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声名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这是清代戏剧家蒋士铨《临川梦》杂剧中的一首出场诗。据清人倪鸿的《桐荫清话》披露,不过是作家在借古讽今罢了。“蒋苕生临川梦院本,刻意诋毁眉公。番禺叶兰台太史衍兰,谓此诗非诋眉公,实诋袁子才也。所说未必足据,然诗中神气颇相肖。”
愉悦,从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从使命感的神圣角度来看,对文人而言,是一种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不能常有的奢侈品。
当然,一个文人,在一些事情上,快活得不行;在一段日子里,压根儿用不着忧虑和恐惧;在一定范围中,甚至连顾忌、戒备、防范、紧张,也是无须乎在意的,从而获得相当程度,或一定程度的愉悦感受,是绝对可能的。但是,终其一生愉悦,从头至尾愉悦,无日无夜不愉悦,无时无刻不愉悦,这种福星,中国没有,世界也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古人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古人还说过“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就说明生活本身,其实是并不愉悦的。因此,作为文人,愉悦难得,不愉悦却常得,是太正常的事情。
不过,乾隆年间,江左三才子之一的袁枚,是几乎接近于上述福星水平的愉悦文人。此人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老人,生于1716年,逝于1797年,享年八十一岁,优哉游哉大半个世纪。在中国历史上,在那个很难愉悦得起来,文字狱大行其道的年代里,袁枚,他的一辈子,不但他自己感觉到愉悦,享受着愉悦,同时代的人也都认为他,即使不算百分之百地愉悦,也足够百分之九十九的愉悦了。很有一些同行,不但羡慕得直流哈喇子,还嫉妒得恨不能咬他一口。所以说,如果只是自己感觉到愉悦,也许是作不得数的,谁知你是强撑着的呢,还是假装着的?惟有众人都一致认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愉悦。这位老人家的出现和存在,应该说是一个奇迹。
因此,不管你对袁枚的评价,是好是坏,对他这种能够获得全天候愉悦的结果,我觉得有值得中国文人为之深思的地方。
其实说白了,袁子才的愉悦或不愉悦,与别人是并不相干的,愉悦是他,不愉悦也是他,干咱屁事?为什么人们要将他的愉悦当回事呢?问题就在于这位老先生的一辈子,基本也是乾隆皇帝的一辈子呀!如果袁枚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三流诗人,是个作品不多,废品不少的末等文人,也则罢了,皇帝不会把目光投射到这班文坛小虫子身上的。可他却是领袖群伦,左右诗坛,引导潮流,众望所归的庞然大物,乃举足轻重之人,非同小可之辈啊!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一个大脑袋,在这位皇帝铁腕文化政策的统治下,既没有受过被摸顶的荣耀,也没有挨过吃凿栗的疼痛,细想想,该是多么多么(恐怕还要加上一个“多么”)的不容易了。那是一个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年代,是一个死了以后应该入土为安却不能安的年代。结果,袁老先生在他的随园里,优哉游哉地风花雪月着,得其所哉地吃喝玩乐着,既没有派出所的警察半夜敲门,也没有戴墨镜的便衣钉梢尾随,能够安然无恙地,逍遥自在地,甚至还是大摇大摆地,风风光光地度过一生,这岂不是奇哉怪哉,值得刮目相待的事情吗?这其中的蹊跷,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纳闷,为什么他在乾隆当政期间,居然成了个特例,难道这位老先生在陛下眼中,竟然成为一个隐身人吗?
弘历(1711—1799),比袁枚早生五年,晚死二年,是个在文化思想范畴中,意识形态领域内,极其镇压防范,极其猜忌挑剔,极其兴师问罪,极其滥杀无辜的皇帝。他1735年登基,1795年内禅嘉庆,又做了三年太上皇。在他执政期间,制造了一百四十多起的文字狱案件,平均每年二点七起,其中四十多起要案,均处以极刑。这就是说,在位六十三年中,每隔一百天,就要对文人开刀问斩一次。乾隆在整肃知识分子方面,在收拾异端思想方面,在咬文嚼字、吹毛求疵方面,在歹毒刻薄、无所不用其极方面,与他的父亲雍正、祖父康熙、曾祖父顺治,不但同出一辙,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乾隆时期主要文字狱案件:
十六年(1751)伪孙家淦奏稿案;
十八年(1753)刘震平《治平新策》案;
二十年(1755)胡中藻《坚磨生诗抄》案;
二十二年(1757)彭家屏奏灾案;
三十二年(1767)蔡显《闲闲录》案;齐周华《名山藏初集》案;
四十年(1775)王锡侯《字贯》案;
四十三年(1778)徐述夔《一柱楼诗集》案,株及沈德潜作序案;
四十六年(1781)尹嘉铨“古稀罪”案;
四十七年(1782)吴英拦舆献策案;
四十八年(1783)李一《糊涂词》案;
五十三年(1788)贺世盛《笃国策》案。
以蔡显的著作《闲闲录》为例:
乾隆三十二年(1767)戴名世诛后之五十四年,三月,华亭孝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刊行,有人告密检举,其中引用前人诗“夺朱非正色,异种尽称王”,有“怨望谤讪”意。蔡显得知以后,立刻呈书自首。五月,两江总督以书中悖逆语句甚多,拟凌迟处死。六月,乾隆在谕旨中大做文章。“蔡显身系举人,辄敢造作书词,恣行怨诽,情罪重大,实为天理国法所难容,但阅原书内签出各条,多属侘傺无聊,失志怨愤之语。朕方以该犯尚无诋毁朝政字句,其情与叛逆犹去一间,或可原情酌减,及细检未签各处,如称戴名世以《南山集》弃市,钱名世以‘年案’得罪,又‘风雨从所好,南北香难分’,及《题友袈裟照》有‘莫行教化乌场国,风雨龙王欲怒嗔’等句,则系有心隐跃其词,甘于恶逆之人为伍,实为该犯罪案所系。”蔡显从宽为斩立决,长子必照改为斩监候,门下士十人,或谪戍,或长流。地方官高晋、明德在查办此案中失察,竟未能发现重大悖逆词句,也加以处分。
虽然到乾隆时,大清江山已经坐稳一百多年。然而,一个人的根,扎在血脉之中,非一朝一夕形成,也就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如果不幸这根是劣根的话,那就成了劣根性。清朝历代皇帝,那种边鄙民族的狭隘偏执,发源野蛮的讳莫如深,文化落后的耻于齿及,满汉大防的不可逾越的劣根性,根深蒂固,不可改易,盘根错节,无力挣脱,遂造成这个种族最后的没落,这个国家最后的衰败。所有出身于草根阶层的头领,莽原部落的渠首,即使登上权力巅峰,都难免这种抱残守缺,自屎不觉臭,死抱住亡人牌牌不放的愚执。有什么法子呢?试为乾隆以及其父其祖着想,统治着人数、地域大于自己,文明、文化高于自己的汉民族,如何不被同化,如何不致淹没,戒备防范都来不及,忌虑抵制还来不及,焉能有将国家、民族进入世界之林的宏图大志?所以,对这些整日疑惧不安,心理复杂变态,充满过敏反应,深感危机叵测的帝王来说,面对汉族精英分子,在清洗上之不择巨细,在铲除上之不遗余力,在屠灭上之不留死角,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而弘历在这方面,可以称作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一位。据故宫博物院早年出版的《满清文字狱档》,顺治在位十八年,康熙在位六十一年,雍正在位十三年,乾隆在位六十年,加在一起,共计一百五十二年,清代的中央政府一级,或政治运动式的大规模,或消防灭火式的中规模,或追查扑杀式的小规模,先后共制造了数百起文字狱案件。在这种皇帝钦批的诏狱里,坐大牢的,掉脑袋的,株连九族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加上地方政府一级的扩大战果,层层加码,法外行刑,斩尽杀绝,恨不能挖地三尺,人人过刀,以邀功求赏,用这些无辜文人的鲜血,染红自己顶子,全中国到底关、杀、流、坐、立决、凌迟、斩监候多少文人,恐怕是个统计不出来的巨大数字。
所以,袁枚生活在每隔三个月,就得收紧骨头一次的年代里,不但毫发无损,皮毛未伤,而且相当愉悦地活到了八十一岁,寿终正寝。能不教人吮牙花子,啧啧称羡么?能不令人视为奇迹,纳罕叫绝么?要知道,乾隆如果想修理的话,是绝对来得及的,因为袁枚咽气之后两年他才咽气,但这位陛下,百密一疏,这样一位“倡性灵说,天下靡然从之”的大文人,居然逃脱乾隆那一双鹰隼般捕获猎物的眼,简直不可思议。
所以,我特别钦佩这位老滑头,头大且滑加之老,俗话说:“老了的兔子不好拿”,他就属于这种让乾隆没辙的老人家。
说实在的,他的名气,大得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注意有加,他的行状,其招摇,其响动,其出格,其影响,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置之不理。据李元度《袁枚事略》:“所作随园诗文集,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重之,海外琉球至有购其书者,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享文章之名,未有及先生者。”这份张扬,这份排场,这份气势,这份声誉,尤其不可能不让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诗产量最高的乾隆皇帝,漠然视之,心不为动。然而也怪,他快活欣喜一辈子,舒畅自在一辈子,吃喝玩乐一辈子,风流潇洒一辈子,相对于他同时代的那些愁眉苦脸、焦虑恐惧、担惊受怕、坐卧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同行,那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弘历好作诗,这是这位皇帝的毛病,做你的皇帝得了,干吗非要挤进诗人队伍里来。乾隆十四年(袁枚辞官后的次年)六月,他的处女作《御制诗初集》问世,共四十四卷,收其自元年起到十二年的诗共四千一百五十首。此后,越写越多,欲罢不能,到了嘉庆年间,他当太上皇了,还在写,一生写诗达四万多首,超过《全唐诗》所录的唐人诗篇总量,这实在是惊人可怕之多。一位如此强烈喜好写诗的皇帝,对文人来讲,我相信,福的可能性很小,祸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固然,皇帝爱好文学,马屁文人得以施展其溜舔功夫,但那些非马屁文人,拍不上马屁的文人,马屁没有拍好,拍到了马脚上的文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大学士张廷玉,因为一纸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罚俸一年。因为皇后娘娘死后只能上天堂,哪有下地狱之理。由此可以了解弘历,必是一位非常精细,非常尖刻,非常不容人,非常挑鼻子挑眼,非常具有侵略意识的人。如果他不是帝王,是个普通人的话,第一,不能共事,第二,也不能交友,第三,当他的上级可以,做他的下级,你就没命了。因为这种惟我独尊的强人,几乎不能容忍超过他,胜过他,对他不敬,对他的存在构成威胁的另一个。在历代清帝的肖像之中,乾隆这张脸,是最不面善的。
近人陈登原《国史旧闻》中谓:“论高宗为人,武功则与汉唐争名,而非十全,文学则与才士争名,而但斗富,除《四库全书》寓禁于征外,不过千叟宴中实为一叟而已,是可笑也。”
乾隆编纂《四库全书》,全毁2453种,抽毁402种,销毁书版50种,销毁石刻24种,那才是中国文化的最大劫难。
袁枚辞职,未必受到北京城里乾隆对于张廷玉五大臣罚款影响,但下决心打报告自炒鱿鱼,他肯定了解这位懂诗的皇帝,对于诗人的存在,决不是什么福音。果如其料,第一,对钱谦益,乾隆三十四年下令销毁他的《初学集》、《有学集》,四十一年汇辑《四库全书》时发布上谕,“钱谦益等人,实不足齿,其书自应概行焚弃”。同年,命国史馆编列明季《贰臣传》,收入钱谦益,将其彻底搞倒搞臭,打入另册。第二,对沈德潜,乾隆二十六年,将这位老夫子由苏州招至北京,因为陛下正处于诗歌创作热潮之中,急需一位捉刀人为其大量制造诗篇。归愚先生虽年近古稀,但乾隆对他破格提拔,恩庇有加,授编修,擢中允,五迁内阁学士,官至礼部侍郎,以年老乞休,乾隆许原品致仕,并赐诗送行,作为御用文人,得此殊荣,可谓登峰造极。然而,乾隆四十三年,徐述夔《一柱楼诗集》案起,乾隆以其曾为作序的罪名,尽管已死多年,也不轻饶,“扑其碑,夺其谥”。其实,大家都明白,沈老先生告老还乡之后,管不住自己的嘴,透露他为陛下代笔的秘辛,这才招来刨坟掘棺之灾。就这样两位诗人的下场,能不让袁枚不寒而栗吗?
现在,弄不懂袁枚是一种自觉行为呢——万万不能跟做诗的皇帝玩文学,那可是一种危险的游戏——还是袁枚下意识的本能规避?似乎总是躲着这位陛下,形成他的生存准则。所以,他做官,也只做江南的官,如溧水、江浦、沭阳等小地方的县令。偏偏两江总督尹继善,器重他的行政能力,赏识他的诗词才华,虽一为上司,一为下属,但同为斯文,倒也相处得不错。从袁的《随园食单》里,可以看到他在总督府里,吃过鲟鳇鱼、风猪肉、鹿尾等诸多大菜的记载,可证他们除了诗词上的唱和、文字上的投契外,还是一对很对胃口的食友。随后,尹继善就“剧调”他到江宁就任,以示倚重,也算擢用。江宁是个大县,是官员们仕进南京的跳板。因为南京是清朝政府控制江南的重地,为乾隆所关注,后来,他六下江南,都落脚于此。但袁枚却不领情尹两江的这种安排,很快就请假,“引疾家居”。
吴敬梓著的《儒林外史》,其中有一句名言:“南京是饿得死人的地方”,同样,在袁枚眼中,南京的官场,也是能整得死人的地方。乾隆十三年九月,两江总督尹继善与两广总督策楞对调,这场权力角斗,使袁枚看透了,政治这玩艺,文人还是不宜沉溺其中为好。如果你不是玩家,而且你也玩不过人家,浅尝辄止,也就够了。况且,尹文端赴岭南就任,他在这个能饿得死人的南京,就不大好呆了。尽管尹继善不是他的保护伞,但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遂生顿悟,拉倒吧!索性连官也不要做了。不做你的官,不端你的碗,自然也就不受你的管。这时,吏部下文起复,要调他到陕西去任职,他就借口“丁父忧归,遂牒请养母”而致仕。
从袁枚的一则诗话,略知与这位总督大人之交往,这也是“飞来飞去宰相衙”的口实了。“尹文端公好和韵,尤好叠韵。与人角胜,多多益善。除夕公馈食物,枚以诗谢。末句云:‘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公见之大笑。”袁枚能愉悦一生,最主要的成就,在于他应对得当,措置适宜,以文会友,保持距离,不求得更多,不介入太深,有所倚仗而不投靠,视若知己而不入幕,不谈政治,只谈诗歌,不涉时事,惟讲性灵,从而得到相对程度的自由。
这位乾隆四年的进士,到乾隆十三年就辞官了。那年他应该是三十二岁,约相当于现在文坛上那些70后、80后年纪的后生,我觉得袁枚的举动,确有惊世骇俗之意义。试想,如今那些耳顺之年的官员,挣扎着不肯让位,那些古稀之年的干部,扑腾着发挥余热,更甭说那些四五十岁仕进得意之辈,干得正热热乎乎,怎能金盆洗手?那些五六十岁求得大发展之人,还打算继续峥嵘一番,岂能归隐山林?所以,袁枚为彻底不受羁束,离权力中心远一点,再远一点,离是非漩涡远一点,再远一点,实在是极明智、极清醒的选择。于是,激流勇退,退出政治,躲开乾隆皇帝,老实说,不是所有考得进士出身的读书人,都舍得抛弃前程,做到这一点的。据《清史稿》:袁枚“年十二,补县学生。会开博学鸿词科,海内学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试报罢,乾隆四年成进士,选庶吉士”。这正是登高望远,前途无量之际,学而优则仕,不就等着这个阶梯么?但他“卜筑江宁小仓山,号随园。崇饬池馆,自是优游其中五十年。时出游佳山水,终不复仕。”从此,他的活动范围,足迹所至,始终囿限于长江下游,江浙两淮一带。
不做到这点决绝,他也不能获得他想要的愉悦,果然,他辞官以后,一心经营他的随园。广造声势,广结善缘,广交朋友,更以他的《诗话》,广为扩大影响。据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云:“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古,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胜。”又云:“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那时候,老先生退隐在随园里,左拥佳人,右列美姝,谈笑鸿儒,往来俊秀;山珍海味,花舫堂会,茗茶美酒,水榭唱曲;官员慕名来访,商绅络绎于门,门墙桃李攀附,造请座无虚日;书商靠他挣钱,刻局赖他赐活,名流借他增光,诗坛由他主盟。他可以说是乾隆年间中国文人的风流魁首,引导时代潮流的浪漫先锋。那时,既无文联,更无作协,但他却成为众望所归的不具领袖名位的实际文坛领袖。
他称他自己:“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可这世界上,最是文章不值钱,好风雅,无一不需要大批银两来开销打发。特别是那座园林,是要有相当雄厚的物质基础,才能上规模、成气候的。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就是以他的随园为蓝本的。我们都知道那荣宁二府,为迎接元春省亲,将“银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由此,我们对于这位随园老人,就像我们评价历史人物一样,活得磊落与行为的苟且,讲得好听与心里的龌龊,想得达观与性格的卑下,看得清高与欲望的强烈,乃至于文章道德与声色犬马,诗情画意与庸俗无聊,正直不阿与低三下四,铁骨铮铮与软弱缺钙,都可能合二而一,并行不悖的。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那个封建专制社会里面一个文人,不准备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还想活得长久一点的处世哲学。心里想的,嘴上说的,身体力行的,绝对不可能三点成一线,像小胡同赶猪那样直来直去的。在中国,有几个文人,不多好几个心眼呢?
对袁枚的评价,鲁迅先生持苛刻的态度,认为他不过是位清客。清客,即帮闲,一帮闲文人而已。不过,他也认为,“清客,还是要有清客的本钱的,虽然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字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能做得出来的。”而胡适先生的看法,则比较肯定得多,也能理解之所以这样,乃性情之故,他是统评乾隆朝这三位才子的:“袁枚、赵翼都是绝对顶的天才,性情都很真率,忍不住那种矫揉的做法和法式的束缚,故多能成大家。蒋士铨以《临川梦》为最佳——知道他是一个第一流文人,不愧他的盛名。”
蒋士铨(1725—1785),字苕生,又字心余,江西铅山人,曾充武英殿纂修,因母丧乞假归,先后主持江南诸学院,讲学授徒,声誉卓著。后供职国史馆,记名御史,专修《开国方略》,是一位诗词戏曲诸体俱工,文章学问为时所重的文人。赵翼(1727—1814),字云松,号瓯北,阳湖(今江苏常州)人,翰林学士,内阁中书,在清廷要害部门军机处任章京,进奉文字多出其手,顷刻千言,倚马可待,深为宰辅所重,是一位在史学研究上,在文学创作上,都具有开创意义的文人。袁擅于诗,赵长于史,蒋则以戏曲杂剧著称于世,“江右三大家”并驾齐驱,既是好友,也为劲敌。
其实,人之一生,就是一根直线和一根曲线并行的轨迹。直线是本真的我,曲线是社会的我。社会的我随之客观世界的变化而生出适应的曲曲弯弯,本真的我虽受天性和本能的支配,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排除曲线的影响。智者之智,在于曲线虽曲,不致太曲而扭曲,在于直线应直,不致太直而愚直。这位随园老人,自是智者无疑,不过,他的这两条平行不悖的线,为了他的愉悦,曲得有些过头;同样,也是为了他的愉悦,直得显然不够,历史,大概就是这样定位没有被乾隆捉进文字狱的袁枚。
于是,无论是他健在,还是身后,他都是议论分歧、众说纷纭的人物。
文坛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热闹过来的,我们都曾有幸看到,文人一老,而不自量,而不安生,而不甘寂寞,而不肯淡出文坛,不停裹乱,不断搅局的讨嫌场面。好像不到八宝山,躺在那儿再也起不来,人们是无法阿弥陀佛,如释重负的。因此,居然活到八十一岁的袁枚,自然也是可憎面多,可爱面少,可恶面多,可敬面少的文学老人之一了。当然,生前追捧,死后唾弃,忽然觉悟,划清界限,是无可厚非之事,也是这么多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之后,那些聪明人事所难免之举,已是大家司空见惯的花头精了。袁枚终究是位智者,聪明就在于他看穿一切,而且知道历史是一面筛子,一过性的闲言碎语,过眼烟云,花花草草,污泥浊水,会被沙汰出局,而有斤量的,有价值的,抹杀不掉的,诛灭不了的东西,会长时期地传承下来。
“随园生前,才名遍海内外,高丽琉球,争购其诗。其实借名诗话,以结纳公卿,招致权贵,颇有一种狡猾手段。当时同辈如赵瓯北等,已多诋哄之。至其身后,诟之者犹众。袁之门生某,尝私刻印曰:‘随园门下士’,后受舆论攻击,乃复刻曰:‘悔作随园门下士’。张问陶初亦崇拜子才,名其诗集曰《推袁集》。袁殁后,更名《船山诗抄》。”(民国佚名《慧因室杂缀》)
说实在的,文坛,其实也是一个充斥小人的所在。
他的翰林院两位学弟,讽刺他为“翩翩一只云中鹤”的蒋士铨,死在他的前头,调侃他为“风流班首”、“名教罪人”的赵翼,死在他的后头,硬是拿这位特别自信,特别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先生没法办。他只听他想听的话,而把不想听的话拒之耳外,听见也当没听见;他只由着性子做他想做的事,而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一个文人能达到如此不进油盐的境界,实在是了不起,让我对他膺服不已。我在文坛厮混数十年,发现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同行,多得不可胜数,一片污泥浊水。然而,他们比起这位老爷子的文,老爷子的才,甚至老爷子的风流,有着天壤之别。可今人之神气活现,几乎都超得过袁老爷子。因此,我觉得袁枚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烦,怎么笑话,他在南京城里的随园里,坐定了头把交椅,那就更理所当然了。
他这一辈子也真是开心,他的全部快乐,是建筑在他的识时务,知进退,善经营,能鼓吹,会炒作,擅公关,广交游,好风雅上。这当然也并非很容易就能达到的高水平,那是智商加上阅历,才华加上胆识的结果。仅此还不够,还要加上老脸皮厚,加上不择手段,方可臻至圆满境界。因此之故,长达半个世纪,他在儒林,他在官场,他在民间,他在三流九教、五行八作中所造出来的非凡声势,足以让蒋和赵自愧弗如。
在他的《随园诗话》卷一里,有这样一则故事,表达出来他的这层意思:“予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唐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予诗册。予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呵责,予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予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居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我不大相信袁枚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正言厉色地与一品尚书辩驳,但是,他所坚持用长远的历史角度观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还是很有道理的。同样,虽然袁枚这位江左才子,可诟病之言、之行、之诗、之文,很多很多,他在乾隆年间,那高压的政治气氛,那低迷的文化环境,那恐怖的镇压手段,那无望的帝国统治之下,能发出一点来自性灵的心声,并且靡然成风,将这位皇帝的四万余首诗,给挤到角落里去,成为人们不闻不问的文化垃圾,不也是一种消极抵抗吗?
一个文人,赤手空拳,能对皇帝做些什么?在严酷的、严密的、严厉的精神控制,文化箝制,意识形态压制下,存活下来,让弘历逮不着把柄,捉不住破绽,而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相当程度的愉悦着,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清人陈康祺在其《郎潜纪闻》里,对他的评述,还是较为公允的。这是由他的一幅《随园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说起,此老时年已八十有一,但春心犹在,找了一位画师,定要将这些名媛仕女画在图上,团团围住这位恩师,衣钗裙带,国色天香,他在姹紫嫣红的女弟子中,享受着那一种只能算是柏拉图式的满足。这大概是当时许多正经人对他最不以为然的德行了。可他,这位愉悦主义者,堂而皇之,张而扬之,才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郎潜纪闻》的作者,对此倒无异词,而是说“康祺以谓随园风流放诞,充隐梯荣,诗格极卑,碑版亦多不根之作;其著述,惟骈体文差强人意,余无足观。其攀附公卿,提倡骚雅,志不专在猎名。蒋苕生蝇营獭祭之词,赵云松虎帐蛾眉之檄,同时隽彦,都已窥破此老心肝。惟生际承平,天假耆寿,文名盖代,福慧双修,殊为文人难得之遭遇。湖楼请业一图,香粉琴尊,丹青昭映,不可谓非湖山韵事也。”
被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女文人包围着,簇拥着,恭维着,挤靠着,紧贴着,弗洛伊德着,也是当代一些老文人所憧憬,所期盼,所营造,所实践的愉悦呢!
但是,同为清人的刘声木,在其《苌楚斋随笔》的《论袁枚出游》一文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其实并不完全愉悦,并不绝对愉悦的随园先生。“袁简斋明府枚,以诗文小慧,当乾嘉全盛之时,坐享山林之福者数十年,后人羡慕之者众矣。实则随园当日广通声气,肆意逢迎高位,以为己用。下材又奔走其门,以为间接之光荣。随园遂借此为渔猎之资,收为点缀山林,放浪形骸之用,其用心亦良苦矣。观其后半生,大半出门遨游,在家时少,实为避难而起。不知者,以为真好山水也,殊为所愚。细审随园之出游,皆在刘文清公任江宁府时,欲实行按治驱逐之后。当时虽有人为之关说,未能实行,然随园知不容于众议,是以终年出游,以避他人指摘;且恐又有人实行案治者,终难漏网。随园虽自言于诗集,明示不怍,实因其事早已道路喧腾,不得不自言之,以示光明磊落,计亦狡矣。予观其诗集,检其出游之岁月而始知之。其出游系出逼迫,非出心愿,是以随园心终不怿。临终诗有云:‘我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在他人方羡其遇,在随园深知当日之行为,已苦其艰,但难为不知者道耳。不然,随园果何所不足意,而欲不再生人间世耶?其故可思矣!”
他愉悦吗,这位随园先生?我不禁想问一声。
所以,愉悦对于文人来说,的的确确,是一种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