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把望远镜的左右两个镜筒调了一调。
于是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灰色的连绵起伏的屋脊像一条静止不动的河，随着望远镜的缓缓移动在他面前展现出丑陋的身躯。砖瓦在镜头里放得很大，他依次捕捉那上面斑驳的水渍和坑坑洼洼剥落的痕迹，在心里想象它们是哪一次暴雨、哪一次冰冻留下的灾难。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的屋子大约是这一带所有房屋的祖先了，它的屋脊已经风化得七零八落，砖瓦不再是常见的灰黑，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死白，无言却又是仇视地盯住蓝得耀眼的天空。一根发黑的，看上去已经快要腐烂的圆木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阳台，每个从阳台下经过的行人都匆匆忙忙，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阳台砸倒。他奇怪房屋的主人怎么还能住得这么不动声色，难道果真是一群不怕死的家伙？有一回他曾经看见男主人赤了大膊在阳台上生煤炉，被炉子里突然冲出来的浓烟呛得直蹦直跳，胸前那两只胖得垂挂下去的奶子便晃荡晃荡的，像个女人。他想那阳台没有被肥胖的男人和煤炉压坍真是说不通的事。越过这栋爷爷辈的房顶再往右，镜头里忽然跳出一只硕大的壁虎，灰白的身躯紧贴住瓦沟不动，尾巴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形，尖梢处稍微有点神经质的颤抖，使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钢琴上急速滑动的手指。壁虎的四只小爪子带点粉红色，软绵绵的无比纤细柔弱，就那么松松地搭在瓦面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漫不经心中透出阴森森的狡猾，眼皮上的皱褶纵横交错，像龟裂的泥土，又像鳄鱼的脊背，总之能让你想起一切最丑恶的东西。
初秋的阳光异常灿烂，一会儿就把阳台晒得炎热起来。小黄蜂本来只在两盆串串红之间飞来飞去卖弄风情，现在不知怎么发现他的望远镜更加有趣，于是围着亮晶晶的镜片上下徘徊，一心要找机会凑近去窥探个够。他忿忿地骂了一句，拼命挥舞胳膊，试图把好奇的小东西赶走。他每天最大的乐趣便是趴在阳台栏杆上用望远镜望来望去，这乐趣只能归他独享，插进来一只小黄蜂是他不能容忍的。这也难怪，读者必须知道，他是个双腿畸形的年轻人。
巷子对面的马路上，在大约距他三百公尺的地方有一栋六层大楼。那是一栋普普通通的住宅楼，外表刚刚竣工，内部装修尚未完毕，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一扇扇窗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幽深莫测。有时候从窗口还看见穿着蓝布工装的工人晃晃悠悠、漫不经心地挥动刷子什么的，身上彩色油漆斑驳灿烂。更多的时候看到工人们三三两两走到某个阳台上倚着洁白的栏杆抽烟聊天，一边往搂下吐痰弹烟灰。兴致来了就打打闹闹，几个人同时揪住一个人的衣领，把石灰水刷到他脸上，或者把冰凉的水泥灌到他脖子里。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快快活活。
这栋大楼是他眼见着一点一点盖起来的。先是拆迁，把到处弄得破破烂烂；后来就清理地基，打桩，机器咣啷咣啷震得人心惊肉跳；然后在一夜之间奇迹般地冒出来半堵墙壁。楼房的轮廓有了，再往上盖就变得很容易，一层一层像码柴禾垛一样，今天看才三层，明天就有了四层，一眨眼又到了五层，某一天早上再看时都已经封顶了，开始自上而下地装修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得飞快，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吃惊：怎么，他已二十一岁了吗？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个年头了？多可怕，再过两个二十一年就差不多要死了，可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阳光实在是好，那栋白色的大楼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半透明状态，仿佛飘浮在树木和屋脊之上，多少有那么点矜持和高贵的劲儿。今天大概是工休，整幢大楼里好像空无一人。他慢慢移动望远镜，一个阳台一个阳台依次看过去，从左到右，又从上到下。空荡荡的大楼在望远镜里变得阴森恐怖，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都仿佛埋伏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他听到了有人踏上楼梯的脚步声，“空……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犹豫不决似的沉闷的回声顺着楼道传入两边的房间，整个大楼都震荡起来，产生的效果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不，不对，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幻觉，讨厌的幻觉。
但是他突然在镜头里捕捉到了一块鲜艳夺目的色彩。从左边数起第三个阳台，四楼。那该是哪个房间？四〇三还是四〇四？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编排房号的，这楼每一层有六个阳台，应该是住六户人家。鲜艳的色彩移动起来，原来是个穿桔黄色衣裙的女孩。他迅速转动两边的镜筒。该死，这望远镜是个什么不中用的破玩意儿，女孩的眉眼他怎么也看不清晰。女孩很年轻，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头发很短，短得几乎像个男孩。面孔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不，也许原本雪白或者苍白，是被那身衣服映红了，这一点你不能绝对相信望远镜的功能。个儿不算太高，胸脯却很丰满，完全是发育成熟的模样。如今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早熟，十五六岁走在街上就扭起了屁股，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地卖弄风情。对这一点他尤其不能容忍。不管怎么说，卖弄风情不是对着他来的，没有一个姑娘会把感情浪费在坐轮椅上街的小伙子身上。天哪，初秋天气她居然还穿无袖的衣裙！瞧瞧她把两条胳膊裸露得多么灿烂！爱打扮也不能弄到这种样子，她真是不要命了。看不见她的腿，阳台把它们挡住了。想象中这双腿应该是结实漂亮，光滑得像巧克力。要是抬起来让他看看才好。喂，抬起来吧，没关系，看一眼总不会把它们看化了，毕竟不是真的巧克力呀。
一条腿却真的抬起来了，是左腿。怎么？知道了他的心思吗？他想。然而那腿却慢慢地跨上栏杆，在上面耽搁了很久。女孩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看不清楚，只知道她一动不动，怔怔地像是发愣。然后她上身一点一点俯下去，横卧在栏杆上。桔黄的衣裙和洁白的栏杆配在一起异常美丽。她伸出双手抱住栏杆，屁股抬高了，终于把右腿也跨了上去。最后一个动作她完成得很吃力，看起来十分小心而且心惊胆战。
他站在三百米之外的另一个阳台上，就这么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望住她。因为紧张，一时间他竟然没有省悟到她的用意，全身心有的只是一种惊险意识，如同看舞台上杂技演员表演空中走钢丝一样。他觉得肩膀上的肌肉绷得有些发疼，手心的汗水开始涔涔冒出来，把望远镜弄得湿漉漉的。
就在这时候女孩突然松开手，身子往左侧一翻，几乎在同时右脚尖似乎还蹬了栏杆一下，使身体有一种弹出阳台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惊叫。嘴张得很大，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喑哑的呜咽。
桔黄色衣裙在空中飘飘荡荡，急速下落，眨眼不见了踪影，空气中留下了一团淡黄的若聚若散的影子，凝结在阳台和地面之间，久久不动。白色大楼寂静无声，显出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阳光依然灿烂。
“哦，我今天看到一个女孩跳楼自杀了，就在对面，从那栋新盖的大楼上。”
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倚在沙发一角，疲惫不堪地告诉她。
妈妈像是没注意他的话，回身关好屋门，又把一只小小的黑色坤包挂在门后。
“有一个女孩，跳楼自杀了。”
“你怎么总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妈妈转过脸来，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成天关在家里是有点够呛。怎么了？你脸色这么不好？”妈妈立刻又奔过来摸他的额角。
他推开她的手：“不，我挺好。”
妈妈走到房间里去脱衣服，顺风飘过来医院里药水和酒精棉花的味道。妈妈身材颀长，四十多岁了仍然腰肢柔软，双乳高耸，走路时习惯把后背挺得笔直，头颅几乎不动，这使她无论何时总有一种想要超越众人的味道。
“这么说，你是决定了要去参加英语专业的自学考试了？”妈妈在房间里问他，一边穿了拖鞋走来走去，把橱门弄得很响。
他没有回答。
“我看你没问题。你学了这么几年的英语，没问题。你要有信心。”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换上了一件进厨房才穿的旧麻纱衬衫，一条带花边的围裙。
“唔，是的。”他含含糊糊回答，把一只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手指上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甲。
“你总是这么一副精神恍惚的神色，李郁。”妈妈站在他面前不动。
“我没有精神恍惚。”
“我是说，这对你的健康没有好处。”
“可我没有精神恍惚。”
“总不至于是我眼睛看错了吧？”妈妈提高了嗓门说，转身就走进厨房。
“李郁你想吃什么？洋葱炒鸡蛋，再开个罐头？”
“随便。”
“又是随便！总是这种模棱两可叫人扫兴的话。”妈妈在厨房里把什么东西摔得很响。
李郁不回答，表示抗议。从前妈妈不是这样的，他想。从前妈妈又漂亮又能干，是个人见人夸的好母亲。后来不知道怎么她得了一种妇女病，好像子宫里长了一个瘤子还是什么的，就开刀把子宫全部割了。再后来她就变得脾气暴躁，疑神疑鬼，对丈夫对儿子总抱有戒心，言语上行动上又越发想要向他们证明她的完整和不可或缺。
厨房里传出来哗哗的水声，铁锅和铁铲碰击时叮里当啷的脆响，还有米饭开锅时扑扑的沸腾。排风扇嗡嗡嗡嗡转起来，嘶啦一声油锅爆响，妈妈开始炒菜，香味四溢。
午饭照例总是很简单。妈妈的医院离家很近，她回家弄饭弄菜，弄完了爸爸才回来。晚饭便是爸爸的事了。大学里下午没什么事情，爸爸得以把一本菜谱翻来覆去研究得精熟。
果然，妈妈出了厨房，刚把身上的围裙解开，门锁就转动起来，爸爸回来了。
“饭好啦？”第一句话照例这样问，仿佛维系他和这个家庭、和妈妈之间关系的仅此一顿饭而已。
爸爸是个仪表堂堂的有风度的男人，深色西裤，淡蓝色细条纹衬衫，脖子上系一条深蓝色领带。头发像很多从事艺术的人那样留得很长，却又长得适可而止，不像街上那些时髦小青年那般俗不可耐。鬓角修得很整齐，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衬得极有精神，甚至眼角的鱼尾纹也被忽略了。这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显出疲倦，这是一个精力充沛、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的男人的眼睛。
妈妈身体很好的时候，爸爸是个甩手丈夫，什么都听妈妈的。后来妈妈摘除了子宫这样一个重要器官之后，李郁察觉到家里的权力重心正在发生偏移。表面上妈妈暴躁任性，有时还在爸爸面前撒撒娇什么的，爸爸顺从地附和她，实际上妈妈是在好强背后掩盖着自卑，而爸爸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把妈妈控制在手里，妈妈依爸爸的意愿行事，两个人之间达成了另一种默契。这是一种性格的较量，生存的较量。对此李郁感到可笑而又可悲。
“吃饭了，李郁！”爸爸喊了他一声。
李郁懒洋洋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手扶住墙壁往饭厅里走。他的双腿细瘦羸弱，站立的时候从膝盖处弯向右边，像条弧形的细细的棍子，走起路来这棍子就一顿一顿拍打地面，犹如不断重复一个可笑的跳舞姿势。从小到大他为自己这两条腿万分羞耻。有时候迫不得已要在外面走上几步，他总是走得很慢，一手扶住栏杆、门框、墙、树木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平稳一些，不那么惹人注目。到了家里便不一样了，他放任自己，甚至故意夸张腿部的动作，在父母面前踅来踅去。他要让他们难过，让他们皱眉头、恶心。他知道自己做得很残忍也很恶毒，但是他就是想要这样。
“今天我看到一个女孩跳楼自杀了，就在对面，从那栋新盖的大楼上。”吃饭的时候他忍不住又一次提起这件事。
爸爸饶有兴趣地停住筷子：“哦？真的？什么样的女孩？”
“总是脑子有毛病。”妈妈瞥了爸爸一眼。“我们医院有个同事的女儿，十七岁，高中就要毕业，平时功课不算太坏，又老老实实，上个月莫名其妙在湖边自杀了，吊在一棵树上。”
“也许是谋杀，被人强奸过什么的。”爸爸说。
“哪能呢？有这么多谋杀的吗？女孩给家里留了遗嘱。”
“啊！”爸爸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女孩是从四楼跳下去的，我看见的。”李郁说。
“我报个副教授恐怕没问题吧？”爸爸忽然询问妈妈。
“当然要报副教授。你们师院音乐系就那么几个人，谁还不知道谁？依我说还是报得更高点，报教授。”
“那不可能。这回评职称根本就没有教授的名额到系里。人少名额就少，这你知道的。”
妈妈没再说话。要是以前，她肯定要给爸爸出个主意，或者责备爸爸不敢去争。现在她没有那种锐气了，在这样的事情上她不可能再干涉爸爸。
李郁叹一口气，隔了房间的窗户看看外面。阳光很亮，对面那栋大楼白得像个发光的物体，不用望远镜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个阳台应该是几号呢？四〇三还是四〇四？他想应该把这一点搞明白。
后来离开饭桌的时候，爸爸突然想起什么，已经走出饭厅门口又拐回来，说：“有人向我推荐一个学生，高中毕业在家里闲着，想跟我学声乐。说好了到家里来住，一边帮工一边学习。”
“是学的美国孩子的做法？”妈妈抬起眼皮看他。
“大概是吧！”爸爸笑笑。
“男孩女孩？”
“当然是女孩。男孩能帮什么工？”
妈妈忽然朝李郁望了一下。
“我们家里倒确实需要有个做家务的呢。每天匆匆忙忙赶三顿饭，生活中好像就没有别的事了，多无聊。”爸爸说。
“这是个好主意。多亏你想得出来。”
“我怎么想得出来？有个同事先这样做了。”
妈妈就撇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说好了？那么我晚上就带她来。”
巷子里边住了一个聋子老太。
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屋子，小得搁了一张床和一个洗脸架、一个木便桶、一个四脚高木盆之后，就没有什么转身的余地了。这屋子没有窗户，屋顶低矮。日光强烈的时候可以看到墙上糊着黄黄的报纸，东一片西一片拖拖挂挂，水渍汤渍和不知道什么的污迹弄得纸面深浅不一，奇形怪状，竟像是什么人故意画上去的神秘图像。床上有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旧得看不出颜色。一个枕头。几件换洗衣服。没有锅瓢碗勺一类煮饭家伙，老太太三顿饭由她儿子送来。儿子也已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了，矮小干瘪，一年四季穿一件很旧的蓝中山装，骑一辆油漆掉光的自行车，用一个塑料拎包装着饭盒，挂在龙头上。有时候黄昏李郁从巷子里经过，就看见老太太坐在床沿，老头坐在小板発上，用那个四脚高木盆给老太太洗脚。老太太一只脚搁在盆里，一只脚搁在老头腿上，神色肃穆庄严。母子俩从来不说话。也许并非如此，是李郁从没见过他们说话。
聋子老太喜欢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冬天晒太阳，夏天乘荫凉。冬天她穿一件大襟棉袄，罩一件灰色的确良罩衣，扣子从上到下扣得一丝不苟。夏天总是一件白小褂，一条黑的肥裤。白小褂洗得很干净，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折过的痕迹。
年轻的时候她也许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李郁每次看到她都这么想。她鹅蛋脸型，眼睛大而深邃，一只肉感很强的鼻子，鼻尖圆圆的像个橡皮头，嘴唇极薄，因为年老的缘故两边耷拉下来，却仍然有那么点俏皮的味道。头发雪白，已经掉得稀稀落落，又被她自己一根一根梳到脑后，梳得纹丝不乱。她坐在门口的唯一动作就是拿一把小梳子梳头，脖颈僵直不动，上身挺得笔直，每梳一下，左手就跟着把头发抚平贴实，专心致志，乐此不疲。
有人比划着问她今年多大年纪，她就伸出一只大拇指和一根食指，拉直，对这人晃晃，嘴角一撇，似嘲讽又似得意。不过邻居们都说她其实没有八十，她最多也就七十五岁。把岁数说大了是想博取人们的尊重还是同情什么的，李郁就猜不透了。上年纪的人总是有点怪癖，何况她聋得厉害。
大部分的时间聋子老太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一边梳头一边盯住过往的每一个行人说话。嘟嘟嚷嚷说些什么很少有人耐得下性子听完。偶尔听见几句，语言上极不连贯，颠三倒四，七扯八缠，一句话没有说完会突然跳到另一句话上，像是意识流动得飞快，她急急忙忙捕捉那些意念，那些灵感，那些七八十年来盘旋在心中的往事，却苦于在语言上无法表达完整。她端端正正坐着，上身微微倾向前面，嘴唇嚅动不停，一双眼睛急切甚至带点哀求地望着巷子里匆匆忙忙走路的行人，星星点点闪出一种十分微弱的希望的火花。
偶尔也会发作歇斯底里的病症，这时巷子里的住户就难免要被她骚扰。她还是那样端端正正坐着，双手髙高抬起，重重落下，一下一下拍击脚面，一边大声地嚎叫哭泣，含糊不清地咒骂什么人。没有眼泪。脸上的表情痛苦绝望。白发苍苍的头颅随了嚎哭的节奏扭动不停，一会儿白眼望天，一会儿弯腰到地，一会儿恶狠狠地盯住行人，嘴里发出一连串仇恨恶毒的咒语，噎得她自己死去活来。巷子里南来北往的过客已经习惯了她的嚎哭，从她身边走过时并不显出一丝好奇，只把脚步调整得越发匆忙，不忍卒听似的。左邻右舍在这时照样吃饭，照样聊天。唯一的看客是尾尾，那个住在李郁家对面楼下的孱弱的男孩。
尾尾四岁。四年前的一天，李郁趴在阳台上闲看，看到对面楼下尾尾他妈正挺了个大肚子晾衣服呢，忽然就蹲下来不动了。那时尾尾家里没人，巷子里也没人，尾尾他妈蹲一会儿又站起来，慢吞吞走到巷子口，拦下一辆过路的小三轮，去了医院。听邻居们说尾尾他妈是早产，尾尾生下来跟个小猫似的，哭都哭不成调子。李郁直到半年以后才看到尾尾，被他妈裹在小被子里抱出来晒太阳，黄瘦黄瘦的小脸儿，脖颈还没有茶杯口那么粗，软沓沓撑不起来。倒是脸上有一种早熟孩子才有的专注神情，眉头紧皱，双眼若有所思盯住别人，过一会儿叹一口气。李郁被他这副神情逗笑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李郁觉得他和尾尾之间有一种共通的东西，任何一个健康强壮的人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俩真的成了很好的朋友。尾尾两岁以后就能够独自爬到李郁的轮椅上，两个人一声不响在巷子里来回走一趟。尾尾的小手紧勾住李郁的脖子，勒得他几乎难以喘气。他知道这是孩子又紧张又兴奋的表现。他拼命转动手柄，让轮椅滑得飞快，这时尾尾就又叫又笑，跺脚扭屁股，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加油！加油！”尾尾尖声尖气地喊，双眼亮亮地像两颗星星。
“啊，行了，你可真是要我老命了。”李郁猛地一阵乱摇，就停下来，双手松开，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喘气。“你这个不知足的家伙，我快要累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走呀！怎么不走啦？”尾尾急得用手去拍打李郁的面颊，啪啪地打得很疼。
“我摇不动啦，你倒是自己来试试。”
尾尾就真的顺着李郁的大腿爬到前面。孩子瘦瘦的屁股压在李郁同样瘦弱的双腿上，使他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他忍住了不说。孩子爬到前面就动手去扳手柄，面孔涨得通红却不能使轮椅移动半步。
“它也累了，走不动了。”孩子说，面色很失望。
轮椅正好停在疯老太的门口。疯老太穿一件干干净净的白小褂，双手撑住膝盖坐在小板凳上，手里还捏了把梳子，怔怔地望住他们，神情紧张严肃。
“你来，你来。”她朝尾尾招招手。
尾尾回脸望望李郁，不动。
“你来，坐到我腿上来。”她拍拍自己细瘦如麻秆的大腿，神情仍旧严肃。
尾尾笑一下，居然就去了，倚在她腿边，仰起脸，一动不动望她的瘪瘪的嘴。李郁想，这小东西真是个精怪，别的孩子见了她都吓得躲到大人后面，他却是一点不怕，他不怕她直勾勾的眼神。
“昨天我那个死鬼男人来了。他来跟我要儿子呢。”聋子老太拍拍尾尾的小屁股，忽然说，“他死的时候儿子还在我肚子里。我问他怎么知道是个有把儿的？他就说：我什么不知道？你一辈子住了什么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我都知道，我阴间里盯着你呢。”
聋子老太叹一口气。
“我儿子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差点儿把条小命送掉。那个看病的先生那么胖，问我要五百吊钱。儿子胖是喝娘的血喝胖的，哪个见了不说他乖！我说我是卖身不卖心，你们这些人我个都看不上！……”
尾尾踮起脚来，趴在聋子老太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聋子老太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别的，忽然就格格格格笑起来，把尾尾搂得死紧。李郁觉得周身汗毛竖竖的。他从来没听聋子老太笑过，她原来笑得这么怪诞这么尖锐，像是一种吹哨子的声音。
尾尾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笑，望着望着猛一蹲身，从她箍紧的双手下钻出脑袋，一溜烟窜回到李郁的轮椅上。
“聋子老太是不是鱼变的？”尾尾歪过头小声问李郁。
“不是。人怎么是鱼变的？人是猴子变出来的。”
“是鱼！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鱼的味道，腥腥的。”
李郁惊愕不止地望着尾尾，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聋子老太又朝尾尾招手：“你来，你来。”
这回尾尾没有动。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聋子老太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恐怖。“这巷子里出了鬼啦！大白天我坐在这儿就看到一个鬼，从那个阴沟洞里爬出来的。先看到一把绿头发飘呀飘呀，再后来就看见两个绿眼睛，鼻子，嘴巴。穿的那件衣服像什么样子呀！我都说不上来，像是树叶子缝的，对啦对啦，就是树叶子缝的，芭蕉叶。”
聋子老太的眼睛盯住他们一眨不眨，使李郁觉得通身上下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
“我才不怕他呢。有什么好怕的？世上什么事情我没见过呀？我喊他过来，我说你有路不走钻什么阴沟洞？他就过来了，走又不好好走，用一条腿蹦呀蹦的，另外一条腿呢，蜷起来扛到肩膀上，那个鬼样子。我喊他来替我捶捶腿，我说我这腿呀，疼得抽筋一样。他龇牙咧嘴地跑过来掐了我一下。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那个坏鬼，那个没良心的鬼。”
聋子老太一边说一边就挽起宽大的黑裤腿给他们看。白白的细得像一根枯树枝样的小腿上，果然有一块瓶口大小的青紫的印痕。李郁目瞪口呆。
“那个鬼，浑身碧绿碧绿的，绿头发绿眼睛，丑得不能看。他掐了我一下，我就拿这根拐杖去打他，他跳得看不见了，像是化成气一样的。我知道他明天还要来，我坐在这里等他。我才不怕他呢，我有什么好怕的？世上什么事情我没见过呀？”
尾尾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对李郁说：“我也看见过一个鬼，是个红鬼。”
“你胡说！”李郁板着脸训斥他。
“真的，我睡觉的时候看见的。站在我们家窗子外面。”
“你这个小东西！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鬼。”
“聋子老太怎么也看到过？”
“她是个老糊涂。”
“她不糊涂，她聪明死了。她说那个鬼是个坏鬼。我看到的那个鬼也是坏鬼。鬼都是坏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不怕聋子老太？”李郁小声问他。
“我喜欢她呢。我也想变成个聋子。”尾尾认真地说，小脸儿绷得很严肃。
李郁惊叫起来：“天哪，你怎么这样想！”
“聋子听不见别人吵架，对不对？我不喜欢听到爸爸妈妈吵架。变个聋子多好！”
李郁默默地望着尾尾，半天半天，叹一口气。回去吧。他说，就慢慢地摇了轮椅回家。太阳把巷子照得半明半暗，把他的轮椅也照得半明半暗。巷子里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尾尾若有所思地偎在李郁身旁，像只温顺无比又聪明无比的小猫。李郁想起尾尾刚才说过的要变成聋子的话，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李郁的家也在四楼，和那个女孩跳楼的层数一样，李郁爬楼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一点，立刻心里就咚咚地发跳，左看右看浑身都不自在。
李郁爬楼很费劲，身子侧过来，双臂撑住扶手，靠臂部的力量把双腿一甩甩上去。一层楼要爬别人四倍五倍的时间。每爬一层，他就趴在扶手上喘息好一阵子，心跳得要冲出喉咙，汗水在头发间小蛇般窜动，又痒又热。
要是一天爬一趟楼，他大概会死在楼梯上的呢，他想。
开了门，先靠在门上休息一会儿。房间里很明亮，正是下午太阳最强烈的时候。他听到厨房里冰箱咔嗒一响，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跌落下来，然后压缩机开始工作，发出嗡嗡的长鸣音。远处传来学校里播放的眼保健操音乐，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飘飘忽忽。每次听到这声音都能勾起他一种遥远的、忧伤的回忆。当年一块儿坐在教室里做眼保健操的同学，如今有的上大学，有的当兵、进工厂、做买卖，总之都有了出路。不知怎么的李郁很怕再见到他们，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有什么意思呢？听人家天南海北地神吹，还是让人家听他的抱怨？生活已经这样安排了，有什么可说的？
站一会儿，缓过劲来，他走到自己的小房间去，从被子下面翻出那架望远镜。这还是十五岁生日时爸爸送他的礼物，如今倒变得越来越离不开它了。
把望远镜的皮带套在脖子上，他穿过客厅踏上阳台。周围依然一片寂静，除了太阳的位置，一切都跟上午没什么两样。他俯身在栏杆上，全身的重量压在胸部，然后腾出双手举起望远镜。先是一片白色，这是远处那座大楼的模糊的投影，迅速调整焦距，大楼的轮廓便清楚起来，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四楼那个阳台。
那个穿桔黄色衣裙的女孩，他还会看见吗？
故事一：
女孩就叫李圆吧。李圆，李郁的妹妹或姊姊，这很好。
一个初夏的晚上，橙黄的街灯已经亮了，晚霞却没有散尽，天色微红发青，有一道一道亮亮的狭长的云。李圆穿一件无领无袖的汗衫，一条极短的牛仔布裙，随意走在路上。梧桐树高大茂盛，李圆穿行在一个又一个树影之中，闻着夏夜空气里淡淡的蔷薇花香，心里又快活又自在。她是个栗色皮肤的爱冲动的女孩，圆圆的鼻尖，嘴唇鲜艳细腻，一双眼睛分得很开，明亮热情，看上去很容易接近。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蓬蓬松松带点男孩的潇洒，加上裸露在外的修长的双腿和细细的胳膊，使她给人的印象又大方又浪漫，并且有一种不事修饰、不拘小节的可爱。
此刻这座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时装店里灯火辉煌，黑色红色白色紫罗兰色的真丝长裙挂得琳琅满目，吸引了一对一对衣着时髦勾肩搂腰的年轻人。长头发的个体户小伙子踏来一辆三轮货车，用蹩脚的上海话大喊“羊毛衫对折处理，要买赶快喽！”立刻拥来几个三四十岁、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梧桐树的灯影下，隔不几步便有卖馄饨、面条、五香蛋、鸭血汤的小吃摊，红红的炉火在夜色中有点发紫，勤快的主人一边忙着包馄饨、洗碗、放佐料，一边殷殷勤勤对过往的每一个路人吆喝：“来一碗？”
前面是新近开张的一家舞厅，铝合金和茶色玻璃装修的门面富丽堂皇，霓虹灯光跟随音乐节奏跳动闪烁，仿佛一群跳着迪斯科舞的精灵。收票的小伙子的脸色在灯光下忽而发青忽而发紫，不知怎么总显得有点不大正经。围在门口的几个年轻男女中有一个女孩穿一身袒胸露背的白色长裙，宽大的裙摆几乎拖到脚踝，引得很多路人朝她张望。女孩的表情矜持而又得意，只是细看上去眉眼并不好看，而且化妆得过分夸张。
“可以请你跳舞吗？”
李圆正在看那个女孩的长裙，忽然背后有个声音响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哦，是问我的吗？”李圆转过身来，神色迷茫，多少有点漫不经心。
“是问你的。可不可以请你跳舞？”答话的小伙子穿西式短裤和带横条的翻领汗衫，灯光下只觉得他头发很黑，而且异常浓密。
“这个……”李圆说，“可我不会跳舞。”
小伙子买了舞票邀请素不相识的女孩跳舞，这倒不是稀奇事情，只不过李圆委实不大会跳。勉强学会的那几下子，在陌生人面前断断不敢出丑。
“不会跳就进去坐坐吧。音乐很好，气氛很好，饮料也很好。”
小伙子的话把李圆扑哧一声逗笑了。几乎想也没想，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们果真没有跳舞。小伙子把她带到咖啡座上，要了可乐和冰淇淋双球。灯光很暗，小伙子脸上的线条模糊不清，两颗眼睛像两粒发光的钻石，闪闪灼灼，亮得烫人。小伙子告诉她说，他叫顾小刚。别的，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她觉得盘问人家那些没意思，不就是在一起坐一坐吗？
音乐真的很好。不是放的磁带，是专门的舞厅小乐队伴奏，那个吹小号的尤其卖命，嘴巴鼓得像个球，全身跟着音乐节奏扭来扭去，很投入很陶醉的样子。空调开得很足，咖啡座这边空气凉爽宜人。李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刚说话，一边着迷地看人家跳舞。她喜欢把这称作“群魔乱舞”。彩色的灯光从舞厅四面八方慢慢披散下来，宛如漫天飘飞的彩色的雨，幽暗而且神秘。人们的舞姿有的奔放，有的滑稽，有的优雅，有的笨拙，无一重复。
“我可没想到你不会跳舞。你看上去是个很爱玩的女孩。”小刚忽然说。
“后悔找我了吗？”她调皮地问。
“哪里！人生的乐趣不都是跳舞，跟一个漂亮女孩坐在一起也是幸福。”
“哈！你这奉承话说得过头了吧？我可不是那种爱听好话的人。”
“我不是说好话。”小刚的口气很严肃，“你的确漂亮。你身上的一切都在焕发光彩，叫人沉醉。”
李圆不说话了，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从异性同辈嘴里说出来的赞美毕竟非同寻常，再潇洒的女孩也不能无动于衷。李圆的脸颊开始发烫，眼睛里有一种喝醉酒之后的飘飘然的神色。幸亏灯光很暗，她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快乐。
坐到九点钟，他们就出来了。时间似乎还早，马路上尽是三三两两散步的情侣。这是一个浪漫的初夏的夜晚。
谁也不想这么早就各自回去。他们肩并肩地在树影下慢慢行走，谈得很随意也很开心。年轻男女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不必担心有冷场和尴尬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小刚把李圆带到家里。
是一栋极普通的两层或者三层的楼房，外表看上去没有任何特色。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大的是父母住，小的是小刚住。父亲出差，母亲值夜班，就这么回事。
“让我吻你一下。”小刚斩钉截铁地提出这个要求。
李圆惊叫一声。她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的场面。但是很快她就镇定了。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吻一下呢？男人吻女人是什么感觉？她递过去左边的脸颊，又兴奋又惶惑。
小刚朝着她指定的地方慢慢俯下身子。在双方面孔贴近的一刹那，他突然改变路线，闪电般噙住她的嘴唇，跟着一双手从后面抱住她的双肩，又急速地移到胸前。李圆沉闷地叫了一声，全身触电般一抖，呼吸就变得紊乱而且滚烫，神志迷迷糊糊，只觉得血涌到脑子里，身体飘浮起来，气球一样升到空中，无着无落……
后来她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到凉席上有一片殷红的血迹。她知道这是自己身体中流出来的血，惊慌之下竟嘤嘤地哭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哭的？谁不是都有第一次吗？
“可我们又没有结婚。”她哭着说。
“没结婚就那个的多啦，你怎么这么古板？你看上去可不像个古板的女孩。”
“我是个古板的女孩。”
“好啦，那就开通一次吧，不就是玩玩吗？”
他把她送到大马路上，就回去了，什么也没说，包括下次见不见面。
半个月之后，该来的“例假”没有来。又过了半个月，仍然没有。开始她不敢相信，偶然的一次好奇竟至于如此吗？后来她害怕了，并且越来越怕。她到舞厅门口徘徊了几次，不见小刚的踪影，她知道他是有意地躲避她。有一天她下决心找到他家里去。离开马路拐过小巷之后，她很快就在一大片杂乱无章的楼群里迷失了方向。认不出来是哪栋楼了，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了。她绝望地坐在一块空地上，放声大哭，惹得一群孩子围着她转了很久。
怎么办呢？以后的日子她不敢去想。爸爸是个中学教师，知道了这件事会把她活活打死。去医院打胎？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再说，人家都讲，怀过孕的女人看得出来，连走路都跟姑娘不一样，她能瞒得了那么多人的眼睛吗？
于是她选择了四楼的那个阳台。她觉得那是最好的解脱办法，万事皆休。
晚上爸爸终于把那个学声乐的女孩带回家来了。女孩看上去比李郁小个一两岁，穿得很一般，一双眼睛却是左顾右盼，显得很不安分。李郁觉得她像是那种轻浮的、爱虚荣的人，有点过分装出来的活泼和满不在乎。
“她叫任庆庆。就叫她庆庆吧。”爸爸笑眯眯地说。
“对了，叫我庆庆就行。”她跟着说。
妈妈坐在沙发上，有点冷淡地打量着庆庆，问她：“晚饭吃过没有？”
“没有。她下午一直在我办公室里。”爸爸替她回答。
“我会做饭。要弄什么，阿姨告诉我好了。”庆庆说着就往厨房里走。
妈妈站起来，跟着到厨房里。过一会儿她走出来，对爸爸说：“倒是很勤快。”
“那当然。要不我不会带她到家里来。”
“晚上睡哪儿？客厅里这张长沙发可以吗？不然就晚上搭床白天拆？”
“我看长沙发可以了。她个儿不高。”
“不会觉得委屈了她吗？”
“瞧！你说什么话呀。”
妈妈淡淡一笑，就走到房间，开壁橱找被褥什么的。李郁发现妈妈这一刻忽然就苍老起来。也许是家里来了个年轻女孩的缘故？
爸爸在客厅里点一支烟抽着，对李郁说：“这下家里有人跟你说说话，不会闷得难过了。”
“我无所谓。”李郁回答。
“怎么？难道我把她弄回家来不也为了照顾你吗？”
李郁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故意从爸爸眼前兜了个圈子走回房间。他走得很难看，两腿在空中扭来扭去，脚掌一下一下把地面拍得很响。
晚饭后不久就听到聋子老太发病了，拖长了声音嚎叫哭泣，一巷子的人心里慌慌的。
“这些日子她怎么发病发得勤了？”爸爸问妈妈。
“恐怕日子不多了呢。”妈妈说。
李郁走到阳台上去，趴着栏杆往下看。月光把巷子照得很亮，他看见尾尾的小身影站在聋子老太门前一动不动。
“尾尾！”他喊了一声。
尾尾抬头朝他这边望望，不知望到他没有。从四楼阳台往下看，几乎只看见尾尾那个圆圆的大脑袋。
庆庆忽然也走到阳台上来，脚步子无声无息，像猫那样轻捷。“看什么呢？”她问李郁。
“看鬼。这巷子里有个绿头发绿眼睛的鬼。”
“你别吓人。”庆庆笑着。月光下她脸上泛出一种白瓷一样的光，嘴唇湿漉漉的，湿得发亮。
“那个女孩手一松，身子就从栏杆上翻下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你已经跟我说过两遍了。”
“真的吗？”李郁惊奇地反问一声。
庆庆腰上扎了一条带花边的围裙，头发用布带子束在脑后，显得很漂亮。她手里抓一块抹布，利落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里抹抹那里又抹抹，然后把玻璃柜里的工艺品重新摆一遍，退后几步看看，很欣赏自己的装饰趣味。
“那栋楼还没有住人呢，有的房间都没有粉刷好。她怎么选中那楼的？奇怪。”李郁蜷在沙发上自言自语。
“没有人的楼才好跳呀，你真是傻瓜。如果都住满了人，人家会让她跑到阳台上自杀吗？”庆庆说着，撇撇嘴，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
“唔。”李郁恍然大悟。
庆庆踮起脚跟，卖力地擦那只挂衣橱。后来她突然把橱门打开，伸进去一只手，一件一件地摸妈妈的衣服。
“啊，多漂亮的衣服！这些衣服穿上一定漂亮极了。”
“这些衣服你穿不合适。”
“谁说不合适。”
庆庆说着，随手摘下一件，比在身上，对着镜子转来转去。“瞧，我说不合适吧？这是结过婚的女人穿的衣服。”李郁得意地叫起来。
“我看挺不错，我喜欢这些衣服。”庆庆陶醉地说。
“那就没办法了。”李郁耸耸肩膀。
庆庆恋恋不舍地把衣服挂回橱子里去。然后又去擦那些玻璃窗，一边随意哼着一些花腔的音阶。阳光透过玻璃照着她毛茸茸的脸，眼睑上的睫毛投出两片很大的阴影。这张面孔现在看起来年轻健康得令人嫉妒。
“真想不出你怎么愿意到人家来干这个。”李郁望着她说，“学声乐应该去艺校。”
“那得要钱，少爷。”庆庆眯缝起眼，不无讽刺地回望李郁。
“往后，你打算干什么呢？想当歌唱家？”
“想，做梦都想。”庆庆老老实实回答。
李郁叹口气：“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庆庆不以为然，“一点一点熬上去呗，总能熬出头来。”
最上面两块玻璃，庆庆怎么也够不着，就攀着窗台爬上去。
“当心，这是四楼呢！”李郁惊呼一声。
庆庆回头朝他笑笑，仿佛感激他这一声提醒。她蹲在窗台上，一手抱住窗框，一手用抹布在玻璃上来回摩挲。因为用劲，她整个身体都随着前后摆动，那块玻璃在她手底下发出哐啷哐啷的震响。她的脸正对着太阳高高仰起，眼睛由于害怕阳光眯成了一条细缝，便显出了一种全神贯注的认真。
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话，房间里显得很静。
李郁不知怎么又想到那件事。他不让自己去想，可是思绪不由自主要滑过去。他恼恨得顽固。
“那个女孩，她怎么会选择四楼？那楼房一共有六层呢。”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地说。
庆庆停住手，探头朝楼下望了望。“要我说，想自杀的人跳四楼最合适。四楼跳下去死得不会太惨，起码看上去还像回事儿。要是跳六楼，没准会摔成什么肉饼呢。那女孩，她漂亮不漂亮？”
“没看清。我想……漂亮的吧？”
庆庆叹一口气：“若是漂亮，她更会顾惜自己死后的模样了。她舍不得自己被毁掉呢。”
李郁怔怔地望住她，竟有点痴痴呆呆。
李郁下到楼底，把轮椅从车棚里摇出来时，尾尾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猴到他车上。
“让我坐一下。”尾尾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闸把。
“现在不行。现在我要到新华书店去呢，就是买书的那个地方，懂不懂？”
“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那不是小孩去的地方。你又不认识字。”
尾尾被他说得十分丧气，垂了头，一言不发抓住轮椅的手柄。每逢尾尾的一些要求被大人否决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神气：又理解又懊丧，决不大叫大嚷，哭闹打滚。李郁总觉得他身上缺少孩子的天真任性，他像是生下来就理解了世界。
李郁心软下来。不缠人的孩子倒是容易叫人爱怜。他赔了笑脸说：“好吧好吧，我带你在巷子里兜一趟。只兜一趟，听到吗？”
“听到啦。”尾尾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像个俊秀的小女孩，眉开眼笑地坐到李郁身边去。
李郁摇动轮椅的时候，心里想：这孩子也真是怪，什么东西不好玩，偏喜欢坐这张轮椅。
聋子老太独自坐在门口嘟嘟嚷嚷，见他们过来，两眼忽然放了光，手在膝盖上一撑一撑像是要站起来。
“她要告诉你一件事。”尾尾把嘴巴凑在李郁耳边告诉他，热气呵得他脖根子很痒。
“你来，你来。”聋子老太几番努力没有站得起来，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招着手要尾尾过去：“你来呀，儿子！我的心肝乖乖！来呀。”
“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尾尾。”尾尾大声地对聋子老太说，神气极其认真。
“她听不见的。”李郁笑着说。
“我怎么是她的儿子呢？我是我妈妈的儿子。”尾尾向他解释。
“我知道。”
“聋子老太不知道。她乱讲。”
“她老啦。”
“老了就能乱讲吗？”
李郁只是笑，觉得没法跟他说清这个问题。
“我的儿子！你过来，娘这儿有糖呢。娘把这糖留了好多天啦。你不信？你不信我拿给你看。”聋子老太说着，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双手撑住膝盖，身子往前一耸，居然就站起来了。她向尾尾做了个又得意又狡黠的表情，转身就摸摸索索走进那间小屋里去。过了一会儿她再出来时，左手握得紧紧的，右手还小心地托着左手，像是生怕那里的东西会漏掉或者飞掉似的。
“你看，你看，是不是糖？”她朝尾尾慢慢地摊开左手，手心里果然是两颗粘稠稠的、纸包外面沾满了灰尘和纸屑的水果糖。“儿子！娘给你留了好些天啦，拿走吧。”她把手努力朝尾尾伸过去，神情又慈祥又恳切，甚至还有点乞求和讨好的意味，仿佛尾尾不接过去她便会伤心欲绝似的。
“你拿着吧。”李郁小声对尾尾说。
尾尾看看李郁，又看看疯老太，忽然飞快地往前一跳，从聋子老太手里抓住那两块糖，然后又退到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注视她的行动。想跟她接近又害怕她，这样一种奇怪的心理状态在尾尾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使李郁不由得对尾尾另眼相看起来。他觉得尾尾是个古怪的、不同寻常的孩子。
聋子老太把糖块给了尾尾之后，像是完成了一次重大使命，疲倦万分地重新坐到小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子，不慌不忙地梳头，很安详，也很满足。然后她又开始唠唠叨叨说话。
“我的小乖乖！这巷子里出了鬼啦，你从那里过来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呢，从那个阴沟洞里爬出来的，先看到一把绿头发飘呀飘呀，再后来就看见两只绿眼睛，鼻子，嘴巴。穿的那件衣服像什么样子呀？我都说不上来，像是树叶子缝的，对啦对啦，就是树叶子缝的，芭蕉叶，那鬼真丑。丑得不能看。”
尾尾仰起脸来，全神贯注地盯住她一动不动的瘪瘪的嘴巴。“乖乖你不怕呀！有什么好怕的？这世上什么事情我没见过呀？我喊他过来，我说你有路不走钻什么阴沟洞？他就过来了。走又不好好走，用一条腿蹦呀蹦的，另外一条腿呢，蜷起来扛到肩膀上那个鬼样子。我喊他来替我捶腿，我说我这腿呀，疼得要断开来啦，他就龇牙咧嘴跑过来掐了我一下。你看看，这种没良心的鬼，他也欺我老了呢！”
“她真的看见过那个绿头发的鬼了吗？”尾尾若有所思地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问李郁。
“她在说糊涂话。”李郁断然答道。
尾尾很不满地朝李郁皱起眉头：“不对，是真的看见过。她跟我讲过好几次了。我也看见过鬼，我对你说了，是个红鬼。红鬼是绿鬼的妈妈。”
李郁捂住耳朵叫起来：“尾尾，你不能再说了！”
尾尾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半天，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闭上嘴巴再不说话。
尾尾在巷子里乖乖地下了轮椅，剩下李郁一个人去新华书店。
每次来，人都很多，李郁有点弄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来买书还是看热闹。书店的台阶有好几层，他必须把轮椅摇到人行道上，自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锁好，然后拄了双拐上台阶，进门，从来没有一个人帮帮他。相反，各种各样的目光他看得不少，如今已经习以为常，在这样的场合照样处之泰然。
话说回来，处之泰然也是假的，是为掩饰自己故意的虚张声势。有时候在阳光下看到自己舞蹈的步影，他忽然之间会打一个寒战，心里就涌出无名的恨意，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拿拐杖狠狠打断自己的双腿算了。
今天仍然是这样，在他摇着轮椅拐上人行道的时候，他感到了被目光淹没的痛苦。他双目微垂默然前行，在书店侧门旁边停住，撑着椅座跨下来，动手去摆弄车锁。等他拿了双拐再抬起头来，他发现已经没有人对他感兴趣了，人们的目光转瞬之间集中到另外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跟他同样情况的女孩，也坐了轮椅，在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寻找停车处。那女孩穿一件带垫肩和飘带的衬衫，白底黑点，十分漂亮。女孩的皮肤白皙动人，双颊略显淸瘦，头发软软地披垂下来，长及双肩，发梢处略略向里鬈曲，是一种精心修饰后的自然。女孩忽然抬头望见走下轮椅的李郁，对他嫣然一笑，又点了点头，就把自己的轮椅停在人行道边的电话亭后面。那是一个死角，不会妨碍行人走路。女孩一点一点踏下车去，又探身从车上拿了双拐。李郁看见女孩从腰部往下几乎就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裤子，直到裤腿处才露出一双时髦的白色皮鞋。李郁难以想象她肌肉萎缩成这样怎么还能坐得了轮椅。女孩把双拐在胳肢窝里放好，就开始了从那里到新华书店大门的一段艰难的行程。她微仰了脑袋，闭紧嘴巴，依靠手臂的力量奋力把双拐甩上前去，下身跟着拖移上前。她的双腿在裤子里面飘飘荡荡，宛如两根无骨的麻绳。握住木拐的手苍白精瘦，略一用劲，手背上青筋毕露，显出一种神经质的激动。走到台阶下面时，她站了一会儿，倚住木拐急促地喘息，白底黑点的飘带在胸前一起一落。脸上仍然看得到微笑，却笑得很苦，很艰涩。注视她的路人这时已经满足了好奇心，男男女女纷纷从她身边擦过，一阵风那样迅速和轻捷。女孩抬手掠去披在脸颊上的散发，抬起双拐上台阶。台阶大约有点滑，一根木拐忽然往旁边斜了过去，女孩跟着就软软地倒下来，摔在台阶上。两个小孩立刻冲上来，笑嘻嘻地看她。一个年轻女人正要进书店，见此情景停了一下，不知怎么又终于没伸手，走了。她软软地坐在那里，神情又痛苦又困惑，似乎还带了点茫然不解，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摔下来。最后是一个中年男人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帮了她一把，并且弯腰把木拐捡起来递到她手上。
李郁一动不动目睹了这一切，然后他决定掉转轮椅回家去。他不想在众人面前重演这一出丑剧。太丢人太痛苦也太刺激神经。李郁想放在他身上他一定受不了。
巷子里平静如常。聋子老太依旧孤单单坐在门口，对着空荡荡的路面讲述绿毛丑鬼的故事，表情极认真，极动人。尾尾的妈妈用自行车带了尾尾在巷子里走，尾尾看见李郁就喊了他一声。李郁问他去哪儿，尾尾妈妈替他回答说，发烧啦，上医院看病去。李郁想，怪不得刚才尾尾靠着他时脸上烫烫的，原来是病了。
李郁的爸爸自从收了庆庆这个学生，就变得异乎寻常勤奋起来。
家里有一架德国造的旧钢琴，还是妈妈的妈妈留下来的，放在客厅里几乎没有人动它。爸爸回家以后懒得再修业务，李郁对音乐没有兴趣。妈妈也许小时候弹过，后来就没有这份心情了。但是庆庆来了以后爸爸便时常打开盖子弹弹练习曲什么的。爸爸要在这架琴上教庆庆发声、乐理和视唱练耳等等。爸爸说既然答应了收她，就不能糊弄人家，再说庆庆又把家务干得这么好。妈妈听了照例又是淡淡一笑。
“庆庆——”爸爸总是用极优美极悦耳的唱歌的声音喊她，并且把后一个“庆”字扬上去，拖得很长，显得洋里洋气。“庆庆——该上课啦。”
“来啦！”庆庆欢欢地回答一句，手里不管是拿抹布还是拖把，一律冲进厨房扔下，然后拧开水龙头稀里哗啦洗手，然后解围裙，梳头，以最快的速度把全身收拾一番，奔到钢琴旁边。
“今天学点什么？昨天教你唱的那两条练习曲，会唱了吗？”爸爸和颜悦色问她。
“会是会啦，总觉得唱不好听。”
“唱一遍，注意声音的位置，注意口型。”
于是庆庆就跟着琴声啊啊哦哦咿咿地唱。庆庆是个聪明女孩，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倒是不用当老师的费神。庆庆的嗓音甜美圆润，唱个民歌什么的相当好听。可是李郁总说，甜得有点过分，听上去就好像假惺惺的，不像是人唱出来的。爸爸气忿忿地袒护庆庆，说李郁懂个什么？庆庆天生的音量小了点，别的都还不错。李郁摆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说：“音量小？就冲音量小这一点，她就成不了气候。没看见电视转播帕瓦罗蒂在北京的音乐会吗？人家那口一开，声音响得像山洪爆发。大歌唱家没有音量小的。音量小的不会成大歌唱家。”
“学声乐和大歌唱家是两回事！”爸爸把钢琴敲得叮咚直响，一副有气无处发的模样。
李郁蜷在沙发里偷偷地笑。能把家里人惹火他觉得很快意。
妈妈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爸爸给庆庆上课时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故事二：
李圆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骇人的秘密。
那一天深夜，她下了小夜班回家，像往常一样提心吊胆脚步轻轻穿过小巷。小巷又狭又长，曲里拐弯，两边尽是旧式老宅的山墙，高大阴森，无声无息。墙上爬满黑黢黢的藤萝，形状古里古怪。叫春的猫儿在墙头上追逐厮打，有时一阵猛跑蹬翻了砖头瓦片，有时叫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李圆每次走到这里都害怕得厉害。她是个性格文静、胆小懦弱的姑娘。有一回她在车间里曾经抱怨这小巷子的漆黑恐怖，请求车间主任照顾她不上夜班，或者在工厂宿舍给她安排一个过夜的床位，结果遭到全体一致的嘲笑。后来她再没有提过这事。从小巷子走的时候总是神经高度紧张，双眼瞪得胀痛，肌肉绷紧了以后使肩膀很累，而且心里有一种奔赴刑场时悲壮凄凉的意味。
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从大马路上拐弯进巷口的时候她便心跳不止。天色昏暗，几颗星星寥寥可数。巷子里本来隔不多远就有一盏路灯，陆续被人打坏了之后便再没修过，所以实际上没有什么光亮。李圆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路，生怕脚步声会引出什么异常反应。
拐了一个弯，前面是一个厕所，厕所门口有灯，但是极暗，灰黄色的。厕所门口的一小片空地，堆着街道工厂处理下来的废料，金属丝铁屑，锈得不成模样的铸件什么的，乱七八糟无人料理过问，就那么一天天增高增大，几乎堵住了小半个巷道。
李圆忽然听到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话。她不敢过去，便把身子隐在女厕所的围墙后面，想等那两个人先走。女工下夜班时被人堵住后强奸的事情时有所闻，她害怕自己碰到。她看见两个男人从巷子另一头走出来了，一胖一瘦，胖的一个还推了辆自行车，车后座上绑了沉甸甸的大麻袋，瘦的一个在旁边扶着。
李圆松了口气，知道是过路人。不会拿她怎么样。
这时候胖子瘦子却一起在废料堆旁停下来了。胖子把自行车撑好，瘦的便上前帮他把麻袋卸下来。麻袋显然重得厉害，从自行车上拖下来时，居然使车子失去平衡，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夜半深更，这声音响得瘆人。李圆吓得浑身一震。再看那两个人时，他们自己显然也被惊了一下，片刻工夫愣在那里不动。然后胖子左右看看，不见再有什么动静，顾不得扶车子，先指挥瘦子一起把麻袋拖到废料堆上，随随便便竖在那里。弄完之后两个人又站片刻，互相对看看，胖的就扶起车子，两个人顺来路回去。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胖子无意间仰头看了一眼路灯。这一来李圆看清了他的面孔，原来是同一幢大楼里轻工业局任局长的儿子任路。李圆的父亲在这个局的办公室工作，李圆一家住在局里盖的宿舍楼。
深更半夜跑出来，把一个装了东西的麻袋放在这里，莫非神经有毛病？又一想，也许干的什么倒手买卖的事情，要避人耳目，搞得这么神出鬼没的。
管他呢，他干什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只当没看见吧。李圆悄悄地从围墙后面闪出来，又悄悄地随着任路往家走。前面有两个人领着，心里反而不那么害怕了，李圆甚至产生了一丝庆幸的心理。
回家只觉困得要死，洗洗弄弄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家里人已经上了班，李圆也把夜里看到的事情忘在脑后。
下午再去上班，仍然从巷子里走。白天这里人来人往，丝毫不觉恐怖，李圆走得轻松自在。又经过厕所旁边的那个废料堆时，李圆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那里瞥了一眼。这一瞥使她惊讶不已！那只沉甸甸的大麻袋还在！怎么，难道是什么没人要的东西吗？没人要的东西又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偷偷扔在这儿？到底里面装的什么？人类的好奇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无一例外。生性文静的李圆这时就被好奇心驱使，做了一件她实在不应该做的事情：她小心地跨上那堆废铜烂铁，伸手在麻袋上摸了一把，手里摸到的东西圆不溜秋约摸人头般大小。再仔细一看，麻袋下面的铁屑被血水浸得红了一片，并且开始发出一阵阵腐烂的恶臭。李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觉得从脚跟到头顶过电般地哆嗦，头发一根根炸开来，又痛又麻。她把拳头使劲堵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声音。片刻工夫她站在那里，头脑竟是一片空白，像是失去知觉和记忆的白痴。后来她一点一点恢复记忆，明白自己眼下的责任应该是去报案。她在无意中发现了这桩骇人听闻的秘密，成了谋杀案的一个目击证人。
李圆跌跌撞撞跑到附近的派出所，报告了自己发现的情况。络腮胡子的所长当即带了人跟她到现场去。麻袋好好地在那儿，南来北往的行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东西。公安人员迅速堵住了两边的路口，暂时不让行人通过。所长亲自跨上废料堆，把麻袋口解开来。恶臭比刚才来得更加强烈，李圆感到一种翻肠倒肚的恶心。
“尸体已经被肢解过了。是一具女尸。作案时间不会超过昨夜十二点。”所长用一种行家里手的口气说。
李圆这时开始浑身发抖，筛糠似的。
“你害怕了？”所长锐利地瞥她一眼。
“我……上班要迟到了。”她费劲地说。
“看到是谁放的麻袋吗？”所长突然地发问，像是冷丁刺来一剑，使人猝不及防。
李圆下意识地脱口要说出任路的名字，话到嘴边却又猛然一惊，咽在了喉咙口里。李圆虽然文静胆小，却是个很有心计的姑娘，她在关键时刻想起爸爸和她的一家。任路的父亲是局长，她爸爸在局长手下当办事员，她一家跟局长家住在同一幢楼里！天哪，这不是什么普通的案子，是谋杀案！说出来的结果非同小可，她要考虑妥当。她不能为一句证词把事闹大。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变得镇静起来，她摇头，只一个劲摇头，以害怕为由死不开口。所长无奈，记下她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放她走了。
她想，这事我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起，只当不知道。没看见，不知道。
要命的是络腮胡子所长不认为她不知道，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提供线索的旁证，这是公安人员的信条，精明的所长当然不会含糊。他通过厂保卫科又一次找到她，并且是在厂党委办公室里，在车间主任陪同之下。
李圆想，不能说，一定不能说。不说，这案子迟早能破；说了，她爸爸和任路爸爸今后怎么相处？她夜里再走过那条小巷会碰到什么事情？那些人既然能杀死一个，就能杀死第二个，她稍微想一下便毛骨悚然。
当天下午，厂里就纷纷扬扬传出话来，说她目睹了一桩杀人案，却是知情不报。她很害怕：万一传到任路那家伙的耳朵里，他会怎么办？她含泪一一向人们解释，说她真的是不知道，发现尸体和目睹杀人案是两回事，两件事怎么可能都让她碰上？人们半信半疑。厂长亲自找她谈话，又劝又哄又吓，她眼泪汪汪，觉得今后没法做人，真想立刻死了才好。
过了一天，她从厂里下班回家，爸爸神色紧张地告诉她：派出所的人拿了麻袋挨家挨户叫人辨认，他们认定作案者是附近的住户。爸爸问：听说发现尸体去报案的是你？她无言地点头，心里莫名其妙又十分紧张。爸爸最后叹口气说，麻袋他认得，是他们局里用来分西瓜的，这楼里好些人家有哩。李圆一声不响，推说不舒服，回房间躺下了。
一夜没有睡着，翻来覆去想了很多，越想越钻进死胡同里跳不出来。李圆是那种性格内向并且有点神经质的姑娘，一向总是把芝麻大的事情想成西瓜大。到天亮的时候她出了一身冷汗，连内衣都汗得透湿。她认定了唯有死才能解脱一切，谁让她知道这个案底的呢？
于是她想到那栋未曾完工的大楼，并且选择了四楼阳台。正如庆庆所说，她是个漂亮的姑娘。
“嗳，把你的望远镜借我看看。”庆庆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阳台上来了，紧挨着李郁身边，用手肘捅捅他的胳膊，并且热烈地望住他的眼睛。
他顺从地把望远镜递给她，没有说话。
“哦呀，看得这么清楚！那边那个人家，那个男的在吃面条，女的在穿衣服，是件紫花的绸衣。哦呀，这么清楚！”庆庆一边看一边惊讶不已地赞叹。李郁就微笑着看她。庆庆穿一件没有腰身的淡黄色泡泡纱睡裙，裸露的小臂在阳光下闪出棕色的光亮，异常光滑细腻。
庆庆头一回拿望远镜看，看到的是男人在吃面条，女人在穿紫花绸衣服。李郁一天要往阳台跑几次，这一类的生活小景却从未进入他的眼中。李郁想，这就是他跟庆庆的不同之处吧。
每次着意注视的是那座空荡荡的未完工的大楼。已经住下人的房子就那么回事了，人们干些什么笑些什么吵些什么李郁无法一个一个追究其详。每个人都在循着自己的轨道生活，外人心怀叵测也好，指手画脚也好，都是枉然。而尚未住人的大楼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李郁可以尽情尽意在上面规划、播种和收获。每一个洞开的窗户后面影影绰绰走来走去，有人死了，有人疯了，也有人不生不死归于永恒。黑乎乎的窗口像一条一条无比幽深的隧道，循着它李郁一直走向世界的心脏。他时而激动时而悲伤时而又狂喜兴奋，激动时浑身发热，手脚哆嗦，悲伤时喉头哽咽泪光闪闪；狂喜兴奋的时候他便在阳台上蹦来蹦去，像只吃错了迷幻药而不得安静的麻雀。他独自躲在这里体验人生的种种情境，从心里感激上天赐给他望远镜又赐给他空荡的大楼。
“那边那栋大楼，看到了吗？”李郁问庆庆。
“什么，是那个女孩自杀的大楼吗？”
“看到啦？”
“看到啦，是很平常的一栋楼嘛。我真想不出来她干吗要死。活着多好！你要想干什么，你就豁出命去争取，总能到手的，是不是？死了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就白白让好时光好东西流过去了，白白让给人家去快活。干吗要这么谦虚？自己死了让别人去活，我可不做这样的傻事。”
李郁静静地望着庆庆，忽然说：“要是有一天，你碰到一件事情，这事情把你整个儿淹没了，你觉得与其这样不如去死，你会怎么办？”
“会有这样的事吗？”庆庆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说我会碰到这样的事？”
“说不准。”
“不会的。”
“万一呢？”
“不会的。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郁叹一口气：“你太乐观了。”
庆庆撇撇嘴：“恰恰相反，是你太悲观。”
“但愿如此。”李郁说。
庆庆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看看无事可做了，就要去开录音机。李郁家的录音机不错，国产名牌，落地式，像个漂亮的玻璃小立柜。这还是妈妈的一个病员家属帮忙买的紧俏货。刚买来时爸爸新鲜了一阵，下了班就去摆弄摆弄，放几盘外国名曲。后来时间一长，爸爸索性不再碰它。李郁一向不喜欢这些娱乐用具，庆庆来了之后录音机很快成了她的心爱之物，有事没事她都喜欢开着听音乐。李郁嫌烦，他要么堵上耳朵，要么便大声嚷嚷着要庆庆“关掉！关掉！”庆庆就笑嘻嘻地跳过去把音量开得很小，自己站在旁边，侧着耳朵听得如痴如醉一般。每当这时候李郁心里总有点酸溜溜的，他觉得别人都有点什么嗜好而他没有，这便是他不如人的地方。他嫉妒庆庆的这种陶醉。
庆庆在录音机里放一盘《世界舞曲精选》。音量开得很大，录音机左上方的那排红灯一闪一闪，带点调侃和挑逗的意味。小号轻柔，打击乐器的节拍轻快，满房间里的家具用物霎时间都像活了起来，摇头晃脑投入舞的意境。
李郁靠在沙发上，手里拿本书，满脸不自在地望着庆庆。
“让你自己放松一下吧。”庆庆冲他喊了一句。她站在靠窗口的地方，身子侧着，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歪过脑袋看李郁，一边让腰肢和屁股跟着舞曲节奏扭动。
“关上它！”李郁阴沉着脸，几乎是有点气恼地说。
庆庆笑嘻嘻的，脑袋跟着节奏一下一下点着，像是向他示威。
李郁用双手撑住沙发，费力地站起来，要想亲自去关掉。这时候庆庆冷不防地冲了过来，抓住他两边的肩膀，把他拖到房间中央。庆庆的力气很大，而且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坚决，细瘦的李郁被他拖得踉踉跄跄，站立不稳。
“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喊道。
“我教你跳舞。”庆庆嘻笑着说。
“你疯了！庆庆你疯了！你发神经病！”他在庆庆手里挣扎，扭着身子，脸上现出一种绝望的神色。
“我没疯，我就是要教你跳跳舞！我要让你尝尝快活的滋味，免得你一天到晚那样看我。”庆庆脸上仍然是一副嘻嘻哈哈半开玩笑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腿……”
“你的腿没关系！我还看见过断了一条腿的人拄着木拐跳舞呢。”
“庆庆！庆庆你太残忍……”
“闭着嘴巴！来，听着节拍，跟上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庆庆的手把他的肩膀和胳膊抓得死紧死紧，他腿上无力，也就没法挣扎，不由自主地跟在庆庆后面左转右转，跌跌撞撞。他因为不喜欢音乐，也就毫无节奏感可言，只是被动地迈步，两条胳膊僵直，全身重量几乎有一半压在庆庆手上，不然他就会摔倒。
“愁眉苦脸干什么？”庆庆望着他说，“把腰挺起来。跳舞是一件多美妙的事！两个人的动作要是协调，音乐就像是从你的腿骨里奏出来的！你会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入迷的事了。你怎么居然会憎恨音乐，憎恨跳舞？这多么叫人不可思议呀。我简直想不通你成天蜷在沙发里怎么不觉得难受，要我闷也闷死了。我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在公园里看见几个大学生跳舞，我看得像呆了一样。后来我就想，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没见识过也没经历过呀，人到世界上是干什么来的呢？还不是把酸甜苦辣都尝过一遍然后再毫无遗憾地死吗？我要是能够的话我要坐着飞机周游世界……嗨，你现在总算有点感觉了，对不对？现在你知道跳舞是怎么回事了，对不对？怎么样？是不是不同寻常？”
李郁呼哧呼哧喘着气，嗅到庆庆脖子里和头发根子里冒出来的一股汗味。他在心里暗暗笑起来，想，带他跳舞可比推磨还累得多呢。然而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跳过舞了。他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能跳舞！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惊奇万分。见鬼！他想，真是活见鬼！
“啊啊！我累死了！”庆庆快活地叫道，猛一用劲，一个大转体把他带到沙发前面，随手一推，把他推得跌坐下去，自己也重重地往下一坐。一时间两人都喘息不已，手脚瘫软。
他们两人第一次肩并肩坐在沙发上。庆庆舒舒服服甩掉凉鞋，用两只光脚丫子踩着地板。庆庆的脚又肥又短，白白的软软的，脚背上还有几个浅浅的圆坑，惹得李郁很想用手指去戳上几下。庆庆见他注意她的脚，索性把五个脚趾叉开来，叉成一只捞爪的模样，动来动去，两个人便一齐哈哈大笑。
“真羡慕你这双健康的脚。”李郁叹口气说。
庆庆用光脚板在地上拍了几下子：“其实也没劲。没有脚的时候就想走，有了脚以后又想飞了。欲望就是这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你说人都是这样吗？”
“照我看都是这样。”
“傻子呢？”
“除非傻得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
李郁想了一下，忽然又喷了一口笑，“你说得真有趣。”
庆庆没说话，抬起一只脚，踩在李郁的脚背上，眼睛就抬起来望着他。李郁感觉到那只脚掌的肥软和温热，就把自己的脚动了一动。这一动他心脏的尖瓣上即刻有了感觉，倏地收缩，然后是一种近乎痉挛的悸动，全身肌肉紧张以至于激奋。他把脚尖抬起来，像是端详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样仔细地望着，惊讶这个丑陋畸形的肢体居然也能知道女人！
“我要是问一问你这腿的事情，你会不会不高兴？”庆庆用膝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腿。
“会的。我不愿意人家提到它。”李郁把两条腿夹得紧了一些。
“哦，可怜的孩子。”庆庆做出一副悲哀的模样。
李郁忍不住又笑。他觉得自己今天不知怎么变得特别爱笑。
“你说什么？可怜的孩子？哪儿学来的这种基督教徒的话！记住，我比你大，最起码大一岁。”他含笑地说。
“那就更好，我喜欢哥哥不喜欢弟弟。”
庆庆说着又把一只手掌放在他腿面上。那条腿在她手掌下微微一抖，便软软地不再动了。庆庆仿佛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在他腿上抚摸着，一边微笑着跟他说话。李郁心不在焉，全身血液就像都集中到腿面上一样，那片地方热得发烫，痒酥酥的，一直痒到每一根神经里去，弄得他直想跳起来大叫一声。他垂上眼睛，紧盯住庆庆那双缓缓动作的手，想象那是一只苹果或者面包什么的，他可以抓起来咬上一口。他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心想，真怪，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抚摸过他，也就从来不知道自己这双腿能够感受情欲，他居然这么傻，居然曾经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他急促地喘气，鼻息滚烫，双颊潮红，两腿间开始胀得难受，疲沓沓的屁股在沙发上悄悄扭动，不知如何是好。他还是平生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呢，天哪，天哪，他该怎么办？他能像所有的男人对待女人那样去对待庆庆吗？“哦——”他低低地呻吟一声，忽然用痉挛的双手去抓庆庆的胳膊，额头死死抵住她的肩膀。
“你怎么啦？不舒服了吗？”庆庆惊讶地问，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啊，你脸上很烫呢，滚烫滚烫的，像是发烧一样。”
“我要死了。”他忽然哭出声来，“我真的没办法了，我要死了。”
“你怎么……”庆庆话没说完，蓦地明白过来，一下子就愣在那里。她有点惊讶又有点好奇地低头望着李郁的脑袋，弄不懂怎么会这么个样子。“你想怎样呢？”她柔声问他，声音不知怎么也有点哆嗦。
“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真的我要死了……”他浑身簌簌地颤抖，依然把额头抵在她肩膀上，不敢看她，然后摸索着找到她一只手，拉过来，放到自己下腹部上。“第一次……不知道这样我受不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庆庆说，放在李郁身上的手十分紧张，僵僵的。
这时他们两人都听到一种声音，是金属碰撞的轻微的响动。两个人飞快地抬头，对视了一眼，庆庆急忙一跳，跳到房间当中站着。门锁咔咔地转动，开了，妈妈拎着一只坤包下班回来，带进来一股药水味儿。
“怎么啦，你们两个？”妈妈随口问着，一边就换鞋，进了房间。
李郁和庆庆又一次对视了一下。庆庆忽然一笑，一阵风样地闪进厨房。李郁坐在沙发上没动，但是刚才猛力涌上来的情欲刹那间又消退了，浑身疲倦得要死，眼睛里看什么都觉得讨厌，一点意思没有。
吃过晚饭全家坐在客厅里看法国电视剧《玛丽安娜》。爸爸因为评职称的事情很有希望，显得心情极好，一边看一边大声地议论剧中人物，卖弄他的那点历史知识。妈妈大概有些烦了，站起来要去煮咖啡，一件银灰色天鹅绒的睡裙宽宽大大，恰恰显出她精神上的摇摆不定。伶俐的庆庆跳起来把妈妈拦住，趿上拖鞋就跑出去了。
片刻之后她端来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和几只小杯子。爸爸赶紧去帮她拿糖什么的。庆庆把几只杯子逐一斟满，先递了一杯给妈妈，又递给李郁。若明若暗的光线里，李郁紧盯住她的眼睛，发现她垂了眼皮故意不朝他看。那杯咖啡，庆庆把它放在李郁面前的小発上，就缩回手去。李郁想，她还记住那事呢，可我已经把它忘了，我不会再上那个当了。那事原本是她引起的，她先抚摸了我，可她却若无其事！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放下来：“这咖啡太浓，我不喝了，不然等下睡不着觉。”
说完他就看看庆庆。她扭过脸去。
爸爸说：“也好，你是不该喝太浓的咖啡，这对你身体不利。”
妈妈停了一会儿吩咐庆庆：“以后晚上煮咖啡要稍淡一点，晚上保证睡眠，李郁尤其是这样。”
“知道啦。”庆庆回答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李郁的挑衅。
半夜里，李郁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声音不大，但是急促而且杂乱，像是敲门的人慌慌张张，手足无措。
“谁呀？”爸爸在隔壁房间里喊着。
“是我，尾尾的妈妈，住在楼下巷子里的。”
电灯忽然亮了，白得发青的光线猛然从窗里扑向李郁的小房间，迅速占领了角角落落。
爸爸不再出声了，妈妈趿了拖鞋打开房门，站在客厅里，高声问：“是找我的吗？”
“找你的，郁医生，求您去看一下我们尾尾吧。”门外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焦急万分。
咔嗒一声，门锁打开了，外面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扑进门来，对妈妈说：“半夜来找您实在也是没法子，尾尾他抽筋抽得厉害，眼睛都翻上去了，我怕他是……”尾尾妈妈说着就哭起来。
“你等一下。”妈妈沉着地说，回房里去了一下，又出来。“快去吧。”
门又咔嗒一声关上了，两个女人的脚步匆匆而去，家里恢复了平静。爸爸关了灯。
李郁这时穿好衣服开了门出来，撑着双拐站在客厅里。一股浓浓的女人肉体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浓烈得几乎使李郁感到窒息。他看见庆庆睡在沙发上的模糊的身影。庆庆从胸口往下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肩膀和双臂都裸露在外面，黑暗中成了一片白色。她真是一点都不怕冷呢，李郁想。
他站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移到门口。把一只右拐夹在肋下，腾出手去开门的时候，庆庆忽然在后面问：“去哪儿？”
“哦，去看一下尾尾。”他回头说。想看一下庆庆的眼睛却没有找到，大概她并没有抬头对着他。
“你行吗？楼道里很黑。”
“我行，我走熟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开了门出去。
楼道确实很黑，他用木拐当眼睛，摸索着一点一点往下移动。尽管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了，木拐触地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听上去很响，阴森森的，像是有一种危险的因素埋伏在哪儿，猝不及防就会朝他猛扑上来。从楼道的窗洞里吹进来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把他仅有的一点睡意吹得无影无踪。他在窗洞那儿站了一会儿，希望能听到什么不同于白天的声音，结果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外面静得像是没有人的世界，像是整个地球上只有他这一个活着的生命。
那个女孩独自一人爬上四楼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这个念头像子弹一样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把他自己炸得头晕眼花。他愣愣地站在黑暗之中，好久竟没有想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然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继续借助木拐下楼。他奇怪在这么黑的楼道里居然没有摔一个跟头。不摔跟头倒显得太轻而易举了，失去应有的那份壮烈，他心里甚至颇有点遗憾。
尾尾家里此刻拥了好几个人，惊慌失措的父母之外，还有两个隔壁邻居和巷子头上踏三轮车的老钱伯。尾尾的奶奶独自坐在厨房里嘤嘤地哭。妈妈俯身在尾尾床前，用一根筷子把他的牙齿撬开来，往他嘴里塞进去一块什么。灯光暗淡不清，每个人的面孔都发黄发黑，憔悴焦虑。两根卫生香在屋角静静地燃着，灰烬很长，微微弯曲，却并不掉落。青烟在半空里绕成了两条细蛇，看不出来哪里是头，浓郁的香火味使屋里显得阴森古怪。李郁刚进屋时就打了寒战，觉得这儿的一切有种说不出来的反常，他一时弄不清反常在哪儿，后来闻到这股香火味时他蓦然惊觉，知道这就是所谓死亡的气息。
木拐声惊动了妈妈，她回身看了看李郁，又惊讶又不满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来看尾尾。我们是好朋友。”他说，心里忽然酸酸的。
尾尾躺在床上，两腿蹬得笔直，两手痉挛成鸡爪模样，在空中抓来抓去，眼睛斜上去，暴出可怕的眼白，嘴角歪扭得很难看，不断流出白白的沫子，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喘息，又急促又憋闷，像是被人勒紧脖子后的挣扎。那张瘦瘦的小脸此刻显示出的人生的全部痛苦，在李郁看来实在是惊心动魄，比战争和灾难还要悲惨壮烈。一刹那间他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握住双拐的手止不住地哆嗦，全身如同浸透在凉水之中，冰冷透骨。“尾尾！”他声音虚虚地喊，“尾尾你醒醒。”
“是一种癫痫病。”妈妈说，“这病很难治好呢。”
“车子我已经准备好了。”老钱伯告诉她。
“那就上医院吧，要用镇静药物，我这儿没有。”
尾尾的爸爸用一条小绒毯把尾尾裹起来，抱出去坐车。尾尾妈妈跟着一起去。不知是谁给老钱伯拿来一个手电筒，老钱伯说：“不用，出了巷子就有灯了。”
“注意别让他把自己抓破。”妈妈在车子后面叮嘱了一句。三轮车是机动的，老钱伯弓腰用劲一踩脚蹬，车子便发动起来，突突突突，在夜空里炸得很响，似乎左右几条街的人都要被吵醒了一样。尾尾妈妈侧身抓紧了尾尾的双手，不让他乱动。车身忽然一跳，就冲了出去，眨眼到巷口，拐个弯，不见了影子。妈妈碰碰李郁的胳膊说：“回家吧，他没事了。”
早上李郁醒得很晚。他知道自己醒得很晚了，因为中途曾经睁过一次眼睛，听到爸爸妈妈在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他们都要上班啦，他迷迷糊糊想了一下，闭上眼睛又矇眬过去。窗户外面的光亮照得眼皮像是半透明的，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在缓缓移动，城市的喧闹声离得很远，宛如大海退潮之后的平静。庆庆在厨房里关着门剁什么东西，剁得很轻很有节奏，倒像是催眠曲一样。过了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轻轻拂过脸上的气流弄醒的。那气流柔软而温暖，矇眬中他想过轻风吹拂的田野。他睁开眼睛，看到庆庆俯身在他面前笑着，容光焕发的面孔新鲜得像刚摘下来的苹果，脸上细细的汗毛在晨光里泛出一种奇妙的宝石一样的光泽，每一根毛尖上都好像凝聚了一个太阳。嘴唇是那种娇嫩的粉红，湿润润的，中间吐出来的部分光滑如丝绸，两边靠嘴角的地方略有些细细的皱褶，一条一条排列得很整齐，每条皱褶里都在散发温馨。
“太阳晒屁股啦，你这条小懒虫！”庆庆用手指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昨天的事情她好像已经忘了，今天依然这么高高兴兴。
“啊——”李郁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觉得一切都很美妙，他不想离开床铺。“已经很晚了吗？我夜里回来你睡得很死，一动都不动的。”
“当然，我有一副很健康的神经呢，想睡就总可以睡得着。”
“你是个挺可爱的女孩。”
“算了，这种轻描淡写的话我可不要听。”
“你要听什么？听这个？”他忽然抬起头，在她湿润的嘴唇上迅速吻了一下，声音又响又短促，像是放了个闷闷的爆竹。
庆庆格格地笑起来，急忙用衣袖在嘴唇上擦了擦，说：“你坏，真坏。”
“真想使劲吻吻你。”李郁说，眼睛盯住她嘴唇中光滑如丝绸的地方，不敢往别处再看。
庆庆收起笑容，极严肃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侧过左边的脸颊，轻声说：“吻吧，这儿。”
李郁慢慢地抬头，慢慢地凑近她毛茸茸的脸颊。嘴唇触到她脸上汗毛时感觉微妙极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已经抑制不住地欢叫起来，像是六弦琴的激越的歌唱。他突然地伸出胳膊勾紧她的脖子，把她的头使劲拉下来，嘴唇从她脸颊上移开，贴到她的嘴唇上去。他觉得她似乎有一点犹豫，嘴唇闭紧了那么一会儿，但是仅仅只那么一会儿，就开始加倍热情地回报他。
“天哪！天哪！”李郁在心里欢快地叫着，只能叫得出两个字来。庆庆的鼻尖在他脸上蹭来蹭去，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像是一只快乐无比的小猫。然后她突然跳起来，双手伸到背后撕开裙子上的拉链，肩膀一抖，让裙子滑到脚跟，又抬脚把它踢到一边，像条滑溜溜的鱼一样钻到李郁的毯子下面。一刹那李郁几乎有点手足无措，呼吸都差不多停止了一样。庆庆抱住他的肩膀，一只手顺着他的脊梁沟慢慢地滑下去，手指滑过的地方他的肌肉就一阵阵哆嗦，跳动，扭得像条蛇。他拼命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叫唤出来。他觉得全身都在燃烧，连眼睛都烧起来了，通红一片……
“你倦了吗？”庆庆问他。
“还好。你呢？”
李郁沉默了一会儿。“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谁？”
“我。还有你。”
“你后悔了？”庆庆一骨碌爬起来。
“后悔？干吗要后悔？我只是说没想到。糊里糊涂像做了个梦。”
庆庆吃吃地笑起来：“傻瓜！是你的福气呢。”
那个跳楼的女孩，如果她真是因为这种事情死去的话，那么她曾经碰到的一切是不是也跟今天一样？李郁躺在床上，忽然就有了这样的一个疑问。又想，怪不得总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原来他早已通过那个女孩把一切都想象过了，想象跟现实是这么相像！
只是有一点不同：那女孩当时是流了不少血的，庆庆睡过的地方却没有血。庆庆不是第一次。
故事三、四……
应该想得更多一些，更大胆一些。世界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没有呢？导致一个女孩自杀的因素可以找得出几十、几百……
会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会不会是谋杀呢？
李郁被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字眼吓了一跳。谋杀？谁会来谋杀她？在电影电视小说里这倒是个时髦题材，可是现实生活中究竟有多少人会被谋杀？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不计其数，聪明人不会昏头昏脑干那种血淋淋的蠢事，因为你杀死了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就同归于尽。杀人者难逃法网。
还有什么可能？多了多了：家庭不和、高考落第、同事争吵、评不上先进、前途无望、精神分裂……对于一个敏感的少女来说，哪怕是一部悲剧小说或者一个名演员名歌星的不幸死亡都会引起她悲痛欲绝的反应。她们天生是为了死亡而诞生的人，是世间的尤物，艺术作品的主角。
早上起来，李郁趴在阳台栏杆上四处乱看的时候，看到楼下巷子里尾尾的妈妈搀着尾尾出门。两个人都是一身作客的打扮：尾尾妈妈穿一套米色料子西服，背个塑料腰鼓包。尾尾是一件白衬衫，套个灯芯绒马甲，领口上还打了个小小的领带。“嗨！尾尾，去哪儿？”李郁在阳台上大声喊。
尾尾站住不走了，仰起脸往楼上看。
“就在这儿。”李郁朝他招招手。
尾尾一咧嘴笑起来，很开心很兴奋的样子：“我跟妈妈去看病呀。”
“是去医院吗？”
尾尾妈妈就替他回答：“哪里！到方县去，要坐半天的长途汽车呢。”
“到那儿看什么病呀？”
“听说那儿有气功师，很灵的，治尾尾这种病十拿九稳。”
“真的吗？”
“报上都登过啦，怎么能假？我说，要是我们尾尾能治好，下回你也去试试吧。都说气功是最了不起的，不是亲眼见过的人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呢。”
尾尾抓住他的小领带举起来：“好看吗？”
“好看！尾尾像个小绅士啦。”
“什么是小绅士呀？”尾尾回脸问他妈妈。
尾尾妈也说不出来，就拽了一下他的手：“走吧，晚了赶不上汽车。”
尾尾仍然恋恋不舍，一边走一边回头仰脸望着李郁：“等我回来，你带我坐车上街好不好？”
“好吧。你快点回来。”李郁对他挥挥手。
尾尾到底被他妈妈拉着走了。从阳台上看下去，尾尾就显得格外瘦小羸弱，几乎像个不满两岁刚学走路的婴儿。走过聋子老太门口时，尾尾似乎还站了一下，探头往里面看看。聋子老太今天破例没有端个小板凳坐在外面。尾尾妈妈使劲拉一下尾尾的手，嘴里还说了句什么，尾尾很不情愿地扭一下身子，又叭嗒叭嗒往前跑起来，小皮鞋敲得地面很响，两条细细的小腿一前一后插得飞快。
爸爸给庆庆买了一件浅灰色夹金银丝的扣子衬衫，被妈妈冷嘲热讽了好几天。
“你给我买衣服可从来没这么热心过。”
“亲爱的夫人，是你自己不需要我来效劳。”爸爸赔着笑脸。
“衣服不错，你还挺有眼光。”
“真的吗？”
“犯得着你亲自去买吗？给她点钱不就行了？”
“她来的时候说好了是不要工资的。我想也不能什么都不给她，这有点儿过分了，是不是？”
妈妈阴沉了脸，不说话，倚在床栏上看报纸。
李郁蹭到房间门口，对妈妈说：“楼下的尾尾，今天到方县看病去了。”
“方县？方县有什么好医生？”妈妈惊讶地问，眼睛从报纸上方望着他。
“有个气功师，说是很有名，报纸上介绍过。”
妈妈“哼”地一笑：“都是些江湖骗子。气功要真能包治百病，要我们这些医生干什么？”
李郁被她说得蔫头耷脑。又一想，这话也没错，人有了病当然上医院看医生，实在没治了才去找气功师什么的，是碰运气去的。医生和气功师的治疗手段可不同呢。
庆庆在外面扯了扯李郁的袖子，要他来一下。自从那天上午他们两人有过那事以后，庆庆对李郁的态度总是随便得厉害。李郁可不大喜欢这种随便，他担心妈妈会看出什么来。
庆庆把李郁带到他的小房间里，随手掩上门，说：“你妈妈这人有点霸道，是吧？”
李郁靠在门上，冷冷地望着她：“这话不应该由你来说。”
“怎么了？我不过对你说说而已。”庆庆委屈地一扭身子。
“你要记住，我是她的儿子。”
“可是你也是我的，你是我的，对不对？”庆庆蹭过来，碰碰他的胳膊，眼睛热辣辣地盯住他。
“算啦，叫我来有什么事，你说吧。”李郁有点不大耐烦。
庆庆忽然笑起来：“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李郁把头仰起来，靠在墙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一言不发望着庆庆。
“你别对我做这副样子，严肃得像个哲学家。我这人不喜欢严肃。生活是什么？就是大家在一起说呀，笑呀，快快活活。比如说我喜欢唱歌，我就跟你爸爸学声乐。我喜欢你身上的一种特别气质——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愿意跟你呆在一起，说说话什么的。你要我干什么，我都肯干。我是个很随和的女孩，是不是？可你这人总是别别扭扭，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候我都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是捧着你顺从你，还是噼哩啪啦冲你发一顿火？冲你发火你受得了吗？人家男孩女孩在一起，女孩都是公主，要怎样就怎样，我算个什么呀？我干吗要受你的气？”
庆庆也学李郁的样子，两腿叉开站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气恼地望着李郁。一刹那两个人有点像两只斗架的公鸡。
李郁想，这时候妈妈若是撞开房门，看到他们两人的这副模样，那才叫吃惊呢。
“行了。”李郁垂下头来，不看庆庆，却盯住地面，“我们两人犯不着吵架。你比较漂亮，健康，聪明，快活，所以你是强壮的，该你让着我才是。你不要计较我的情绪，我这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庆庆扑哧笑起来：“你认输了？”
“输？我有什么输不输的？在人生这个大战场上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从生下来我就输了。命中注定。”
“瞧，你又来了！”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尝遍了做人的滋味。是你成全了我。”
“说这个干吗？”
“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用不着。”
“会的，会永远感谢你的。”
庆庆浑身一哆嗦，像是怕冷般地缩成一团。
“你怎么说这些话？阴森森的，让我觉得冷极了。你能说点烫人的，热烈的，让我心里甜得跟酿蜜一样，那该多好！要是你不会说，你就去看小说，多看点，小说里面那些情人说的话铺天盖地。”
“一点不错。”他回答说。
一天下午他躺在小房间的床上看一本英语小故事。
初秋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前几天还要穿短袖衣服，一眨眼长短衬衫都嫌凉了，要加件背心才算合适。打开的窗户，不再传进闷热，却吹进来那种秋天才有的、叫人皮肤干爽明目清心的风。蓝天高远晴朗，令人望着便会无端生出幻想。他又听到了附近学校里做眼保健操时播放的音乐，那个领操的女孩子声音尖细稚嫩，跟秋日下午的宁静温馨十分和谐。像以往那样，他每次听到这声音就有一种遥远、忧伤的情绪生出。他心神不定，从床上忽地爬起来，像是有什么事急着去办。坐在床边的时候又想起来根本用不着这样，他什么事也没有，他所有该干的事就是躺在床上看看英语小故事。
一片落叶不知怎么居然从窗外落进来，落在他枕头上，他抬头看看窗外那棵梧桐树，很是吃惊：怎么？树叶开始黄了吗？昨天还听到蝉的叫声，今天树叶就黄了，多么不可思议！那树叶竟黄得也很有层次：每根树枝顶端部分碧绿青翠，往下绿色慢慢发淡，淡中再透出微黄，然后是黄绿色的叶面上染了深深浅浅的斑点，显出不和谐的病态。这树叶于是不再有生命的光泽，干涩憔悴，边缘部分微微卷起，像少女病中枯槁的嘴唇。风一吹来，这样的树叶便再没有力气抓住枝干，只好无可奈何从空中飘落，发出一声轻轻叹息。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了，躺在地上的落叶半天时间就变成木乃伊，焦黄薄脆，留着孩子们踩上去后嚓嚓一响。
李郁拣起枕边的落叶看了看，叶片尚且青绿，残存的汁液还没有耗尽，然而那黄色却已经沿着每一根筋络蔓延，仿佛突然袭来的瘟疫。刚刚在酷暑中燃烧了蓬勃生命的树叶，受不住骤然而至的秋的打击，只好以死来抗拒一切。想起来，这实在是个倔强的小东西呢。
李郁爱惜地将落叶夹进书本。叶片太大，书又太小，边缘部分露在外面像一只伸出来的角，李郁伸手到床边的书桌抽屉里，想拿剪刀将这角剪掉。这时候他听到外面的门响，然后是庆庆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叭嗒叭嗒的声音。
“呀，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庆庆的声音欢快热情，显得喜出望外。李郁知道这一定是爸爸回来了。庆庆对爸爸这样说话，如果是妈妈回来，那么她的声音一定干巴巴的，只是表面上客套一句而已。
“今天系里没什么事，就想回来给你上上课吧。白天家里人少，可以少受点干扰。”爸爸说着，两只皮鞋先后落在地上扑通一声，换上了拖鞋，趿拉着先自回了房间。庆庆也跟了进去。李郁听到爸爸对庆庆小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便一起笑起来，似乎都很开心。
“晚饭有什么菜？”爸爸又问庆庆，这回的声音大了些。
“有糖醋排骨，行吗？”
“好极了！我喜欢的东西。”
“我知道你喜欢。”庆庆回答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娇嗔。
“来吧。把你身上围着的那玩意儿先脱下来。”爸爸匆匆穿过客厅，到钢琴边拖过凳子坐下，又呼地一声打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从低到高急速地滑过一遍。
庆庆几乎是跳跃着奔到钢琴边。“哦！我一听到琴声就高兴得要命！我总觉得我这一辈子应该是在钢琴边过去的。”庆庆说得又快又急，带着短促的笑声。李郁几乎能够想得出来她这时兴奋的模样。庆庆兴奋的时候总是满脸放光，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要从脸上喷发出来，把站在她身边的人都烤得热烘烘的。
“希望你能实现这个心愿。”爸爸也笑着说，“只是当你成为大歌唱家的时候，别忘了你曾经在这架钢琴上练过声。”
“啊，想忘也忘不了啦。”庆庆说，还吸了一口气。
琴声响了。照例是庆庆“咿咿哦哦”地爬音阶，爸爸在旁边使劲敲击琴键给他鼓劲，不时还高声指点一两句话。庆庆的声音听上去老是不得劲，就像用一碗温开水在泡方便面，泡来泡去泡不开似的，叫人心里着急。李郁真不知道爸爸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真的认为庆庆是个有希望的苗子吗？抑或他只是在应付她，为了把她留在家里？若是后者，爸爸就未免做得有点卑鄙。他想他应该私下里好好问一问爸爸然后告诉庆庆她该怎么办。
“把声音打开，尽量地打开来，像这样——”爸爸示范性地唱了一声，这突然的一声几乎是又辉煌又明亮，在整个房间里颤抖地回旋，有点不可一世的味道。
“天哪！”庆庆叹息一声，“你这一来把我的自信心全给唱跑了！”
“为什么？”爸爸问。
“想想看，像你这样的都没能当成歌唱家，我还有什么指望？”
“你不能泄气。”
“我真的要泄气了。我以前可不知道你能唱得这么好。”爸爸开始得意起来，一边把钢琴敲得叮叮咚咚：“我从前也是开过独唱音乐会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练，嗓子就退了火，差不多的歌剧唱段也生疏了，只好不唱。不过我手上倒是出了几个不错的学生。省歌舞团搞独唱的两个台柱子，一男一女，都是我的学生呢，挺争气的。”
庆庆懊丧地说：“那我就该给你砸了台了。从来没听你夸过我一声有进步，我想我大概挺够呛。”
“干吗这么说？我对学生要求一向严，不轻易夸人的。你应该有信心，你的领悟力不错，声乐感觉也不错……”爸爸下面的话越说越低，渐渐淹没在叮咚作响的钢琴声里。那琴曲也是他的即兴之作，时而畅如流水时而又杂乱无章，整个地说来有点心不在焉，仿佛弹琴的人急于要办妥一件什么事。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有了声音，琴声没有，说话声也没有，整个房间里寂静无声。
附近的学校里忽然电铃声大作，声音又尖厉又急促，好像出了什么要命的大事，惊得人头皮发炸，心里跳跳的。
铃声响过之后，房间里重又复归沉静。静得有点怪诞，有点恐怖，有点令人不知所措。一霎时李郁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这家里将要发生什么事，或者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坐起来，因为紧张，双手竟把那本英语小故事攥成一团。他感觉浑身上下冰凉一片，这凉竟来得十分突然，初秋天气本不该如此。紧张中他屁股下面坐着的小床仿佛又开始慢慢下沉，沉入黑暗之中，深渊之中。他头晕极了……
忽然，极轻微极细弱的，他听到了庆庆的“吃吃”的笑声。爸爸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耳语，仿佛也带着笑。庆庆又吃惊又快乐地叫起来：“真的呀！”一个“呀”字没有说完，嘴就像是被人捂起来了似的，变成了沉闷的从罐子里发出来的声音。然后是两个人低低的对话，一连串的，说得快极了，李郁只隐约听到夹在当中的几个字音。说着说着又好像有了争吵的意思，仿佛说的是什么教课方法之类的问题。不知道是谁激动起来，手肘偶尔地碰到琴键上了，咚地一声琴响，余音袅袅，一下子两个人又像是被惊住了，又没有了声音。
李郁慢慢地从床上滑下来，站在地上，床铺发出轻微的一响，他慌忙用手去按住。他依次扶着床沿、床栏和墙壁，又迅速又吃力地拖着双腿走到门口。这时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穿鞋，怪不得脚底下凉凉的。他轻轻把门拉开一点，拉到能够看清钢琴周围东西的程度。他看见爸爸和庆庆面对面站着，庆庆脸上神采飞扬，一双眼睛亮得像在燃烧，一眨不眨望着爸爸。爸爸张大了嘴，无声地唱出一个“啊”的口形，一只手按在腹部上，示意她看气流吐出来的位置。“明白了吗？”爸爸轻声问。庆庆笑笑不说明白也不说不明白。爸爸用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望住庆庆，然后就坚决地伸出一只手，把她的身子拨转过来，拨到跟他成“丁”字形的一个角度，抬起另一只手，掀开庆庆的衬衣，按在她光裸的肚皮上。“来，你发一个声，我感觉一下你的气流位置。”
片刻工夫李郁看见庆庆满面通红，神情窘迫，肩膀都紧张得抬了起来。爸爸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显然使她心慌意乱，她皱起了鼻子像是要哭，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下，像是腹部上放了一块烫人的烙铁。
“来吧，别紧张。”爸爸小声说，眼睛同样亮晶晶的，呼吸有点急迫，太阳穴那儿有根筋不断地一跳一跳。
“啊——”庆庆唱了一声，因为紧张而显得短促匆忙。
爸爸的手轻柔地移上去：“不对，你是从这儿发声的，怪不得总是气不足。”手又落下来，“应该是从这儿——再来！”手按住不动了。
庆庆又唱一声，声音高亢而且兴奋，唱完了她一动不动，就那样昂着脖子望着爸爸，脸颊红得像要着火。爸爸也站着不动，一只手在她肚皮上来回摩挲，动作幅度极小也极缓慢，仿佛是无意识的，心不在焉的。
“就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爸爸和庆庆……有什么事……”李郁的脑子里混乱不堪，嗡嗡地像是有一只磨面机在转。突然地，他“咕咚”一声拉开房门，一瘸一拐，以一种舞蹈步伐又可笑又凶狠地冲了出去，站在爸爸和庆庆面前，呼哧呼哧喘气。
爸爸看看他，并没有过分吃惊，只笑了笑，慢慢地缩回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说不出话，嘴唇抖抖的。
“那就别妨碍我们上课。”爸爸微笑着说，“我正在使她明白发声从哪个部位最好。”
李郁脸色白得像纸，忽然在客厅里疯狂地走来走去，两条腿一拖一拖，像只拼命要逮自己尾巴的狗。
“别这样！”爸爸板起脸来，“你最近常常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你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没什么。”他大声地说，“我只是心里边很疼，脑袋也疼，我疼得要死了！”
他抽泣起来，嘴咧得像个孩子，肩膀一抖一抖。然后他慢慢地走回房间，砰地关上门，再没有出来。
有好几天这巷子里异乎寻常地安静。开始人们没什么感觉，依旧匆匆忙忙地吃饭、洗衣、上班、料理孩子。后来有人感觉到了，在心里偶尔闪过一个疑问，意识到事情的反常。再后来人们纷纷询问：“怎么回事？巷子里好像少了点什么？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天早晨人们醒来的时候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聋子老太，原来是好几天没听到她的嚎哭和咒骂了，而且也没见她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梳头。异乎寻常的安静便是由她引起的，是巷子里少了她的缘故。
“聋子老太死了？”大家在心里这样想，于是赶紧拥到那小屋子里看。
人却是没死，只不过躺在床上发不出声音了。床边放了一溜几样吃食，是她儿子送来的。老太一口没动。人躺着，头发依旧一丝不苟，衣服也穿得干干净净，双眼空空洞洞望着屋角一处地方，长久长久一转不转，薄薄的、瘪进去的嘴皮子却是翕动不停，无声地讲着许多话，脸颊上垂挂下来的皮肉时而表示愤怒，时而表示凶狠，时而又现出一种神秘莫测、鬼里鬼气的笑，让人看了汗毛竖竖的。
“她这是在跟阎王爷说话啦，求阎王爷别把她拉走呢。”一个老太太对人说。
“恐怕没几天日子了。”尾尾奶奶摇摇头。
先说话的那个老太太撇撇嘴：“难说。早年我那个老婆婆死的时候，不吃不喝在床上还躺了有个把月。”
“作孽！”人群中有人嘟噜了一句。
看了一会儿，叹息几句，人们便三三两两退出门。小巷又陷入死气沉沉的安静。过了一会儿，聋子老太的儿子骑着破自行车过来，从车把上拿下饭盒进屋，把旧的换掉，摆上新的。他掂掂旧饭盒里原封未动的饭菜，眼睛眨巴了几下。然后，他在老母亲床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他还有儿子孙子一大家人要伺候。他的老母亲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这天下午李郁坐了轮椅上街去逛逛，路过聋子老太门口的时候忽觉一阵冷风吹来，阴森森的。他扭头朝屋里看去，屋门敞着，老太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仿佛进退两难地搁置在那里。有两只苍蝇绕着她的鼻子飞来飞去，那鼻子尖得像座山头，挺挺地竖在空中，包裹着山头的皮肤薄得像层透明纸，而且蜡黄蜡黄。从鼻子到嘴唇，是一条生硬的缓缓高上去的直线，像是黄土高原上起伏的山梁。到了嘴唇那儿，又猛然凹陷，形成一个幽深的黑洞，犹如万丈枯井。越过井口，线条再开始上延，以极快的速度升高，然后猛然下坠，这是她的尖削如刀背的下巴。平常她不断说话不断骂人时李郁看惯了这只下巴的上下运动，此刻下巴突然僵硬在那里，李郁便觉到一种陌生感，别别扭扭的。
“她病得不轻呢。”李郁心里闷闷地想，“她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没有力气了。听说几天都没有吃喝，她已经瘦得没有人形啦，快要死啦。”
一想到死，他浑身打了个冷战，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一次仔细地往床上看去。“她是不是死了呢？”他胆怯地问自己，疑疑惑惑不能决断。巷子里这时候很静，他独自坐在轮椅上面对一个毫无动静的人体，心里委实有点虚虚的。他扭头向后看去，希望能看到什么人能够帮他脱离困境。这时尾尾的奶奶正好走出家门倒脏水，他就喊她：“尾尾奶奶！”
尾尾奶奶打个眼罩，眯缝着眼睛往他这边看。老太太也有七十多岁年纪了，长得又矮又瘦像枚风干的枣儿，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从早到晚拐进拐出，忙个不停。
“尾尾奶奶！你来看……”
看什么还没说出来，那边老太太已经有了反应，双手一垂，污脏的瓦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砸成两半。
“我的天爷！是她过去了吗？这就去啦？”她倒腾着两只小脚急急地走来。雪白的头发在耳边一飘一飘，像是粘在头上拂不掉的蚕丝。一边走一边还没忘记把身上油腻腻发黑的围裙解下来，团在手里。“他大哥哥！你见她咽气啦？她闭上眼了没有？”
“我不知道，好像……”李郁惶惶惑惑地坐着不动。
尾尾奶奶急急忙忙地走过来，绕过他的轮椅冲进屋里，只看一眼便不动了，双手一拍，说：“可不是去了嘛！去得有个时辰啦，人都僵啦。”
“是死了吗？”李郁自言自语地问。
“死啦，死啦！”尾尾奶奶耷拉着脑袋，满脸皱纹深深垂挂下去，显得迷惘惆怅。“就这么死啦，一声不响地，倒也是个快活的死法呢。我原还以为她要闹一闹才去的，倒没想到这么快当！这是她的福气。唉，在世的时候磨缠人，讨人嫌，临死了倒明白事理了，一个人不声不响的……”
尾尾奶奶说着说着，瘪瘪的眼窝里忽然就溢出两滴泪来，欲掉不掉，挂在皱巴巴的下眼睑上。她吸溜一下鼻子，抬起衣袖将这两滴老泪擦去，征询李郁的意见：“大哥哥你看呢？你看这事怎么办？老太太总不能就这么搁着。”
李郁很为难，他本来什么都不懂，尾尾奶奶这一问他又不能不出个主意：“要不打个电话给火葬场，让他们来人？”
尾尾奶奶立时脸就变了，狠狠瞪他一眼：“火葬场！你们就知道火葬场！老太太又不是没儿没女，她家里那些人都死光啦？在世的时候没享到他们的福，死了还不该来尽个孝？”
李郁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响。
尾尾奶奶叹一口气，似乎后悔跟他商量这事。然后她一脚站在门里，一脚站在门外，两手卷成个喇叭套在嘴上，颤巍巍地喊：“都来呀！你们都来呀！聋子老太太过去啦——”最后一个字已经带了抖抖的哭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万般凄凉。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似乎显得有点异样，爸爸钻在卧室里不知干些什么。李郁则插上他小房间的门，躺在床上发呆。妈妈在厨房客厅之间来来回回走动，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有庆庆一个人定定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过一会儿，妈妈去敲李郁的门。
“李郁，妈跟你说件事。”妈妈的声音有些烦躁又有些虚怯怯的，不似往常那般坚决。
李郁懒洋洋地爬起来，蹭到小床另一头，就在床上伸出手去，嗒地一声拔开了门销。
妈妈的脸色红得有些不太正常，李郁想。他僵僵地坐在床上，不笑也不说话，心里思量着要不要把爸爸和庆庆的事告诉她。他想她大概会受刺激，这个人又好强又自卑，她受不了这种事。
两个人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妈妈忽然开口说：“李郁……”
“嗯？”他抬了抬眼皮。
妈妈的脸红得更加厉害，像是晚期结核病人的那种红。“有时候……有些事情……”妈妈小心地选择字眼，“不说你也该有数。你是个大人了。像爸爸和庆庆……”
爸爸和庆庆？李郁不由得双肩抖动了一下。
妈妈又说：“有些事情，该跟你说明白。几年之前妈妈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中的一部分器官没有了，这样妈妈就不再是个正常的女人，而爸爸却还是正常的男人。”妈妈停了一下，偷眼观察李郁的表情，“说起来，爸爸是为妈妈作了牺牲的，因为我不能满足他的需要。爸爸没有抛弃我和你，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按他的条件，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组织新家庭，不是吗？”
妈妈望着李郁，希望他对这段话作出反应。李郁却呆呆地坐着，像一段木头。
“你别这样，李郁！”妈妈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瞧不起我也瞧不起爸爸，对不对？爸爸有时候对庆庆稍稍越轨了一点，你觉得恶心！你明白了我知道这些事我却没有吵闹，觉得我很肮脏。我说得一点不错吧？你闭上眼睛干什么？闭上眼睛我也照样能看到你心里，因为我是你母亲！”
晚饭吃的那些东西忽然全部翻上喉咙，弄得李郁很想呕吐。
“你不要做出这副样子。”妈妈满脸不屑地说，“人和人之间就这么回事，互相利用互相理解互相原谅，爸爸原谅我，我也原谅爸爸。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爸爸无非给她买件把衣服，跟她说说笑笑闹闹什么的，生理调节的需要而已，上床一类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我相信他也不会发生。我明白你爸爸这个人。这两天你情绪很恶劣，我看得出来。我想你没必要为这点事情丧魂落魄。”
李郁冷笑一声：“您这么一说，我就懂了，我干吗要丧魂落魄？”
“那就最好。”妈妈说。
李郁躺下来，拉开被子蒙住脑袋，不再理妈妈。他想他以后在这个家里就如同一个死人，除了能吃能睡，其余跟死人无别。他干吗要去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好笑，好笑！
街道上送报纸的那个大男孩总是在九点左右上楼，把各家订的报纸塞在门缝下面。李郁到了这个时候就心神不定浑身难受，仿佛鸦片瘾来了那样。他拣一张离门最近的椅子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留神外面的动静。那个大男孩走路踢踢踏踏的，鞋子像是趿拉在脚上，到了门口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响，然后一张报纸变戏法般从门缝里挤进来，笑眯眯地望着李郁。
李郁看报纸看得十分认真。除了摆弄望远镜，这就是他生活中另一大享受了。他一边看，一边剥一个糖噙在嘴巴里，慢慢地吮着，心里又平和又沉静。很少有什么消息能引起他的激动，他也并不真的关心时事政治，只不过看报成了一种习惯，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便觉得有事可做。有时候眼睛在报纸上一行一行移动，心里却是恍恍惚惚，魂动神摇，断断续续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会儿，有一条很小的、带黑边框的消息让他看进眼里去了。那上面写的是一辆大客车在方县附近翻车的事。客车司机急着要回家办什么事，把车子开得飞快，过桥之前甚至还想超车，结果被迎面驶来的卡车挤到桥下，死伤大半，伤者正在医院抢救。
“方县？不就是尾尾去看病的那个县吗？”他自言自语地问。
“说什么呀？”庆庆在旁边搭腔。
“有一辆大客车翻了，死了很多人。”
“哎哟！”庆庆手里拿着笤帚，直起腰来看他，“那多可怕！要是不巧坐了那辆车就倒霉透了，死得多冤枉！”
“尾尾或许就坐这辆车……”
庆庆扑哧笑起来：“你就是会七想八想。有这么巧的事吗？”
“真的，不会这么巧。”他嘟嚷了一句。
但是报纸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嘴里含着的糖块也有点发苦，毛刺刺的刮他的舌头。他皱了皱眉头，三嚼四嚼囫囵吞下肚去，噎得食管发疼。他站起来，一拐一拐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尾尾家门关着，不见有什么动静。他想，不会这么巧，去看个病就偏偏碰上翻车？不会……
想是这么想，人却总是闷闷的，无缘无故心里一阵发紧。坐下来看书，耳朵里忽然就听到尾尾细声细气的声音，又觉得尾尾一双小手把他脖子箍得很紧，使他透不过气，从尾尾鼻腔里喷出来的呼吸又潮又软，一直痒到他心里。
“我这是怎么啦？”他责备自己，“因为不是一个开朗的人，凡事就总想得那么阴郁那么糟糕吗？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苗头呢，人的脆弱的神经受不住这种持续的忧伤……我会自己把自己折磨垮了……”
于是在对尾尾的忧虑之中又添上自谴自责，越发地情绪不好。中午全家坐下来吃饭时，他烦躁得不得了，看看妈妈觉得妈妈故作清高，装腔作势；看看爸爸又觉得爸爸满脸色相，卑劣不堪；再看庆庆，更觉她俗气得可厌，一点没有女孩子的清纯温雅。他奇怪那天怎么鬼迷心窍，糊里糊涂跟庆庆滚到了一起？他真的喜欢过她吗？真怪呀真怪呀，他变得这样反复无常，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了……
下午庆庆到街口的小店里买肥皂手纸，去了一会就急匆匆奔回家，两手空空的什么也没买。“我告诉你，尾尾怕真是那个啦，巷子里人都在讲，尾尾爸爸已经赶到方县去了呢，还是单位里小汽车送他去的，去认尸呀。”
李郁脸色煞白，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真给你说中了。你这人好像挺怪，什么事情一说就中，你是有什么预感的吗？”
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她。
“李郁，你别这样！”庆庆尖叫一声，走到他后面，弯腰搂住他的肩膀。“你这样子我害怕！你不知道你脸色白得多吓人。”
他咬了咬嘴唇，双肩一抖，甩掉庆庆搭在上面的胳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秋阳高照，碧空万里，可他不知道怎么觉得双眼矇矇眬眬，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
“要喝杯水吗？”庆庆赶过来，站在房间门口，摩挲着两手，不知所措地问他。
他摇摇头，停了一下又说：“请帮个忙，把我的望远镜拿来。”
再一次把望远镜的左右两个镜筒调了一调。
一切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
灰色的、连绵起伏的屋脊像一条静止不动的河，随着望远镜的移动在他面前展示出丑陋的身躯。砖瓦在镜头里放得很大，他依次捕捉那上面斑驳的水渍和坑坑洼洼剥落的痕迹，在心里想象它们是哪一次暴雨、哪一次冰冻留下的灾难。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下的屋子是这一带所有房屋的祖先，它的屋脊已经风化得七零八落，砖瓦不再是常见的灰黑，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死白，无言却又是仇视地盯住蓝得耀眼的天空，一根发黑的、看上去已经快要腐烂的圆木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阳台，每个从阳台下经过的行人都匆匆忙忙，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阳台砸倒。
巷子对面的马路上，在大约距他三百公尺的地方有一栋六层大楼。那是一栋普普通通的住宅楼，外表刚刚竣工，内部装修尚未完毕，从望远镜里看到一扇扇窗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幽深莫测。阳光实在是好，白色大楼在空气中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半透明状态，仿佛飘浮在树木和屋脊之上，多少有那么点矜持和高贵的劲儿。今天大概是工休，整幢大楼里空无一人。他慢慢移动望远镜。一个阳台一个阳台依次看过去，从左到右，又从上到下。空荡荡的大楼在望远镜里变得阴森恐怖，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都仿佛埋伏了一个可怕的故事。他听到有人踏上楼梯的脚步声。“空……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犹豫不决似的。沉闷的回声顺着楼道传入两边的房间，整个大楼都震荡起来，产生的效果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不，一切又是他的幻觉。大楼离他这么远，他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
但是一块鲜艳夺目的色彩却突然跳入他的镜头。从左边数起第三个阳台，四楼。那该是哪个房间？四〇三还是四〇四？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编排房号的，这楼每一层有六个阳台，应该是住六户人家。鲜艳的色彩移动起来，原来是个穿桔黄色衣裙的女孩。他迅速变动两边的镜筒。该死，这望远镜是个什么不中用的破玩意儿，女孩的眉眼他怎么也看不清晰。女孩很年轻，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头发很短，短得几乎像个男孩。面孔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不，也许原来雪白或者苍白，是被那身衣服映红了，这一点你不能绝对相信望远镜的功能。个儿不算太高，胸脯却很丰满，完全是发育成熟的模样。天哪，初秋天气她居然还穿无袖的衣裙！瞧瞧她把两条胳膊裸露得多么灿烂！看不见她的腿，阳台把它们挡住了。想象中这双腿应该是结实漂亮、光滑得像巧克力。要是抬起来让他看看才好。喂，抬起来吧，没关系，看一眼总不会把它们看化了，毕竟不是真的巧克力呀。
一条腿却真的抬起来了，是左腿。怎么？知道了他的心思吗？他想。然而那腿却慢慢地跨上栏杆，在上面耽搁了很久。女孩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看不清楚，只知道她一动不动，怔怔地像是发愣。然后她上身一点一点俯下去，横卧在栏杆上。桔黄的衣裙和洁白的栏杆配在一起异常美丽。她伸出双手抱住栏杆，屁股抬高了，终于把右腿也跨了上去。最后一个动作她完成得很吃力，看起来十分小心而且心惊胆战。
他站在三百米之外的另一个阳台上，就这么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望住她。因为紧张，一时间他竟然没有省悟到她的用意，全身心有的只是一种惊险意识，如同看舞台上杂技演员表演空中走钢丝一样。他觉得肩膀上的肌肉绷得有些发疼，手心的汗水开始涔涔冒出来，把望远镜弄得湿漉漉的。
就在这时候女孩突然地松开手，身子往左侧一翻，几乎在同时右脚尖似乎还蹬了栏杆一下，使身体有一种弹出阳台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惊叫。嘴张得很大，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喑哑的呜咽。
桔黄衣裙在空中飘飘荡荡，急速下落，眨眼不见了踪影。空气中留下了一团淡黄色的若聚若散的影子，凝结在阳台和地面之间，久久不动。白色大楼寂静无声，显出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阳光依然灿烂。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明白是自己的意念在作祟。这一次完全是他的回忆。他在多次凝望那个阳台之后，女孩坠楼的一瞬间便在心里如同刀刻火烧，熔化直至浸透到血液里去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又或许，世间根本没有那么一个跳楼的女孩，连那第一次看见的都是他的幻觉呢？是他百无聊赖之后想出来的故事，如同这之后所编的李圆的故事一样？
他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他会永世摆脱不掉幻觉的缠绕，而生活在现实和虚幻双重魔影压迫之下，被苦恼、焦虑和怀疑耗尽生命。
他果真没救了吗？到底那阳台上的一幕是真的还是假的？天哪，怎么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共睹！
那天夜里李郁睡不着觉。月光如水，透过窗户把小小的房间分割成几个方块，苍白而且寒冷。他看见窗户外面暗蓝的天空和银亮的流星。月亮像一只美丽的宝石胸饰，缀在夜的胸部上，光彩夺目。他想这样的月夜应该是情侣们在森林里小河边无声拥抱的时候，应该是忧郁的少女伫立花园凝神沉思的时候。这月夜不应该死人，不应该悲伤，不应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翻身爬起来，从枕头边摸出望远镜，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到窗前。清亮的月光顷刻间把他的身心照得纯净透明，如同沐浴在一个少女的温柔的目光之中。他感动得几乎想哭。不能用这玩意儿看，他捏了捏手里的望远镜，想，望远镜会看出黑暗看出恐怖看出肮脏，可他宁愿相信这种矇胧虚幻的美好。他把望远镜噗地一声扔到床上。
世界一片寂静。他在这寂静中听到自己血液款款流动的声音，听到组成生命的细胞啪啪分裂的声音。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从早到晚，从生到死，就是这样重复一个又一个的月夜。宇宙是永恒的，生命却是这样短促又这样脆弱，他觉得索性父母不把他生下来倒也罢了，他何苦要在世间经受这样一场苦难忧愁然后死去呢？他甚至还不如尾尾，尾尾在刚刚觉察一只灾难的黑手向他伸过来时就毅然决然地把自己毁灭，尾尾胜利了，苦难对他无可奈何。尾尾是世间的精灵。
他望一望空荡荡的床铺，忽然想起庆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渴望看到她抚摸她，渴望嗅到她热烘烘的气息。这念头一经生出便不能遏止，顷刻间他已经浑身哆嗦，手脚发热。他在月光笼罩中小心地摸到门口，靠在房间门上。门是虚掩着的，隔了薄薄一层门板他似乎能听到庆庆微微的呼吸。实际上，他的小床和庆庆的沙发只有一墙之隔，而爸爸妈妈的房间离得稍远，他若是小声跟庆庆说几句什么，他们不会听见。
真的不会听见吗？没有这个可能？万一听见了怎么办？管他们呢，听见了也不怕，他现在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靠在门上，十个手指紧张地抵住门板，闭了闭眼睛。就这样吧，不用怕，他说，猛地转过身，拉开门。因为转得过急，他两条腿甚至来不及转换，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慌慌地扶住墙壁站稳，把头伸出门外，去看庆庆。这一看他吓得几乎要叫起来：昏暗中庆庆的头颅直直地竖起，两眼一动不动望住他，那瞳仁发出猫一样的绿幽幽的光泽，明明灭灭，竟有点恐怖电影里的出人意料的效果。
他张了张嘴巴，刚要说话，庆庆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他立刻朝那边的房间看看，不见有什么动静，就对庆庆拍拍胸口，表示她把他吓了一跳。黑暗中他觉得庆庆似乎笑了一下，目光流星般一闪。他也就笑了，心想自己怎么就吓成那样，庆庆一定是听到他弄出来的声音才抬头的。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对她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庆庆已经迅速地掀开毛毯滑下地去，赤着脚朝他跑过来，从他身边无声地闪过，进了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他心里一跳，立刻关紧房门，走过去，紧挨了庆庆坐下。这房间里月光很亮，李郁看见庆庆只穿了睡觉的短裤短衫，皮肤显得比平常更白了点，却白得有点憔悴。他知道这是月光映照的缘故，就伸出手摸她的一条腿。腿上依旧很滑，而且冰凉，摸上去不知怎么使李郁想到那种圆滑滑细细长长的鱼。
“我睡不着。”李郁小声说。
“我也睡不着。”庆庆回头望他，目光很柔和，又温顺。
“怎么搞的？”庆庆说。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太亮？”
庆庆抬起头，像是突然发现洒满一屋子的月光似的，惊喜地发出一声轻叫：“哦！这月光多好，多美呀！”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捞了两下，想要捞起月光，然后她望望自己空荡荡的手，“这月光多好。怪不得睡不着觉。”
“我今天总觉得有点不同寻常。”李郁又说。
“是吗？是哪儿不寻常？”庆庆轻声问。
“哪儿也不是，是我自己，我心里。”李郁的声音涩涩的，有点像海绵擦拭玻璃时的那种声音。
庆庆笑起来，抬手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要怕了呢。”
“我觉得自己是想干一件什么事。”李郁认真地说。
“什么事呢？”庆庆也认真起来。
李郁想了想，慢慢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是一种感觉，若隐若现的。”
庆庆默默地望住他的脸，半天，忽然双腿一弓蹭上床去，躺平，朝里面挤了又挤，留出一半的床位给李郁：“来吧，睡到这儿来。”
李郁转过身去，望见了月光下庆庆那个波浪起伏的身体。那身体像一片连绵不绝的待耕的土地，灰白干渴，散发出青草和树根呼吸出来的气味。他的目光渐渐开始被这气味扰乱，变得扑朔迷离，矇胧不清。他慢慢地俯下身，在迷蒙之中寻找庆庆那两片鲜红欲滴的嘴唇。他感觉到双肩被庆庆紧紧抱住了，然后两条健壮的女人的长腿蛇一般裹缠上来，夹住不动。他就在这肉体的禁锢之中和庆庆接吻，头昏眼花，心里像要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一般发虚发抖。庆庆吻过他的嘴唇之后又去吻他的眼睛和耳朵，他闭上眼睛接受这爱的滋润，不知怎么觉得浑身无力，难以用同样的激情去回报庆庆。“我这是怎么啦？”他想，“我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真的是不对劲。”他竭力回想第一次跟庆庆同床共枕的快乐和惊奇，希望能唤起某种体验和兴奋。但是不行，随着庆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他的兴致迅速减退下来，身体也变冰冷僵硬，极其勉强。当他的左手无意中抚摸到庆庆的腹部时，他猛然想起那天下午在厅里看到的情景，立即将手一缩，情感的潮线随之也降到最低点，一丝丝情绪都没有了。
“抱紧我！听到了吗？抱紧点！”庆庆依旧缠紧了他，快活地有点急迫地说。
他无可奈何地将身子一歪，滚落在床上。
“你怎么啦？”庆庆一骨碌爬起来，撑着胳膊看他，神情十分不满。
“我今天……我不愿意……”他讷讷着。
“见鬼！”庆庆压低了声音气恼地叫起来。“不愿意你为什么又开了门叫我？你这是耍弄人……你们一家……”庆庆说着忽然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上牙咬住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失声。
她脸上眼泪流过的地方亮晶晶的，像是鼻涕虫爬过的痕迹，李郁一声不响地看她哭，心里想，也许不该这么对她？庆庆说得对，他今天是见了鬼了，他自己也觉得是见鬼了。他碰见了鬼，所以才做出不应该做的事。
第二天上午李郁坐了轮椅出去了，中午破例没有回家吃饭。爸爸妈妈以为他到一个住得很远的英文老师家里去，也就没有在意。过去他偶尔曾经这样做过。
庆庆一上午都在想着昨天夜里的事，闷闷不乐的，中午饭也吃得很少。爸爸关切地问她是怎么了，她沉默着不回答。她的眼圈因为没有睡好的缘故有点黑，反觉得漂亮了些，像是为化妆美容故意涂出来的那样，这又惹得爸爸不住用眼睛瞄她，并且睡过短暂的午觉之后磨磨蹭蹭不想走。然而庆庆没有情绪，对他显然比往常冷淡许多，爸爸也就知趣地上班去了。
晚上李郁仍然没有回来，大家未免念叨了几句。妈妈抱怨他不懂事，出去这么长时间都不跟家里讲一声。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关上门嘀嘀咕咕讲什么评职称的事，庆庆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电视。她看到“本市新闻”中播出一条消息：一幢尚未最后完工的大楼中的一个阳台忽然坍塌，正在阳台上的一位残疾青年随之坠落，颅骨破碎死亡。屏幕上出现了那幢没有窗户的白色大楼，四楼中间那个齐根断裂的阳台，然后是楼下的一堆水泥碎块、裸露的钢筋、断裂的预制件。一群人正在七手八脚将一个小伙子抬上担架，小伙子头部鲜血淋漓，面孔模糊不清……
庆庆“哼”了一声，软软地从椅子上滑下来，昏倒在地上，头部撞击地面发出咕咚一声闷响。爸爸妈妈听见响声急急地开了门出来，面对此情此景有点不知所措。电视屏幕上此刻已经在播放天气预报。
大楼还没有住人，阳台就断裂下来，这已经是巧。偏偏没住人的阳台上还有人，这便又是巧上加巧。世界上就有这样的奇事！
本市的几家报纸都抢着发表这条消息，还加了很多按语，很多即席评论，批评如今建筑物的施工质量。接着便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人人自危，生怕有朝一日自家的阳台也会演出同一幕惨剧。胆小的人甚至宣布今生今世不住大楼，宁愿挤在破平房里辛苦度日，平平安安。
那个年轻的、残腿的小伙子，爬上四层楼多不容易！他干吗要辛辛苦苦爬到那儿呢？几乎人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人人又都想不明白。
只有庆庆心里隐隐约约知道那么点意思。但是她不能肯定，说不清楚，而且也不愿去说，对李郁父母也如此。
这以后庆庆就离开了李郁家，不再打算学什么声乐，老老实实招工进了商店当营业员去了，卖烟酒糖果。有时候她下了班会独自一个人走到那座大楼附近，神情黯淡地徘徊几圈。那大楼始终空着，没有盖完也没有住人，说是等候处理。
终于有一天事故调查组在报纸上宣布，负责该楼施工的一家农村建筑队施工极其马虎、技术水平极差，工程存在严重问题，隐患重重，必须将该楼拆毁重盖。建筑队为此吃了大亏，负债累累，苦不堪言。
再以后人们便渐渐地淡忘了这件事。
没有忘记的只有三个人：已经离异了的爸爸妈妈，还有庆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