许朗诵的是《雷锋之歌》。小萌百无聊赖地听着,觉得小许嗓音倒是脆得很,只是整个朗诵缺乏一种感人肺腑的效果,不能够叫人怦然心动。顾老师纠正了她的几处发音和语调,就叫小萌也朗诵一段试试,两个人交流交流。小萌很不情愿在只有两位观众的时候表演,她觉得观众少了就不能进入情绪,不会认真,当然也就出不了效果。她略想一想之后,给他们朗诵了一段轻轻松松的寓言故事《狼和小羊》。顾老师又当小许的面分析了小萌朗诵的特点和不足。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打发掉了。
中午父亲回来。疲惫不堪。连连咳嗽,告诉顾老师和小萌说,他找到了地委宣传部和地革会文教局的两个熟人,这两个人听说了小萌的事情都深表同情。但是这两个人都说,为这件事去找地革会主任恐怕不现实。为什么呢?这件事说小吧,放在小萌身上很不小,说大吧,放在整个地区就不大,除非是地革会主任的亲朋好友,否则他恐怕听都没功夫来听,更谈不上出面干涉了。父亲觉得这句话说得极到位,所以略微谈谈就告辞回来。
顾老师一声不响听着,略略沉吟一会,说:“这话也对也不对。找地革会的头儿固然希望渺茫,然而古时候有击鼓鸣冤或者拦轿告状的事情,我们又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找到地革会主任那里,行或者不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呢?”
父亲张口结舌说:“可以这样做吗?”
顾老师毕竟是省城里来的大学老师,脑子里对地革会主任这样的官儿没有多少神秘感。他肯定地回答:“当然可以。”又说:“这样吧,下午你休息休息,明天上午我以学院代表的身份跟你一块儿去。”
父亲感激涕零地说:“这就太好了。”
顾老师要留父亲和小萌在招待所吃午饭,父亲执意不肯。给顾老师添这么多麻烦已经过意不去,哪能再让他另外破费。
父亲也同样不肯过多扰老同学夫妇,结果带着小萌在街上小店里一人吃了两碗馄饨算事。
回到住处,自然要把一上午的经历详详尽尽说给老同学听。听到顾老师自愿陪他闯地革会,男主人一拍巴掌说:“好一个侠义汉子!这样的忠厚之人如今上哪儿找去?”又跟父亲和女主人商量:“我说,明天无论如何要请他到家里吃一顿饭,多少表示点心意。”父亲吟哦着不肯表态。男主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也别觉得过意不去,你我这样的交情,我尽点义务总是应该吧?你家小不在此地,若是请他上馆子说实话我们这样的人请不起,还是在家里来得实惠,再说也显着亲热,拿他当家里人一样。”父亲就笑一笑算是同意。
下午老同学夫妇着手准备请客的事。两个人躲在房里研究了半天菜单,然后男主人上街采购,女主人在家里择、洗、切、泡,把珍藏的木耳香菇海蜇松花蛋之类全拿出来派了用场。男主人把一瓶碧澄澄的“竹叶青”酒拿给父亲看,问他用这瓶酒够不够格?父亲笑着说:“你怎么还有这等好酒?”男主人就哈哈一乐:“我八辈子也买不起这样的酒,这是文革前的学生回家探亲送来孝敬老师的。”
一夜无话,天亮之后父亲起得很早,在隔壁房里跟男主人说着小时候的什么事情,男主人不断发出大笑,父亲笑得短促而压抑,显得心事重重。后来父亲隔了墙壁喊小萌说:“今天上午你在伯伯家玩玩,帮阿姨做做事,我跟顾老师出去。”
后来父亲告诉小萌说,他们到了地革会办公室门口就被挡了驾,秘书说主任们都在开会,今天不对外接待,有什么事可以对他说。顾老师掏出艺术学院的证件给他看,说事情很重要,非要面见主任不可。秘书便不高兴地叫他们在接待室等。一等等到十点多钟,来了另一个秘书,说你们坐在这里等谁呀?主任们刚才一起坐小车到某某县里去了。父亲和顾老师这才知道受了愚弄,气得脸苍白。倒是这位秘书态度还好,叫他们有事先跟他说,他一定负责转达。
顾老师无奈,这才把艺术学院招收小萌的前后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请秘书转告地革会主任,跟县里那位常委打个招呼,地区说话县里不会不听。秘书听得很认真的样子,临走还把他们送到门口,表示一定转告。
后来父亲就把顾老师拉到老同学家吃午饭。
那顿午饭在当年确实算得上丰盛了。老同学夫妇手艺不错,又是花了钞票和心思的,大碗小碟把一张八仙桌子排得满满当当。酒更是好酒,光倒在酒杯里的颜色就叫人赏心悦目。顾老师吃得尽兴喝得也很开心,就像到了他自己的老同学家里一样,一点都不拘谨。
父亲不会喝酒,小小的抿了一口便眉眼通红,而顾老师和男主人都是有一点酒量的,两个人一杯对一杯很快把一瓶酒喝下去半瓶。顾老师有几分酒意之后变得格外健谈,历数艺术学院从文革开始之后毁灭艺术的种种行径,言语里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愤怒,父亲就不断地抬头朝门外看,又示意小萌把门关上,免得被人无意中听去,害了顾老师也害了老同学一家。
饭后略事休息,喝了几杯茶水,父亲和小萌就送顾老师回招待所。他们在招待所门口依依告别,顾老师明天一早回省城,而父亲和小萌要赶下午最后一班车回家。顾老师先跟父亲握了手,又出乎意外地把手伸向小萌。小萌一下子脸涨得通红,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跟她握过手。顾老师握住小萌的手说:“不管生活中遇到什么,相信世界上总是好人居多,关心你,爱你的人居多。”
泪水一下子就涌上小萌的眼眶,使她始终没敢抬头看顾老师一眼。
小萌回家以后,上山下乡的运动就紧锣密鼓敲了起来。居委会几次派人上门要小萌交申请书、报名。母亲一次次地推说去哪儿还没想定,温和婉转地把来人打发走。其实小萌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一心指望事情能有戏剧性的变化,哪一天突然从县里来一纸通知,说同意小萌上大学。
母亲忧愁地对父亲说:“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到地革会跑那一趟,说实在的也就是尽尽人事而已。你指望那些造反起家的权贵能把草民百姓的事放在心上?”
说是这么说。星期天一早父亲还是买了张车票独自去了县城。到傍晚他从县城回家,对母亲连连冷笑:“你说得一点不错,小萌的事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个屁!”
原来父亲找到县革会的秘书打听这件事。秘书说,地革会主任前几天还到县里来过,他是从头到尾陪侍在旁边的。那个搞招生的常委也陪主任吃了饭,还下乡钓了一回鱼,秘书从没听他们提起过有关招生工作的一句话。
“啊!混帐混帐!简直是一帮冷血动物!”母亲气得嘴唇直哆嗦。
父亲冷笑着说:“到底是谁混帐?地革会那个秘书?还是地革会主任?还是县革会常委?你根本无法判定。”
母亲恨恨地用一句话概括:“都不是好东西!”
然而这回总算是彻底死心了,母亲很快带小萌到居委会去报了名。母亲说,反正早报迟报还是个报,倒不如做出个积极的姿态,一开头就帮小萌争取个好印象。
报名之后接下来有段准备期。要由“知青办”把知青安家费拨到生产队替学生们盖房子。要注销城镇户口,换成农村户口。要动员有关单位拿出钱来替知青们置办几样简单农具。知青父母所在单位也都要放一放血,或多或少补助几十元钱,做套被褥蚊帐什么的。
有一天小萌忽然对父母说,她有个要好的同学,姑姑住在省城,哥哥是镇上农机厂里开卡车的,同学约小萌一块儿搭卡车去省城玩几天。小萌讷讷地说,反正来回不花钱,她想去玩一趟。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城市,从来没有看见过大火车大轮船。
母亲一口答应了这种事。母亲因为小萌马上就要离开家里永远做一个乡下人,心里一直揪揪的,酸酸的,总想对小萌加倍好一点,所以赞成她去省城散散心。
父亲说:“既然去了省城,一定要到艺术学院看看顾老师才好。”
小萌茫然问:“艺术学院在省城哪儿呢?我不认识路呀!”
父亲就说她:“鼻子下面长嘴巴干什么用的?不会问吗?”
父亲想带二十斤花生给顾老师,母亲拉住了。母亲说,人家顾老师给小萌帮忙是真心爱才,不是希望小萌报答的,带这点花生去倒显得我们小家子气了。照顾老师的脾气恐怕也不会收。父亲觉得此话有理,遂不再提花生的事。小萌很松了一口气。真要叫小萌背上一大口袋东西跑到堂堂艺术学院,小萌会脸红到脚底板,会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难堪的事。
小萌袋里揣了母亲塞给她的二十块钱,就和同学搭卡车去了省城。她们是坐在卡车车廂里的,屁股底下只垫了一块塑料布。虽然已经到了春末夏初,卡车开起来风仍然往人骨头里钻,冷得两个人蜷缩在一起。后来她们把书包里的换洗衣服全拿出来穿上,又把塑料布翻出来裹住身体,才算半死不活到了目的地。
同学的姑姑家住的是一个机关宿舍,房子又破又窄,而且没有卫生设备,马桶就放在房间里。小萌心里想,省城看起来也不比小镇高级多少。夜里她和同学搭地铺,席子就铺在马桶旁边。同学的姑夫半夜起来上马桶,从小萌头顶上跨过去,把小萌羞得闭紧眼睛不敢动。马桶里的气味一阵阵溢出来,熏得小萌一个劲作呕。
第二天早上,同学跟她姑姑逛街去,小萌打听好了艺术学院在什么方向,要坐哪路车,就跟同学分头行动了。
也算是小萌跟顾老师有缘,在她面红耳赤站在传达室门口打听他的时候,顾老师正好骑了自行车进大门来。顾老师一眼看见了小萌,立刻甩腿下车,惊讶不已地说:“这不是小萌嘛!”
小萌顿时象见了亲人,心里不再恐慌,轻轻喊了一声:“顾老师。”
顾老师问清了小萌为什么而来,怎么来的,很高兴地说:“谢谢你一到这儿就来看我。”又说:“今天就在学校里玩一天吧,我带你到处看看。”
顾老师把小萌带到话剧系办公室,对同事介绍说:“这就是我说起来的那个孩子,小萌。”
几双眼睛就笑笑地打量她,对她点头。顾老师接着带小萌到音乐系,去看上回一块儿到县城招生的女老师。小萌只觉得音乐系很热闹,吹的拉的弹的唱的,每个房间都传出来不同的声音,叫人不知道听哪样好。女老师见了小萌同样又惊又喜,问起她走了以后的事情,不住地替小萌惋惜。
顾老师再带着小萌到戏剧系排练厅。其实这等于是一个小小的剧场,舞台挂了一层层绿色的幕布,下面是一排排木头座椅。台上正有七八个学生在排练话剧,似乎是一个什么反对走资派的戏。台下坐了几个教师模样的人不断地大声拍手叫台上停下来,然后急忙冲到台口跟演员交待什么,然后又跑回原来的座位坐下,再拍拍手让台上继续进行。
顾老师叫小萌在排练厅看一会,说他要回办公室办点事,等会儿来接她。小萌一个人在排练厅有点心虚虚的,就沿着墙壁往后面走,一直走到最后一排座椅,悄悄地坐在最边的座位上。她觉得台上每个人都在对她指手划脚,其实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存在。她凝神看台上的表演,学生们手里拿了台词本,翻来覆去那几句台词,走那几步台位,枯燥无味得很。小萌很快就把几个人的台词都记忆下来。这时候的她的神思便开始飘荡,恍惚中自己也同样站在前面的小舞台上,剪了短短的头发,穿着“江水英”穿过的那种花布衫,脸上涂满厚厚的油彩,一声哨音,幕布打开了,无数聚光灯对准了她的脸,她眼花缭乱,笑得矜持而骄傲,因为她在一瞬间里已经把无数观众的目光抓在自己手里……
小萌使劲闭了一下眼晴。从决定报考艺术学院到此时此刻,这是她第一次设想自己将会如何站上舞台。几个月来她想得最多的只是如何考取这个学校,而意识中从来不认为自己真的要当一辈子演员。她想这就是命运对她的暗示。只有在当演员的希望彻底破灭之后,她才会恍然省悟到其实她喜欢舞台,喜欢观众,喜欢表演在生活中不可能淋漓尽致表演出来的那些情感和欲望,更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和眼神去征服别人的情感和欲望。
她紧紧咬住嘴唇,双手痉挛地抓住前面的一排椅背,控制住体内那一股突然袭来的悲愤、嫉恨和冲动。一瞬间她心里升腾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强烈愿望,这愿望在她心里燃烧,炙烤得她满脸通红,双眼雪亮。孩子气的小萌就在这一瞬间里长成了大人,她明白了她今后一生的努力都只为这个愿望的实现。
将近中午的时候,顾老师才重新出现在排练厅门口。他对小萌招了招手,小萌就离开座位朝他走过去。顾老师一眼发现小萌的神色有些异常,他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小萌勉强一笑,说她没有什么,顾老师便带小萌到教师餐厅吃饭。
菜和饭装在同一个搪瓷盆里,不用筷子而用调匙,小萌发现这里无论师生都用这同一种吃法。顾老师给小萌的饭盆里装了一份大排、一份带鱼,还有一份炒猪肝,小萌吃饭的时候,菜便一直顶到她鼻子尖上,弄得她有点无处下口。
吃过饭,顾老师说他们这儿都有午休的习惯,就带小萌到女生宿舍休息。顾老师敲门喊出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对她交待了几句,转向小萌说:“你跟她过去吧,两点钟来接你。”
小萌于是平生第一次走进了大学生宿舍。宿舍很小,却满满地挤了四张上下层木板床,这就是说一间屋里要住八个学生,床上是各色各样花花绿绿的被子,一张方桌上放满了雪花膏瓶和饭盆书本什么的,地上一地的布鞋凉鞋拖鞋,再就是随时会被绊着的热水瓶和脸盆。小萌忽然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如若她这一次考上大学,会不会不住在这间宿舍里呢?
女大学生们同样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唱的笑的说的闹的,小萌觉得跟中学生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笼罩在她们头顶的那样一种“天之娇子”的快乐和傲气,敏感的小萌被这种过份快乐的气氛和傲气的神态深深刺伤,她一动不动端坐在指派给她的床上。整个中午没露一丝笑容。
下午顾老师来接她,她很坚决地说要走了。她只肯顾老师把她送到校门前面。
顾老师又一次像对待大人似地和她握了手。顾老师说:“如果过两年我还有机会到你们县里招生,我会去看你。”
小萌平静的回答:“不,我会回到这儿来的。”
“对了,下一次到省城来玩,一定要再来找我。”
小萌轻轻笑了一笑。她觉得一时片刻跟顾老师解释不清她话里的意思。并且,她也不肯把隐藏在心里的愿望随随便便告诉别人。
小萌插队五年之后,全国开始了第一次高考。这回是完完全全凭分数上学,不存在县革会常委扣住推荐表的问题了。
小萌在本公社参加初试,然后到县里复试。考题相当难,而小萌走出考场后就明白自己会被录取。在此之前父亲曾经叮嘱她要填理科或者工科的志愿。父亲心有余悸地对她说:“理工科跟政治运动离得远。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只有拼命做学问才是出路。”小萌当时一声不响,仿佛接受了父亲的意见似的,等到志愿表一发到手上,小萌一口气在五个空格里全部填上“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
小萌如愿以偿,成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四年后毕业,打听到没有分配回家乡省份的名额,小萌立刻报考研究生,取了。三年研究生读下来,依然不能分配回家乡,即阴差阳错被留校当了老师。小萌不急不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是她相信自己在一步步向着既定目标靠拢。
有一年暑假回家,小萌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省城的大学老师。此人虽是书生气十足,却温文儒雅,很得小萌好感。言语试探中得知双方都没有恋爱结婚,好感立刻就上升到了互相间的爱慕。结果这个暑假间,小萌大部分时间逗留在省城,奠定了一桩人生大事的基础。
接下来便是结婚,便是调动。自然是小萌调往省城。接受单位是省城的艺术学院。
十几年的努力只为有这个结果。小萌当年没有做成艺术学院的学生,立志将来要做艺术学院的先生。一个人有了目标以后生活便有了意义,便格外清醒,格外理智,船头拨来拨去始终没有太大的偏离。
小萌第二次站在艺术学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比起十七岁的当年,小萌变得漂亮了许多也潇洒了许多。可惜顾老师早已调离学院,到某市文化局当局长去了。那个头发花白的音乐系女老师,十年前就已经退休在家。如今的小萌对于艺术学院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更没有人知道她的经历,她的隐痛。小萌对这一点惘然若失。
小萌心里永远感谢她的父母,是他们略带盲目地把她推上了这个人生舞台,否则她一辈子不会这么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