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雷声,从那排陡峭的山峰深处滚过来。越压越低的乌黑的云层里,突然射出来千万支雨箭,闪动在天地之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搅乱了这个矿区的小车站。那些在站台上接人,或者提着行李候车的人们,慌乱起来,纷纷朝那间狭小的候车室拥去。
这个不太大的车站月台,顿时空荡起来。闪闪的雨幕里,还立着一个人。此人看去三十三、四岁,个子不高,身板挺结实。他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穿一双塑料凉鞋,光着头,立在雨中,定定地望着那排滚来雷声的山峰。两根铁轨,从那山峰脚下的隧道里延伸出来。一直伸到这个矿区小站,伸到这个年轻人的脚下。
他在接车,接一位对他来说非同小可的客人……不,不能叫客人。应该叫什么呢?他一时真说不准。反正不是客人,是一位至关重要、至关重要的人。今天是第三次来接他了。那天接到他的信,说是十八号到。十八号,是前天了。前天、昨天,他都早早地来到这个车站,接那每天给这个小站送来一次欢乐、带来一次热闹的火车。可是两次都使他扑了空。
火车送下一批人,接上一批人,一声长啸,又徐徐出站了。没有接到那位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位年轻人感到很惆怅,很失望。月光望着火车远去,落在那遥远的山头上。他霎时觉得天地间无比空荡。他伫立一阵,回到矿区,又匆忙跑到矿招待所。也许,他们失之交臂,来人已经住在招待所了?他毕竟没有与他见过面,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小伍,”他急切地喊矿招待所的服务员,“今天,来了一位边同志吗?”
“边同志?哪来的?”
“春雷出版社。”
“边什么?”
“边……”他说不上了。
“男的?女的?”
“这……”他急出满头大汗。
服务员小伍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怪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又一次一次去接他做什么!”说完,她将旅客登记本扔过来,“你自己查查吧。”
他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查到和他要接的那位能沾上边的人。
今天,他第三次来到车站,接这列一天一趟的火车。心里,不免敲着鼓:今天,他该会来吧?信上明明写着十八号到,为什么过了两天了还没有到?该不是在捉弄人吧?不,不不,这位老边,不是那种轻浮的人。自己虽然还没有和他见过面,但和他通信多年了;“文革”中中断了几年,前些日子又联系上了。从多年的书信往来的接触中,他断定他不是那种随便开这么大玩笑的人。
雨箭在天地间闪动。又是一串沉雷,从那排陡峭的山峰深处滚来。年轻人的身上早已被雨水淋湿了。火车晚点了,迟迟没有到。
“小龙!毕——小——龙!”
从车站去矿部的公路上,一个人打着雨伞飞跑而来,边跑边喊。开初一两声,这位叫毕小龙的年轻人没有听到,仍然呆立在雨中。打伞飞跑的人越来越近,喊声也越来越大了。
呆立的毕小龙终于听到了,他兴奋地转过身来,急切地问:“排长,边同志到了?”
“不。信,你的信。出版社来的。”被毕小龙唤做排长的人,已经来到毕小龙面前。他把伞伸过来,挡住了落在毕小龙身上的雨点。他叫赵宏,在部队上的时候,是毕小龙的排长,所以毕小龙一直沿袭部队里的称呼唤他。他比毕小龙晚一年转业到这座湘中山区的大煤矿,在矿工会担任文体干事。这时,他将信递给毕小龙,催着:“快看看!快看看!”
信封撕开了,毕小龙从信封里掏出来一张三十二开的小纸,上面简单地写着几行字:“戴真真同志在来你处的途中,不慎负伤,摔断了左腿,现住进医院……”
“戴真真?戴真真怎么姓边?怎么姓边了?”霎时,毕小龙简直傻了。他捧着这张小小的信纸怔立着,口里重复地说着:“戴真真怎么姓边了?”此刻,他的心间,有如面前这雷电交加的世界。他木然地望着矿区的群山,望着山下那一座座高高的井架……
“怎么?这位编辑你认识?”赵宏被毕小龙看信后的表情弄糊涂了,急切地问。
“何止认识!”
“莫不是……”
“我的同学。”
“同学?”赵宏更糊涂了,“你不是说,文化革命前,他就处理过你的许多稿件,还编发了你的处女作吗?你们通信多年,没有见过面,甚至连名字也不知,只知道一个字,他姓边。”
毕小龙没有回答,三、五句话也回答不清楚的。胸际间,掠过一道道闪电;心头上,落下一声声闷雷。这封短短的信,掏出了他心灵深处的一串记忆的珍珠,牵出了一幕幕遥远而难忘的往事……
一
也是雨天。十七年前的一个秋雨封门的早晨。
雨帘很大很大,罩住了重重叠叠的山,罩住了弯弯曲曲的路,罩住了依山傍溪的村落。一条砂石小道,从一栋土砖瓦屋里延伸出来,下了坡,接到田塅里的石板路上。石板路穿过田塅,又抬头上了山……
雨中,一男一女两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子人,从那栋土砖瓦屋里奔出来,下了坡,到了田塅中的石板路上。走在前面的是个脸色黝黑、身材瘦小的男孩子。他步子很冲,赤脚踩得石板路面咚咚地响着。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这一带山里人爱戴的棕丝斗笠,光着头,在雨中奔走,任雨点儿打在他的身上、脸上。走在后面的,是个留着短发,衣着洁净朴素的女孩子。一张圆圆的脸上,不明显地点缀着几粒雀斑。她打着一把青布雨伞。此刻,她很想大步跟上前去,同前头的男孩子共伞而行,却又一时碍于男女间一种神秘(他们正处在那个感觉出神秘的年龄)的关系,缺乏冲上去的勇气。她的脸红红的,红得象五月间屋后石榴树上开的花。这阵儿,脸上那本来就不明显的雀斑,全隐没在这片红晕里了。
“龙伢子!龙——伢——子!”
土砖瓦屋里,急匆匆地走出来一个四十挨边的妇女。她的手里,抱着一把油纸伞。雨很大,她都忘了把伞撑开。她一边大声朝前喊着,一边飞快地从坡道上跑下来,跑到这山峪田塅里的石板路上来了。
“小龙,你娘来了。”
走在毕小龙身后的妹子,见毕小龙依旧火冲冲地走着,忍不住喊道。
毕小龙象一头犟水牯,头没有回,步没有停,一溜烟似地穿过了田塅,上了对面的山坡。
怀里抱伞的妇女,没有再喊,双脚板雨点般地在石板路面上点动,飞快地上了坡,追上了毕小龙。
毕小龙在娘面前,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女人望着面前的儿子,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喘了一阵气,轻轻地将怀里的伞举起来。伞慢慢地撑开了。伞面上布满一块一块的补钉。这把红油纸伞,被多年的风雨侵蚀得发黑了。
女人把伞递给了自己的儿子,仍然没有说话。她那有着细密皱纹的脸腮上,不知是多了一行泪水,还是多了一行雨水。站在他们后面的妹子,头低下来了,眼眶里蒙上了一层闪光的东西。
这时候,没有风,只有雨点儿静静地下着,落在泥土里,落在树叶上,落在竹林中,落在他们的身上……母子俩的头发湿了,衣服湿了。毕小龙渐渐地靠到了娘的身边,站到了这把破旧的油纸伞下。
雨滴儿,静静地下着……
“小龙,不是你爹不要你读高中,实在是家里没有钱。你都快十七岁了,能帮你爹一把了。去学校把行李担回来,上山来开荒,多种点麦子,明年也许会好一些……”女人话音哽住,说不下去了。她往儿子衣兜里塞了一个熟红薯。接着,她那干瘦的手又从口袋里摸了好一阵,摸出了几个银光闪闪的做装饰用的小菩萨,递给小龙:“这,是我从你外婆给你打三朝(给孩子做满月)时送来的风帽上抠下来的。它是银子做的。你把它送到铺子里去卖掉,买几个饼子,和细英吃吧。这个条子……你就把它退给学校吧!”
儿子刚刚把东西接住,女人一转身,匆匆地冒雨跑回屋边的阶基上,站在那里望着儿子和那个妹子。毕小龙把那五个银菩萨塞进口袋,然后低头看了看娘递给他的这张纸。这是学校寄来的高中录取通知单。他一咬牙,把通知单撕了个粉碎。
“小龙,快别、别……”身后站着的那个妹子着急地说。
“还留它做什么!”
“明年,年成好一点,也许你爹还会送你读高中的。”妹子细声细气地安慰毕小龙。
这妹子叫汪细英。她的家就在毕小龙屋后的山脚下。两人的家只隔着这座山。他俩从小学同学,一直同到了初中毕业。汪细英,还一直当着毕小龙的班长呢。现在,看来要分手了。
雨点儿细了,纷纷扬扬。山朦胧了,路朦胧了。他俩踏着细雨笼罩的、连串着一道又一道山的砂石小路远去了……
二
第一中学座落在县城西边的一片松林里。前年大炼钢铁,许多山上的树木都砍来喂了“土高炉”。老校长却用自己的乌纱帽,换下了这片松林。
从校门里走出一群嘴唇边冒出一点儿茸茸黄毛——被它们的主人骄傲地称之为“胡子”——的男学生。毕小龙被围在中间。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七嘴八舌地冲毕小龙说:
“验上去啦?”
“哟!好运气!”
“成了光荣的解放军啦!”
“什么时候发军装?”
“是去东北呢?还是去广东?”
“反正,小龙这回要远走高飞啦!”
“当了军官,可别把我们忘了呀!”
“哈哈……”
不知什么时候,有两个女学生挤到这群男学生跟前来了。其中一位是汪细英。另一位名叫戴真真。她梳着辫子,戴着眼镜,脸上常常露出调皮的神气,最爱笑了,同学们背地里戏称她为“笑眼镜”。这时,她银铃般的笑声,又在这群男同学中间响开了。她拉着汪细英,挤到毕小龙面前,端详了好一阵,说:“这一下,我们该喊你解放军叔叔呢,还是喊解放军哥哥?”
“哈哈……”男同学们狂笑起来。其中有人起哄了:“你当然得喊解放军叔叔。快喊呀!快喊!”
“喊就喊!解放军叔叔,您好!”
“哈哈……”
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来。毕小龙当然不敢接受这个“叔叔”的尊称。突然,后面响起了一个调皮的声音:“呃——,孩子们,你们好!”
笑声里,大家循声望去,见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瘦长个子的小伙子,年龄也不过是十七、八岁。他是汪细英、真真、小龙的同班同学,叫杨水生。升高中的考试中,他落选了。正当他十分苦恼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运动开始了。由于此时国家正在进行国民经济整顿,许多大跃进“跃”起来的工矿企业、各种牌号的大学、中专,纷纷下马。因此,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决定,这次征兵不征农村青年,只征收青年工人、青年学生和城镇青年。年龄要求上也作了些调整,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杨水生的家在县城,征兵运动一开始,他就报了名。他和毕小龙一样,接到批准入伍的通知书了。现在,杨水生十分神气地站在汪细英面前,说:
“真真喊我们解放军叔叔了,你也该喊我们一声呀!”
“我?”汪细英理了理短发,说,“我该喊你们解放军弟弟呀!”
“哈哈……”
人群里又是一阵大笑。
“小龙,水生,叔叔也当了,弟弟也当了,快请客,快请客!”好几个人逗乐地说。
“好!”杨水生的手往口袋里一伸,掏出了两元钱。
“小龙,你呢?”
毕小龙没有吱声,手伸进口袋,又伸出来了,最后伸到了大家面前。他的手心里放着五个亮闪闪的银菩萨……
太阳坠下了西山,晚霞烧红了天际。沿河吹来的风,逐散着大地上浓烈的暑气。松山完小的操坪里,新兵们正在按临时编制的连、排、班集合队伍。说是“兵”,服装却还各式各样。穿短衣短裤的,穿花格子衬衣的……五花八门。
各排的队伍集合好了,依次来到了一间教室的门前。教室里,用课桌拼成的一个大台子上,堆满了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军鞋。教室门口,横放着一张课桌,做了临时的柜台。几位青年军官,在柜台跟前忙碌着,给排着队的新兵们发放军装和津贴费。
队伍在缓缓地前进着。领到了第一身军装和一个月津贴费的新兵们,高高兴兴地回宿舍穿新军装去了。队伍一侧,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接兵干部,亲切地和新兵们交谈着,向他们介绍部队的情况,讲解着军容风纪。对部队生活十分向往而又感到陌生的新兵们,觉得他讲的这一切都是那样新鲜,那样有吸引力。一双双眼睛,紧盯着面前这张宽大的脸,这双浓眉下的大眼睛。甚至连左眉上那颗蚕豆般大的黑痣,在这群新兵们的眼里,也是一种威严的标志。他叫赵宏,一个工兵连的排长。现在,是新兵连里的副指导员。
“报告副指导员,毕小龙和杨水生没有找到。”
赵宏抬起头来,只见新兵三班临时指定的班长小王,立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刚才,连里通知各排集合发放军装时,却不见三班的毕小龙和杨水生了,是赵宏叫小王马上派人去找的。
“噢!?”赵宏颇觉意外。
“下午二点多钟,有人看见毕小龙抱着一床蚊帐在自由市场上卖。”
“卖蚊帐?!”赵宏更加奇怪了。他略一思索,连忙拉住小王,准备一同去寻找。刚走出几步,小王的眼睛突然一亮,叫道:
“来了!”
赵宏把目光投向排队领军装的队伍。队伍的最后边,站着一个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衩的人。他正是毕小龙。杨水生站在他的前边。许多人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队伍里爆发出哈哈的笑声。毕小龙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
“毕小龙,你这是……”赵宏走近前去,轻声地问。
“报告副指导员,他的上衣丢了。”杨水生代为回答。
“丢了?怎么丢的?”
“下午在面馆吃面时脱下放在桌上,吃完后忘记拿了。到河里洗了一个澡上来,再去面馆取衣服,早没了。”又是场水生代为回答。毕小龙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那,这蚊帐呢?也是丢了吗?”一个尖尖的女音响起在人群里。赵宏这才看到,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站在毕小龙的面前。这是汪细英和戴真真。戴真真的额前,总是耷拉着几绺卷卷的刘海,从而为她那一脸调皮的神气又增添了几分调皮的气氛。刚才那冲动的话,就是她说的。汪细英今天穿一身蓝布学生服,浑身洋溢着一股乡下姑娘的质朴气息。她的腋下,挟着一床白纱布蚊帐。
听到说蚊帐,毕小龙不禁抬起头来看。只见汪细英手里抱的蚊帐,正是自己上午卖掉的那一床。这个犟小子,头一次在同学面前尴尬地低下了头。
汪细英脸带微笑地望着毕小龙,轻声细语地说:“小龙,你参军保卫祖国,同学们都高兴。不过,我觉得,你目前这种情绪不太对头。”
“没有机会上学了,不等于没有机会学习了。社会是个大课堂,解放军是所大学校嘛。”戴真真耸耸眼镜,认真地说。
“毕小龙!杨水生!”
这时候,赵宏抱着两套军装来了。刚才他从他们同学间的言谈中,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他想问个明白,但周围站着这么多人,又当着毕小龙的面,有所不便。于是,他亲自去为毕小龙和杨水生取来两套军装。现在,他把军装交给毕小龙和杨水生,叫他们快去房间里穿上。
看他们两人走了,赵宏把这两位女学生叫到一边,问道:“毕小龙的衣服和蚊帐是怎么回事?”
戴真真嘴快,放连珠炮似地说开了:“毕小龙考取了高中,家里供不起。他妈妈叫他来学校把行李挑回去。来校后,正碰上这次征兵,他报名了。接到入伍通知书,他很高兴,也很……怎么说呢?情绪有点不健康!他想,读不成书了,吃顿饱饭当兵去。手头没有钱,就把蚊帐抱去卖了。卖了蚊帐,他拉着杨水生,走进一家面馆,每人来了四碗面。天气热,面又烫,吃得满头大汗,就将衬衣脱下来放在桌上。吃完后心里痛快,跳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衬衣也忘了拿。等洗完澡,再回面馆取衬衣时,早没影了。”
赵宏细心地听着戴真真的话,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地做些了解,以便到部队后有针对性地对毕小龙和杨水生进行帮助。于是,他朝汪细英和戴真真挥挥手,说:“走,咱们到屋子里谈谈。”
三人踏进了新兵连的连部办公室。
清晨,朝霞染红了资江河水,染红了这个山区县城古老的和崭新的建筑物,也染红了县城对面那翠绿的山岭。一条砂石小路,带子般地从山岭中遥遥地飘来,又遥遥地飘去。
身穿新军装的毕小龙和汪细英坐在资江河岸的草地上。面前,是清波荡漾的河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是山岭上那时隐时现、带子般的砂石小路。这条路,串连着一座又一座山,一直通到六十里外他俩的家门口。
多么熟悉的山路啊,多么难忘的生活!如今,就要离别你,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那里,有这样的山岭吗?有这样的山路吗?此刻,毕小龙坐在汪细英身边,痴情地望着前面的山,望着山中的小路。思绪,随着这条山路远去了,到娘的身边去了……
太阳,从山巅上跃出来,阳光,落到了资江河面上,波波浪浪闪光了。毕小龙煞住脑海里翻腾着的无边无际的思绪,手在衣兜里摸了半天,终于伸出来了,伸到了汪细英面前。
毕小龙的手心里,放着六元人民币。
汪细英愣住了,不解地望着他。
“这个,给你。”毕小龙轻轻地却又是坚定地说。
“你这是……”
“我,错了。”毕小龙的眼角潮湿了,“娘在家里吃苦,我不该把蚊帐卖了换一顿饱饭吃。这是我领到的头一月津贴费,还你给我赎蚊帐的钱。”
“看你!”汪细英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这是部队上发给你做零用的,你留下,买牙膏、信纸、信封什么的。”
“不!”性格再刚强的人,也有动情的时候,毕小龙的脸腮,挂上了两行热泪,“那,请你把它带给我娘。”
“你做零用呢?”
“我……有!”
毕小龙的又一只手伸到了汪细英面前。汪细英低头一看,那黑黑的手心里,有五个银菩萨在晨阳下闪光……
姑娘的心里涌上一层热潮,她轻轻地接过了毕小龙的头一月津贴费,然后,红着脸说:“银菩萨好不好送一个给我?”
“好!”毕小龙爽快地答应着,给汪细英递过来一个银菩萨。汪细英接住,紧紧地捏在手里。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脚下,河水在哗啦哗啦地淌着。身边,垂柳在河风里飘动。前面,一男一女踏着草地上的露水走来。沉浸在一腔热辣辣的感情里的毕小龙和汪细英,当然没有发觉。
汪细英紧紧地捏着那个银菩萨,终于开口了:“离开学校了,不要离开学习。我们不能一同走对面这条山路回家了,但愿能在心里的路上一道走……”
“心里的路是条什么样的路呀?哈哈哈……”
汪细英的话还未落音,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悦耳的大笑。不用看,就知道是戴真真来了。这个姑娘,开朗、活泼,却很少表现出姑娘的温柔。她这一笑,使毕小龙羞得埋下了头,汪细英的脸也红了:“你这个鬼!什么时候到的?”
“报告班长,刚到!”
汪细英是戴真真的班长。戴真真调皮地说完,又是一串“咯咯咯”的笑声。笑声里,汪细英看到戴真真身边站着穿一身新军装的杨水生,不由想起昨天欢送会上的情景来。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杨水生突然提议让只有笑嗓子而没有歌嗓子的戴真真唱一支歌。掌声里,戴真真站起来,向杨水生一摆手,道:“可以!不过,我们俩一起来,来一个二重唱。”这一下,同学们大笑起来。杨水生忸怩了一阵,终于站到了戴真真身边……。人群里,许多人咬着耳朵说起悄悄话来。
这时,老实、温顺、被同学们尊称为“温柔的公主”的汪细英,对戴真真的取笑,也来了个小小的回击:“你们俩又来‘二重唱’了?”
“我呀,是来‘唱二重’的!”戴真真说着,又笑了。笑毕,才一本正经地掏出个硬壳笔记本,递给毕小龙:“刚才,我送了个本子给水生,现在送一个给你。这不是‘唱二重’吗?要分别了,做个纪念吧。巧得很,我在那个蹩脚的赠言上,也用了一个‘路’字。”
毕小龙双手接住,细英的头也凑过来了。小龙把笔记本翻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并不工整的字:
“沿着自己的路上山吧!让我们在山头会合!”
三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连坐了几天火车,又一整天的汽车,毕小龙和杨水生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再也看不见屋前屋后的山了,再也看不见那穿山串岭的砂石山路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短暂的新兵连的生活结束了,小龙和水生双双分配到一个步兵团的工兵连。一个在三班,一个在一班。这个工兵连,驻在南海边一个从地图上寻不到的小渔村里。
他们来到连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切都被夜幕罩住了。这个偏僻的海边军营,没有电灯。每个班的宿舍里,跳动着一盏煤油灯。营区四周的一切,新兵们都无从了解。
领他们来到这个连队的,是赵宏。这位新兵连的副指导员,回到工兵连,就是一排排长了。老兵们都称他老排长。他已担任了六年排长。他当排长后接来的新兵,有些已经担任连长了,他还是排长。这个老排长对自己接来的这一排新兵,倾注了兄长般的爱抚。把他们一带到所分配的班里,他便再一次地告诉他们,紧急集合时,如何快速打背包,如何快速穿衣服、穿鞋子。在这些十七、八岁的新兵面前,他真象个大哥哥。
熄灯号吹过了,军营安静了。大海的涛声,越来越清晰地传到了躺在木板床上的毕小龙的耳朵里。这是他到海边军营的第一个夜晚,脑子里的思绪象一匹野马,无拘无束地奔跑着。渐渐地,家乡那重重叠叠的山、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想起了那一年秋天,自己和汪细英一同考进县一中。每次回家,总不愿意和当班长的汪细英同路。不是一个人冲在前边,就是一个人拖到后边。有一个星期六,刚一下课,他就一个人兴冲冲地先走了。正是夏天,天气很热,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他实在热得不行了。这时,路边出现了一口山塘,塘水清清的。他把衣服一脱,就下了水。当时,他还没有学会游泳,不敢到深水处去。趴在塘岸边,双手抓着岸边的一丛油子树,双脚在水里噼哩啪啦地拍打着。玩了个痛快,才爬上岸来。他心里高兴极了,双手抓着衣、裤,在空间乱晃着。不料山风过来,把他手中的短裤刮落到塘中心了。塘水很深,他不会水,自然不敢下去捞,一时又找不到一根长竹竿。他在塘岸上急得跳,眼睁睁地看着短裤沉下水去了。那阵,他已是十三、四岁的半大人了,没了裤子,怎么回家呀?正当他急得左右为难的时候,偏偏前面又走来了两个女人,他赶忙躲到塘岸下边的一个树丛里,准备挨到天黑以后,再用衬衣围着下身,摸黑回家去。
正当他狼狈地躲在树丛里不敢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人用柳枝从岸上吊下来一条蓝布长裤。
他正发愣,上面传来话音:
“快接住,穿上它回家吧!”
他听出来了,说话的正是自己的班长汪细英。他接住裤子一看,是条女裤。这时候,他也管不得这么多了。穿上这条女裤,从树丛里钻出来了。
换上别人,一定会好好笑他一顿。汪细英却不。她没有笑,也没有摆出班长的架子来严厉地批评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要不是我兜里还带了这条裙子,今天你就回不去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汪细英穿上了一条崭新的花格子布裙。看来,这条蓝长裤,是她刚从身上脱下来的。他的脸涨得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想学游泳,是好事嘛。回学校后我们向体育老师建议,上体育课时要学校组织我们到河里去游泳。以后,千万别一个人这样瞎弄了。”
细英的一席话,使这个倔强的野小子从心里对她暗暗钦佩。从此,他们每次从学校回家,从家里上学校,都同路走了。三年来,这条砂石山路,使他们的友谊越结越深了。现在,他再也不能和汪细英一同在这条路上走了。细英呢,一定又沿着这条砂石山路回家去了,把他的行李,把他的信,交给了妈妈。看了信,收到行李,慈祥的妈妈会不会落泪?古怪脾气的爸爸一定又会没好气地骂自己了吧?唉,唉,他后悔了。那一天,接到批准入伍的通知时,接新兵的干部、学校的老师,还有汪细英和戴真真等同学,都劝他回家看看爸爸妈妈。他却咬着嘴唇拒绝了,心里还在生爸爸不让他上高中的气。唉,家里也实在是有难处呀,你没有看见妈妈眼里的泪花?着实不能怪父母呀!可是……唉,唉!毕小龙怎么也睡不着觉了。
这是间大宿舍,全班十个人都睡在这间房子里。老兵们轮流上哨。一个回来睡觉,又一个起来去上哨了。
岗哨换到第四批的时候,毕小龙总算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突然有人猛烈地摇着他的身子,低声喊着:
“毕小龙!毕小龙!紧急集合,快起来!快起来!穿上衣服,背上背包到外边集合去!”
“做么子?”毕小龙说一口湖南话,声音很大。
“声音小点,有敌情,部队紧急集合!”说话的是老排长。
“有敌情?”毕小龙慌忙翻身坐起来,脑子里嗡嗡地轰响着。一时,他不知该先穿衣服呢,还是先穿裤子。老排长一边低声告诉他:“先上后下,快!”一边动手替他打着背包,那动作可真利索,神速。
宿舍里除了老排长低声交待毕小龙要注意什么的话音外,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一片轻轻的穿衣服、打背包、取枪支、背弹药的声音。很快,班里的老同志一个个背着背包,扛着枪支到操场列队集合了。毕小龙却连裤子还没穿上,他急得快要哭了。
“不要慌。”老排长帮他打好背包后,又帮他穿衣服了。
“排长,我,我还没有枪。”
“不要怕。跟老同志走,注意不要掉队。”
操场里,各排的队伍集合好了。连长站到了队伍前面。夜很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他压低嗓门开始讲话了,声音不大,但干脆、有力。气氛显得相当紧张。
“在我们连驻地东侧五公里的海滩上,发现一小股窜犯登陆之敌,上级命令我们迅速歼灭这股敌人。现在出发!”
队伍一个向左转,开始前进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地生路不熟,毕小龙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前面的人走着。他的心缩得紧紧的。他埋怨连里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他们新兵发枪。没有枪,等会儿怎么歼灭敌人呀!可老排长偏偏不提发枪,却只说什么:“不要怕。”难道是我怕吗?老排长,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呀!
队伍摸黑走了快个把小时,毕小龙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湿透了。慢慢地,他感到脚下软乎乎的,就象是踩在资江河边的沙滩上。眼前,不时晃过一团黑影,细辨,是树丛。突然,前头传来口令:
“就地卧倒!”
毕小龙“扑嗵”一声趴倒在地下。双手一摸,满地是沙。啊!到了海滩。他的心缩得更紧了。这时,他多么希望老排长在自己身边呀,可偏偏看不到老排长的影子了。他睁大眼睛盯着前面。夜,仍很黑,前面一片模糊,只是不断地传来呼隆隆的响声。渐渐,他的视野里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排灰白色的墙。怪呀,这些墙还会动,从远处向近处移动。近了,近了,又消失了。接着,又一排墙来了,来了。呼隆隆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越来越恐怖。这是什么?敌人的新式工事,还是……?十七岁的毕小龙,这个山村来的孩子,怎么也琢磨不透了。
天,渐渐地亮了。毕小龙看清楚了,前面那移动的“墙”,原来是大海里的一排排浪头。呵!海,真大,真壮阔!远处的天际上,吐出了暗淡的红光,红光越来越亮。天上的云,红了,海里的水,红了。太阳从海水里羞答答地露出了半个脸盘。这,不正是作家们描写的海上日出吗?……毕小龙正伏在海滩上遐想着,突然,连长站在前面的沙滩上,大声发话了:
“解除情况,各排集合!”
老排长从他身边树丛里跃出来了。啊,原来老排长一直在自己身边,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多么不机灵呀!他立起身来,问老排长:“敌人呢?溜了?”
毕小龙身边的一个老兵笑了:“这是演习!”
“演习?”
“对。敌情是假设的。”
“小伙子,是个新兵吧?”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约摸四十七八岁的戴眼镜的首长来到了毕小龙跟前,拍着他的肩膀问。毕小龙知道是个大首长,怯怯地答不上话来。老排长代他回答:
“师长,他是昨天晚上才到连队的。”
“哪里人呀?”
“湖南。”毕小龙怯怯地答。
“哟,我们是老乡嘛!”师长笑了,特意改用湖南话问他:“参军前,是工人老大哥,还是学生伢子呀?”
“今年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家里没钱供我读书,我就报名参军了。”
“好呀!没钱去读高中,却读上了大学。人民解放军,就是座大学嘛。这座大学,不但能培养出军事家,还能培养出科学家、文学家。五十年代时,我们师里就出了一个作家嘛。不信?你问他们,看是不是呀?”师长说着,抬头扫了一眼身边的老战士。
“是的,是的。”老战士们连忙回答。
“小伙子,好好学,好好干。说不定你还能成个‘家’呢!”说完,师长哈哈大笑起来。
部队回到了营区。
队伍解散以后,大家来到井台边洗脸、漱口,准备吃早饭。井边人太多,毕小龙用脸盆打了一点水,端到一株芭蕉树边来洗。刚蹲下,杨水生端着漱口缸子过来了,轻轻地问他:
“刚才你怕不怕呀!”
“什么?”
“紧急集合呀。”
“有点儿。没有发枪,万一碰上敌人怎么办呀?”毕小龙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接着反问:“你呢?”
“嘿嘿……”杨水生狡黠地笑了,“怕啥呀!碰上了,就和他拼了!”其实,刚才他吓得两腿都发软,走都走不动;现在事情过去了,才说起大话来。
这天是星期天。早饭以后,一部分同志请假外出,到海滨小镇买东西、办事去了。大多数同志留在营区,有些在球场上打球,有些在文娱室里下棋,有些在阅览室里看书。毕小龙和杨水生结伴走进了阅览室。室内的报刊、杂志、书籍不太多,但却有一些他们俩过去没有见识过的报刊、杂志。杨水生最爱看画报了。这时,他翻开了一本新到的《解放军画报》。毕小龙却捧起了一本《解放军文艺》。
“小龙,快来看,他多威武!”杨水生看到画报上有个挎着冲锋枪站立在椰子树下的青年战士的照片,情不自禁地叫起来,“改日发了枪,我们也上照相馆去照一张,寄给同学们,那才棒哩!”
“寄给哪个同学呢?”毕小龙故意问。
杨水生把嘴挨近毕小龙的耳边,轻轻地、神秘地说:“你当然应该寄给那个‘温柔公主’啰。”
“去去去!”毕小龙推了杨水生一把,还击道,“只有真真才喜爱你照一张那样的照片!”说完,埋头看书去了。
很快地,杨水生把画报翻完了。他在阅览室里呆不住了,走过来拉了毕小龙一把:“走,上球场打球去。”
毕小龙正在看一篇题为《永生的人》的文章。他已经被这篇文章深深地吸引住了,便对杨水生说:“你去吧,我把这篇文章看完。”
“你呀,想当文学家啦!师长的话,在你脑子里起作用啰!”杨水生逗乐地说。
毕小龙没有理他,眼一直盯着书页。杨水生只好一个人走出了阅览室。小龙这个山区来的初中毕业生,文学知识还甚少。自己正在看的这篇文章,到底是小说呢?还是散文呢?他说不出来。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这些概念,他还闹不清楚。反正,他觉得这篇文章里冒出来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的心紧紧地抓住了。
文章记述一位师政委、老红军战士患了癌症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何帮助、教育一个刚入伍的、不能正确对待自己平凡工作的小护士,懂得了人生意义的故事。这位师政委,让生命的最后一点热,也为革命事业发出光来。看着看着,文章里的老政委,好象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呢,仿佛就成了那位小护士。政委的话,一句句印到了他的心坎上。随之,早晨在海滩上检查战备工作的师长对他说的话,又响起在耳边;临行前,汪细英送他时说的话也响起在耳边。还有戴真真写在赠给他的笔记本上的两行字,也在他的眼前跳动。走出阅览室的时候,他好象喝了酒一样,浑身热辣辣的。一股难以压抑的心潮在涌动,在冲击,开始扫荡着他因不能入高中读书而产生的消极情绪。他的身上逐渐增添着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正如那位即将离开人世的老政委对小护士说的:“人生,是一个漫长的、庄严的课题。社会的各个角落,都是课堂。每一天,都是一堂小课,都是一张考卷。误了一堂小课,下一堂就得补上;一张考卷不及格,就要争取下一张打满分。”他的心头,骤然萌生出一个要和升高中的同学们比试一下的念头。他决心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在人生这条跑道上,暗暗地和他们来一场比赛。
他兴冲冲地走回宿舍,从床下取出小木凳,伏到铺板上,取出本子、钢笔,准备写入伍后的第一篇日记,把在军营里一天来的感受写上,把自己的决心写上。笔尖在纸面上沙沙地飞动。很快地,他就写完一面纸了。在学校上作文课时,话总是那样难得出来,今天的话却如同漫堤的江水,直往外涌……
不大一会,满满三页纸的一篇日记写完了。他嘘一口气,站起身来,脑袋突然撞到了什么。转头一看,是老排长站在后面,弓着身子,伸着脑袋看这个新兵写日记。毕小龙突然立起身来,头撞住了老排长的下巴颏。
“排长,你……”毕小龙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
“写得不错!不错!”老排长连连夸赞。略停,他拍了拍毕小龙的肩膀说:“交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
“把咱们排的黑板报换一下。”
“登什么稿子呢?”
“哈哈……”老排长笑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吗?就是这一篇。题目嘛,就叫:一个新兵的日记。”
毕小龙愣住了。
十天后。傍晚,火球似的太阳溶进碧绿的大海里了。霞光,映红了壮阔的海面。
吃罢晚饭,毕小龙拿着一封信向连部走来,准备投进军邮箱里。那天,他出完黑板报,便向汪细英、戴真真写去了一封信。杨水生也去了一封信,信封上是写给戴真真收的,不知信内有没有写汪细英的名字。信没有给毕小龙看,他无从知道。今天,回信来了,是汪细英写给他一个人的。戴真真只在信末附了一句话,字不工整、不漂亮,话却很调皮:“解放军哥哥,中学生戴真真向您致意!”细英在信中告诉他:开学一个多星期了,班里产生了班委会,同学们选她这个从小学就一直担任班长的“老班长”,担任新的高中班的班长。在信的尾端,她请毕小龙代她向杨水生问好。读完这封信,他就给她写回信了。
连部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指导员手里捧着一张报纸,连长、文书、通信员、司号员和老排长等,正围在一起看这张报纸。是什么新闻这样吸引着他们呢?毕小龙正在心里猜测的时候,文书发现了他,兴奋地叫道:
“毕小龙,你的名字上报了!”
“小龙,快过来,快过来!”连长高兴地向他招手。
大家都抬起头来,钦羡地望着他。他莫名其妙地走过去了。一看,这是一张新到的地方小报——海城日报。二版的上端,一篇文章标题字,火团般地跳进了毕小龙的眼帘:《一个新兵的日记》。标题下面,印着三个字:毕小龙。编者在文章前面,加了几句按语:“这是一个刚入伍的、十七岁的新战士的一则日记。他初中毕业后因家中经济困难而不能升高中,带着混日子的消极情绪参了军。到军营之后,崭新的生活,使他对人生产生了新的认识。”
“小龙,写得不错。”指导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我没有投寄呀!”毕小龙感到十分突然。
老排长嘿嘿地笑了:“小龙,往后多写些。只要你文章写得好,不愁没人给你投寄。”
“一定是老排长干的!”机灵的文书猜到了。他向毕小龙介绍:“老排长是《海城日报》的通讯员哩,你拜他为师吧。”
毕小龙红着脸望着老排长。
这时,连长对司号员挥挥手:“吹号,全连集合!”
连队集合在操场上了。连长站在队伍前,满面放光。他放大嗓门说:“同志们!现在,请指导员读一篇文章!这是我们连新战士毕小龙写的。大家好好听!”
许多双眼睛在队伍里寻找着这个平平常常的小战士。杨水生的目光也投过来了。他的目光似乎特别一些。有吃惊的成分,有慌乱的内容,是不是还有一点嫉妒的味道呢?天知道啊!人们当然不会去注意他的目光。毕小龙呢,早就被大家热辣辣的目光刺得低下头去了。他哪里能看到同学杨水生那种复杂的目光呢?
指导员很快就把这篇六、七百字的短文章读完了。队伍散了,战士们纷纷把毕小龙围了起来,好奇地向他提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好象一群记者在向他采访似的。真的,毕小龙成了全连的新闻人物了。
指导员拍了拍毕小龙的肩头,说:“小伙子,以后多写点我们连的新人新事,投报纸上去发表。这一篇文章,新华社说不定还会转发,你们家乡的报纸也会登。你的父母亲、你的同学们,都会看得到的!”
毕小龙的脸,象西边天际的晚霞,金子般亮,火焰般红……
四
毕小龙的文章,新华社当然不会转发,家乡的报纸也没有登。但他母校的同学们、老师们,还是看到了。这,成了这个山区中学的一条爆炸性新闻。
文章见报的第十天,毕小龙收到了汪细英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剪贴本。硬壳面上,蒙着一层红绸子。红绸子上,用金黄的油漆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字:“脚印”。这真象一个十分精巧的工艺品啊!
翻开硬壳面,是雪白雪白的道林纸。(这年月,印书印报的纸都是黑乎乎的,这种白白的道林纸显得多么珍贵啊!)上面贴着从《海城日报》上剪下的《一个新兵的日记》。顿时,一股热流,注入毕小龙的心海。姑娘赠送这个礼品的用意,小伙子全明白了。他觉得身上猛地增添了一股力量。他在心里说:“细英,你等着吧,看我往后的脚印!”
转眼,连队又来了一批新兵,毕小龙和杨水生无形中“晋升”为老战士了。毕小龙还当上了连队革命军人委员会的墙报委员。实际上是负责编辑出版连里的黑板报。汪细英特意精心设计制作并题名为《脚印》的本本上,再也没有“脚印”了。一年来,他先后给《海城日报》等报刊投寄过十多次稿件,却一篇也没有被采用。善意的议论,恶意的嘲讽,有如面前大海里的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毕小龙没有在这种“海潮”面前退却,而是更加拼命读书、练笔。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文学作品,象潮水般注入他的心里。他爱文学爱得更入迷了。每读完一部作品,他的心里都是热热的、沉沉的。文学的力量,在他的心头汇集成洪流,奔腾着、冲击着……有时,作品里的人物形象和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混在一起,交替着在眼前出现。特别是读到一本书中某一个母亲的形象时,故乡那蜿蜒的山路,就遥遥地飘到他的眼前;母亲那慈祥的面容就闪动在他的面前。这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摸索出口袋里那四个银菩萨……
文学的魔力,生活的魔力,鼓动着他,爆发着他的“野心”。他决心试笔写小说了。写他的母亲,写他的同学汪细英,写生养他的山乡,写他的参军……
这时,部队正在拦海围田,搞大生产。从连队驻地到拦海围田的工地,要走十多里路。这是一条沙滩上的小路。粟米似的海沙,软软的,一脚下去一个坑。连队每天清早出去,太阳落进海里时才回到营房。沙滩小路上,印下了他一个又一个的脚印。他想写的短篇小说《参军》的腹稿,在脑子里过了一次“电影”,又一次“电影”。几个月过去了,他实在憋不住了,脑子里满满的,心窝里沉沉的,手板心痒痒的。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站在海滩上,望着大海发呆……
春节。毕小龙腋下夹了一本稿纸,来到营房前面那片墨绿色的芭蕉林里。他选了一处既隐蔽又透亮的理想地方,背靠着一株芭蕉树坐下了。
大海,蓝得可爱;天空,亮得喜人。很快地,他的思绪回到了参军时那些难忘的日子,着魔似地进入到自己作品的境界之中。面前碧海飞浪,身旁蕉林起舞,他全然不知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已写了多少页,影影绰绰感到耳边有号声响,他当成是他笔下那新兵连的集合号了。当他写完一个章节,嘘一口气,立起身来,伸着那酸痛了的腰的时候,发现太阳已从身后移到身前来了,时候不早了。他决定今天暂时写到这里,回班里去看看有什么事没有。于是便收拾好稿纸,回营房里来了。
宿舍里没有一个人。都哪里去了呢?他走到门口一看,同志们都在地里挑水浇菜。每个班分了一块菜地。因是沙地,每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全班就得出动给菜浇一次水。毕小龙赶忙去工具房找来一担水桶,往菜地里挑水。
刚挑了几担水,毕小龙就感到双腿发软,肚子也咕咕地叫。这时,正好老排长从他身边走过,他不禁问:“排长,今天怎么还没有开饭呀?”
“什么饭?”
“……”毕小龙说不上来了。
“啊!”老排长一下明白了,“你还没有吃中饭吧?难怪中午会餐的时候,没见你的面呢!”
“毕小龙,你这大半天哪里去了呀?”
“一定是躲到哪里写恋爱信去了。”
“哈哈……”
菜地上,战士们拿小龙取笑着,逗乐着。
老排长没有笑,他放下水桶,领毕小龙来到了炊事班。炊事班长一边为毕小龙热饭热菜,一边问他:
“小伙子,中了啥魔呀?连吃饭都忘记了?”
毕小龙脸红红的,答不上话来。
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毕小龙把那篇《参军》写好了。这一次,他连老排长也没有告诉。以前,向《海城日报》投寄那几篇六、七百字的文章,他都是请老排长看看,改改,然后由老排长送交文书投邮的。这一次,他不敢找老排长,也不敢找文书。他怕别人知道他写小说后,会耻笑他。他决定星期天请假外出,自己偷偷上小镇的邮局去投寄。
他在邮局门口徘徊了。那绿色的、庄严的信箱,在他的眼前晃了一次,又一次。寄稿到底怎么寄呢?这么厚的一叠,要贴多少邮票呢?他想向邮局的邮政员打听,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连寄稿都不知道,还写稿哩,这多不好意思呀!他的脸热热的,真有点后悔了,不应该向老排长保密。是嘛,老排长常讲,写稿是一项革命工作,光明正大的事,害什么羞呢?唉,唉,自己做蠢事了,做蠢事了!
他在邮局门口徘徊了一阵,对自己埋怨了一阵,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不回去把稿子交给老排长,也不问邮政员。他把装稿件的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估计有三封信那么重,对,买三个——不,买四个八分钱的邮票贴上,投进信筒去吧!
他大胆地走近柜台,递过一张一元钱的票子,大声地说:“买邮票!”
柜台里,一个剪短发的姑娘把头抬起来了,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毕小龙面前。姑娘嘴唇一启,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吐出了一个圆润的声音:
“解放军同志,是寄包裹吗?拿来过过秤吧。”
“不,不是包裹。”毕小龙连忙说。
“那,寄什么呢?”
“信。”
“军人寄信不用贴邮票,交给连队文书,盖上军邮戳就行了。”
“……”
“你是新战士吧?”
“不,老兵。”毕小龙赶紧声明。
“那,你……”
“到邮电所门口了,我想买邮票贴上寄走算了。”
绿衣姑娘没有再问。
一会儿,一封贴着四个八分钱邮票的信,丢进了邮电所门口那绿色的、庄严的信箱里……
五
毕小龙的心,跟着那个贴了四个八分钱邮票的信封一起邮走了。每天下午,从围田工地一回到营房,他头一件事,就是到连部门口的信栏前看看。星期天的时候,他还到马路上去迎过团部里取文件、取信的文书呢。
一回又一回,他失望了。
一个月,三十个日日夜夜,他在焦躁不安的心情中,艰难地过去了。这天,连部门口,一大堆人正挤在一起看什么,边看边议论着。那情形儿,很象前次他那篇《一个新兵的日记》在《海城日报》上发表时一样。他的心里,不禁冒出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他飞快朝这边奔过来。
远远地,有人看到他了:
“看,他来了。”
这一声话语,使人群里的议论嘎然而止。只有文书抬起头来,朝他喊着:“毕小龙,快来,你的信。”
“信?”他飞快地奔了过去,接过文书手里的那个大信封。一看,信封上,印着几个拴着他的心的、鲜红的大字:解放军文艺社。信沉沉的,里面装着厚厚的一叠。
“快,快拆开看看,解放军文艺社给你寄什么来了?”
“一定是我们的小作家要发表大作品了!”
“先睹为快,快拆开让我们看看!”
这时,人们把毕小龙团团围住了。他想逃也逃不脱了。他只好当众把信封拆开了。那花了四个八分钱邮票寄出去的稿件,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的手里。里面,夹了一张铅印的纸条,上面印着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您的作品我们收到了,经研究,不准备采用。十分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今后欢迎您继续赐稿……”
他身子的左边、右边、前边、后边,许多张嘴都在念着那张铅印退稿条上的话,声音是那样的刺耳,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冷冷的笑声。杨水生也挤在这群人里。他没有笑,也没有跟着念退稿条上的话。此刻,毕小龙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冷却了似的,他懵住了。杨水生帮他叠好稿子,连同那张退稿条,一起装进信封,然后又把信封塞进毕小龙的口袋里,推着他从人群里走出来,回自己的宿舍去。
那些看了退稿条的人,仍然挤在一起,象议论一件奇闻一样,热烈地议论着这件事。声音虽然压低了,但缓步离去的毕小龙却仍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话,字字句句如同针尖儿扎着他的心。
老排长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群人面前了。他听出原委后,生气地训斥道:“你们都咋唬什么呀!还不快回自己的班里去!”
老排长的这些话,也进入了已经走得很远的毕小龙的耳朵。他那冷却了的血液,又透进了一丝丝暖气。后面,响起了老排长粗重的脚步声,擂鼓似的,连地板都震动了。老排长来到了毕小龙和扬水生的身边。他默默地踱了几步后,伸手拍了拍杨水生的肩膀:
“小杨,你做得很对!”
军营在熄灯号声中安静下来了。不知疲倦的大海,仍在喧哗。“呼——啦,呼——啦”的浪涛声,不时落到辗转难眠的老排长的心头。毕小龙光着身子排队领军装,伏在铺上写那篇军营第一天的日记,以及后来在菜地里问怎么还没开饭呀的情景,又一幕一幕地闪动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一个小战士在人生道路上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的足迹。现在,又面临着一场新的考验了。小伙子呀,经受得住吗?老排长真想找他谈谈,可是他上哨去了。刚才,老排长背着手枪去查了一遍哨。在营区东侧的哨位上,看到毕小龙正警惕地站立在那里。在哨位上和哨兵谈过多的话,是不合适的。老排长压下涌到嗓子眼的很多的话,悄悄离开哨位,回宿舍来了。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毕小龙下哨回来了。他放下蚊帐后,却没有睡。只见他的蚊帐里,亮起了手电光。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在受到这样一次打击以后,又在干什么?莫非又在写新的作品?
赵宏在床上躺不住了。他坐起来,下了床。他的动作是那样轻,移动脚步时,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他来到了毕小龙的床前,借助蚊帐里的手电光,他看到毕小龙翻开了那本《脚印》,端端正正地把那张退稿条贴在一张崭新的道林纸上。
一瞬间,这位和战士心心相印的老排长,已全部领悟到毕小龙这个异常举动的含义。一层泪水,涌上他的眼眶,蒙住了他的瞳孔,模糊了他的视线……
毕小龙又到芭蕉林里来了,腋下,又夹着一叠稿纸。这回,他不是写作品,而是写信。
他要给同学汪细英写封信。这是多么艰难的一封信啊!手里的笔,比家乡那用来挖土的三齿耙还要重。笔尖几次触到纸面,又慢慢地缩回来。
他和汪细英书来信往一年多了。开初,他们在信里只谈些各自的学习、工作情况和一点毕小龙家里的情况,这自然是那些他父母不便在信中谈及的事。渐渐地,信的内容扩大了,深入了。汪细英的信,在毕小龙的生活里,分量越来越重了。汪细英的信收到得晚了一些,毕小龙的心里就闷得很,慌得很,就好象猛然失掉了一件贵重的东西似的。每一封信,他都不只看一遍,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看不够。他常常拿着汪细英的信,面对壮阔的大海,自己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莫非就是那些小说里描写的男女间特殊的感情——爱情吗?不,不对!那,那又是什么呢?……这个不满十九岁的小伙子,感到朦朦胧胧,不能确切地回答自己了。
杨水生和戴真真也通了几次信。戴真真真是戴真真。这个调皮的姑娘,写信也是调皮的。她和杨水生是在那个古老的山区小县城的同一条青石板街道上长大的。她的父亲是县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医生,杨水生的父亲则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两个家庭常有往来,他俩彼此间当然了解。杨水生和毕小龙参军时,她给水生和小龙每人都送了一个笔记本,写了热情的赠言。杨水生到部队后,立即给她去信了。她回信时,语气虽说调皮些,但毕竟很礼貌地写了些话。当杨水生寄出第六封信,向她表达了爱慕之情的时候,她的回信比以往几次都快。但拆开信封一看,杨水生怔住了。纸面上写了一个“你”字,下面便是用毛笔涂的一片墨斑。杨水生在学校时,成绩虽然不怎么样,可是脑袋瓜并不傻!这不是说“你——胡涂”吗?这不是拒绝和自己发展关系吗?他涨红着脸,气得咬着牙齿将这封没有字的信撕碎了,纸片儿丢进了海里。
涨潮了,海浪排山倒海地向岸边涌来。广场般的大海滩,被海水浸沾得越来越小了。海风,摇动身边的一丛丛芭蕉树,长而阔的芭蕉叶互相撞击着,发出唰唰的响声。毕小龙靠着的这株芭蕉树,也在海风里摇动着。他的身子也随着芭蕉树在动。那铺在膝盖上的信纸也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叫唤,上面仍然没有一个字。
刚才,向这片芭蕉林走来的时候,他的心是慌乱的,矛盾的。他想把这个贴退稿条的《脚印》剪贴本寄给汪细英,并要写封信说说为什么把退稿条贴上去。是啊,她不是把它命名为《脚印》吗?前次发表在《海城日报》上的那篇六、七百字的短文章,不是真正的脚印呀!真正的脚印,应该从这张退稿条算起,尽管它是一个失败的记录。
涨潮的大海,景致是壮丽的。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波浪象山头一般,重重叠叠,前赴后继地奔腾着,显示着无比的气势和威力!就象是登上家乡最高的山峰——仙女峰,看远处的群山,那也是一番“苍山如海,海浪如山”的壮观景致啊!
毕小龙的思绪,就象是眼前海面上的波涛,从遥远的水天相接的地方,不断地涌来。他想起了读高小的那些日子,想起了穿行在家乡山岭之间,连着他的学校和家门口的那条砂石山路。他读高小时,学校离家十五、六里路远。当时,他家里生活困难,不能象有些同学那样到学校里寄宿,而是每天清早吃一点杂粮饭去上学校。收红薯的季节,带一个生红薯当中饭,多数的日子则是饿肚子。放学时,太阳偏西了,早上的那点杂粮饭,早消化光了。他背着书包往回走,两腿软软的,每迈一步都吃力。快到家门口了,偏偏又耸出来一座高高的黑土坳,坡路又窄又陡,腿,真是抬不动啊!……细英,我现在,不也是行走在这样一条山间坡道上,不也是在空着肚子翻黑土坳吗?肚子里没有货,走起山路来,当然会加倍吃力的。我的知识太贫乏了,要学习文学创作,当务之急,是要用知识把自己的空肚子填饱。你说是不是呢?这一瞬间,好象是汪细英踏着奔涌的浪头,从遥远的水天相接的地方,来到他的面前,和他对话来了。
突然,一个软乎乎的烤红薯出现在毕小龙的脑海!难忘啊,这个烤红薯!那一次,毕小龙爬到黑土坳的半山坡上,一身的冷汗,实在没有劲了。他瘫坐在砂石路上。山脚下,一个女孩子走来了。这是他的班长汪细英。她来到他面前,没有开口说话,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凉了的,却还软乎乎的烤红薯,递给他:“你饿了,吃吧。”
“你……”
“我吃过一个了。”
一个烤红薯下肚,毕小龙又站起来翻黑土坳了。……
细英啊,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烤红薯”呢?我想,你,一定会的!
“呼——啦,呼——啦!”
壮阔的大海上,气势磅礴的浪涛声在回答他。他觉得,细英的声音,就溶汇在这浪涛声里,他全身热乎起来,笔尖落到了纸面上。风小了,芭蕉树不摇了,膝盖上的信纸不动了。潮水,仍在涨,浪头一排比一排高。
他终于动笔写信了。
这次,细英的回信比以往到得晚些。但,写在信上的,的确是大海涛声般的话语:
……
猛一见到这张退稿条,我热辣辣的心一下凉了。把你的信读完以后,我的心却更热了。
还记得吧,初中毕业那年,我们毕业班的同学们要集体搞一次活动,给母校留一个纪念。我们班去青竹岭砍小竹子给校园里的小花圃筑一道篱笆。上山时,我们来了一个登山比赛。杨水生领一路走大路,我们这一路走小路,看谁先到山顶。我们这一路你领头,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大刺蓬里。大家都说从这里走不通,嚷嚷着快调转头来寻路。你却发犟气,硬是从刺蓬里钻了过去。看到你钻过去了,几个男同学也跟着往前钻,后来大家就都从这里钻过来了。走的人多了,这个大刺蓬里,居然也踩出一条路来了……比赛的结果,我们当然落在后面。正当杨水生他们洋洋自得的时候,“小评论家”戴真真评论开了:上山不只一条路,走大路可以上山,走小路也可以上山。走小路虽然慢一点到达山顶,但道路艰难,脚步迈得更坚实些!
不知怎的,读完你这封信,看到你贴在《脚印》上的退稿条,真真一年多前说的这些话竟又响起在我的耳边。在这里,我还想说:大地这么宽,尽管有荆刺,只要舍得用脚劲去踩,是能够踩出一条路来的!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那个“烤红薯”呢?
……
细英
四月十八日
三天后,毕小龙收到了戴真真的一封信。她好久没有在细英的信尾附上一、两句话了。当然,有些信,细英不便给她看了,哪怕是再要好的同学。毕小龙呢,也没有再在给细英的信中向真真捎声好了。她这封信的到来,不能不使毕小龙感到意外。信很短,不上一百字,上面说:“在细英的床头,看到你贴在《脚印》剪贴本上的退稿信,我为之一震。应该承认,这无疑是一个失败的脚印。可是在这个失败的脚印前面,我看到了一座山!愿你朝这座山上登攀!”
不久,毕小龙又请假上海滨小镇去了。他又往那个绿色的庄严的信箱里,投进了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自然,这一次,他没有往信封上贴四个八分钱的邮票。
六
秋日的下午,阳光十分明丽。大海,是那样鲜亮,那样壮美。茫茫海面上,滚动着一排排水浪。水浪越推越高,涌在最上面的水,终于支持不住了,从高高的浪尖上翻倒下来,卷起一层美丽的雪浪花。远远看去,宛如一条条威武的白色蛟龙,飞腾在这湛蓝的海面上。海湾边,屹立着一丛礁石。现在,这丛礁石上面坐着两个人。绿色的军装,映着蓝色的海水,格外醒目。这两人就是毕小龙和杨水生。他们是到海滩上来拾牛粪的。部队担负生产任务后,需要很多的肥料。连队在海滩边搭了个工棚,挖了一个大粪池。从每个班抽一名战士组成一个临时的拾粪班,负责收捡海滩上的牲畜粪。
毕小龙和杨水生都被抽到拾粪班。这天,他们在海边满满地拾了一担粪以后,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挂在半空,时候还早,杨水生便提议说:“咱们坐坐吧。”
大海壮美的景致,已深深地迷住了毕小龙。他欣然同意了。于是,两人便搁下粪担,爬上了这丛礁石。毕小龙手托腮帮,目光追随着那水天相接处涌来的一排海浪,一直看着它涌到自己脚下,化成万点水花。
世上万物中,最不宁静的,莫过于大海了。任何时候,它都是那样精力充沛,激情洋溢。起风的时候,浪山一排压一排地滚来;没有风的时候,也是涛声喧腾。它怀抱里的水,总是那样兴奋,那样有韧性,有毅力,那样不知疲倦。不论白天、黑夜,都不停止跃动,不停止呐喊,就象人们不停止呼吸一样。你看,它从大海的深处跃起来,乘着风,扑向岸边的丛丛礁石。唰——!撞到礁石上,顿时全身粉碎,化做万点水花。它又一点一滴地收拢起来,退回大海;积蓄好力量后,它又跃起身来,呐喊着扑上来。于是,它又被撞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丛丛水花。每一次,自己都被撞得粉身碎骨了,可它攻击的对象——礁石,却似乎没有动一根毫毛。然而,它并没有因此而气馁,而失去信心。它积蓄好力量后,又扑上来了……
“小龙,明天,连里要检查学习心得了。”
“唔。”毕小龙头也没有偏一下,仍然定定地望着大海,望着那奔腾扑来的海浪。
“你……”
杨水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今天,毕小龙又收到了一封退稿信。他的《脚印》剪贴本上,已经贴上了三十八张退稿条了。三十八张退稿条,要去了他两年时间。眼下已经是一九六四年底了。退稿信来得多了,人们便不再去注目了。第一次接到退稿时,人们带着好奇的、取笑的、挖苦的笑声和低低的议论声围上来的情景,不再出现了。毕小龙的退稿信,在连队里已经不成为新闻了。
汪细英和戴真真高中毕业了。汪细英到南方的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上医科大学了。戴真真呢?失去联系快两年了。她送到毕小龙面前的最后的笔迹,就是那封总共不满一百字的、写着“在这个失败的脚印前面,我看到了一座山”的信。从汪细英的信里得知,她也考上了大学。出乎毕小龙意外的,她却是报考中文系。记得在初中时,她虽然爱好文学,但却雄心勃勃想将来做个原子能专家。她当医生的父亲,则要求她继承父业,学医。没想到一上完高中,她的志向来了一个这么大的变化,既没有去攻原子能,也没有去攻医学。汪细英到大学后,还是常来信,不过信上的话,不象大海的涛声般有力量了……
杨水生的心情是畅快的,惬意的。记得三年前,毕小龙到连队不久,就在《海城日报》上发表了《一个新兵的日记》。好家伙,一入伍,他就来了个“旗开得胜”。领导上表扬他,老兵们夸奖他。就连汪细英这些女同学,也对他另眼相看,专们向他一个人写信了。这,在杨水生——这个毕小龙的同学和同乡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感情的潮水。难怪连长集合全连宣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向自己的同学瞟过去一种特别的眼神。如果说,那种潮水,那种眼神,有一半是流露出内心的隐痛的话,那么现在,当毕小龙收到第三十八封退稿信的时候,他倒是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种享受!不过,他这种心情,深深地埋在心灵深处,一丝半点也没有流露出来。他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出对毕小龙无限的同情和关切。他善于把自己最漂亮的那一面,摆出来让领导看,让同志们看。现在,他已经是班长了,而毕小龙仍然是一个兵。在学校的时候,一些乡下的同学,常常私下里议论城里的同学说:“城里人心里鬼多。”这样机械地论断,当然不科学,可是,在现在这两个具体的人物身上,倒还是印证了。
大海,永远是浩浩荡荡的。毕小龙还在出神地看着这海水。什么时候,杨水生已经取出他那随身带着的学习心得本来了。他将心得本摊在膝盖上,埋着头把一本小书上的话往心得本上抄。这个在学校里功课常常不及格的学生,如今,倒成了全连的学习标兵了。连队每次的学习心得比赛,他都拿着冠军。他抄了一阵后抬起头来,对毕小龙说:
“你还不利用这个时间,写篇心得?”
“是的,我真想写这样一篇心得啊!”毕小龙感慨地说。
“写篇什么心得呢?”
毕小龙没有答话,却从背在背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空墨水瓶,弓下身子去接那滚滚而来的海浪。一次,又一次,他终于装了满满一瓶海水。
杨水生奇怪地望着他。
毕小龙将那瓶海水放进挎包,象是回答杨水生,又象是对自己说:“学习海水。”
“学习海水?”杨水生感到莫名其妙。
“你看,”毕小龙指了指脚下的海水,“撞碎了,又来了,多有韧性啊!看起来,它是没有力量的,它失败了。实际上,不是这样,它是胜利者,它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不信,你看那礁石,坑坑洼洼,被它咬掉了多少啊!”
“那,你准备把这个思想套上哪一条语录呢?”
毕小龙茫然了。他抬起头来,望着杨水生,好久才回答:
“这,我……我还没有想。”
“不套进去一条语录,指导员看了,恐怕不满意。”
“自己的心得,主要是要自己满意。”
“你……”再说什么呢?杨水生感到大可不必了。他收住了嘴。这时,他已经写完了两篇心得,合好本子,立起身来了:
“小龙,我们回去吧。”
“好。”
俩人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一步一个脚窝地走去。途中,要经过一个劳改农场——珠海农场。走进农场的时候,毕小龙记起,他和农场图书室的管理员约好了,下午去取书。这是他到拾粪班来后新开辟的一个“借书点”。当战士,每月六元钱津贴费,他无钱买书,看书主要靠借。就是买,也不敢买新书,只能到古旧书店买旧书。昨天,他从珠海农场图书室借书时,五十多岁的管理员问他要一双军用胶鞋。为了今后借书方便,他欣然同意,约定今天借书时给带去。
“歇歇吧。”毕小龙说。
“都是干粪,很轻。你挑不动?”
“不,我想到珠海农场图书室去借几本书。你在这里等等我吧,我很快就来。”
杨水生只好把粪担放下了。毕小龙把背上的挎包往身后一送,挎包里突然掉下一只崭新的军鞋来。他弯腰拾起。
“捡粪,还背双新鞋出来?”杨水生感到奇怪。
毕小龙淡淡地笑笑,只好把图书管理员向他要鞋子的事告诉杨水生。杨水生眉头一皱,说:“他们是劳改农场呀!”
“他是图书管理员,不是劳改犯。”
“这个农场里,有许多是刑满释放后的就业人员。你对这个管理员的政治情况了解吗?”
“我是借书,了解他的政治情况干啥?”话音落下,毕小龙已经跑出很远了。
工棚里传出了欢笑声,出外拾粪的战士们陆续回来了。这是各班抽人组成的临时集体,杨水生是这个集体的临时最高统帅。每天,留一个人在家值班,负责做饭。今天值班的是个小个子新兵。他把饭煮熟以后,将菜锅添上水放到火上,然后提一个小桶,来到工棚左边水沟边,衣服一脱,下了水。
这个临海的滩地上,水沟纵横。沟边的水洼里,虾子多得可以用手一捧一捧地捞。不大一会儿,小战士的水桶里,就足有一斤多虾子了。
突然,小战士看到离他不远的水沟里,一只肥胖的大麻鸭,正把头插在水里捕食呢。他再举头一看,长长的水沟里,没有鸭群,就这么一只。更使他觉得奇怪的是:大麻鸭那插在水里的头,长久地没有伸出水来。他好奇地走了过去,把鸭子提起来了。
“哎哟!”
他不禁失声大叫,原来鸭子的嘴巴上吊着一只菜碗大的螃蟹。显然,这只鸭子将头插入水里捕食时,碰上了这只大螃蟹,被它那小老虎钳似的夹子夹住了嘴巴,无法将头伸出水面来呼吸,活活地闷死了。现在,小战士将鸭子提起来,大螃蟹还牢牢地吊在上面。他把鸭子放到沟岸的草地上,一脚踩住这只大螃蟹,取下了鸭子,擒住了螃蟹。
这时,杨水生和毕小龙挑着牛粪,沿着沟岸回来了。小战士一手提着鸭子,一手提着螃蟹,兴奋地喊道:
“三班长,看!今晚改善伙食!”
杨水生和毕小龙同时抬起头来,看到小战士手里提着鸭子和螃蟹。杨水生不禁问道:“哪儿来的?”
“水沟里捡的。”
“捡的?”
“嗯。螃蟹夹住了鸭子的嘴,把鸭子活活闷死了。”
说话间,杨水生和毕小龙走近了。杨水生看了看鸭子,真肥!提上手掂一掂,足有三斤多。他又看看螃蟹,真大!估估,怕也有斤把重。毕小龙望望张牙舞爪的螃蟹,又瞅瞅死去了的鸭子,笑了:“这只小老虎,厉害!”
“三班长,烧水拔毛吧?”
“好!这是自来食嘛。”杨水生痛快地答应了。
“三班长!”尽管是一块入伍的同学,在新战士们面前,毕小龙总是很尊敬地喊杨水生的职务的。这时,他拉了拉杨水生的衣角,说:“鸭子要不要交还失主呀?”
“鸭群赶得没踪没影了,到哪里去找失主呢?”杨水生说。
毕小龙不再说什么了。杨水生朝那新兵一挥手:“你快去烧水吧!”说完,他挑着粪担到粪池边倒粪去了。
水快要开的时候,杨水生来到了灶边,准备亲自动手来拔鸭毛。小战士把那只死鸭子放到一个脸盆里,准备端灶上的锅,倒水烫鸭。突然,外面响起了指导员的声音:“同志们吃了饭没有呀?”
小战士的手已经伸到了锅边,就要将锅端起来倒水烫鸭了。猛然,杨水生重重地曳了他一把,接着,又把装鸭子的脸盆移到了黑暗处。当小战士傻乎乎地站立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指导员微笑着走进来了:
“还没有吃饭呀?”
“不,吃过了。”杨水生连忙答道,“今晚的菜多放点盐,太咸了,烧点开水给大家喝。”
锅里的水也很帮忙,刚赶在杨水生说话的时候开了。杨水生一边朝大家喊:“水开了,快来灌水。”一边打了一茶缸开水,送到指导员面前:“指导员,喝。”
“同志们单独在外执行任务,生活艰苦啊!”指导员接过杨水生递过来的开水,抬起头来,对大家说。
这时,那个新战士,还愣愣地站在那里,闹不清眼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战士心里是清楚的,嘴上却不便说什么。几个人都没有作声,只是围上来喝着开水。
毕小龙没有来,他呆在棚外的草地上,借着即将消逝的晚霞的光亮看书。他看得是那样入迷,指导员来到了身边,他还没有发觉。指导员用手提了提他那粘着滑油油一层污垢的衣领,提醒说:
“毕小龙,这衣服该洗洗了。快用你的快速洗衣法洗洗吧!解放军战士嘛,哪能这么脏啊!”
毕小龙合上书,抬起头,发现是指导员站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时间,对毕小龙来说,太摊派不过来了。看书,要时间;写作,要时间。洗澡,洗衣服,只好往后挪挪位置了。下工回来,大家在水沟里、井台边痛痛快快地洗澡、洗衣服;他呢,是一桶水从头往脚一淋,一个澡就算洗完了。接着,就伏到他的床铺上,写起来,看起来。洗衣服,每回都要指导员“督促”。衣服脱下后,先用小刀把领子上的污垢刮掉一层,再下水,这样省劲些。不知哪位幽默家,将他这种洗衣法冠之为“快速洗衣法”。
晚霞在西方天际消失的时候,指导员亮起手电筒,要回连队驻地去了。杨水生送他出门来,走到工棚外的沙地上,指导员连连挥手:
“外边天黑看不见,你进去吧!”
杨水生没有答话,脚步也没有停,走了几十米后,他喊住指导员说:“有件事,向领导汇个报。”
“啥?”
“珠海农场图书室的管理员,问毕小龙要一双军鞋。为了借书的方便,毕小龙已经给他送去一双军鞋了。”
指导员的脚步嘎然停住,转过身来,语调认真地问道:“他去送鞋的时候,你知道?”
“知道。”
“为什么不制止?”
“劝了他。我说这是个劳改农场,许多工作人员是劳改犯刑满释放后就业的。这个管理员的政治情况不清楚,不要随便给他军鞋。但毕小龙为了借书……”
“好,你回去吧。我这就到农场去了解一下。”
杨水生回来了,见那个新兵仍然愣在那里没有动,忙问:“怎么?还没烧水烫鸭?”
“三班长,这……”
“还‘这’什么!快烧水!”
“刚才不是烧了?”
“你呀,唉,脑子呆得没路儿!”
这时,一个老兵把三班长不好意思吐出来的话挑明了:“拾到了鸭,一不找失主,二不交连队,让指导员知道了,还了得?不被狠狠地刮一顿,才怪哩!”
新战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奇怪地望着杨水生。渐渐地,这位他心目中钦佩的班长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模糊起来了……
七
操场上,嚓嚓嚓的脚步声,向四方散去。连队的晚点名结束了。班长们领着自己的战士,跑步回宿舍去了。
一班的队伍,在宿舍前散了。毕小龙脚步沉重地走进了屋子。深秋,夜风很凉。他的脸却象火一般的热。凉风吹在他的脸上,他也并不感到舒服、痛快。心头,象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感到窒息,烦闷,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象燃着了似地难受!指导员走后不久,通信员突然来到“拾粪班”,通知他们返回连队驻地。接着,全连集合晚点名。队伍刚刚集合好,指导员走到队列前,严厉地喊道:
“毕小龙!”
“到!”毕小龙双腿一靠。
“出列!”
指导员的语调是那样冷峻,那样冲动。一时间,毕小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喊你出列干什么吗?”指导员下意识地压低嗓门,强抑制住内心的冲动,问。
“不知道。”毕小龙低低地回答。
“这双军鞋,是你的吗?”
“……”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光暗淡。十步开外,看不见人影。队列前的指导员,只留给战士们一尊黑影。然而此刻,人们凭着感觉,知道他手里举起了一双军鞋。毕小龙呢,一听到“军鞋”二字,心里一下全明白了。一颗心,在胸膛里小兔似地蹦跳,全身的皮肤都缩紧了。他没有抬头看指导员手里的鞋。就是抬起头来,也看不清那鞋啊!指导员的问话吐出来好久了,他一直没有答话,呆立着。
“同志!要时刻用手摸一摸自己身上的军装,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革命战士!革命战士!懂吗?”他没有等毕小龙回答,又接着说下去,一句比一句火气旺,“你知道,你把军鞋送给什么人了?为了借书的方便,不要一个革命战士的立场了!”
沉默。队列里出奇地静。毕小龙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呼吸也越来越粗。
“入列!明天好好写个检讨!”
这当头一棒,使毕小龙的血液在燃烧,脑袋在嗡嗡作响。回到队列里后,指导员就这件事,又是分析,又是告诫,说了一大通。但到底具体说了些什么,毕小龙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象灌满了铅,沉沉的。
刚刚放下武器,摊好被子,熄灯号就响了。毕小龙没有上床。他脱下衣服,摸摸领子,粘糊糊的,油污太厚,该洗啦。晚饭的时候,指导员提着他的领子“督促”过,那时话语是那么温和。才过两个多小时,却向自己来了这么一场急风暴雨。他将衣服放进脸盆,拿上肥皂,朝井台边走来了。
一个个窗口的灯都熄了,军营安静了。大海是不安宁的。哗哗的涛声,不时飘荡过来,进入哨兵的耳朵,进入战士的梦中。井台边没有人了,只留下毕小龙这尊黑影。他把泡湿的衣服放在井台的水泥地面上,将衣服铺平,又从裤袋里掏出削铅笔的小刀,在衣领上刮着,开始了他的“快速洗衣”。
嚓——嚓——!
刮衣领的声音,伴和着海涛声。
刮过几下之后,他用手抹掉刀刃上那粘糊糊的污垢,然后,又动手刮。惨淡的星光,勾勒出营房前面蕉林里一丛丛高高低低的芭蕉树影。起风了,长而阔的芭蕉叶撞击着,摇动着,哼着低沉的歌。
“小龙。”
什么时候,杨水生蹲到了毕小龙的对面。他打了一盆凉水,准备洗脸。
“……”
毕小龙头也没有抬,小刀在衣领上一下一下地刮着。
“这图书管理员真可恶!问你要了军鞋,又把它送到指导员这里来。他有意坑害你,你上他的当了!”
“……”
毕小龙仍然没有说话,手里的小刀没有停,嚓嚓之声,一声比一声响。
“当时,我就劝了你,可你……”
嚓——嚓——!仍是小刀刮衣领的声音。
“我看,我们想办法整整他,明天我们到他们场里去一下,说他诬陷解放军!”
“……”
一轮缺月,慢腾腾地从芭蕉林后边露面了,把几缕惨淡的光投向大地。毕小龙还在用小刀刮着他的衣领。
杨水生洗完了脸,立起身来,安慰着毕小龙:“你也不要着急,明天我找指导员把情况说明一下。”
“三班长!”
突然,身后有人喊。杨水生抬起头来,见是老排长走到他和毕小龙身旁。
“熄灯号吹了一阵了,你回去睡觉吧。”
“是。”
杨水生端着脸盆走了。
“小龙,我们一起动手。”
说着,老排长把毕小龙的衣服拿了过来,准备下水擦肥皂搓洗。手一触到衣领,方知道衣领上的布也已被小刀一块一块刮下来了。老排长双手捧着这件衣领残缺的军衣,好一阵没有说出话来。
缺月摇晃着脸盘,跃出了芭蕉林。老排长把这件衣领残缺的军衣洗好了,毕小龙还蹲在那里。他把他拉起来:“睡去吧。一切都不要去想它了,好好地睡一觉。”
毕小龙木然地迈开脚步走了。老排长将衣服拿到房前晾衣服的铁丝上来搭。抖开衣服时,上衣口袋里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梆梆的东西,摊开手掌趁着月光一看,银光闪闪。啊,四个银菩萨!老排长的思绪,一下子越苍山万重,到了那个湘中山区资江边的小县城,耳边又响起了汪细英的话音。渐渐地,他的眼前又幻出了一个他不曾见过面的慈爱母亲的形象……
这时,一排的哨位上开始换哨了。上一班的哨兵向前来接班的哨兵交代:
“往下传,第四班喊排长上哨。”
“谁说的?”
“排长。”
“为什么?”
“不知道。”
哨位设在一丛芭蕉树下。月光很淡,树叶浓黑。老排长身背手枪,警惕地站在树荫里。在这里,他能目视四方,而四处来的人却不能发现他。这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哨兵选择的地方。
已是午夜,战士们熟睡了。一间间宿舍里响起了香甜的鼾声。军营恬静极了。前面的大海,象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守在儿女身边,“啪——啦,啪——啦”地哼着催眠曲。
月色下,一个人影朝老排长迎面走来。
“谁?”
“我。”
“小龙?”
“嗯。”
“谁叫你起来的?”
没有回答。
毕小龙走近了,他一头靠到了排长的肩上,嗓音哽塞地说:“排长,我没有瞌睡。你不应该代替我上哨,你回去吧!”
“小龙,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生日?”
“你,自己忘了?”
“我……唉!”
“你看,这是什么?”
老排长把手伸到了毕小龙面前。月色下,老排长手掌里的四个银菩萨,熠熠闪光。
“排长!”两颗热泪,从毕小龙的眼眶里滚出来了。
“我从这四个小小的银菩萨上,能想象得出你慈爱的母亲的形象。娘,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啊!”
老排长把手伸过来,毕小龙终于接住了这四个陪伴他了三年多的银菩萨。此刻,娘那慈祥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儿时的多少往事,甜的、苦的,一齐向他的眼前涌来……
“小龙,快回去睡吧,听话!”老排长又催他了。
“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躺到床上好好想想去吧。指导员的批评……”
“我,接受。”
“是啊,一个革命战士,要经受得住批评的考验,要正确地对待批评。你为了多借点书看,想法是好的,但,不应该随便把一双军鞋交给一个情况不明的人,要注意政治影响。”
“排长,我错了。”
月亮,泻下来一片清辉,落在毕小龙的身上,落在芭蕉林里,落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老排长拍拍毕小龙的肩膀,语气诚挚地说:“有错知错,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回去睡吧,这一班哨,留给排长。”
“排长,那就让我们一道站在哨位上吧!”
老排长点了点头。朦胧的月色下,两个身影靠得那么近……
一个星期以后,毕小龙的情绪平静了。他提起笔来,准备给汪细英写信,把自己的这次教训告诉她。没想到,他刚在铺板上铺开信纸,文书便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汪细英来的。他急匆匆地拆开了:
小龙:
怎么说呢?
铺开信纸后,我的脑海里翻波滚浪,不知该怎么向你写这封信。我们同学间通信几年了。几年来,我积极地支持你向文学进军。当你收到第一封退稿信的时候,我还给你讲了那年上青竹岭砍小竹子,你钻刺蓬的故事,来鼓你的劲。现在,我……怎么说呢?
看来,你这次的“军鞋事件”,我也有责任。现在你的心情一定很不好。我接到水生的信得知这个消息后,也两顿饭没有吃。我失眠了。左思右想,我们不能再向严峻的现实挑战了。世界上做作家梦的人,千千万万。可是,真正摘到了这顶桂冠的,少得可怜!我们赶快从现实中醒来吧!
不知怎的,我很想向你谈谈家乡的路。寒假,我回家去。车到县城,我准备下车后走我们念中学时经常走的那条砂石山路回家。没想到,走进汽车站,车讯板上新写出一则车讯——新修的,去我们公社的公路通车了。下午还有班车呢!于是,我第一次坐汽车回到家门。相比之下,公路比山路好,坐车比步行快。由此我想,展现在我们生活中的路,是不是也有两种,甚至三种呢?答案是肯定的。
就说杨水生同学吧。他在学校里的情况,你我都了解。到部队去以后,你们在一个连队,整天生活在一起。他的一切,你都看得清清楚楚。你走的这条路,洒下的汗水,付出的心血,不知比他要多多少倍!可是,他却……听说他担任班长一年多了,最近又将出席军里的学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他选择的这条路,是不是就好比我们家乡新通车的那条公路呢?
……我不得不含着泪水劝你:重新择路!
放弃美好的、而却又是茫然的理想吧,脚踏实地地面向现实!
你的同学 汪细英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
毕小龙悄悄地走出了宿舍,来到了芭蕉林里。他双手捧着这铅一样沉的信纸,久久地,久久地呆立着。
大海,在他的面前展开万顷波涛。海浪,不住地冲刷着沙滩,撞击着岸边的礁石,向人们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他迈着艰难的脚步,出了绿色世界的芭蕉林,走近碧蓝碧蓝的大海。
他徘徊在金黄色的沙滩上。沙滩上,留下他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八
从军部学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回来以后,杨水生被提升为二排排长了。二排原来的排长,住军校去了。提干以后,他很快又被批准回去探家。参军四年了,如今又成了一名年轻的军官,应该回去看看父母,看看亲朋了。
动身前的那天晚上,正是周末。他到处找他的同学毕小龙,看他有什么往家里带的捎的东西没有。可是,却到处找不着他。宿舍里,不见他;俱乐部里,没有他。他难道又往芭蕉林子里去了?杨水生到林子里寻了一遍,也不见他。这小子,躲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有意回避我?是啊,今天的情况,与当初他发表《一个新兵的日记》时大不一样了!人呀,由千万种感情构成的动物!嫉妒,不也是这千万种感情里的一种吗?想想那一个下午,指导员在全连的队列前朗读毕小龙的文章的时候,自己的心头,不也象是有许多火毛虫在爬吗?每当看到他接到汪细英——女同学中的“温柔公主”的信的时候,自己的心头,不也象是打翻了一个五味瓶吗?现在,毕小龙的心情,较之自己当初的心情,大概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也好,你也尝尝这个滋味吧!
从芭蕉林里走出来,杨水生路过木工班用来做工房的一栋没有住人的营房。他看到一个窗口有着微弱的灯光,谁在这里做什么呢?杨水生的脚步不由地朝这扇窗户走去了。
这片营房座落在一个偏僻的海湾。房子的质量虽然不错,但是没有电灯。连里给每个班发一盏马灯。私人要用灯,多是自己用空墨水瓶做。现在,跳动在这个窗口的,正是这样一盏灯。
杨水生走近了,透过窗玻璃,看到窗前那一张做木工活时摆放工具用的,有千百条刀斧痕迹的木台子上,放着一个墨水瓶做的灯。豆粒般的灯光下,一个人伏在那里写着什么。木台子上的灰很厚,显然是马马虎虎地擦了一遍,远远没有擦干净。他的两个衣袖上,沾满了灰尘。
“你,在这里!”杨水生的话音,不无惊喜。
埋在豆粒般的煤油灯光下的那个脑袋,动也没有动。此刻,他的灵魂,正漫游在笔下作品的世界里。他写得太认真了,窗外的话音,哪能惊动他?在工作时,在训练中,毕小龙也都顽固地表现出这样一股认真劲!部队刚开始拦海围田的那些日子,没有耕牛,没有机器翻地,全用人代牛拉犁。海滩上的泥巴里,干贝壳特别多,不小心一脚踩下去,脚底板就会被贝壳划破。碰上这样的情况,别人会哇哇叫着,上田埂找卫生员去。他却不,脚板划破了口子,鲜血流出来了,他牙一咬,又抬脚朝前踩去。一个上午过去,走上田埂的时候,他的脚板上已纵横着十多条血口子。也怪,伤口在海水里泡过之后,不流血,也不化脓了。练瞄准的时候,一举枪,常常坚持几分钟不放下。每次打靶,他都是优秀。老排长,就是喜欢毕小龙这股劲。
“小龙!”杨水生把嗓门提高了。
终于,这个长满浓黑粗发的脑袋抬起来了,脸上,很快地荡出了一丝笑容:
“二排长,是你。”
“小龙,同学间,何必这样喊?”听毕小龙这样称呼他,杨水生心里特别地甜,嘴上却又这样谦虚着。
“还喊水生,不合适吧?”
“就我们俩在一起,有什么不合适?”杨水生春风满面,神采飞扬。“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新的据点。”毕小龙说着,把窗户扇推开了。两张脸相对,挨得很近。“这里安静。”
“你啊!”新排长感叹一声,想说点什么,又没有吐出口来。突然,他发现那张留有千百条刀斧印痕的木台子上,除了稿纸、墨水外,还放着四个银菩萨,一小瓶白水。骤然间,那远远地流走了的参军时的情景,又回到了杨水生的眼前。他不禁问道:
“这银菩萨还留在身边呀?”
“嗯。看到它,我就象看到母亲,看到故乡。”
“那,你写稿的时候把它摆到桌上做什么呀?”
“我想写故乡的和部队里那些母亲般的人。”
“这是……”杨水生指了指那一瓶白水。
“海水。”
“啊!”杨水生似乎记起了什么。
毕小龙看了看杨水生,问:“你探家的申请批准了吗?”
“我正为这事到处找你呢。”
“找我?”
“嗯。我准备明天就走,你有什么要带往家里去的吗?”
毕小龙沉默了一阵,叹一声说:“我真想请你带我的一双眼睛回去,看一看我的妈妈……暂时还没有别的东西可带。”
“好吧,我一定到你家里去一趟,代你去看看你的妈妈。还有,路过广州的时候,我准备顺便去看几个在那里读大学的同学。你要不要给汪细英带点什么呀?”
毕小龙摇了摇头。这两个月里,他和汪细英,为如何“选择前头的路”,在信中发生过多次争执了。尽管汪细英信中的言语是善意的,温和的,但观点却是鲜明的。而毕小龙还是毕小龙,有那么一股犟劲和韧性。汪细英在信中对他的忠告,被一一顶回去了。
“怎么?有什么不便的吗?”
“你别乱扯了。你和她,我和她,都是同学,有什么便不便的!你如见到她,请把我的情况给她说说。告诉她,我还在走那条满是刺蓬的山路,那条失败的路……”
“你,不应该这样。”
“我,觉得这样合自己的心。昨天,我已经给她寄去一封信,一个包裹。”
“包裹?”
“嗯。”
“什么东西呀?同意我猜猜吗?”杨水生狡黠地一眨眼睛。
“你猜吧。”
“漂亮的头巾。”
毕小龙摇头。
“皮鞋。”
毕小龙又摇头。
“高级钢笔。”
毕小龙还是摇头。
“莫不是女式手表?”杨水生瞪大了眼睛。昨天,他已经上城买了这样一块表,准备这次和“温柔公主”见面的时候见机行事。莫非已被毕小龙抢先了?他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异样的滋味。“不用猜了,你永远猜不着的。”
杨水生的脸倏地热起来。一抹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那极力掩饰内心慌乱的复杂表情……
汪细英从校园邮局出来,穿过一块绿茵茵的草坪,燕子般地向宿舍里飞去。她到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上大学一年多了。这个山乡姑娘,从衣着上,已经有了一个不算小的变化,看上去颇有些女大学生的风度。这时候,她手捧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包裹,心里象擂鼓,咚咚咚地响。他,到底给自己寄来了什么呢?是不是同意自己的观点,决心另择前头的路了呢?
回到宿舍,她以一种押宝的心情将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她取出来一看,是一个装墨水的瓶子,洗净后另装了一瓶白水。这是干什么呀?汪细英一时懵住了。
呆立片刻后,她将瓶盖拧开,用手点了一点水,拿舌尖一尝。哟!又苦,又咸,又涩,又腥……这是什么玩艺呀?
正当她不得其解的时候,发现木匣子里放有一张纸。她展开一看,是信。上面,一句句话,象火一样燎着她的心:
……
让我奉送一瓶海水,作为我对你的忠告的答复,也作为我们这场长达三个月的争执的结论吧。
我决心学习海水!决心学习家乡的山路!
愿你能理解我的心。
小龙
二月二十日
汪细英看罢这封信,双手捏着那瓶海水,越捏越紧。泪水,从眼眶里溢出,顺着她那涨得通红的脸腮滚落下来……
猛地,她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一下清醒过来,赶忙抹干泪水。她怕被同学们看见,追根寻底地问起来,自己怎么回答啊!她刚动作利索地把那个木匣子放进抽屉里,门口就有人说话了:
“细英,有人找你。”一个女同学的声音。
汪细英赶忙抬头朝门口望去。瞬间,她怔住了。
“细英,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吧?”杨水生着一身崭新的军官服,笑吟吟地站立在门口。
“水生?是你!”
“回家探亲,顺路来看看你。”
“快请进,快请进!”汪细英连忙迎上前去。
傍晚,汪细英和杨水生来到公园散步。晚霞的金辉,洒在花上,洒在树上,也洒在人身上。这里,那里,飘荡着人们欢乐的笑声。汪细英的脚步却很沉,两条腿象灌了铅,步履艰难……
杨水生和汪细英并肩而行。刚才,他们大概做了长时间的谈话,现在来了个暂短的停顿。两人默默地走着。细英的眼眶里,波动着一层光闪闪的东西,呼吸也似乎短促了些。
“唉!”杨水生叹息一声,安慰汪细英说:“你也不要难过。部队组织上要我把他的情况对你说一说,无非是使你心里有个底,对他进行有针对性的帮助。我们都是他的同学,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为他在领导面前做过好多解释工作,说过不少的好话。唉,都怪我能力太差了,这,很对你不起啊!”
“哪能这样说?我们得好好谢谢你!”
“哟!”杨水生象突然记起什么似地,“我走的时候,他说给你寄来了一个包裹,你收到了吗?”
“收……收到了。”汪细英含在眼眶里的两颗热泪,终于溢出来了。
“寄的什么呀?”
“一瓶海水。”
“唉!”杨水生长长地叹息一声,很是感慨地说,“他自己倒真象一瓶海水,又酸,又苦,又咸,又涩。连里也真拿他没有办法。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坐下谈点高兴的事。”杨水生说着,指了指桂花树下的一条长石凳。
两人在石头上坐下了……
九
转眼,杨水生离队探家两个星期了。这一天,毕小龙所在的一班,被调到海田工地上,担负木水闸的维修工作。他们一班,是这个工兵连的木工班。班长和副班长,入伍前都是技艺很高的青年木匠师傅呢!
很晚,毕小龙才从工地上回到工棚里。忙了一整天,一躺到铺上,很快就入睡了。这个临时工棚里,满地铺着一层稻草,草上一个挨一个地摊着铺,足有几十个。里面,鼾声此起彼落,很是热闹。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毕小龙碰醒了。工棚里,没有灯,看不清是谁。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惊醒,他心里老大不高兴,便咕哝起来。
那人没有作声,向外边挤了挤。毕小龙顿时觉得松宽了些,没有再说什么,蒙头又睡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军官把毕小龙摇醒了,对着脸问他:“同志,师长呢?同志,师长呢?”
毕小龙感到惊奇,反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师长哪去了?”
“我不知道。”
“他挨着你睡,你都不知道?你看,他的衣服还盖在你的身上呢!”
毕小龙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军服。哎哟哟,莫非他就是师长?自己昨晚间都说了些啥呀!他的脸不由地热起来,连忙翻身爬起,和那个年轻军官一起,走出车棚寻师长去了。
出了工棚,方知太阳出来很高了。上工地担负水闸维修任务以后,每个人都分头干活,作息时间难以整齐划一了。工地上已经吹响了第一次休息哨,战士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在说笑着。其中有一堆人围得最多,笑声最大。他们连忙向那边走去。
一张熟悉的、戴眼镜的脸庞出现在面前。这一瞬间,毕小龙不禁想起自己头一次和师长见面时的情景。师长的那些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一股热潮,荡漾在他的胸间。
战士们团团围着师长,七嘴八舌地说着:“师长,和我们打扑克!”
“不!和我们下对角棋。”
“不不不!还是给我们讲故事吧!”
“……”
这时,和毕小龙同来的那位青年军官,走到师长跟前,报告道:“师长,李主任说春耕生产会议明天就要开了,请你今天赶回去,好给大家作指示。”
“啊,是小林呀!我知道了,刚才已叫人打电话去啦,要李主任把会议搬到工地上来开。”说完,他一眼发现了毕小龙,忙笑微微地朝他说:“哟,小毕也来了。睡醒了没有?昨晚上我挤醒了你,实在有点儿……”
“师长!”毕小龙激动地喊道,再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你,咱俩是老相识啦,怎么还象大姑娘似的?来,打盘扑克。”
说着,他向一边移了移,让出一个位置给毕小龙。毕小龙只好坐下,参加他们的“战斗”了。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师长一边抓牌,一边问他的对家。
“杨晓东。”
“哪里人?”
“湖北。”
师长耸耸眼镜,风趣地说:“哟!那我们是老乡啦!”
这时,毕小龙沉不住气了,叫了起来:“师长,你说话没定性。我是湖南人,你说是老乡;他是湖北人,你也说是老乡。你……到底是哪里人呀?”
“你呀,这张嘴可真厉害!我的家靠在湖南湖北的边边上,说哪里都行。”师长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再说,干革命,四海为家。阶级兄弟,比什么都亲呀!”
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工地上开饭了。有一个活泼的小胖子战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个生辣椒,递给师长一个,调皮地说:“师长,你是真湖南人、假湖北人。不对吗?那就让这辣椒作证吧。”
师长接过辣椒,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湖南兵,就是喜欢辣椒,难怪有人说湖南兵是‘辣椒兵’哩!”
工地上响起了哈哈的笑声……
面前这热腾腾的生活浪潮,冲击着毕小龙的心。老师长那可亲可敬的形象站立在他的眼前。一丛丛火花,在他的心间飞溅开来:生活中的这一幕,不就是一个作品吗?他沉不住气了,又准备挤时间动笔了。
晚霞把海水映红的时候,杨水生探家回到了连队。消息很快在全连传开,本排的、外排的战士们纷纷挤到他的房子里来,向他询问家乡的情况:年景怎么样?家里的人可好?相了对象没有?……
他咧开嘴笑着,有选择性地回答一些问题。接着,从旅行包里取出花生、豆子、瓜子以及湘中山乡的特产——用猪血拌豆腐和猪肉做成的,用柴火烘干的猪血丸子,请大家尝。
战士们吃着,谈着,笑着……
晚霞在天际消失后,月亮带着一群星星上了天幕。战士们陆续离去了。这时,杨水生提着两包特意准备送给连长、指导员的家乡土特产,向连部走来了。回到连队后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几乎与全连所有的战士见面了,就是没有见到毕小龙。这个毕小龙,他是真的不知道我回到连队了吗?还是……唉,应该理解他的心情——一个失败者的心情。自己应该以胜利者的高姿态上门去找他,把汪细英带来的这包书,给他送去。
从连部回来后,他便提着沉沉的一大包书,朝毕小龙的宿舍里走来。这时,毕小龙正坐在床前的一条小凳上,伏在床铺上写什么。看来他的床单多日没有洗了,上面满是煤油印,蓝、黑墨水印,原来的白床单已经成了风格异样的花床单了。
杨水生快步走到毕小龙身后,喊道:“小龙!”
毕小龙站起身来,并不感到意外地说:“啥时候到的?”
“刚到。……时间太紧了,你家我没有去成。”说话间,他把提来的那一大包书,放到了毕小龙的床头,“这是汪细英给你带来的书。刚回来,排里事多,我以后再抽时间向你好好谈谈家乡的情况和同学们的情况。现在我走了。”
班里的战友们早就围上来了。杨水生一走,快嘴的小胖子朝毕小龙神秘地一笑,说道:“快打开,女朋友给你带来什么书?一定是些很有味的爱情小说吧?”
在大家轰轰嚷嚷的吵闹声中,包解开了。这摞书的上面,放着一封信。“哟!还有情书哩。”小胖子嘴巴快,手脚却慢。他的手正要伸过去抓那封信的时候,信已经到毕小龙的手里了。
“快,公开!公开!”小胖子嚷着。
“对,念念,让我们大家欣赏欣赏。”有人立即响应小胖子的提议。
“一定写得很动情,很迷人。”
“当然啰,女大学生嘛!”
“……”
信,当然不能公开让大家欣赏。书,倒是借给了战友们一些。等房子里风平浪静以后,毕小龙才走出宿舍,躲到一丛芭蕉树下,借着月光看汪细英的信。
信很短,一页纸还未写满。上面写着:
小龙同学:
你寄来的那个特别包裹——一小瓶海水,我收到了。你劝我相信海水的力量……作为同学,我祝愿你能实现自己这个伟大的理想。
趁这次水生同学回部队,我和他一起到商店,挑了这些文学书籍,连同上面说的,我心中的这个良好的祝愿,一起送给你。请你笑纳。
愿我们同学的情谊长存!
汪细英
三月四日
毕小龙的手颤抖着,身上仿佛爬着千万条火毛虫,火辣辣的。一阵海风扫过来,带走了他手中的信纸。月色下,信纸随风远去了。他靠着芭蕉树站着,没有去追,任它飞走,飞走……
尽管好些日子以前,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如果那时候有人问他:女友要是抛弃你,你将怎么办?他定会慷慨激昂地回答:“这有什么!”——而今这一天真地来了的时候,他还是感到突然,感到恐慌,感到痛苦。他面对大海,面对月亮,沉痛地问自己:在“退稿条”面前,你不气馁。在“退情条”面前,你又将如何呢?前进?后退?还是……?
大海在回答他,海水在回答他。他踏着月色,带一身海腥味儿,走进了宿舍,坐到床前,铺了开新的一叠稿纸。
渐渐地,稿纸上出现了那个倾注了他一腔深情的题目:《辣椒兵》。
十
大海永远是欢乐的。每天清晨,它用掌声迎接战士们来到新垦出的农田上耕作;每天黄昏,它唱着歌子,送战士们回到营房。海滩上那铺盖着厚厚的沙子的小路,每天两次地留下战士们一层压一层的脚印。
军垦农田上,早稻收割了,晚稻又快插秧了。三个月,在海滩小路上战士们的脚下悄然溜走了。
这天,正是建军节。各班派一个公差,到炊事班来包饺子。毕小龙也出现在包饺子的人圈里。干这一行,他手脚笨拙,包出的饺子既不漂亮,又不牢实。一下锅,就会散包。更何况他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手里捏着饺子皮,心里琢磨着刚刚接到的《大潮》杂志编辑部的信。《辣椒兵》脱稿后,他把它寄给了《大潮》。那天,当他披一身晚霞,沐一路海风,从海滨小镇回到连队时,老排长问他:“寄哪里了?”
他扬了扬刚买回来的《大潮》。
“哪里?”老排长提高了嗓门。
“《大潮》。”
猛地,老排长象听到炸弹爆炸,眼睛瞪得老大:“你,真是下海不知深浅啊!”老排长是《海城日报》和军队报纸的老通讯员,虽然不搞文艺创作,但爱看文艺刊物。他生活阅历广,知道这家刊物的分量。没等毕小龙回话,他又开口了:“你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大作家们发表作品的园地!你,二十刚出头,嘴上没有毛,刚刚学驾船,就闯太平洋啊!”
“我,我觉得这刊物办得好,上面的作品读来怪有味的。我就……”毕小龙听了老排长的话,心缩得紧紧的,有点害怕了。
这时,老排长的情绪平静了,他鼓励毕小龙说:“这一篇,我看是写得不错的。说不定,会中,我们也应该有这个闯劲。”
十天,短暂而漫长的十天,担心加紧张的十天,悄悄地、不安地过去了。第十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文书递给毕小龙一封信。信封上印着两个鲜红的草书字:大潮。信封里厚厚的一叠,拿到手上沉沉的。毕小龙的心和每次接到退稿时一样,一下落到了冰水里。他匆匆把信封塞进口袋,拔脚朝海滩走去。到了海边,他才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封,取出那叠稿纸,准备把夹在稿子里的铅印退稿条取出,带回宿舍贴到《脚印》上。不料,翻出稿纸,夹在里面的竟是一封用钢笔写的信,密密麻麻地写了四大页。字体,既不漂亮,也不工整,一字一句,却象一团团烈火,直朝毕小龙的眼帘里窜:
毕勤(这是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同志:
高兴地读到你的大作《辣椒兵》。我们认为,作品的主题不错,很有生活气息,人物形象鲜明,语言也流畅。现在,结构尚显松散了些,有些段落缺乏生动的细节,读来有说教之感。从这个作品看,你是很熟悉你笔下所描写的生活的。经研究,我们想请你做一次修改。现在,把我们的具体意见附在下面,供你修改时参考……
一连读了两次,毕小龙才把信纸装进信封。这是他头一次接到编辑亲自用笔写来的信。其兴奋之情,超过了他动笔写这个作品前心里的冲动。
他抬起头来,眺望着浩瀚的碧海。海面上,雪花似的白浪,一排排地滚过来。这一刹那间,他突然在心里计算起他和《大潮》的距离来,他守卫在祖国南疆的一个小小的海边渔村,离《大潮》所在的都市,该隔着多少山多少水,多少村庄多少城市啊!可是,他觉得,面前的这个渔村和远方的那座都市,紧紧相连。半个月后,他把修改稿寄出去了。很快地,又回来了一封信,带来了新的热情的修改意见,请他再改改……每回,都是那种既不漂亮,也不工整,但却象一团团烈火的字体。三个月里,这份稿子,从军营到都市,从都市到军营,往返旅行三趟了。今天,稿件又第四次回到他的手里。编辑部的信,仍旧是那样的热情,意见写得是那样的中肯而仔细。现在,他的心里,正在认真地“消化”编辑部的意见,准备再好好修改一次。……
“哈哈……”
“快看,咱们副指导员领谁来了?”
“还有谁?女朋友呗!”
“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哩!”
“……”
人群里嚷嚷开了。大家纷纷朝门外看去,只见那当了三个月排长又被提升为副指导员的杨水生,领着一个上穿白衬衣,下穿蓝绸裙的姑娘,跨门进炊事班来了。这姑娘身材苗条,胸脯丰满,举止庄重而大方。她,就是汪细英。这次暑假,她没有回老家去看父母,却到部队来看同学了。同学,这个连队有两个。到底主要是来看谁?她没有贸然宣布。而在她心里,却是越来越明朗了。这时候,人群里嚷嚷声越来越大。正在入神地琢磨如何修改《辣椒兵》的毕小龙也被惊醒过来。当他抬起头来看时,杨水生和汪细英已经进屋了。屋子里的笑声更高了,战士们抢先取笑着:
“欢迎副指导员的未婚妻来和我们一道包饺子!”
“咱们副指导员的未婚妻好漂亮啊!”
“哈哈……”
杨水生笑咪咪地连连朝大家摆手:“别瞎说,别瞎说!汪细英同志是我和毕小龙的同学。”
汪细英在这群哈哈大笑的战士面前,涨红了脸。她在心里叫道:“一张张好厉害的嘴巴啊!真是秀才碰上兵,有理也说不清!”她没有分辩,也觉得没有必要分辩,怕越分辩自己会越难堪。突然,她的眼睛一亮,放射出灼人的光泽,很快地,那灼人的光泽消失了。是的,她看到了人群里的毕小龙。毕小龙呢,当然也看到了她。此刻,尽管他以最大的努力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但仍然逃不过汪细英的眼睛。两个人的心里,同时涌起了复杂的感情的潮水……
“小龙。”汪细英终于理智地走到了毕小龙面前,轻轻地喊道。
“啊,你,你来了。”
“趁暑假,来看看你和水生。”
“谢谢!没见你来信,不知道你会来,没有去车站接你……”
这时,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小胖子,连忙抢过话头说:
“你没接到信,副指导员接到信了呗!”
大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会过餐以后,杨水生领着汪细英到各班、排的宿舍里去转游。这一则是出于礼貌,看看大家,二来也是为了收集战士们的脏衣服、脏床单去洗。当他们来到一班的宿舍时,汪细英手里已经抱了一大抱脏衣服、脏床单了。
一班的战士中,当然要数毕小龙的床单最脏了。汪细英一眼就盯住了这床床单,连忙动手来取。这时,正巧毕小龙从门外进来了。他快步走过来,将床单拉住了:
“谢谢!让我自己洗。”
“小龙,你别这样……”
“你来部队休假,歇歇吧。我的床单,我自己能洗。”
汪细英不知如何是好了,心里象陡地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一阵绞痛。
杨水生满面带笑地走过来,劝道:“小龙,都是同学,还客气什么。你就让细英帮着洗了吧。”
老排长也走过来了。一阵笑声落下之后,说:“咱们副指导员是全军的学习积极分子,女朋友也不甘落后,是个女雷锋呀!毕小龙,不要争了,让你的同学帮你洗干净点,还这条床单的本来面目吧!”
毕小龙终于松手了,床单抱进了汪细英的怀里。汪细英红着脸看了看毕小龙,头一偏,转身朝门外走去了。
外面,好大的太阳!是个洗涤衣被的好天气。
很快地,汪细英在连队里住了十天。尽管她常来一班,多次想和毕小龙单独谈谈,毕小龙却总是躲着,使她次次扑空。杨水生和她几乎是形影不离,战士们常常和他们开一两句玩笑:“副指导员和未婚妻来啦!”她也只是红着脸,并不反驳。现在,在全连战士和干部们的眼里,她成了杨水生堂堂正正的未婚妻。
明天就要离开部队回学校去了。她决心今晚去见见毕小龙,总觉得自己有些话要对他说。十天来,她也基本上摸清了毕小龙业余时间里的活动规律。于是,晚饭后她独自穿过操场,朝芭蕉林边那栋空着的营房走去了。
听到脚步响,正在木工房埋头修改《辣椒兵》的毕小龙,一口气吹熄了木台子上那墨水瓶做的煤油灯。顿时,房间里一片漆黑。
轻轻的脚步声,还是响过来了。很快,对方嚓地划燃了一根火柴,把木台子上的煤油灯点亮了。
毕小龙把头埋得低低的。
“小龙。”汪细英轻轻地喊。
“……”
“我,我……我来向你告辞。明天,我就回学校去了。”
毕小龙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仍然没有说话。煤油灯光下,一小瓶海水,四个银菩萨,在汪细英的眼前熠熠地闪光在这一刹那间,多少遥远的往事,海涛般地向她奔腾而来……
“我钦佩你的闯劲和韧性。可是,请原谅我不能……我,对你不住。”汪细英话音哽塞,脸腮上悄悄地淌下来两行热泪。
“这是哪里话呀!”毕小龙终于抬起头来,语调冷峻地说,“我正不知道怎样来回报你对我的帮助呢。”
“小龙,你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戳我的心了。现在,我对自己过去讲的话怀疑起来了。我觉得,那时候我们都很幼稚,把世界上复杂的事物看得太简单,太容易。现在我们应该成熟些了。理想,是美丽的,迷人的。可是,脱离了现实,就等于是一张白纸,就是幻想呀!”汪细英说到这里,举手理了理头发,手腕上一块崭新的女式手表,在灯光下闪射着刺目的光。看来,杨水生为她备下的那块手表,终于带到她手腕上了。此刻,她望着毕小龙,目光里浸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前面的一丛丛芭蕉树,在海风中摇曳。哨位上,哨兵枪上的刺刀,在月下闪着寒光。毕小龙的心里,宛如涨潮时的大海,浪涛喧天。此刻,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面前木台上的煤油灯光,一闪一闪,照着那瓶海水,照着四个银菩萨,照着两张痛苦的、矛盾的、慌乱的、复杂的脸。
“你,还有什么话吗?”毕小龙头也不抬地说。
“我希望你认真想一想我的话。”
“谢谢!那请你回去休息吧。今晚,我还想把这篇稿子改出来。”
汪细英没有回话,立起身来了。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银菩萨,轻轻放在毕小龙面前的木台子上,然后转身踉跄地走了。
海水,那瓶自己寄给汪细英的海水!银菩萨,参军离别时她向自己要的银菩萨!毕小龙目光一闪,双手捧起这瓶海水,摆到煤油灯的右侧,和那瓶海水并排放在一起。又将银菩萨放入那四个之中。他从容地握起笔来了……
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着,是那样坚定、有力……
十一
秋风,吹黄了万亩军垦农田。晚稻又开镰收割了。
毕小龙所在的工兵连,担任晒谷和装谷入库的工作。这天下午,他正扛着装满谷子的大麻袋上汽车,突然,老排长在他的身后兴奋地喊:“毕小龙!”
毕小龙肩头一甩,将一袋谷子抛上车,转过身来,只见老排长领着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军人来了。老排长指着满头热汗的毕小龙向那军人介绍道:
“股长,这就是毕小龙。”
“啊!”团政治处宣传股蒋股长大步向毕小龙走来,“你就是毕勤同志呀!”
“毕勤!”毕小龙心里一震,想:蒋股长怎么知道自己投寄稿件时用的笔名呢?
他正愣着,蒋股长已经走到了跟前,向他伸出来一只手:“是你向《大潮》杂志投寄了一篇小说吧?”
毕小龙点点头。
“可把你这个‘毕勤’找到了!”蒋股长笑了,“前天接到军区文化部的电话,说我们团里出了一个战士作者,《大潮》月刊将发表他的作品。作者名叫毕勤,要我们尽快把这个人找到。我打了一个下午的电话,几乎问遍了全团所有的连队,都说没有叫毕勤的人。电话摇到你们连,是赵宏同志接的,他告诉我:‘毕勤在我们连!’好呀!我们军队,不但能培养军事家,而且也能培养文学家了。好好干呀小伙子!”
老排长赵宏,在一旁笑了,笑得那样爽朗,那样甜!好象这个即将发表的作品是他写的一样。要不是蒋股长站在一边,他真会一把将毕小龙抱起来。
“军区文化部把编辑部的信和作品小样转来了,给你。”蒋股长说着,递过来一个印着军区政治部字样的大信封。
消息象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全连。正在晒谷场上翻晒谷子的和正在往汽车上扛包的战士们,一下子围了过来,一层挨一层地挤向毕小龙,来看他手里的信和那印成了铅字的作品——《辣椒兵》。
信纸上,又是那种既不漂亮也不工整,但却象一团团烈火似的字体:
××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并转
一三二四部队毕勤同志:
我们高兴地向部队领导机关报告:你们的部队里又出现了一名战士作者!他叫毕勤。
《辣椒兵》,是毕勤同志的处女作,写得很有生气,较好地塑造了一位红军老战士——师长的形象。我们决定,于明年一月号发表。现将作品的小样寄上。看后有什么意见,盼及时告诉我们。
此致
敬礼
《大潮》编辑部
65.11.2
叭!一滴热泪,落到了信纸上。毕小龙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匆忙将信纸和作品小样塞进口袋,转过身去,扛起一个灌满谷子的大麻袋,劲冲冲地往汽车边走去……
夜。
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已经香甜地入睡了。毕小龙却辗转难眠。枕边,放着编辑部的信和那份作品小样。思绪象匹脱缰的烈马,奔跑在这四年来走过的生活小路上。一下子,它跑在家乡的砂石山道上;一下子,它又跑在铺满黄沙的海滩。大海的浪花,一丛丛在他的眼前溅开,又落下;汪细英的形象,在他的幻觉里甜甜地走来,又酸酸地离去;戴真真在他们从小道登上青竹岭时发的那通“上山不只一条路”的阔论,伴随着她那朗朗的笑声,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消失;母亲追他出门时,送给他的五个银菩萨,到连队第一天看的那篇《永生的人》,发表的那篇日记……等等,数不清的镜头,宛如军营前大海里的波浪,从遥远的地方涌来,又在海岸边消失。是啊,是生活的魔力鼓动着她,是文学的魔力吸引着他,使他在这条路上,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痛心的失败,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脚印,坚持走到了今天。
他手里的电筒又亮了。他用手紧紧地捏着那瓶海水,又读着那封信,看着那份小样。信,小样,都已经是看第七遍了。如果有人要考他的话,他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可是,他还是看不够,总觉得哪里还漏了一点什么,又用手电筒照着,从第一个字起,一字一嚼地往下看着。他觉得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在嚼橄榄,越嚼越甜,越嚼越有味……
七千多字,又一个一个地从他的眼睛下数过去了。这时,隔壁的一个机关办公室(担任新谷入库任务后,他们连借驻在粮库附近的一个机关的房子里)的挂钟又一次报时了。当,当……,一连响了十二下。时候不早啦,明天还要进行繁重的劳动,该睡一睡了。他把信、作品小样和那瓶海水放到枕头边,闭上了眼睛。可是,信上那既不漂亮又不工整的字,又一行一行地在他的眼前闪动,象火团般暖着他的心。没见过面的老师啊,没见过面的朋友!你是谁?这个作品只有七千多字,可是你前后六次给我写的信,已远远超过这七千字了啊!假如,我在哪里撞见你,也不认识,连一声谢都不能向你道啊!假如别人问我,帮助你修改这个作品的编辑叫什么?我答不上来,别人该怎么看我?我自己该多么难堪……
手电光又亮了,他又在看那封信,看那份小样。每看一遍,他都觉得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任何别的享受所无法比拟的,它比蜜糖甜,它比家乡人民在新谷上场时吃“尝新酒”还要暖心,它比母亲亲手炒的落花生还要香啊!
他把小样和信,又一次放下了。可是,大脑却仍然热乎乎的,在兴奋着,不愿意休息。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失眠者的经验之谈,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据说,数数可以驱走脑子里一切杂乱的念头,可以使兴奋的大脑安静下来,然后昏然入睡。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开了,一、二、三……很快地,他数到了一百,数到了二百。当他快数到三百的时候,手却不自主地悄悄伸到枕头边了,手电筒又被他捏亮了……
也不知是第十几次看完《辣椒兵》小样的时候,晨曦悄悄地染白了玻璃窗户。接着,朝霞也临窗了。
两个月后,《辣椒兵》在《大潮》的卷首发表了。假日,毕小龙带着这本新到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刊物,向海边走来。潮退了,海边裸露出一块广阔的沙滩。一群渔家孩子,在海滩上拾着贝壳,拾着被潮水带到海滩上的海菜。初春的海风,还带着寒意,而毕小龙却感到,这风吹在自己热烘烘的脸上特别舒服。
他又登上了那块礁石。当年,他和杨水生来海滩拾牛粪时,经常坐在这里观赏大海的景致,争论问题。他曾在这里猎获到一个生活的哲理。无数次失败的时候,他在这里获得力量,从心里发出“向海水学习”的誓言。也是在这里,他用一个墨水瓶装了一瓶海水,寄给曾经给过自己力量、支持,却又对信念动摇的汪细英……。今天,他又来到这里,思念着一个人——一个他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他,就是那个象海水般给他力量的、写着既不漂亮又不工整但却象烈火一样的字体的人。短短几个月里,他接到了他十几封信:短的,寥寥几句;长的,满满五、六页。面前浩瀚的大海,给了他力量;那个不知姓名的编辑的热情的信件,给了他希望。每一回读到他的信,就涌起毕小龙对他、对这个编辑部的无限敬慕之情。他叫什么名字?毕小龙真想知道这个名字啊!
海浪,一排排,一层层,浩浩荡荡地朝岸边滚来了,朝脚下的礁石扑来了。大海,开始涨潮,面前广阔的沙滩,淹没在一片浪涛里了。扑啦!一个巨浪撞在礁石上,溅开在他的面前。阳光里,飞溅开来的水滴儿,化做红的花,绿的花,黄的花……。毕小龙没有看脚下的浪花,却眺望着远方的海面。他真盼望那位编辑能象这海面上的波涛一样,从那水天相接的地方向自己走来,然后,在这礁石边相会。自己好紧紧地握一握他的手,向他轻轻地道一声谢……
水天相接的地方,只有滚滚的波涛涌来,只有渔船的风帆漂来,却不见他从那里来。毕小龙忍不住了。在礁石上蹲下,弯腰装上一瓶海水。他决心把这瓶海水,伴一封表达自己一腔深情的信,寄给那位不知姓名的编辑。他想他是能够收到的。自己每回寄去的信、稿,他都收到了,都是他回的信。在这一封信里,他忍不住问道: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回信,很快就来了。毕小龙的心兴奋地跳着,把信拆开了。信上,他没有道出自己的名字。简短的几百字,却组成了一支激昂的歌,响在毕小龙的耳际,响在毕小龙的心里:
…………
接到你寄来的这瓶海水,使我想象出了你的形象!
作为一个作者,想知道经常和自己联系的编辑的名字,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这种信任,当深表谢意!为作者看稿,提意见,是编辑的责任,你不要把它记在心上。
编辑部有规定,编辑不宜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作者,那是“突出个人”。因此,要请你原谅我。好在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说不定将来还能见面呢!这里,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字,我姓边。……
毕小龙不知道编辑部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有点不近乎情理的“规定”,难道编辑就不能和作者交朋友?!……他只好捧着这封信,向远方,向大海深深地鞠了一躬。心里的激情,有如面前的海浪:您啊,是老边?小边?男边?女边?请大海的波涛把我深深的敬意,带到你的身边吧!
此时,已是一九六六年二月,声讨“三家村”的浪涛,已经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喧腾起来了。《大潮》出过刊登《辣椒兵》的这一期后便停刊了。接着,所有的文艺刊物相继关门。上上下下的报纸,全部是新华社的电讯稿。一个漫长的文化窒息时期开始了……
十二
坐了半天加一个通宵的火车,在朝霞漫天的时候,毕小龙来到了这座繁华、美丽的城市。
长年生活在偏僻的矿山的毕小龙,陡然来到这座现代化的城市,感到一切都是无比的新鲜。然而,他急于和戴真真见面,急于想知道她的伤情。对于自己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繁华热闹的市容,他毫无流连,只是按照信上写明的地址,急匆匆地寻到了这所医院。
爬到三楼,就是戴真真住的六病室了。还没有到院方规定的探视时间,病室的大铁栅栏门锁着。毕小龙站在门口,急切地朝里喊着:
“医生,医生同志!”
他一连喊了好多声,都无人答话。没法子,他只好在门口呆着。真真啊,你为什么说自己姓边,要和老同学开这么长时间(整整十一年!)的玩笑?这次,你是怎么负伤的?伤势重不重呢?真想马上见到你!可是我已经到了你的病室门口,却又被这道铁门拦在外面。这,这又是什么鬼制度啊!
在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仍不见有人来开门,毕小龙急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用他那握电煤钻的大手,狠劲摇动起铁门来。
这一着真灵,病室医护办公室里匆匆走出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中等身材,剪着短发,脸部被大口罩遮去了三分之二,只留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她来到门边,生气地问毕小龙:
“干什么?”
“我来看个病人。”
“下午三点半以后!”
“我,我是从几百里外的矿山来的……”
对方怔住了。那晶亮的大眼久久地注视着毕小龙。毕小龙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一双极其普通的黄塑料鞋,一副典型的矿工模样。
“医生同志,请照顾一下,我从这么远……”
“你是小龙?”女医生突然问道,语气也温和起来。
“你是——?”毕小龙愣住了。
对方没有答话,取出钥匙把门上的锁开开了。
“请进吧。”她很礼貌地说,语气里透出几分慌乱。
毕小龙还呆立在门边。
“快进呀!”
“你……”
“我是你的同学。”
“同学?”
对方把戴着的大口罩摘下来了。一张毕小龙曾十分熟悉,如今却又陌生了的圆脸庞,出现在眼前。汪细英!这三个字猛地冲到了毕小龙的脑际。一种异常的情感,浸泡着他的心。他怔了,他慌了,他……
对方呢?也坠入一种无言的难堪之中。太突然了,太没有思想准备了。汪细英耳根都热了,脸上那一颗颗不明显的雀斑,全淹没在厚厚的红晕里了。
十一年的风和雨,一齐在这两个胸膛里飘洒……
毕小龙的《辣椒兵》发表后,两个月里,他又相继接到另外两家刊物寄来的作品小样。可是,还没有刊登出来,刊物就停办了。这时候,“革命的浪涛”冲击到了一切领域,自然包括军队。毕小龙因为《辣椒兵》歌颂了军里的老干部,被扣上一顶“为‘带枪的刘邓’立传”的大帽子,送进了“学习班”。不久,就复员回到故乡一座煤矿当矿工了。
一九七七年春天,矿区周围的山头上,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柳树吐翠了。这时已经在这座煤矿当了九年矿工的毕小龙,根据自己的生活积累,开始动笔写一部长篇小说了。几个月后,他把这部四十万言的长稿,寄到了春雷出版社。很快,出版社给他来信,热情肯定了这部书稿,并决定派编辑来矿区和他交换意见,请他修改。这位编辑,就是戴真真。
杨水生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毕小龙复员后,他因率领文艺宣传队宣传“三忠于”有功,很快被提升为团宣传股股长、师文化科副科长。“文化大革命”中,他转业到春雷出版社担任了副主任,负责书稿的审阅工作。好在当时的出版社,实际上是个印刷公司,一年到头只印一、两种上面审定的书。因此,他担任这样的一个副主任,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杨水生担任师文化科副科长的那一年,汪细英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大城市的权威医院当了医生。去医院报到之前,她来到部队里,举行了一个“革命化”的婚礼。丈夫调到春雷出版社工作后,她也随之调到这座城市的一家大医院里来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一个六岁的孩子。
“四人帮”粉碎一年后,下放山乡七年的戴真真,又调回来干本行了。《大潮》杂志尚未复刊,她被安排到出版社当编辑。没想到,在这里她和杨水生、汪细英见面了。杨水生是她的顶头上司。汪细英工作的医院,离出版社也不远。这时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毕小龙,问水生和细英,他们也说不具体。有一天,她在清理、登记当天的来稿。一部厚厚的长篇小说稿,出现在面前。多么熟悉的笔迹啊!戴真真兴奋得跳起来。小龙啊,这些年,你的笔没有撂下,好啊,好!三天三夜,她就看完了这部四十万言的书稿,她被作品的情节感动得落泪了。她连忙上送,请杨水生审阅。没有想到,却被他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枪毙”了。正巧这时,出版社“文化大革命”前的老社长回来了,戴真真又将这部稿子送给老社长。从老社长那里回来,她病了,住进了医院。
她的病还没有痊愈,老社长就把稿子审完了。他立即来到医院看望戴真真,说:“稿子基础不错,作者有一定功力。你是不是给作者发封信,请他来一趟?”
“不!我亲自去。”戴真真兴奋地说。
“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啊!”
“不要紧。”
那天晚上九点钟,她上路了。天空里飘着毛毛雨,她戴着眼镜,冒雨往火车站赶。半路上,她的脚一滑,跌进了路边的水沟。眼镜和背上的挎包都摔到地上了。过路的行人赶来扶他,却见她趴在地上,双手四处乱摸,嘴里急切地叨着:“我的书稿,我的书稿……”
行人帮她找到了装有书稿的挎包。她一看,书稿还好好地装在挎包里,这才嘘了口气,想站起身来。可是,一阵钻心的绞痛,使她又倒下去了。人们把她抬到医院里,一检查,左腿骨折……
“小龙,喝杯茶吧。”
片刻之后,强烈波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了。汪细英领毕小龙来到医护办公室,给他递过来一杯香茶。
“不、不了。我要见戴真真。她是住三十九床吧?”毕小龙没有坐下,也没有接汪细英递过来的茶。
“她……”
“她怎么了?”
“已经转院了。”
“转哪里了?”
“中医院。”
“伤势很重?”
“不轻。”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毕小龙的额头滚落下来。
“你不要着急,能治好的,只是时间会长一点。她是粉碎性骨折,中医院整治这类骨伤,是有一套经验的。”
“那我到中医院去。”毕小龙转身就要走。
“你没去过中医院吧?我又正在值班,要不我领你去。”
“不了,不了,我能找到的。”
“那,我和水生晚上去看她。”汪细英涨红着脸说。
啊,毕小龙这才记起,应该问一句这样的话了:“水生呢?他现在在哪儿?”
“和真真一个单位。”
“啊!”
毕小龙再也没有说话,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下去……
十三
毕小龙终于出现在戴真真的病房门口。
门开着。他立在门边,朝里看去。病房里放着三张床,戴真真躺在里边靠窗户的一张床上。她左腿缠着纱布,笔直地伸在床架上。一根铁丝(也许是不锈钢丝吧)从脚根处的肉里穿过,铁丝上吊着一个铁砣。铁丝穿在肉里,该有多疼啊!而戴真真却毫不在乎似的,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呢!
毕小龙静静地站立着。此刻,他的心里,如同一锅煮沸的水。这一刹那间,多少往事在他的眼前掠过。他定定地盯着病床上那张满是调皮神气的脸,那额前卷卷的刘海,那镜片下光闪闪的眼睛……。这些,他本十分熟悉,此刻却又似乎有几分生疏了。是啊,留在毕小龙记忆里的,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形象。十七年风雨,这个形象当然会变化的!但是,他熟悉她脸上那调皮的神气,熟悉她额前那卷卷的刘海,熟悉她腮上那深深的酒涡……
“真真!”他冲动地喊道。
戴真真把书本放下,转过来望着门外,脸上骤然浮上了欣喜的笑容:“还愣着干吗?快进来呀!”
“总算见到你了!”毕小龙激动地走上前去。
“我早说过,说不定将来我们还可以见面的哩!现在,不是见面了吗?咯咯咯……”戴真真咧开嘴来,放出一串调皮的笑声。
“还笑!”
“怎么?老同学见面了,不笑,还哭呀?”
“你的腿……”
“跛不了!会好的。”
“你,真是个乐天派呀!”说着,毕小龙将带来的一网兜水果,往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猛地,他看到上面放着自己当年寄给“边编辑”的那瓶海水,忙把放上去的网袋又提起来了。他怔怔地立着,好一阵才指着那瓶海水说:
“这个,你一直留在身边?”
“怎么?你希望我丢掉?”
“不不不!”毕小龙连连摆手。突然,他问:“你为什么说姓边?”
“我是编辑,就是姓边(编)嘛!”
“也怪我,连自己同学的笔迹都没有认出来。你的笔迹,变化也真大!再,谁会猜得着你当了编辑呢!”
“是你叫我当的编辑呀!”
“我?”
“正是你。”
“瞎说!”
“还记得你第一次接到退稿条,把它贴在《脚印》剪贴册上寄给细英姐的事吗?”
提到汪细英,毕小龙不禁低下了头。
戴真真也陷入了沉思。她想起当年看到毕小龙把退稿条贴在《脚印》上寄给细英的事。当时,她正读高中二年级,准备毕业后遵从父命报考医学院,将来继承父亲的事业。然而这件事,对她触动很大。她竟拼命钻开了文学,毕业后考进了一家名牌大学的中文系。她和细英分手了。因为考虑到细英和小龙的关系,他不便向小龙去信,但仍暗暗留心毕小龙的去向,关心他的创作情况。在大学中文系刚念够两年时,《大潮》编辑部到学校来要编辑,挑中了戴真真。每当她向作者退稿的时候,眼前老是出现毕小龙的那一张一张的退稿条。她尽最大努力给作者写亲笔信,认真地对作品提出意见。没想到,半年后,《辣椒兵》来到了她的案头。尽管改名了,但那熟悉的笔迹,却使她明白是毕小龙的作品。她喜欢这个作品,却又不愿在毕小龙面前“公开”自己,因为……
这时,病房门口有人影闪动。是汪细英和杨水生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了。晚饭时,汪细英告诉杨水生:“毕小龙来看戴真真了。我们也去看看真真吧,你,做为真真的同学和领导,更应该多关心她,注意和她搞好关系。真真可是你们社里的业务骨干呢!”乖巧的杨水生,知道眼前的形势不利于他这号在专业性很强的单位中的“南郭先生”,非得灵活应酬不可。于是,撂下饭碗,就跟着妻子上医院看戴真真来了。猛然间要跟毕小龙、戴真真见面,而且和汪细英一起去,这将是一个多么难堪的场面啊!他真后悔,为什么自己要把毕小龙的书稿“枪毙”呢!当初为什么不也“灵活灵活”呢!现在,唉,唉……
“小龙不知道……结了婚没有?”路上,汪细英突然问杨水生。
“怎么?你……”杨水生十分不自然。
“要是……他和戴真真结合……”
“别管那么宽吧!”
“应该成全成全,都是老同学。”
现在,他们来到病房门口,看到屋里的一对人谈得十分亲热,不由得将身子闪到一边去了。
“……当我从细英姐的口里,得知你收到了十三张退稿条时,我的心强烈地震动起来,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高中毕业后,报考中文系,争取将来当个编辑!为这事,我和父亲闹翻了……”
“你,真好!”毕小龙的声音。
“不,我……对你不起。”
“这话怎么说?”
“把你耽搁了。”
“耽搁了?”
“是啊,要是我不摔伤腿住进医院,你的书稿修改进程会快一些的。”
“真真,我的老边!”
毕小龙这浸满感情的话,把窗外的一对儿弄糊涂了。什么老边,什么老边呀?
“告诉我,你这部长篇里的那个母亲的形象,为什么写得那么好?”
“我爱我的母亲。你看!”
“银菩萨?是参军时你妈……”
“……送给我的。”
“真好看!给我一个好吗?”
“好。”
“……”
汪细英的身子颤抖着。这些话,仿佛立刻间化做了一条无形的鞭子,在猛烈地抽打着自己。不懂事的六岁的孩子,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角,不解地问道:“妈妈,你冷吗?为什么发抖呀?”停了停,孩子又撒娇地说:“为什么不进去看真真阿姨?坐在真真阿姨床上的,那是谁呀?”
孩子的话,也象是鞭子,在抽打着汪细英。杨水生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团团烟雾,绕着他的脑袋飘动。
“告诉你,细英姐和水生他们的孩子六岁了,长得很可爱。”
“你呢?爱人在哪?孩子几岁了?”
“咯咯咯……爱人?孩子?正想请你这位作家给我写一个哩。我要一个很理想、很理想的!咯咯咯……”
“走,我们进去!”窗外,杨水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将烟头一甩,拉了汪细英一把,便大步朝病房里走进来。真真的笑声还没有落,杨水生的话音就响开了:
“真真,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呀?”
真真抬起头,小龙也转过身来。
“哎哟哟,原来是老同学来了!小龙,祝贺你呀!你的长篇小说写得不错!不错!这将是一发重型炸弹!”杨水生热情地笑着,朝毕小龙伸出手。
汪细英尴尬地在门边停了一下,脸上隐隐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又很快强露出笑容,拉着孩子,大大方方地朝毕小龙和戴真真走了过来……
一九八二年三月起草
一九八三年四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