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阅读,已成为社会关注的热门话题,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电子阅读正在向传统阅读发出挑战,浅阅读、泛阅读及娱乐阅读正在改变着人们的阅读习惯。然而,不管怎么变化,传统阅读仍将是不可取代的阅读方式。就此问题,我与著名的学者型作家王树增进行了一番交流,其中一些观点相信会引起读者的思考。
陈先义:今天我们来谈这个话题,似乎有些空泛,其实仔细想想,不论是泛阅读也好,趣味阅读、娱乐阅读也好,都是当前社会阅读的一种基本走向。不管是哪个层次的读者,今天有谁还去捧着经典阅读呢?又有谁还能将一部皇皇巨著读到底呢?有,我看不多。不信,你去查查,在历次畅销书排行榜上,那些排在榜首的,倒多是那些缺少文化含量的通俗作品。
影视、网络、戏剧、音乐等以各自的特长都在争切“读者”本属于图书界的这块巨大“蛋糕”。况且,娱乐化、趣味化的新潮,不断地挤压着图书阅读的空间。特别是那些文化价值含量大,但每属抽象思维的理论者,几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这不能不让人为之忧虑。
王树增:您所引领的话题,是关于一个民族在某个历史阶段的审美趣味和文化走向的问题。对这个话题的讨论,直接针对了目前社会生活中存在的一些值得思考的文化现象。
一个社会文化阅读的走向和文化趣味的舍取,会直接影响这个社会人文精神的构成,并最终造就这个社会的历史面貌,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中国历史上才会有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的不同文化遗留,今天的我们才可能依据文化之别而勾勒、解读、评价不同朝代的历史特征。中国人对“经典阅读”和“阅读经典”的崇尚贯穿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对于这样的崇尚,有两个前提性的问题在每一个时代都是至关重要的,即:什么是经典书籍?为什么要阅读经典?
经典书籍,应该是对人类精神和社会品质有所启示和滋养的产品。经典书籍的价值特征是:它所揭示的生活内容能够最广泛地触及人类的阅读情感;经典书籍的质量特征是:它能够跨越不同的地域、种族、时代而为人类提供深刻的阅读感受。《孙子兵法》成书于公元前512年的中国春秋时期,二千多年后的今天它被列在美国西点军校的必读书目中。《伊索寓言》成书于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自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明朝时将它带入中国后,被翻译成中文一版再版,中国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一次出版《伊索寓言》是在1999年。《孙子兵法》、《伊索寓言》可谓经典。《诗经》、《史记》、《三国演义》、《鲁迅全集》、《莎士比亚全集》、《物种起源》、《静静的顿河》、《经济学》等,能够穿越时空跨越国界而被一代代人所阅读的书籍都是经典。
人并非生来就有知识,阅读可以使我们成为拥有知识的人,可以使我们因为知识的丰富和精湛而拥有富于创造力的生活。人类历史上问世的书籍浩如烟海,我们在短暂的一生里不可能每每翻阅,甚至不可能大致翻阅,而经典书籍都是人类卓越学识与智慧的结晶,因此,千百年来人类之所以不断地阅读前人留下的经典无不是为了成就今天的人生。
不同的阅读会令人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可以想见,一个阅读过《史记》、《唐诗三百首》、《儒林外史》、《时间简史》的人,和一个一生只跟捧阅读热销一时的书籍的人,两者看待世事的胸怀、认知世事的尺度、处理世事的方式绝不会相同。当然跟捧阅读并非完全不可读,只是阅读有“一时”与“一世”的不同,把生命中有限的阅读时间每每用于“一时”,其结果必然是耽误了“一世”。因为终归“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与“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是有天壤之别的。阅读之于生命的成长,犹如土壤之于树木的生长,土壤有肥沃与贫瘠之分,世上的树木因此既会枝繁叶茂也会枝枯叶凋。这就是即使经典不在排行榜上,我们也必须对经典有所阅读的原因。
陈先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曾采取为青年人开书目的办法,劝导青年不要无目的不成系统地抓到什么翻什么,要按自身的知识结构需要,给自己圈定不同时期的必读书,这是科学的读书方法。前几天阅读北京大学有关教学的一篇文章,几位知名教授无不采用给学生开书目的方法。张岱年开的书目是:《周易大传》、《孟子》、《老子》、《史记》、《自然辩证法》、《哲学笔记》等;季羡林开的书目是:《史记》、《世说新语》,陶渊明、李白、杜甫的诗,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苏轼的诗词文,纳兰性德的词,《儒林外史》、《红楼梦》;褚斌杰开的书目是:《庄子》、《红楼梦》、《鲁迅全集》、《论语》、《史记》、《白香山记》、《儒林外史》、《培根论说集》,等等。为此开书目的名教授,还可以举出几十名。由于他们的各自事业有差异,书目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所有图书几乎全是千百年来的经典。作为一个读书人,读经典,这是打基础做学问不贰的选择。我们之所以把它称之为经典,那是千百年来大浪淘沙淘出来,是我们民族文化和世界文化的结晶。不管你是从事什么事业的,读经典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不能捡到篮里就是菜,抓到什么翻什么,更不能一味迁就自己某些格调不高的消遣趣味,专寻找那些风花雪月花边新闻之类消遣。如果那样,自己的鉴赏趣味就会一步步走向低俗,书市上什么样的书都有,但你选一本什么样的书,却代表着你的思想品位。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如果集体无意识地躲避崇高,追求娱乐化、趣味化,那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应该说,就我们的读书状况看,是不那么乐观的。许多该热的有品位的好书没有热起来,而那些品位不高,没啥文化含量的所谓畅销书却往往成为热点。所以,现在不少读者抱怨,许多图书不仅放不上书架,甚至翻一翻便可扔掉。为什么?因为品位太低。这种书,书店里已经不是少数。你的《远东朝鲜战争》和《1901年》都是内容厚重的大作,本应该成为书界热点,虽也确为许多人关注,但我以为还不够,仅是在知识界。对我的看法你认同否?
王树增:中国近代史上,国学大师梁启超和胡适于1923年分别开出了“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和“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1924年,国学大师章太炎开出了“中学国文书目”;鲁迅先生于1930年开出了包括12部古籍的“学习中国文学的书目”。先生们开出书目,是为后学者指出必行之路,且此必行之路还是捷径。书目虽明确针对国学学科,但既然被称之为“国学”,可见是能够启迪国人心智的。
对于处在21世纪信息化社会中的读者来说,资讯的爆炸令各种纸页上的文字拥挤着扑面而来,面对良莠混杂的写作和真伪不分的炒作,读者有了一个最普遍的应对方式,即浏览,通俗地说就是“扫一眼”。“扫一眼”意味着阅读之心不再对文字的传达有任何真诚的感触,这无疑将会导致全社会阅读感受力的粗糙和阅读思考力的衰弱。因为“扫一眼”是扫不出《出师表》的政治哀伤的,“扫一眼”也扫不出《昆虫记》的生命尊严。中国古人阅读古籍时要抄写、要背诵、要吟唱,今人又有几多明晰有些书籍是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应该阅读的,因为这些书籍可以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影响一个人的品性和资质,乃至影响到一个民族文化和文明的走向。
今天,开出一种书目也许不再能够适于大多数人的阅读需要。依我个人之见,那些属于全人类精神财富的经典书籍是可以用一生的时间随时翻阅的;此外,每一种知识领域都有其优秀的著述可提供给专门阅读所需。而无论什么样的阅读,审美层次和趣味追求存在高低优劣之分是确定无疑的。因此,在阅读呈现出极度追求娱乐化的态势下,与开出书目功能类似的阅读提倡和阅读引领就显得格外重要。最近,《解放军文艺》杂志就做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编辑部把这本杂志在半个多世纪中刊发的优秀军事题材文学作品选编成中篇小说卷、短篇小说卷、报告文学卷、散文卷、诗歌卷、剧本卷、插图卷出版了。这套被叫做《解放军文艺600期纪念文集》的书无疑是一次优秀的阅读引领,因为阅读其中的作品已不再仅仅是文学阅读,文学作品在这里连贯起来排列开去,可以使我们了解中国革命的历史,了解人民军队的精神风貌,了解不同时代的军营特色,了解新中国军事文学的发展,等等。书籍包容量之丰厚、信息量之丰富远不是任何热销书可以比拟的。
《远东朝鲜战争》和《1901年》是我的中国近代史和中国革命史写作系列中的两部。创作的动因是期望通过书写历史来解读一个民族的心灵史。一个民族的心灵史往往是在历史教科书中无法读到的,而我们有必要了解自己的民族为了探寻“怎样生活”和“怎样更好地生活”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因为历史的代价对于后来的有识之士永远是思想与精神的财富。我希望《远东朝鲜战争》和《1901年》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陈先义:我认为,经典作品的失落以及人们的阅读走向朝娱乐阅读的偏移,是90年代初的事。最初符号是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此后是《国画》、《羊的门》等一批作品,这些作品固然有一定的文学价值,但毋庸回避,它们所引起社会沸沸扬扬议论的主要原因,是关于性问题的直白描写。这是这些书成为社会热点的重要原因。比如,像《国画》这部作品出来以后,便有《林画》等一批类似作品接连而来,作者看中了它的市场,读者看上了它的热闹。以后,是女性文学中诸如《上海宝贝》之类一批作品的出现,“身体叙事”成为最重要的表意策略。当通俗文学中的“拳头加枕头”被高雅文学广泛借用并被作为抢市场的手段时,真正的经典作品便被边缘化了。当前,对外开放的扩大呈现一个价值多元的世界,不同的人受各自群体的属性,利益的影响非常之大。各自的思想、意志和情感都制约着人们的行为动机、目的和手段,影响着他们的价值观。由于阅读所反映的价值取向不同,有人因为阅读变得高尚健康、美好,有人因为阅读变得卑琐自私和世俗。科学的正确的阅读将思维导向一个更高的层次,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引导价值观向健康方向发展。
王树增:对社会阅读审美层次的引领与一个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环境紧密相连。100多年前,西风东渐,当铁路、电报、炼钢等现代科学技术传入刚刚打开国门的大清国时,鸦片也同时侵入这片土地。但是,尘埃终会落地并被扫除,要坚信文明在向前迈进的过程中淘汰糟粕的自我更新力量。所以,在中国经济改革开放之初,国人为一些不值得好奇的文字而好奇不足为怪。今天回头看去,我们应该欣慰全社会阅读感受和阅读理念的逐渐成熟,这种成熟表现为真正值得阅读的作品,即使在大众阅读更加世俗化的今天依然不会被埋没,甚至依然可以被社会阅读广泛关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重新再版了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一套丛书多达上百种,而出版至今销售了20000多套。很多读者都明白,这些经过世界上无数代读者阅读考验的经典书籍流传至今已经犹如人生课本。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曾应邀到欧洲的国家朗读自己的作品。初听到这件事时我很惊讶,因为我以为当众听小说朗读是欧洲18世纪的生活场景,而我的作家朋友说,他给这些异国民众朗读中国文学作品的时候,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很柔和地散射着,房间里散发着一种淡咖啡的好闻的气味,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聆听着。类似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军营里。那个军营中有一位指导员,他利用业余时间系统地为战士们朗读过《战争与和平》、《红楼梦》等文学名著。他的举动令我万分惊讶,我向连队的战士一一核实了这位指导员朗读过的书,战士们都对他们的指导员表示出极大的钦佩。这个连军歌唱得很嘹亮,营房洁净如花园。这样的情景告诉我们,经典书籍即使不在我们的眼前频频出现,也绝不会在人类的阅读生活中消失。
陈先义:阅读是一种风尚,阅读是一种境界,阅读是一种情操。阅读的状况怎么样,是测量这个社会测量这个民族的晴雨表。试想,如果一个社会充满追名逐利的世俗气息,充满了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充满金钱至上的铜臭气,那么这个社会肯定是浮躁的,人们肯定是沉不下心来的。现在,某种程度上已开始出现这种状况。而我们有关部门又缺乏对这种现状的研究,更遑论有针对性地加以引导,相反,一批又一批毫无价值的低俗图书得以出版,一个又一个类似“超女”的偶像在不断地引导本应认真读书的青年去投机取巧,一台又一台推崇明星的演出让人们感到伏案阅读的呆滞和愚笨。于是,缺乏社会倡导的青年便如迷途的羔羊,跟着潮走,随着风转,弄到最后,青春已逝,韶华不再,而自己却胸无点墨,到头来一事无成。对阅读的失察,影响的是整整一代人。老一辈的学者教授们有一种担忧,青年一代读的书如果都是泡沫化昙花一现的东西,的确应该引起特别关注。久而久之,会造成一代人的精神不良症。比如,哲学历来被当做锻造人的思想灵魂的学科,现在又有谁能沉下心去认真地读一点哲学呢?关于那些经典名著,也大多成了人们书房中的一种装饰,我以为不少人压根就没有翻过,因为电视、网络、通俗读物已经占用了人们的大量时间,人们对需要花更多时间读的经典已无暇一顾。
王树增:我认为所谓“哲学”至少意味着两个层面:基础哲学和社会哲学。前者是智者的事情,是运用抽象思维寻找真理的线索,以指导人类认识历史进步的规律。这个层面的“哲学”和一般民众的生活没有直接联系。这就如同自然科学中的基础理论一样,民众过日子的时候,是不会在乎到物理学意义上的分子和粒子的区别的。他们在使用被称为用纳米技术制造的水杯时,从不深究“纳米”到底是什么“米”,只想知道杯子的保温性能如何和大小是否合适。而社会哲学对于社会成员而言,是“怎样认识自己和眼前的日子”的学问,是把普遍真理世俗化的哲学,这种哲学既包含在《卡耐基成功之道全书》中,也包含在言简意赅的《川菜入门》中。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要求社会阅读关注基础哲学是不现实的,而社会哲学的繁荣和提升同样有助于生活的进步。更何况,具有基础哲学意义的书籍并没有被社会阅读完全遗忘。2004年,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再版了,这本书1948年首先在美国出版,风行海外,1985年在中国首次出版中文版时便以10万册的销量热销,去年再版时又一度成为令人关注的有阅读价值的图书。
当然,阅读哲学的氛围不再,确实是当今的社会现实。但古人说得好:小隐于野,中隐于世,大隐于心。真正的宁静无须躲到山野中去获得,心之无欲能令人即使身处闹事也安然宁静。所以,是否能够沉下心阅读完全在于个人,是否能够让经典化为智慧而不只是书房的装饰也完全在于个人。对于今天拼命追求高质量的生活的人们,“知识就是力量”这句提醒至关重要。
陈先义:有人认为,时下高科技手段的普及为经典文化的失落提供了物质基础,我以为有一定的道理。在互联网普及的时代,经典和高雅的文化已经不能垄断文化生产的资源,一些网络写手比职业的严肃作家更为活跃,创造了更为轰动的社会效应。过去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文化偶像和权威已经呈现分散化和多元化趋向。比如,在新浪网发起的“谁是今天的文化偶像”评比中,鲁迅、雷锋、金庸、张国荣等差异很大的人物居然并列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异常现象。非一个层次、一个类别的人物同时被称为偶像摆放一起。它表明的是这一代读者鉴赏品位的巨大反差和文化认知上的浅薄。当然,什么人是你的偶像,你完全有选择的自由,但如此众多的人把一个香港歌手和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鲁迅等而视之,无论你讲出多少时髦的道理来,也无法掩饰你的浅薄和无知。当然,偶像是多元的,但偶像表明人对思想及文化的一种追求。可能参与评比的是一部分人,且大多数是青年人,而且可能上网者又多为在校的学生。尽管这是一部分人,不代表多数,但他们的文化素养取向,却值得我们的有关部门认真关注和研究。
王树增:面对新浪网的评比,如果反过来想,全社会只一个类别的人物同时被称为偶像,摆放着一个或一种偶像,那么这个社会民众的心理生活和情感生活一定是畸形的。文化的丰富性必然会考验、锤炼一个社会优胜劣汰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于人类现代生活的发展格外重要。而网络写手异常活跃也是一种必然,因为只要不触犯法律,网络作品的问世无须出版作品问世所需要面对的一系列复杂程序和严峻考验:审报选题获准、出版社的三审、发行销售的检验、社会舆论的评判,等等。但是,只要电脑一关网络作品也就不存在了,这使得无数网络写手还是极度地渴望网络作品变成出版作品。而当今许多严肃的作家一方面汲取着流行于网上的现代写作词汇,一方面也期待着自己的作品在互联网上被广泛关注。而从一个社会的文化发展上讲,从来都是包容比排斥强,多元比一元强。
有一次到部队,我请一位战士告诉我他最近读的书,他说有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和王实甫的《西厢记》,然后就是朱德庸的《粉红女郎》。战士说他喜欢看革命战争故事,而他家乡就是《西厢记》中崔莺莺被困的普救寺所在地山西永济,并且说他和战友曾议论过到底哪一种女孩子比较可靠些。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境最初有点异样,但是看着他那诚恳的模样和灿烂笑容,我一下子明白了真实朴素的感受能让人活得很踏实。
当然,对于一个时代来说,阅读主流的培养是必需的,这个主流就是对民族精神的继承和发扬,而民族精神是由对社会生活和历史生活的点滴认知集合、提升出来的。从现实生活中看,互联网确实占用了人大量的可用于阅读书籍的时间;但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看,科学技术的任何进步从不曾真正导致过文化的衰退。现代高科技手段的普及并不能对主流阅读形成实质性的威胁。有人曾经送给我一本“电子书”,里面存入了上百本中外名著,打开点击后便可随意阅读,但至今我没用它读过一部书,原因很简单:它不是书,无法令我享受读书的愉悦。由中国人发明的纸张是有神奇魅力的,汉语中有“书香”一词,有人说是纸香,有人说是墨香,我以为其实是人在阅读时的入境之味。
陈先义:阅读需要趣味,但不能只为了趣味、为了娱乐而阅读。网络也好,手机也好,能提供信息能提供娱乐,但却不能提供丰富的全面的系统的知识,要获得这些知识,还必须回归书本、回归经典,还必须沉下心来好好读书。趣味阅读、娱乐阅读好比我们吃快餐,老吃快餐就会营养不良。
读什么书完全是一个人的个人选择,是个人的自由。父母管不了,朋友管不了,单位管不了。但是,对一个社会阅读的引导和提倡,却是社会的责任,特别是那些负有直接责任的宣传、教育、出版、新闻部门的责任。前边讲了,阅读看重娱乐,但决不能仅仅为了娱乐而阅读。如果仅仅为娱乐而阅读,那么你读《哲学史》,读《自然辩证法》,读《共产党宣言》,读《史记》可能就读不出什么娱乐,相反,有时会觉得很苦。相反,如果从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从观看低俗影视作品里能读到人类发展的科学真理,能找到哲学辩证法的许多科学知识,那么我们就没必要去死啃那些苦涩的经典名著了。“快餐”读物只能作为调剂和消遣,绝不能作为唯一选择。同样,对娱乐的理解,也有不同的解读。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是一种娱乐。读司马迁的《史记》,一咏三叹,文采飞扬,明白了历史,知晓了过去不知道的许多掌故,同样也是娱乐,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娱乐。
王树增:阅读是私人的事,为了消遣和休息而阅读闲书也是对一个人知识的补充。我们不能完全否定趣味阅读和娱乐阅读,只是对于一个社会和一个时代来说,没有价值的阅读绝不能成为社会阅读的引领。
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就是他自己国家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成就。要前进必须从一个基点出发,而一个民族以往的成就即是它前进出发的基点。所以,好好读书肯定是十分必要的,否则不足以使全民族前进的起点更高。只是让今天的年轻人通读一遍《诗经》、《资治通鉴》、《全唐诗》、《美的历程》不是轻易的事;即使去读《***诗词》,也需要首先阅读中国历史和中国革命史。所以,您所主张的“沉下心”格外重要。当代生活充满浮躁情绪,真正把心境沉下来需要养成,而阅读经典书籍恰恰就是培养心性的一种有效方式。一个人一生的阅读量是有限的,在年轻的时候就明白什么是可以翻阅的、什么是值得阅读的、什么是必须精读的,将会使自己的人生受益无限。而对所有值得阅读和必须精读的书,我们大可不必一时读完,我们可将它们放在一生的不同阶段来逐一阅读,让自己能够终生获得经典的滋养。
陈先义:还应该特别提出的是,当娱乐阅读、趣味阅读的新潮随高科技奔涌而来的时候,文学的娱乐消费功能在商业时常的支配下得以充分发挥,因此我们的一些被称为“灵魂工程师”的作家再也耐不住寂寞,有的声称为娱乐而写作,一些所谓“美女作家”、“美男作家”的自我表现正成为精神垃圾的源头。有人自称为“用身体写作”。有的把书名做得耸人听闻。这类人要么就是“窥阴癖”,要么就是“暴露狂”。写自己那么污浊的事,以取悦于人。其实,这是一种强盗的勾当:掏人腰包,误人子弟。对这类人,明晓者对其作品不屑一顾,不知者还奉其为“名家名书”。更有甚者,有不知就里的家长,逼其子女少年成才,不惜重金,为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出版什么长篇巨著,有的甚至雇“枪手”代为操作,目的是让孩子成为“神童”而一举成名。殊不知,此等做法贻害子女更深,可能贻误终生。长篇巨著,是一个人各方面阅历成熟的全面综合。一个童音未改的孩子,对社会的认知尚未睁开蒙眬的眼睛,谈何一部又一部长篇大作。对这类作品,我的态度向来是不读、不问。因为这是炒作。
王树增:我去书店买书,经常看见颇为令人心动的书名,翻开来才发现是些东拼西凑或讨乖卖巧的文字,中国的写作行业里有太多的文字匠和编纂师。而且无论在写作上还是在阅读上,一些人热衷人云亦云,根本放弃独立思考,凑热闹和一窝蜂的积习始终难改。他们缺乏冷静客观,因此缺乏真知灼见。对于那些垃圾图书,时间将是最无情的甄别者,时间会把没有永远价值的书一一刷掉,同时让具有永远价值的书流传下去。
严肃的写作从来都是一个极其艰苦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对生命、对命运、对民族、对历史深刻认识的过程,获得这种有分量的认识是需要付出心血和代价的。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话常常弄得我心境沉重。一部作品,如果没有揭示真理的胆识和认知真理的价值,凭什么来让读者阅读?那些创作出经典的大师,他们虽然不在世上了,可世上千百万的人还在阅读他们的书籍,领略曾经澎湃在他们生命里的情感和思想,他们的书籍令我们懂得了生命不朽的唯一方式。所以,只有尊重写作的人才可被称为作家。
陈先义:流行的未必就是畅销的,未必就是可读的、必读的。有些东西如同泡沫,转瞬即逝,有的则是出了印刷厂便进了垃圾堆。这类东西,浪费资源不说,有的往往有害于社会。我们读书,还是要精挑细选,还是讲究有选择的读书。不然的话,大好时光都被一些闲书、杂书、无用之书占去了,到后来满头白发时,只有徒叹伤悲的份了。尤其对于军营中的青年官兵,随波逐流不可能使自己丰富,也不利于自己的精神健全。
王树增:流行和时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人类的优秀文化遗产千百年来始终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这是属于历史发展进程中真正意义上的流行。中国上世纪80年代初曾风行过喇叭裤,现在没人穿了。时尚的制造者最大的理想就是“引领今年的潮流”,他们没有能力奢望明年还有人喜欢今年的时髦。而人类的文明史证明,一时的时尚几乎都无法在人类大历史中流行。李白曾写出过数量惊人的华丽宫廷诗,宫廷诗是大唐诗风的时尚,但它们却没有一首流传在《唐诗三百首》中,后人因李白而诵读的都是他在流离失所心灵无依时的真情倾吐:无论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对于部队官兵的阅读来讲,关于时尚和流行的鉴别与选择,引领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有选择、有系统、照顾到各个领域知识面的读书应该成为部队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最根本的在于:通过有价值和有意义的阅读提高官兵的文化素养和追求品位。您说得有道理,畅销的未必就是可读、必读之作,但可读、必读之作一定会是常销的。那些经典书籍,是可以为人生中的每一次翻阅提供崭新的感受的。
陈先义:这几年你在全力打造“经典”,甚至主动卸了文工团团长的职务,我为你的这种精神叹服,从某种意义上讲似乎有点献身的精神。前几年,你写了获得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的《远东朝鲜战争》。据说现在又在尽全力写长征,我期待这又将是一部大作。部队少了一个优秀的文工团团长,但会多几部能留史册的作品,我预祝你能成功。
王树增:“经典”不是我这样的写作者能够达到的。至于“献身精神”,我多少有点儿。写作是我的生命,写出优秀的作品是我毕生的梦想和不懈的追求。我对此很认真。作家周涛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他说得很对。只是对于欲望纷乱的人生而言,人不容易想明白并身体力行地做到。就我的革命战争史和中国近代史的写作计划来讲,其中最耗费时日和心血的工作就是阅读,这又回到了我们最初谈论的话题上。我个人的阅读,我以为有功利和养生两个目的。所谓功利,是写作工作的需要。历史题材的写作,需要大量的、深究的、参照的、涉及广泛的阅读。《远东朝鲜战争》最后成书59万字,但我在写作之前所做的提纲性阅读笔记就达120万字,《1901年》成书为60万字,阅读量在5000万字以上,提纲性阅读笔记也达到了160万字。而所谓通过阅读养生,则是生活的需要。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丰富,既取决于他阅读的扎实,又取决于他阅读的广泛。博览群书和博闻强记同样重要。我读书很杂。一个医学教授在宣传养生理论时说,一个人要想健康,每天至少要吃品种不同的十种蔬菜,这也许不是现代人能够认真做到的,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对蔬菜问题一一计划,但是这个理论用在阅读的广泛涉猎上是颇有益处的。我的阅读原则是:好书精读,反复读;一般的书快速读,但不当回头客;如果拿在手里的是劣质书,也翻开第一页看看目录,至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人生理当有阅读的兴趣,因为工作和生活都需要,情感和精神也需要。翻开书页的阅读犹如打开窗户的观望,古今中外古往今来的一切景致都可尽收眼底,这难道不是一件快事吗?最后,谢谢您给我这个对话的机会,也感谢您对我的鼓励。
(原载2006年1月15日《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