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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17.随笔.8.天下文人. 我劝天公重抖擞——文人的浪漫

龚自珍,一个短命文人,只活了五十岁。

此人生于清乾隆五十七年,死于道光二十一年。天资未得尽兴施展,才华未及全面放开,就在创作进入高峰之际,戛然而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令人不胜遗憾。

寿命的长和短,与文学成就的高和低,并无关联。李贺活了二十六岁,纳兰性德活了三十一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点也不比高龄者差。龚自珍虽短寿,但活得灿烂。灿烂之一,为爱情敢付出生命,灿烂之二,为文学敢献出一生。老实说,中国文人如他这般活得精彩者,并不太多。

他活着的这半个世纪,恰巧是满清王朝由盛而衰的全过程。应该说,这个“世变剧烈”的时代,造就了他。对文人而言,外部因素,影响巨大。太平岁月,活得痛快,感官享受压倒一切,创作激情必然衰减;战乱年代,活得艰难,逃命求生压倒一切,创作也就无从谈起。所以,一个贴近现实的作家,过于饥饿,过于饱食,都对创作不利。得以发挥自己的最佳状态,应该是介乎两者之间。

龚自珍,作为“盛世”末期的觉醒诗人,赶上了大清王朝处于时局动荡、天下不安、危机当头、山雨欲来之际,但还没有达到兵荒马乱、枪林弹雨、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程度,诗人体会到已经在发生着的变化,也感觉到还将要发生的变化,遂大声疾呼,遂号召警醒,遂揭露积弊,遂催生变革。

在他的诗中,屡屡出现的“风雷”这个大概是他格外钟爱的词汇,如“高吟肺腑走风雷”,如“九州生气恃风雷”,如“眼前二万里风雷”,如“中有风雷老将心”……细细品味,疾风迅雷,振聋发聩,确实是他在这半个世纪里文学形象的描写。凡历史进入倒退期,几时代进入停滞期,都是特别沉闷,特别压抑,特别百无聊赖,特别看不出前景的时期,因而像“风雷”一般有声色,有气势的龚自珍,自然引人瞩目,产生震撼,也是正常的事情。

果然如他所忧虑、所担心的那样,他死的前一年,鸦片战争爆发。从此,中国的衰败开始,中国遭列强欺侮的日子开始,中国人抬不起头的近代史开始,印证了这位诗人的预见。或许,这就是今天我们还能提起龚自珍的缘由。

文学家有两种情况被人记住,一是他的时代意义,一是他的作品成就,龚自珍,兼而有之。

清末民初,一提起这段“丁香花诗案”,就会想到龚自珍与顾太清的“情史”,就会想到这一段大清王朝文人的最后风流。

说实在的,风流得有一个能风流得起来的环境,鸦片战争那坚船利炮敲开了国门以后,中国历史进入近代史被列强侵略得割地赔款、国破家亡、山河呜咽、民不聊生、再无宁日的苦难期。才子,会有;大师,会有;文化精英,会有;饱学之士,会有;但风流,便很难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出现了。

宣武门内太平湖旁盛开的那丛丁香花,就像鲁殿灵光,成为那盛世末期最后一抹亮丽的色彩。

龚自珍(1792—1841),字伯定,名巩祚,号定盦,浙江仁和人。在当时人的眼光中,他是一个才子,而且是一个风流才子,还是一个浪荡子型的风流才子,他与同为才女,还是一位满族才女,一位出身名门,嫁给一位贝勒爷,为乾隆曾孙奕绘侧福晋的才女,一位骑在白马上让北京城为之倾倒的顾太清的风流韵事,永远为首善之区的头条新闻。那时,没有小报记者,没有摄影镜头,没有传播媒体,没有手机短信,尽管如此,这位漂亮福晋,这位贝勒府的少奶奶,曾经是十九世纪初叶,北京城里那些爱热闹,爱是非,爱起哄,爱幸灾乐祸的老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也是那些眼皮子浅薄,心眼儿歹毒,笑人无,恨人有,说风凉话一等,没缝儿鸡蛋敢下蛆的老北京嚼舌头的题目。

其实,近三百年内,他是一位思想家、文学家,存活在中国历史上。更准确地说,更具体地说,他是以别树一帜、不同凡响的诗人形象,存活在中国文学的史册上。如果,他真的被林则徐邀请,入幕为宾,随这位钦差大臣抚粤,我不知道历史又会出现一个什么场面。但是,他没有去成,却是被人追杀于江苏的丹阳书院,就这样匆匆地走完了短促的一生。

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活跃在京师的龚自珍,尽管在科场上,屡试屡败,频频失利,弄得很没兴致;但在文坛上,诗名鹊起,佳构迭出,成为京城明星人物。那时,宣武门外多各地会馆,进京赶考的举子、等候补缺的闲员,通常寄宿于此,一些短期居留的政客名流,一些待价而沽的闻人雅士,也都驻脚于此。因此,可以想象,寓居南城的龚自珍,第一,他好客,第二,他名盛,第三,他异类,第四,他叛逆,所以,他的访客,纷至沓来,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因此,宣外手帕口胡同的龚寓,成为精英荟萃、文人会聚、门庭若市、高谈阔论的俱乐部,是可想而知的。

《古学丛刊》引缪荃孙言:“定盦交游最杂,宗室、贵人、名士、缁流、伧侩、博徒,无不往来。出门则日夜不归,到寓则宾朋满座,徐星伯先生目之为无事忙。又曰:以定盒之才,潜心读书,当不在朱彝尊、毛奇龄之下。”由此可见,他的被人认可、被人接受的程度,与他的被人否定、被人排斥的程度,是持平的。而人称“龚魏”的龚自珍与魏源,则是焦点人物。

在中国历史上,每当国运更替,新旧代谢之际,总会有一批敏感的知识分子,走在变革的潮流前面,成为先知先觉分子。当时,如林则徐,如黄爵滋,如魏源,这些与龚自珍交往颇深的文友。就是满清帝国走向没落时,启迪民智、动员民众的思想界先驱。因为时代在变,世界在变,他们便强烈主张:一是要睁眼看世界,必师西方之长;二是要改造旧河山,必倡经世之学。遂在支持者与反对者之间,产生反响。

他在《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中写道:“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这说明他的决心,为了改变“万马齐喑”的现象,文学也是可以不在话下,舍弃一旁的。这当然是诗人的一句大话了,不过,能够体会到他的壮志,他的胸怀,他的决心,和他“何敢自矜医国手”的自负,一直到最后付出生命。体现出一个时代先锋的价值观。

想起他,首先说到他的诗,尤其七绝,简直被他写“绝”了。

明清以降,诗家虽众,出类拔萃者也不少,但像他这样,将诗之七绝一体,写到如此娴熟,如此完美的程度,当数他首屈一指。其词藻之丰采都丽,其声韵之金声玉振,其意境之突兀奇美,其思路之峻刻险越,域内文人,近三百年,几无能出其右者。

以《己亥杂诗》为代表的三百十五首七绝,那无拘无羁的浪漫情思,那弛张浩漫的灵犀诗心,那扑朔迷离的象征隐喻,那旨意深远的觉醒参悟,更达到艺术的绝顶,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成为鸦片战争以后,绝大多数中国诗人师法之、宗奉之的楷帖。谓予不信,细细玩味柳亚子、黄遵宪、鲁迅、***诸人堪与匹敌的词章,不难在字里行间,发现龚定盒文字的余风遗韵。

想起他,其次便是他振聋发聩、拯危救亡的文章。

他有一首《行路易》诗,开头五句,那种破天荒感觉,那种横空出世的感觉,使所有当时的中国人,为之耳目一新。

东山猛虎不吃人,

西山猛虎吃人,

南山猛虎吃人,

北山猛虎不食人,

漫漫趋避何所已?……

说实在的,这几句平实无华的大白话,别人不是不会写,也不是想不到,而是除他以外,压根儿没有人这样尝试过;即或有人尝试过,大概缺乏胆量拿出来面世,也就胎死腹中。惟非常人,做非常事,这就是龚自珍的风格了,别人不敢,他敢。帝国之灭亡,总是要有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先则心死,后才身死的过程。大清王朝到了嘉庆,到了道光,盛世不再,已经陷于东西南北,虎伺其中的险境里,已经落入四面楚歌,无法为继的危机中,衰迈之年,苟延残喘,虽然从表面上看来,帝国轰轰烈烈,其实内里已经淘空,像箍不拢的水桶,一击即垮。此刻,只有敏感的诗人,才率先发出这样的警世之声。

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指出:“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这些治世之类,“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即或偶然有才之士之民之相之将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这些“漫漫趋避何所已”的猛虎治世。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这首诗,这段文,正是那个呈现衰象的时代缩写。

龚自珍的超前思想,率性而为,行径突兀,不拘世俗,是很难为常人所理解。经常突破樊篱,时有惊世之举,好发不屑言论,蔑视权威豪贵。尤其,常常察人之未察,觉人之未觉,知人之未知,言人之未言,这种与众不同的风格,与世不协的精神,目为异类的待遇,遭受排斥的结果,也可想而知的。

我记得有人说过,作家犹如报晓的鸡,唤醒民众,是其本能,但啼得太早,那也会因不合时宜而遭人厌烦,若仅仅不受欢迎,也则罢了。如果,因为吵扰了谁,惹恼了谁,那下场就可能不会愉快了。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对他的启蒙意义,评价极高:“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盒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

一个大转变的时代,号角之鼓吹,无所谓雅,无所谓精,更无所谓深,只要起到引领天下,召唤众生的作用,对闻者而言,“若受电然”,也就足够足够了。

龚自珍生活的时代,正是大清王朝走向没落衰微的晚期。他死前一年,便是中国陷入于列强争夺的刀俎之下,任人鱼肉的鸦片战争爆发之年。诗人的敏感,或者说,政治家的先知先觉,就是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先行意识到这场民族的危机,国家的灾难。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聚今朝。”

目睹了帝国没落,亲历了世运的转移,深知江山社稷的兴亡安危,迫在眉睫,预感大难当前的败世乱象,扑面而来,有抱负、有经略、有胸襟、有奇才的龚自珍,是无法安坐在书斋里做学问的,不安于位,不甘寂寞,跃跃欲试,锋芒毕露,便成为他一生的主调。

1840年,他死前一年,发生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林则徐到广东禁烟时,尽管龚为礼部主事,林为钦差大臣,在职位上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在文学上为同道、在思想上为同知、在私谊上为至交的龚自珍,倒也不遑多让地上书献策,并有南游之意,这说明中国文人有着天生的政治情结。当然,这其中,有的人的政治是忧国忧民;有的人的政治是谋生手段;有的人的政治,是属于本不想政治,但政治找到了他的头上,不想政治也不行;便一脑袋、一心胸的政治起来,龚自珍大概应该归于这一类。

他的难能可贵之处,就是能够在文章中,痛陈朝政的腐败,官僚的贪渎,直指国家机器的瓦解,封建社会的朽烂,触及水深火热的民众,万马俱喑的局面,揭示整个王朝已经到了矛盾重结的危殆关头,不可救药的圮覆地步。大声疾呼,响天彻地,成为催醒国人的警世钟声。言论之犀利,观点之尖锐,呐喊变革之强烈,呼吁觉醒之迫切,像闪电一样划破封建社会沉重阴森的夜空,对一代知识分子所起到的鼓动、宣传、觉悟、实践的作用,影响巨大,其直接后果,就是他死后五十年所发生的辛亥革命。

而且,他本人也是身体力行的爱国主义者,从他一心一意要与钦差大臣林则徐——他的诗友、他的同道——一起到广州禁烟,就可以看出他确是要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心想做些什么的雄心壮志。总之,在中国近代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启蒙意识的志士,在中国文学史上,他是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文人。

龚自珍诗:“黔首本骨肉,天地本比邻。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宗周若蠢蠢,嫠纬烧为尘。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自春徂秋……得十五首之二》)这几句诗,可以视作他为谁而文学的座右铭。

文学家,基本可划为两类,关注社会的为大我者,只重个人的为小我者。为大我,想着的是江山安危,社会治乱,百姓祸福,生存难易。为小我,想着的是悲欢离合,情爱波澜,利害得失,命途起伏。从美学观点来看,为大我,不见得好,为小我,未必就坏。各有各的优势,各有各的欠缺。而且,为大我者,并非不可以卿卿我我,缠绵悱恻;为小我者,也并不妨碍黄钟大吕,激昂慷慨。龚自珍固然以为大我的形象,出现在近代文学史上,然而,他的绮丽文字,他的美艳诗篇,在抒发个性、追求自由、表达内心、体现自我方面,也表明他的为小我的艺术成就。

据《学人列传》,龚自珍“幼聪明,能读等身书”;“其为学,务博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广引,得申乃已。”其外祖父段玉裁,为一代文字音韵大师,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他穷经搜典,治书为文,颇得真谛,从而饮誉文坛,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这首东南西北老虎吃人,称不上规范,但却极具创新精神的诗,一经传抄,其惊世骇俗的声音,京师上下,为之一震。在文学这个领域里,敢为天下先,说起来是很容易的,做起来却是需要相当的自信。尤其对年资稍浅的文人来讲,他不能不考虑:一、别人会不会认可?二、若不认可,别人会不会笑话?三、仅仅是笑话,倒也罢了,会不会从此落下一个狂妄的名声?这都是要掂掇再三的。然而龚自珍就敢于睨视群伦,屹然独出。

“定盦生平性不羁,善作满洲语,嗜冶游。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伎,即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随手尽,京师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顾也”(孙静庵《栖霞阁野乘》)。

他有两首诗,一为:

欲为平易近人诗,

下笔清深不自持。

洗尽狂名消尽想,

本无一字是吾师。(《己卯杂诗其十四》)

一为:

河汾房杜有人疑,

名位千秋处士卑。

一事平定无齮龁,

但开风气不为师。自注:予生平不蓄门弟子。(《己亥杂诗其一〇四》)

这两首诗,可以视作他的文学宣言,也是他的这种“夷然不顾”的“怪物”性格体现。他既然申言:“予生平不蓄门弟子。”那么,下文必然就是,他也不会师从任何人的。因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就是他,他就是惟一,他就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他。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夜坐》)

他还有一篇短文,题曰《病梅馆记》,就是一个提倡个性自由,思想开放,跳出罗网,不受束缚的檄文。他反对将正常生长的梅花,被那些文人画士弄得“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所以,他辟病梅馆,“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柳亚子誉他为“三百年来第一人”,我认为既是对他文品的肯定,也是对他人品的赞赏。他对龚的惺惺相惜,更看重的是诗人身上少有的自信。一个中国文人,能够像龚自珍这样,不在意别人的首肯,不需要别人的赐准,不师法任何样板,不服从任何规范,对于上上下下的说长道短,置若罔闻,对于老老少少的评头品足,不在话下,这是多么值得提倡的我行我素的文学品格啊!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第一百零二首诗后的附录中,抄了一段某生的《与友人书》,“某祠部辩若悬河,可抵之隙甚多,勿为所已慑。其人新倦仕宦,牢落归,恐非复有罗网文献,搜辑人才之励心也。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即访僧耳。不访某辈,某亦断断不继见。某顿首。”

对这封略带讥刺的信件,龚自珍很坦然,因为,按他的出身、家庭、学养、夙慧,按他十二岁习《说文解字》,十四岁考订古今官制,十六岁读《四库全书总目》,十七岁研究金石文字,这种乾嘉朴学的治学方式,绝对应该继承其外祖父段玉裁的“小学”(也就是文字学和考据学)道路,成为学者。

但是,“盛世”的败象,王朝的危势,末日的警钟,终局的命运,使他从故纸堆里走出来,面对现实,着意改革,力挽狂澜,实施自己的政治抱负,同时,也寄托自己的文学理想。

为此,他作诗志之:“网罗文献吾倦矣,选色谈空结习存,江淮狂生知我者,绿笺百字铭其言。”

我想,对于这位爱上顶头上司的太太,传遍京师的“丁香花诗案”的男主角,一个不可救药的情人,一个不顾一切的情种,一个为了和那位美丽的满族女诗人顾太清的恋情,而付出生命为代价的浪漫,你若了解到在他暴死前的两年里,公元1839年(道光十九年),公元1840年(道光二十年),竟是他一生创作的高峰期,爆发期,也就不忍苛责他了。不是每个作家,不是每个诗人,在其写作生涯中,都会有幸运遇上这种突然间才华的超佳喷涌期。你得相信,爱情,是最强烈的催化剂,思念,是最有效的助燃剂,在他《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中,讲他在这次绮丽之旅中,所遭遇到“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舫间,虽澹定,是夕魂摇摇不自持”的亦虚亦实的情感活动,其实,更反映没有写出来,而在诗人的心胸里、灵魂里,当时有“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之说的女诗人,才是他魂牵梦萦的,并激发起无穷无尽诗情的源泉。

庚子年他给他的友人吴虹生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鸡毛笔书于账簿纸,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腊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别墅,发簏数之,得纸团三百十五枚,盖作诗三百十五首也。”

爱,是没有罪过的,真爱,乃上帝给予的权利,不是吗?他的这本诗集中,那些“红似相思绿似愁”的“凄馨绮艳”主人公,究竟是谁,是谜,然而,也不是谜。

顾太清(1799—1876后),字梅仙,自署太清春、西林春。工诗词,擅书画、小说,她的文学成就为大家公认,她的花月容貌更为众人心仪,而且还是一个好交际、喜游玩、出风头、擅应对的社交明星。

太清好着白衣,尝与贝勒并辔游西山,作内家妆,披红斗篷,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见者咸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天游阁集》钝宦按语)

一个女人吸引男人的地方,是她的美丽,而一个男人吸引女人的地方,则是他的魅力。虽然,龚自珍以诗名,以文名,以风流名,以恃才傲物名,其实,他的政治抱负,他的爱国情怀,从他《金缕曲》的诗句“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看,最渴慕的还是力挽狂澜的丰功伟业,声振宇内的不世之名。所以,放浪形骸,不拘形迹,嬉笑怒骂,行止任意的文人雅士,是他外在的表象。忧患国事,激昂慷慨,冀图振作,有所作为的志士仁人,才是他内里的真实。这也是顾太清对龚自珍,情不自禁而心向往之的缘故吧?

我一直相信,龚自珍的那首《减兰》词,应该是十年前与这位江南才女最初见面的记录。这一切,都让那位美丽而多情,天分极高而知音难求的女诗人,不能无动于衷的啊!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词前有一小段文字,写得颇暧昧。

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乃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

也许那时的她,很可能还是婀娜可人,待字闺中的江南才女。一方面,龚自珍那经国济世之雄心,革新变法之宏图,家学渊源之功底,倚马可待之才华,使她芳心暗许;另一方面,他那狂狷傲慢之放肆,负气自恃之浮名,招蜂惹蝶之非议,蒲博滥赌之恶声,也令她举步踟蹰。但后来,她成了贝勒府里雍容华丽的贵族夫人,他又成为她丈夫的下属,一切都在彬彬有礼、保持分寸、疏密有制、若即若离的状态下,进行着有间距的感情交流。由于无法倾力相恋的遗憾,这包海棠花瓣,能不令我们这位多情的诗人抚今追昔么?

这位出身自浙中名臣兵部主事许宗彦的义女,又是在满洲贵族环境长成的顾太清,既有南方水乡女子的情深如水,又有北国边疆女人的奔放风韵,在与龚自珍交往以后,迷惑于他的才华,沉溺于他的智慧,钦佩于他的才思,倾心于他的浪漫,可谓情不自禁。曾经集宋词为七言绝句三十五章,而她分明知道这正是龚自珍的强项,分明就是一片爱心的呈献了。

诗如:

肠断魂梦两沉沉,只愿君心似我心。

已被色香撩病思,便愁云雨又难禁。

又如:

歌尽阳关不忍分,更无留影霎时云。

青笺后约无凭据,日日思君不见君。

而龚自珍在1839年(道光十九年)的《己亥杂诗》第二百零九首,即使学究气十足,道统气更十足,竭力否定“丁香花案”的近人孟森,这位明清史权威,这位老夫子,也不能不坐实“非惟明指为太平湖,且明指为朱邸,自是贝勒府之花”。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而随后不久,那一阕《桂殿秋》,更是若隐若显,欲盖弥彰。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

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

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扁几万重。

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首疑窦丛生的诗,会给龚自珍招来杀身之祸。

龚自珍一生自负,一生倒霉,这大概就是性格决定命运的必然了。林则徐南下主持禁烟大局,所以婉谢龚自珍之助力,一方面考虑到此去赴汤蹈火,前景险恶,有回护年轻友人之意;一方面也是担心这位才子的自负,说不定帮了倒忙。林则徐是文学家,更是政治家,他了解龚自珍只是热衷政治,关注政治,本质却是纯粹的文学家,玩不转政治。最后,竟牵扯到这样一个其实更政治的情感局面中,也就只有死之一途了。

关于龚自珍和顾太清的这段“丁香花诗案”的爱情故事,因为涉及到诗人最后的暴卒,清末民初,也曾沸沸扬扬的热闹了好一阵。

既有曾朴的《孽海花》、冒鹤亭的《太清遗事诗》,言之凿凿;也有孟森的《心史丛刊·丁香花》、苏雪林的《丁香花疑案再辨》,矢口否定;更有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认为:“定盦出都,(因主禁鸦片)得罪穆彰阿,外传顾太清事,非实也。”别证其无。

但我宁肯相信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所说到的,“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自珍“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据此论点,观堂先生对男女情爱的正经、古板、道学、迂腐,姑置勿论。但他认为龚诗所写,并非向壁虚构,这个学者的断言,是值得采信的。

龚自珍在礼部祀祭司行走,主客司主事,官微职闲,备受排挤。后来,能够到奕绘的宗人府,谋得一份俸禄,若无强有力的奥援,是很难获此美差的。顾太清的丈夫,龚自珍当差的宗人府长官,乾隆曾孙贝勒爷奕绘,倒也是个礼贤下士的上司,而且还是一位能够与妻子唱和的诗人。他很爱这个其实有着汉族血统的江南才女,为了能和她结婚,还不得不设法为她改隶旗籍。

而诗人龚自珍终于得以走进太平湖畔的贝勒府,谁能说不是顾太清为其杭州同乡,对丈夫施加影响的结果呢?这位有着满洲和蒙古血统的野性,又得到江南水土润养的女人,有其柔美温雅的一面,也有其奔放热烈的一面,她能毫无顾忌地说项,不怕风险地引荐,除了钟情,除了爱恋,找不到别的什么解释。于是,她对于这位有可能因公因私,从此出入府中的龚自珍,他的浪漫,他的情感,他的文学魅力,以及那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放荡色彩,不为所动,也是不可能的。

从太清春的《落花集》、《渔歌》等诗词作品来看,她其实是既懂得情,更懂得爱的一个极风流、极妩媚、极冶美、极痴情的女人。然而,1838年(道光十八年),当贝勒奕绘的官衔被革职,世袭被褫夺,在抑郁中去世以后,作为嫠妇的顾太清,在家庭中便一落千丈,何况奕绘的正室,和继承人合谋起来,要将她和他置之死地,而仍沉迷在姑且认为是柏拉图式爱情中的诗人,竟浑然不觉,还在为她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表白自己的不渝之情。

即使,龚自珍比离他家不远悯忠寺内的海棠花,还要纯净,顾太清比离贝勒府不远太平湖畔的丁香花,还要明洁,他们这种无瑕的感情,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非其族类的女人,她恋上了一个绝对被视作异端的叛逆男人,这种近乎十恶不赦的对传统,对体制的挑战,必然是要斩尽杀绝的。

龚自珍一生,其实只做了三件事:

一、赌命运,

二、赌爱情,

三、赌文学。

然而,上帝从来不会给人百分之百的,结果,文学上获得极大成功,命运上遭遇完全败北,爱情上更是交待出去他的生命。

其实,封建社会的专制制度,之所以万世不坠,就在于对待异端分子的高度一致上,如龚自珍,如顾太清,哪怕只是表现出一点点相异的观点,一点点不同的做法,一点点反对的态度,一点点抵抗的念头,等着吧!这部国家机器,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最低的衙役皂隶,刀兵棍徒,保甲里正,巡丁逻卒,倾巢出动,全力以赴,悉心从事,上下一致,除恶务尽,必干净彻底而后止。

关于他在南归途中,于丹阳书院暴卒事,据清人孙静庵《栖霞阁野乘》所述,有两种不同说法:

一、“其殁也,实以暴疾,外间颇有异词。初,定盦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暧昧事。人谓定盒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入引》诸阕,惝惚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主人(子)所觉,定盒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鸩之也。”

二、“定盒晚年所眷(妓)灵箫,实别有所私。定盒一日往灵箫处,适遇其人,因语灵箫与之绝,箫阳诺之,而踪迹则愈密。半岁后,定盒一日又见其人从灵箫家中走出,因怀鸩以往,语灵箫其人倘再至者,即以此药之。药方固出禁中,服之不即死,死亦无伤痕可验也,灵箫受药,即置酒中以进,定盦饮之归,即不快,数日遽卒。”

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比他失败得更惨的文人。

他的喜赌常输,虽输犹赌的恶习,很像沙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诗歌领域的开创意义,不亚于英国的拜伦、雪莱;他与贵妇人的风流韵事,他与风尘女子的狭邪冶游,法国的大仲马、巴尔札克之辈,根本望尘莫及。至于他那些披肝沥胆、唤醒国士的警世之作,与雨果作品对于法国,与马雅可夫斯基对于俄国,在革命中所起到的作用堪相媲美。甚至他最后不知是鸩酒暴毙,还是枭首而终,与普希金,莱蒙托夫决斗饮弹,不治身亡,虽同属别开生面之死,但他死得更为蹊跷。

1839年至1841年(道光十九年至二十一年),是他创作的高产期,生命之烛燃点到最后,爆发出璀璨的光华,他以几乎日写一首七绝的进度,写成的这部《己亥杂诗》,达到他一生成就的最高峰。

然而,他的人生赌博的命途,终于也到了终点。

他的一生,极其短促,只活了五十一岁,就被他人追杀。按照中国文人越活越缩水、越回旋,越活越糊涂,越颠倒,甚至活到最后,越混账,越万人嫌的常规,我怀疑,龚自珍活到七老八十,还有思如泉涌的才华?还有目空一切的豪迈?还有指斥海内的勇气?还有匡时救世的雄心?

我也不敢揣测。因此,他的短命,固属不幸,但他的形象,却在后人的记忆里留下来完美。

与颜色不那么艳丽,香味却异常浓郁的丁香花相联系的,这场大清王朝文人的最后风流,让我们对于古人那份敢于挣脱束缚的精神,多了一层敬意,对于古人那份涌泉而来恣肆汪洋的才气,多了一层钦服。由此,也禁不住纳闷,为什么,我,我的同行,却显得这样侏儒而蹒跚呢?

能找到答案吗?我想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