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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去维多利亚

徐奋斗要去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岛,在温哥华城以西几十公里外的海上。英文名字叫做victoria。那个大岛上有一所大学。从夏至曾写给徐奋斗简略的信中所描述的情形看来,他在那儿过得挺滋润。

徐奋斗直到52岁快要退休的年龄,总算得到一个机会,参加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名目的代表团,从中国到加拿大去公费考察,先到东部的多伦多和渥太华,然后是温尼伯和埃德蒙顿,最后一站到达温哥华。徐奋斗一听说旅程中有温哥华,心情就像炉子上的一壶水,一下子烧到了沸点。他几乎就是为了去温哥华才参加这个考察团的。因为到了温哥华就意味着能到达维多利亚。行程确定后,他马上就给夏至打了长途电话,夏至的声音也很激动,夏至说你来你来,从温哥华到维多利亚的飞机票,我给你出。不过,对于徐奋斗来说,维多利亚就算是个海上乐园,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对出国考察本来就没有特别的兴趣,旅游卫视天天都播放外国风光,看来看去就是那么回事。而徐奋斗要去维多利亚,仅仅是为了看望夏至一个人(不过夏至前些年已把他全家都搬过去,只好连同他的家人一起看望了。)。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而又单纯,弄得他参观温哥华都没了兴致。他急于去维多利亚见他的老朋友,准确地说,是当年北大荒的患难之交。所以,即便此行中没有温哥华,只要到了加拿大的国土上,他就是自费,也会去维多利亚亲眼看一看夏至的。

算起来,自从他和夏至各自离开北大荒以后,已经有近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知青大返城那一年,他回了哈尔滨,夏至回了上海。回城后的那些年,上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就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持久战,烽火硝烟不进则退,谁也顾不上谁。十年八年过去尘埃落定,夏至已在上海一所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徐奋斗也在哈尔滨一个区政府当上了处级干部。那次北大荒知青下乡25年纪念活动,使他们意外地取得了联系。此后常有电话往来。又过了一年,夏至去加拿大读博士,读着读着就留在了那个岛上的大学当上了副教授,还经常到世界各地去参加学术会议。想必如今的夏至肯定学问大了,但徐奋斗搞不清夏至究竟研究的是个什么专业,也没有兴趣知道。夏至只是他的哥们,仅这一条就够了。

去维多利亚的路上

从地图上看,维多利亚岛与温哥华城只隔着一道海峡,但要想穿过这个海湾,不是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得坐船或是坐飞机。徐奋斗刚一到达温哥华,领事馆的人就通知他去取从维多利亚寄来的飞机票。徐奋斗给夏至打电话,说飞机票太贵了,不如坐轮船吧。他已经跟团领导说好了,把回国的机票时间改签一下,推迟三天回国,就是坐船他也要在岛上呆两个整天呢。夏至在电话那头急迫地说:你一定要飞过来,难得有这个机会,这片海湾的风光真的很好看。咱俩谁跟谁啊,不用客气的。徐奋斗心里一热,他想夏至还是当年那个哥们,这种交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就像冻在冰箱里的鲜肉,只要不停电漏电,几十年都不会变质的。

徐奋斗把温哥华的参观项目,心不在焉地对付了个大概,然后在一个星期五的中午,在团里翻译的指点下,先坐巴士然后换乘飞机——去维多利亚。

去飞机场的路上,路过唐人街,他看见许多西方人聚集在几家中餐馆门口,手里举着一些英文的横幅,像是在静坐的意思。徐奋斗基本不懂英文,恰好旁边座位上坐一个黑发少女,长得像华人。他就问那个姑娘,那些横幅上写的是什么。姑娘用一种外国人说汉语的腔调告诉他,那是西方人在抗议中国餐馆活杀龙虾。他脱口而出:不活杀龙虾,那肉就不新鲜不好吃啊。姑娘睥睨他一眼说:应该用无痛苦的方式,让它体面地死去。

徐奋斗不再说话。他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凡事都有点小题大做。在加拿大考察半个月,一路看下来,所谓西方发达国家其实也不过如此。多伦多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高的电视塔,还不如上海的东方明珠醒目呢。那些高科技企业的现代化流水线,如今国内的独自合资企业也都一样。徐奋斗这次出国,印象中只是觉得加拿大乡村的农舍,一座座都像别墅似的漂亮干净,国内比不了。十几天的参观途中,上车下车购物吃饭,睡不了午觉,一整天人都犯困。

他被机场的工作人员带到飞机跟前,才发现那是一架极小的飞机。在停机坪密密的机群中,就像停车场上塞了一辆自行车。机上连驾驶员在内一共只有11个人,连个空姐都没有。座位都是单人的,分两侧单列,机舱比巴士窄了一半多。飞机很快就起飞了,刚飞了几分钟,窗子外面就变蓝了,那窗子小而低,一垂眼就见蓝色的海水在飞机下像一幅绸子抖动着。飞机好像贴着海面在飞,浪花就要溅到窗子上来,徐奋斗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船上,有一点轻微的眩晕。

他把眼睛闭上了。他是去看望夏至的,不是来看海水。

但此时徐奋斗的脑子却如同海水翻滚,起伏的蓝绸子里,浮上许许多多有关他和夏至的事情。在去维多利亚的路上,不,是空中——徐奋斗觉得在整个海上的天空中,只有他和夏至两个人。

为什么要去维多利亚

徐奋斗始终记得,他与夏至的友谊,缘于一只烧鸡。烧鸡这个词听起来有些不雅,吃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三十年以前,烧鸡属于珍稀动物。尤其在徐奋斗食量奇大的青年时代,烧鸡对他有着几乎致命的诱惑。北大荒留给他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与食物有关的。

徐奋斗和夏至同在一个连队,但不是一个班组,平时没有太多来往。那年冬天,徐奋斗在脱谷回连队的路上,听人说起夏至就要回上海去探亲了。他追上夏至,厚着脸皮请求他从上海回来时,火车经过德州,能不能在站台上给他买一只烧鸡。徐奋斗只是那么一说,夏至顺口就答应了。没想到的是,夏至过完春节回到连队,果真给徐奋斗带来了一只德州烧鸡。夏至把烧鸡包在一只塑料袋里,悄悄交给了徐奋斗,否则让宿舍的男生闻到了味儿,肯定连根骨头都剩不下了。徐奋斗接过塑料袋,第一件事情是躲到厕所里,把那只烧鸡彻底检查了一遍,果然连一只翅膀都没少。徐奋斗觉得夏至很够意思,如果是自己,一路上要做到不动那只烧鸡一根毫毛(鸡毛是没有的,哪怕先揪下个鸡脑袋尝一口呢),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柱子回哈尔滨,徐奋斗让柱子给带几根红肠,等柱子回到连队把纸包打开,红肠不见了,只剩下一根油腻腻的绳儿。徐奋斗因此对夏至有了些另眼相看的好感。不过徐奋斗试探着把买烧鸡的钱给夏至,夏至竟然一点都没推辞就收下了。所以徐奋斗在心底里认定夏至还是个上海人。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使得徐奋斗忽然又觉得,上海人天津人其实也没啥。那天徐奋斗一个人跟着一辆胶轮拖拉机去河滩拉沙子,遇上另一个连队外号叫“白毛子”(那人是个少白头)的宁波知青,同几个人在那里装车。徐奋斗的拖车经过的时候,白毛子故意高高地扬了一锹,沙子迷了徐奋斗的眼睛。徐奋斗就开口骂了白毛子一句。那句话肯定是骂得比较难听,否则白毛子也不会那么愤怒。白毛子当即跳上了徐奋斗的车斗,挥着铁锹就朝徐奋斗砍过来。徐奋斗一看不好,跳下车撒腿就往场院跑。白毛子紧追不放,徐奋斗冲进场院的小屋,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他抓起窗台上的两只暖瓶就冲着白毛子扔过去,暖瓶没打着白毛子,徐奋斗就扔碗筷板凳,屋里所有的家什都被他当成了武器,却仍然没有抵挡住白毛子疯狂的进攻。徐奋斗转身就往屋外跑,白毛子抡着铁锹砍过来,徐奋斗只觉得额头上一麻,肿胀的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用手一摸,摸一手血。他捂着额头跑到场院上拼命大喊,白毛子又追上来。徐奋斗心想今天肯定要壮烈牺牲了,自从下了乡,他看见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只不过今天的牺牲实在是轻于白(鸿)毛。这时突然从场院的房后窜出个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当当响的链轨轴,横着身子拦住了白毛子的去路。徐奋斗从手指头的血缝缝里看见了戴眼镜的夏至。他大喊:夏至救我!

夏至用徐奋斗听不懂的那种南方鸟语,跟白毛子嘀咕了几句。白毛子叽里呱啦地嚷嚷着,然后声音低下去,最后竟然把铁锹扛在了肩上,转身扬长而去。

战事平息得出人意料。就像一场戏刚演了个序幕就结束了。徐奋斗这才知道,夏至最近在场院选麦种,刚才正在房后解手,所以杀出来晚了点儿。夏至用清水为徐奋斗细心洗了伤口又用纱布包上。最重要的是,夏至没有让徐奋斗赔偿屋子里被砸坏了的那些东西,倒让徐奋斗有点意外。过了些日子,徐奋斗又在河滩上遇到白毛子,白毛子冲他友好地点点头,说了一句:要是早点晓得你是夏至的朋友,我肯定不敢打你的!

徐奋斗为了感谢夏至,就从家属区独自偷了一只肥鸡,拿到场院里,对夏至说,是他从老乡那儿买来的,杀洗炖熟,然后与夏至两个人分享。那是徐奋斗偷的第一只鸡,其味之香肉之鲜,令徐奋斗至今一想起来,依然涌上一种即刻昏厥的幸福感。偷鸡是一件充满危险的工作,很费了徐奋斗的一番心血。加上场院的那场血战,所以徐奋斗和夏至的友谊,是用鲜血凝成;虽然没当过兵,但徐奋斗一向都把夏至当成战友看待。

飞机飞得那么低,从海面上掠过一个绿色的小岛,然后又是一个。从空中看去,小岛就像一片片绿色的浮萍,蓝天白云都凝固不动了,只有绿绒绒的浮萍在漂流游荡。飞机几乎擦着岛上的树梢飞过,像一只轻盈快活的银色大蜻蜓。

现在徐奋斗知道了夏至所在的那个大学,离温哥华有着40分钟的飞行距离。他根本没有心思观赏海上的风光,只想快点到达那个叫做维多利亚的地方,与夏至痛痛快快重聚。

维多利亚宠物

维多利亚的飞机场,是从水里升起来的。

在接飞机的人中,离老远儿,徐奋斗一眼就把夏至给认出来了。尽管夏至的头发少了许多,已经有些谢顶的意思;尽管夏至的面孔呈现出与教授很不相称的黑红色,分别二十多年后,徐奋斗仍然毫不含糊地认出了他昔日的战友。他拼命地冲着夏至挥手,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了夏至跟前,然后是拥抱,毫不犹豫地不假思索地紧紧地拥抱——在狠狠地拍打着夏至后背与肩膀的那个瞬间里,他忽然发现只有到了外国,才会像外国人那样拥抱。松开手之后,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傻傻地嘿嘿地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了。

你胖了许多啊……夏至说。

心宽体胖嘛。徐奋斗说。如今想吃啥就有啥,哪里像在农场的时候,一天到晚像个饿死鬼投胎……

真不敢想像,你会来这里看我,当年的荒友,就你一个人到维多利亚来了。

那是。这里差不多就是天涯海角了,哈哈,搞得像老情人似的。

二十多年了,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呢?

是啊,怎么说过就过去了呢?

两人说着话,走到停车场,上了夏至的小汽车。徐奋斗留意看一眼,见汽车的式样很一般,看不出是什么牌子。汽车一启动,一溜烟就钻进了树林,公路在树林里盘旋,半天不见一个人影,不像是去一座城市,倒像是去打猎似的。路边一簇簇一蓬蓬的鲜花,一片红一片紫,森林里有了星星点点的红叶,如同光斑跳跃,晃得徐奋斗的眼睛发花,脑袋都晕了。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咱们坐着“热特”一块儿去加工厂拉面粉的事儿么?徐奋斗兴致勃勃地说。下午拉着一车面粉回来,走半道那车的车轴断了,猛一下就翻了车,咱俩都摔到了沟里。一袋面粉死沉死沉地压着我的腿,我好容易把口袋挪开了,坐起来一眼就见你直挺挺地躺在一边,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全被面粉烀住了,一身儿白色,就像被雪埋了似的,我吓得也不会动弹了。你知道我当时觉得你像个啥吗?徐奋斗侧脸问。

像个……像个大夫?至少也像个手术台上的麻醉师吧。夏至回答。

哪呀,你就像一个生物课上用的石膏模型人……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老乡说的白衣无常吊死鬼儿……徐奋斗说着就憋不住乐,一边乐着一边继续说:我赶紧把你脸上的面粉都扒拉开,你,你开始喘气儿了,我想这不还没死嘛,就使劲掐你的人中,结果怎么着?你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把鼻孔里的面粉全喷在我脸上了……

徐奋斗哈哈大笑起来。夏至也嘿地笑了一声。笑得很有节制,不像徐奋斗那么肆无忌惮的。徐奋斗后来又讲了一些当年的笑话,比如有一年过元旦,他俩合伙花了七块钱到老乡那里买了三只鸡,竟然一顿全吃完了。可这样的事情,夏至嗯嗯的应着,却是接不上茬,好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这让徐奋斗多少有些扫兴。徐奋斗不远万里奔到维多利亚来干吗?就是来找夏至忆旧,来共同怀念那一段难忘的青春时光啊。

徐奋斗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几棵高大的枫树,血红色的枫叶如同无数面红旗,在风中飘扬。枫树掩映着一栋二层的木头房子,敞开的走廊上吊着几只花篮,一些不知名的鲜花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一棵枫树下摆着白色的桌椅,盘中的水果像蜡制品一样光滑。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迎着汽车跑过来。徐奋斗知道这是夏至的小女儿凯蒂,是他和夫人到加拿大以后生的,他的大女儿已经到美国去上大学了。

到家了。夏至说。希望这两天你能在这里过得快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夏至把车停在草坪外,然后解下安全带,走到另一侧为徐奋斗开车门。这个彬彬有礼的动作就像刚才那句话,似乎都在提醒着他与夏至之间的主客关系,让徐奋斗感到不舒服。他隐隐地觉得,夏至好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仗义爽快的夏至。他一路上的话都很少,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夏至领着徐奋斗参观了自己的房子,楼下是一个敞亮的大客厅、开放式的厨房,以及一间客房。楼上有两个卧室、一间儿童房和一个书房。房间里的陈设都很简朴,家具看上去也是极普通的。徐奋斗心想,这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住在这里都能把人憋死。夏至在这么个偏僻的海岛上当教授,换了徐奋斗,就是工资再高也不会干的。

当徐奋斗走到用栅栏围成的后院时,眼前顿时一亮,情绪立即兴奋起来。

他看见了两只鸡,是城里早已很难见到的放养的活鸡——一只红毛公鸡和一只黑母鸡,正在草地上互相追逐。公鸡昂首阔步,鲜红的鸡冠一步一颤,斑斓油亮的羽毛在风中抖动;母鸡低头在草丛中觅食,忽而扯出一条蚯蚓,急急衔到一边去了。栅栏的角上,有一间低矮的木头小屋,想必是主人搭建的鸡舍了。徐奋斗忍不住朝着鸡们走近一步,那两只鸡竟然一前一后忽地煽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楞楞飞到了小楼偏厦的屋顶上。那只红公鸡单腿独立,昂起脑袋,仰天长啸一声——那叫声犹如一支嘹亮的小号,悠长而放肆,在这寂静的郊外住宅区,大有石破天惊之感,足可传出好几里地远去,把徐奋斗的耳膜震得生疼。

那般傲慢与雄踞的劲头,好像不是鸡而是两只威严的老鹰。

徐奋斗的情绪陡然高涨,他闻到了一种亲切的气息,从遥远的北大荒飘来。夏至竟然养鸡!夏至的鸡竟然能飞上房顶!这简直是太棒了,简直没治了!他想自己也许是错怪夏至了,夏教授把鸡都养到了加拿大,可见他是多么怀念曾经的知青生活呵。

凯蒂指着那只公鸡对徐奋斗说:它叫麦基。又指着母鸡说:她叫海伦,已经当妈妈了。凯蒂欢叫着海伦的名字,朝着鸡们招手,那只黑母鸡东张西望一番,忽拉拉就从房上飞了下来,踱到凯蒂面前,用尖尖的喙啄着凯蒂的手心。徐奋斗忽然显得很紧张的样子,跑过去把女儿搂了过来。女儿在他怀里挣扎,用英语尖叫着。徐奋斗好奇地问她在说什么,夏至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她说鸡是她的宠物,今天为什么不让它和自己玩儿了?

鸡是宠物?你,你养鸡是给女儿当宠物?徐奋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眼看就当不成了。夏至微微叹了口气。这句话有点让人费解。

维多利亚和北大荒

晚餐很丰盛,有糖醋排骨、熏鱼、土豆烧牛肉和油焖大虾。还有稀饭和榨菜。夏至的太太也是上海人,哪道菜里都放糖,这上海风味实在不对徐奋斗的胃口。徐奋斗此次海外旅行,最为痛苦的就是吃饭问题。正经西餐倒是勉强还能对付,可那些中餐馆说是潮州菜川菜粤菜,弄得中餐不像中餐西餐不像西餐,全都窜了味儿,徐奋斗一路走来,每天都觉得饥肠辘辘地吃不饱饭。到了夏至这儿,他真想自己动手做东北菜,炖一锅猪肉粉条吃个痛快。明天?夏至肯定不会反对吧?

桌上放着好几瓶刚开封的法国葡萄酒,干白干红,就是没有白酒。他对夏至说,咋不整点儿白酒呢?今天晚上咱俩就喝它个一醉方休,就像当年在连队那样。夏至支吾说附近的超市没有卖白酒的,再说他也早已不喝白酒了。又连声抱歉说他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和太太给奋斗收拾了客房,安排好了带他参观维多利亚市和著名的布查德公园的时间,还打算为他举办一个party,把维多利亚岛上那些从中国大陆留学出来的朋友(一共14位)都请来聚会——可就是没想到应该为徐奋斗预备下一瓶白酒。其实茅台和五粮液在温哥华城里的超市都有卖的,偏就忘了……

夏至这样一解释,徐奋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挥挥手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就是为了高兴嘛,红酒白酒,喝肚子里还不都一样,来来来,咱俩干了这杯!

夏至与徐奋斗干了三个半杯红酒之后,说自己心脏不大好,自顾自地改喝橙汁了。只是时不时地拿起瓶子给徐奋斗满酒,满上了却也不劝,倒像是随意的自家人。可徐奋斗一个人独饮,这酒就喝得有些乏味和单调了。他只好不停地说话,把他和夏至共同认识的那些老知青的情况,统统说了一遍。夏至倒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地插话问这问那的。有一会儿夏至不知怎么说起了中东问题,徐奋斗毫不犹豫地把话题切断了,他可不想钻到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沙漠里去探讨什么真理。徐奋斗只对他和夏至当年的老故事感兴趣。说来说去,那些话就像个车轮子,又转回到了当年的农场。北大荒是个车轴,没有它,车就转不动了。北大荒是口深井,一圈儿一圈儿地摇轱辘把,满满的清水就一次一次提升上来了。北大荒是天边的地平线,永远在那里等着你奔过去。徐奋斗把那瓶酸涩的干红自个儿都喝完了,满肚子的话还刚说了个开头。

夏至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地里刨粪,眼看天都快黑了,连长还不喊收工。我还以为自己的表停了呢。我问你几点了,你说五点半了。我就撺掇大伙给连长提个醒,大伙都杵着镐头站着不干了。连长嚷嚷说咋都站下了,想罢工咋的?大伙一齐把手腕子伸出来,亮出腕上的手表说:连长你看看都几点了?连长在棉袄袖子里抠了好一会儿,抠出一个物件,眯着眼瞅了好半天说:才三点半那,今儿天咋黑这么早?大伙都说连长连长我们的表都到点啦!连长把脸一沉,说:以我的表为准!

夏至笑起来说是有这么回事,又说奋斗你的记性可真好,什么都没忘啊。

徐奋斗说那倒也不是,回城以后,日子一天天都差不多,想记都记不住了。

夏至说,我就记得刚到农场的时候,我们上海知青都带了蚊帐,蚊帐挂起来,同宿舍的东北知青特别愤怒,说你们挂蚊帐,不是就让蚊子干咬咱们嘛!吵吵着差点儿没打起来。后来就让我们回上海给捎蚊帐。过了几年,你们越来越讲究,我们倒是越来越脏了……

徐奋斗笑着点头,说夏至你就是得个诺贝尔奖,也不如知青那会儿的生活有意思……

夏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口橙汁憋在嗓子眼儿里。

夏至的夫人端上了菜就没了影儿,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直在客厅的角落里打电话。有两次她走到夏至身边,在他耳边轻轻低语,那会儿,夏至的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然后站起来,对徐奋斗说声对不起,就离开座位去接电话了。厨房和客厅整个都是打通的,夏至快速地说着一串串英语,徐奋斗当然听不懂。但其中有一个单词,重复的次数多了,徐奋斗就听懂了——那个单词发音“齐啃”,就是“鸡”的意思。徐奋斗旅行一路,别的单词记不住,这个“齐啃”几乎每天都会听见,听都听腻了,一听就知道是同鸡肉鸡腿鸡翅膀有关。

徐奋斗扫了一眼餐桌,发现餐桌上果然是没有鸡的。恍然大悟地说:夏至你是不是在餐馆订了烤鸡啦?不要不要,菜已经够多了。再说,我这一路上总是吃鸡,吃得我都烦了。

夏至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订鸡。呵呵,是关于鸡,不过不是烤鸡……

徐奋斗就有些疑惑。这个思维缜密的夏至,以前说话从来没有这样语无伦次的。也许是在国外待久了,中文就不大利索了?他见夏至不往下说,也不好追着问。

但徐奋斗的思绪却因此被“齐啃”大大地激发起来。一只只鲜活的芦花鸡、红原鸡、来航鸡、乌骨鸡、九斤黄、白洛克……煽动起翅膀,在他眼前扑腾扑腾地跳来跳去,一下子引出了他脑子里无数有关鸡的话题,令他兴奋莫名。

夏至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农场的时候,练出来偷鸡的那一手绝招?徐奋斗有些得意地说。要是在现在,说不定能申请个专利了。他笑道。拣一粒个儿大的苞米,用锥子在当间钻个孔,找根儿纳鞋底的那种麻绳,从孔里穿过去,打个结系住了。然后悄悄猫在家属区的那些柴禾垛底下,那些肥鸡就爱在那儿遛。看准了一只,把手里的绳儿甩出去,鸡走过来,一眼看见这么大一粒苞米,一啄就咽下去了,然后你就收线吧,就像钓鱼那样,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把线往自个儿身边拉,那粒苞米卡死在鸡的喉咙里……

凯蒂,你的水果吃完了吗?夏至突然急骤地打断了徐奋斗的话,转脸看着他的女儿,语气随即又变得温和:凯蒂我想你是该去洗澡了。

我想听完这个故事,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凯蒂扭了扭身子表示不满。

夏至的脸色严肃起来:这个故事不适合你听。

凯蒂接着就听到她母亲在洗手间叫她,这才说了声晚安,不情愿地走开去了。

徐奋斗问:你说这个故事不适合她听,什么意思?你应该让她知道我们的知青生活嘛。

夏至说:那当然。不过……你接着讲吧,我听着呢。

徐奋斗就接着讲,那一粒苞米卡在鸡的喉咙里,鸡就发不出声音了。那粒苞米卡在喉咙里肯定很痛,所以鸡就被迫一步一步跟着绳儿走,挣脱不得。等到把鸡拉到跟前,一把抓住了,拧断它的脖子,塞进准备好的布袋里,就算大功告成,然后逃之夭夭。这个办法可以说百发百中,他在农场八年中,前后总共偷过几十只鸡,一次也没有失过手……

徐奋斗说到要害处,击掌而乐,大笑不止。夏至却不笑,显得有些神思恍惚。

那时候的鸡,是真正的农家鸡,吃着那叫解馋。徐奋斗啧着嘴回味着。那儿的鸡可真野,你万一逮不住它,它飞起来,能飞到房顶上去,就跟你们家的鸡一样……

是的,那儿的鸡能上房,这我记得。夏至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些许敷衍的意思。他说奋斗你这些天一路辛苦,早点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后天我有两天休息,陪你到处走走,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咱们再慢慢聊好好聊……

徐奋斗觉得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困,他猜想大概是夏至累了。

徐奋斗洗了澡,躺在客房的床上,家具散发着一种清爽的松木香味,周围静寂无声,倒使他的头脑越发清醒起来。他觉得这个陌生的维多利亚,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总之是不对劲。他在来维多利亚的路上,一次次激动无比地想像着——和夏至久别重逢闹成一团通宵未眠然后喝得烂醉如泥的情形,压根儿就没有出现。

维多利亚哪儿不对劲

徐奋斗梦见自己正在追捕一只肥硕的黑母鸡,那只母鸡躲在了柴禾垛里下蛋,下了一窝鸡蛋,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群毛绒绒的小鸡仔,怎么轰都轰不走。他撒下一大把苞米粒,母鸡咯嗒咯嗒地叫唤着,就是不上钩。有一只大公鸡摇头摆尾地走过来,一口就啄下了苞米粒。退了毛的鸡被囫囵个儿煮在大锅里,鸡汤咕嘟咕嘟冒泡,奇怪的是,那只已被他杀掉了的大公鸡竟然从锅里站起来,昂起脑袋喔喔地高声啼唱……

徐奋斗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农场,而是在万里之遥的北美洲,一个望不见人影的海岛上。但他真的听见了大公鸡的啼鸣,一声声高亢宏亮,从他的窗下传来。他起身撩开窗帘,草坪上不见那只活生生的红毛大公鸡,只听得一声声嘹亮的鸡鸣,从关闭着的鸡舍板缝中突出重围,伴随着那只母鸡咯嗒咯嗒的叫声,倒像一场配合默契、热闹诙谐的二人转。

他推开窗子,冲着夏至喊:是母鸡下蛋了吧?还温乎呢,早餐就吃煎荷包蛋咋样?

夏至没应声。他和他夫人正围着鸡舍团团转,一脸的焦虑无奈,好像面对的不是两只鸡而是两只前来偷袭的黄鼠狼。徐奋斗心想夏至这家伙当了教授,咋变得这么磨磨唧唧的?

早餐有面包牛奶和煎鸡蛋,徐奋斗咬一口,马上吃出不是新鲜的“柴鸡蛋”,而是从超市买回来的养鸡场出产的鸡蛋。餐桌上的气氛不知为什么有些压抑。等徐奋斗差不多把盘子里的东西都消灭掉以后,夏至吞吞吐吐地对徐奋斗说了以下这些充满歉意的话:

……发生了一点意外的事情,奋斗,真是太不巧了,今天上午我恐怕不能陪你去维多利亚市区参观了,我和我太太得马上出去一趟,有点急事要处理,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这件事会那么严重……偏巧就是昨天中午你到达之前发生的,这完全打乱了我计划……

徐奋斗挥了挥手说:嗨嗨,这抱什么歉那,谁家还没点什么事儿,你们只管去只管去,我正好休息休息。我已经把加拿大都转遍了,维多利亚市区去不去都无所谓,我本来就是来看你的。噢,你的事儿我能帮上忙吗?不会是啥要命的事儿吧?

夏至犹豫了一下说:是要命的事儿。

要谁的命?瞧你说的,别吓唬我啊。

是要那两只鸡的命!夏至的脸色沉下来。我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吧,免得你担心。

徐奋斗张大了嘴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夏至所说的“要命的事儿”——夏至当初养鸡,为了培养女儿对小动物的感情;但他单单选择养鸡,确是因为对农家鸡情有独钟。但他没想到鸡长大了是会叫的——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这两只鸡的叫声干扰了周围的邻居,前几天已有人打电话来抗议,要夏至尽可能设法不再让他的鸡发出声音。还没等夏至采取措施,昨晚就有邻居报了警,今天一早市政部门打电话来通知夏至,要他尽快处理这两只鸡。夏至试着把鸡关在了鸡舍里,但鸡叫声仍然冲天而起。他曾考虑在鸡舍四周加盖隔音板,但一个完全封闭的黑暗鸡舍,对于动物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他必须和太太立即去见一位律师,同他当面商量,看看是否还有可能通融的办法……

徐奋斗失声叫起来:我操,不就是两只鸡嘛,你理他们!

夏至的太太尖声说:你不理?罚款不说,还有可能违法!

徐奋斗不吭声了。他想这是在外国,这儿的法,同太平洋西岸的法,很不一样的。

夏至和夫人把凯蒂留在家里托徐奋斗照看,就急急忙忙地开车要走。车刚启动,夏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小声叮嘱徐奋斗说:你可别再给凯蒂讲那个偷鸡的故事啊。

徐奋斗望着汽车消失在树林里,心里有点不开心。他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太过分了,两只鸡就把夏至搞得神经兮兮的。其实呢,真想让那两只鸡不发出声音,买一包生石灰,把鸡的喉咙烧哑了不就得了!不过,徐奋斗暂时还不打算给夏至提供这个方案。

凯蒂很友好地带着徐奋斗参观了附近的山坡和树林。徐奋斗在转悠的过程中,才发现夏至家的周围果然是有邻居的,只不过那些邻居的房子都隐隐绰绰地藏在树林里,看不见罢了。这些所谓的邻居,看来只有在鸡鸣的时候才会显形露面。

徐奋斗这一天悠闲的漫步还是大有收获的,他在树林子里看见了旁若无人的山鸡、野兔,还有草丛中一圈一圈湿漉漉的白蘑菇,就像秋收时从地里犁出来的一堆堆土豆。

夏至夫妇一直到傍晚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他们把凯蒂支开后,才低声告诉徐奋斗说,律师为他们查阅了大量的法律条文,结论是那两只鸡如果不停止发声,夏至完全有可能触犯这个省的法律。所以,他们夫妇在路上已经进行了充分的讨论,目前惟一需要决定的是,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得他家的这两只鸡,不露痕迹而又合乎情理地消音匿声。

给维多利亚闹场饥荒试试

晚餐只能凑合吃面条了,餐桌上夏至夫妇闭口不提鸡的事情。一直到凯蒂说了晚安去睡觉之后,夏至夫妇才郑重其事地开始重新讨论关于鸡的去向。比如说有如下几个方案可供选择,一是把鸡放入树林,任其自生自灭;但这样做仍有缺陷,如果鸡在树林里继续啼鸣骚扰居民,这事就没算完;而且家鸡不善觅食,完全有可能跑回来,岂不全功尽弃;再说如果家鸡在树林里被狐狸一类的动物咬死,他将有可能负有虐杀动物的罪名。二是将鸡免费送往某一家屠宰场,在那里被宰杀后作为肉类销往市场。但这样的话,这两只鸡肯定得先送到动物检疫机构去检查,获取健康证明,因为万一屠宰了带菌的家禽,屠宰场就会被高额罚款甚至吊销营业执照,屠宰场是万万不敢冒险的;而这个检疫机构究竟设在何处?是否接受普通家禽的检疫,都是未知数。三是在后院抢盖一间有隔音装置、顶棚安装玻璃可透光照明的现代化鸡舍,使得外界绝对听不见鸡叫,而鸡也能自由行动享受阳光并且继续与凯蒂亲近……这个方案显然最为理想,但是且不说需要一大笔资金,仅是在短短的几天限期之内完成这么一项工程,材料和技术也是几乎不可能解决的难题……

徐奋斗听到这里,已经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你们是不是有病啊?不就是两只鸡么?用得着这么复杂嘛?要我说,这个事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你们把这事儿交给我,我明天一早就给你们解决了。

夏至眼睛一亮,声音都结巴了:快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吃了呗!把鸡吃到肚子里,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徐奋斗抓起一只紫红色的大李子狠狠咬了一口,囫囵个儿地咽了下去。怎么着?怕杀鸡呀?我杀鸡最拿手,夏至你还不知道?连杀带退毛带开膛洗净煮熟,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给你搞定!这种放养的本鸡,叫做绿色食品,如今在国内都不容易吃到真货,刚才我看见树林里有不少野生蘑菇,明儿一早我去整它一筐,哈,鲜蘑炖小鸡儿,等我给你们露一手,吃完了我白教你,等我走了以后,你俩就干脆开一家夫妻店,维多利亚惟一的东北风味馆……

他看见夏至夫妇飞快地交换了眼色,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样?我说夏至,你读个博士真是越读越傻了,我的办法多现成儿,既把你的鸡消灭了,又能饱餐一顿,这叫两全其美。徐奋斗说得来劲,兴奋得脖子都红了。你想想,现在超市买的那种肉鸡,一点儿鸡味儿都没有,那也叫鸡嘛。有一次我在哈尔滨的超市买了一只冻鸡,看着个头挺壮挺肥挺瓷实,可你猜怎么着?拿回家搁在盆儿里化冻,那鸡身子一会儿缩下去一圈儿,一会儿缩下去一圈儿,没等半个小时,那鸡身子就缩下去一大半,到最后,鸡化软了,就剩下那鸡胸脯,像个刀尖儿似地戳着——这才明白那是一只注水鸡,炖熟了,那鸡肉嚼着就跟柴火一样。唉,算了算了不说了。我在加拿大这些日子,一端上烤鸡腿我就恶心。不瞒你说,昨天我一看见你的这两只鸡,油光锃亮的,一下子就想起北大荒的鸡来了,那香味儿,啧啧,我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

如果徐奋斗能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此时的夏至,面色已经由白变青,脸都拉长了。他也许是出于礼貌,一直耐心地等到徐奋斗的话说完,才轻咳一声,只几句话,就把徐奋斗美餐的计划彻底粉碎了。他的话说得十分委婉,但在徐奋斗听来却分外刺耳:

夏至说,这两只鸡是凯蒂的宠物,我们怎么能够把她的宠物杀掉呢?让她在自家院子里亲眼看到杀戮和流血,然后再把她那么喜爱的东西吃掉,这会在她幼年的心灵上,造成多大的伤害,留下何等残酷的记忆。不不不,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允许的。这样做太可怕了……请原谅,这不是在当年的北大荒。

徐奋斗差一点笑出声来,夏至的逻辑简直是太荒唐了。这是自家养的鸡,养鸡就是给人吃的,这又不是野鸡,根本不算野生动物,说什么残酷和伤害?也太夸张了吧。徐奋斗咬着嘴唇,在心里骂着夏至:别这么假惺惺的,难道你们就不吃鸡不吃肉了么?人类不杀戮不流血,怎么生存?说得倒是轻松,给你这个维多利亚闹一场饥荒试试?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农场的时候,夏至当过一段时间的连队通讯员。有一次,有个看守水库的知青家里来了电报,电文写着母病速归。夏至赶紧到水库去给人送电报,步行了十几里地,总算找到那个窝棚,才知道那个知青恰好到几十里外的苇荡去割条子了。他就给那个知青留了个纸条,让他回来后到连部取电报。自己又步行回连部去了。那个知青回到窝棚已经天黑,见到纸条,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赶到连部去取电报,走到连部夏至又去了十几里外的邮局取报纸。那个知青一直等到中午夏至回来,才算拿到了那份电报。一看电文那知青就火了,扑上去就要揍夏至。他说:夏至你是缺心眼儿还是故意坏我哪?你去水库送电报,见我不在,你把电报放在窝棚里不就得啦!你还带回来让我再跑来取,这多耽误事儿啊,我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见不着她面儿,看我回来不跟你拼了!夏至还振振有词地解释说:电报必须要本人签字的,我给你放在窝棚里,怎么能保证你确实收到了电报呢?——这么一说,大伙还觉得夏至有理了,遇上这么一个较真儿的人,那知青也没了脾气。

也就你夏至这样的人吧,走到天边你也是这个德行,扯啥北大荒嘛你。

徐奋斗一赌气就说,他这辈子吃过的鸡多了去了,原本也不在乎这一对儿宝贝的,只不过想为夏至排忧解难而已。然后他站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表示要去睡觉了。

其实后来徐奋斗老半天也没睡着觉。这房子那么安静,只听见窗外树叶哗哗响,像下雨似的。雨声中,他听见夏至和他夫人还在不停地打电话……

离开维多利亚

第二天早上徐奋斗醒来的时候,阳光洒满了房间的地板,像一条一条金鱼在跳跃。一看表已是9点多钟了。他心里纳闷,今天早晨怎们没听见那两只鸡叫唤呢,难怪起得迟了。他趿着拖鞋走到客厅,里里外外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只见餐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奋斗,我们终于为“麦基”和“海伦”找到了另一个新的家,现在我们带着凯蒂去送它们了,大概中午以前能回来。早餐在冰箱里,你自己弄吧。

一个新的家?徐奋斗实在想像不出来,这两只鸡能找到什么比人的胃更妥当的窝呢?

徐奋斗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电视听不懂,听音乐没意思,夏至的书倒是不少,大多是英文的。好容易找到几张vcd电影光盘,却是他在国内早就看过的。最后总算在电视里按出了一个北美华人卫视,正在播放大陆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这才安安稳稳躺在沙发上,把一上午的时间消磨过去了。

他忽然想起,他到了维多利亚将近两天了,连个维多利亚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呢。

临近中午时分,听到窗外的汽车声,果然是夏至夫妇回来了。他迎出去,见凯蒂欢天喜地跳下车,跑过来主动对他说:你知道我的麦基去哪儿了吗?它们的新家有许多新朋友,有鸭子、鸽子和猫,比这儿热闹多了。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去看望它们……

夏至停好了车,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对徐奋斗说:他们把鸡送到一个当地的民间动物保护组织去了,那个机构建在一个山谷里,专门收养一些被遗弃的或是有特殊情况的小动物。那是昨天晚上一个朋友给建议的,今天去了,果然一切都令人满意,现在好了,总算ok了!

徐奋斗哭笑不得,勉强附和说:那就好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夏至看上去心情很好,他说中午来不及做饭了,我请你去市里的餐馆吃午饭,全家都去,下午正好陪你在市区看看。不过,维多利亚的华人特少,这里的中餐馆可没有太像样的,你看,你是吃中餐还是吃西餐呢?

徐奋斗不假思索地回答:再难吃的中餐也比西餐好吃,我可是个中国胃。

于是夏至一家就和徐奋斗去了市里的一家中餐馆。徐奋斗几乎带着一种恶意的报复情绪,点了一只香酥鸡。这道菜的加工比较复杂,等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香酥鸡才端上来。只有徐奋斗一个人撕了一只鸡翅膀吃,夏至和夫人还有凯蒂都没有动一筷子。吃完了饭,看着那只几乎完好如初的香酥鸡,徐奋斗说打包吧。夏至摇了摇头说:不了。

午饭后,夏至的夫人带着凯蒂去动物园了。夏至陪着徐奋斗在维多利亚中心大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浏览了市政厅和教堂、还有旅游工艺品商店什么的。徐奋斗看见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上爬满了绿色的长春藤,毛茸茸的绿叶把窗子都遮去了大半。用夏至的话说,每个窗口都有一种古典的忧郁情绪飘散出来;街道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真的街道了;街边的每一根灯柱上都悬挂着鲜花吊篮,那些花大朵大朵地在头顶摇曳,好像有一个花仙子在空中盘旋,不停地把花散落下来;高高的彩色双层巴士,身子笔直、优雅地礼让行人,连轮子上都传来一种绅士风度……夏至一直在为徐奋斗做导游,他讲解维多利亚的历史,比如,这个城市是英联邦所属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府的所在地、因此处处留有英属领地的痕迹;比如,这个城市的港口是个不冻港,并用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命名……

徐奋斗笑着打断夏至说:我倒是觉得,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大蛋糕。

到了傍晚,夏至看看表,提议再去看一个布查德公园。他说那个公园是一个盛大的花宴,四季鲜花盛开,晚上有灯光喷泉,水池与灯光交相辉映,是北美洲最美丽的夜花园。这花园的旧址原是一个生产水泥的采矿场废墟,布查德夫妇亲自将其改建成了一个举世闻名的低洼花园,园中至今还保存了当年的旧窑烟囱作为纪念……

徐奋斗觉得自己对维多利亚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致了。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去了,看那么多,我都搞不清哪是哪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还得把电视剧【三国演义】看完了啊。

夏至发动汽车的时候,忽然惊叫一声说:糟糕!我和我太太原来打算为你举办一个party,你看看,这两天忙乱的,居然全顾不上你了!

为了弥补这一过失,夏至诚恳地请求徐奋斗是否在维多利亚再住一天,恰好明天他没有课,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徐奋斗准备好明天的晚宴。他说徐奋斗可以给领事馆打电话,试一试改签机票,推迟一天到达温哥华,坐后天的飞机回国?

徐奋斗严肃地回答说:那可不成,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呢。再说,机票在我身上,已经ok过了,我知道那是不能再改的。徐奋斗顺便说了一句,回温哥华他可不想再坐小飞机了,他想坐一回船,也好有一些与来时不同的经历。

第二天一早,夏至送徐奋斗去轮船码头。夏至一路上都在向徐奋斗道歉。他说他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徐奋斗不远万里来到维多利亚,自己却没能好好陪他,没尽到应尽的地主之谊。这样的遗憾,恐怕是一生也很难有机会弥补了。徐奋斗侧过脸眼巴巴盯着夏至,一直等着夏至的后一句话,他想夏至如果骂一声——这都是那两只该死的鸡闹的,他就原谅了夏至也罢。可是,夏至却始终没有骂他的“麦基”和“海伦”,连一个字都没提。

在码头分手的时候,夏至伸出了胳膊跟徐奋斗紧紧拥抱。徐奋斗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夏至的肩膀,心里竟也有点难受起来。他想即使夏至偶尔回国探家,自己在哈尔滨而夏至到上海,也是不容易见面的。这一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了。

徐奋斗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渡轮,眼前是无风无浪的胡安德富卡海峡,一群白海鸥飞翔的影子,在海水中像鱼群掠过。回望维多利亚岛,只见一团浓浓的绿色,渐渐沉入海里……

很久以后,徐奋斗回想维多利亚,几乎想不起那个城市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两只飞到房顶上的鸡,鸡冠如血,鸡爪如钩,油亮的羽毛在风中翻飞,温和的小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四周,一唱一和地像在演二人转。那只公鸡一声怒吼,岛上的树叶子都被震得哗哗落下;那只母鸡咯咯嗒嗒,长一声短一声地,犹如贴着他耳边叫唤,真让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