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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画儿韩 我们的军长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斗罗霄山上,

继承了先烈的殊勋。

初春,黎明。随着晨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新四军军歌的旋律。

这时候,有一位头上初生白发的男人,正从中南海红墙外走过。“***”被粉碎后,他接到重新走到工作岗位的命令。第一天上班,他决定步行,以便把载负着他满心崇敬感激、希望和幸福的目光,送入那亿万人民倾心向往的红墙深处。

军歌的旋律使他停住脚步。他靠在满披新绿的树下,倾听着,倾听着,让那战斗的旋律把他带到数十年前,沂河边上的一个小城中。

宣传队在小城的小教堂里演戏。这小教堂只有一个门,人坐满后出入很不方便。有些战士就拿舞台当通道,上去乱跑。十四岁的小赵接受任务在台上撵他们。她感到这工作很有权威,就挺直腰板,满脸正经。

倏地跳上一个人来。小赵横身一拦,厉声问:“哪儿去?”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背着皮转带、驳壳枪。他指指台下说:“我们有事要回去……”

小赵往下边一看,后边还跟着两个人。就说:“不行,一个都不让过,别说三个了。”

“同志,”小战士着急地指着下边一位年纪大的人说,“那是301,他还想顺便到后台,看看他们杜队长和马夫老张。”

“谁也不行!”小赵没听清小战士说的代号。就是听清了也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谁,因为她参军才半个月。“这是我们的制度!上后台也要从外边绕。”

小战士还想争辩。台下那个年纪大的人说话了。一口的四川乡音:“小杨,下来吧。既然人家有制度,我们就不要破坏。”

小战士瞪了小赵一眼,转身跳下了舞台。年纪大的人从上衣兜里掏出小本,写了几个字,撕下来叠成一条。又从另一个战士手里拿过一个草绿色绸布小口袋,举起来说:“小同志,劳驾你把这个交给杜队长。”在小赵弯下身去接东西的当儿,他拍了拍她的头说:“小鬼,你执行命令很认真,这很好咧!刚才是我们不了解情况,无意犯了错误。我们改正它!”说完他就带头挤进穿军装的人群中。

开幕之后,小赵到后台烧开水的炉灶旁找到队长杜宁。杜宁看完字条,打开小口袋,掏出来两个皮盒子。

张德标挑来一担水往锅里倒。杜宁招呼他说:“喂,你看,老总给咱们送来了战利品!”

张德标凑过来一看,眉开眼笑,“好漂亮的围棋!不用说是缴获日本太君的!老总人呢?”

杜宁指指小赵:“她给顶回去了。”

张德标问怎么回事,小赵把原委说了一遍,问他:“怎么,我做错事了吗?”

张德标说:“没错。可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听清。像是山什么。”

“301?”

“是这个音。”

“瞧你这个兵当的!”张德标拍了下大腿说,“301是老总的代号你都不知道?”

“哪个老总?”

“陈毅老总!我们的军长!”

小赵吐了下舌头,愣了半天。又摇摇头说:“不对,我拦住他,他不光没发脾气,还向我作了检讨呢!”

“那就更没错了!”

杜宁笑着对张德标说:“陈总今天没来,对你有点小小的好处,逃掉一顿骂。”

张德标问:“为什么?”

“组织部调你去当排长你不去,他已经知道了,信上说要找时间跟你谈谈。”

张德标忙问:“连我讲怪话的事他也知道了?”

“信上没有说。”

张德标把扁担横在水桶上,无精打采地坐了下去。从腰上拔出烟袋,使劲地在烟荷包里拧来拧去。

过了个把月情况紧张起来了。李**师长在中原突围成功;济南一小撮逃亡地主围攻军调执行小组中的我方代表;蒋先生的军队在解放军边沿不断挑衅……

有一天各单位接到通知,去飞机场给军调执行小组的美蒋代表送行。

半个机场站满了打着大旗、小旗、三角旗的人。全是军队和民兵。大小旗子上写着:

“武装保卫解放区!”

“反对内战阴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开来了两辆美国吉普和一辆草绿色日本轿车。吉普上下来的是大高个美国代表和矮黑胖的国民党军代表。轿车里下来一男一女,穿着新四军粗布军装。

机场上吼起了口号声。口号里喊的和旗上写的是一样的话。

张德标用胳膊碰碰小赵:“陈军长今天好威武呀!”

“在哪儿?”

“和女同志并肩走的,扎着皮带打着绑腿。”

小赵重新把视线投到那人身上,一时仍然认不出是陈军长。只见那人的两条浓眉像剑一样,眉梢扬了上去,中间拧成了一个结。嘴唇紧闭着,显得下唇更突出了。两眼闪着凛然的光芒。

他们似乎并不听那震耳的口号声,闲谈着走近飞机。恰好走到宣传队前边时,美国人停下来指指人群,笑嘻嘻地说了几句话。女同志翻译说:“他说这场面很意外!”

陈毅微笑一下:“不比济南的场面更意外。”

国民党军代表赶上来说:“那可是老百姓自发的行动,政府并不知情哟!”

陈毅说:“这是我下令叫他们来的。所以你可以放心决不会出现那种不讲礼貌的行为!”

他们又说笑了几句,都没听清。然后美国人和陈毅握握手,抢先上了飞机。矮胖的国民党军官也向陈毅伸出了手,冷冷地笑着说:“谢谢您的款待罗。陈毅将军什么时候驾临兄弟的防地,请吩咐一声,我马振武亲自驱车相迎!”

“一言为定!”陈毅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两眼逼视着他说:“老兄再到我的防地时,我也备车恭候!”

马振武也在口号声中上了飞机。螺旋桨在草坪上卷起尘埃和草屑,把飞机拖进灰色云层。口号声变成了笑骂声。值勤人员站到一个立起来的石磙上吹响哨子,两手作着手势,把队伍往中间靠拢了一下,宣布首长讲话。他跳下来去扶陈毅,陈毅用手挡开他,一个箭步迈上了石磙。

“同志们,稍息。”

他把军帽摘下来,并且解开风纪扣,双手插着腰,不紧不慢地谈起来:“为什么今天要搞个送行的阵势呢?一是他们在济南搞了我们一下,无理取闹!我们就还他一箭!这叫作‘来而不住非礼也’。第二,他们这次走后,不会再来了。给他留个纪念。他们要我们从枣庄退出来!从张店退出来!从临城退出来……一句话,要我们把从日本人手里解放的大片地区都退出来送给他们!说是我们要不照办,他们就不谈了。大家说我们能把这些地方拱手送给他吗?”

广场里怒吼起来:“寸土不让!”“武装保卫解放区!”

像是群众的怒火感染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迸射着的火花燃起了群众的怒火,而这火势又反转来引起他更大的爆发。他怒吼了一声,如晴空霹雳把全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王八蛋!他发了昏,欺侮到老子的头上来了!”

他脱掉上衣,连同帽子甩给下边的警卫员。他向左右扫视着,仿佛***就在哪个角落里躲着。

“这里的一城一地都是我们用血换来的!我们的罗副军长,捐躯在兰陵前线,我们的战斗英雄安保全牺牲在枣庄城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想要,可以,拿***的头来换!”

他接过警卫员递上来的毛巾,擦了下满头汗水。

“我早晓得他龟儿子要起飙罗!美国飞机军舰把他的队伍送到解放区门口了呀!美国的枪炮子弹塞满他的内战仓库了呀!好啊!来嘛!老子等着打这场仗都等得手发痒了!现在我宣布全军动员,进入一级战备!”

为了压制一下自己的怒火,他停下来,沉默地插着腰站在石磙上。然而又终于压不住那烧天怒火,他扬起一只手喊道:“你们中间有怕死的没有?哪一个怕死给我出来!”

广场上静得像是空气都凝结了。

“哪一个怕死,你出来,现在就走,我不留你!”

他睁圆剑眉下的一双大眼睛,目光由左至右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

“没有人走吗?既留下来,那就铁下一条心,跟着***革命到底!不打到南京不罢休!不打倒***不罢休!流血也罢,牺牲也罢,硬是要把春秋之笔夺到手,中国的历史要由我们来写!散会!”

他跳下石磙的时候,距他上去时不过十多分钟。在这十分钟内,二次大战后那短暂的和平时期结束了。人们进场时虽然活跃、欢快,但多少也带些松散。退场时则变得面色严峻、步伐整齐。军歌唱湿了每个人的双眼。

日本轿车发动起来,开到他身旁。他摇摇手说:“这是坐来在敌方代表面前摆摆架子的,现在用它不着了。”他和两个警卫员就近插入到宣传队的行列中,随着一二一的口令声跨步前进。

队伍很多,走走停停。出门前要等一阵。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陈毅环视了一下周围,大声问道:“张德标有没有?”

“有!”张德标在排尾答道。

“出列!”

张德标从队伍中走出,站到大队前面。陈毅也出了列,站在他对面,先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不慌不忙地问:“你近来在搞什么名堂?”

“报告军长,我喂马。”

“我不晓得你喂马?我问你犯了什么错误!”

“组织部调我,我没去。”

“还有什么?”

“有点自由主义。”

“具体讲!”

“我讲怪话,说要再逼我当干部去,我就开小差。”

“那我叫怕死的人出来,你怎么不出来?”

“军长,你批评我,我接受,可不能侮辱同志呀!我张德标哪一阵怕死过?”

“怕困难,当自由兵,不求上进和怕死一样可耻!”

“这么说,我没意见!”

“你要往哪里去?”

“我也没想真走,是说说痛快的!”

“乱弹琴!”陈毅大喊一声。张德标低下了头。

“你以为你的错误不大呀!今天我就是有意叫你在全队面前照个相!看你这个老革命有没有脸皮!老革命?老油条!”

“我,我……”

“你怎么样?你天天和骡子打交道,就看不出骡子和人有什么区别!骡子四条腿着地,总是头朝下,只能看到蹄子前边一点点地方。人呢?人的两只手解放了,站起来了,他就扬起头,看得远!”

“我落后。”张德标抬起手去擦眼睛。

“哪个给你权利落后的?”陈毅仍然声音很大,可是口气缓和了许多:“罗霄山上的老伙伴还剩几个呀?皖南的同志不在了多少?我们活着的有权利落后吗?”

张德标擤了擤鼻子。

“你文化低,当干部有困难,这个我知道。干革命哪能没困难,你以为我这个老总就当的很安逸呀!我能打报告给***请求调换工作吗?回去收拾一下,上组织部报到。”

“是。”

“下去当排长。你还想在党外游逛多久?到连里向支部讲清楚,说你爱犯自由主义,要支部监督你改正。”

“是,下去当排长……”

“只许干好,不许干坏!不然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

下午张德标背起背包走了。不久,***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轰轰烈烈的解放战争开始了。宣传队也开上了前线。

宣传队在前线演戏、唱歌、抬担架、管俘虏,从苏北、鲁南,进入沂蒙山区,匆匆过了七八个月。大伏天在沂蒙山腹地又摆下战场,把敌人149师包围在摘星崮上。包围部队身后,狙击部队组成了另一个环形线,挡住四面八方来增援的敌军。两条战线最近处不过十多华里。敌人增援部队的炮弹落在149师的头上,在报话机里可以听到他们互相骂祖宗。

宣传队分成小组在摘星崮战场工作。战斗的第三天晚上,杜宁被叫到团指挥所,接受一项特殊任务。

敌人前沿阵地的一个旅长,原来约定好这一天起义,临时又变了卦。派出个姓于的参议来联络,说要求增加优待条件。上级叫把他送到总部去。正在打仗,团里抽不出合适的人,就把这任务交给了杜宁。

杜宁陪着于参议在两个战场当中的夹道里,走了七八里地,遇到了迎接他们的两个参谋。一同走到一座不断有通讯员出入的破庙门口,一个参谋领着于参议进了庙门,另一个带杜宁绕过破庙,走下十几丈远的一段石级。参谋回答了哨兵的口令,就顺着哗啦啦流水的山涧走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宽阔去处,就看到有一大一小两间石洞。大石洞里悬着一盏手提式煤气灯。墙上挂了地图。灯下一只用公文箱搭成的方桌,蒙了白布。桌两旁有两只和这环境不相称的红漆椅子。石洞一端,用门板支起一张床,床上挂着军用蚊帐。一个体格魁梧,略有些脱发的人,只穿件白布衬衣,戴着花镜站在灯下看书。他一只手举着书本,另一只手机械地摇动一把破蒲扇在轰蚊子。杜宁他们踢动石子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过头,从眼镜的上缘往洞外看过去。参谋立刻喊道:“报告,杜队长到了。”

“来来来!”那人放下书,摘去眼镜,大声喊,“小杨,搞点开水来!”杜宁一眼瞥见那书的封面上有三个墨写的大字:《矛盾论》。

杜宁认出来是陈毅军长,惊喜地站下,举手敬礼。

参谋离去了。陈毅领杜宁走到洞前一小块草坪上说:“坐吧,这里凉快些,蚊子也少。洞里不成样子,滴水,蚊子成集团进攻!”说着,先听杜宁报告了一下于参议来的情况,随后就打听宣传队半年多来在前线的工作:参加过哪些战勤工作?编演了什么节目?在火线上怎么演出的?每个人表现怎样?女同志在战壕里有什么不方便没有?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把眼眯起来,高兴地听着杜宁的种种描述。并且不断地发问和评论。当说到有一个宣传队员牺牲得很英勇时,他郑重地站了起来。

“这个同志我记得。有一次联欢晚会他拉小提琴。拉了个小夜曲。演完后我批评他不该在前线上拉这种软绵绵的东西,他脸红了。”

杜宁说:“他在日记上记了这件事。”

“过后我觉得批评得太急躁、太冒失了。人家是音乐家嘛!打算另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可没想到就此永别了。”

“他日记上说,对军长那次批评很感激,认为受到很大启发。”

“我还是太急躁了!人家从上海扛着小提琴到新四军的战壕里来拉,这一步就走得很可贵!至于拉什么,只要不是反动的东西,慢慢改进来得及呀。看一看***待人处世!有的人犯了严重错误,他还是耐心对待咧!那一次在飞机场,我骂张德标也骂凶了些。我总以为老同志嘛,不妨严格些,不用在方式上打圈圈,其实这是错的!越是老同志越是要尊重嘛!”

杜宁不愿看着首长在自己面前自责,虽然他很为陈老总严以律己的精神感动。就有意岔开话题,问道:“张德标现在怎样了?我们一直没见到他。”

“他很好。”陈毅说:“仗打得很勇敢,老毛病改掉不少,上个月入的党,今天早上提升营长了。只是他眼下的处境很困难。”

陈毅走到洞内地图前,指着标有“胡桃峪”三字的一个山头说:“他在这里打狙击。本来满有把握的,昨天***忽然空运来一个整编师,全投在这一线了。昨天在胡桃峪东邻阵地、撕开了个裂口,为了堵这个裂口,抽走了胡桃峪一多半兵力。现在他一个营顶着当面的两团敌人,压力很大。附近又抽不出部队去增援他,他那里是当前的要点。敌人要提去我们这颗棋子,就把摘星崮的死棋接出去了。”

陈毅走到桌前,点起一支香烟,吸了几口说:“我正想明天到他那里去一趟!”

“军长亲自去?”

“看看能不能找到块劫材,给老蒋弄个接不归[注释1]。”陈毅笑笑说,“至少为那里的同志分担一点压力吧!”

杜宁说:“军长亲自去,会给同志们很大鼓舞!不过……”

“对***孤注一掷的流氓手腕估计不足,布局时少放了两颗,我是责无旁贷的。”陈毅望着杜宁说:“你愿不愿陪我去胡桃峪看一看啊?我想主攻部队的情况,你掌握一些了。狙击战线也经历一下吧,将来你好写作品。另外也许我还用你帮帮忙呢。”

“那好,不过我怕帮军长做不了什么。”

“到时候再看。我们去那里,既要和大家共命运,又不能束缚了指挥人员的手脚,怕要找个合适的方式才好。我正为此伤脑筋。”接着问杜宁说:“你是不是困了?”

杜宁说他白天在防空壕里睡了一大觉,现在不困。

“那我们来下盘棋吧!我等着处理几件事,不能睡,眼下正是个空闲。”

陈毅喊小杨取来棋盘棋子,摆在小桌上。他俩对面坐下来,小杨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冷开水。

棋走到中盘,参谋送来几份电报和文件请陈毅签署。随后又报告和于参议谈判的情况说,高处长叫报告军长,看样子敌人并不是真要增加优待条件,而是找借口拖延时间,观望形势。至于这个代表本人,倒像是有起义的诚意。问他一些敌情,谈的大体真实,与我们掌握的情况一致。另外还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其中一条,就是肯定了新空运来的增援部队是马振武的整编十八师。

“真是马振武?”陈毅兴奋起来。并不等人回答,又问杜宁:“你记得这个矮胖子吗?”

“记得。军调执行小组时他来过我们这里。那次送行不就是送的他吗?”

“看来我真要准备一辆吉普车了!”陈毅大笑起来,“可惜他是增援部队,不是我们的歼灭对象。”

陈毅叫参谋长把高处长、于参议都请到他这里来。说完,和杜宁坐下来,又走了十几步棋,刚刚入港,一阵脚步声,高处长和于参议到了。陈毅只好放下棋,迎出洞外。于参议连忙行礼,陈毅招呼大家随便坐到石头上,就摇着蒲扇,像谈家常一样说:“昨天在狙击线上,我们吃了一点亏。你们起义的决心,这就有一点动摇。”

“是的喽,啊,也不一定,不一定。”

“要观望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可供观望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起义,我的部队要上摘星崮;你们不起义,我的部队也要上摘星崮!可是,起义对人民有好处,对你们自己有好处。”

“那是的,那是的喽……”于参议一面答应着,一面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什么。突然他出其不意地又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我斗胆要求总座开恩,放我一条生路。”

在场的人都愕然而视,陈毅也愣住了。

“我不想回去了。”于参议僵笑着,以致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穿过火线是一道鬼门关,而且……”

真是哭笑不得。高处长说:“唉,你是受命来谈判的呀,不把我们谈的结果带回去怎么行呢?”

“不不不,我可以写封信,你们派个俘虏兵送回去好了。我回去,就是不在火线上打死,我往返两军之间,特务们发现了也饶不过我的。”

陈毅停下手中的扇子,认真思考谁也不再出声。于参议不断地擦汗。静了好一会儿,陈毅又把扇子摇起来,主意打定了。他诚恳地说:“你起义也好,投诚也好,我们都欢迎!这是头一条,先讲清楚。”

“是是是。”

“第二条呢,我劝你不要放弃一次立功的机会。你在反动阵营混了这么久,事到如今,应该学着想想替老百姓做好事了。争取立一点功劳,就更能取得谅解和优待。你还在盛年,来日方长,以后还可以为人民做事情嘛!”

“我没有兵权,想立功,心有余力不足啊。”

“我可以直说:我是希望你们全旅起义的,可并没有相信它会全拉过来!”陈毅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又说,“你回去,把我讲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们,把谈判的结果也告诉他们,不论他们起义与否,你这一条功劳都算数。我叫参谋长给你写一个证明,证明你投诚以后已经在为我们工作。打响以后不论哪个部队收容了你,他们看到证明会把你送到总部来,决不拿你按一般战俘对待。这样如何?”

“这,这真是恩比天高了!”于参议连连鞠躬说,“我若不竭力效劳,天地不容。”

“你好自为之吧,不久我们还会见面的。”

高处长和于参议走后,陈毅来回踱了几步,举起双臂上下伸了伸,看看表说:“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们这盘棋走了两天还没完,接下去下完它!”

他们重新坐到桌前。杜宁说:“这个于参议利己得如此不加掩饰,也算是难得。”

陈毅只顾走棋,并不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像不在意地讲起他参观榨油作坊的事来。他说那些工人不光对油和饼细心收藏,就连那又黑又臭的油脚子也不轻易扔掉。工人说“物尽其用”,把它随便扔掉,脚踩上要污鞋,鸡吃了会生病,弄不好还会引起火灾。不如收起来,上上地,膏膏车,烧烧水,引引柴,把它用到正道上去。

这盘棋一下完,一数子,陈毅输了两颗。

“你是跟我胡扯,分散了我的精神!”他拉住杜宁的袖子说:“不行,再下一盘!不能就这样叫你赢了!”

警卫员小杨装作倒水,走到杜宁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杜宁会意,忙说:“老总,我困得撑不住了。”

小杨说:“首长也该睡了。明天你要去胡桃峪,不睡一觉还行:……”

“你里通外国!”陈毅有点气恼地冲小杨大声说,“你和杜队长串通一起不让我翻梢!”

“随便你吵!保证你休息好,是我的责任!”小杨说完噘起了嘴。陈毅也噘起了嘴。两人对看了一阵,陈毅终于认输地笑起来:“好,好,睡觉!睡觉!你也该睡了。唤小吴起来值班。”

第二天清晨,陈毅到了作战处,向指挥人员交代完摘星崮方面的作战方案,就带着警卫员去胡桃峪。临上马前嘱咐,叫杜宁赶去。

杜宁匆匆吃过早饭,也上了路。从小道拐到公路上,远远看见陈毅的三匹马,在前边小跑着前进。马蹄扬起黄色薄雾。

由远而近,传来了飞机马达声。杜宁手搭凉棚,朝天上一看,是蚊式。

他立即跳进路边的沟里。两架蚊式飞机擦着树梢,在公路上投下巨大的黑影,风驰电掣地滑了过去。身后响起一阵撕裂空气的噪音。飞机到了三匹马的上方,从两腋蹿出一串串火球,当它扬头向上拔起时,又投下两颗黑色圆球,腾起的烟柱立即把三匹马吞没了。传来扫射声和爆炸声。

杜宁心里叫了一声“军长!”两眼紧盯住烟尘腾起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烟尘向西北移动着散开来。透过轻纱般尘幔,看到那三匹马悠悠闲闲,不紧不慢地在信步前进。杜宁擦了擦满头的汗。

飞机自西南到西北兜了半个圈子,又一头扎了下来,顺着公路去追那三匹马。看看螺旋桨碰到马尾巴了,那三匹马似乎听到一声号令,一齐转过头,迎着飞机奔跑过来。转眼之间,一上一下和飞机交错而过。随即又刷的一声停下,掉转马头观察它们刚才转身的地方。这时,飞机上倾泄下来的炮弹正叭叭响着,在他们跑过的路上炸开一团团白色火球。随之,又是两颗炸弹在更前一点的地方爆炸了,烟尘再次遮断了前方的视野。

三匹马迈开不慌不忙的步子,进入到烟尘之中。待到烟尘再次散开,公路上已经没有马匹了。只见向东弯去的山沟里,青纱帐间闪过一串棕色的影子。

杜宁一下跳了起来,在陈毅拐进山沟的地方下了公路。经过一条涧水,他洗了洗脸,又手捧着喝了个够,这才穿过隐蔽着马匹辎重的胡桃林,登上胡桃峪山顶。

山顶,是沂蒙山人民称作“崮”的大石岩。崮下石洞里设着指挥所。可是只有一个参谋和一个通讯员在值班。团长随陈毅到前洞阵地去了。参谋长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战况。这里往南,是一个椅子背形的山坡。左边扶手尽头凸出一个山头,是三〇〇高地。右边的扶手伸出去远得多,直仲到河水的半中问那里有半截塌了的砖塔。塔基四面,一面连着椅背,三面是峭壁悬崖。从左扶手到右扶手,拉开了四道弓弦形的防线。

最下边河滩上的那道堑壕,昨天已被敌人占去。第二道工事在河滩与三〇〇高地之间,沿着山脚展开。为了缩短战线,集中兵力,黎明前我们主动从那里撤了出来。敌人也没占领它,现在成了两军之间的真空地带。我们最重要的防线,就是以三〇〇高地为起点的这道工事。这一线上布满了真真假假的地堡、机枪阵和单人掩体。它后边是炮兵阵地,隔着树丛可以听见战士们的笑语声和擦炮引起了金属撞击声。

杜宁没心思再休息,谢过参谋就继续前进。在三〇〇高地西边找到陈毅军长一行人,加入了这个十多人的行列。陈毅在营团干部陪同下,走走停停。一会儿站下来用望远镜看看敌方阵地,一会儿和加固工事的战士闲谈几句。堑壕有的地方并不深,人头会露出地平线,敌人常打冷枪。陈毅挺着胸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走着,陪同的干部们不时交换焦急的目光。

张德标发现了杜宁。急忙赶过来,摇着杜宁的胳膊问:“你怎么来了?队上的同志们都在哪里?”

杜宁一一回答着,并且祝贺他升了营长。

“呀呀乌!”他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他们来到一个丁字形的交叉点,有几个战士坐在背阴地里擦枪和抽烟,看见他们走来,正要站起来敬礼,陈毅摆摆手叫大家坐着别动。战士们又原地坐下。有的用眼溜着军长,有的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团长同志。”陈毅站下来,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把我们的战士都带成这个样,打了胜仗倒像丢了二百大钱?”

团长正不知如何回答,一个矮个子、湖南口音的战士站起来说:“老总别挖苦我们了。你批评几句,我们心里倒好过些。我们吃了败仗!”

“哪个说你们吃了败仗?”陈毅说,“这倒奇怪了。前天我给你们任务,要守住这个胡桃峪。那时候你们是两营人,对面的敌人是一个团!今天我来一看,你们只留下不到一营人了,敌人增加到两个团,可你们还守在胡桃峪上!你们分出去的人又守住了另一座山头。你们完成的任务比我下达的多一倍,这是胜仗呀还是败仗?我也有点胡涂了。”

有的战士笑了。可是湖南战士固执地说:“我们撤了两条防线呢!”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是军队,又不是棋盘上的小卒,只许进不许退。防线丢了再拿回来就是,那算个屁事!我今天来,就是知道你们会拿回来的。”

说到这里,一个苏北口音的战士,不好意思地问:“什么时候我们能打出去呢?”

“那要看你们了。”陈毅说,“没有你们,我就是个光杆司令!你们打的好些,我们离开沂蒙山区就快些。”说到这里,他看到周围有几个穿带勾勾头老山鞋的战士。就说,“你们沂蒙山参军的同志们,怕不急着打出去吧?”

一个满脸胡茬的战士说:“我们更急咧!打了这半年仗!山里连一间正装房子都不剩!种庄稼也赶不上节气。老乡们把粮食省给咱们吃,自己光啃糁子榆皮煎饼,早一天打出去,乡亲们好缓口气呀!”

陈毅说:“对头!不能老拿我们的厅堂作把式场!我们也去捅他的坛坛罐罐!这样吧,你们把这个阵地给我守到半夜十二点,我保证十天之内打出沂蒙山!有人会说,你这个老总说话怎么这样决断?我就是决断!哪个不信我们来打赌!”说着他伸出手作个要和谁击掌的架式,“哪个来嘛?”

说话之间,人已经围多了。教导员代表大家说:“人在阵地在,坚决守住胡桃峪。”

陈毅点点头说:“硬是要有这个决心我告诉你们,***现在都站在地图前,望着我们这个巴掌大的胡桃峪!我们能不能很快打出沂蒙山,要看能不能吃掉摘星崮的149师;能不能吃掉149师,要看我们胡桃峪能不能把敌人的援军挡住!”

战士们说:“你打个电报,叫***放心吧,我们这面墙是铁打的,钢铸的。”

“哎,这才像我们的兵!”陈毅高兴地挥挥手,继续向前走去。他们来到三〇〇高地一座地堡前边,这里有个小天井,顶上用树枝作了伪装。已经准备下了开水。大家坐下休息,团长趁机叫张德标报告他们的作战方案。

张德标说,有半截塔的山头,三面悬崖,只有一条鱼脊背通遒和三〇〇高地防线相连,一旦通道卡断,就成孤岛。所以我们没在那里设防,敌人除去火力侦察过两次,也没有要占领它的意思。今天拂晓前,我们暗暗派去两挺重机枪,几门六零炮,埋伏在那里他们,任务是平时不许暴露。等到敌人向我三〇〇高地发起进攻,步兵接近我前沿之后,他们就从敌人的侧后方倾力射击,两面夹攻,不愁敌人不退。

陈毅考虑了一会比说:“这个办法蛮好,可惜只能用一次!下次敌人就会集中力量切断鱼脊背,把那个支点搞掉。那时会有更多的敌人渡过河来参加战斗的。刚才不是发现河滩上的敌人有几个在用望远镜观察河面吗?他们准备派更多人过河来呢!”

团长说,我们按上述计划打垮敌人一次冲锋,天就下午了。他再组织一次对鱼脊背的强攻,已是日落。再要攻击三〇〇高地,只好在天黑以后了。夜间作战我们一人能顶他五个。拼出全部力量,怎样也守到天明。天明摘星崮的战斗该结束了。

陈毅认为这方案牺牲太大,而且不利于完成任务后甩掉敌人。他问:“你们现在两个连对不对?”

团长说:“实际上是五个排,加上炮兵连。”

“放一排步兵,有炮兵协同,河对岸的敌人倾巢来攻,能守几分钟?”

张德标说:“可守四十分钟到一小时。”

“半小时拿得稳拿不稳?”

团长说:“有这么好的工事,绝对不成问题!”

“好!那你还有一个整连!一连人在半个小时之间不能搞出点什么名堂来吗?不要光撅起屁股来挨打,也琢磨琢磨打人呀!你们估计,敌人对三〇〇高地展开攻击后,河滩阵地上他们还有多少人作后卫?”

张德标说:“按昨天的情形看,至多一个连。”

陈毅说:“假定战斗开始的时候,你那一连人埋伏在宝塔山脚下,敌人接近三〇〇高地后,这一连人突然袭击他的河滩阵地,打他个措手不及,会怎么样呢?占领河滩之后再以工事为依托,和三〇〇高地的我军夹击敌人,他还吃得消吗?三〇〇高地上的两排人,坚守到占领河滩应当不成问题吧?”

“如果能够运动到宝塔山底下,就不成问题。”团长说着和张德标对视了一下,就不再言语。

陈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见他们不再往下谈,就说:“我认为这个方案你们会考虑到的。肩膀上长脑壳,不仅仅为了截帽子,是吧?”

团长说:“张营长提出过这个方案,我给否决了。”

张德标说:“因为我提不出到小山下边的通道,团长才否决它。我派人去侦察了,从宝塔山往下去实在没有路。河底是石头,硬往下跳会摔坏。而且扑通扑通一响,敌人立即会发觉。”

陈毅说:“你们考虑的很全面,特别是团长同志,否决的很有道理。”

他端起水碗喝了两口,眼睛闪出狡黠的火花,看了张德标一眼。张德标警惕起来,知道老总要作他的文章。

陈毅不慌不忙地问:“小杨,年初我们来这里宿营,是接的哪个队伍的防啊?”

张德标心说“来了!”忙答道:“我们连给你腾的住地嘛!”

“你驻在这里时,到砖塔附近看过地形没有?”

“……”

“没有敌情,又很忙,不看算了!”陈毅学着张德标的口气说完,笑着问:“对不对,我没叫你吃冤枉吧?”

张德标只是笑,不吭声。

“好!”陈毅说:“我要是给你个向导,给你条通道,那个方案能不能完成好?”

团长和张德标都笑了,忙说:“首长,只要有道路,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好,给你们个见面礼,免得下次来不欢迎。”陈毅回身喊道:“小杨,你去给张营长当向导,把他的队伍领到宝塔山脚下,占领了河滩你再回来!”

小杨才答应了一声。空中一阵呼啸,一连三颗炮弹惊过埑壕,在后边一百多米处炸了。天上也传来了飞机声。

团长说:“警卫员同志画个路线图给我们就行了,不必亲自去。敌人要进攻了,请首长放心回去吧。”

“咦!收下礼赶客人呀?哪有这个道理。我哪里也不去!”

“那就请军长到山顶指挥部去。”

“为什么要赶我走?我妨碍你们作战吗?”

团长看着张德标。张德标鼓鼓勇气说:“报告军长,你在这里是有点碍事哩!”——他不敢提“不安全”三个字。

“乱弹琴!我碍什么事?”

“你蹲在这里,我们指挥战斗请示不请示你?请示吧,老实讲,这么个小战场用不着你来亲自指挥。而且事事请示也耽误工夫,不请示吧,有上级首长在,下级指挥员怎么好自己作主?”

“我并没有要你们事事问我呀!我一来就讲明了,仗你们自己打,我一不是来代你们指挥,二不是来督阵……”

“说是说,真干起来……”

“好,我宣布,从现在起这个地堡借给我使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来找我谈问题。来,我也不见!小吴,把棋子给我!”小吴从挎包掏出一袋围棋子和折叠的棋盘,陈毅接过去,躬身钻进地堡里,在里边喊道:“杜宁同志,来作个伴呀!我要报昨晚上那两子之仇哟。”

看看没有商量余地,团长只好说:“咱们走吧。不过,警卫员同志,你还是不必亲自去吧?”

小杨说:“我悄悄告诉你,这一切他昨晚上都计划好了。套两条牛也拉不转,赶紧出发是正经!”

走在堑壕里,团长问小杨怎么知道这里有道路?小杨说,去年他们驻军在这里,曾到宝塔山头看过地形。发现塔后边有一口枯井,井底与河水相通。井很窄,脚蹬两面石壁,人就可以下到井底。钻出去就是山后背阴处。只要从河水里绕过山脚,就到河滩上了,陈毅当时看了这情形,命令人用石板把井口盖死,上边堆了瓦砾。他说:“多掌握地形上一个秘密,对敌人就多一个招数。”团长说:“可也未免太巧,偏偏今天就用上。”张德标说:“也并非是巧。早在罗霄山上,他就教育大家,当军人的,不论多疲劳,宿营下来头件事是先看地形。在一个地区走两遍,肚子里就要有张活地图。这样打起仗来才心中有数。不然,等有了情况再侦察地形,往往来不及的。这一次我又吃了懒的亏,碰上他今天高兴,居然没有骂咧!”大家听到都笑了。

团长问张德标,准备派哪个连去?张德标说:“不用一个连,给我两排人,我亲自带去。这里交给团首长吧。老总在阵地上,多留一个排安全些。”

团长问:“你带两个排够吗?”

“一个排也能完成任务,这已经是双保险了。把阵地上的马刀收集一下全给我!狗娘养的,我不杀他个刀刀见红,不回来见老总!”

张德标和小杨整理队伍向砖塔出发。团长和教导员分头走遍了整个堑壕,向一个个战士交代:“一定要守住阵地!陈毅老总在我们阵地上呢!”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火,烧沸了每个战士的英雄热血。陈毅在阵地上!这就是号召,就是保证!既不必有后顾之忧,也没有任何后退余地。一定要把敌人挡在陈毅面前。胡桃峪是不可逾越的。

杜宁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随即又陷入一片暗黑中,两个耳膜呜呜直叫。对面的陈毅已经看不见了。他张开双臂朝陈毅原来坐着的位置扑过去,用身体护住陈毅的上半身。等到重新恢复视力。地堡比先前亮堂多了。顶棚的一角横梁折断,上边覆盖的谷草和松枝都已不翼而飞。像是开了个多角形的天窗。围棋也不见了。他和陈毅都倒在半尺深的尘埃中。

他气喘吁吁地问:“老总,你安全吗?”

“娘的,安全倒安全,就是帽子乘风飞去了!你怎么样?”

“帽子倒还在头上,可鼻孔和嘴里呛的都是土啦!”

“那就快爬起来。”

警卫员小吴慌忙钻进来喊道:“首长,首长!”

“不要大惊小怪!”陈毅用手掸着脸上的土说:“还是去放你的哨。有人来问,说我没有事,叫他们只管去指挥战斗,不要进来打扰我下棋!”

等小吴出去,他和杜宁互相看着对方泥菩萨似的脸,哈哈大笑。杜宁从尘土中扒出围棋来,陈毅在墙角找到了他的帽子,帽檐被炮弹皮穿了鸡蛋大一个洞子,而且扑扑地冒烟。他把火捻死,在腿上摔打了两下,又扣到头上,两手扶着帽檐把它戴正。杜宁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说:“咱们换一下吧,你戴那个破的,同志们看着不好。”陈毅犹疑了一下,摘下自己的和杜宁换了说:“打完仗。你可以换个帽檐,我那顶还是黄桥发的哩!”

地堡开了天窗后,虽然比较亮了,可大不如以前安静了。枪炮声吵得对面说话都听不清。

炮弹爆炸声、冲杀声、坦克马达声、步枪机枪射击声混成一片。陈毅叫小吴拿来望远镜,从天窗探出身去。

杜宁也想看看外边的情景,但怕加大目标,增加陈毅的危险,就从折断的横梁旁探出头去,这才发现望远镜是多余的东西了。凭肉眼连敌人呐喊着的嘴脸都能看清楚。三辆坦克,炮口喷着火舌向我们的阵地疾进。步兵随着它蝗虫似地汹涌着。

有几发炮弹嗖嗖响着从头皮上飞过去。杜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秀才,沉着些哟!”陈毅压低声音说,“全阵地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慌张不得!”

杜宁脸上一阵发热,把胸挺直了些。

三〇〇高地往下二百米处,山势陡峭,坦克停下来了。改为横向往返巡行,用炮火轰击我们的阵地。敌人步兵一批卧倒,一批前进,轮番冲锋。我们阵地上却枪也不回他一声,只见刺刀的刀尖在工事上端闪着寒光,不见战士们的身影。陈毅正察看着,眼前一晃,发现团长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陈毅问:“你怎么在这里?”

“报告,我的指挥岗位移到这里来了。”

“啊……”

“军长,在我的阵地上,下令反击之前,是不允许把身体暴露在工事之外的。”

“接受批评,我下去。”

陈毅退了下去。杜宁也要缩回身,可是团长叫住了他。

“杜队长,老总的安全交给你了!”团长激动地说,“你替我们大家多操点心吧!刚才那颗炮弹就炸在地堡墙边,战士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杜宁会心地点点头,退进了地堡。

陈毅拉杜宁坐下说:“人家把指挥所安到我们鼻子下边来了,安分守己一点吧。来,下棋。”

先是听到团长发口令。随着整个阵地就震动起来。炮弹出口声和爆炸声混在一起,冲锋的杀声和抗击的杀声搅成一团,步枪已分不出点数,机枪像狂风怒号。整个阵地成了翻滚咆哮的大海。地堡就在腾空骇浪中颠簸。顶棚的上,哗啦啦不断下落,所有的横梁支柱都发出轧轧欲断的声音。杜宁手里捏着一颗棋子,可是眼睛分不清棋盘上的横线竖线,再也找不着合适的落子处。

“秀才,秀才!”陈毅叹口气说,“你怎么连纸上谈兵也稳不住神呀?”

“老总,你还是派我去参加战斗吧!”杜宁声音都变了,“叫我守着你,又不为你的安全担心,这是办不到的!这棋我走不下去了。”

“小声一些!”陈毅看看地堡门口说,“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得到前委同意的”。

“我知道。”

“这里同志们担子很重,虽然我们没去直接冲杀,可是有我们在这里和没有我们在这里,我们是从从容容还是慌慌张张,对于大家来说,完全不一样啊!”

“这我也理解。”

“那就稳稳当当地把棋走下去!这也是战斗!”

杜宁定住神,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棋局上,厮杀声仿佛离开他远一些了。走了几十步,出现了一个契机,杜宁赶紧投下一颗子,如果陈毅应错一步,他就要满盘输了。

陈毅捏起一颗棋子,把手就地举在空中,晃来晃去好久没有落下。杜宁头也不抬,两眼只盯住棋盘上的要点。

突然,陈毅狠狠地在杜宁肩上拍了一掌,喊道:“你听,你听啊!”

杜宁被弄得蒙头蒙脑,还没明白过来,陈毅一下站起把地上的棋子都弄乱了。高兴地大声叫道:“你听见没有,张德标这个鬼东西冲上去了呀!”他兴冲冲地两手攀住横梁,一跃登上地堡的顶盖。等杜宁也把身体探出,山坡上的敌人已经像捅掉窝的马蜂,乱成一团了。占领了河滩的张德标,把全部火力对准冲锋的敌人后背,呼呼地猛扫。三〇〇高地上的守卫部队跃出了阵地,端着刺刀冲进了敌群。敌人一边倒下,一边向河水里溃退,拼命地往河对岸逃去。

杜宁说:“张德标怎么不把退路封死,叫敌人跑了!”

陈毅说:“张德标搞对了!这么多敌人,要逼着他在这山坡上顽抗起来,解决战斗很费工夫的,也难免把河对岸的敌人吸引过来。这样像放出带病菌的耗子,把他们连同恐惧、懊丧一起放过河去,敌人今天再想组织攻势就办不到了!”

陈毅倒背起双手,看了好一阵。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摘星崮,149师,完了。”

他把手中的望远镜交给杜宁,自己跳下地堡,找团长谈什么去了。杜宁举起望远镜朝河滩上望去。那里还在战斗,但我们的人已经转过身去面朝河面射击了。战士们叉八着腿朝敌人火力追击,几个敌人到了水边,又转回身来举着枪投降了。

杜宁十分兴奋。从门口钻出去找陈毅。陈毅拿着电话筒正作着手势叫喊:“张德标,有鬼在抓你的脚跟吗?你讲慢些行不行?哇啦哇啦我什么也听不清!什么?马振武!叫你捉住了!不会的,你弄错了吧!不错?嗯,嗯,他过河来视察阵地,战斗打响他回不去了!确实是他?什么?已经派人送上来了?不要送,马上把他喊回去!在哪里抓到的还送到哪里去!原地看押,我马上就到!”说完,他按了下电话,又摇了一阵,对话筒喊:“要司令部。你是哪一个?听出是我来了?好。马上派一辆吉普车来,到胡桃峪山后等着拉马振武!喂,挑一辆好一点的,不在路上抛锚的哟。”

陈毅扔下话筒,一挥手,跳出战壕,直奔河滩。他并不挑选道路,跨过弹坑、火堆和敌尸大步走去。路上碰到小杨和张德标正迎面走上来,就叫他们领着走到一个破掩体门口,对哨兵说:“叫马振武出来!”

穿了一身士兵服的马振武,半年不见瘦下去一圈,个子更矮了。一见陈毅,失声叫了一下,手足无措地举手敬礼。

“振武将军!”陈毅伸出手去,极力把话说得平淡:“有约在先,我是备车恭候了。”

马振武握了一下陈毅的手,连连摇头:“惭愧,惭愧。”

陈毅命令把马振武送到山后吉普车上去。他自己走到阵地中段,举起望远镜观察河对岸的动静。暝色四合,天暗下来了。个跑得满头大汗的通讯员送来一分代电交给团长。团长看过后说:“请军长过目。”

陈毅说:“你讲一下吧。”

“敌人的旅长不肯起义。于参议把守卫前沿的一个营拉过来了,阵地交给了我们。进攻摘星崮的大门打开了,马上就要总攻。”

“我该回去了。”陈毅说,“你们加强警戒!看到摘星崮信号升起,立即全线撤离。沿河水逆流而上,三里地外有个河汉,是两部分敌人衔接处,防备松懈。你们从那里插入敌后,沿途不可停留,两天后到达沂蒙山外的鲁南平原,再相机休整。我会在那里会合你们的。”

陈毅带领杜宁等人,向山顶攀登。张德标追上来说:“小杨同志战斗得很勇敢,战士们要我替他请功。”

陈毅说:“应该为全体指战员请功,这沂蒙山就是一座丰碑,将永远铭刻着你们的丰功伟绩!”

他们登上胡桃峪山顶,天完全黑下来了。河南岸营火炊烟,绵延数十里。摘星崮方向,满天信号弹腾空而起。炮声枪声一阵比一阵强。夜风带着雾一般的细雨迎面吹来,隐隐听到人喊马嘶。

陈毅站到崮顶岩石上,解开了的衣襟,被风吹得呼呼飘舞,像是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放声吟道:

淄博莱芜战血红,

我军又猎泰山东。

百千万众擒群虎,

七十二崮志伟功。

……

初生白发的男人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歌声仍在耳边飘荡。他明白了,这不是幻觉。战士们仍然在战斗。就像当年他们唱着军歌,为建立人民的国家而冲锋陷阵一样,今天他们唱着军歌,为保卫和建设人民的国家而厮杀!他们永远是党和人民的忠诚战士,永不背叛自己敬爱的军长。于是他放开喉咙,和着空中飞翔着的旋律,歌唱着,走向党和人民指给他的新岗位。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七八年清明改完于北京

[注释1]下围棋的术语,堵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