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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芝麻

郭芝麻急慌慌撞进大钟寺边上的那栋楼房,只见大厅里满眼都是女人。她在心里喊着晚了晚了,还是晚了。倒三趟公共汽车到这里,光路上就得一个多小时呢。她心里有些丧气,这么些人,到哪会儿才轮得上她呢?站排的那些女人说是排着队,哪有个正经的站样儿,倒像一根儿酥酥的天津大麻花,好多股拧成一团,油乎乎地拥在门边。她听见那个戴着尖尖白帽的小护士,拉长声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门开了,一个女人红着脸出来,另一个女人忙不迭地挤进去。有个男人撞过来,像是要跟着往里进。小护士紧着关门,门缝里留下一句话:嗳嗳,抬眼看看门上的字儿,一边儿呆着去!

芝麻心想,出门在外,是个城里人就能训你。

门上的蓝字儿有草帽那么大,明明白白写着:孕检。

孕检就是孕检。检查之后在表格上卡个戳,由妇联转回老家去,证明你在外打工没有超生。孕检这两个字儿,芝麻来北京五年,就看了五年,每隔三个月来看一次,倒着写都认识了。其实芝麻心里一点儿都不愿意孕检,一次交50元,三天的活儿都白干了。可每次三个月一过,她又盼着来孕检。每月的4号到10号,按照妇联的规定,就好像是专给河南来京打工的妇女办聚会。一屋子进进出出都是河南老乡,满耳朵是吵吵嚷嚷的女人声音,那声音芝麻耳熟,嗓子吊得又脆又亮又高,就跟梆子戏开了场,热闹得很。三个月听不着,芝麻还真有点儿想。五年下来,芝麻觉着在北京城里做孕检,除了大夫说话和气、屋里的机器光亮,其它呢,跟乡里计生办的“孕检”也没啥不一样。女人还是那些女人,衣服穿得比老家齐整些了,哪管是烫着头哩,可一张口,就知道是个河南老乡。

芝麻交完费,排上队,把前头的人跟紧了,一步一步地挪动。手里的身份证、暂住证、外出务工证,都快攥出水了。这些证件可不敢丢了,要是做不上孕检,乡里让交罚款,一罚好几百块,不值当哩。一想到罚款,芝麻心里就有气。乡里养着那么些个吃皇粮的人,准是发不上工资了,找个茬子就让交罚款。还孕检哩,在北京打工这些年,芝麻的身子一年到头都旱着,一粒种子都播不上,空空的肚子能长出苗来么?男人喜树在家也是旱着,除了种地再养一窝猪娃,一夜一夜陪着猪娃睡觉。喜树搂不上老婆睡觉,只能陪猪娃睡觉,那是命,九个猪娃是喜树的命。要是一个能养到三四百斤,就能卖上好几千块钱。去年婆婆养了七只羊,上了满膘每只都有七八十斤儿,眼看就该出栏了,可不敢大意,羊群就圈在灶房,公爹卷了铺盖睡灶房,跟羊挨着睡,到了大清早一睁眼——七只羊愣是一只都不见了。公爹哆嗦着去喊婆,说树她娘,羊丢啦!婆迷糊着眼问:咋丢的?公爹说,被人偷走了,半夜我伸手还摸着一手羊毛软乎乎哩,咋就被人偷了?婆婆一边往灶房跑一边骂:人咋没把你也给偷走呢?我要是跟你睡一起,半夜先把你卖了再跟人跑,等你睁眼我都跑到驻马店了!公爹丢了羊又挨了骂,哭着闹着说是不想活了。七只羊啊七只,一年花销全指着它们呢。婆婆哭公爹哭,喜树给芝麻打电话让给家邮点儿钱,芝麻握着话筒也哭了。芝麻刚到北京时成天想家,有时候问自己,老家有啥可想的,那地方的人啥都偷,方圆跑不出几十里地,专偷知根知底儿的乡亲。芝麻一家人从不偷别人家东西,别人家就惦记她家的东西,养鸡丢鸡,养鸭丢鸭,见天防贼来偷。喜树敢不跟猪娃子睡一起么?说人也不信,芝麻刚嫁给喜树那年,结婚没三天,喜树就搬到灶房去看牛了。家家的牛都跟人睡,若是头母牛呢,男人和牛就像是夫妻差不多少。喜树夜夜看着牛睡,芝麻就看着鸡鸭睡。芝麻嫁给喜树十几年,说真的没跟喜树在一起睡上几个囫囵觉。好容易等鸡鸭猪羊都宰了卖了,喜树和芝麻上屋睡一夜,就超生了。

芝麻看着“孕检”那两个字儿,眼睛生疼。想着夜夜陪猪娃子睡觉的喜树,心里拱起一股火。怨不得北京人不待见河南人呢。那年芝麻等在保姆介绍所,好容易来个人,问你话,一开口,那人脸就变,摇头就走。介绍所的阿姨都急了,说河南人怎么了?河南人也不个个都是坏人啊,您先试用一周,不行再给我送回来。刘丹妮把芝麻领回家那几天,李阿姨成天像个尾巴似地跟着芝麻,芝麻心里知道,阿姨是怕她……芝麻说不出那个“偷”字。她想你要有能耐,就像喜树守着猪娃一样,一夜夜守着我不睡觉呗。真要干坏事儿,七只羊睡你床头你也看不住。一个星期过去,那天晚上阿姨边看着电视,长长松了口气说:留下吧,你这个傻郭。

芝麻知道自己有点儿笨,上学那会儿,考试能及格就是好事儿。但芝麻勤快,芝麻不怕干活。傻郭听上去,是个好的意思,傻郭从不拿别人的东西。

郭——芝——麻——小护士像唱歌一样喊起来,忽然就乐了:芝麻,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儿,好好玩啊,该你了,快进去吧。

芝麻不笑。芝麻不觉得这名儿有啥好笑的。娘生她的那天,家门口的芝麻开花了,紫色儿的小花瓣,就像芝麻小脸上的耳垂子。娘说这闺女就叫个芝麻吧,芝麻开花节节高呢。这护士还小,没见过啥,不知道村里的男孩儿,还有叫“尿壶”“砖头”“驴娃”“狗蛋”的,那才“好好玩”哩。芝麻一点儿也不喜欢刘伯伯李阿姨管她叫“小郭”,小锅大锅铁锅砂锅还罗锅呢,叫芝麻多好,芝麻能磨香油,论是穷家富家,谁家也离不了芝麻的呀。

芝麻在铺着白床单的小床上躺下来,熟练地解开扣子,把裤子往下退退,露出圆圆的小腹。一台电视样的仪器就架在她脑袋顶上。戴着口罩的女大夫,往她的小肚子上挤“牙膏”,然后用一把硬硬的刷子,在冰凉凉的“牙膏上”抹来抹去。机器吱吱地响着,像耗子磨牙的声音。芝麻知道这仪器叫做“毙超”,她都“毙超”了那么些年,每次躺下,心里仍是害怕那刷子把她的肚子咬坏了。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忽然就觉得喜树好可怜,喜树挨不着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倒让机器啃了,每隔三个月啃一回。是谁发明了这该死的孕检,就像翻兜儿抓小偷那样,让女人把肚子一个个打开,查你偷着生孩子没有。芝麻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还没等芝麻的委屈窜到脸上,耗子磨牙的声音忽然停了。完事儿了,起来吧。女大夫抓过一沓纸巾盖在她肚子上。护士说,表格我们会统一转到省妇联去的,你可以走了。

芝麻仰起身子说:你们给我卡上戳啊。护士就当着她面儿,啪一声把戳卡了。

芝麻放了心,把肚子上的“牙膏”擦净了,扣好裤子,说声谢谢,抿着嘴走了出去。

芝麻急匆匆走,一边走心口就有点发疼,50块钱在老家能办多少事哩,置一床被窝打一口箱子;给爹买一件褂子一条裤子还能剩下好几块呢。得卖100斤鸡蛋才能挣下50块,刨去饲料人工防疫针啥的成本费,就得卖200斤鸡蛋都不够。可是念头转回来,要是不出来打工,这一个月500块的工钱就挣不着,挣不着就连这50块都拿不起,拿不起就还不上超生罚款欠下的债,全家人就没好日子过。算来算去,还是到城里打工,比在老家呆着强。50就50吧,就当养了一群鸡,全得鸡瘟病死了呗。

每回做了孕检,芝麻都得这样反复算一算,心里才会好受些。她抬头看看大厅墙上的钟,想着得快些赶回家做晚饭。忽然就听队伍中有人冲着她喊:芝麻芝麻!好久没听人喊她的名字了,芝麻心里忽地一热。那声音嘎崩溜脆的,只有老家的人才这么喊她。芝麻的眼睛刚扫过乱糟糟的人群,一双热乎乎的手,已经把她箍住了。

是凤啊?芝麻有点不敢相信,真的会在这里碰见同一个村儿的凤。凤看上去比在老家时瘦多了,瘦得眼睛都眍了。凤与芝麻同岁,是芝麻去年回家麦收后,带到北京来打工的。芝麻每次回老家,总有那么些大姑娘小媳妇,求着她带她们来北京打工。芝麻经不住人求,那次一咬牙带来了同村的七八个女人,都交给家政服务介绍所了。过了好几个月,芝麻给家政介绍所打电话,才知道她带来的人,跑得就剩下一个人了。有的人是因为人懒又不讲卫生,被雇主家辞了的;也有的是在城里呆不惯嫌钱少又想家,自个儿买了火车票走的。就剩下一个叫凤的女人没走,给一个大款家带小孩儿。芝麻知道凤是走不成的,凤的男人一喝酒就打她,凤想和她男人离婚,男人不干,凤躲进城里头不回,也算是个“逃婚”的意思吧。

凤说:芝麻,看你脸儿圆的,又白又胖,一准过得不错啊?

芝麻嗯了一声,芝麻心说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想想,咽下了没说。

风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的,比如说,芝麻每月的工钱多少、吃米饭还是吃面食、有没有电视看、东家待她咋样,啥啥的。芝麻一一答了。凤把芝麻上下打量一番,说芝麻你今天出门,咋不穿上件好看点的衣裳呢?芝麻笑笑说:哪有几件儿好衣裳呀,我是黄鼠狼赶集,出来进去一张皮。凤也笑了。芝麻这才想起来还没问问凤过得啥样,就说凤啊你还真行,到底是挺过来了,其实习惯了就好,也没啥难的……

芝麻的话没完,凤的眼圈就红了。凤接着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芝麻用心地听着,大概是听明白了凤的意思。凤是说,早知道城里人那样抠门儿,说啥也不到城里来了。一天关在高楼上的房子里,脚沾不上土地,也出不了门,就跟圈猪差不多了。带小孩又怕磕着又怕摔着又怕噎着,几个月也睡不了一回踏实觉。可是城里的活儿再难也能学会,受气也不怕,看人脸色也惯了,就是吃不饱饭。那样有钱的一家人,三天两头给孩子买个玩具就好几百块,咋就不让人吃饱饭呢。一顿一小碗米饭,倒是有菜有肉的,刚垫个底儿就没了,一天饿得心慌,喝水喝得一天光上厕所了……

芝麻听得心烦,打断她说:我不怕吃不饱,就怕受气。

凤撇嘴说:咦,饿你几个月试试?人一饿就没力气,咋干活呀?

队伍往前挪了,芝麻被凤拽着,一边说话一边跟着凤走。芝麻想,莫不是还得陪着凤做一回孕检吧,该回家做晚饭了呀。可凤不放她走,凤说今儿见你真是高兴,你家日子好过了,往下也多帮衬帮衬我啊。芝麻说我家日子好个啥,超生罚款没还清,前年又盖了房,到现在还该人家几千块钱没还上呢。凤说你骗谁呢,我听村里人说,你家前些日子刚买一台拖拉机,喜树开着拖拉机满处跑,没把他美死!

芝麻的脑袋嗡地一下炸了。你说啥呢?她瞪大了眼睛问凤。你是说喜树买拖拉机了?我咋不知道哇?凤瞥她一眼说:别装了,你蒙谁也别蒙我啊!芝麻急得脸一下儿通红,她说谁蒙你啊,喜树那个王八蛋,他买拖拉机真没告诉我,他才是蒙我呐!

芝麻说着就要走,她的头脑一阵阵发胀,脚板一阵阵发烫,大厅外头就有公用电话,她恨不能立马打个电话给喜树问个明白。凤一看芝麻的脸色不对,眼看着队伍也快排到地方了,便一把抓住芝麻的胳膊说:你走你的,你得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哪天咱俩凑个日子一块儿放假,再好好聊个够。哎,你要是遇着个好点的人家,也想着叫我去啊。

芝麻没心再跟凤扯,一时竟忘了李阿姨说过,不要把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的话。又见凤已跟后头的人借了圆珠笔来,塞在芝麻手里,芝麻想了又划,划了又涂,总算把刘家的电话记全了,写在凤从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的钞票上头。没忘叮嘱一句说,你可别在中午打电话,人家老头儿老太太午休呢,记住了啊?芝麻说完,丢下凤就走出大门了。

喜树你个浑球!你是个驴养的!你买拖拉机那么大个事儿,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跟你没完!你要是打我,我就跟你拼命!你有拳头,我有擀面杖、笤帚哩,李阿姨说了,那叫……叫个正当防卫,不犯法!你要敢再打我,我就不跟你过了,我呆在城里再不回去了。你自个儿跟赵刚过吧,我把燕带走,让她到城里上学,我一人挣钱养她。我一个月挣好几百,还养不活个燕么?这么些年,还不是我一个人在外头挣钱,才把欠下的账还上了一大半。换你行么?换了你,下煤矿怕塌方、上省城当瓦工,白干一年也拿不到工钱、养几个猪还成天怕人偷了。你一个大男人,能给家挣回几个钱呀?还美得你牛得你,买上拖拉机了你!你这个败家子儿,你不是个浑球是个啥?!

芝麻站在大楼外的电话亭前,等着给喜树打电话问个明白,一边恨得牙痒痒。她在心里骂着喜树,把平常日子骂人的狠话,都用上了一遍,可是电话亭前面排队的人一个不见少下去。芝麻有点急起来,打电话的人咋这么多呢,听口音,全是河南人。好像如今河南人全都不在老家呆着,都跑到北京来找饭吃了。她打定主意不再等了,还是先赶回刘伯伯家打紧。晚上干完了活儿,跟李阿姨说一声家里有事要借电话,李阿姨也不会不同意的。

芝麻上了公共汽车。快到下班时间了,汽车上的人就像秋收掰下的玉米棒子,一根根挤成了堆儿。马路上跑的全是小汽车、街两边走的全是人,男人女人老人,瞧瞧他们探头探脑的样儿,多一半儿都是像芝麻那样出来打工的人。芝麻要是不从老家来北京,她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咱中国这地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多得像棉花地里长疯了的虫虫,捉也捉不完;多得像下雨天水洼里蠕动的孑孓,捞也捞不尽。指不定其中有多少人,是超生出来的呐。芝麻心里有了一点隐隐的愧意。生孩子不难,也就跟下个蛋差不多,可超生一个孩子,算上罚款得花费多少钱粮。就像燕儿。为了生燕儿,芝麻押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喜树你听着,你要不把拖拉机给我退了,我带着燕儿就走!芝麻在心里喊着,一边抓紧了车上的扶手。当年要不是你和你妈非要让我再生一个,咱家至于到现在这样儿,穷得一年四季仨人盖一条被窝,盖了房子安不上窗户,一年到头就听窗户上的塑料纸哗啦哗啦响……

芝麻的眼里忽然有酸酸的泪涌出来,她低下头,用手背把眼角抹了抹,呆呆地望着慢吞吞后退的街景。一想起燕儿,芝麻心里就像有针扎着似的,身子动一下,针就动一下,扎得人心肝疼。其实,要说燕儿的事也不完全怨喜树,就怨喜树他妈。芝麻头一胎就生下个大胖儿子,起名叫赵刚。刚满月了,村上的支书来找公爹,说你好歹是个党员,带个头吧,办个独生子女证,咱也好向上头交待。证办下了,没三天公爹就悔了。婆婆没把公爹骂死,三年里天天叨叨着让芝麻再生一个。芝麻说你把证办下了,再生就是违法。婆婆说都像你这死脑筋,咱村儿里这些人,都打哪出来的?你看看谁家就生一个的?马和骡子配种,才下一匹哩。你是骡子还是马?芝麻不理婆婆了,这些年芝麻见得还少么,村里那些超生的人家,哪家不是被乡政府罚得倾家荡产,芝麻害怕呀。拖过一年,偏偏芝麻害上了肚疼的病,每个月身上来了那个,血流得跟尿尿似的。上医院一检查,说是有炎症,炎症一时半会儿治不了,医生就把芝麻身上的节育环儿取了。取下环没两月,芝麻的炎症倒是轻了许多,身上那个不来了。再一查,说是芝麻怀上了。医院让芝麻做流产,婆婆公爹带上两个小叔子,赶到医院就把芝麻给抢回了家。芝麻说那咱赶紧补办一个准生证吧,婆婆说你红嘴白牙说得轻巧,一个准生证500块,咱家50块也拿不起。从古到今,咱就没听说生孩子还得花钱买证,证他个娘!

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娃,婆婆的脸拉得比驴脸长。婆婆给芝麻煮鸡蛋汤,舀上一勺红糖,又倒回罐里去半勺。芝麻吃不下,芝麻心里像拴着块铁,气儿都喘不匀乎了。燕儿刚过满月,杨宝拐(国)果然就带人来了。杨宝拐可不是一般人,杨宝拐管着全乡的计划生育,说罚谁就罚谁,比个铁面包公还铁面,比乡长还牛气哩。有一年,前院儿的草儿怀上了第三胎,肚子都冒了尖,那胎儿不说八个月也有七个月大了,芝麻听着汽车响,就见杨宝拐带着三个男人跳下车,跟那电影里头演的绑票似的,愣把大肚子的草儿拽上汽车,送到了乡医院,一刀就给宰了。宰的不是草儿,是草儿的肚子。孩子宰没了,草儿儿要跳河,杨宝拐还让大伙儿都别拦着。打那以后,草儿听见杨宝拐的名儿就哆嗦。村里谁家孩子哭闹,大人一说杨宝拐来了,那孩子吓得就没了声儿。那一天,杨宝拐带着人到了芝麻家门口,二话不说就开始卸芝麻家的门窗,卸下门窗就搬东西,一麻袋一麻袋粮食、柜子箱子凳子桌子架子车,除了房屋搬不走,能搬动的全搬上了车,临了还牵走了栏里的牛和猪,那辆破烂卡车装了满满一车厢。公爹上前小声求情说:你好歹给留下点儿东西吧,你瞧瞧这家啥都没了,可咋过日子呢?杨宝拐一边往车上拴绳一边大声嚷嚷:谁让你们生那么些孩子,你不知道河南省的人口都快爆炸了么,你叫国家咋办那?婆婆抄着手在一边哼哼:生下了,你敢把孩子掐死?!杨宝拐回答说:掐不死我罚死你,看你家还长不长记性!你想把这些东西要回来,拿上3万块钱,到乡里去换。婆婆眼睁睁看着杨宝拐的破汽车把一个家都拉走了,她跟着车轮子喊;杨宝拐你这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叫你家断子绝孙!汽车扬起的尘土,把婆脸上一串串的泪,都裹成了泥球球。婆婆……

芝麻突然尖叫:停车停车,我过站了!一边没命地往车门口挤。没人理她,车反倒开得快了。芝麻急得真想从窗口跳下去。车在前一站总算停下了,芝麻挤下车,没头没脑就往回跑,跑到来时换车的那个站,又等一会儿,车来了。芝麻上了车,松下一口气。再不敢胡思乱想,就等着到站。一站一站地盼,眼见天都黑下了。芝麻怕天黑,天一黑城里就像个迷魂阵,哪哪都长得一样,人也就迷瞪了。刚来北京那会儿,芝麻迷过路,就跟在村边上的坟地里迷路没啥两样。后来撞上个警察,是警察把她领回主家去的。芝麻明白了街上为啥要站那么些警察,因为城里的房子都一样,怕人找不着家门。

再下了车,芝麻就不怕了,芝麻认道了。老远就能望见那栋楼,像个竖着的大火柴盒子。一个楼里能装下那么多家,你要是不小心记错一个号,就走别人家去了。这要在赵庄是不会有的事儿,一个房子盖在那地儿,那儿就永生永世都是你的家。杨宝拐带着人把门窗都扒了之后,被他拉走的那些家什,都堆在乡政府的院儿里,风吹雨淋的一天天烂着,喜树向放高利贷的借了几千块钱,又找了叔伯弟兄家给乡长开小汽车的亲戚去说情,才算把一车家什换回来。账就这么欠下了,喜树就是养下再多的猪羊,打下再多的粮食,能还上高利贷的利息就算好事儿。芝麻还有活路么?没有了。欠下的债就像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芝麻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死了。芝麻走在麦田里,麦穗儿窜得正欢,可麦穗儿变黄了也变不成金子,打下粮食卖的钱,一多半都还了赊账的化肥农药还有农业税啥的;芝麻走在宽宽的汝河边,河水浑浑的,都被上游开矿的染黑了,连条鱼都不见个影儿了;河对岸就是芝麻的娘家,娘病着,爹老了,芝麻两手空空,拿什么去走娘家,只怕连船匠的粮食都给不起了。这一天晌午,芝麻绕着村子走了一大圈儿,走得腿肚子攥筋,回到家,劈头就对喜树说:树啊,我想好了,我得出去打工。

你打工?喜树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你会个啥呀,你能砌墙还是垒砖?你上城里去割麦子还是采棉花?就你这样人,肚里没一根儿花花肠子,闹不好,倒把自个儿给丢了哩…

我会洗衣做饭不是?去给人当保姆不行?我打听好了,当保姆管吃管住还不欠工钱。杏她嫂子麦收后就走,我跟着,她还能把我卖了?!芝麻说得硬气,喜树当时就傻在那儿了。

芝麻走了三年,挣的工钱差不多就快把杨宝拐的罚款给还清了。前年芝麻回去探家,才发现老房子早已摇摇晃晃的咋也站不住了,喜树发了狠心盖新房。盖房又欠下几万块钱,芝麻真不知道这辈子,啥时候能过上不欠账的日子。这事儿究竟怨谁呢?喜树不赌博不喝酒,一天光知道干活儿,地里挣不上钱,能怨喜树么?怨婆婆?要说,也怨不得婆婆。燕儿长到两岁,芝麻去了北京,燕儿就扔给婆婆了,燕儿是婆婆给带大的,婆婆也苦着哩。芝麻也不敢怨政府啊,政府早就把道理告诉你明白了,谁让你不办准生证呢。可人活一世,凡事总得有个头绪啊,芝麻想了好几年,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怨那个该死的杨宝拐。是杨宝拐罚款害得芝麻一家走投无路骨肉分离,那个杨宝拐干啥不好,干这个伤天害理的计划生育,谁知道罚款的那些钱,有没有进了杨宝拐的腰包呢?芝麻到了北京后,很多年里就翻来覆去地细想着老家的事情。李阿姨说这事儿谁也不怨,就该怨芝麻自个儿。芝麻不服。芝麻怀上燕儿,不是故意的,是一不留神,怨得着芝麻吗?芝麻满心的怨恨,过了五年都出不了这口气。喜树倒不发愁,上哪处又借了钱,买上拖拉机了,他真想把芝麻气死不成?!

芝麻一路小跑进了楼门,开电梯的小兰对她笑笑说:出门会老乡去啦?芝麻点点头,胡乱应着。小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说:你呀,以后出门,可得注意形象。芝麻摸不着头脑,问:啥叫形象呐?小兰啧一声说:连形象都不懂?瞧瞧你自个儿吧。

芝麻低头看看自己,裤是裤,袄是袄,扣没扣错,衣襟上半点油星子没有,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哪个地方“形象”不对劲。小兰是从四川来的,想是她形象好,就开了电梯。到了9层,芝麻扭身撇下小兰,咚咚跑了几步,捋了捋额头被汗洇湿的头发,按响了刘家的门铃。

芝麻进了门,没顾上喝水,先洗手,然后再上厕所。这是李阿姨定下的纪律。李阿姨凡事都有“纪律”,还有许多“注意”事项,芝麻来了刘家三年多,一条一条到现在都没记全。芝麻听着客厅静悄悄的,想起来今天是周末,丹妮一家去“购物”还没到家,心里松口气,对着李阿姨的屋喊一声:阿姨我回来了,便戴上围裙挽起袖子,一头钻进了厨房。晚上的蔬菜,芝麻走前都洗净收拾好了,面也和好了,把面条擀出来就可下锅。芝麻做面食不发愁,论是包饺子蒸包子蒸馒头烙饼,开个早店铺肯定没问题。可是开早店铺得有人手和“资金”,芝麻两样都没有,就只能在刘伯伯家当保姆。刘伯伯李阿姨有四个孩子,两个在国外,一个在深圳,就一个老四刘丹妮,也就是甜甜的妈妈,还有甜甜的爸和甜甜,和老两口住在一起。平常日子,丹妮一家三口,一早就上班上学了,家里白天就剩下刘伯伯李阿姨两个人。刘伯伯前几年得过一次脑血栓,如今走路有一条腿还不大利索。刘家人口不多,房子倒有五六间,打扫一遍卫生就得两小时,样样都不能马虎。甜甜的小舅舅在美国读博士后,芝麻一开始不明白啥叫博士后,是跟在博士身后拎包的还是在博士身后当保安?刘伯伯说博士后就是有学问的人,如今许多博士后都是从贫困地区出来的。芝麻只盼着赵刚和赵燕学习好,博士后不敢想,将来能考上个大专啥的,出息个有文化的人。芝麻就满足了,千万别像芝麻一样,高小刚毕业,连个初中都没念成,就回家帮着娘带弟弟妹妹,还得帮爹干地里的活。芝麻从小就不怕干活,芝麻没来北京那会儿,家里的麦子总是赵庄第一个收完的。所以如今一到麦收,公爹和婆婆就盼着芝麻回去割麦子。

李阿姨推开厨房门,说:今天的面条软些,鸡汤要淡,你大爷今儿胃不大舒服。

芝麻嗳了一声,埋头揉着面团,然后把面团分成三份,拿出擀面杖开始擀面。

凭良心说,芝麻觉得刘伯伯和李阿姨一家,待她还真是不赖。每个月的工钱,到日子就一分不差的给了;毛衣外套裤子鞋子还有袜子,全是丹妮给的,虽说旧些,都不用花钱去买,芝麻自打来了刘家,自己就没买过衣服,省下不少钱呐;吃饭分餐制,李阿姨给她夹的菜,总是满满的一大盘,常把芝麻吃得撑着了;刘伯伯对丹妮说,郭芝麻的工作不叫保姆,叫家庭服务员。家里来了客人,刘伯伯给人介绍说:这是小郭同志。来人还伸出胳膊要跟芝麻握手,芝麻把手藏在身后,臊得脸都红了。刘伯伯是个老干部,说话办事可讲道理,他从不说农村如何如何,只说“基层”如何如何,芝麻觉得“基层”两个字儿怪难听哩,可刘伯伯叫得顺嘴。这三年多,芝麻在刘家可长不少见识,脸也白了人也胖了。芝麻去年回家,连喜树都说:在城里享福啊,还惦着回来干啥?

白面团在芝麻手下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饼,就像燕儿写字的纸那么薄。撒上饽面,叠成几摺,就可以切成细面条了。芝麻在煤气灶坐上煮面条的锅,打开煤气,只想快些把晚饭弄完了,好腾个功夫给喜树打电话。一台拖拉机得花多少钱?少说也得是芝麻一年的工钱。这么大个事儿,你喜树连跟人商量都不商量,自个儿就作主买下了?芝麻若是站在那台拖拉机的车轮子跟前,跟它比一比个头,芝麻真就成了一粒掉地找不见的芝麻了。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喜树你能知道人在外头的难处么?就说这吃饭吧,老家的人吃饭都是端着碗,满村儿转悠着,要不就蹲在墙根儿底下,大伙儿边聊边吃。可城里人吃饭都围着桌子坐着吃。芝麻刚进城那会儿,坐在凳子上把碗放桌上吃饭,怎么都别扭,怎么就像吃不饱似的,心里就想要站着吃再不蹲着吃,又怕人笑话。起先遇上个主家是南方人,一天两顿米饭一顿大米粥,芝麻连一口米饭都咽不下去。换了一家,那家人不吃米饭,就爱吃玉米糊糊玉米窝头、蒸白薯煮白薯白薯粥,还有小米饭小米粥,说粗粮是健康食品,减肥还降血压。把芝麻吃得脸儿都青了,嘴里一天直反胃酸。芝麻打小就吃玉米白薯,那时候除了玉米白薯没别的吃,实在是吃怕了呀。如今农村人没钱归没钱,可谁家不是顿顿白面的,只把玉米白薯用来喂猪。没出来之前,芝麻想过城里的种种难处,就是没想到,在城里干活,反倒吃上了猪食。你喜树能信么?芝麻在家政介绍所等了好多日子,直到等来了刘丹妮。刘丹妮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你会做面食吗?芝麻这一回才算找对了地方。

面条刚出锅,丹妮一家三口也进了门。芝麻把饭菜端上桌,招呼刘伯伯和李阿姨吃饭。今儿也真是的,不是汤洒了就是筷子掉地了,芝麻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成了一锅面糊糊。李阿姨用筷子挑起面条,放进嘴里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她说芝麻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今儿的面条要细要软,你瞧瞧,这都什么呀,凉菜也拌咸了……

芝麻看着碗里的面条发愣,她也不知道,自己咋就擀出这样宽的宽、窄的窄的面条来。

李阿姨说;郭呀,今天去孕检,遇着啥事儿了吧?

芝麻吃一惊,问:你咋知道来?

李阿姨笑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傻郭,只要有一点事儿分心,干活就出纰漏。

芝麻低下头不说话了。埋头扒了几口面条,还是没忍住,就把遇见凤、凤说喜树买了一台拖拉机的事儿说了。她的话还没说完,丹妮就嚷嚷起来:这喜树也太不像话了,家里买大件儿,得集体讨论通过,哪能他一个人自作主张呢?

芝麻问:你说啥?啥叫——讨——论?

讨论嘛,就是大伙儿一起商量的意思。刘伯伯回答。家里的事,怎么能不商量着办呢?

再说了,钱是小郭在外头辛苦挣的,盖房的债务还没还完,又借钱买拖拉机,喜树倒是超前消费呀,都成美国公民了。丹妮又说。嗳,小郭你挣钱养家,可是一点儿财权都没有,你这不成了你家的挣钱机器了嘛……

话也不能这么说。甜甜的爸插话。喜树这么干,也许有他的道理,小郭你先别生气,打个电话问问清楚再说。

这顿饭,芝麻吃得没滋没味儿,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啥。“挣钱机器”?甜甜的妈说话像一把刀子,在芝麻心里割肉。以前在家时,芝麻当家不作主,说话不算数,喜树啥都好,就是脾气暴,芝麻要是有一回敢不听他的,他抄起手里的家伙就揍人。一次芝麻牙疼得脸都肿了,公爹上乡医院给她捎回点儿消炎药片,芝麻打小没吃过药,喝下去一大缸水,那药片还在舌头上。芝麻一生气,悄悄把药片给扔床底下了。没几天喜树上床底下找鞋,那白白的药片就在鞋帮子上沾着。喜树骂芝麻糟践东西,扑上来就是一拳头,芝麻不干了,挠破了喜树的脸,两口子打成一团,还是婆婆来拉架,喜树才住了手。可自打芝麻来北京打工,这几年没少往家捎钱,芝麻一年回一趟家,发现喜树像是换了个人,望一眼芝麻,满脸上都是笑,再没跟芝麻动过一指头,也知道疼芝麻了,芝麻还真以为喜树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哩。可就这一台拖拉机,让芝麻的心凉了半截,原来喜树还是那个喜树、芝麻还是那个芝麻,日子还是那个日子,芝麻就是买彩票中上个几十万元大奖,这个家还是得由喜树说了算。

芝麻去洗碗,手下一哆嗦,打碎了一只盘子。李阿姨没说啥,芝麻心里别扭。她说李阿姨你扣我钱吧,损坏东西要赔。李阿姨说得了得了,你快点干完活儿,去我的屋里打电话吧。别忘了先拨17931啊。

芝麻洗净了手,就惶惶地往李阿姨的房间走。老家的电话号码早都在心里背得烂熟。其实,平常没事,芝麻不咋愿意给喜树打电话。村儿里的电话,哪有一家一个号码的,都是好几家串在一起,一拨通那个号码,同时有好几个人一块儿接,乱七八糟的响成一片,谁也听不清谁的。有一回,在外打工的砖头给他媳妇叶儿打电话,砖头说:叶儿,我想死你了。叶儿说:我也想着你哩。忽然耳边响起一片嘻嘻嘎嘎的坏笑,两人才想起那电话是有人听着的,叶儿吓得把话筒摔了就跑。那以后,砖头回村,走哪都有人冲他涎笑着说一句:我想死你了!弄得砖头讪讪的抬不起头来。芝麻记下这教训,每回给喜树打电话,一是一二是二,半句多余的话没有。其实,和喜树那样人,有啥话怕人听呢?芝麻问他:家里好吧?喜树答:都好。喜树问:你好吧?芝麻答:好着呢。芝麻想想又问:家里人都咋样啊?喜树答:还那样。芝麻就不知咋往下说了。这电话打着有啥意思,还白花钱。倒是燕儿有句话,好几年过去了,还让芝麻一想起来心里就乐得不行。那还是燕儿4岁那年,村儿里刚有几户人家安了电话,芝麻给那家打电话,让人家去喊喜树来听。喜树带着燕儿来了,让燕儿也听听芝麻的声音。芝麻对着话筒,长一声短一声喊着燕儿燕儿,燕儿抱着电话说:妈呀,我咋看不见你哩,你在哪儿猫着呢?那个傻丫头,真能把人笑死。

芝麻收起了嘴边的笑容,只听见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再拨一遍,还是嘟嘟个不停。也不知是线路繁忙,还是老家那几家人合用的电话,正有人在打着。芝麻等了一会儿,再拨,心慌慌的倒把号码拨错了;重又拨一遍,还是不通。她叹口气,只得把话筒放了回去。她想喜树咋就不给她来个电话呢,几千块的拖拉机他都敢买,可打个电话几块钱都舍不得花。这么一想,芝麻就有些气恼起来,她想还不如不给喜树打电话哩,看他以后咋跟她说!

芝麻走到客厅里,见一家人正看足球。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也播完了。今天错过了天气预报,芝麻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刚想起该给甜甜洗脸洗脚了,只见丹妮对她招招手,把她叫到了厨房里。

丹妮说;跟你说了多少回,每天晚上剩下的饭菜都得倒掉,你怎么又留下了呢?尤其是蔬菜,隔夜就会产生有害物质,明白不?

芝麻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说:今天晚上的面条我没做好,剩下不少,看着怪可惜的,就想留着明天中午我吃。

丹妮说:你这人可真是的,又不是花你的钱,在我家,你吃剩的也不行,我就得让你改改这毛病。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农民了……行了行了,倒了吧啊。

说完她就走出了厨房。芝麻端起碗,掀开垃圾桶的盖子,刚要往下倒,手却停在那里。

甜甜的妈比芝麻小不了几岁,可芝麻常常觉得她和自己,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丹妮两口子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万把块钱都有了,还总吵吵钱不够花。买下东西不合适,转手就送了人,芝麻看着都心疼。丹妮从小在城里长大,哪里会知道粮食的金贵。芝麻从打生下来,就像是为粮食在活。种地打粮,种地打粮,一年到头村里人惦记的就是这么点事儿。可年年不是天旱就是地涝,在芝麻10岁以前,生产队分下的粮食,从来也没有够吃的时候。她3岁那年,养牛的二大爷,将生产队的牛料填了一把在嘴里,就被村里的人活活打死了。李阿姨有时候对她开玩笑,说小郭你这人可有点笨,教会你一件事儿真费劲啊。芝麻在心里应着说,自己的脑袋是玉米面糊糊喂大的,能不笨么。芝麻只记得11岁那年,大概是1981年前后吧,生产队把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全家人从早到晚在地里干活,巴望着能多打点儿粮食。那年年成也好,6月收小麦,晒场上的麦子流得像条河;秋收打下玉米,粒粒都像金豆豆。芝麻打小也没见过这么多的粮食,粮食堆在仓房里,冒尖冒尖顶到了房梁上,像座滑溜溜的小山。家里堆起了粮食,芝麻爹娘的脸上就堆起了笑容,笑得嘴都歪歪了。那些日子芝麻领着弟弟妹妹,成天在粮食堆上打滚儿闹玩儿,吃饭端起碗就坐在玉米堆上吃,晚上睡觉也不回屋,就躺在麦子堆上睡觉。晒干了的粮食上,有一股子太阳的香味儿,暖烘烘的、干爽爽的,吸一口就觉得肚子都饱了,呼一口又觉得肚子饿了;芝麻和弟弟妹妹在粮食堆上唱着跳着,脚丫子陷在粮堆里了,再蹦再跳,身子就钻进粮堆里了。满囤的粮食能当被子盖,比刚翻的土地还软和。等到芝麻的娘把他们一个个从粮堆里拽出来,芝麻的头发上、脖子里、鞋壳里,全都沾满了麦粒。有一粒麦子钻到了芝麻的肚脐眼里头,把芝麻弄得怪痒痒的……

李阿姨总说芝麻记性不好,可芝麻的脑子再不好,也清清楚楚地记得,生产队集体种粮那会儿,一年也就给芝麻一家分下三、四百斤小麦;可分了地之后,一家就能打下三、四千斤小麦,差有十倍多了。分地后的那几年,芝麻一家的日子最好过,春荒时候,再不用东家西家借粮,顿顿吃白薯干了,锅里三天两头有了冒热气的大白馒头。馒头就是比白薯干好吃,就连村东头的那个傻子坯头,你若给他馒头和白薯干两样东西选,他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抢了馒头就跑。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咬一口那叫香啊,软乎乎的没留神就咽下了,可不像窝头那么拉嗓子。一个馒头吃完了,就跟没吃完似的,舌头上一天都留着甜味儿。芝麻进城后,在刘伯伯家吃过不少鸡鸭鱼肉,可芝麻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除了馒头,还是馒头。

芝麻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啥从打嫁到喜树家,农村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粮食打再多,卖完了刨去成本,就管了自个儿家的几张嘴。打下粮食挣不下钱,花钱还得指着用粮食去换。那时芝麻生下赵刚,又奶孩子又下地干活,不吃饭咋顶得住。芝麻能吃,婆婆就不愿意了。芝麻端起碗出溜出溜喝粥,婆婆在一边叨叨说:磨不大,瞎咋呼呢。芝麻撇了碗不干了。不干了还能咋样?又过了几年,芝麻下了狠心走人,芝麻走了以后,家里的粮食松快不少,油盐酱醋都指着芝麻的口粮去换。

芝麻给甜甜洗完了让甜甜睡下,李阿姨从电视上抬起头问:你给喜树的电话打了没有?芝麻说打不通,不打了,他睡得早,我明儿再打吧。李阿姨说那你来看会儿电视吧,歇歇。芝麻说歇啥哩,又没下地干活,累不着。说着就打了个哈欠,却在电视机前站着不走。刘伯伯拿着遥控器在调台,说要看晚间新闻。屏幕上忽然就跳出来个天气预报,芝麻一下儿就精神多了。

芝麻这才明白,自己原来一直是在等着重播天气预报呢。芝麻也奇怪,李阿姨交待的那些家务事儿,一天总是记了这个忘了那个,可咋就忘不了这天气预报哩。芝麻在城里这些年,别的毛病没有,就落下个看天气预报的习性。说实在话,北京的天气有啥可惦记的呢,刮风下雨都在屋里呆着,下雪天有暖气,就是下雹子也砸不着她,芝麻看天气预报,不是瞎耽误功夫么?其实刘家的人都知道,芝麻压根儿不看北京的天气,芝麻看的是河南的天气。半个桌面儿大小的一台电视机,透亮透亮的,一个中国大的地方全在上头了。那个气象先生和气着哩,气象小姐俊着呢,他们啥都知道,告诉你云打哪儿过来,风走到哪儿了,哪地方下雨哪地方刮沙尘暴,最高温度最低温度,一样儿不缺。那河南省就在中国的正中靠下一丁点儿,好比是人的肚脐眼那个地方吧,一找就找着了。虽说人家只播郑州的气温,可郑州就离驻马店三个小时火车远,郑州一刮风就刮到驻马店了。芝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她看见半个中国都哗哗掉着雨点儿,雨点儿把河南的天空都盖住了,一丝儿缝缝都不露。从大前天开始,厚厚的云就像是长在河南了,三天没挪动过。芝麻心里有点着急,这些日子正是小麦扬花的时候,这雨要是下个不停,小麦的花粉都让雨水给冲走了,麦粒灌不上浆,小麦就得减产。芝麻愣了一会儿,一直看到河南河北山东山西一个都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看过天气预报,这一天算是真正过完了。看过天气预报,芝麻的心放下了又更放不下。

北京咋就不下雨呢?这雨都下到河南去了?老家的地怕旱又怕涝,要是再下上几天,今年的馒头就吃不上了。芝麻一边脱袜子一边还在想着。汝河会不会发大水呢?汝河要是发了水,一村儿的庄稼全都毁了。芝麻钻进被窝,觉着自己的心也忽地沉了下去。她住的屋子临街,关了灯就听见从街上远远传来汽车的声音,轰隆轰隆响,就像汝河山洪暴发时候发出的那个响声。每天晚上到了这个点儿,外地来的卡车都上了三环,马路上的汽车轮子声一夜都歇不下。芝麻来北京五年了,就是听不得这个声音,一躺下芝麻的心就一阵一阵地发颤,那呜呜的怪叫声,像是冲着芝麻的耳朵在吼,野兽一样扑过来,只差一点儿就把芝麻卷走了……

汝河水库崩了的那年,芝麻才6岁。村里连着下了七天的雨,把墙根都泡软了。那天夜里10点多钟,爹猛地把芝麻从梦中晃醒了,芝麻听见屋外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像是天上的雷落在地上了。爹娘颤声喊着来水了,拉起芝麻姐弟四个就跑,天黑得锅底儿一样,冰凉的水没过了芝麻的脚脖子,四处都是水,爹说咱上书记家吧,他家的瓦房能抗住水。走着走着就觉得水没了膝盖。书记家四间瓦房,里头满满的人,人把门都堵住了。书记说赶紧上房顶吧,晚了房顶都上不去啦。男人们手忙脚乱地在桌上架凳子,够着屋顶了,用棍子捅碎了瓦片,又一张张把瓦片揭开,掏出一个大洞,把女人和孩子一个一个托上去。等着芝麻被娘拽上房顶,就见身后的桌子都在水上漂起来了。爹——芝麻拼命喊,爹没答应。爹背着弟弟,拽爹的草绳断了,爹和弟弟都不见了。芝麻哭着上了房顶,被娘按着叉开两腿,让她骑在屋脊梁上。娘说别动啊,掉水里你就见不着娘了。芝麻紧紧搂着妹妹的身子,一动不敢动,腿都麻得不是自己的腿了,尿顺着裤腿流下去,尿和雨水分不清了。那一夜芝麻又冷又饿,眼睁睁看着白晃晃的大水,一寸一寸涨上来,天快亮的时候,芝麻的脚都挨着水了。她对娘说我怕,娘说不怕,这瓦房塌不了;她对娘说饿,娘就脱了一只鞋,兜了房檐下的水给芝麻喝。天亮了,雨停了,芝麻看见眼前的村子没了,村子变成了一大片水,连草房的尖尖都不见。水上漂来一根大木头,大人把木头拦下了,抱在怀里。大水一直到中午才慢慢退下去,木头架在墙根下,人都顺着木头往下滑,芝麻被木头茬子剐一下,剐去一块肉,那伤疤到现在还像一条蜈蚣,趴在芝麻的胳膊上。水退了,娘领着她和妹妹往家走,找不着家,那一间草房被冲得没影儿了,只见爹蹲在门口的泥墩子上抹泪儿。娘见了爹,娘也哭。爹把弟弟交到娘怀里,说昨夜那草绳断了,他背着娃被水冲跑了,撞着一棵树,是棵臭椿,他顺着树干往上爬,水往上涨一点,他往上爬一个树叉子。水猛地打过来,娃一下子掉水里找不见了。他哭着喊着,喊不着一个人。过了好一会儿,天上打个闪电,他见水里有个东西一沉一沉的,用手一抓,抓住个衣角,捞起来一看,正是自家的娃。他把娃翻过身,搭在肩上控水,娃把肚子里的水都吐了,控着控着娃就活过来了。娘说娃要死了,我也不活了。第二天天晴了,村里到处都是淹死的人,七横八竖地躺得哪都是,芝麻不敢看,走路用手掌捂住眼,手指间露个缝找路,缝缝里还是死人。草房里剩下几袋玉米面没冲走,太阳一出都捂了,发了霉长了毛,吃不成了。有飞机飞来,扔下大米白面和盐,村里的人都抢。柴禾湿了,点不着火,就拌着盐生吃。芝麻家听信儿晚了,抢不上粮,也没人把粮食匀给他们,爹娘就带着他们几个,走路去了几十里外的姑姑家,住了半个月,一直等到公社的救济粮分下来。虽说芝麻的记性不好,可那么多年过去,那一夜轰隆轰隆的水声,还在芝麻耳边响着,就跟这马路上汽车的声音一模一样。芝麻不喜欢拖拉机,一听见拖拉机响,她就想起那一夜大水,看见自己分开腿骑在屋脊上,身子僵得像块木头,一动也不敢动……

芝麻睡不着了。翻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那拖拉机的声音倒把床震得颤悠起来。喜树你等着,等我麦收回家再跟你算账!芝麻冲着窗外的拖拉机喊道。你当真以为我在城里享福那?嘁,这么多年,多少苦处都没敢告诉你,怕说了你再不让我出来。你说城里有高楼,城里有柏油马路,你说得没错。城里人家的地板,天天擦,擦得比咱家的面板都光溜;城里人家的坐便器,刷得比咱家的饭盆亮堂;可那不是咱自己家。实话跟你说,出来打工的人,一个个就跟要饭的差不多。芝麻刚到北京那会儿,天天就站在马路边上,等着找活儿干,两毛钱买个凉馒头,上人家小饭馆要一口自来水喝,一站站一天。要是来个男的,看样儿说话儿有一点不规矩,芝麻就是饿了三天了,也不敢跟他走,怕是个人贩子,把芝麻卖到山沟沟里去给瘸子当老婆。芝麻去的第一户人家,大热天也不让保姆洗澡,洗衣裳也不让,怕费水费电,得等着全家的衣服洗完的水洗,好像芝麻有传染病似的;第二家人,家里所有的柜门都上着锁,吃点好东西都背着芝麻,水果一筐一筐的,宁可放坏了,也不让芝麻动一动;第三家那老太太更有病,你要是跟老头儿说一句话,她就跟儿女告状,说老头有啥——“外语”了,还说芝麻勾搭老头,芝麻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后来有老乡让她到家政服务介绍所去,才算遇着讲理的人家。在城里干活,一大早人家没起你得先起,分分钟忙个不歇脚,连个擦汗的功夫都没有。哪像在老家,做完了饭喂完了鸡鸭,想上谁家串门儿,抬腿就走了。想跟谁聊天儿,端起热腾腾的面条碗就走了;村里的大柳树下,一天从早到晚,啥时候都有闲人,等着你去臭聊。老家除了麦收秋收赶时辰,平日里,想几点睡就几点睡,家里那点事儿,想啥时候干就啥时候干,兜儿里没钱是没钱,可日子过得自在着哩。喜树你是不知道,住人家看人脸色是啥滋味儿。就你这脾气,干不了三天就得往回跑。李阿姨这楼里头,差不多家家都有保姆,芝麻在这里,出来进去时间长了,啥事儿不在心里装着哩。一门20层那个小保姆,那天抓着我的手哭说想家。她说那家人真是把人不当人呢,全家围着桌子吃西瓜,没一个人叫她吃。她刷完了碗,想去收拾桌子,老太太呵斥她说:刷完碗就没事儿了?打苍蝇去!

这城里人和农村人,不都一样是人么?咋就有个高低贵贱呢?喜树你说。

话说回来,要不是芝麻狠下心上城里打工,咱家欠下的账能还上么?新房能盖上么?不说这些了,这些年再难也熬过来了。只要城里能挣着钱,芝麻啥苦都能受。你还记得赵刚的那个小学老师吗,那个戴老师,是个女的,我听凤说,她不教学了,上头总拖欠教师工资,她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上北京来打工。有一回病了,发烧好几十度,也舍不得花钱看病,最后活活的烧糊涂了,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她男人从老家赶来,给她换衣裳,才发现她兜里揣着3000块钱。她攒下3000块呢,就是不舍得花一分钱治病……

那老师死了,你说人活一世,为的是个啥呢?看看那城里人,就说甜甜她爸妈、她姥姥姥爷,都有个工作,有个事业,攒下钱,上国外旅游,叫个啥巴厘岛,也不知在哪哈,回来给我看那些相片儿,咦,咱没去过天堂,看那风景,天堂也就这样儿了。人家这一辈子不白活。你说咱家的刚和燕,能把书念下来么?将来别像咱这么活,好歹也有个事业啥的……

街上轰隆轰隆的水声走得远了,芝麻心里的那些气恼和憋闷,也在一点点散开去。她觉着眼皮沉沉的,脑袋也迷糊起来。她梦见自己坐在院子里,一个劲地插着白薯干儿,那白薯丝儿那么长,像条围脖把她缠起来了……

芝麻像往日一样,早早起了床,觉着有点头昏,心里堵得慌。急着用电饭锅把粥熬上了、煮上鸡蛋,然后把客厅里散乱的报纸杂物收拾整齐了,再扫地抹桌子,都利索了,才顾上去梳头洗脸。今天是星期六,丹妮一家人都在睡懒觉哩,刘伯伯和李阿姨下楼锻炼去了,等丹妮一家起来了,再把牛奶热上,把面包片烤上不迟。刘伯伯不喝牛奶、李阿姨不吃鸡蛋,甜甜不喝粥,甜甜的妈专吃煎鸡蛋。一家人得做好几样饭,早餐就够芝麻忙乎的了。哪像在老家,蒸一锅馒头,能吃上好几天。煮一锅烂乎乎的热汤面,全家都撑得肚儿溜圆。吃啥不一样吃饱啊,城里人吃饭顿顿都换花样,也不怕费事,可甜甜的妈说这叫生活质量。芝麻问啥叫质量,甜甜的爸说:该怎么跟你说呢,比如,小麦的品种不同,种出来的麦子,有的就粒儿大、饱满,有的就又小又瘪;含水高的麦子,质量不够好,卖粮食的时候,等级不够,卖不上价。芝麻说,你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城里人的生活,就是好麦子。一家人都乐了。

这几年芝麻在城里,学了不少新词儿。比如说“信息”、“高科技”“歧视”“家庭暴力”啥的,只要她开口问,刘伯伯可愿意给她讲,一直讲到她好像是懂了,又好像更不明白为止。李阿姨常说,芝麻你才30来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得勤学多问,没事儿的时候,也看看报纸什么的。芝麻有空就看报纸,看着看着,脑子倒越发糊涂了。

她想起小的时候,每年交公粮,亲爹都是把最好的麦子选出来,送到公社去。嫁到喜树家,公爹可就不这样,公爹总是把最次的粮食拿来交公粮,把狠施了化肥农药的蔬菜,拿去赶集卖给镇上的居民,把没施化肥的菜和粮,留着自己家吃。公爹是党员以前还当过生产队长,咋就这么没质量呢。办了赵刚的独生子女证还赖账,害芝麻几年都翻不了身。

钥匙在锁眼里响动,芝麻知道是刘伯伯和李阿姨回来了。她赶紧到厨房去,想看看粥好了没有。可平时滋滋冒热气儿的电饭锅,这会儿却一声不吭,一点儿动静没有,芝麻纳闷着,伸手摸一把,吓了一大跳——电饭锅冰凉,就像是刚从雪地上端回来的。

咋回事儿呢?芝麻围着电饭锅转来转去,又拍又打的,忽然就想起来,刚才盖上盖儿的时候,肯定是忘记把锅上的那个开关样的小片片儿,按下去了。就是立马按下去,这粥也起码得半个多小时以后,才能吃到嘴。芝麻哭丧着脸向李阿姨报告,李阿姨不高兴了。李阿姨说,小郭不是我说你,你总是这么粗心大意,每天出一回错都是少的。吃完早饭我和你刘伯伯还得出门呢,今天社区有健康讲座,你这不是影响我们的工作么?

芝麻恼恨地拍拍自己脑袋说:你看我这脑子,咋就这么不好使呢?

不是脑子不好使,是因为从小到大,你们就没使过脑子,缺乏这方面的训练。李阿姨说。上回让你给地板打蜡,原先的蜡用完了,换了一种地板蜡,你也不问,也不看说明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地板上喷。要知道,牌子不一样,用法也不一样,结果呢,那蜡都结成小疙瘩沾在地板上了,我从上海厂家邮购来一瓶去蜡水也洗不干净,到现在还在那儿呆着呢。你说你。就这七八年,我先后用过五个家庭服务员,个个全像你这样儿,没一个脑子好使的。为什么?就因为从小习惯了不用脑子。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来一个心眼多的机灵鬼儿,我还更不放心呢。有一回……

看李阿姨说个没完,芝麻有点着急。她小心地打断李阿姨说:要不要我下楼去买点豆腐脑,5分钟就能吃上早点了……

对对对,吃豆腐脑吧。刘伯伯插话说。好久没吃豆腐脑了,馋得很。

芝麻就拿了锅,下楼去买豆腐脑。她有些恼恨自己,昨晚尽做乱梦了,一早晨起来,这脑子就跟豆腐脑差不多。还是怨喜树那个浑球,都是让他给闹的。芝麻拿定主意不给喜树打电话了,说不定在电话里就得跟他吵起来。要是一生气,使唤那些家用电器更得出错了。就说这电饭锅,也真让人烦哩,插上了电插销,还非得按下那小片片才中,家里那么多电器,谁能一样样都记下?比如那个微波炉,东西放进去,还得按一下微波、按一下时间、再按一下大火小火、最后还得按一下启动,箱子里的盘盘才会转起来,时间短了不热,时间长了东西就干了糊了,一丝一毫都不能差。还有那个洗衣机,也是让芝麻头疼的物件,说是电脑控制,那么多个小点点,按错了一个,它就像个死猪似的不动弹。有一次咋弄它,它都不出水,突然间又猛地一震,咣当咣当响,差点把芝麻的魂都吓掉了。去年甜甜她爸给家里买了个35寸的大彩电,就把原先那个20寸的旧彩电“淘汰”了,放在芝麻的小屋里,李阿姨说让芝麻晚上看电视,好长长见识。那个电视遥控器,芝麻拿在手里直哆嗦,心里害怕把那些钮钮按错了,电视机会嘭地爆炸。甜甜的爸教了她好几回,总算能出人影出声儿了,前些日子,芝麻不知按了那个钮钮,就把那么些个电视“频道”都给按没了,河南卫视也不见了,只剩下北京台了。芝麻最喜欢的河南豫剧也看不成了,气得芝麻直跺脚。甜甜的爸说她把遥控器的“系统”弄乱了,等他得空给弄,可他一天哪有空呐,有点儿空他还得“上网”呢。啥“上网”“上网”的,不就一台电脑吗,网都在哪儿晾着啊……芝麻从此一挨着家用电器,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可不敢随便去摸,只怕不小心招惹了它,那家伙又使坏捣乱……

也真是,这城里人的日子,过得太累。是累心。芝麻心里涌上许多的同情。一家家那么些电器,把人都变得像个机器似的。芝麻也快成机器了。可老家没有电器,那日子又咋样呢?外头啥事儿不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没吃的了就去偷,虽说不是个机器,可也跟个牲畜差不多少。村里买得起电视机的人家,晚上挤一屋子年轻人,就跟生产队放电影似的。要说喜树也让人心疼,没敢买个电视机看着玩儿,先紧着把拖拉机买下了,也是为干活用的哩……

芝麻吁了口气,要是让她在当机器和当牲畜之间选一样,她还真不知道该选哪样。

芝麻端着锅,在电梯里见着小兰,冷着脸没跟她搭腔。

电梯到了一层,芝麻刚走出大门,碰上二门的一个湖南小保姆,名叫春娥。春娥刚从老家出来不久,倒是嘴甜,见了谁都叫得亲热。看样儿春娥是去买菜,手里拿个塑料条编的篮子。春娥一把挽住芝麻的胳膊,凑到她耳边说:芝麻姐姐,我正要问你点事儿呢,你到北京时间长,能听懂北京话吧?

芝麻笑着说:别提了,刚来那会儿,啥都听不懂,接个电话,那人说是科技大学,我写下来是个啃鸡大学,我说话人家也听不懂,闹的笑话多了。

春娥的嗓子突然变细了,说:那你现在懂了啵?我问你,啥叫“这人挺贼的”?是不是说我是个贼呀?他们要是敢说我是个贼,我就去告他们!

芝麻给她弄糊涂了:谁说你是贼了?他们说话得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是,就是诬……什么陷吧……

春娥气呼呼的:主家的人在客厅里说我呢,让我听见了。他们说:这姑娘挺贼的。

芝麻一时真的不明白“挺贼”到底是个啥意思。想着李阿姨还等着吃豆腐脑,就说你再问问别人吧,先别着急啊。我也帮你问问。芝麻走到早点铺,碰巧遇上个三门的安徽保姆,趁着等人盛豆腐脑的功夫,芝麻赶紧问那个安徽阿姨,北京话说“这人挺贼”,是不是说这人是个贼的意思。安徽保姆点头说,在她们老家,贼就是小偷的意思,肯定没有错的。北京话嘛她就不知道了。芝麻打上豆腐脑,不敢再耽误时间,赶紧往楼上奔。

芝麻一进门,看见丹妮已经起来了。芝麻一边张罗着给李阿姨盛豆腐脑,一边跟丹妮打招呼,说大姐今天起来咋这么早呢?星期天还不多睡会儿?丹妮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说:还问呢,一大早就来电话,把我吵醒了。芝麻附和着说:这人也是的,一大早打啥电话呀。丹妮说:是找你的!

芝麻吓一跳,转念一想,该不是喜树给她打电话了?

是喜树吧?她小声问。

哪呀——丹妮把声音拖得老长。是个——女的,听口音,像是河南人。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嘛,不要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你那些老乡。

芝麻一勺下去,豆腐脑溢在碗沿儿外了。

丹妮往洗手间走,一边说:那人说她就在北京,一会儿还打来,你可告诉她啊,以后没事儿少打电话。李阿姨也跟了一句说:是啊,这是个安全问题,可大意不得。

会是谁呢?芝麻在厨房里忙乎着,心里直打鼓。老家在北京的人,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再说,没事儿谁愿意花钱打电话呀,准是有事儿了。可谁有事儿找芝麻呢?芝麻又不做买卖也不开公司,真是有人求到芝麻头上,就剩下借钱一件事儿了。芝麻才不借呢,芝麻攒下的那些钱,等下个月麦收,就得带回家去还账。求芝麻办啥事儿都行,就是不能借钱,钱一借走,十年八年也回不来了。

这天上午,芝麻觉得客厅墙上挂钟上的针,就像电池快用完了似的,走得那个慢。芝麻用吸尘器吸地板,找不着电插销了;芝麻洗衣裳,洗衣液一下子倒多了;芝麻洗菜,把烂叶子留下把好叶子扔了;芝麻从米箱里舀米,记不住舀了两勺还是三勺……芝麻想坏了坏了,万一是娘病了爹病了弟弟妹妹有灾有难了,这千里地,长了翅膀也飞不回去……

丹妮进厨房来拿杯子,瞧她一眼,说:郭呀,你就经不住一点事儿,不就是个电话嘛,至于这样呢。我看你呀……

她把话打住,不往下说了。

我咋了?芝麻愣愣地问。

我要不说,你又该犯嘀咕了。我看你呀,这么说吧——丹妮的两条细眉,像两片柳叶儿,被风吹得一扬一扬地:我看你,好像是一个人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我家,还有那一半,留在河南驻马店呢。要是用书上的话说,就好比一个人身心两处,身子和心思是分开的,你的身子在北京,可是心呢,从来都在你自个儿家。我说得对不对?

芝麻不吭声。她想甜甜的妈到底是有文化的人,眼睛咋这么尖哩,一下子就把人的心看透了。叫她这一说,芝麻忽然明白,自己真就像她说的那样,身子在北京,心呢,连一半儿也没在这。在哪儿呢?在河南赵庄。

要说也是呐。芝麻胡乱应着,赶紧把话岔开去:大姐我问你点事儿吧,北京人说“这人挺贼的”,是说这人是个贼么?芝麻就把刚才遇着春娥的事儿说了。话没说完,丹妮就仰头大笑起来,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说:我的天,这哪儿是哪儿呀,北京人说这人挺贼的,是拿贼的眼睛来打比方,意思是说这个人挺精的,像贼一样鬼心眼儿多,不是说这人是贼,绝对不是,这回知道了吧?

芝麻也笑起来。笑着笑着,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张一块钱的人民币。

对了,电话该是凤打来的吧?前几天孕检那会儿,她给凤留下个电话号码,就写在那一块钱上了。当时真是犯傻了,就不会说记不住么?可芝麻天生是个笨人,芝麻不会编瞎话。要真是凤来的电话,凤找芝麻准保有事儿。凤那人,打小就有点儿“贼”……

刚想到凤,电话铃就响了。芝麻抢着去接,一接,真的是凤。芝麻等了好半天的电话,却原来是凤,芝麻觉得有点儿失望。凤的声音听上去怪热乎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芝麻。芝麻听了一会儿说,凤你有啥事儿就说吧,我还得做午饭呢。凤嘻嘻地笑,憋尿似的,又扯一会儿,才哼哼呀呀地说到正题儿上。芝麻听得费劲,把话筒使劲儿按在耳朵上,按得耳朵都疼了,也听不明白。有一阵子好容易听清了,又觉得肯定是自己听错了,再问一遍,凤又说了一遍,芝麻心里一冷,拿着话筒的手臂就举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凤说的事,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村西头的那个杏儿,就是凤的干爹家的儿媳妇(排下来,也算是喜树家二叔的干闺女),怀孕都5个月了。杏儿前几年生了一个闺女,第二年又生一个,还是个闺女,杏她男人不让杏儿去结扎,非让杏儿生第三胎。可村里乡里计划生育查得紧,育龄妇女每三个月得交一份孕检证明,杏有了身孕,这孕检哪能通得过,证明交不上,超生就露馅了。杏的男人想了一个招儿,他对村干部说,他带着杏外出打工去了,其实呢,男人把杏带到了安阳的一个亲戚家,想让她在那儿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回村去。这叫做生米做成熟饭,孩子一生下来,你杨宝拐还能把孩子塞回娘肚子去?只要生下个儿子,认罚认赔咋的都认了。前几天,杏的男人打电话找到了凤,让凤想办法在北京给杏办一个孕检证明,先把乡里的干部糊弄住了,不让他们起疑心多生枝节。叫杏先混过这一关,只要再等上几个月,杏把孩子生下了,就咋的都不怕了……

芝麻说:这事儿你找我有啥用?

凤说:有用啊,这事儿还非得你不中。

芝麻说:我又不是接生婆。

凤说:谁让你接生了,是让你去给杏做个孕检。

芝麻结巴起来:为啥哩?我咋给杏做孕检?那得大夫做。

电话里的凤嚷嚷起来:你咋这傻,是让你拿着杏儿的身份证,哎,就是让你扮成杏儿,你就是杏儿,替杏儿去做个孕检,杏儿就妥哩。

芝麻半天才转过弯来:你这是让我做假骗人哩?

瞧你说的,啥骗人那,是帮忙,助人为乐你上学时没学过?

那……凤你咋不装成杏儿呢?要装你自个儿去装啊。

哎呀,我这阵子不是瘦多了嘛,长得不像,跟杏儿身份证上的照片差远了,大夫一看就查出来了。那天我一看见你,差点儿就把你认成杏儿了,你跟她长的一模一样,就你中。

你可拉倒吧。芝麻有点生气。我不是杏儿,咋能假装杏儿呢?

你这死脑筋,你帮人这么大个忙,人家还不好好谢你哩。

要去你去,我不中,我害怕。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长的不像嘛。哎,你就算帮我吧,人家求到我了,我也没法子。

不中不中。芝麻一口回绝了。我真的害怕。

我陪着你去,中吧?凤那边还没完没了的磨着,就差没说求求你这几个字儿了。

那也不中。我挂了,我得做饭了。

你再好好想想啊。凤都快哭出来了。你说,人家有难处,八百年不求咱一回,要是不给办,以后回村儿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跟人处呢?你说……

芝麻撂了电话,倚在沙发上发呆。丹妮走过来说: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我就知道,你老乡来电话,十有八九,没什么好事儿。

芝麻心想,这电话来来去去的说这么长时间,她这么精个人儿,怕是早就听明白了,还不如告诉她,让她给拿个主意呢。就把杏儿的事,前前后后的都给甜甜的妈说了。

丹妮还没听完,就打断她说:噢,我知道了,打算先斩后奏哇。如今超生的水平也越来越高啦,还知道冒名顶替、互相配合、集体作案呢。

芝麻低着头说:你别说这些我不懂的词儿,你说我该咋办那?

这有什么咋办的?你不是告诉她说不愿意嘛,这就对了。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行了行了,快去做饭吧。丹妮说完,就上甜甜的房间给她检查作业去了。

午饭时,甜甜的妈却当着芝麻的面儿,向老太太报告了这件事。李阿姨一听,面孔就暗下来了,沉着脸对芝麻说:这可不行,作假证是违法的!

刘伯伯纠正说:这不还没做嘛,只是,我们要把事故扼杀在摇篮里。

芝麻端着碗,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下午芝麻擦窗玻璃。玻璃上映出个人影儿,圆脸、细眼、阔嘴,一头短发,刘海齐额——芝麻吓一跳,这不是杏儿么?活活的是个杏儿,连着嘴角上怯怯的笑容,也跟杏儿一模一样。芝麻真要是替杏儿去孕检,大夫还真的认不出。凤这人可精呐,一眼就把芝麻相中了。

芝麻肯定不会去替杏儿孕检的。李阿姨都说了,做假证是违法。这道理芝麻明白。

难的是咋跟凤说呢?凤的身后是杏儿、杏儿的身后是喜树的二叔家、二叔家的身后就该是公爹和婆婆了,公爹婆婆的身后呢?是一个村儿的男女老少。再说,当初来北京打工,还是杏儿的嫂子把自己带出来的呢……

芝麻心烦得很,心里乱得像蓬干草。她把脸从玻璃上挪开了,侧着身擦窗子。她不想看见自己的脸,眨一眨眼,这张脸就变成了杏儿的脸。

杏儿咋这么没主意呢,你男人让你生你就生啊?芝麻在心里骂杏儿。你就是把孩子生下来,又是个闺女你咋办?孩子生下来,好几万块钱的罚款,你拿啥还哩?孩子要吃要穿将来还要上学,养活三个孩子,以后受苦的还不是你自个儿?生生生,农村的人就知道生,生那些孩子有啥用?没看人家刘伯伯李阿姨,养活了四个孩子,有出息的,都走了,上外国奋斗前程,谁能留在爹妈身边守着老人呢?到老了,家里一天都离不开人照顾,还得去请个保姆来侍候。就算身边有个孩子,就像甜甜的爸妈,一天忙成啥样,能顾上老人多少?单位都是竞争上岗,弄不好就被“淘汰”了。要是下了岗挣不来钱,孩子靠啥养活?在城里念书,找个好学校,光是那学费就吓死你,一般人可念不起。甜甜的爸妈对待父母,就是有那份孝心,也没那个时间。芝麻在城里五年,看得多了。报纸上天天说失业待业就业的,但芝麻知道,城里只有一份工作,到啥时候都丢不了,那就是当保姆。因为城里的爹妈,都不愿带孩子;城里的儿女,都没功夫照顾老人。

芝麻一时已经忘了自己当年超生的往事,她在心里一遍遍埋怨着数落着杏儿,怪她不该怀上这第三胎。芝麻想起了村里的那些孩子,没人管没人教的,成天在路边上瞎玩儿,浑身滚得像只泥猴。自打芝麻离开家之后,赵刚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超过70分,燕儿刚上小学一年级,看不出来往后是不是块读书的料,也不知是农村的老师教得不好,还是赵刚和赵燕学得不好。这些年,芝麻出门在外,自己没管过孩子,咋跟人说三道四哩?喜树一年到头种地喂猪,回家来屋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赵刚那孩子才7岁,就会抱柴禾烧锅了,还得浇园子喂鸡鸭,他那学习能好得了?村儿里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芝麻也是这么长大的,长大了能干啥?那些男人出来打工,当个电工都不够文化,就会砌墙垒砖盖房子,要不就到搬家公司给人卖苦力,挣的钱全吃肚里了。就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能找上轻巧的活儿,上饭馆当服务员、上发廊给人洗头啥的,没文化也凑合。可以后咋办呢?结婚生孩子,一眨眼人就到30几岁,到了芝麻那样的年纪,还能干啥?只能当保姆了。如今当保姆也不容易,看个电器说明书都费劲,还想指望人给你加工钱?一个村儿的人都这么稀里糊涂地过,还想生,生你个逑!

芝麻的眼前一个个人影来来回回地晃,全是赵庄的人。她想起到北京后,第一次回老家,有个老太太问她说:你去哪啦?芝麻回答说去北京了。北京在哪哈?在北边儿,远着那。你咋去的北京?坐火车。火车是个啥?着火了还能坐人?用牛拉着还是用马拉?芝麻咋跟她说也说不明白,笑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甩。芝麻去年春节回家,正是农闲时,家家的男人女人,都蹲墙根儿底下晒太阳,晒着太阳就瞎扯,说着谁家的媳妇孝顺、谁家的媳妇厉害;说谁家下了三条腿的牛犊、谁家的母鸡抱了窝……没太阳的日子就聚在屋里打扑克。女人们都来家喊芝麻打扑克去,芝麻说咱玩牌就是玩儿,可不许耍钱啊。人说不耍钱玩个啥意思?芝麻说我没钱。人说你没钱谁有钱啊?你在城里那么些年,早就大款了。芝麻哭笑不得,玩上一晚上,输掉4块8毛钱,输得芝麻直心疼,以后再不敢玩了。不玩牌,也没个电视,黑灯瞎火的还能干啥呢?也不能天天吃了饭就上床吧。芝麻说咱聊天儿吧,你们有啥不明白的事儿就问我。有人就问:我听人说,老王家那丫头进城给人当保姆,说是住别墅里,啥叫别墅?是不是专给人栽树那?芝麻说那哪是栽树呀,别墅是个房子,就咱这样独门独院儿的房子。大伙儿说,咱这样的就是别墅,那还上城里去干啥呀?芝麻给问住了,答不上来了。有人问芝麻,说当保姆挣钱容易,受气不受气?芝麻说那得看运气,东家要是好人,就不给气受。又有人问:听人说,当保姆就像扛长活儿那样,不叫一个桌上吃饭。你那东家,叫你在一个桌上吃饭不?芝麻回答说:我到北京这些年,都跟人家一个桌上吃饭。大伙都点头,夸芝麻有福。有个人插一句:不管咋的,咱再穷也不能让媳妇给人去当保姆,就说那在医院当保姆的,还得给人老头儿老太太洗……洗屁股哩。你们瞧南边儿狗蛋家,盖上新房了不是,可那新房全是狗蛋媳妇,天天给人洗屁股挣下的钱……大伙哈哈大笑,笑得喘不上气儿,笑得芝麻心里好难受。

就是这么些个人,年年月月,除了种下那一亩三分地,成天不是打牌就是蹲墙根,连个广播都懒得听,活该受穷哩。芝麻恨恨地想。还一个劲地生生生,生下这么些人,一辈子啥见识没有、啥奔头没有、啥好日子没过上,生下个人来,这人究竟为啥活呢?以前在老家时,芝麻不想这些。可现在咋就不一样了,芝麻就是不愿想,那脑子自己就转上了。芝麻下辈子假如能重新活一回,肯定就不这么活了。至少不能像村里人活的那个样。她忽然觉得,甜甜的妈前几天说的那个话,也不全对。甜甜的妈说芝麻的人分两半,身子在北京,心在老家,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芝麻惦着家,是惦着自家的孩子,惦着赵刚和赵燕,将来不再像自己这么过一辈子。芝麻才不惦念老家的那些人,她压根儿不惦记那些人,她心里分明是有了瞧不起那些人的意思。还让她去给杏儿做假证,她不就成了跟那些人一样的人哩。

芝麻这一天,就这么七上八下地过去了。芝麻害怕电话铃声响,她发愁凤要是再来电话,她咋说才能断了凤的这个念头。

才一天过去,芝麻的脸就瘦了一圈,是丹妮大惊小怪地告诉她的。芝麻倒是高兴起来。她开始一天三遍地上洗手间照镜子,馒头从两个减到了半个。她想要是就这样瘦下去,不就不像杏儿了么?不像杏儿就不用去替杏儿做孕检了。

这天上午,甜甜一家都上学上班了,李阿姨去医院给刘伯伯拿药,就剩刘伯伯一个人在家。电话铃声突然像只乌鸦一样呱呱叫起来。芝麻故意磨蹭着不去接,铃声响了好几遍,就听到刘伯伯在洗手间喊道:芝麻你接电话呀,说不定是你李阿姨在外头有什么事儿呢。

芝麻只好朝着电话机走过去。刚喂了一声,就听到了凤的声音,芝麻真想一下把话筒甩了,却不敢,拿着话筒,半天没说话,那话筒竟像砖头似的沉。

凤说:芝麻我听见了,是你哩。你就听我说一句,说完了你再撂不晚。昨天晚上,杏儿他男人又来电话了,让我告诉你,你给杏儿做孕检,不会让你白干。他说已经把杏儿的身份证寄出来了,只要你把孕检证办下,他就给500块,亲手交给你家喜树。

咋这多呢?芝麻脱口而出。

不少吧?赶上咱一个月的工钱了不是?凤的声音一下子欢实起来。杏儿他男人这几年一直在郑州捡垃圾,攒下不少钱呢,只要杏儿给他生下儿子,他可舍得花钱。你不用惦记着,他到时候要不给你,我替你要去!

芝麻说:他要给我钱,我更不能去了。我成啥人了?

咦,你看你。凤啧了一声。你这个死脑筋,在北京咋越呆越傻了哩?你成啥人?好人,热心人,讲情义的人。乡里乡亲的,要是见死不救,那才是良心被狗吃了呢。钱是他愿给的,不是你要的。现如今都讲有偿服务,咱不亏心……

芝麻听着,觉得话都让凤说完了,自己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芝麻呀,咱都是女人,你就不替杏儿想想?凤又说。这事儿还真得快办,杏儿的肚子一天天冒尖儿,要是真让杨宝拐发现了,把杏儿绑上去做引产,你想她得遭多大的罪?芝麻你咋不说话呀?你就这么心狠?……你把地址告诉我吧,等我收到了杏儿的身份证,我就去找你,按杏儿的照片,再把你的头发整整,不能叫人发现了……

你别来!芝麻往刘伯伯的房间扫了一眼。我不要那个钱,我也不想变成杏儿。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啊。芝麻说完就把电话撂下了。话筒让她捏得潮乎乎地发黏,手心里全是汗。

刚放下电话,刘伯伯就从他房间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笑眯眯地看着芝麻说:来来来,我给你看一篇文章,写的就是你们河南泌阳的事儿。刘伯伯把报纸在茶几上摊开了,用手指点着一个大标题,说:你看看,这儿——有志不在家贫穷,农家女考上航天大学。来,你自己念念吧。

芝麻一声不吭地把报纸接过来,却不好意思念出声。上学认那些字儿,早忘差不多了,念得嗑嗑巴巴的,叫人笑话。就把报纸铺在膝盖上,埋下头看起来。报上说是一个农村女孩,父母都有病,家里穷得交不上学费,她就用星期天和寒暑假的时间,到处捡塑料瓶子、硬纸壳和废旧物品,卖了攒钱交学费,从小学捡到高中毕业,学习成绩一直排第一,后来终于考上了北京的航天大学……文章有名有姓有乡镇和村子的地名,旁边还有那女孩一张笑呵呵的照片。人家也是捡垃圾呢,咋就能捡成个大学生?芝麻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哭什么呢,傻孩子。刘伯伯在芝麻对面坐下来,拿起一把剪子,把报纸上这一大块给剪了下来。剪下来就递给了芝麻,叫她把报纸收好了,等麦收回家时,拿给赵刚和赵燕看看,说不定能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呢。芝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嗯嗯地应着,把报纸小心地叠成四方块,走到自己房间,拉开柜子,用手绢包好了,压在衣服底下。她一眼看见了柜子里的那个包袱,忍不住打开了,用手轻轻摩挲着里头的东西——那里有一套给喜树的秋衣秋裤,枣红色儿的,经脏又结实。还是春节前陪李阿姨去一个展销会的时候,早早就买下的,花掉了芝麻好几十块钱。有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袖口和领口都带着白色的花边,漂亮得让人眼都花了,裙子是丹妮给芝麻的,说甜甜一次都没穿过,就嫌小了,让芝麻回家时带给燕儿穿。燕儿要穿上这条裙子,全村儿的人都得来家参观。还有一沓子硬皮儿的笔记本和一盒彩笔,是甜甜的爸送的,说是给赵刚上学用……这些东西,芝麻经常在晚上没人的时候拿出来,在灯下一遍遍地看着摸着,那软和那鲜亮那齐整,看一回叫人喜欢一回,看也看不够。包袱越来越鼓了,里头的东西越来越多了,离芝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块淡黄色的包袱皮儿一抖开,眼前就像一片金灿灿的麦地,芝麻闻到了麦子成熟的气味。那是阳光留在麦秸上散发的香气,是麦粒儿溅出的麦浆的香味。芝麻把眼闭上,也能看见刚和燕儿在麦堆上蹦着跳着的情形。芝麻合上了包袱,就去看墙上的挂历,麦收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还得给爹娘给公婆再买几身儿衣裳才行……

500块呢,芝麻脑子里跳出凤的声音。500块能给全家买下多少东西?最起码买下拖拉机的两个轮子,能给刚和燕交上一年的学费。平常日子,挣下500块钱,得养活两口大肥猪30只大公鸡呢,是芝麻在城里干一个月的工钱……

芝麻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丢了东西似的。

就是那天晚上,刚看完新闻联播,电话铃声又响了。芝麻不接。李阿姨在家呢。家里的电话,多一半是找甜甜的妈,丹妮只要一接电话,说起来就没个完。

李阿姨拿起了电话,听一会儿,对厨房喊:小郭,你的电话。

芝麻在厨房探出脑袋,一个劲跟她摆手,李阿姨不明白,又喊一声。芝麻轻手轻脚溜到李阿姨身边,贴着她耳朵问:男的女的?李阿姨大声回答:男的,我一听这河南口音,知道准是喜树打来的。说着就把话筒塞到了芝麻手中。

喜树?芝麻心里一颤。喜树到了是来电话啦?忙着拿过话筒,只听见里头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冲着芝麻的耳膜吼道:芝麻你能耐了你!家让你办个事儿,咋就这费劲哩!

芝麻的嘴唇哆嗦一下,没来得及喊声公爹,那声音又说:杏儿有了难处,理该大伙儿相帮,他家就是不给钱,咱也得给办。不就是坐一趟汽车么,也不叫你走着去!

趁着他喘气儿的功夫,芝麻赶紧插话说:爹,不是我嫌麻烦,是杏儿的事,这么干不合法……

爹打断了她:啧,天下哪有那些合法的事?你生燕儿的时候,也说不合法,现在不都长这大了?在乡里,人情就是法,你得明白,咱这的法,跟北京那地方的法,不一回事儿。

芝麻的心咚咚跳,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她说:杏儿该去引产,要不,将来生下了,罚那多钱,不值当。这钱要留着,给她家老大老二上学用,多好……

公爹的声音更加怒气冲冲:她家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就给我说一句,你去是不去?去了,咱全家都舒坦;你要不去……我和你婆婆,在村儿里咋还有脸见人哩……

芝麻拿着话筒,半天没吭声。那头喂喂地喊,喊了好一会,芝麻才搭腔说:喜树呢?我跟他说句话啊……

他干活去了,你跟他说,没用。你要再不听,我找你娘家人说去!你要不去,你……我看你以后咋有脸回来……

芝麻眼泪一下儿就涌了上来。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眼前模模糊糊的,一时竟看不清电话机的位置了。甜甜的妈快步走过来,把话筒接了,叹口气说:哎呀,你们河南人也真是的啊,集体轮番轰炸,够顽强的呢。看来,你要不去扮演一回杏儿,弄不好就得给开除村籍喽……

李阿姨点头说:要不报上老批评河南人,这一次,我算是领教了。

刘伯伯放下报纸,纠正李阿姨:不要老说河南人河南人,这是中国的普遍现象……

一家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芝麻一句也听不见了。她走回厨房,在小凳子上坐下来,用手掌捂着脸,想哭又哭不出,一肚子的气没处出,要是个高压锅,就该炸了。

这河南人是咋的了呢?芝麻恼恨地想,忽然记起刘伯伯有一次告诉她说,河南省的人口,已将近一个亿了。一个亿到底是多少,芝麻想像不出来。该是像闹蝗虫时候,满天空呼啦啦地就像来了沙尘暴,虫子落在地上,把麦苗盖得黑压压,看不见一丝儿绿了。芝麻春节回家,那火车车厢就像个大麻袋,把人塞得透不过气儿;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全是人,比村头那个养鸡专业户的鸡场还挤。有一次芝麻买不上票,硬是从驻马店站了十几个小时到北京,站得腿都肿了,是憋尿憋的。在火车上可不敢喝水,喝了水上不成厕所,那车还没开,厕所就被占领了,里头能挤下三、五个人。芝麻每次坐火车回老家,都把带回家的钱,贴着脚底板藏在袜子里,袜子再穿在鞋里头。虽说走路有点硌脚,可每走一步你都能知道它在那儿,心里踏实,比缝在衣服里还保险呢。有个外村儿的老乡,把钱缝在秋裤的肚子那儿,半夜一迷糊就让人给掏了。你想那小偷该多厉害。芝麻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人,芝麻只知道那么多的人,大多都是穷人。穷人争一锅饭吃,谁都吃不到嘴,吃不到嘴就偷就抢。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才不是,兔子饿急了,哪儿有草就吃哪的,管你是老乡是亲戚呢。前些年,芝麻那个村儿的高压线被人割走了,从村里一直割到乡里,割得那叫利落。芝麻家刚盖上新房,村里就断了电,全村人多半年使不上电,黑灯瞎火的,一直熬到县上拨了钱,重新给拉上电线。明知那贼就在眼皮子底下猫着,你没当场抓着,只能干瞪眼。你骂不死他,他装听不见。有一年芝麻家喂个猪,养到一百多斤儿,快出栏了,村里来个剧团唱大戏,家里人轮流守着猪,不敢听戏去。到了唱戏的最后一夜,芝麻忍不住去听了戏回来,实在困得不行了,倒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怎么也推不开房门,喊后院的人来看,见房门被铁丝从外头拧上了,贼把猪偷了,还不忘把人关在里头不叫你追。再说村东头那个叫坯头的傻子,养着一头耕地的黄牛。坯头跟牛睡一屋,就怕人把牛偷了。可坯头一睡觉就跟死了一样,啥动静也听不见。有人给他出个主意,教他每晚睡觉之前,在牛的两个犄角上栓上两根绳,然后把那两根绳分别拴在屋两边的柱子上。这还不够,再在牛腿上绑一根绳,拴在了坯头睡觉的床腿上。坯头有时也不傻,夜夜都照这法子办。有一晚,贼果然就来了,贼不走前门,在后墙上掏个大洞,人钻进来,把牛角上的两根绳儿不慌不忙地解了。凿了墙洞又牵牛,这么大动静,坯头还只顾打鼾做梦。幸得那贼没看见牛腿上还有一根绳,牵起牛要从那洞里出去,牛腿上的绳儿拽着坯头的床脚,把床一块儿拽到了洞口,床出不去,一挣一挣的,坯头的脑袋被牛尾巴甩得疼,才算把他给闹醒了。睁眼一看,后墙上好端端的出了个大洞,慌着钻出洞去,那贼早跑得没影儿了……

这种事,在老家稀松平常,就像鸡屎牛粪,一捡一大堆,说也说不完。芝麻一想起来,心里就恨得冒火。按芝麻的看法,这样的坏人抓起来,一个个都该枪毙了才解气。

芝麻把脸从手掌中抬起来,揉了揉眼。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蹿动,一拱一拱的,闹得她胸口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她站起来,觉着腿有点儿酸,脑子倒是像刚睡醒一个好觉,透亮透亮的清楚着呐。

不管咋说,芝麻可不想给农村人丢脸。她不愿让刘伯伯一家人瞧不起河南人。这一回,她偏要跟赵庄的人较较劲儿。她好歹在北京呆了五年,她知道自己该咋办。

第二天早晨,芝麻等一家人吃了早饭,洗净碗筷,把几间屋子的卫生收拾利索了。然后从自己房间拎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到客厅里,低头叫了一声李阿姨。

李阿姨抬起头,不由吃了一惊,她看看芝麻,又看看地上的编织袋,问道:

小郭,你这是干嘛?

我要走了。芝麻回答,眼睛仍看着地板。地板被她擦得那么光亮,比老家的锅台还干净。她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说谢谢李阿姨一家人,三年来对她的关心,让她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她想说她也不愿意离开这儿,但如果不走,凤和老家的人,就会没完没了地找她,逼着她去做孕检做假证。她是没有办法才走的,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躲到一个凤找不到她的地方,凤就不会再来电话了……这么多话都堆在嘴边,却不知先说哪一句。

刘伯伯费力地挪着助步器,朝她走过来,颤颤地说:你要走?为什么?

我走了,凤就找不到我了。芝麻说。

大家都愣在那里。丹妮这天没上班,在家写文件,这时也走了过来。听了芝麻这句话,丹妮却不知为什么咯咯地笑起来。

但丹妮的笑声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电话铃声像一只报晓的公鸡,催着芝麻出门。芝麻说:你们听,凤又来了,我说不过她,我不想跟她说话。

丹妮把电话拿起来,芝麻已经转身去开门了。丹妮在芝麻身后大喊:你等等,这是你家喜树的电话!你要走,也等接完电话再走啊。

当真是喜树?芝麻站下了。你可问清楚了,这一回,怕是我亲爹来电话了。

真的是喜树,他都说了,他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么?丹妮都有点急了。

芝麻慌慌地把东西放下,抓起话筒那会儿,她心里忽地涌上那么多的委屈,一种酸酸涩涩的说不上来的滋味,堵在了胸口。她真想骂一声喜树你个浑球,你开着拖拉机成天在外头瞎晃荡,美不死你!到现在才知道来个电话。再晚一会儿,你就找不着我哩。可她只叫了一声喜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她只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像一口大钟在耳边嗡嗡地响着。她听见喜树说,芝啊,我问你一句话:你是杏儿么?

芝麻答道:我不是杏儿,我是芝麻。

那个声音震得芝麻耳朵疼:我不叫你变成杏儿,你不是杏儿,你是芝麻,明白不?

芝麻嗯了一声,嗓子像是被啥东西堵住了。

喜树又说:你别管那事儿,这儿有我哩。

喜树又说:要是能倒回去七八年,咱也不能把燕儿生下了。

喜树还说:其实杏儿也不愿生,她不会怨你的。

喜树还说:芝啊,你听着的吗?你倒是说话呀。

芝麻心里坠着的那个秤砣,忽地落了地。芝麻脚下踩着的棉花,变得像雪地一样瓷实。芝麻忽然间冲着电话大声嚷嚷说:喜树,你买下个拖拉机,咋不告诉我一声呢?

喜树咳一声说:你咋知道来?

芝麻说你别管我咋知道,反正我是知道了。

喜树嘿嘿地乐。喜树说,不告诉自有不告诉的道理。一是怕她担心家的钱不够,硬拦不让买,反误了农时。喜树说,这多年,咱家有犁铧有耙子,就是缺个四轮拖拉机头,翻地耙地都得跟人借车头。这回自家有了拖拉机,拉化肥拉种子运粮食,麦收一完想啥时翻地就翻,再也不用求人了,这不比买个啥都强哩。

芝麻不吭声了。她想喜树说得也对,这些年,一到农忙的时候就发愁,你借人家的拖拉机,可人的车头没空,你就得等着人家使完了,再给你使,等来等去,农时等没了不说,还欠下人情。芝麻多少年就想给喜树买个拖拉机,可家没钱,只敢想不敢做。

那“二”呢?芝麻追着问,她还是不想轻易放过了喜树。

那个二嘛……喜树吞吐着。二是想……是想等你麦收回家时,我开着拖拉机去驻马店接你,吓你一跳,叫你高兴个死。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儿,给你一个惊喜。

还电视呐,就你会哄人哩。芝麻嘴里嗔怪着,心里猛地辣辣的热了。忽然就想起那年回家,把家里的活干差不多了,抽一天空儿去走娘家。到村口遇上了朵儿,朵儿问芝麻去哪,她说去走娘家。朵儿说:你还有娘啊?芝麻说:谁没娘呢?朵儿说:你有娘,你娘咋不给你家拆洗被窝,你家的被窝咋那么脏哩,也不知道洗洗。芝麻说我娘有病,隔着一条河,哪有功夫呀。说完芝麻就去了渡口。一路上想着朵儿的话,越想越不对劲,心里那个别扭。看完了娘回到家,劈头就问喜树:我说,朵儿上咱家走得挺勤啊?她咋知道咱家被窝脏啊?你给我说明白了!喜树摸不着头脑,回答说:我睁眼就起来干活,两个孩子急着上学走,能吃上饭就不错了,那被窝一年也不叠一回,就那么掀在床上,谁来家都看着了,我咋知道朵儿就留了心哩。芝麻不依不饶,她说为啥就朵儿知道咱家被窝脏了哩,谁知道她在咱家被窝里干啥事儿了?喜树生气了,说你别没事儿找事儿啊,你不在家那么多年,我要是不规矩,别说是个朵儿,花儿叶儿都该找遍了。喜树气得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赵刚和燕儿都叫唤起来:朵儿没来咱家,哪个女的也没来咱家……

芝麻细想起来,觉得喜树也真是不易哩。这么多年,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娘,夜夜的被窝都是凉的,连个暖脚的人都没有,可喜树从没怨过芝麻一句话。芝麻忽然记起来,等回老家前,千万别忘了上街扯些布,让裁缝做上两个被套,带回赵庄去,就像城里人那样,往被窝上一套,就不用回回拆洗缝线了,又干净又方便哩,让喜树也提高一下“生活质量”。这么个不喝酒不赌钱的喜树,一心就想买台拖拉机,能算是个过份的事儿么?

可芝麻偏不这么说。芝麻对着电话大声地问喜树:那买拖拉机的钱哩,你跟谁借了?等家里欠下的那些账都还上了,再买不行?你急啥急?

喜树一点儿不急,稳稳当当地答给芝麻说:前些日子猪的价钱好,我卖猪得了两千多,又跟我弟弟借了三千,凑凑就够了。你想想,先把拖拉机买下了,干啥都方便,不比等着强?你算算,哪样划得来?家里原先该人的账,我跟人说了,人说先把利息给了就行……

芝麻仍是不依不饶:那车斗呢?买得起马你配不起鞍,买个车斗还得两三千块呢。

喜树的声音就有些结巴起来。喜树说车斗嘛,车斗好说。等下半年咱家老母猪再下了羔子,我把猪养大卖了,车斗的钱就有了。眼下嘛,眼下我钉个木头板架子车,安上两个旧胶皮轮子,叫拖拉机拉着,也一样好使哩……

芝麻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芝麻说:我要是不给杏儿家办事,麦收我咋有脸回呀?

喜树一时被难住了。喜树说:那就不回了,我花钱雇联合收割机收麦子,也中。

芝麻说:那秋收呢?

喜树说:秋收也不回了,我有拖拉机了,我跟人换工。

芝麻说:那春节呢?春节也不回,我就一辈子呆在北京,再不回赵庄了。你再找一个能给你拆被窝的人吧。

喜树不说话了。他好像还没想过这个事儿。等了好一会儿,芝麻听见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喜树说:不回就不回,等我再挣下钱,我上北京看你去!

芝麻放下电话,坐在门口的编织袋上出神。她想还是喜树明白事理呢,有了喜树这句话,她就不怕了。但她走还是不走呢,要是不走,凤的电话又快来了呀。芝麻忽然后悔当初生下燕儿后,为啥不去结扎呢。她不该相信婆婆的话,婆婆说女人一结扎人就废了,后来李阿姨告诉她说,那种看法真是无知得很。芝麻要是结扎了,就不用每三个月去做一回孕检,能省下不少钱呢。芝麻要是早早地结扎了,凤也就不会给她找下这个麻烦了。

很多事情,为啥都得绕上好大一个弯儿,才能明白过来哩?

李阿姨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说:好啦,这回踏实了吧。把包儿拿回你屋去,该准备做午饭啦。

芝麻迟疑着,仰着脸问:我不走,那要是凤再来电话,可咋办哩?

全家人忽然都哈哈大笑起来,弄得芝麻有点发懵。

李阿姨板着脸说:你看你,说你是个傻郭,我看真是没说错。你怎么就不懂得一点儿斗争策略呢?难道你还用真走,才能把杏儿的事躲过去么?我教你个法子吧,你愿意不愿意,也只能这样了。从现在开始,三五天之内,有电话响,你就别接。家里的人都听好了啊,谁接上电话,有人找小郭的,就说小郭走了,不在这里干了。对方如果问小郭去哪儿了?回答说不清楚。大家听明白了?

都说听明白了。丹妮笑着又加一句:这回轮到咱集体作案了。

芝麻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想想自己确实是够傻的。这一招,可把凤和杏儿还有公爹,全给治住啦。到底还是城里的人“贼”啊。

芝麻走进厨房去,一边淘米择菜,心里却被一粒细细的沙子硌得慌:就算照李阿姨说的办,芝麻不也说了瞎话么?只不过骗的是凤和杏。像凤那么精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芝麻是故意为了躲她,才“走”的呢。凤那张嘴是不会有好话说给杏儿听的,公爹还不定怎么生气咧。要不了三天,全村儿的人都会知道芝麻是个坏良心的人。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没法说清了。

一年多了,芝麻就盼着麦收时能回家,麦收眼看快到了,她却回不去了。

一条命还没出世,说不定就没了,也真是可怜呢。芝麻轻轻叹了口气。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是图个啥呢?她问自己。人生下来若是受苦,莫不如不生哩。转念一想,心就狠了起来。

芝麻有些发愁地望着窗外。城里的楼房叠着楼房,汽车追着汽车,人挤着人。灰灰的天空,往南望去都是云。她觉得赵庄突然变远了,远得生分哩,她找不着自家的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