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也没有风,树叶也不动。
“如果有一个少女孤身走在这一片野林里,那么她一定是个仙女。”芦颜蕊心里忽然间就有了这么个念头。
现在,她就是孤身一人走在这一片荒芜的野树林里,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只听得见她自己轻绵的脚步。初夏,天气极好,天空蓝成洁净的一个整体。
纤尘不染,颜蕊着一双乳白色皮凉鞋,一双雪白丝袜。她是入夏以来第一天穿上凉鞋和丝袜,鞋和袜都是昨天才买,崭新的,买时颜蕊都没有试穿,连包装也没有启开。她是为了要今天这第一次的感觉,“第一次”,这种不掺假的全新感觉。
连衣裙也是第一天穿上,鹅黄色调,却是去年秋天就已买下的。那一天,颜蕊无意中碰到它,它正与许多夏季服装一起被季节大削价,颜蕊一看见它心就怦地一动,几乎是颤着嗓音说:“我买这件!”
它的款式并不出众,不新潮也不流行,但颜蕊一见它的颜色心底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鹅黄色调,间或点缀着类似花朵的图案,是一些浅浅的藕色和淡淡的蓝色。
只为这颜色,便是花多少钱也值得。
除了样品,只剩下一件了,密封在一个精美透明的塑料袋里。颜蕊一把将它抱在怀里,好像找了很久的一件爱物。她欣悦异常地为今年夏天买下了它。
最初的日子里,颜蕊不知有多少次在宿舍里没人时偷偷打开自己的小衣箱,脉脉地看它,隔着包装袋摸它,感觉它滑腻细柔的质地,欣赏它绝美的颜色。但她却一直忍着初试的念头,不将它打开,它一直精美完整地藏在小衣箱里,一直藏到今年夏季。
直到今日,她才将它启封。
这是星期天,颜蕊用整个上午的甜睡来迎接这个初夏的好天气。将近中午了,起床,梳洗完毕,慵慵懒懒去打午饭。走在去饭厅的路上,颜蕊就在这一年中也难得的好天气里兴奋起来,天气太好了,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风,太阳暖洋洋的有一点点热烈。
于是颜蕊想到了自己那件藏了许久的鹅黄色调的连衣裙。
吃完饭,她重新梳洗一番,轻轻描一描眉,淡淡抹一点眼影,眼影是蓝色的,唇不用打,她的唇不用任何唇膏也已鲜润欲滴。
然后她在全宿舍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将连衣裙、将凉鞋、将丝袜一件件启封,有些显出过分从容地穿着。
“哎哟,颜蕊!”
“哎呀,芦!”
全体赞叹,有人将一面大镜子举到她脸前。颜蕊看到镜子里有一张嫩芽一样鲜丽的面容。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会是什么效果。鹅黄色调,即使是个丑小鸭穿上它,也会变得鲜丽起来。
颜蕊待全宿舍看够了,好听的话也说尽了,就撇下她们出来。好朋友尤丽追上来,拉她的手:“颜蕊,你这么漂亮去那里?我陪你吧!”颜蕊推开她:“不用,你去午休吧,我只想自己走一走。”
尤而很探究地睁圆眼睛看她:“这么大中午的……莫非有谁在等你?这么漂亮,可要当心安全哦,别把哪个男孩给害了!”
“该死!”颜蕊扬起手,尤丽腰一扭跑回宿舍。
颜蕊就在一片午休的寂静里款款走出校园。其实她真的根本不是去约会难,她只想,非常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一走。
如果有一个少女孤身走在这荒芜的野林里,那么她一定是个仙女。
颜蕊一走进这片丛林,心底就忽然间冒出这么个念头,就是这个念头让她一步步向丛林深处走来。林子太静了,颜蕊走着走着竟真有了仙女的感觉,她浸入一种太美的意境里,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仙女,走在一片自由的天地。
她的脚步声绵绵的,轻轻的。
这片树林很大,方圆十几里,由于土质贫瘠沙化,几乎找不到成材的树木,歪斜、矮小,荆棘丛生,荒草茂盛。有时会碰到面积不算小的果树群,大概是曾经有人在林子里开果园,但此时这些顽强生存下来的果树都已变成了野树。
从前,这片野树林还要大,近几年,小城飞速发展,勃然崛起的高大建筑群落夜以继日地蚕食着它近郊的这片丛林,一个又一个的新区改变着丛林的版图,师范学校也是新区中的一员。
多少年之后,或许也并不要很久,这片贫瘠荒凉的丛林注定是要消失了。那时,再不会有哪一个少女能够在一个静悄悄的中午走进这样渺无人迹的天地里来做一回仙女,真的,那时再不会有这样的可供一个少女来完成这美丽荒唐异想天开之举的所在了,再不会有了。
因此颜蕊很庆幸,因此颜蕊此时什么也不想只顾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种做一回仙女的感觉里。
安静得有如仙境的野林里,由于树木矮小稀疏,并不怎样荫凉,初夏的阳光时时能够照在她身上。
又一片果林。这一处果林比另几处大些,也茂盛些,同样带着野树的特点,枝桠横生,不见多少果子。
颜蕊意外地在林子中央的一片不小的空地上发现了一间低矮的小土屋,屋前还有一个小水洼。她不禁惊喜地叫了一声。
小土屋很破败,没有门,显然早已人去屋空,但颜蕊仍感到一股生动的气息扑面而来,小水洼碧清碧清,洼边生着茂盛碧绿的水草。
颜蕊想,这一定是当年守园人的小屋吧?
她小心翼翼走进去,看见半边光秃秃的土炕,落满尘土,但很干爽,让她觉出新奇的是每一面墙壁上都有一个没有窗框的方方的小窗,从小窗口望出去,整个果林一目了然。
“嘻。”颜蕊孩子气地笑一下,从这个小窗看看,从那个小窗看看,哟,真是很美,她退后几步,小窗就成了个取景框,颜蕊想,当年谁在这里做守园人一定很快活。
小屋里面很凉爽,外面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颜蕊计算了一下时间,离校两个小时了,从学校到野林边走了半个小时,她已在林中走了一个半小时,那么这里该是野林的中心地带了。没想到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这么远,起初自己只是想随意走一走,怎么就走出了这么远呢?
颜蕊觉得有些累了。这么好的小屋,就是不累也该歇一下。她到水洼边拔了几棵水草,把土炕上的浮土扫开,又拔了些水草铺在炕上,满心欢喜地跳上炕,要坐下去时,想到了裙子,害怕弄脏,忙小心地从四只小窗向外看看,又侧耳听听,然后撩起裙子坐下去,舒一口气,闭一闭眼,很惬意。
静。没有一点声响。颜蕊就在这静寂里感受到一种从未经过的最最自由的状态,她顿悟般地想:或许只有静才能使人生得到如此的自由状态吧?静静的,颜蕊整个身心沉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里,这快感从她的心底到整个身体笼罩开来,再弥漫出去,仿佛充满了周围所有的空间。
这就是静么?这就是自由么?
就这样静静在小土屋里,这么一处矮破的小土屋。光秃秃的小土炕,土炕上面有一个纤尘不染的美少女,真是像一个小仙子呢。
如果我们看一看我们自己就知道,人生太难得有这么自由自在的时候,太难得有这么摆脱掉一切束约的时候,我们总是被太多的总也逃不开的种种束约困扰着,总也得不到我们所渴望的那种意义上的安静,得不到我们所渴望的那种意义上的自由。
这没有风,树叶也不动的日子。
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像颜蕊这样孤单单静静地做一回仙女?
拥有了这孤单,拥有了这静寂,颜蕊在这美妙的快感里,什么都不在想,又什么都在想,仿佛一块与水比重相同的漂木,没有谁给它规定方向,并不知要漂向哪里,只是漂,只是漂在无边的水里。或许仙女飞在空中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每天都是如此美妙的生活么?整日间都是如此的快乐么?难怪人类要羡慕死了仙女!但我们人类永远也做不成仙女,因为我们太难拥有这丛林里的小空屋,当现代化的建筑群落勃然而起时,我们的这种希冀就更加渺茫。
尽管我们心里是多么地想做一回仙女,哪怕一辈子只做一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
颜蕊走出小屋,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不再热烈,柔柔的。
屋前的水洼,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头顶的天空和周围的林木倒映在水里,亮丽幽静。
她走到水洼边,蹲下身,掬一捧水扑在脸上,顿时,一股清新沁凉直入心底。
这个水洼大约有北方农家小院那般大小,水洼边长满丰茂的水草,在上面打个滚也不会弄脏衣服。颜蕊脱掉凉鞋,脱掉丝袜,一双精美漂亮的纤足踩在水草上,晶莹的脚趾像粒粒珍珠般可爱。颜蕊踩着水草围水洼走了一圈,水草柔韧细滑,搔得她的脚心痒痒的真舒服。水草下是湿润甘凉的细沙,细沙比水草还会咬人,咬得颜蓝的脚趾和脚心都有点受不了,她一双脚一抬一翘地走得像头小鹿。
没有一点声响,真静,静得自己简直想变成一头小动物,静得让人安宁得不得了。
怎么这么静呢?颜蕊转着脑袋东看西看,怎么竟连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呢?多美多好玩的地方,竟然没有人来。鸟呢?连鸟也没有么?她站下,侧耳细细听一阵,才仿佛听见林子里有鸟的声音,很远,很缥渺,难于捕捉清楚。
太阳斜斜的,光线开始由白亮转为金黄。
金黄的光线让周围的一切更加安然,远离尘世的安然。
没有风,树叶也不动。
颜蕊就是在这时忽然间就有了一个怪念头——她想脱下裙子!
天哪,连她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真是怪诞,真是大胆,真是……怎么就会有这么个念?
不可思议!
但这念头却在她心底如春天的嫩草般成长起来,冲动着诱惑着,这是一种无法抑制住的魁力。
都是因为太静了。
没有风,树叶也不动,也没有人,也没有鸟。
而天空,还在晴朗蔚蓝成一个整体,澄明纯净,只有西方天边的金黄在慢慢地洇染着。
是这种笼罩了整个天地的静寂让这个美丽的少女拥有了一切,这丛林,这小土屋,这小水洼,这丰茂的野草,都属于她一个人,只属于她一个人,还有时间,还有空间,以及那个蓝成一个整体的天空,都是她的,都是她一个人的,于是——她就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是的,为所欲为!
但她还是向四外看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慢慢伸向肩背后,缓缓拉开连衣裙的拉链。
连衣裙轻轻地……轻轻地……自她的肩头滑下来,落在她的脚踝处,好像一朵硕大的莲花。
而她,则是站在莲花上的仙女。
阳光毫不迟疑地将自己尽情洒在她柔润光洁的身体上,雪白娇嫩的肤色在西斜的阳光下闪出晶莹迷人的光彩。颜蕊感受着阳光的抚摸,整个身心涌起一种颤颤的感觉,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了那“最最自由”的滋味。
她踏着水草走几步,挺挺胸,站下,不安地向四周看一看,她的身上只有一件三角裤和一件文胸。
颜蕊向水里望去,她惊呆了,这会是我吗?水洼里碧清见底的水面上映着的那个美妙绝伦的影像会是我吗?瞧那小肩膀,瞧那小胸脯,瞧那竟如此修长的双腿!自己会有这么美的曲线么?自己会有如此圆润的双肩么?会有这么美的小胸脯么?会有这样美妙的双腿么?还有这面容!天天照镜子,自己真的是从没有这么美丽过呵!
这真的是我吗?
颜蕊不由得一步踏入水里,“啪”一声,水面动荡了,美妙的影像即刻被撕扭变形。
颜蕊“呀”了一声,赶快把脚收回来,双眼紧盯着水面,看着它渐渐恢复平静,重新托出那个少女的倩影。
她舒了口气,怔怔地望着水中的自己。她真的是有生以来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美丽。
她忽然又生出一个怪念头。
她在想,或者说是在希望,或者是向往,不,都不准确,应该说是想象。
她想象有一个人只一个在远处的林丛里在密密的枝叶间偷偷地看她。
当然他是一男子,也年轻。但不要跟自己一样大,二十多岁吧,比自己大几岁,很深沉的一个男子。他看到了自己,应该是无意中看到的,对,无意中,他躲在枝叶间,偷偷地看。
距离得足够远。
他不应该是一个坏人,也不要、不要太好,“好”这个词用得不恰当,应该是也不要太高尚。对,也不要太高尚。
他不要走出来,只能在远处偷偷地看。两个人决不可照面,自己应该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事后他也不要来寻她,他们两个人之间什么也不再有,什么也不会有,从此再没有故事。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他。
从此再没有故事。
但她要他记住她!
他记住了她。很多年以后,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她,仍然偶尔会回想起在密林中这个幸运无比的一刻,他偷偷地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一个美妙无比的少女的身体,不管已过了多久,这情景仍历历在目清晰如新。
她要他不论过了多久,即使已经做了某一个少女的父亲,哪怕已经做了某一个少女的老爷爷,也仍然会偶尔想起她来,只要是在这样也没有风,树叶也不动的日子里。
而自己,应该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呢!颜蕊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又轻轻摸向肩头,又任双手下滑,滑过腰间,滑过臀部,落在腿上,她用手感受着身体的美丽。
忽地,她的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怪念头:她要将三角裤与文胸也脱下!
没有理由。她不去想理由,只是想,非常想这么做。
天啊!
她真的摘下了
雪白的文胸
又伸手去拉
粉色的三角裤
颜蕊双手纤柔的手指背在身后,手心朝外,只用指尖勾住三角裤的松紧带慢慢地紧贴身体往下拉,一寸一寸……又弯下腰,一直拉过膝盖,她双手撑开松紧带,抬腿将自己从三角裤里脱出来。
三角裤,悄无声息地落在水草上。
当三角裤落下去,颜蕊直起身那一瞬间,整个小土屋整个小屋前的空地整个水洼整个丛林整个天空以及所有的空间都为之一亮!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刹那间灿烂地一闪!这是任何语言亦难以描述的极致的美丽!
极致的美丽!美丽的极致!
一个少女的裸体,纯净如雪,一尘不染。就像早春原野上第一棵嫩草那样清新,就像第一朵春花那样鲜丽。
颜蕊闭上眼,端端正正直立,一动不动。她真的是无法用语言讲出此时此刻自己的整个身心有多么地兴奋和快乐。
她只在这一瞬间,似乎是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一生中再不会有如此美丽的一刻了,即使再有这没有风树叶也不动的日子!
一个小仙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小会儿,几分钟?一分钟?颜蕊想,该穿上衣服了。
她睁开眼,向四外看一看,心底忽然就莫名恐慌起来,胸如鹿撞,她紧张得手有些抖,顾不得一件件去穿,急急抓起连衣裙手忙脚乱往身上套。
好容易将连衣裙套上身,顾不得其它,她抓起散落在水草上的三角裤和文胸,像一头受惊的小动物,飞快地逃进小屋。
进了屋,她气也不敢喘,又极快地脱掉连衣裙,顾不得弄脏抛在地下,十万火急地穿三角裤。她紧张得忘了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脱下裙子就可以往身上穿三角裤的。
拉上三角裤,又惊慌地束好文胸,又慌慌地重去穿连衣裙。
终于忙完,已受惊一般冷汗满身,她飞快地向四个小窗口看出去,一切安然无恙,忽然便身子软软地坐在地上,双手掩脸,好似受惊之后满腹委屈那样,轻轻地嘤嘤地哭泣起来。
鹅黄色连衣裙紧裹住她,她就这样掩着脸哭泣着,轻轻的,嘤嘤的,一直哭一直哭,仿佛永远也止不住。
已经是黄昏了,颜蕊走出小屋,太阳已落下去,西方天际一片桔黄色。稍稍有了一点微风,枝叶间也传来了鸟叫。
颜蕊穿好鞋袜,看看那小水洼,看看洼边的水草,有一小片被踩伏了,此时颜蕊感到自己对这一片水草有那么一种浓浓的亲近感,是那种可以将一腔心事相托的亲近。
夜色正从东方静静地罩过来,风也大了点,但树叶仿佛仍不动,林子里还是那么静,静得悄悄的。
轻柔的丝质连衣裙飘飘地动,一袭鹅黄色安然美丽。
颜蕊真不想走,真不想离开这一片静寂安宁的天地,不想离开自己这太难得到的孤独而又自由的心境,她知道,一旦离开,便永不会再有了。
自己今天所得到的,是一个女孩即使三生有幸也难以得到的呀。
而自己抬脚一走,便会失去了。
夜色正从东方静静地罩过来,天很快就会黑了。现在回校,即使以最快的速度紧赶,也要一小时,走不出树林天就会黑下来。
颜蕊看看东方天空的暗灰色,心里着急了,但她却仍不愿迈开离去的脚步。
这时林间的树叶在晚风中有了些微的声响。水洼也暗下来。水面上只还能映出她优美的轮廓,其它细部都已模糊融进暗色的镜面里,但却更添一种孤寂幽然远南尘嚣的美感,连衣裙在微风中一摆一摆,那水里的轮廓便一动一动地缥渺。
颜蕊就是在这时起了那个念头。我不回学校了,就在这里过一夜……
主意一定,她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小屋。她四外看着,便赶快去屋前的空地上拔那些隔年的干茅草,这些干茅草与今年新生的茅草混杂着,她必须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拔下足够的干茅草来布置好她的小屋。
茅草丰厚茂盛,有一尺多高,细柔坚韧。颜蕊手上被磨起了好几个泡,拔了一大堆干茅草。她把茅草抱进小屋。厚厚地捕了满炕,她欢喜地脱下凉鞋跳上抗,松软柔韧的干茅草散发着干燥而又清爽的野香味,颜蕊感到一种新鲜独特的氛围。
颜蕊脸朝下,面颊贴在茅草上静静伏卧着。外面听不到一点声响,她只听到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她闭上眼,仿佛能感觉到外面的夜幕正铺天盖地罩下来,将这片丛林,这一小片空地,这小水洼,小土屋和躲在小土炕上的自己,严严实实地盖起来。
她心里涌起一种出奇的新鲜独特而又带点冒险色彩的快感,这快感涌遍她的全身,她全部身心沉浸在这快感里,仿佛连动也不能动了……
夜色终于占领了整个世界。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微光从四只小窗透进来,让这小屋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颜蕊透过小窗望着天上的星群,忽然地理课上学到的好些知识跑进她的脑子里来……我们居住的这颗巨大的星球叫做地球,它属于太阳系,在这个天体系统里,太阳的体积是它的130万倍。我们的这个太阳系属于银河系的极微小的一部分,在银河系里,像我们的太阳这样的恒星共有二千亿颗,二千亿。银河系的直径是十万光年,就是说我们乘上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速飞船走上十万年,才能走完银河系的直径。十万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才仅仅是它的不到千分之一。
在我们的银河系之外,又有10亿个像我们这样的天体系统。
而我们的人类现在能够探测到的最远的星球,距离我们地球为150亿光年。
150亿光年!
就是说那颗遥远星球上的光走到我们居住的这颗地球需要用漫长的一百五十亿年!而我们地球的生命仅仅只有一百亿年,并且已经过了五十亿年,那么假设在那颗遥远的星球上有一束光现在正出发向我们走来,等它以每秒钟三十万公里的速度千辛万苦赶到这里,却已是一百五十亿年之后——我们已等不到它了。因为我们地球已经早在一百亿年前便已消失了,而那时它还跋涉在茫茫宇宙空间的路上!!
那么我们永远没有相会的那一刻。
如此看,我们这颗巨大的星球在宇宙间尚不如沧海一粟。而作为它的生灵的我们,又是多么的渺小如尘!
颜蕊打了个寒噤,地理课上她没有认真想过,此时在这万籁俱寂里她才刚刚明白这些知识所深蕴的含义。
但她不敢往下想了,天文学是世上最最深奥的科学,如此穷究下去,谁知道这颗头脑是否会承受得住?
那么想点别的吧,赶快把思路扯开。想什么呢?想想自己的这间小土屋吧,今天夜里自己是完完全全拥有它了。拥有是让人幸福的。自己拥有的这间小土屋,它在宇宙中占着什么位置呢?这竟是一个难题,你能想象宇宙有多大么?不能!你只能想象它大,大,大,一直大下去,大出太阳系,大出10亿个河外星系,却还要一直大下去……是的,你永远也不能确定出这间小屋在宇宙间的位置,那么做为生灵的自己呢?在茫茫宇宙里……
哎哟,天哪,怎么又是宇宙,今晚这是怎么啦,怎么总逃不开这个深奥玄妙的天文学的纠缠?这样下去,用不了一夜,自己就会发疯的!这怎么行,都是因为这里太静了,太远离尘嚣了。
不想了,不想了!
我想想自己白日里吧,那脱下了裙子的一刻,真是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有那么个念头,而且后来竟非要连文胸也脱下,连三角裤也脱下,天哪,自己那是怎么啦,多么怪诞的念头!
现在想,有些后怕了,假若当时有人闯进林子里,看见了她那奇怪的一幕,她的脸能往哪里藏?她还会再活下去吗?天哪,她缩紧了肩膀,两手抱肩,惊恐地向小窗上看。
可是,即使现在,黑暗包裹着她,她仍能感受到,那一刻,当太阳把它所有的金黄的光线一下子投射在她雪白的裸体上,当太阳把它所有的金黄色的光线第一次——也会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投射在她身上每一个部位,投射在那蓓蕾初绽的胸上和那少女最难于启齿而又最宝贵的部位上,那一刻,她的身心所涌起的难画难描的快乐,那一刻,她的身心亦从所未有的无比纯净!
那一刻。没有风,树叶也不动,也没有人,也没有鸟。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还有,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星星。那一刻、只有太阳和星星看见了自己,还有自己看见了自己。长这么大,她只有在这一刻,才自己拥有了自己。而别的女孩,她的那些同学,恐怕永不会有这么一刻,这么只有自己拥有自己的一刻。
在我们的眼睛所能理解的宇宙范围内,物质的形态以光的形式传播,我们看见了什么是因为那个物体发散出的一束光进入了我们的眼睛。而反之,我们自己,只要在光线下,便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形貌以光的形式向外传播着,所以我们才彼此看得见。
那么,当颜蕊赤裸于太阳底下的那一刻,当太阳的金黄光线射在她雪白的裸体上的那一刻,她便已将自己的形态毫无保留地向宇宙空间播散出去,金黄的光线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从她身体上反射出去,带上这美丽少女的全息摄影,带着地球一份极致的美丽,向着宇宙,向着遥远的群星飞去!
那么,那些星星上,会有像我们一样的高级生命看见她吗?它们能否接收到这一幅美丽少女的影像呢?它们能否接收到这一份来自遥远星球的美丽的问候呢?!
会么?那茫茫宇宙中的高级生命,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有一双眼睛呢?也像我们一样有一双能看见美丽事物的眼睛呢?
思路及此,颜蕊激动不已。
她沉浸在痴想里,她仿佛看见自己纯净的美丽的影像正在宇宙里疾飞,飞向遥远的宇宙深处的那些遥远的星球。
那么,会落在哪一颗星球上呢……
哟,自己怎么又茫无边际地想开了,这可不行。
可是这些想象有多么美丽呀!如果不是自己野宿于这样的小屋里,怎么会有如此美妙的想象呢?就这样想下去吧,随着自己的美丽影像去宇宙间遨游,即使幻觉也是千载难逢!
并且,这不仅仅是幻觉,这是真实。她的这些想象是有科学依据的,那并不只是想象呀,而是真实。此刻她纯净雪白的裸身影像真的正在宇宙间疾飞,并且不只是一幅影像,而是很多幅,在她裸体端立在水草上的那一刻,会有多少光线带着她美丽的倩影飞向了茫茫宇宙呢?那每一束光线都是一幅美丽的影像呵!
当她逃进小屋穿上衣服掩住脸哭起来时,这些美丽的影像正融入广大的宇宙空间,她们宛如一群宇宙精灵。正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疾行,或许都已飞出了太阳系的范围。
当她掩住脸,轻轻地嘤嘤地哭泣着,那些美丽的精灵正欢乐无比地离开我们的太阳系向茫茫宇宙深处而去,这群美丽的精灵,她们为自己所得到的这极致的自由和这浪漫遥远的行程而激动不已欢乐无比!她们甚至都来不及向她们的父亲地球,和生养他们的母亲——那个地球上的美丽的生灵,一个名字叫做芦颜蕊的少女——做一下告别。
她们只在遥远的星际,回过头,向着已被她们远远地抛在身后的这颗蓝色星球,和她,这个美丽的少女,挥一挥手。
已经非常遥远,此时她们看见的地球已成沧海一粟,但她们仍能辨出她,这个地球上的美丽生灵,她们向她祝福,同时挥一挥手,说一声保重,永远!
她们回转身,继续她们的行程,不再回顾……
已经后半夜了,气温下降,颜蕊身上薄薄的衣裙不足以抵挡这初夏之夜的凉意,她觉得冷了。
她的思维终于回到现实中来,激凌打个冷战,看看小屋暗黑的四壁,看看透进微光的四只小窗,用手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这才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夜间的凉气从无所遮挡的小窗透过来,真是冷了。颜蕊将自己缩到墙角,蜷起身子,让双腿缩进裙子里,这样暖和些。
身子一冷,恐惧也来了。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么一间被人丢弃的小屋,自己一个孤身少女,在这暗黑的夜里……要是发生点什么怎么办?比如有一只野兽,并不需要多么凶猛,自己也是打不过的,本地没有虎豹豺狼,可是狐狸呀黄鼠狼呀獾呀,哪一个不凶猛无比?
还有人!最可怕的就是人,假如这时间闯来一个男人,天啊,会发生什么事?这么深更半夜的闯入这个小屋的男人一定不会是好人,会是个流氓?会是个逃犯?越狱犯?天哪,那自己就完了。想到此,颜蕊坐起来,僵着身子。从自己走进丛林到现在,她还从未想到过这些令人恐惧不安的问题,否则她怎会让自己在这样的小屋里过一夜?
或许是她一直沉浸在太美好的氛围里的缘故吧。
要是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多好,就像刚才那样展开美丽的翅膀一直飞下去飞下去,飞进那瑰丽的想象里永不出来。
可是这么一冷,自己的想象便再也飞不起来了。没有了宇宙,没有了星系,也没有了美丽的飞翔,现实是一间黑屋里一个孤伶伶无依的少女。
现在怎么办?颜蕊又怕又冷,有些想抖,假如真有意外发生,自己怎么反抗?此时,她已经不在乎有没有什么野兽了,她此时最怕的是人!
十七岁的美丽少女,不会不知道自己最该怕的是什么?
如果……自己只有死!
但也不一定就会有人来,白天都没有人来,夜里怎么会有人来?除非是梦游者,除非是鬼!
天哪,想到鬼,颜蕊的恐惧立即添了十倍!她心里再也承受不住这孤单无助的恐惧了,身子一抽一抽哭起来。
天快亮吧。
天快亮吧!
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野兽来,没有坏人来,也没有人来。
这一夜竟平静得像这林子。
颜蕊心里说不清有那么一点仿佛是缺憾的东西。竟如此平静地过完了这不平凡的一夜。一点故事也没有发生。颜蕊想所有的文学作品里的故事都是编的,真正的故事不会有。
当东方露出第一线微光,颜蕊走出小屋,迎着极新鲜的空气吸一口,一颗紧张的心定下来。她既庆幸又有那么点失望,毕竟一个不平凡的夜过去了,这时候她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原来既害怕却又希望发生点什么。
她希望发生点什么呢?当然不是危险。但也不是喜剧,她也说不清到底希望什么,总之是别这么平淡吧。
但,如此平淡地就过去了。
颜蕊整一下衣裙,理理鬓发,自己该走了。她最后一次巡视小土屋,巡视小水洼和洼边的野草,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再不会来,为了让这一天一夜的仙境永驻心间,她从此再不会踏入这林子一步。
当颜蕊将自己慢慢入周围的林丛里哪一刻,她回过头,向小屋向水洼和洼边的水草,向这一小块仙境般的林间空地,挥一挥手。
再见吧!
当颜蕊披一身朝露赶回学校,正是晨操时间,满操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仙女惊呆了。本班的女生顷刻间嗓音尖厉地叫喊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她跑来。
颜蕊浑身被露水湿透,长发披散,丝质连衣裙薄如蝉翼紧贴身上,略带倦意的面容雪白清丽。她张惶地看着疯跑而来的人们。
第一个跑到面前的竟是班主任,班主任一张瘦脸眼挂血丝,眼角湿润,他喘吁着伸手便握住了颜蕊的双肩:
“你……回来了。”
颜蕊很吃惊班主任的举动,她扭动着肩向后退一步,羞涩的红云飘上脸颊。
三十岁的男班主任方觉触手细软滑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火烫般松开,窘然无措地搓着手:
“芦颜蕊同学,你可回来了!急死人啦!”
“是……我回来了。”芦颜蕊一看班主任的眼睛就低下头,她承受不住他眼里那么重的关切。她赶快把自己投到蜂拥而来的同学们的怀里,经过这一夜奇异的别离,她真很想她们呢。
但没等女生把这归来的小仙女抱够亲够,班主任已在那里喝了一声:
“芦颜蕊,随我去教育处!”
风云变幻,那张脸已完完全全阴沉如铁。
颜蕊跟在面沉如铁的班主任身后去教育处,她在路上就知道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一个漂亮女生夜不归宿,仅仅是出于爱护,校方也不会轻易放过她,颜蕊知道自己首先要迎接的将是不厌其烦的询问和追审。
她走在路上,心里忽然就又有了个念头:我不讲。
无论如何也不讲。
她打定了主意,无论怎样也不讲这一天一夜的去向,不讲那没有风树叶也不动的丛林,不讲那小屋,不讲那水洼不讲那水草和水草上发生的一切,也不讲那黑沉沉的一夜。所有的一切,都不讲,对谁也不讲。让所有的一切,都只属于自己,永远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她清楚地知道,那太美丽大珍贵的仙境,一旦讲出去,她便会失去它了。
她望着微驼着背走在她前面的班主任,心下很觉歉然。但她主意已定,不会更改。
她知道从今天起,关于她,会有很多的猜测和想象;会演绎出许多的故事,这些故事会带上各式各样的色彩,有善意,也会有恶意……它们都源于那几个应该是很富有诗意的字眼:一夜不归。
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在一个初夏的好天气里,静悄悄走出校园,她穿一件鹅黄色调的连衣裙,穿一双乳白色皮凉鞋,穿一双雪白丝袜,肤色如雪,红尘不染。
她静静走出静悄悄的校门。
一夜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