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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女泪 山女泪

沿河而来的风,吹乱了这片荒地上的草,摇动了开放在绿草丛中的一朵朵黄的、紫的、白的不知名儿的花。这里,新垒起了一个坟墓。此刻,坟墓前面趴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哭得分外伤心:

“奶奶,嗷嗷……奶奶,嗷嗷……”

两个孩子的身后,蹲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两行泪水,在他那被山风吹得黑黝黝的脸腮上流淌。泪滴儿,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他脚下的几株小草。他没有哭出声,点燃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孩子们的哭声,刺得他心痛。他脸腮上的泪珠儿,流淌得更快了。

在这个新坟右前方的一株绿竹下,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抱着竹子在饮泣。大概是太羞愧了吧,她没有把哭声放出喉来。人活着的时候,别人看到他的缺点多,而一旦死去,他生前的许多许多优点,就一下子涌到你的面前,象钢针一样扎着你的心。有时候,许多误会,要到人死了才能明了;很深的怨恨,要到人死了才能消除;难解的谜,要到人死了才能解开;还有……唉,唉,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面前这位抱竹饮泣的女人,是不是这样呢?

孩子们的哭唤声,戳得中年男子的心痛,也戳得这女人的心痛。她实在憋不住了,长喊一声“妈——”,便扑倒在坟堆上,伤心地放声嚎哭起来:“我有罪,我、我、我对不住您呀……”

河风大了。坟堆四周,草在摇,花在动。河风,把两代人的哭声卷走,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三天前,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用人类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她默默无闻的一生,长眠到这绿水畔、青山下了。

让我们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山乡女子作一个小传吧!

面前这条河,是长江的支流的支流,这里的人称它为飞龙河。它源于西南方的飞龙山,出了飞龙山,穿过一个又一个山谷,流到了这里。河岸两边,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远处,山岭连着天际。天晴的日子,站在河东南岸的望龙山上,朝西北方向望去,只见群山耸立,直插天宇。山岭连绵起伏,象一条腾飞的蛟龙。那里,就是飞龙山。

飞龙河流到这个山谷,被一座陡峭的山峰挡住了,只好偏过头来,向北窜去。于是,在这座陡峭的山峰对面,形成了一个几百亩田地的小河湾,成为一个几百口人的村子,人称龙河湾。河湾里,依山傍水座落着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房子。最惹人注目的,是村东头那栋花瓦屋。这是村里唯一的富户人家的宅子。

这里是出进飞龙山的要道。早年间没有公路的时候,一条砂石山道,从对面山头上滑下来,一直伸到飞龙河边,过了渡,又带子似地蜿蜒而去,伸向飞龙山的深处。那一年,国家在这里建飞龙山林场,山岭间新修了一条公路。汽车,出现在这个古老的山村了。

村前的渡口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水泥公路桥。村民们去小镇、上县城,都打着哈哈从这条桥上走过。过路的行人,进飞龙山,出飞龙山,也都是迈开大步从这桥上走过。腰包里有几张“麻大五”(当地人对五元一张的人民币的称法)的,还买上张车票,坐上汽车从这桥上过呢!而早年间,没有公路、没有桥的时候,来往的行人都得从村前这个飞龙渡上过。

我们的故事,就从早年间的渡口说起。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了,摆渡的老艄公去世了。村民们一致推荐十三岁的孤儿阿四来摆渡。渡船,是村里的公物。渡口,是龙河湾兴办的一项公益事业。摆渡者不向行人收费,生活费用全由村民们摊派。同时,渡口东岸有一座青砖建筑的河神庙。庙里除神堂外,还有两间住房。这庙,也就归摆渡者管理、使用了。

十三岁的阿四,夹着一卷破铺盖上了渡船。多数日子,他吃住在船上。遇到河里发大水,不能开船了,他才搬回河神庙,住上一、两天。

渡船,在东西两岸来来去去;山洪,在飞龙河里涨涨落落。阿四在渡船上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年年月月,阿四驾着渡船要接送多少新嫁娘,然而,他自己到二十六、七岁了,却还是光棍一条。早早晚晚,他的渡船上要过往多少年轻美貌的妹子,可是……!也有过那么几回,一些胆大些的、心地好的妹子,坐在他的渡船上,多情地看他几眼,拐弯抹角地问他几句。那时,穷得丁当响的阿四,哪里敢往这方面想?眼看三十岁喊得应了,他仍是孑然一身……

这天黎明,河岸两边的山峦还在甜甜的梦中没有醒来,阿四就被对岸赶早路的人喊醒了。他抽出长长的竹篙,启动渡船,过对岸接人了。送走这位早行人,阿四用竹篙把渡船固定住,蹲到船边,在河水里洗洗手,准备再回到舱里躺一躺。猛地,溶溶曙色里,他看见河面上飘过来一个木盆。朦胧中,他看见木盆里还放的有什么东西。

木盆顺水飘流而下,很快来到了渡船边。阿四将木盆捞上船,却见盆里有一个用破棉絮裹着的婴儿。婴儿不知啼哭了多久,已经没有气力了,但仍然在不安地哼叫着。阿四,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把抱起了婴儿。大地,还沉睡在拂晓的宁静里,只有河水轻轻地拍打着船沿,发出低微的哐当声。孩子一阵阵的嚷叫声,全撞击到了阿四的心上。这颗坚强的男子汉的心,被震撼了!他抱着婴儿呆立在船头,任清凉的河风吹拂着热辣辣的面颊。

“划船的叔叔,请划过来一下,我们——要——过——渡!”

对岸,一个女人尖尖的嗓子在喊他了。一种多年养成的职业责任感,使他立即将婴儿放回木盆,把木盆搬到舱里,然后,手脚麻利地启动了渡船。

天渐渐地亮了。早霞,镀红了东方天际的山峦。河面上,飘起了薄纱似的水雾。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船靠岸了。上船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和一个七、八岁的穿着土布新衣的细伢子。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一个个贴着红纸条的包包。看来,她是带孩子去走亲戚的。

“这位嫂子,真早呀!”女人上船后,阿四打招呼说。

“路远,得到一个亲戚家赶中饭,又带着细伢子,不早点不行。”女人笑笑说。

“坐稳当点,开船啦。”

长长的竹篙插到了河底,船离岸了。渡到河心时,舱里那躺在木盆里的嫩毛毛,突然“呜哇”一声嚎叫起来。

“你娃子哭啦。”过渡的嫂子连忙说。

阿四收住竹篙,呆立在船头。船,顺水往下飘去。孩子的哭叫,使摆渡的汉子心慌意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过渡的女人赶忙起身,钻进舱去,抱出了嫩娃娃。

“怎么,他妈妈这么早就出去做活路,把孩子丢到船上来了?”

阿四木然呆立着。猛地,他发现船正顺水往下飘,便赶忙将手中的竹篙插向河底,用劲一撑,船又向对岸漂去了。

“娃子准是饿了,要吃奶了。巧啦,我今个把吃奶的妹子放在家里了,现在奶就胀得很。来,嫩娃,婶子喂你奶。”说话间,过渡的嫂子已解开衣襟,把娃子搂到了怀里。

苦命的孩子不知饿了多久了,此刻,在这位不知姓、不晓名的过渡妈妈的怀里,香甜地吸吮着奶汁。

“这娃儿生下多久了?”过渡的嫂子一边用手指轻轻点着孩子的嫩脸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阿四。

“……”阿四没有答话,偏过头去,将长长的竹篙用力戳向河底。

“看样子,和我那妹子差不多大。”大嫂子仍然没抬头,端详着怀里的孩子,自语一句。

“……”

竹篙在水中起落的哗啦声,代替着阿四答话。

“你看,饿得厉害啦,吸奶吸得这么猛。他妈妈呢?奶水一定不多吧?”

“……”

阿四还是没有回答。他怎么回答呀?他只觉得脸热得更厉害了,心跳得更快了。

“长得真漂亮!男娃,还是女娃?”

女人又问开了。阿四没有答她的话,她也没有在意。她看那娃子看得入迷了。

过渡女人这一串无意的问话,就象阿四手中的竹篙点着河水那样,一篙一篙点在阿四的心里。阿四的心里溅开了浪花。自己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女人。往后,这日子也不见得会怎么好。看来,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么个命呀!带了他吧,没讨堂客先带个崽娃吧!……船下,河水哗啦哗啦地淌着,撞在船头上,飞溅开一丛丛浪花。摆渡的汉子,心里难以平静了,脸一阵比一阵热。是为自己要做父亲了而激动?还是为自己没讨堂客就先认崽而害臊?说不清啊,说不清……

船,在阿四复杂的心情中靠岸了。这时,嫩娃娃在过渡婶子的怀里吃饱吮足了。他还不知道人世间的苦难,有了眼前这种短暂的满足,他就高兴了,乐了,对着这位喂奶的婶子笑了。

“来,快对你爹爹笑一个,快对你爹爹笑一个!”过渡的嫂子把娃子抱到阿四面前。小家伙正在乐处,咧开小嘴对着阿四直笑。

阿四也红着脸笑了。他低沉地对过渡的女人说:“嫂子,谢谢你了。”

“这是哪里话?你堂客奶水不多,你要买猪蹄炆药给她吃,发发奶。下午我打转身的时候,还可以喂他一次奶。”

“你……屋里在哪里呀?过去,怎么没见你打这里过渡过?”

“我屋里离这不太远。过去不往这山里走,最近才在山里结了一门新亲戚。往后,就要常上你的渡船,常劳你的驾啦!”那嫂子说着,爽朗地笑了。

阿四从过渡嫂子的手里接过娃子,目送着他们娘崽俩走下渡船,沿着那砂石山道进山去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巅上露出了半张红脸,把一抹丽辉,洒在阿四和他怀里的娃子身上。

从此,渡船上多了一个娃子。摆渡的爹爹,带着他从河这边荡到河那边。过渡的女人,中年的,青年的,不知有多少人喂过他奶!也数不清他有多少“妈妈”。

娃娃,在这个大摇篮——阿四的渡船上,一天天地长大着。也不知是哪一天,做爹的阿四,给孩子取了一个名:河娃。含意很清楚:这是从河里捡来的娃。

河娃,在河风里长起来。转眼,他十一岁了。

靠山吃山,近水吃水。这里,既靠山,又近水。上山打柴采果,下河捉鱼摸虾,河娃样样都行。五、六岁时,他就跟着爹爹学会了游水。如今,他一头扎进水里,等再从水里钻出来时已经过了半条河了。

每天,他都陪伴着阿爹在渡船上。有时,过渡的行人不多,正坐在舱内巴旱烟的阿四懒得起身,河娃就接替阿爹,撑篙摆渡。碰上阿四要到二十里外的小镇赶集办事,那么,这一天就全由河娃来摆渡了。河娃,成了摆渡阿四的一只有力的臂膀。

河娃几岁的时候,阿四带着他在渡船的舱内过夜,懒得到河神庙的房间里架铺了。娃儿上了十岁,再挤在小小的船舱里,就睡得不香甜了。于是,爷儿俩把铺盖搬到河神庙的房间里来了。每到黑夜,没了行人过渡的时候,爷儿俩便把船拴住,扛着竹篙,回到河岸上的庙里去。

已是阴历十月间,降霜的季节来了。一天下午,河风刮得人脸皮儿痛。这是霜头风啊!明天早上,准又会降大霜。天黑一阵了,依山傍水的一栋栋房屋里,亮起了点点暗淡的松明火。上午,那位进山去看亲戚的柳嫂(就是那天给河娃喂奶的嫂子),过渡时交代说,她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些,要他们等等她,晚一点收渡。现在,阿四爷儿俩钻进船舱内等了好久好久了,还不见柳嫂来。估计她可能在亲戚家歇夜了,于是,父子俩走上岸来把船拴住,扛着竹篙,准备回庙里去了。

“大叔!我……”

阿四爹儿俩刚刚上岸,只见暗淡的星光里,一个年轻妹子向船边走来,站到了他们面前。

“是要过河吧?”

年轻妹子迟钝地点点头。

“上船吧。”

那妹子上船了,阿四对河娃说:“你先回去吧,我送她过去就来。”

“不,我怕。”河娃说着,也回到了船上。

船启动了。星光暗淡,大地罩在一片朦胧的夜色里。那年轻妹子,呆呆地立在船头,没有到船中间来。风很大,吹乱了她一头长发。天很暗,这妹子的模样儿看不真切,但可以看出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若是生在富户大家里,说不定还在妈妈身边撒娇呢……现在,天这么晚了,她要上哪里去?

“妹子,站到船中间来吧。风大浪高,船不稳呀。”阿四关切地招呼道。

妹子没有答话,依然呆立在船头。

船到河心了。浪趁风势,风助浪威,啪啦啪啦地打着船沿,扬起高高的水花。

“快到船中间来,快到船中间来!”河娃也连连喊着那妹子。

“好人哪,谢谢你们了!”突然,那妹子带着哭腔说话了。话音刚落,她纵身一跳,扎进了水急浪高的河中。

阿四呆了,河娃呆了。立时,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阿四的脑际:“这妹子寻短见!”他赶忙将竹篙递给河娃:“把船挽住!”说着,扑通一声,跳进了滚滚的洪流中。

河娃慌乱地挥动竹篙,撑着渡船,往爹爹游去的地方靠拢。冬日的夜晚,河面上寒风刺骨。阿四透湿的身子在夜风里抖动。那妹子被放到了船板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天上没有月亮,船上没有灯光。黑暗里,急坏了阿四父子俩。河娃握着竹篙,不知是该往对岸撑呢,还是往回撑,一时呆立在那里。

“回去!”阿四一把夺过河娃手里的竹篙,使尽全力将渡船撑回西岸。

船头撞碎一排排波浪,飞快地向岸边靠拢。阿四的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必须马上给这妹子换衣服,不然,虽没有淹死,也会被冻死的!可我们爷儿俩,都是男的,谁的衣服能给她换?她自己已经不省人事了,谁给她换衣服?对,上岸后先把她搬到自己床上的被窝里暖着。可是,这……这湿衣服谁又来给她脱呢?唉,唉唉,今晚真是活见鬼,活见鬼啊!

“他大哥,还没有收船呀?”

正在这时,柳嫂站到渡口上了。这下,可真给阿四解了难题。他赶忙把船靠上岸,连连对柳嫂说:“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快,快来帮帮忙!”

“帮什么忙呀?”天色很黑,柳嫂没有看清那个躺在船板上的全身透湿的妹子。

“快,帮忙把她抬回屋里去,说不定还有救。”

柳嫂这才看清了,一边赶忙上前抬人,一边急切地问:“这是谁?”

“不知道。一个过路人,年纪轻轻的细妹子,跑到船头上来寻短见。唉,总是有什么作难的事。”

说话间,阿四和柳嫂抬着这个跳河的妹子,匆匆往河神庙走去。

庙堂里,烧起一堆熊熊的火。一把把干柴投进火堆,火焰窜起两尺高。火堆边,阿四和河娃正烤着自己和那位年轻妹子换下来的湿衣。湿衣在火堆上,冒着腾腾水汽。

热心的柳嫂,留在这里陪那妹子过夜了。刚才,她和阿四一起,把妹子抬到庙里,用土法子把那妹子喝到肚子里的水倒了出来。不省人事的妹子,终于轻轻地哼出了一声。这时,柳嫂才把阿四父子轰出门,自己给那妹子脱下湿衣服。然后,将她放在阿四父子的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在河水里泡了这么久,妹子的身子冰冷冰冷,就是盖上再厚的被子,一时半刻也暖和不起来呀!何况阿四床上的被子,又硬又破。好心的柳嫂便自己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紧紧地搂着那妹子,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这年轻妹子冰冷的身子。

好大一阵过去了,那妹子的呼吸越来越粗,哼叫声也越来越大了。终于,她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见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柴堆上的火焰,腾腾跃起,照亮着庙堂那早被烟火熏黑了的墙壁,照亮着屋顶上的朽梁、破瓦。“啊?我这是到了哪里了?”妹子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里,又似乎不象……

“啊!我……”那妹子恐慌地叫着,挣扎着想坐起来。

“醒了!醒了!”柳嫂惊喜地叫着。

坐在火堆边烤衣服的阿四,急忙向床边走来。河娃也提着烤得半干的衣服走过来了。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那妹子呼叫着,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白白的上身,一丝不挂地袒露在被子外面。惊喜中的柳嫂,先是一愣,紧接着一把将那妹子按倒:“小妹子,你,你还没穿衣服!快躺到被窝里!”

阿四早已调转身子,坐到火堆边去了。河娃,也赶忙偏过头去。

那妹子这时才真正地醒了。她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泣着。

“小妹子,别哭了,和嫂子说句话。”柳嫂紧紧地搂着那妹子,安慰说。

妹子哭得更伤心了。

“什么事使你这样着难,这样想不开?快跟嫂子说说,让嫂子为你拿拿主意。”

“……”

被窝里,依然只是低低的哭声。

“天大的难事,年纪轻轻的,也不该去走这条路。天长日久,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哩!”

“……”

回答柳嫂的,还是那断断续续的饮泣声。

这时,那妹子身上脱下来的湿衣,一件一件全烤干了。阿四将它叠好,放到床头边,然后对柳嫂说:“我和河娃到船上过夜去了。”

“好,你们歇着去吧。”

河娃又抱来一大抱干柴,放到火堆上,随后跟着阿爹走出庙堂,到河边的渡船上去了。

被窝里的妹子,总算停止了哭泣。柳嫂这才将烤干的内衣递给她,让她穿上。

“小妹子,叫什么名字?”

“我?”

“嗯。”柳嫂点点头。

“名儿?”

“嗯。”柳嫂又点点头。

“家里人喊我雪妹子。妈妈说,我是下雪天生的。”

“今年多大了?”

“十六。”

“家在哪里?”

“大山里。”

“村名呢?”

“十里坳。”

“离这里多远?”

雪妹子摇了摇头。

“到底有什么事使你这样做呢?”

哇地一声,雪妹子又哭了。随后,不管柳嫂怎么问,她再也不开口了。

天亮了。雪妹子爬起来,穿好衣服,对柳嫂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庙堂外走。

这时,阿四和河娃,端着在渡船上煮熟的饭菜回来了。走到庙前,正碰上推门出来的雪妹子。

雪妹子连忙朝阿四和河娃跪地一拜,说:“难为你们了。”

“你,快别、别这样。”头一次受人跪拜的阿四,慌忙将雪妹子扶起。

“我,走了。”雪妹子含着泪花说。

“你准备去哪里?”柳嫂站在身后问。

“是呀,你准备去哪里呢?”阿四也接着问。

“不知道。”两颗热泪,从雪妹子的腮帮上滚落下来。

“阿姐,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十一岁的河娃,拉着雪妹子的手说。

“河娃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你要是愿意,就住到我们这里,给我们洗洗衣,做做饭吧。”阿四也开口了。

“小妹子,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他们可都是好人呀。”柳嫂也在一旁帮腔了。

雪妹子迟疑地站立了好一阵子,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走进了庙堂。

山上,一株株新竹吐翠了,一蓬蓬刺莓变红了。雪妹子在这里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

雪妹子和河娃玩得可好了。有时,阿四有事外出,留下雪妹子和河娃摆渡。从大山里来的雪妹子,从没有握过船篙,船儿很不听她的使唤。十一岁的河娃,便当她的师傅了。渐渐地,竹篙在雪妹子手里,也挥舞自如了。多数的时候,阿四在船上摆渡,他俩就上山打些柴禾,挑到小镇上去卖;采得野果,就带回来给阿四吃。男孩子野些,常常不是脚上扎刺,就是手指划破。这时候,雪妹子便从身上取出针,小心翼翼地为河娃挑刺;从兜里掏出碎布条,轻手轻脚地为河娃包扎。渐渐地,河娃对雪妹子,姐姐长、姐姐短地喊得可甜了。

有一天,他们上山打了一担柴禾后,两人坐到一株大松树下,吃着刚刚采摘的酸枣。雪妹子对河娃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娘死后不久,爹也咽了气。这时候,村子里的一个财主要她给自己的大痴呆儿子做婆娘。平时,村里的姑娘一见到这个傻得抓屎吃的呆子,都吓得转身就跑。雪妹子一听到这个消息,连夜翻山逃走。在那串连着一座又一座山的崎岖小道上,跑了整整一个夜晚,又跑了整整一个白天,来到了飞龙渡。她想在这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落脚,可又怕被那家财主再抓去受罪,所以,那天上了渡船又寻短见……

“他们抓不到你了。”小河娃天真地笑了,“要是再来抓你,我和爹帮你打他们。”

这天早上,河娃和村子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约好,上山去摘刺莓。刺莓可甜了,可好吃了。他想邀上雪妹子一起去。

“河娃,你和他们去吧。”雪妹子头一回拒绝了河娃的要求。

“你呢?”河娃不解地望着她。

“有事。”

“什么事呀?”

“等会儿柳嫂要来。”说着,雪妹子低下了头。

她来做什么呢?河娃心里想着,没有往下问。这几天,柳嫂来过好几次了。有时蹲在船舱里,低低地和阿爹说着什么;有时拉着雪姐姐的手,坐到河岸边的草地上叨话。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河娃懒得细想,便和小伙伴上山采摘刺莓去了。……

现在,他用桐叶包着两包又大又红的刺莓回来了。一包,他准备送给阿爹;另一包,送给雪姐姐。很快地,他来到了渡口。渡船正好靠着这边的岸。一看,阿爹不在船上,雪姐姐也不在船上。是村子里的小满叔在帮着摆渡。

小满叔朝他做了个鬼脸,嘴巴朝岸上的河神庙翘翘,示意他到庙里去找。

他调转身子朝庙前跑去。远远地一看,阿爹蹲在门外,埋头吸着烟。今天,他穿上了新衣,头发理了,嘴巴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了。他不时抬头望望庙堂那闭着的木板门,脸红红的,兴奋、激动而又不安。

“爹!”河娃跑上前去,递给阿四一包刺莓,“给你,刚从山上摘来的。”

阿四最爱吃刺莓了,这一回,却例外地将河娃递过来的刺莓挡回去:“你先拿着,我现在不想吃。”说完,又望了望庙堂的木板门。门仍然关着。

看阿爹不吃,河娃想进屋去找雪姐姐,把另一包刺莓送给她。他刚要去推门,被阿爹一把拉住了:“别,别进去。”

“雪姐姐在屋里吗?”

“河娃,爹问你一句话:她,好不好?”

“哪个呀?”河娃胡涂了。

“雪……”阿四的话没有说出,脸已红得象个关公了。

“你问雪姐姐?好,她好!”小河娃跳起来说。

“以后,你别叫她雪姐姐了。”

“那……叫什么?”

“叫……”阿四没有说出口,脸涨得更红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柳嫂探出半个身子来,向阿四抬了抬手,兴奋地说:“成了,成了,她答应了。你进来吧!”

阿四进去了,河娃也跟着进去了。屋里,头一回摆上了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放着几杯茶。雪妹子坐在桌边,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根。另外,还坐着村子里两位年龄最大的老阿公。他们正在商谈着什么事,看来,此时已经进入尾声了。

“雪姐姐!”河娃忘记了阿爹刚才的交代,依旧这样喊着,扑上前去,递给雪妹子一包刺莓,“给你,我摘来的,可甜了!”

雪妹子一手接过那青青的桐树叶包着的刺莓,一手将河娃搂到怀里。河娃觉得,她的脸火辣辣的。

“爹,这包给你。”河娃把另一包刺莓捧给阿四。这一回,阿四接住了。

“孩子向你们祝福了。你们往后的生活,会象这刺莓一样甜的。”一位老阿公借题发挥道。

“是啊,家旺全靠人和。阿四为人忠厚,心地好。河娃聪明,听话。雪妹子,你们家往后的日子,会过得红火的。”另一位老阿公又祝福地说。

雪妹子没有答话,低着头,用手理着河娃短短的头发。四十岁的阿四,平日里和雪妹子坐起一道,十分随便、自在,此刻,却显得局促不安了。生活内容,在发生着多大的变化啊!

什么时候,柳嫂已把河娃拉到了一边,轻声告诉他:“往后,不能再喊她姐姐了。”

“喊什么?”

“喊妈妈。”

“啊?!……”

河娃,这个十一岁多的孩子,似乎一切都明白了,又似乎一切都更胡涂了。他怔怔地望望柳嫂,又呆呆地看着阿爹和雪妹子……

就是这一年的冬天,通往小镇和县城的山道上,开过来了长长的队伍,个个帽子上都缀着闪闪的红五星。飞龙渡热闹了。解放军的队伍,打这儿渡河,去围剿盘据在飞龙山的一股武装土匪。整整一个上午,队伍还没有渡完。

接着,渡口上又来了穿着灰制服的工作队。一个女工作队员还特意在渡船上呆了一天,向过往的行人宣传。这里,那里,都能听到山民们在兴奋地议论:世道变了,穷人该坐天下了。土地,马上就要分给穷人了。

世道果真翻了个个儿。龙河湾东头的花瓦屋的主人,被赶出来了。这里,一半变成了村公所,一半做了小学校。穷人的孩子,也开始上学了。

这一天,吃过早饭,雪妹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件半新的洋布衣服,替河娃穿上。这是前几天分地主的财产时,她特意挑下的几件男孩子衣服中的一件。她一边替河娃扣着纽扣,一边问:“想读书吗?”

“读书?”

“嗯。你没听说人民政府在村里办起了新学堂?今天,我带你报名上学去。”

这天报名的人并不多,前面只站着五、六个。有的是妈妈领着来的,也有的是爹爹领着来的。报名读书的孩子,有六、七岁的,有十二、三岁的,也有个别十六、七岁的。

“你叫什么名字?”轮到河娃了,负责报名的女老师笑吟吟地问。

“河娃。”

“姓呢?”

“龙。”

“今年多大了?”

“十二。”

“家长的名字呢?”

“家长?”河娃没听懂。

“就是你爹爹的名字。”

“龙阿四。”

“你愿意读书吗?”

河娃点点头。

“今天你妈妈为什么没送你来,叫姐姐送你呀?”说完,女老师偏过头来想和雪妹子打招呼,却见雪妹子的脸涨得血红,将身子转过去了。小河娃也低下了头。女老师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错在哪里呢?送他来的这位女子,不是他的姐姐,难道是……?

女老师没有往下细想,愣了一下,就灵活地转过话题说:

“带学费来了吗?”

“多少钱?”这时,雪妹子才低声地问。

“两万元(旧币)。”

雪妹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包。她打开布包,摸出了两张崭新的票子,递给了女老师。

“好吧。后天开学,记住了吗?龙河娃同学。”

河娃规矩地点着头。

落日的余辉,映红了河面。晚霞,烧红了西边那连绵起伏的飞龙山峦。这时候,飞龙渡暂时没有行人。阿四瞅住这个空子,提着今天捕到的大半桶河鱼,往家里走来。

和雪妹子成亲后,阿四有了真正的家庭了。不久,解放大军进了山,土改工作队也进了山。解放了,翻身了。他家的小日子,正象那一天老阿公说的,越过越红火了。阿四心情舒畅,精神充实,对生活也追求个丰富了。分地主财产那天,他要回了一张鱼网。摆渡的空隙里,他常常在河里撒上几网。这一则是寻求生活的乐趣,二来也捕点鱼虾改善改善生活。

“今天收获不小。你看!”

阿四高兴地将大半桶鱼放到雪妹子面前。

雪妹子正在灶边做晚饭,转过身来,看到阿四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脚边放着一个木桶,装了大半桶活蹦乱跳的鱼。她用手提出一条,问:“你嘴馋不馋?”

阿四用手摸着头,嘿嘿地笑着。

“想吃吗?”

“想呀,”阿四老老实实地说了,“今晚就煮两条吃吧。”

“想得好,馋猫!”说着,雪妹子吃吃地笑了。

笑毕,她认真地对阿四说:“我想全留下,明天送到镇子上去卖了。”

本来就憨厚、老实的阿四,在雪妹子面前更是温顺得象只绵羊。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件事,便轻声地说:“对,送到镇子上卖了,你再买点那个药吃吃。”

阿四提到“药”,雪妹子的脸热了。他们结婚一年了,雪妹子还没有“喜”,柳嫂给雪妹子送来过几次药,雪妹子也都吃了,可是并没有见效。夫妻俩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却不免有点发毛。

“吃什么鬼药!”这时,雪妹子佯装生气地说。

“那你就买件新衣服吧。”阿四赶忙改口。

“也不。”

“那你……”

“上午,我送河娃报名了。”

“……”

“我想给他买双胶鞋。一落雨,天就冷了,是学生伢子了,还光脚呀?”

“好,好。”阿四连连点头,心里一阵阵发热。

第二天早上,雪妹子领着河娃往镇子上去了。二十里山路,不大一会就从这两个山里人的脚下溜过去了。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镇子上。

这是一个山乡小镇。一条猪肠子般的小街,依山傍水。街中心处,一座青石板拱桥,跨河而架。两边桥头处的小坪上,挤满了人。汇集在这里的,多是山货。有刚刚猎获来的麂子肉、野猪肉、野兔肉等各种野味儿,以及山乡人家的各种家禽、土特产。

雪妹子挑来的新鲜河鱼,很快就卖掉了。她领着河娃,来到一个卖猪血汤的摊子前,花五百元钱(旧币)买了一碗。她站在一旁,看着河娃把它吃完,然后领他走进镇上的一家百货店。

在鞋袜柜前,他们站住了。各种式样的鞋子,摆在玻璃柜里。雪妹子弓下身子,看看这种,又看看那种,一时拿不定主意。

“河娃,你自己喜欢哪一种胶鞋?”雪妹子问。

“给我买?”

“要读书了,下雨天该有双胶鞋穿了。”

“我要解放军叔叔穿的那一种。”

“好。”雪妹子连忙抬起头来喊营业员,“同志,买鞋。”

营业员走过来了:“要哪一种?”

“这,这。”河娃指着一双解放鞋说。

付过款,雪妹子数了数手里的钱,还有一万多元(旧币)。她的眼睛,不由得盯上了货柜子上挂着的蓝布书包。

“同志,请拿一下那书包。”

不大一会儿,小河娃肩背新书包,手捧新胶鞋,高高兴兴地从百货店里走出来了。

小学校开学了。山村里的孩子们,从各条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走向学校。小河娃穿着新胶鞋,背着新书包,欢快地沿河而上,朝学校奔去。每天早上,雪妹子送河娃出门。河娃走了,她倚在门边,看着他一步步地远去,心里涌动着一股热辣辣的潮水。

开学的第三天早上,河娃吃完饭,又准备上学去了。雪妹子把书包挎到他肩上,又用手抹抹他那卷起的衣领,扣好那个还没有扣上的纽扣。

“我走了。”河娃低声地说。现在,他当然不再喊她雪姐姐了,但也没有喊她“妈妈”。雪妹子也没有要他喊。忠厚的阿四,有一次训斥河娃,强迫他喊雪妹子“妈妈”。雪妹子知道后,红着脸对阿四说:“往后,你千万别这样了。由他自己嘛。”

这天,雪妹子递给河娃一个圆圆的小竹篓,里面装着几条阿四昨晚捕捞到的河鱼:“把这个带给老师吧。”

“我不。”河娃对于单独给老师去送东西,还有点害羞。

“你把这竹篓子往老师房里一放就行了。老师是从城里来的,学校没有种菜,缺菜吃。”

“要是老师不收呢?”河娃问。

“你说是我要你带给的。”

“我……”河娃终于红着脸接过了那个小竹篓。

朝霞,把山峦染红了,把河水染红了。河娃刚走不久,雪妹子也出了门。家里喂的有猪,她准备出去扯些猪草。她背着大筐篮,也沿河而上,不知不觉,已来到小学校后面的草地上了。她还担心着河娃怕羞,不把鱼送给老师。

那位女老师房子后面的窗户,正对着这块草地。雪妹子弓身扯了几把草,就走到女老师住房的窗户下面了。

她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声:

“河娃,放学时,把鱼带回去。老师哪能随便收学生的东西?”

“我不!我不!”河娃急得要哭了,“我、我妈一定要老师收下,说学校里没种菜,老师没菜吃。”

“你妈?”

“是,是我妈。”

“就是那天送你来报名的?”

“嗯,嗯。”

雪妹子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顶上涌来。她脸热了,似乎感到了某种羞涩;她心热了,又似乎得到某种享受。此时,她才十八岁哪,却有个十二岁多点的孩子喊她妈妈了。她真害怕他喊妈,有时却又希望他喊妈。怕他喊妈,是害羞;希望他喊妈,是觉得他们的心靠近了。得到了孩子的信赖,是一种享受。这个年轻的山乡女子的心,是多么纯洁,又是多么复杂!

“你妈,待你好不好?”

“可好了。你看,这就是我妈给我买的。”

“新胶鞋。这书包呢?”

“也是。”

“那你可要认真学习,别辜负了你妈的一片心意呀!”

……

在自己面前,孩子没喊过一声妈。背着自己,却妈长妈短地叫得多甜啊!过去,自己听许多婶子、大娘说过:后娘不好做。前娘的孩子当面喊你“妈”,背后是“他妈的”。可我们河娃却不是这样,当面虽没喊自己,而心里却有自己啊!

雪妹子觉得自己获得了最大的精神享受。她满足了,心里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欢快。她不由得调过身子,脚步轻盈地离开这里,上山扯猪草去了。

一阵清爽的河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正在伙房里忙碌着的雪妹子,伸直腰,对着窗子,任河风吹拂她那淌着热汗的脸。她心里感到格外的惬意,特别地甜。不远处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那样无忧无虑,那样舒心欢快。

鲜鱼煮好了,一只没有下蛋的子鸡下锅了,去年冬天熏的干牛肉切成了薄薄的小片,做佐料用的红辣椒、姜丝子,也一一备齐了。一顿山乡人家丰盛的午餐,正由她准备着。

灶里的一根根干竹枝枝,不时炸响着,吐出长长的火舌,发出嗞嗞的笑声。山乡人说:火笑迎贵客。是的,雪妹子家里,今天将有贵客来到。这位贵客,就是河娃的对象,阿四和雪妹子的未婚儿媳。

时间,真象面前飞龙河里的水,流得多快啊!转眼,十年过去了。

河娃高小毕业后,考进了飞龙山国营林场办的林业学校。去年从林校毕业,分配在林场当技术员。

河神庙右侧,又盖了两间新房。庙堂里的菩萨,土改那年就被人扔进飞龙河里去了。盖那两间新房的时候,小学校里的老师建议,将庙堂拆掉,翻盖成一栋新的农家房舍。阿四不同意,雪妹子也不同意,还是将庙堂保留下来了。

雪妹子已是三十挨边的人了,阿四则已年及半百。他们还是没有生育。开初那几年,雪妹子还小,对这个并不在意。阿四虽然盼着雪妹子能生一个儿子,但在她面前也装着不在乎,他怕伤女人的心。五年过去了,雪妹子依然没有身孕。她的心里也开始有点不安了。柳嫂送来的药,她扎扎实实地吃了几回,肚子照样没有起来。第六年上,柳嫂叫她到飞龙山上的观音庙去求神。请送子娘娘赐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第一次提出时,她没肯——都什么社会了,还信神?第三次、第四次提的时候,柳嫂举出了一个又一个求神求得儿子的典型例子。雪妹子的心动了。那一天,她终于跟着柳嫂子,上飞龙山的观音庙去了。

爬了十多里山路,终于看到半山腰里耸立着的一座青砖青瓦的古庙。她们提着香、纸、供品,正要跨进庙堂,只见里面生着一堆大火,一群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同志,正搬下一个个木菩萨,劈碎来烧火做饭。他们是进山探矿的地质队员们。雪妹子赶忙收回腿来,拉着柳嫂就往山下飞跑。提来的一篮子供品、香、纸,散落了一路。

回到屋里,雪妹子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柳嫂在半道分手,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傍黑时分,阿四回来了。他看见雪妹子躺在床上,忙走上前来,轻声轻语地问:“哪里不舒服了?我去请郎中先生来。”说着,就往门外走去。

“回来!”

雪妹子大声吼道。她和阿四成亲后,还是头一次动这么大的火。虽然两人年龄悬殊,但阿四为人厚道,雪妹子心里开初那点隐隐的不快,也渐渐淡退了。夫妻间感情十分融洽,日子过得满舒心的。现在,雪妹子突然动这么大的火,阿四不禁感到惊异,一时解不透了。他听话地在门边站住了,接着,又转身走回床边。

“嗷……”

雪妹子哭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啦?”

阿四慌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雪妹子怎么好开口对丈夫说呢?她知道,阿四心里,也十分想要一个儿子啊!可自己……唉,唉唉,自己为什么向他发这么大的火呀?他哪一点得罪你了?你进到这个屋里六、七年了,没给他养儿子,他没吐半句怨言,总是附着你。你还这样对待他,你、你、你心太坏了!

雪妹子暗暗怨着自己,骂着自己。阿四胡涂着,一声不吭地站在床前。

“你说句实话,不恨我吗?”雪妹子张着泪眼,没头没脑地问阿四。

“恨你?”阿四简直象坠入了云里雾里。

“我,我没给你养……”

阿四心里明白了。他走上前去,用手给雪妹子抹着眼泪,轻声细气地说:“我以为是啥事哩,要是因为这急坏了你的身子,那我可真会恨你了。”

“你呀,真坏!”雪妹子破涕为笑了。

“今天,你一定上观音庙了。”阿四坐到床沿上说。

“你怎么晓得的?”

“猜的。”

“唉,活见鬼!”接着,雪妹子把在观音庙里的见闻对阿四说了。

“我看,以后就不要去求什么神、吃什么药了。河娃这孩子,心地好、又聪明,今年就完小毕业了。我们送他去多读点书,让他有个出息,日后我们也就……”

“你真好!”雪妹子一头栽倒在丈夫的怀里了。

从此以后,雪妹子再也没有去寻什么药、求什么神了。热心肠的柳嫂,前年去世了。她在世时,还常来鼓动鼓动雪妹子。她去世后,也没有人来和雪妹子说这样的事了。如今,河娃在林场当上技术员了,每个星期六,都走十多里山路,从场里跑回来。星期天,在家里忙活一天,挖土,种菜,扯猪草,什么都干。早些日子,村子里一位六十多岁的婆婆来到雪妹子家,给河娃提亲,说女的是山那边一个小学校的教师。雪妹子答复她:“这事得河娃自己定。星期天他回来的时候,我问问他再说吧。”上个星期天,河娃回来了。一到家,喝了杯凉茶,扛着锄头就要下地,被雪妹子喊住了:

“河娃。”

“妈,有事吗?”记不清从哪一天起,河娃当面喊雪妹子做妈了。

“刚进屋,坐着歇歇吧。”

“我不累。”说着,河娃又准备往外走。

“我有句话对你说。”

河娃这才又站住:“什么事?”

“那一天,对河的三婶子来给你提亲了,说女的是山那边小学校里的教师。”

“妈,我、我还不想谈这事。”

“你,不细了。”

“也没老吧?”

“二十三足岁啦。是不是叫三婶子把人带来你看一看?”

“不、不……我、我……”河娃连耳根子都红了。

“你,心里有了?”雪妹子敏感地问。

河娃红着脸点了点头。

“哪里的?”

“林场的。”

“叫什么名字?”

“柳春。”

“干什么的?”

“和我一样。我们是同学。”

“自己相的,好呀!”雪妹子高兴了,“怎么不带回来让我和你爹看看?”

“她原就说今天要来,我没让她来。”

“那为什么?”

“我、我还没有问过你和爹呢!”

“你呀!你呀!咋不早透透气?”雪妹子的心里象流进了蜜糖,“下个星期天,你领她来家玩玩。”

“呃!”河娃啄了啄脑壳,扛起锄头飞一般下地去了。

晚上躺在床上,雪妹子把河娃自己相了对象的事,对阿四说了。阿四自然高兴。孩子是他从尺把长带成五尺汉子的。他抱着他,向多少过渡的女人讨过奶吃呀。这娃的奶妈,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九啊!现在,他就要成家了,算是真正地长大了。

那天清晨,天才蒙蒙亮,河娃就要回场里去。雪妹子送他出门,追着屁股叮嘱:“下个星期回家,一定带柳春来呀!”

一眨眼,一个星期过去了。今天,未过门的儿媳妇就要来了。雪妹子把阿四这几天捕到的河鱼,挑了几条大的放在水缸里养着。一早起来,就忙开了,杀鸡呀,剖鱼呀……现在,近午时分了。一样一样的菜全做出来了,河娃和柳春还没有回来。

正在雪妹子焦急不安的时候,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了。老头子头一个走进来。后面,是河娃。再后面,是一个标标致致的、高高条条的年轻妹子。她留着短发,一张圆脸蛋红朴朴的;卷卷的刘海儿,被汗水沾在额前。自然,她是柳春了。

“这是妈。”河娃侧过脸,向柳春介绍着。

“妈!”柳春甜甜地喊着。

打柳春在门口一出现,雪妹子就怔住了。这时,她说:“你、你不是柳嫂的晚妹子吗?”

柳春笑着点点头。

“你在家不是叫竹妹子吗?怎么……”

“到林校念书时,改成这个名字了。”柳春答道。

“看我,看我,光顾得说话,还没搬个凳子让你坐呢!”说着,雪妹子手脚麻利地搬来了两条竹凳,让柳春和河娃坐,“口渴了吧,先喝杯凉茶吧。”

“不渴,不渴。”柳春连连说。

“春妹子,你妈可是个好人呀!我们忘不了她。要是她在世,看到我们成了亲家,一定高兴得很哩。唉,她要是再活上十年,我们两家好好亲热亲热,该多美啊!”

柳春只是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话。

“一定是在场里忙公事去了吧?这时候才到。”

“不,我们到山上摘刺莓去了。”

“妈,给你。河娃说,你和爹都喜欢吃刺莓。”柳春说着,把一大包用桐子树叶包着的刺莓,双手捧着递给雪妹子。

“难为了,难为了。”雪妹子连忙起身,接过刺莓。

“爹,这一包,给你。”

阿四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接住了柳春递过来的刺莓。

一颗一棵又大又红的刺莓,送到了雪妹子的嘴里,送到了阿四的嘴里。往年,他们也常吃它。然而,他俩觉得,今年的刺莓特别的甜,把心都甜透了。

雪妹子把一碗炆得烂烂的鸡肉,端到了阿四面前。阿四斜躺在一把困椅上,人瘦了,脸上很少血色,苍白苍白的。

“把它吃了吧。”

“你,怎么又杀鸡啦!”阿四看到雪妹子端过来的是一碗鸡肉,眉头一皱,生气了。

“养养身子。”

“我不打紧。这二十多只鸡,是喂着给春妹子养崽吃的。你却一只又一只地杀给我吃。我能吃得下吗?”

“你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躺几天就会好的。”

雪妹子没有再说什么,泪花,在眼睛里闪动。她赶忙转过头去。入秋以后,阿四患了一种怪病。起初,是头痛。乡里人谁在乎这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阿四没把它放在心上。痛得不厉害时,他对雪妹子都不说。有时痛得厉害些,他说可能是着凉了,感冒了。雪妹子催他到郎中那里去看看,他不肯。雪妹子只好为他煮点子素杆儿水喝喝。那子素不仅是煮鱼时的好佐料,而且还是治感冒的一味药。乡里人没钱买药,就寻来一把老子素杆儿熬水喝。一般的伤风感冒,喝一次子素杆儿水就好了。这一回,对阿四的“感冒”却不见效了。渐渐地,他脑壳痛得更厉害了。接着,耳朵后面拱出了一个小砣。雪妹子不听阿四的了,逼着他去县里的大医院检查,并请人给河娃打信去,说他爹病了。

四、五年前,到处“卫星上天”的那些日子里,一条公路蜿蜒进山来了。那一阵,“钢铁元帅”升帐,各地都开办工厂,需要大量的木材。飞龙山林场的木材,过去一直是从飞龙河扎排放出去的。这时候,光一条水路哪行啊!就在修公路进山那一年,飞龙渡上游几百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条水泥公路桥。阿四和他的渡船从此结束了历史使命。龙河湾,这个以前只闻鸡啼、狗叫、鸟唱歌的山村,也能听到汽车喇叭声了。山民们上县城,可以到林场场部去搭汽车了。

那一天,河娃回来了。他和柳春谈恋爱谈了三年多才结婚。现在已经结婚一年了。婚后三、四个月,柳春就有了“喜”。阿四一听到这个消息,真高兴啊。雪妹子心里那乐劲,自然不用说了。她赶忙孵了二十多只鸡喂着,好让柳春坐月子时吃。几个月过去,鸡长大了,一只都有两斤多了。柳春的肚子翘起蛮高,行走不方便,近一个多月里,没有回来走了。河娃也没有每个星期都回来,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送点什么东西到家里,吃一顿饭就匆匆回场去了。

“爹,你哪里不舒服?”河娃一跨进门来就问。

“我想送你爹到县里的大医院检查检查去。”雪妹子把阿四的病情介绍后,这样说。

“好,下午还有一班汽车。”

雪妹子和阿四,来到了林场场部,登上了去县城的汽车。河娃陪爹妈一起上城。柳春也腆着个大肚子到汽车站送他们。虽然这里通车三、四年了,但雪妹子和阿四还是头一次坐汽车,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阿四的病也似乎一下轻了几分,他不时和雪妹子说说话,又不时问河娃一、两个古怪的问题,使得河娃有好几次都答不上来。

在医院里检查了一整天,又花了两天等化验结果。第四天上午,安排好阿四在旅店休息,雪妹子和河娃到医院取化验单,一切结果都出来了。值班医生看了化验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河娃叫到里面的小房子里说话去了。

“鼻咽癌?”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河娃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医生点点头。

“不能治好?”河娃急切地问。

“已经是晚期了。”

“请给安排住院吧……”

“也已经没有必要。时间不会太长了,回去做些准备吧。开些药带回去吃吃。”

为什么医生把河娃喊到里屋去?一种不祥的恐惧心理,骤然袭上雪妹子的心头。开初,她站在原地愣着。心里象塞进一把茅草,极度慌乱不安。片刻之后,她象突然从恶梦中醒过来,飞快地向那间小房子跑去。

医生正在说话!“一定不要告诉病人,那样对他的病更不利。也最好不要告诉你娘,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在病人面前流露出来。”

“医生,什……什么病?”雪妹子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

“你、你进来了?”医生吃惊地看着雪妹子。

“妈,不是什么大病。”河娃强压住心头的悲痛,安慰雪妹子说。

“不,”医生把目光转向河娃,“看来,我们得向你娘说清楚了。她已听到一星半点了,让她闷到心里去猜想,反而不好……”

医生为病人开了十九元多钱的药,让他们带回去给病人服用。从医院里出来,河娃一直宽着雪妹子的心:“妈,你要想开点。多给爹做点好吃的。那些鸡,回去就杀给爹吃吧,柳春生毛毛时,再去买。”接着,又嘱咐说,“妈,你可千万不能让爹知道是这种病呀,那样对他会更不好……”

来到旅店,阿四问雪妹子:“查出是什么病来了吗?”她强装笑脸,把眼泪吞到肚里,含含糊糊回复了他。到家的第一天,她就抓住一只黑鸡婆杀了。鸡肉端到阿四面前的时候,阿四直骂她:“你疯啦!鸡是留给春妹子养毛毛吃的,知道吗?”

“医生说,你亏了身子,得要补一补。”雪妹子真想抱住阿四痛哭一场!都什么时候了,你只想着你的儿媳妇,只想着那还未出世的孙子。你也该想想自己了,该想想自己了!可是,雪妹子一肚子的话,却不好对阿四说。医生嘱咐过的,对病人要……千万不能把情绪流露给病人。可是自己怎么快乐得起来,怎么装得出来啊!

“你吃了吧,身子要补一补了。”雪妹子恳求着说。

阿四只好把碗端起来了。

第一只鸡,阿四总算吃下去了。现在杀了第二只鸡,阿四动了肝火,硬是不肯吃了。怎么向他解释?怎么来说服他?雪妹子真没有办法了。要是往日,阿四向她耍态度,发脾气,雪妹子是不甘示弱的。可是眼下,他……一切的委屈,一切的悲伤,她都只能把它强压在自己的肚子里,不能露到脸上来啊!

“鸡还多着哩!你吃了这只吧。”

“春妹子这是头胎,她自己又没有娘了,全靠我们啦!”

“到时候,鸡不够就再去买吧。”

“就要生了,怕是十天半月里就要生了。”

憨厚的阿四也犟起来,一碗鸡肉放在面前,他硬是不吃。

“既已煮好,你就吃了吧。以后再不杀了,好不好呀?”雪妹子的眼睛湿了,把头转过去。

“春妹子快生了,需要人照护。她自己的娘又不在世了,你明天到场里去吧。头一胎,我们可要尽尽心,认个真。”

“你呢?”雪妹子把头扭到一边问,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我不打紧。这点小病。自己还能管自己。”

阿四的话,象针一样扎着雪妹子的心。鼻子酸酸的,眼泪直涌。她警告着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要冷静,在病人面前要“快乐”啊!于是,她只好依着阿四,说:“好,你先吃吧。明天,我就进山去看看。”

这时,门开了。河娃回来了,带了一竹篮鲜菌子。他走到阿四面前,问道:“爹,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好些了,好些了。”

“妈,这菌子是我今天在山上采的,掺着炖鸡给爹吃,营养价值高。”阿娃把一竹篮菌子交给雪妹子。

阿四的脸沉下来了:“又是炖鸡,炖鸡!河娃,春妹子怎么样了?”

“她好,好。”

“叫你娘去照护吧。”

“不,你身体不好,娘应该在家里。那边有我哩!”

“你,一个男子汉,顶个屁用!”

“我们商量好了,过两天就回家来,在家里生。这样娘既能照顾爹,又能照护柳春。”

“好。”雪妹子赞成地说。

“爹,你看呢?”

阿四点着头:“那就快接她回来吧。”

次日清晨,雪妹子就和河娃进山接柳春去了。

半夜,河娃和柳春的屋子里,传来了“哎哟哎哟”的哼叫声。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阿四这几天的病情更重了,常常通宵通宵地不合眼。雪妹子这两天实在太累了,此刻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听到隔壁房子里的响动和呻吟声,阿四连忙把雪妹子摇醒:“快,起来,起来!春妹子怕是要生了。”

雪妹子翻身下床,开门出去了。这时,河娃也起来了,准备开大门出去:

“娘,她肚子痛得厉害。”

“你快喊接生员来,我过去照看她。”

河娃亮起手电走了。雪妹子到柳春房里去了。阿四吃力地坐起来,隔壁房里柳春痛苦的哼叫声,一声不漏地传过来,落进他的心里。老汉觉得身上的病顿时减轻了一半,浑身感奋起来。今年,他五十五岁了,过去盼雪妹子生儿,眼见这个希望破灭后,就盼柳春生孙。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我阿四家,总算有接脚的了!

接生员很快喊来了,隔壁房子里忙乱起来。

“快,煮几个荷包蛋来给生崽婆吃,提提神。”这是那位赶来接生的大婶的声音。

伙房里的火烧起来了。很快,雪妹子端着热乎乎的一碗荷包蛋送到了柳春面前。柳春斜靠在床头,痛得满头大汗。她连连摇头,表示不想吃。

“快吃,吃了才有精神嘛!”四十多岁的接生员大婶,命令似地说。

“春,吃了吧,吃了吧。”雪妹子用羹匙挑起一个荷包蛋,送到柳春的嘴边。柳春只好把嘴张开了。一连吃了三个,柳春再也吃不下了。接生的婶子这才挥手示意雪妹子把碗端走。

接生员大婶让柳春平卧在床上。柳春两手紧紧抓着床档头的木方,试图这样来减少自己的痛苦。不大一会,她上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那痛苦的情形,真是难以形容。雪妹子自己没有生育过,看别人生崽也是头一次。她站在一旁,实在不忍看下去了。常听人讲,女人养崽,是生死一关。看来,这话不假。河娃站在床前,看到妻子这个样子,恨不能分一半痛苦给自己。然而,这却是任何模范男人、体贴妻子的丈夫所不能代替的。四十多岁的接生员是见过场面的,她从容地指挥着:

“用力,往下用力!”

“收气,出气,往下用力……”

隔壁房里,阿四贴着墙壁在听。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声音,都能被他捕捉到自己的耳朵里。他这一生没有经见过这样的场合,心里无法想象出隔壁房里的情景。但他听着这种声音,就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人生的乐趣。他真想喊雪妹子过来问问情况,但又怕雪妹子在那里正忙着,终于没有开口。不大一会儿,雪妹子过来了。阿四赶忙问她:

“怎么样?快了吧?”

“你,别坐着呀!”雪妹子一阵难受,她要按他躺下,他不。

“快了吧?”他又急切地问。

“你自己,现在怎么样?”雪妹子以问代答。她知道,这几天老头子的病情更重了。

“我,好,好。你还不快过去帮忙?”

雪妹子的眼泪簌簌而下。好在是夜里,阿四看不见。

雪妹子只好又过去了。隔壁房子里平静些了,听不到什么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袭上阿四的心头。突然,“哇——哇——”,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河娃跑过来告诉阿爹。

“男娃?女娃?”

“是个胖孙子!”雪妹子也高兴地跑过来了。

“快抱来我看看!快抱来我看看!”

“接生员正在洗、包呢。”

片刻,毛毛洗好、包好了。雪妹子抱过来送到阿四床前。河娃举着一盏马灯,给爹照着亮。老人那凹进去的眼睛,霎时间放出特异的光,他看到了,孩子红红的圆脸上,生着黄黄的茸毛;眼皮睁开了,是一双清亮清亮的大眼。他感到满足了,感到一切都放心了。他嘘了一口气,连连喊了两声:“好!好!”突然,他象把一切力气都用完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里似的,头一偏,柴棍子一样倒在床上了。

“爹!爹——!”

“我的命——我的命呀!”

古老的庙堂里,顿时慌乱起来。灾难紧伴着欢乐,降临到了这个普通的山乡人家……

阿四去世以后,雪妹子就跟着河娃和柳春进山住到了林场。林场分给了河娃和柳春两间木板结构的房子。柳春产假期满就上班了,雪妹子在家带着孙儿木木,煮着四口人的茶饭。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婆媳间的感情特别融洽。

转眼,木木两岁了。柳春的肚子又大起来。

柳春,是一个具有民族传统美德和社会主义新思想的女性。她十分敬重雪妹子,深深地同情她苦难的身世和这半辈子走过的坎坷道路。雪妹子确实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十五、六岁时父母双亡,被迫来到地主家……当她要走上绝路,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时候,阿四搭救了她。他们结合了。夫妻间虽然年龄悬殊,但婚后的生活应该说还是和谐的,幸福的。可是,人生却不断地给她出难题,才三十岁出头,丈夫就弃下她去了。这对她这样一个成年女子来说,在感情上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折磨啊!从个人情感来说,柳春真舍不得雪妹子,希望她永远生活在自己身边;从家庭需要来说,她更希望雪妹子不要离开这个家。孩子离不了她,许多的家务活都是她一手包下的啊!然而,柳春觉得这未免太自私,太残忍,太不道德了!自己不能把她锁在自己的屋里,不能把这个年轻女人的心套在封建的枷锁上。她应该有她的幸福,自己应该支持她、帮助她去获得这种幸福!

好几次,柳春想和河娃商量。可河娃这个男子汉,心没有女人细,压根儿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处处敬重雪妹子,关心她的冷暖。柳春多次启发他,他都没有领会到这个意思。这一天,柳春终于把话说明了。河娃感到吃惊,他不能接受:

“你这是什么意思?爹死了,就要把娘赶走?连娘都不想养了?”

“你!”柳春感到丈夫曲解了她的意思,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有我们吃的,就有娘吃的!”河娃又硬梆梆地来了一句。

“你养了她吗?”柳春也生气了,“带着孩子,管着一家人的洗浆,煮一家人的茶饭,仅仅吃几口饭,什么都不要。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保姆雇请吗?”

“这……”河娃答不上话了。过了一阵,才说:“那我们更应该留着她。”

“这不是留着她,是锁着她!”

“这话怎么说?”

“娘今年多大啦?”

“三十三。”

“如果她入了团,才刚刚是个超龄团员呢!”

河娃木然地立在妻子面前,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没再说话。

“我马上要生孩子了,自己又没有娘,她待我象亲娘一样。从个人感情上说,从小家庭的利益上说,我都真希望她永远在我们身边!可是,我们能这样光为自己谋想吗?”

“可是,她自己没有提出过呀?”

“一条封建的链条锁住了她的心。”

“你是说……”

“我们应该帮助她。”

“怎么好对她说这样的事?我们是晚辈。”

“我想过。”

“你说说。”

“能不能创造条件,让她和外面适合的中年男子接触接触?”

“你是说……”

“我们先给她物色物色。看准了对象,了解实在了,就领到家里来串串门。先别对娘说。”

“这……”

“娘是苦命的女人,又这样善良、忠厚,可一定要物色一个厚道的、老实的、信得过的人。”

“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呀!”河娃感到为难。

“慢慢来嘛。你山上山下跑得多,留留神看。”

小俩口终于统一了思想。

山里,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柳春的第二个孩子呱呱落地了,是个女孩,取名水水。

雪妹子更忙了,煮茶饭,洗尿片,既要照顾坐月子的柳春,又要照看刚刚学会走路的木木。

这天下午,雪妹子正在屋里剥小竹笋,准备晚饭的菜。河娃回来了,身后还跟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肩头挎着猎枪,腰间挂着火药筒。一条壮实的赶山狗,一下从他身后窜到身前,吐出舌头,摇着尾巴,向主人撒着欢。

“娘,这位李叔叔在山里赶山,口渴了,到我们屋里喝点茶。”

“好,请坐,请坐。”雪妹子赶紧起身,递过来一个竹凳。

猎人刚坐下,手脚麻利的雪妹子就泡好一杯喷香的茶端过来了。猎人欠起身子,一边接茶,一边偷偷地瞟了雪妹子一眼。

河娃进里屋打个转,拿出烟来,递给猎人。柳春也跟出来了。孩子已经满月,她下床活动好几天了。

“这位大叔,家就是这一带的吧?”雪妹子重又坐回到竹凳上,剥起小竹笋来了。

“对对,家不远,就在下面的山冲里。”

“常上山来赶山(打猎)吗?”

“田里活路紧了,就在队上出工。闲一点的时候,就赶赶山。”

这位赶山人真老实,有一种典型的中年男子在女人面前的羞涩劲。他想看雪妹子,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不看,似乎又不甘心。眼光刚一扫过来,又很快地移开了。雪妹子一点也不在意,还是埋头剥着她的小竹笋壳壳。

赶山人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出话来说。雪妹子一心在剥小竹笋。她觉得已经给这位生客搬了凳,倒了茶,自己应该做的都做了。家里常有进山运树、采药的生客来讨茶喝,对每一位,她都是如此。

柳春当然知道赶山人进屋来的原委,看到这个对不上话的场面,急了。她急中生智,赶忙插进来说:

“李大叔,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呀?”

“一个崽,一个女。”

“都多大了?”

“崽十五岁,妹子十三。”

“堂客呢?”

“过世几年了。”

这种审问式的对话,使赶山人汗流满面,情态越来越窘。不知是哪句话引起了雪妹子的关注,她抬起头来,看了那赶山人一眼。只见他身子结实,脸膛黝黑,浓眉大眼。此刻,他正低着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李大叔有多大年纪了?”柳春又问开了。

“四十二。”

“为什么不再讨一个堂客呢?”

“这、这……”

惹人喜爱的赶山狗,为主人帮忙了。它大概看到主人被这个青年女子问得答不上话,急成那个样子,便扑上前去,朝着柳春“汪、汪”就是两声。

这一下,老实的赶山人更急了,他朝那狗猛地一吼:“畜牲,回来!”狗听话地转过头来,摇着尾巴回到了主人身边。

柳春笑了,河娃笑了,雪妹子也笑了。只有赶山人没有笑。

晚间,孩子们睡了,柳春、河娃和雪妹子坐在火膛边。高山上的春夜还蛮冷的,火膛里燃着火。雪妹闲不住,在灯下为孩子缝着尿片。

经过左思右想,柳春和河娃决心和娘进行一次正面交谈。河娃自然缺乏某种勇气,只好由柳春来开头炮了:

“娘,今下午来的那位赶山的李叔,真好笑。”

“什么事好笑?”雪妹子头也没有抬地问。

“人家跟他说话时,问一句,答一句,不会多说一个字。”

“山里人嘛,哪会象跑江湖的尖嘴利舌?”

“太老实了。”

“老实人好,靠得住。你们在外交朋友,就要交这样的老实人。”

再说什么呢?怎么往明里说呢?柳春一时没有办法了。她用眼睛盯了河娃两次,可河娃却把头埋下了,低低地埋下了。

这样沉默了一阵,柳春又开口了:

“娘,你看这李叔好不好呢?”

“好,老实。”

“他今天是……他不是来讨茶喝的。”

“那是……”

“特地上门来的。”

“什么事?”

“来看你。”柳春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看我?”雪妹子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是的。”

雪妹子似乎想到那一层了,脸红了。片刻,她生气地说:“河娃,你们这是在干的什么?”

“娘,我们……”河娃说不上话来。

“娘,你待我们好,象亲娘一样好,我们离不开你,孩子们也离不开你。但是,我们不能永远把你关在屋里做长工用,当保姆使呀。你还年轻,才三十三岁……”

雪妹子的身子抖动起来,缝补尿片的手不听使唤了,一针扎到自己的手指上。她没有觉得疼,她麻木了……

“你应该大胆地想想,别把自己的心紧闭着。你应该大胆地去寻找你的幸福。这幸福,不光是吃饱、穿暖。如果光是这一点,我们是完全能够满足你的。可是,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女人的幸福,远远不光是这一点,远远不光是这一点啊!……”

柳春象是在做着一个动情的演说。直到今天,河娃才算看到了她那泼辣的口才,那新型的思想。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雪妹子的心慌乱了,又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两滴殷红的鲜血浸了出来。她猛地丢下手中的尿片,转身进屋去了。

“看你,看你!”河娃埋怨起柳春了。

柳春茫然地望着雪妹子走进去的房门。

这一夜,雪妹子睡不安稳了。

阿四过世两年多来,难道她一点儿也没有对自己往后的生活思索过吗?也不是的。自己毕竟才三十岁出头啊!有时,她的念头也往这方面动过,但很短暂,一触到这里,就飞快地缩回了。“你要规矩点啊,你要规矩点啊!”她常常这样警告自己。今晚,柳春的一席话,把她的心搅乱了,撬动了。她周身火辣辣的,心跳也加剧了。她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一种无法形容的滋味。柳春的话错了?不,不不。那么,对了?不,也不。错又不是,对又不是,那到底怎么样呢?她回答不了自己了。

儿子好,媳妇也好,往后自己当然不会少吃,不会少穿。可是柳春说了:一个女子活在世上,不光是图个吃饱穿暖,应该还有点别的。一点什么呢?一点……雪妹子说不清楚了。

雪妹子的眼前又映出了下午的那一幕,又浮现出那个厚道、朴实的赶山人的形象。那汉子真老实,回答柳春的问话时,脸都红了,汗都冒出来了。他,没了女人,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娘,着实难啊!……你、你、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他当爹当娘与你相什么干呀!……为什么不相干?他应该有一个人管管家,他应该有一个人关照他……雪妹子的心里无法平静了。

隔壁,躺在床上的一对年轻夫妇,也不安静了。河娃埋怨妻子,不该对娘讲这些话,伤了娘的心。

“不对!”柳春不同意丈夫的看法,“这不是伤她的心,是动她的心。”

“动她的心?”

“把她自己强行锁着的心搅动搅动,让她大胆地往这方面去想想。”

“你真是个大胆的女人呀!”

“胆子就是要大一点。有些事,你胆大一点,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获得你想获得的东西了。胆子小了,便往往错过机会,变成终生遗憾。”

“你呀!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去大胆地选择男人。”河娃不无感慨地说。

“这算给你说对了。”柳春毫不隐晦地说,“我绝不会守一世的寡,自己坑害自己。”

“那你一定希望我马上就死。”

“不要胡来!这是两回事。如果我死了,也不希望你打单身。那何苦呢?不找对象,不结婚,就是忠于自己过去的爱人?笑话!不过,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

“你呀,你呀!”

“我?我就是这样!我想,把娘的心撬动撬动,她也会打开锁着自己心的那把锁的!”

林场里的房屋全是木材结构,木梁柱,木板壁。柳春、河娃的困房和雪妹子的困房,只隔了一层木板,小俩口的悄悄话,都被雪妹子听到了。雪妹子的心里更乱了套,更不安生了。

这一夜,两间房子里两张床上的主人,都没有睡好。

第三天下午,木木和水水睡午觉,还没有醒来。雪妹子抽空来到山溪的小坝上洗衣服。突然,前面的山头上传来“汪汪”的狗叫,接着是赶山人放铳的响声,哪个又进山来赶山了?会不会是他,那位李……?雪妹子的心象被柴棍拨动了一下,怦怦地跳起来。狗叫声愈来愈近,到了前面不远处的树林子里了。雪妹子慌乱地收拾衣服,洗好的和没有洗好的,都一起放到了木桶里。莫非又是他来讨茶喝?雪妹子心里这样想着,飞快地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她呆呆地坐在房中。好一阵过去了,狗仍然只在树林子里叫,没有下来。她坐不住了。她真不理解,为什么那赶山狗的叫声,使她的心如此着慌,对她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她挎起一只篮子,朝上面的树林子里走去了。

走进树林子,雪妹子果然看到了两个赶山的都是二十锒铛岁的后生,一人扛着一只刚刚打到的野兔子,朝那边打起飞脚下山了。雪妹子的心一下冷了。我这是怎么啦!撞了什么鬼!她挎着一只空篮子从林子里下来了。

这时,柳春和河娃正从苗圃里回来,雪妹子刚才的动作、眼神,他们全看清了。柳春笑着瞟了河娃一眼:“娘的心动了,明天通知李叔到这边来赶一次山吧。”

“嘿嘿,嘿嘿。”河娃傻乎乎地笑了。

“娘,”快到雪妹子身前了,柳春迎上去喊着。雪妹正埋头想心事,听到喊声,赶忙抬起头来,见是柳春和河娃,她白净净的脸上不禁飞起红晕。

“提篮子进山干什么呀?”柳春故意问。

“想扯点小笋子做夜饭菜。这一带没有小笋子,一根也没有扯到。”雪妹子撒着谎,脸红得更厉害了。

次日下午,屋子前面的树林子里,又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接着,“轰——轰——”,响起了铳声。谁又捣乱来了?这时,雪妹子正在屋里择菜、洗菜,听到赶山狗叫,心又慌了。然而,她没有起身,没有出门。昨天出的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洋相,已经够自己羞一月半月的了。这么大的山里,赶山的这么多,一响铳就是他来赶的吗?即就是他,又与你雪妹子相什么干呀?你不是说不想这些,一定不想这些了吗?你呀,你呀,真地不安分了,不规矩了。要是心里的东西别人能看得到的话,那人家该怎么耻笑你呀!

“汪、汪……”

狗叫声越来越近了,好象到了屋前。不管怎么下决心忍耐,雪妹子还是坐不住了。她出得门来,莫名其妙地朝狗叫的树林子里走去了。

走出不远,那个犍牛般壮实的、被河娃称作李叔的赶山人,肩上扛着一只刚打死的麂子,正汗流满面地从山道上走下来。他身后,除了那只黄毛的赶山狗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矮墩墩的伢子。伢子手里提着一只野兔。

“哟,是他李叔呀!”

赶山李自然早已看到雪妹子了。他嘿嘿、嘿嘿地笑着,用罗布手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今天你的运气真好,打了一只这么大的麂子。”

“不大,不大。”

“一定口渴了吧?”

“嗯,渴了,渴了。”

“那……进屋喝杯茶吧。”

“好,好。”

“这位是……你公子?”

“是。”

十五岁的伢子,长得象他爹,皮肤黝黑黝黑,壮实得象条小牛犊。这时,赶山李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训着儿子:“还不快喊婶婶!”

伢子的脸红了,头低下去。

“快喊!”赴山李威严地命令道。

“婶婶。”伢子喊了,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雪妹子还是听到了,或者猜到了,她笑着,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应道:“呃——。”然后,招呼这父子俩说:“快进屋喝茶吧。”

赶山李父子进屋后,雪妹子很快地给他们送来了凉茶。父子俩人各喝了两大碗。

“龙技术员和柳技术员呢?”

“在场里忙公事。”

“家里就全靠你照管啰?”

“是啦。你家里呢?听说,他婶子故了?”

“唉,命苦啊,她去世的时候,刚三十岁。”

“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点,好好带着两个娃,将来日子会过好的。”

“她婶子,听说……”赶山李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说呀。”

“河娃他爹……也故了?”

“都两年多了,唉!”

“你也该想开点。”这回,轮到赶山李安慰雪妹子了。

“哟,该煮饭了。你们吃了饭再走呀!”雪妹子站起身。

“不了,我们该回去了。这只野兔子就留给你们尝个味吧。”说着,赶山李从伢子手里拿过野兔,丢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去。

“这哪成,吃了饭再走嘛!”

“李叔叔!”这时,柳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我娘留你吃饭,你就领了这个情,吃了饭再走吧。”

柳春说完,跑上前去,一手抓住赶山李,一手抓住那伢子,往屋里拉来。

那只不懂人世间复杂感情的赶山狗,扑到柳春跟前,一个劲儿地“汪汪”着……

这些日子,天一亮时总有一对喜鹊,在屋后的树林子里“喳喳喳”地欢叫着。雪妹子每天起来煮早饭,都被这喜鹊叫得心乱。山里人说:喜鹊子叫,喜事儿到。莫不是这帮不通人性的鸟禽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了?真见鬼。

赶山的李叔,这一向常到这屋后的山头上来,那“汪汪”的狗叫声,一次比一次使雪妹子的心发慌。每一回,她都要走出门去张望。尽管她知道这赶山李一定会进屋来讨茶喝的,但她仍然坐不稳,等不及,希望他早点进屋来歇个脚,喝杯茶。这边山头上,哪有那么多野物打呀?好几次,赶山李都是两手空着归去的。但他乐意到这边山上来扑空,没打上野物,可看了人呀!

见面次数多了,赶山李的影子渐渐在雪妹子的心里抹不掉了,赶不走了。这个赶山人,厚道得象他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实在得象他肩上扛的猎枪。每次来,坐在雪妹子对面,都没有多的话,也不敢多看。陪雪妹子坐一坐,他觉得是一种享受。

今天,雪妹子决定到山下那赶山李的家里去看看了。看看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小妹子是不是也象她哥一样,老实得怕见生人呢?是不是也象她爹一样,朴实得象山岩上的一棵树呢?小小的年纪没了娘,穿得洁不洁净呢?

她带着这一个个的问号,上路了。今个是星期天,柳春却要进山去突击一项什么任务,孩子由河娃照看。柳春这女子象她娘一样,心细,心好。她知道雪妹子今天要下山到赶山李家去,临出门的时候,特意给雪妹子一些钱,要她到场部商店里买点东西,说是等会和李家的孩子们见面的时候,有一点见面礼。雪妹子不收这钱,说她身上有。柳春哪里肯,硬把钱塞进雪妹子的衣袋里了。

“要是看着合意,你就下山去和他一起过?”走在路上,雪妹子这样问自己。心一触到这里,脸便热了,尽管路边没有一个人。河娃、柳春和木木、水水,和你这样亲,待你这样好,你丢得下吗?你舍得离开吗?唉唉,怎么说呢?突然,她想起了柳春的话:“娘,你去了以后,还是我们的娘,我们还是一家。不过是把一个家分做两个点了,一个点在山上,一个点在山下。木木、水水,你要是乐意,就带着一个,到山上住住,再到山下住住,自由来往。”听柳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就好似泡在蜜糖缸里一样。这孩子,多象当年的柳嫂子一样关心人体贴人啊!

到了山下的冲里,进了李家。赶山李领着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都看了看。屋里,没有收拾打扫,显得零乱。两个孩子,早跑得没影子了。不知他们是怕见生人呢,还是怕见后娘。多年来,不,世世代代,后娘在社会上的名声都不好。许多这样那样的歌谣,也在孩子们中间传着。

村子里传开了:赶山李家中来了个女人。许多好奇的堂客们,不懂事的孩子们,都挤到门前、窗下来看了。这样那样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落进了雪妹子的耳廓。有说她的年龄的:“哟,看上去刚三十岁的样子。”“不只,怕有三十五了。”有议论她的长相的:“看,脸模子多漂亮。”“身段也好看。”也有拿她和赶山李死去的堂客做比较的:“比他以前的堂客强多了。”“女人贵在心好。人家以前那堂客心地可好,不知她……”

在这些议论声里,雪妹子感到脸热得很。她没有久留,就起身走了。赶山李留她吃饭,她不肯。没有多话的赶山李,只好送她出门了。印象到底如何?她在心里问自己。真是回答不具体。见鬼,只要人好,还来看什么家当啊!你呀你……

赶山李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她,没有问她一句话,好象什么都说不出口来。两人都默默地在山道上走着。老实人呀,走路都是这么老实。他不敢和她靠得很近,总是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

突然,雪妹子站住了。她记起动身时在商店为孩子们买的礼物,还在自己的布袋子里呀!

“伢妹子呢?刚才怎么没见到?”雪妹子问。

“这些鬼崽崽,吃了饭就见不着影子了。”

“热天快到了,我给他们兄妹俩一人买了一双凉鞋,不知合不合脚。”

“合脚的,合脚的。”赶山李赶紧接过这两双塑料凉鞋。停了一会儿,他轻轻地问:“你,同意了?”

“这……”雪妹子羞涩地冲赶山李一笑,打起飞脚顺山道跑了。

“等等!等等!”赶山李一愣,突然醒悟过来,喊着,大步追了上去。

赶山人跑起山路赛过狗,迈动几下腿就把雪妹子追上了。

“还有话吗?”雪妹子低着头问。

“给、给你。昨天到镇子上卖山货,给你买的。”

雪妹子扭头一看,赶山李手里捧着一面镜子,镜子的形状,象一颗人心。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雪妹子那张红布似的脸。

“你呀,真坏!”

雪妹子笑着把镜子夺过来,转过身去,从山道上飞快地跑走了。

赶山李没有再追,呆呆地立在原处,望着雪妹子的身影在山道上消失……

这时候,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疾风般地卷到了雪妹子的面前。

她回到林场,见自己家的房子跟前站着好多人。木木和水水,倚在两个邻居大嫂的怀里哇啦哇啦地哭着。人群里,不见河娃,不见柳春。

有人看见雪妹子来了。人群里的谈话声一下低落下来。一个快嘴的毛头后生,走上前来说:“出事了,柳技术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雪妹子慌忙问道。

“你媳妇被大树压着了。”

“什么?”如雷轰顶,雪妹子的头都要裂开了。她把惊惧的目光向人群扫去,连连问着:“她人呢?人呢?”

“送山下医院抢救去了。”

“伤着哪里了?伤重不重?”

“难说啦!一抱围粗的树筒筒,飞快地从山上滚下来,她正蹲在那儿忙着什么,发现时已经躲不开了,树筒从她身上滚过去……抬下来时已全身是血,不省人事了。”

雪妹子急疯了,拔腿就往山下跑。

“用救护车送到县医院了。”

“我要到医院去!我要到县医院去!”雪妹子吼叫着。她和柳春的感情太深了。

去县医院,没有车谈何容易,上百里山路呢!雪妹子被人硬拉住了。她惊慌地望着大家,不知怎么才好。

“河娃已跟着车子去了。你在这儿把家看好,把孙子带好吧!”

这时,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抱着的木木,把两只手伸向她,“奶奶、奶奶”地哭叫着。水水,也在一位年轻嫂子的怀里,“哇啦、哇啦”地嚎着。

她的心碎了,走上前去,把木木拉到身边,又伸手去抱水水。

雪妹子带着木木和水水,在屋里不安地度过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电话里传来消息,柳春经抢救无效,在医院里去世了。天哪!这真是印证了一句老话:好人命不长。柳春,多好的人呀,才刚刚二十五岁,就去了,丢下两个娃,匆匆地去了!

领导同志来了一批又一批,安慰河娃,安慰雪妹子。雪妹子捧着柳春生前留下的照片,抱着柳春生前给她织的毛线衣,嚎啕大哭……

赶山李也听到消息,到雪妹子家里来了。他本是特意来安慰雪妹子,安慰河娃的。可一走进屋来,看着雪妹子抱着毛线衣在哭,看着河娃蹲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泪,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了。在这样的场合里,就是那些尖嘴利舌的人,都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想出几句既颂扬死者,又安慰生者的话来。而象赶山李这样的老实汉,能寻得到什么贴切的话来安慰雪妹子和河娃呢?他只有默默地陪着他们落眼泪。

柳春就安葬在屋后的树林子里,坟墓朝着她生前培育的那块苗圃。坟墓垒好后,雪妹子抱着木木和水水——这两个还不懂事的娃,向他们长眠在这里的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慢慢地离开了。

三个月过去了。

家里发生了不幸,雪妹子和赶山李的事就搁下来了。这些日子,河娃的心情很不痛快,自然也没有心思来关照这样的事。现在,丧事过去几个月了,河娃的心情稍平静了些,不禁又想起柳春生前常和他谈的事:我们要支持、鼓励、帮助娘去获得自己的幸福。现在,柳春不在了,自己更要担起这个责任啊。那天夜里,伢儿们都睡了,河娃在坪地里劈柴,雪妹子在坪地里洗衣。清亮的月光,铺了一地,洒了他们一身。

河娃心里痒痒的,忍不住问道:“娘,你和李叔的事怎么样了?”

“……”

雪妹子哑住了,没有答上话来,一个劲地搓着衣服。

“要是你觉得合意,就办了,搬过去过吧。”

“水水、木木,谁带?”

雪妹子的话中含着哭音。这些日子,她思念柳春,更虑着这一家子日后的生活。木木才两岁多,水水才八个月呀!要是自己走了,这两个孩子怎么长大?让河娃再找一个?找,应该我。可找一个什么样的呢?天下的好女人是多,河娃能碰上吗?还能寻上一个柳春这样的人吗?要是来一个厉害的,心不好的,伢妹子们可要受苦了。这两个月里,赶山李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想说什么而又没有说出来。自己呢,也想给他说什么,到头也还是没有说。生活啊,尽给人出难题!

这天夜里,雪妹子睡不着觉,坐起来,从床边的小桌上摸到那块赶山李送给她的心形镜子。手,一遍又一遍地在镜面上摸着,心跳得厉害,脸烫得厉害。好在屋里没有点灯,镜子里什么也映不出。要不,又会象那天一样,映照出她一张红布似的脸。她正揣着镜子回忆着那一天赶山李送她,在山道上追她时的情景。突然,睡在身边的水水哇哇地哭起来。小家伙饿了,想吃奶了。要是柳春在的话,掏出奶头往她小嘴里一送,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如今,她妈妈没了,不能来喂她的奶了。柳春去世后,雪妹子就把两个孩子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夜里,要爬起来好几次,掂孩子撒尿啦,到火堆上煮奶糕喂孩子啦,等等。现在,水水的哭声,赶跑了她心窝里甜蜜的往事,一切都回到现实里来了。她赶忙把镜子放下,起床到火上煮奶糕去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这样走了对不住孩子,对不住柳春啊!”她一边给水水喂奶糕,一边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她想等赶山李下次再来时,对他说说,请他谅解。他是个好人,以后是会有好心的女人上他的门的。他会答应吗?会答应的。他是知道这个家庭的苦难的,是通情达理的。那天上午,赶山李来了,这些话在她的嘴边兜了一个圈圈,又一个圈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现在,河娃又提起这件事来,她的心无法平静了。

“孩子有我嘛。”河娃重重地劈着柴。梆梆的斧子声,伴着他的话一起灌进雪妹子的耳朵里。

“你?你行?”雪妹子的心都碎了。

“生活逼着我,不行也得行。”

“哇——哇——!”

屋里,水水又哭了。雪妹子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赶忙进屋去了。河娃重重地举起斧子,又轻轻地落下了。他没有心思再劈柴了,一下坐到一个树兜兜上,卷起一支“喇叭筒”吸开了。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弥漫在他的面前。

“我的好宝宝,奶奶的好宝宝,快别哭了,别哭了……”

屋里,雪妹子哄孩子的话,不断地传出来。河娃的心里一阵阵发热。

“水水,快撒尿,听奶奶的话,快撒尿。撒了尿,奶奶喂奶糕给你吃。”

“哇——哇——!”水水不住地哭闹。

“好,好,我们水水不撒尿,是肚子饿了,要吃糕糕了。别哭,奶奶这就给你煮糕糕去。”

哭声小了,看来是雪妹子抱着水水进后面的伙房煮奶糕去了。渐渐地,孩子不哭了。不大一会,屋里又传来雪妹子的声音:

“看你,看你!刚才那样催你,你不尿,刚刚垫上尿布,就尿湿了。你呀,太不听话了,真该打屁股!”

“哇——哇——!”水水又哭了。

“好水水,快别哭了。是奶奶不对,是奶奶坏。我们水水是个听话的好妹子……”

很快,雪妹子提着湿湿的尿片出来了。河娃迎上去:“娘,我去洗。”

“劈你的柴吧。”

雪妹子说着,踏着清亮的月光,朝山溪小坝走去了。

河娃呆立着,一排排热浪在他心头冲撞,一层亮晶晶的东西蒙住了他的双眼……

丽日把一团团斑斓的树影,投在山路上。雪妹和赶山李从山道上往下走。

前不多久,雪妹子把家里的实际难处和自己的想法托人告诉了赶山李。这位忠厚的猎人听到后,足足有两袋烟的工夫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两大颗泪珠从黝黑的脸膛上滚落下来。

“雪妹子是好人,我,不能怪她。试试看吧,要是能行,我……我搬到她那儿去住。”赶山李这样告诉捎话的人。

捎话的人把这话带给了雪妹子。

雪妹子先是一愣,接着,脸上浮现出笑容,但随即那笑容就消失了:

“难为他李叔有这样好的心肠。可我知道这……不会行得通。村子里的人咋个看法?他本家子里上下左右的叔伯父老们能答应?……”

雪妹子预料得对,憨厚老实的猎人没有能够冲破那顽固的阻力……。今天,他无比伤心地来告诉了雪妹子。的确,他所面对的压力不比雪妹子的轻,面临的难关不比雪妹子的少啊!

走的时候,雪妹子起身送他。以往,她送他出门就打转身了。这一次,她送得远些了。过了山溪小坝,又过了苗圃,赶山李几次请她打转身,她都没有听。于是,这条砂石山道,把他们带到了一片树林子里。

“他李叔,你好走。”雪妹子终于停住了脚步。

“请回吧。”赶山李转过身来了。

“这个,你带回吧。”雪妹子把那面心形镜子,送到了赶山李跟前。

赶山李难过地望望雪妹子,没有去接。

“看着我屋里柳春的两个娃子,我想,你不会怪我的。”

赶山李点点头,连连说:“我明白,我明白,你真是一个好人。要怪也该怪我……”

“我不怪你,只愿会有更好的女人进你的屋。”

“谢……谢谢……”老实、厚道的赶山李,眼睛湿润了。接着,他把镜子挡回来:“这个,你就留着用吧。”

雪妹子把捧镜子的手缩回来了。她站立着,目送着赶山李缓缓地走下山去。明丽的阳光,把一团一团树荫,投射在他们面前的山道上。

送走赶山李不久,雪妹子就带着木木和水水下山了,回到了飞龙河边那古老的庙堂里。

雪妹子的心又锁闭了。她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木木、水水转。木木刚刚三岁,水水才十一个月呀!一个自己没有生育过、没有带过这样小的嫩毛毛的女人,一下子带上两个离不开娘的孩子,其困难情景,是可以想见的了。但是,她都忍受了,克服了,一天一天地把孩子带下来了。

河娃自然还在林场里做技术员。孩子跟着奶奶住回古庙里来了。没有特殊情况,他也每天都回来住。反正林场离家不过十来里路,山里人的脚板劲足,一阵风一样就去了,又一阵风一样就回来了。回到家里,早早晚晚种种菜,忙忙杂事。逢上假日,拿上阿爹留下的网,到飞龙河里捕捕鱼,让全家人打打牙祭。

不久,一场风暴,从北京卷到省城,从省城卷到县城,从县城卷到林场来了。林场里也出现了好几种名号的什么“团”,什么“队”。河娃不热心搞这些,一天到晚在他的苗圃里忙。到了这年夏天,许多人都“杀出林场闹革命”去了。河娃在苗圃里搞的树种实验,也被扣上了这样那样的帽子,搞不下去了。他“逍遥”到家里,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雪妹子一天到晚地忙,为孩子们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岁月的流水,悄悄地在她那秀丽的脸上留下了印记。两个眼角边的鱼尾纹越来越深了。额头上,也爬上了细细的皱纹。河娃每次回来,看到雪妹子为自己的孩子忙碌,心里总是酸酸的,涌起隐隐的痛楚。柳春在世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曾经为娘的生活前景做过美好的描绘。他们真诚地希望她获得幸福。自从娘那闭着的心朝赶山李打开后,小夫妻俩真高兴。然而,灾难啊,你为什么这样不长眼睛?娘啊,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场灾难应该是我承受的,你却为我担当了一多半!你的心地,有多么纯洁啊!

回到古庙的第二年春天,赶山李寻到这里来了一次,并带来了他新婚的妻子。雪妹子热情地接待他们,打心眼里祝福他们。老实的汉子啊,你是一片诚意地来向关心过你的雪妹子报喜,来向她表达自己心里的谢意,并无任何别的目的。可是,你这一来,又把雪妹子的心给搅乱了,绞痛了。

她送他们出门后,倚在门框边。夕阳里,她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沿河而上,她的眼睛又湿了。不知倚着门框站了多久,直到木木出来抱着她的腿喊:“奶奶,妹妹尿床了!”她才茫然地转过身去。

柳春去世三年了,河娃还没有找上对象。她多次地催他,劝他,到处托人为他物色合适的女子。他也接触了几个,没一个满他的意。她多么希望河娃再找一个啊!他还年轻得很,又在外面忙工作,需要有个合心的女人关照他,而这里面,的确有许多东西是别人所不能代替的。有时,她也这样想:万一进门来的人心不好,弄得家庭不和睦,亏待了柳春的孩子,寻自己拌嘴磨牙,那又怎么办呢?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娶了媳妇丢了崽”。河娃,会不会是那样的人呢?难说啊,难说!不,不会的,不会的。河娃,虽然不是自己生的,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河娃啊,你为什么看一个不满意,又看一个还不满意呢?你到底打算要寻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再找一个跟柳春一样贤惠的?这,就看你的本事和运气了。

河娃对自己的事,又何尝没有考虑呢?忙工作的时候,脑子里腾不出位置来。而一旦闲下来,一旦夜里躺到了床上,思绪就如同飞龙河的水一样奔涌起来。甚至连柳春在世时,那一天夜里小俩口开玩笑的话都回到耳边来了:“如果我死了,也不希望你打单身。那何苦呢?不找对象,不结婚,就是忠于自己过去的爱人?笑话!不过,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合心的人,又在哪里呢?自己再这样下去,可把娘害苦了。孩子拖着她,她把本来就要获得的幸福丢弃了,她把本来已经打开的心扉关闭了。柳春说过的,这是“残害”她。我不能再让娘守着自己的孩子了,得把孩子带上山去,劝她把锁着的心再一次打开。

这一天,他带着这样一个决心回来了。晚饭以后,他拉着六岁的木木,娘抱着三岁多的水水,坐在河岸上乘凉。正是六月天,屋子里闷热,而河边却有凉风。他们常这样在河边坐到很晚才进屋子里去。

怎么开口说呢?河娃的舌头没有柳春的活,半天也没把话说出来。倒是雪妹子先开口了:

“河娃,你说实话,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我?……”

“没想?”

“想过。”

“那说说。”

“能找到吗?”

“条件不要太高了,实在一些吧。”

“我想的不是这样那样的条件,而是万一找一个心地不好的,将来虐待了孩子,就对不住柳春呀!可是,人心深得很,三天五天,甚至三年五年都看不准哪!”

“世上好人总是多的。万一……我就带着木木、水水另过。”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别怕这怕那的,拖着不找。”

“娘,”河娃突然站了起来,“明天,我准备把孩子带上山去。”

“你……找着了?瞒着我?”

“不!我不能再坑害你了。”

“坑害我?”

“还是柳春留下的话,我们希望你幸福!”

“河娃,有你和柳春这话,我就满足了。不过,我已经死了那个心,把心移到木木、水水身上了。”

“你、你……”河娃不知再措什么辞了。

一阵清凉的河风,带着沿岸山花的芳香吹了过来……

又是四年过去了。

木木十岁了,水水也快八岁了。他俩都已上学,木木读四年级,水水读二年级。

一个春夜里,木木在灯下铺开作文本,准备完成老师当天布置的作文。他噙着笔头想了好大一阵,没有想出一句话来。他感到老师出的这个题目太难写了:《我的妈妈》。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妈妈,现在根本记不起妈妈是个什么样子了,怎么写呀!

“爸,这篇作文我不会做,你给我讲讲吧。”

河娃接过作文本,看了看上面的题目:我的妈妈。他知道老师出这个题目,是用过心思的。是啊,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孩子和妈妈最亲。开始学做文章的时候,让孩子写写自己最亲、最熟的人,比叫孩子写别的什么自然容易一些。然而,对自己的孩子来说,这个题目可实在有点特别呀!

雪妹子在灯下给水水补鞋子。她低着头,两眼看着进针的地方。灯光下,只见她那一头黑发里,开始出现白头发丝了。啊,她已经四十一岁了。那一年,她才三十三岁呀。为了这两个孩子,八年时光里,她耗费了多少心血!河娃捧着孩子的作文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埋头补鞋的雪妹子。猛地,一个念头在心里一闪:是啊,她不就是孩子们的“妈妈”吗?

“爸爸,我妈妈是个什么样子?”木木又在问了。

看着灯下雪妹子那闪动的针光,多少情感涌上河娃的心。他对孩子说:“就照着你奶奶的样子写吧。”

“照着奶奶的样子写?老师要我们写的是妈妈呀!”

“奶奶对你们好不好?”

“好!”

“奶奶和你们亲不亲?”

“亲!”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亲的人。你妈妈死的早,是奶奶把你们带大的。奶奶,就象是你们的亲妈妈。”

父子俩的对话,一句一句都落到雪妹子的心里。雪妹子感到全身的血液加快了循环,连脚尖尖上都暖和了。是啊,世上还有什么语言比这更动听、更暖心,比这更叫人感到满足的呢?

“那,奶奶就是妈妈了!”正在做算术题的水水,抬起头来说话了。

水水的话,如同一根针,在河娃的心上重重地扎了一下。他沉下脸来,唬着水水:“别胡说!”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嘛!”水水不服气,噘着小嘴望着爸爸。

“爸爸是说,奶奶象妈妈。”哥哥给妹妹纠正说。

雪妹子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这里,去为一家人烧洗脚水了。河娃爷儿仨刚才的对话,她没有听到。不一会儿,木木的作文本上已经写了几行字。他把本子递过来:“爸,这样写要得不?”

作文本上,木木工工整整地写着这样几行字:“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是奶奶喂饭给我吃,还帮我洗衣服。我的奶奶就象妈妈一样爱我,亲我。我没有妈妈了,但我有奶奶,奶奶就象妈妈。我爱妈妈,更爱奶奶。”

“好,好。”河娃看罢,表扬着木木。接着,又感慨地说:“你们应该记着你们的奶奶。”

夜深了,各自都回到自己的住房里睡去了。木木跟爸爸睡西屋,水水跟奶奶睡东屋。夜很静,只有屋前不远处的飞龙河水在轻轻地哼着歌。往日,这河水流动的声音,是一支很迷人的催眠曲,它会很快把人带进梦乡。可今晚上不行了,不管飞龙河水再怎么温柔地哼着催眠曲,河娃也睡不着觉了。

孩子刚才的话,柳春生前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击到河娃的心上:“奶奶就是妈妈。”“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胆子就是要大一点。有些事,你胆大一点,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获得你想获得的东西了。胆子小了,便往往错过机会,变成终生遗憾!”……一下,他的眼前映出了当年和雪妹子一起上山打柴,一起下河捞虾的情景;一下,他的眼前又跳出了他喊雪妹子姐姐的情景;一下,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初的柳婶、后来的岳母要他喊雪妹子“妈”,他羞涩地低下头去的情景……

“我这是怎么啦?胡闹!瞎来!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不,不对!自己和她,都是阿四老人救下的孩子。说阿四是自己的父亲,倒不如说是我们俩共同的恩人更确切!……不,不不,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想!”

河娃躺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思绪的野马,他驾驭不住了。他害怕了,一颗心缩得紧紧、紧紧的……

天刚蒙蒙亮,河娃就起来要回林场去了。雪妹子喊他吃了早饭再走,他硬硬地回一句:“不吃。”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双大脚板,踩得砂石山道梆梆梆梆响。

好一向没有下雨了。飞龙河里的水,清亮清亮的。

飞龙渡口上,渡船虽然多年不用了,但两岸的青石码头,却仍然是村妇们劳作的一个重要场所。下河洗菜、挑水、洗衣,都到码头上来。在这偏僻的山区,除了县里的流动电影放映队一两个月来放一场电影外,就没有别的什么文娱活动了。快乐的山村少妇们,是不甘寂寞的,她们自有取乐的方式。这个青石码头,就是她们取乐的场所之一。村子里谁家的什么秘闻、笑话,甚至谣言,都带到这里来交流。你讲一个,她说一件,大家听了笑一笑,乐一乐,她们就感到满足了。

现在,这个青石码头上,有五、六个妇女在洗着衣服、被单什么的。有道是三个妇女一台戏,何况五、六个妇女到了一起呢。

“昨晚,我打河神庙前过,听到里面……咯咯……”一个鼻子塌塌的女人,没有把话说出口,就自己先笑起来。

“说呀!听到什么了?”有人催着她。

“昨天,四年级的老师不是给学生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吗?你那三伢子也是读的四年级吧?”

“是呀!昨晚上,他要我端端正正坐到他的面前。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老师叫他在作文里写我。他拿起笔来,把我写成: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子,白白的牙齿……哈哈哈,我简直成一个大美人了。”这位妇女说着,自己笑起来了。

“行了行了,谁听你的!还是让魏嫂说说,她在河神庙前听到什么了。”有人还是关心前面那个话题。

“学校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那木伢子不会写,问他爸爸:‘我妈妈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什么模样儿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可该怎么写呀?’你们猜河娃怎么说?”

“怎么说?你快说!只有你听到了。”

“河娃说:‘照着你们奶奶的样子写吧。奶奶就象是你们的亲妈妈。’水妹子马上插进一句:‘啊,知道了,知道了,奶奶就是妈妈了!’”

“哈哈……”几个妇女一齐笑了。

“后面呢?河娃怎么说?”有人关心着下文。

“谁还老站到那里听呀!”塌鼻梁女人说。

“你们别笑!也难说啦,奶奶可能就是妈妈。要不,河娃为什么老不找?据说看了好几个了,没一个合他的意。”

“本来,雪妹子就不是他的娘嘛。”

“他也不是阿四的崽。两个人都是阿四从河里捡的,不过是一个做了崽儿,一个做了婆娘。”

“这么说,这奶奶做妈妈也做得,女的比男的也没大几岁。”

“雪妹子还到处托人为河娃寻对象哩!真是假里卖乖!”

“就勇敢一点说,要河娃找上她自己算啦!”

“哈哈……”

“你们别烂舌头了!说的都是什么话!雪妹子哪点得罪你们啦?这样好的女子,你们能忍心作践人家?”一个高个子妇女出来说公道话了,“要是被雪妹子听到了,会把人家的心戳碎的。”

“雪妹子给了什么东西买通你啦?你这样护着她!”塌鼻子魏嫂向高个子女人进攻了。

“哟,魏家嫂子,该不是你自个儿少骨头没肉地爱叫人收买吧!照你的心思,人生在世做点善事,即就是说一半句公道话,也得事先把你买通喽?”高个子女人义正辞严地反驳道。

“就是嘛,人应该凭点良心。”不少人赞同地附和着。这下,魏家嫂子蔫了。

“看,雪妹子来了!”一个矮墩墩的少妇压低嗓门儿说。

刚才说雪妹子这样那样话的人,一下全闭住嘴巴,低下头了。矮墩墩的少妇不禁扑哧一声笑起来。那几位妇女抬起头,发觉自己上当了,一齐向矮墩墩少妇撩起水来。

霎时,青石码头上,水花飞溅。撩水声,嬉笑声,响成一片。

这帮妇女,别无其他目的,无非是说出来寻点乐趣。不过,这么大一个村子里,难免有拨是弄非的人。话一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过一个人,便添一枝,加一叶。就这样,越传越玄,越传越神,没多天,整个龙河湾轰闹开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村子里的闲传,终于进入到雪妹子的耳朵里去了。顿时,她感到五雷轰顶,整个天宇都要塌下来似的。天哪,这是谁烂的舌头,放出这样的屁来?真是天地良心不容啊!自己清清白白,河娃清清白白,却被他们说成这个样子。日后,叫自己怎么在这里立身,怎么在这里做人?!

她双手捧起赶山李送给她的那面心形镜子,泪水一滴一滴落到镜面上。她真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把心交给赶出李,却把心放到这两个崽儿身上?自己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人家赶山李,多好的人!当初要是跟了他,不就什么话也没有了?现在,自己就是跳进飞龙河里,也洗不清啦!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镜面上,镜子里的一切都混浊了。世上为什么有这样奇形怪状的人,生怕你过一天安生日子,总要没事找事地戳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

雪妹子想着,自己只不过是个乡下女子,河娃,还在给国家干公事,搞坏了名声,叫他怎么工作!突然,她又恨起河娃来,十次八次地托人给你介绍对象,二十次、三十次地催你快些成亲,你总是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到如今,唉唉唉……

有一回,正是午夜时分,她的心的确也往这上动过一下。顿时,她大汗淋漓,赶忙翻身爬起来,双腿跪到庙堂里空空的神台前,足足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是罪过,是什么鬼送进她心里来的邪念。她求神灵保佑,把邪鬼赶走。她求神灵宽恕,表示一定再不往这方面动心。从此,她的心紧紧地闭着。她别无他求,只求把木木和水水带好,只求河娃快点讨回一个心地好的堂客。自己那一晚闪电般出现又闪电般消逝的念头,难道被别人用什么测心术测去了?她浑身颤抖起来。这时候,除了热泪,还有一滴一滴的冷汗落到那面心形镜子上。

河娃回来了。

他刚一进屋,雪妹子便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这……”河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来搀扶雪妹子。

雪妹子不起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马上讨个堂客进屋。”

“这……”

“不然,我只有跳进飞龙河了。”

“我答应,我答应。你,快起来,快起来!”

河娃用颤抖的双手,扶起雪妹子。此时,他也是浑身冒着冷汗。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十一

宾客们陆陆续续走完了。屋里,留下了一地的瓜子皮、花生壳、烟头和鞭炮屑。三、四张方桌上,几十个茶杯里,残存着茶叶末。房子的空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河娃和贺兰的婚礼散了。

雪妹子开始收拾东西,打扫房间了。已经被村里两位年长者送进新房的河娃,又回到庙堂——现今的堂屋里来了。

“娘,我来收拾吧。”

“不不不,我来,我来。你快休息去。”雪妹子把河娃推进新房,随手把门关上了。

总算把媳妇接进屋了,雪妹子的心里感到格外轻松,觉得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使命。她手脚轻快地收拾杯盘,揩拭桌子,打扫地板。把向别人借来的用器一一清点好放到一边,准备随时给人家送还。忙这些的时候,她动作是麻利的,脚步是轻盈的,心情是爽快的。

很快,地扫得干干净净了,桌子抹得光光亮亮了。一切都收拾好了,她这才回到自己的住房。

木木在雪妹子房子里架了铺,单独睡一张床了。水水跟雪妹子睡。这时候,两个小家伙还没有睡,在等奶奶来呢。

正是早春二月,水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得欢,使山村的春夜显得喧腾热闹。听到青蛙叫,水水站在床边,拍起手板,唱开奶奶教给她的歌儿了:

麻拐子(青蛙)呱呱叫,

家家禾种等着要。

有的先下水,

没的急得跳……

“快跳!快跳!”当哥哥的木木,笑着逗妹妹。

“你才跳哩!”水水噘起了小嘴。

这时,雪妹子进来了。水水连忙向她扑过去。

“不早了,睡觉吧。”

水水站到了床边,雪妹子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说:“明天,跟妈妈睡去。”

“不!我要跟你一起睡,要跟你一起睡!”水水在雪妹子面前撒着娇。

“听话,跟妈妈睡去。”

“我还不认识她哩!”

“今晚她都把那么多糖粒子、花生给你吃了,你还不认识?”

“糖粒子、花生才不是她的哩!糖粒子是你买来的,花生也是你炒的。”

“鬼婆子,别这样不听话!”

“哥哥都写过作文了,奶奶就象妈妈。奶奶,你就带我睡吧。”水水一下子又想起了哥哥的作文题目。

木木毕竟大些,自己脱好衣服上床去了。今晚上,他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这一切都是大人们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他似乎也有一种大一点的懂事孩子的羞涩感了,觉得自己不便说什么。

“木木,水水,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呀?”木木坐起来了。

“明早起床以后,到爸爸、妈妈的房子里去,喊爸爸,喊妈妈。”

“为什么?”水水偏着脑袋问。

“别挖根了,听奶奶的,你去喊就是了。头一,要喊妈妈。”

“我不,我喊不出来。”木木又一头钻进被窝里了。

“我也不,我妈妈早死了。”

“你们可要听话啊!”雪妹子象是恳求似地说着,坐到了床沿上。

孩子们无忧无虑,一上床就睡过去了。现在都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雪妹子还坐在床沿上,她只是把房子里的灯熄了。新的生活课题,摆到了她面前。欣喜之中,心里又涌起一丝不安,一点忧虑。家庭组成复杂了,千万要和睦相处啊!

在尽到自己责任后的轻松、喜悦里,又莫名其妙地杂进来一种遗落贵重东西似的惆怅之感。雪妹子心里,好似塞进了一把乱麻。月光,从木格子窗口射进来,房里的地上,象铺上了一层银砖似地闪亮。

为什么自己心里闷得慌?雪妹子暗暗地问自己,却怎么也答不上来。是因为儿媳妇今天才进屋,是好是孬,还说不上?不,不全是为这。那,那还为的什么呢?是呀,为的什么呢?

“错了,错了!”

窗子外,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雪妹子一惊,屏声静气地听着。

“洞房在那边,这边是他娘老子睡的。”

“嘘——小声点,快过那边去!”

窗外的声音消失了。雪妹子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她心里觉得好笑,是那帮淘气鬼来偷听洞房的壁脚来了。在这个小小的山庄里,人们的生活方式,还带着许多古香古色的情调。每逢村子里的人结婚,当天夜里,总有三三五五的人去听壁脚。他们听到一点什么之后,就掺上自己的想象,涂上一层艺术色彩,第二天就将它宣扬出去,让大家乐一乐,笑一笑。有时,还在地头对新婚的后生子进行恐吓,硬把新人没有说过的话,强加给他,逼他认帐……。别人听壁脚,是到那些头一次结婚的年青夫妇那里去听。这帮没名堂的,却也到河娃这对将四十岁的二婚人的房边听来了……

窗外田野上,青蛙呱呱呱地叫着。山村的春夜是挺热闹的。山乡女子雪妹子的心里,也很不平静。

那帮听壁脚的创新者们,并没有扑空。

河娃的新房,布置得简朴而大方。此刻,他没有上床睡,坐在桌前的灯下翻着一本林业技术杂志。他的心里,没有新婚的冲动,却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慌乱。

新娘坐在床沿上,迟迟没有上床。显然,她是在等着自己新婚的丈夫。她的个头、长相,和柳春很接近。三十七、八岁的人了,脸庞还浮现着一种少女的红润。头发松蓬蓬、黑油油的。刚才,她特意把发上的卡子取下来,让发丝披散在肩头。她没有穿新衣,嫌那会给人带来一种俗气。一身半新的毛涤衣服,把她装饰得凝重而秀美。她的外表、身材、穿的、戴的,一切都很和谐。

她是山那边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说起来,河娃已是她的第四任丈夫了。前三个,都病死了。

三个丈夫,都没有给她留下孩子。“一定是这女人身上的毛病了。”别人都这样议论。但她不服这口气。有一天,她特意坐车到县城里的医院去检查。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事、巧事:她没毛病,能生育。她以前找的三个丈夫,都碰巧是有毛病的男人。唉,如今,这一节背时运总算过去了。对面前的这第四位丈夫,她是满意的。那天,别人带他到她的店里来时,她从柜台里出来,陪他走进自己的房子。泡给他的茶还没有喝哩,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今年三十八,家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娘。每月工资四十五块八。你看吧,行就谈谈,不行就都不要浪费时间……”她笑了。她觉得这个男子直爽得可笑,干脆得可笑。她也来了一个干脆的,当场就答应了。

那一次,河娃的确是这样说的。他被雪妹子逼得没有办法了,恰在这时,有人向他介绍这个贺兰。他想,这回来个干脆的:女的不同意,就拉倒;同意了,就马上办。这个从林业学校毕业的林场技术员,居然也信奉“人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了。就这样定下来吧,看自己是个什么命。自己命好了,进门来的就会是好人;自己命不好,那也就不能怨别人了。

如今,婚礼都举行了,是正式夫妻了,河娃的心里却又不安起来。是新婚的妻子不漂亮?不!漂亮。但,漂亮,不是人最贵重的。人,最贵重的是什么呢?才结婚,夫妻生活还没开始,你就知道她身上没有人最贵重的东西吗?“她,许会有的,会有人最贵重的东西的。”河娃这样安慰自己。

新娘在床沿上坐着等了好一阵,河娃还在灯下看书。这是怎么啦?害羞?又不是头一次结婚了。那是为什么?她一时不解了。她的心里,正在想着一件甜蜜的事情。实在忍不住了,她轻轻地走到丈夫身后,刷一下把灯熄掉了。

“你……”

河娃才惊慌地吐出一个字,一个柔软的身子就倒进了自己怀里。一股淡淡的发香,扑鼻而来。

“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女人娇嗔地说。

窗外,那帮听壁脚的小子,真有忍耐心,一直等到这时候。随之,他们发出了满足的笑声。多亏蛙声的掩护,使他们的笑声没有被房里的新人听到。

“告诉你,”女人躺在河娃的怀里,甜甜地说,“我反复想过了,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你……不是没有能力吗?”

“你听哪个没牙齿的人说的?”

“这么多年,你都……”

“哦,就只有我们女人有这个毛病?前不久,我特意到县医院检查过了,没病。”

“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那是你的。”

“现在应该说,是我们俩的。”

“不管怎么说,我再要一个。”

“你都三十七了。听人说,年纪大了生育困难。”

“不怕。破肚子呗,我问过医生了。”

“喏,你的工作都做到前头了。好吧,好吧。”

“你答应了?”

“答应了。”

蹲在窗下听壁脚的几个毛头小子,这时实在憋不住了,强压在嗓子里的笑声,哗一下冲了出来。接着,他们打着哈哈跑了。“你看,你看,都被人听去了!”河娃急了。

“怕什么!我们是正式夫妻,又不是偷人。”贺兰说完,从容地拉着河娃往床边走去……

十二

生活是充满矛盾的。常常是欢乐紧伴着痛苦,幸福接连着灾准。河娃和贺兰结婚以后,家庭应该幸福了,然而却紧接着出现了矛盾。

贺兰工作的山区供销社,离龙河湾七、八里路,就在前面一座山的那边。飞龙渡这里,正好是林场和供销社的中心点。河娃从林场到供销社去,正好要从屋门口过。所以,刚结婚那阵,两个人都住在家里,往两头走着都方便。

贺兰进屋以后,木木和水水,都不亲她,喊她,总是躲着她。为这事,雪妹子不知对孩子们说过多少次,引导过多少次了。河娃也做过工作。但是,小兄妹俩就是不听,甚至还偷偷地赌咒说:谁喊她“妈”,谁就是狗,是猫,是河里的王八,是山里的四脚蛇。有时,河娃只好对贺兰说:“人是感情动物,要孩子亲你,你得先亲孩子。”“啊?还要我去尊敬细伢伢?这是什么话!”贺兰心里这样想。渐渐地,她回来得少些了,并要求河娃一回来,就住到她供销社去。河娃哪里丢得下这个家?柳春把两个孩子留下了,自己要对得起柳春啊!还有,娘含辛茹苦地支撑着这个家,自己怎么能冷淡她呢?晚上,夫妻俩常常为这发生口角。

开初一段时间,家庭生活虽然不很和谐,但日子过得也还平静。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村里原先传过的、已经消失了的那些风言风语,又捡了起来,送到贺兰的耳朵里了。一般地说,女人疑心重,贺兰心胸狭窄,更是如此。人一有了疑心,就会把许多现象往自己猜疑的方面“靠拢”。为什么孩子不亲自己?为什么河娃的心不对着自己而总是贴着那个古老的庙堂?河娃为什么爱人死了八年都一直不找?他们多年生活在一起,又根本不是什么母子关系……越疑越猜,越猜越疑。一股醋意,在这个女人身上涌动起来,烧她的心,烫她的肺。更使她怀疑的,是河娃总是不同意她生一个孩子,尽管他嘴上说着一堆漂亮的理由。原来,他心里有这么一个“娘”,积着这样一汪祸水啊……

这一天,她冒雨赶回龙河湾来了。进门以后,雪妹子喊她,她没应,径直走进那间他们结婚时住的屋子。她估计河娃今天休假,准会回来,那就看他是先到自己那里去,还是先到这里来?果然,不大一会,河娃回来了。一进屋,把雨伞往房角一放,就喊:“妈。”接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交给雪妹子:“这是收音机,场里奖的,留给你用吧。晚上没事了,你就听听歌子,听听戏文。”

雪妹子将收音机推回来:“交给贺兰吧。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在哪?”河娃兴奋地问。

“在那屋。”

河娃走进屋去,看到贺兰坐在床沿上,沉着脸,象在生什么气。他走上前,笑着说:“你回来好久了?为什么躲到屋里不出来?”

“我躲的什么?我是你正正式式的老婆!”

贺兰的话来得很猛,河娃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下怔住了。当他看到自己手里的收音机时,笑了:“对对对,这个,应该由你去送给娘。”

“我送?你想送就送吧!”贺兰仍然没好气地说。接着,她气冲冲地走到屋外阶基上站着去了。这又动的什么无名火?河娃真是解不透了。

雪妹子正在伙房里忙碌着。他们夫妻间这场小小的莫名其妙的冲突,她一点也不知道。火上煮饭的锅开了。她倒出米汤来调猪食。调好后,提着满满一桶猪食,到猪栏里喂猪去了。走到阶基上的时候,她喊贺兰:“饭煨在火上,我喂猪去了,你先看看。”

贺兰没应,也没有回头。老实的雪妹子,没有在意,提着猪食桶走了。待她喂完猪回来时,一锅饭已经烧糊了。

吃饭时,贺兰借故发火了:“煮的这是什么饭!是喂猪,还是喂人!”

“贺兰,刚才我喂猪去了,喊你看看饭,你没有听到呀?”雪妹子平心静气地说。

“我看饭?我是你们家的伙夫?”

“贺兰,”河娃端着饭碗站起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娘!”

雪妹子的心象火燎一样,她不知道贺兰今天为什么耍这样的脾气。她强压住自己心头的火,端起碗,站到门边吃去了。

“娘?到底是娘,还是婆娘?”

“你!”河娃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他真想一拳砸过去,打掉她的傻气!然而,他忍住了,拳头举到半空又落了下来。

叭——!

雪妹子手中的碗,一下子掉到地上。碗碎了,饭粒、菜叶洒了一地。天哪!这是什么话?过去,她虽然风闻到一点这种烂舌头的话,但谁也没有当着自己的面说过。现在,自己屋里的人,自己的儿媳妇,居然对着她,对着河娃,对着木木和水水,说出这样的脏话!这叫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怎么忍受得了?霎时,她感到前面的山在动,脚下的地在动,头顶上的梁在动。她站不住了,双手抓住门框,将身子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一串沉雷,从飞龙山麓上空滚过来,震得房上的瓦片咔咔作响。雨,大了,风,大了。飞龙河,昨天就涨水了,现在河水咆哮着,滔滔北去。屋前那株枇杷树,在狂风里呼啦呼啦地吼叫着。树上,一粒粒还没有熟的青枇杷,被风强行吹落下来,打在地上。

屋里静了一阵。雪妹子透过气来了,她面对贺兰,生平第一次这样愤怒地吼道:

“贺兰!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你这样来臭我,坑害我!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

“要我说清楚?我怎么说得清楚!事是你自己做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河娃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碗一下砸到地下:“你住嘴!”

“你坏!你是坏蛋,大坏蛋!”什么时候木木扑过去了,扬起小拳头,朝贺兰的身上擂着。

“好哇,你们老老少少都对着我来,我在这个臭地方呆不下去了!”

……

双方越闹越凶了。好在这里是单门独户,又是风雨交加的傍黑时分,没有从河岸过路的人,要不,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该会被多少人捡去做笑话讲啊!

天全黑下来了。外面,风狂,雨猛,电闪,雷鸣,河吼。屋里,雪妹子哭,贺兰骂,孩子们叫,乱作一团。“真是越来越不象样了!”河娃使出全身力气,将贺兰拖进自己的房子,求着她说:“我的娘啊,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混话,对我好好说说!”

贺兰头一偏,没理他。

这时,雪妹子已回到自己的房子,倒在床上伤心地哭着。水水站在床边,哭着对雪妹子说:“奶奶,你别哭,你别哭,我听你的话,去喊她做妈妈……”

“你敢!”木木对妹妹扬起了拳头,“她要我们喊妈妈?想得好!我们要用棍子把她赶出去!”

河娃听雪妹子哭得这样伤心,就走过这边房子来,想说几句什么安慰的话。刚进屋,贺兰就跟了上来,大声说:“你们快到一起去过吧!”说着,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河娃转身来开门,门开不开了,贺兰从外面给扣住了。

“开门!开门!”

河娃把门打得山响,外面没有理睬。河娃气得呀,一蹦三尺高。床上,雪妹子哭得撕心裂肺。她数落着:“天呀!我到底前世造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磨难,要背这样的冤枉呀!……”

河娃在门边蹲下了,狠狠地吸着烟。飞龙河的阵阵涛声,不时灌进屋来。突然,河娃立起身来,对着门使劲踢出一脚。咔嚓一声,门破了,河娃的脚也破了。他顾不得疼痛,也不知道疼痛,愤怒地冲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

河娃出门后,雪妹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没命地向屋外冲去。

一道闪电,撕破天幕。雷声隆隆,大雨哗哗……

“奶奶!奶——奶——!”

屋里,木木和水水大哭起来。

雪妹子穿着单衫,顶着风雨,在河岸上疯跑着。她沿河而上,来到了她每年来一次的地方,那是阿四长眠的墓地。她慌乱地扑上去,抱住她当年栽在坟前,如今已经长粗了的柏树,嚎啕大哭:“阿四呀阿四,你为什么要把我救上来,为什么要把我救上来,让我来受这样的活罪啊!……”

阿四那长满青草的坟堆,没有知觉。不管雪妹子怎么哭诉,它仍默卧在风雨里,一动也不动。不!前面的飞龙山在听她诉说,脚下的飞龙河在听她诉说……

她拖着被雨淋得透湿的身子,从阿四坟前走下来了。一道道闪电,不时把漆黑的夜空撕破。她来到二十六、七年前第一次来到的飞龙河渡口。这里,没有了渡船,只有一座水泥公路桥。她走上了大桥。桥下,看不见滚滚的洪流,只听到哗哗的涛声。当又一道闪电把夜空撕破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曾居住多年的古庙,仍屹立在风雨中。闪电消失了,古庙隐去了,她眼睛一闭,纵身跳进了滚滚的洪流……

河娃憋着一肚子火,捏着拳头冲进自己的住房,想把可恶的婆娘好好教训一顿。刚冲进屋里,就听到木木的哭喊:“爸,奶奶跑了,奶奶跑出去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掠过河娃的脑际。他赶忙转身向大门外奔去。这时,贺兰也惊慌地跟出来了。实在忍无可忍的河娃,将大手挥出去,狠狠地甩给贺兰了两个耳光,然后冲出大门,消失在黑暗中。贺兰仿佛才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没有再哭喊,也慌忙向门外奔去。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在十多里远的河湾里,河娃和村里的人寻到了雪妹子的尸体,把她运回了古庙。于是,阿四这个老坟的旁边,又垒起了一个新坟。

这个默默无闻的山乡女人,就这样流着悲酸的泪,悄悄地走了。古老的河神庙,依然矗立在老地方。

让她劳作一生的大地,记着她吧!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九日——五月三日

草于新邵县委招待所

五月六日——九日,改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