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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大地 §第七章

25 性奴

时间像筛子一样地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无情地筛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记忆片段和伤痛的颗粒。正如一个旅途中的人,他对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翻越的雪山和跨过的河流,遇到的野兽和女人,多年以后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场景和刻骨铭心的温存。也正如在雪域大地四处流浪的达波多杰,他现在出门已经整整六年了,那些雪山垭口上的飞雪,那些草原上遍地开放的花儿,那些一张张羊皮褥子下不断更换的女人,还有那些在旅途中碰见的酒友,侠士,商贾,流浪歌手,喇嘛,牧人,都被时间的筛子筛走了。现在达波多杰只想念一个人,在饥肠辘辘没有人烟的荒野,在漫长寂寞的黑夜,在寒冷破旧的帐篷里,在颠簸起伏的马背上,达波多杰想念一个人想到了骨子里。这可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这种思念就像钻到人体内的一群群蚂蚁,日日夜夜地啃噬着他的一颗漂泊动荡的心。

这个人不是他曾经迷醉在她的尖锐呻吟中的嫂子贝珠,也不是牧场上那些健壮多情的女人,更不是旅途中的帐篷里某个像路边的野花肆意地开放又随意地采摘到手的姑娘。这个人是他的精神导师,是在他的心目中比父亲还要伟岸的大丈夫,他在他的教诲下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梦想;当他站在他的身后时,达波多杰的力量与勇气便在心底里一寸一寸地生长,就像在千军万马阵前,身后拥有一个强大的军团。

这个人就是那个被刀削掉了鼻子、铸造了两把宝刀、培养了一个英雄一个杀手的基米啊。达波多杰有两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不知道这个没有鼻子的老家伙是否也在想念他,是否还念念不忘他的英雄梦想。

而他自己,却已经快把曾经拥有过的英雄梦想遗忘殆尽了。并不是他又沉醉于哪个女人的温柔之乡,也不是异乡的风情令他流连忘返,不思进取,而是他现在已沦落到几近于奴隶的地步。一个成了奴隶的人要成就英雄的伟业,显然还要走更长的路。只是这奴隶并不干很繁重的活儿,也不愁吃喝,更不挨鞭打责骂,而且还是许多男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达波多杰这样的家伙是那种命犯桃花的种,他即便当了奴隶,也不过是一名性奴隶而已。

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达波多杰和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流浪到雅鲁藏布江支流的一条干热河谷,人们告诉他们说穿过这条河谷,就可走向通往后藏重镇日喀则的官道。那条不知名的河谷狭窄又隐秘,热浪像死水一样弥漫在空气中,而河里的水却冰冷刺骨,人若跳到河里,就不是退凉的事儿,而是冻死的问题啦。益西次仁一再告诫热得焦渴难当的达波多杰,你不能下河去寻求一时的痛快,这是魔鬼控制的河,你没有看见不断有尸体从上游漂下来吗?这样的河谷里一定有温泉,让我再找找吧老爷,我好像已经闻到温泉的味道了。达波多杰那时没有好气地说,我还闻到鲜花的香味呢。

神灵在那天听到了两个流浪人的祈求,他让益西次仁找到了温泉,让达波多杰嗅到了鲜花的芳香。在山道的一个褶皱处,一汪从山上淌下来的温泉积水成潭,一阵阵热气的氤氲飘荡在河谷里,还有姑娘们戏水的欢笑。达波多杰当时呵呵一笑:“今天我们真是磕头碰到真佛,烧香遇见菩萨了。”

从他们所在的山坡处望去,水潭里有两个姑娘在沐浴,看不出她们漂亮与否,但是她们的黑瀑布一般的头发飘散在水潭里,就像乌亮发光的黑色锦缎。达波多杰有好长时间没有近女色了,心里有些痒痒得难受。他对老管家说:“这两个娘们儿,需要一个男人帮她们呢。”

老管家毕竟行事谨慎一些,他说:“老爷,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谷里,两个泡在温泉里的姑娘,不是魔鬼的女儿,就是强盗的陷阱。我们走吧。”

但是达波多杰不听,他太相信自己在姑娘们面前的魅力了,他让益西次仁先去周围看看,有没有魔鬼的足迹。等他和姑娘们洗完澡后他再来换他。事态的发展也正如达波多杰所料,当他笑盈盈地站到温泉边时,水里的两个姑娘眼睛一下亮得盖过了泉水的光芒。

“水温暖吗?”他问。

“不冷。”年轻一些的那个姑娘说,有点害羞似的把脸埋进了水里。而那个年纪大很多的姑娘,却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俊男。

“好洗么?”他轻佻地问。

“天上淌下来的水,是神灵赐予的;泉水边站着的人,是何方来的呢?”年纪大的姑娘问。她的目光让情场老手达波多杰也感到害怕,是那种看你一眼就会从你身上挖走一坨肉的眼光。

“管他是从哪里来的。你只需说,远方的客人,下来与我们一同沐浴吧。”

“那你为什么还站着不动?”目光很泼辣的那个姑娘说话也很冲,看得出来她内心的欲火一点也不比达波多杰小。

在藏区的许多地方,男女同浴的风俗很普遍,但一般只限于家族里或者同一村庄的人,由于都是亲戚长辈,因此在温泉里并没有人会升起邪念。像这样和陌生人同浴是需要一点胆量和浪漫情调的,而这两者达波多杰恰恰都不缺。那两个姑娘的胆子大得令情场高手达波多杰也感到吃惊。一个姑娘的脚率先从水里伸过来,像一条水蛇一般地缠住了达波多杰的腿。大家都感到温泉里的水温在升高,此刻别说是一潭温泉,就是雪山上融化下来的冰水,也会被三个人的欲火烧开。他在那一方浅浅的潭水里与两个姑娘周旋,两个姑娘被他挑逗得春心荡漾,欲罢不能。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想起身离开,可是达波多杰只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她看了片刻,她的骨头就酥了,丰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掀起阵阵的波浪,平静的泉水仿佛成了波浪汹涌的雅鲁藏布江。人的目光的能量有时能盖过太阳的光芒,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它是世界上最明亮强大的光。一些法力深厚的密宗喇嘛,他们的目光可以击落天上的飞鸟,打掉树梢的树叶。而达波多杰情欲泛滥的目光,可以轻易俘获姑娘们的心。

最后,到两个姑娘都瘫在泉水里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成为达波多杰情欲香案上的祭品。在温泉边的一块巨石上,达波多杰与两个姑娘轮流做爱,搅得温泉里的水热得开了锅,还把人的皮肤烫得起了一串串的小泡。

一切就像水总要往潭里流,鹰总会往高处飞一样自然。漫长旅途中的艳遇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和情感的铺垫,达波多杰是一头孤独的公狼,他才不在乎在哪儿播种,以及季节是否适合呢。

但是这一次他彻底错了。当他回到泉水边穿好衣服,准备继续自己的旅程时,他发现两支双叉火绳枪一齐对准了他。持枪者就是刚才与他一起在情欲横流的泉水里嬉戏的姑娘。

“跟我们走!”年长的那个姑娘说。

“噢,这可不是你们干的活儿。”达波多杰不当回事地说。

“拿上你的行囊,跟我们走!”还是那个姑娘说,口气不容置疑。

“姑娘们,你们有你们的路,我有我的路。别把温泉里的事情当一回事啊。”

“等我点燃火绳枪,事情就大了。”年纪较小的那个姑娘从腰间抽出了火镰石。刚才在巨石上,她还是那么羞涩,是达波多杰一点一点地导引着她奔向快乐之源。可是现在你看看她,“嚓”的一声就把火镰石上的火星擦出来了。姑娘手上的火捻子已被点燃,然后用一双勇敢而野性十足的眼睛盯着达波多杰。

“你可要想好了,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爱情。”姑娘一手持枪,一手举着火捻子。

“我的爱情都交给了流水。”达波多杰笑嘻嘻地说,他还把她们当孩子看。

姑娘将火捻子凑到枪的火绳上,“哧——”那里冒出一阵欢快的青烟和火苗。

现在达波多杰相信了,她真的会杀了他。他挠着自己的头说:“唉,没见过这样求婚的。姑娘们,要带我去哪儿呢?”

“带你去见我们的阿爸!”

“哦呀!”达波多杰感到事态严重了,“嗨,嗨,小心啊!枪子儿飞起来可不好玩。”火绳枪已经快要击发了。

“是吗?”姑娘一抬枪口,“砰”的一声巨响,一团霰弹从达波多杰的头顶飞过。姑娘们的眼睛却垂了下来,“你再不好好说话,你就做不成我们的男人了。”

这可真是一场自己撞到枪口下的婚事。两个姑娘大的叫娜珍,小的叫甘玛,她们的父亲巴桑是一个流浪部落的头人,其实这个部落真正的主人是巴桑的老祖母朗姆。人们说她已经活了二百多岁,因为部落里只有她可以和神灵交谈,与死神共眠,并随时带来老祖先的嘱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她从前的经历,据说她年轻时看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她还见过现出真身的莲花生大师,那时她身材高挑,貌美无比,格萨尔王的军队为了她的美丽四处征战,而她最后却嫁给了一个放牧的牧人。朗姆老祖母说过一句洞穿生命历程的名言:

爱就是命运。

现在她像一颗老核桃一般的坚硬,承受住了两百年命运的折磨。之所以在她如此高寿的时候还被部落里的人们带出来四处流浪,是因为朗姆老祖母告诉大家说,在后藏有一处地方被称为世界的中心,那就是岗仁波齐神山。神山的东面有一条白色的河流名为当却藏布,它绕过肥美的草原,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洁白的鲜奶;河床上遍布金沙和宝石,可是人们并不稀罕,因为它们俯首即拾,一点儿也不显得珍贵;草场上的鲜花开得有一人高,牛羊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远处的山头上不是岩石,全是糌粑和奶酪;天上飞翔的雄鹰是部落祖先的转世,人们终生行善,来世都升到了天国。那里就是部落久远的故乡,一千多年前的战争让部落里的人们在雪域大地四处流亡,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到过鲜奶河和糌粑山,也没有星星一样多的牛羊,更不能像雄鹰一样自由翱翔。

每当朗姆老祖母讲起自己的故乡,空洞的眼窝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是在乡愁浓郁得化不开时,会淌出一些粉红色的血珠。现在她只有一个三岁孩子般大小,在流浪的途中一直被巴桑头人背在背上。她的眼睛早在一百年前就瞎了,可是整个部落里就只有她才知道回家的道路。连哪一条岔路口有几棵古树,哪段河流上有渡口,哪座雪山垭口有魔鬼,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她都清清楚楚。

“神灵告诉我们只有回到自己的故乡,才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就这样,我们在老祖母的带领下,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部落头人巴桑对达波多杰说。

达波多杰和他的两个女儿在温泉里折腾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带了一群人俘获了益西次仁,而他的两个女儿则俘获了达波多杰。因为部落里有一条古老的规矩,同部落的男女,绝不通婚。这使部落在与外族男女的婚姻中保持着自己旺盛的繁衍能力。巴桑头人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壮年汉子,密集粗壮的胡子让人想到拔起来的树根。他的部落现在还有一百来号人,与其说这是一个部落,不如说它是一个庞杂拖沓的商队,老人和小孩,妇孺和病人,出家的喇嘛和相信传说的新加入者,甚至还有说唱格萨尔的、打铁的、赶马的、朝圣的、无家可归的各色人等混杂其间。他们其实已经出来十多年了,并不是道路不好走才让他们还没有抵达传说中的故乡,而是他们走一路耕作放牧一路。遇上几块好地,他们会停留下来,种上几季庄稼,为今后的旅程储备一些食粮。他们不要土地,不要牛羊,更不要房舍和家。他们只要自己心目中的富饶美丽、魂牵梦绕的故乡。他们的希望就寄托在自己的脚下。

“你们是在寻找梦中的故乡。”达波多杰说。

“对一个流浪了多少代人的部落来说,故乡不就是在梦中吗?梦中的故乡,是最美的家园。”巴桑一往情深地说。

达波多杰没有见过如此轻率又如此浪漫的部落头人。对比他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的祖先虽然也是从遥远的地方迁徙到澜沧江峡谷,可是他们把峡谷里那一方狭窄的土地看得多么重要啊。

故乡就是长在心里面的那棵树,时光年复一年地把它浇灌,传说日复一日为它施肥,使它在人心里根深叶茂,果实累累。对巴桑部落的人来说,现在是去故乡的田园里享受思乡的果实,痛饮落叶归根的乳汁,了断绵绵无尽的乡愁的时候了。为此他们哪怕走遍天涯海角,哪怕终生流浪,也要找到传说中的故乡。

达波多杰那时还不能理解这些,他对自己的故乡还充满怨恨哩。他对巴桑头人说:“尊敬的头人,我们都是出门寻找自己梦想的人。在我们没有把梦想抱在怀里的时候,我们的脚步不会停下。请放我走吧。”

“放你走?你要去哪里?”头人斜着眼睛问。

“我也要去找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已经在温泉里泡没了。你还不知道吗?”

女人真是英雄的绊脚石。达波多杰现在终于后悔了,他站起身来想抽出腰间的宝刀,可是他的背后同时抵住了三四把马刀。

“我的两个女儿都给你了。在我回到故乡时,我要一手牵一个孙子。爱就是命运。认命吧,伙计。好好干,一路上时间还有的是,我的女儿们是两匹不错的母马哩。”头人拍拍达波多杰的肩说。

就这样,达波多杰便被强迫留在了这个流浪部落里。巴桑头人规定每晚为自己的女儿单独准备一顶帐篷,达波多杰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会被人带进帐篷,里面会有两姊妹中的一个在等他。至于是谁,达波多杰不知道,天黑以前两姊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们要靠父亲巴桑抛贝壳占卜来决定自己的一个夜晚是温情缠绵,还是孤独难耐。帐篷外虽然没有人站岗,可是朗姆老祖母有一种神奇的咒语,凡加入了部落的人,灵魂都会被这咒语所束缚,当他想离开这个流浪部落时,即便脚想走,心也会被朗姆老祖母的咒语拴得紧紧的。也并不是多情的达波多杰已经再一次沉溺在女人的温柔之乡,其实在他的眼里两姐妹都奇丑无比,比当年哥哥扎西平措强行要娶给他的野贡土司家族的麻脸女儿好不了多少。当初在温泉里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猴急急地跳下去,实在令万念俱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被温泉里的热汽迷糊了眼,还是女人被温泉一泡,都显得美丽娇嫩,赛过王妃呢?唉,一个拥有英雄梦想的人,怎么又沦落到女人的温柔乡?爱就是命运。可这场爱情比当年跟嫂子贝珠昏天黑地的爱,比在羌塘草原上糊里糊涂的爱,更让达波多杰感到自己爱的命运充满错误。

他曾经想到过逃跑,那匹叫贝珠的宝马,已经长到三岁了,它身子两侧那排翅膀残留的痕迹,还隐约凸现着两排肉芽,要仔细地抚摸才感觉得出来。达波多杰平常轻易不骑这马,无论一路上多么劳累辛苦,每个夜晚他总要起来两三次,为它添加草料。落入巴桑头人手里后,他对头人唯一的请求就是要亲自饲养贝珠。头人并没有认出这是一匹神驹,只是说,好男儿总是爱马胜过爱女人,有你喝的,就有你的马吃的。

他有宝刀和宝马,要逃脱这些人的手掌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老管家益西次仁却成了真正的奴隶,他的马被没收了,就等于他想飞的翅膀被剪断了。他每天在部落里干最重的活儿,和十多条汉子睡在一顶帐篷里。达波多杰不忍心丢下这个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的老人。

半年多时间过去,达波多杰在娜珍姐妹俩身上的辛勤耕耘得到了报答,两姐妹的肚子都显山显水了,巴桑头人时常用爱惜的眼光打量达波多杰,说等到了我们的故乡,我大概也老啦,我没有儿子,部落头人的位置就交给你来坐吧。以后你再传给我的孙子。

达波多杰心里苦笑不已,怎么我在家里没有头人的位置坐,到外面却谁都要我去坐呢?妈的,女人们的奶子成了我这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家伙的坐垫啦。这样的人还能当英雄吗?每当想到此,他就深切地怀念起没鼻子的基米。这个家伙分别时说给他的话现在让他后悔得肝肠寸断。离女人远一点,她们会消磨一个英雄的气概。

有一天达波多杰忍不住问巴桑头人:“你真的相信你们家乡的河里淌的是鲜奶,山头上全是糌粑和奶酪吗?”

巴桑头人回答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因为它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就像你的父亲和母亲,你用得着去怀疑什么吗?”

“这样的传说在我们那里也有,我们把它说成是‘香巴拉’王国。”

“要是你相信传说,你的内心就像孩子一样的单纯,你就没有那样多尘世的烦恼。这不是很好吗?”巴桑头人又补充道,“这是一名喇嘛上师说的。”

“那你相信‘藏三宝’的传说吗?”达波多杰又问。

“藏三宝?”巴桑头人睁大了眼睛,“伙计,藏三宝多了,你说的是哪一类的三宝呢?”

“宝刀、良马和快枪。”达波多杰响亮地回答道。

“噢,那可是一个英雄的佩带。”巴桑头人感叹道。

“是的,我就是要去做这样的英雄。可是你的女儿们把我绊倒了。”

“那么,你找齐了你的三样宝贝了吗?”

“快了。但是又可能永远找不齐,要是我天天做你两个女儿的奴隶的话。”

巴桑头人沉默了许久,才说:“等回到了我们的家乡,你就走吧。”

26 圣城

“阿妈,阿妈,我看见圣城拉萨了!”

“是吗?哦,佛祖!我的儿子终于来到你神圣的领地了。他是磕着长头来的啊,你们怎么还不打开圣城的城门,献给他洁白的哈达?”

“阿妈,圣城不需要城门,它向所有的朝圣者敞开神圣的胸怀。面对雄伟壮观的布达拉宫,我还要磕一天的头,才能到哩。”

“喇嘛,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看见啦。洁白的墙,是吗?”

“是的,阿妈,高大洁白的墙。”

“黑色的窗户。”

“是的,阿妈,窗框是黑色的。”

“红色的楼房。对吗,喇嘛?”

“是的,阿妈,就像天国里的楼宇。”

“还有金色的顶。”

“哦,阿妈,多漂亮的金顶啊,就像飘浮在天上一样。只有在西方佛国中的极乐世界里,才会有这样漂亮巍峨的宫殿。阿妈,我要在这里多磕三千个长头,再去朝拜它。”

“你磕吧,我的儿子,帮我好好看看我们的圣城。佛祖啊,这儿连吹来的风都带有神的味道。圣地拉萨啊,我们终于到啦!可是我却看不见你……”

阿妈央金早已干枯了的眼眶里就像复活了的泉眼,眼泪簌簌地淌下来,洇湿了洛桑丹增喇嘛长头下的土地。喇嘛的眼泪也禁不住哗哗地流淌,不是为他自己这一路的辛劳与苦难,而是为阿妈央金再也不能看到她眼前辉煌灿烂的拉萨。

阿妈央金眼睛里仁慈明亮的光芒在半个月前就彻底暗淡下去啦,她在深沉的黑暗中感受拉萨的辉煌。她这一路上瞳仁里的期盼太多,看到的苦难太多,为亲人们流淌的眼泪早就盈满了沿路的江河。大地因为一个老阿妈的眼泪而悲悯,在朝圣的道路两旁,开满了慈悲的白花,结满了信仰的果实,都是由磕长头喇嘛的汗水和阿妈的眼泪滋润出来的啊。现在,喇嘛每磕一个头,泪水便泼洒一地,在漫长的朝圣路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多一会儿,脚下的这块本来很干燥的地便变得湿润而泥泞了。虔诚的眼泪,感激的眼泪,幸福的眼泪,形成一条条溪流,欢快地流淌。拉萨前面的那条河,就是这些朝圣者们的眼泪汇集而成的吧?

两天以后,磕长头的喇嘛进入了拉萨。那是一个暴风骤雨的下午,拉萨城古旧泥泞的街道早已没有了行人,喇嘛在如注的暴雨中专注地磕自己的长头,仿佛雨根本未曾在下。他在泥水里一步一磕头地向大昭寺磕去,街道屋檐下的一些拉萨市民用崇敬但又木然的眼光看着那个雨水中的喇嘛。“哟,又来了一个磕长头的。”他们说。“他可没有赶上好时候,有雨也不歇一歇。都到拉萨了,慌什么呢?”他们又说。

但当他们看见喇嘛的身后,背负行囊的只是一个瞎眼的老阿妈时,那些待在屋檐下和窗户里躲雨的人悲心大发,他们把早已衣不蔽体的老阿妈拉进了家门。

“老阿妈,你们从哪里来的啊?”

“澜沧江峡谷,卡瓦格博雪山下。”

“什么地方啊,没听说过。”

“你们怎么没有听说过呢,那里可是世界的中心。”

拉萨人自豪地说:“拉萨才是世界的中心。老阿妈,你们那儿离拉萨有多远?”

“噢,善良的拉萨人,每一个藏族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中心。我不知道走过的路有多远,我只知道我们已经走过了七个春天。”

“佛祖,那可是不短的一段路啊。老阿妈,就你一个人做喇嘛的后援吗?”

阿妈央金没有回答这个令她伤感的问题,空洞的眼眶望着外面的风雨世界,聆听着拉萨酣畅淋漓的暴雨和天上滚来滚去的炸雷,“你们听,”她高声而豪迈地说,“连你们拉萨的神灵,都在为我的儿子哭哩。”

雨停的时候,喇嘛终于磕到了大昭寺的门口。那时正是拉萨金色的黄昏,古老的圣城笼罩在祥和明净的暖色光芒之中。他伏在寺外的地上,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对诸佛菩萨如此的敬畏,离日夜思念的上师如此的亲近。大昭寺外面的石板地凸凹不平,到处是一条条磕长头者摩擦出来的人体的痕迹。洛桑丹增喇嘛匍匐在上面时,就像伏在一个民族信仰的脊梁上,朝圣路上所有的艰辛与磨难,所有的风尘与霜雪,都让他在喘一口气的一瞬间,轻轻地吐纳出去了。吉祥的晚霞从天边映射到寺庙的金顶,又从金顶反射到人间,就像神的光辉普照大地。洛桑丹增喇嘛在心里对自己说,尽管藏族人在佛菩萨面前已经磕了一千多年的头了,不过我来得还不算太晚。

大昭寺紧邻八廓街,那里每天都涌动着川流不息的来自藏区各地的朝圣者,像洛桑丹增喇嘛这样的磕长头者也非常多。人们履行生命的使命都一样,只是命运却各有不同。在圣城,各种消息随着灰尘、纸片、经幡以及飘飞的树叶,在低矮的房屋、狭窄的小巷里传得像风一样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拉萨的大部分市民已经知道了一个来自藏东康巴地区的喇嘛,历经千难万险,磕长头前来拜师朝圣的故事。这个修大苦行的喇嘛手里拿着写在一块薄羊皮上的介绍信,到处找一个叫格茸的上师。

可是在僧侣如云的拉萨,学识高深、法力深厚的大德高僧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洛桑丹增喇嘛朝拜了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三座巍峨雄壮、名震天下的大寺。一天黄昏,在色拉寺,洛桑丹增喇嘛正在寺庙的大殿外磕头,一个也是从藏东康区来的老喇嘛对洛桑丹增喇嘛说:“小比丘,跟我来吧,你要找的上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洛桑丹增喇嘛喜出望外,没想到这样顺利地就可以见到上师了。他跟随那个叫曲多的老喇嘛在密集的僧舍间绕来绕去,最后来到寺庙后院的一排灵塔前。曲多喇嘛指着一个上面长了些荒草的灵塔说:

“格茸上师在里面等你哩。”

洛桑丹增瞪大了眼:“喇嘛,你……你是说,格茸上师圆寂了?”

曲多喇嘛叹了口气:“有十多年了。上师圆寂时对我说,他会有一段佛缘从澜沧江峡谷来。”曲多喇嘛向灵塔顶礼,磕头,然后将自己的头俯向灵塔,轻声说:“上师,你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洛桑丹增喇嘛在格茸上师的灵塔前长跪不起。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家,但是上师已经在期待今天的佛缘了。他觉悟得多么晚啊。可是,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圣城学法,难道就只能面对上师一座无言的灵塔吗?在朝圣路上的许多个日夜,他把上师的庄严想了无数遍,也把上师的尊容默念了无数遍。他是一个像贡巴活佛那样宽厚慈悲、悲心无量的老者,还是一个博学睿智、显密精通的高僧?但洛桑丹增喇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连上师的法像都无缘相见。

天上的星星像地上升上去的一颗颗善良的灵魂,亮晶晶地高悬在深蓝色的夜空,洛桑丹增喇嘛不知道究竟是天上的星星更缥缈,还是上师的灵魂离自己更遥远。他长久地跪在格茸上师的灵塔前,已经哭干了自己的眼泪。在朝圣的路上,再大的艰难,再凶恶的环境,再高远的雪山,他都没有丧失过信心,因为他心存希望。可现在希望成了一个破碎的梦,梦的碎片让洛桑丹增喇嘛一时找不到方向。

天上的星星忽然向跪着的喇嘛眨起了眼睛,就像一盏在风中忽明忽暗的酥油灯。洛桑丹增喇嘛正感到有些奇怪,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灵塔里传来:

“法子,佛陀告诉我们,‘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依智不依识。’你不要把大象放在家里,却跑到森林里来寻找它的足迹。佛法遍地都可以求,佛缘却只和一个人的因缘有关;佛法的上师成百上千,奉献出你的恭敬心,上师才能转化你的凡夫心啊。”

洛桑丹增喇嘛俯身向灵塔,急促地祈求道:“上师啊上师,是你在给我指路吗?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学法的领路人?”

一阵风在灵塔间穿越而过,洛桑丹增喇嘛只听到一句仿佛是来自天外的声音:“……人生易得,佛法难求……解脱之路,修心为要……”

洛桑丹增喇嘛后来围着格茸上师的灵塔转了三天三夜,可是他再也没有从灵塔里得到自己要寻找的上师的任何消息。曲多老喇嘛悲悯洛桑丹增喇嘛的虔诚,便对他说:“你在大昭寺外磕满十万八千个头,或许你的佛缘就到了。许多来拉萨朝圣的僧侣都这样做。你要知道,在圣城,八廓街某个角落里蹲着的乞丐,也可能就是一个修苦行的上师。”

于是,洛桑丹增喇嘛每天到大昭寺磕头,阿妈央金则在八廓街化缘乞讨。阿妈对他说:“一时找不到上师,也不用急,反正要拜上师的人,总要给上师大量的供养。过去那些外出学法的人,都是给上师背金子去,背银子去。尽管我们身上一个藏币都没有,但很多朝圣者,来到拉萨时也跟我们一样穷,他们后来却可以给佛祖释迦牟尼的佛身贴一层真金。他们靠什么做到的啊?靠一双乞讨的手和世人的善心。”

阿妈央金把自己的一只黢黑、干枯、疤痕累疤痕的手伸向路人时,一个再心硬如铁的人也会被这一路乞讨了几千公里的手感动。那与其说是一只手,不如说是一截朽木,或者说,是一颗苦难卑微的心。

拉萨是朝拜者的圣城,也是布施者们进入天堂的前殿。有许多善男信女们相信,在拉萨行善布施可以为自己换来幸福的来世。他们布施给寺庙,布施给喇嘛,也布施给那些一无所有的乞丐、流浪儿、朝圣者。圣城拉萨居住着那样多的神灵,谁不想在众神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呢?更何况拉萨有句俗话说,“向你乞讨的乞丐,正是那帮助你生起慈悲心的佛。”

一天,一个来自后藏的商人在八廓街遇到乞讨的阿妈央金,他对伸到面前的那只几乎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皱起了眉头。这是一个满脸油光、穿金佩银的家伙,他戴着火红色的狐皮帽,豹皮镶边的华丽藏袍,胸前的佛珠和护身符就像一个四处游动的珠宝柜。

“喂,你就是那个独自陪儿子磕长头来朝圣的瞎眼老阿妈吗?”商人问。

央金的眼前虽然一片黑暗,但是有些人的财富与权势你可以从他说话的口气中听出来,也可以从他的呼吸中感受得到,甚至可以从他在这个世界上挤占的空间得到准确的答案。一个有经验的老乞丐能从乞讨对象的只言片语中判定自己的收获。这个人一来到阿妈央金的面前,空气都被挤到一边去了,就像水缸里猛地砸下一块巨大的石头。

他的身躯一定像一头大象。阿妈央金心里想。

“请给两个藏币吧,磕长头的喇嘛今天还没有喝茶哩。佛菩萨会看到你的悲悯。”阿妈开口要得并不多,因为她知道,越有钱的人,手攥得越紧。

“噢,谁的悲悯有你这个当阿妈的大啊!”商人感叹道,从自己的胸前解下来一件佩饰,放在阿妈央金的手掌里,“拿着,可惜你看不见它是什么。但你说对了,佛菩萨会看得见的。”

阿妈央金感觉手掌里的那件东西光润圆滑,细腻冰凉,沁人心脾。就像握在手掌中的一块冰,但是它并不寒冷刺骨。

“慷慨的善人,这是一块玛瑙,对吗?”阿妈央金问。

“一块九眼猫眼石。”商人回答道。

“佛祖啊!”阿妈央金也禁不住惊呼起来,引得大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也惊动了寺庙大殿里的诸佛菩萨,让他们平和慈悲的目光也微微跳动了一下。阿妈央金知道,一块九眼猫眼石,可以换一片大牧场上的所有牛羊。峡谷里的朗萨家族,也没有如此珍贵的宝石呢。

阿妈央金摸索着把猫眼石塞到了那个商人手里:“我们可受不起你这样大的功德,你把它布施给佛菩萨吧。”

商人又把猫眼石重新放进阿妈央金的手里:“这不是我的功德,它只是我留给来世的一笔财富。请你虔诚的儿子代我保管吧。”

四周围观的人啧啧连声,商人转身走了。央金冲那逝去的一阵富贵而慈悲的风高喊:“善人,留下你的名字吧,我儿子念经时会为你祈诵的。”

商人头也不回地说:“我今生的名字,在来世有什么用呢?”

一个一贫如洗的乞丐老阿妈,手上却握有价值连城的宝石,这个消息很快又传遍了拉萨城。曾经有个富人想用一座小庄园外加两个仆人跟阿妈央金换,但是央金说,这块猫眼石我是不换的,它是我儿子将来奉献给他的上师的供养。

27 上师

可是,在一天早晨,阿妈央金起来时却发现放在袍子里的猫眼石不见了,她尖厉慌张的哭叫惊醒了主人,头晚他们就露宿在这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那主人恰好是拉萨地方政府里的一个小官吏,他听了央金的哭诉后告诉她说:“小偷在你还在梦乡里的时候,偷走了你的九眼猫眼石。不过他可真是一个愚蠢的小偷,竟敢到我索郎旺堆门前来行窃。”

索郎旺堆就是官府里专门负责缉拿罪犯的官员,那时在拉萨办案件有一套人的办法和神的指点相接合的方式。索郎旺堆先到大昭寺烧了高香,供养了酥油,然后找到一个高僧问了卦象。高僧问清了事由,说那丢失的猫眼石是一颗星星掉在了人间,今晚月明星稀的时候,猫眼石将在八廓街的一个角落被人买走。

果然,到了晚上,偷窃九眼猫眼石的盗贼仲永被索郎旺堆擒获。在仲永出售这块珍贵的猫眼石时,他没有料到来和他谈价钱的人同时也带来了索郎旺堆。因为除他之外全拉萨的人都知道,这猫眼石是磕长头的喇嘛将来要奉献给上师的供养,别说被人偷走,就是有一天不小心掉在了拉萨的大街上,也会有人捡到后送回到阿妈央金手中。

第二天索郎旺堆要在大昭寺外的广场上公审那个胆大的盗贼仲永。这个家伙是个流浪儿,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命中注定使他要和饥饿和乞讨相伴。尽管他还不到二十岁,可干这一行当也有十多年了。藏族人有句俗语说,吃一颗大蒜和吃十颗大蒜,嘴都是一样的臭。因此偷一根针和偷神龛上供奉的佛食,都是一样的罪孽,哪还有什么大罪和小罪之分?一个人要是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也就不怕地狱烈火的煎熬了,不是他勇敢,而是他对自己的来世已彻底丧失信心。

按照当时的刑律,获罪的仲永今天必须当众被鞭笞三十鞭。拉萨城里的热闹本来就不多,看人被鞭打应算是一年里除了喇嘛们的法会,世俗生活中少有的几次热闹了。因此那天太阳刚升上来,大昭寺外面的广场上就开始有人在等候。寺庙里喇嘛们上午的诵经刚一结束,盗贼仲永已被带到场地中央,在主审法官索郎旺堆的身边有一件牛皮衣服。据说这是专门给罪行累累的罪犯受到鞭笞后穿的,牛皮衣一旦穿在浑身是鞭伤的罪犯身上,再放到太阳下晒一天,待脱去罪犯身上的牛皮时,一张人皮也就被扒下来了。这张人皮会拿给那些修持密法的喇嘛去修一种很凶猛的法,据说此法一旦修成,可以驱除世间所有的魔鬼。

仲永被拴在一根木头桩上,黢黑瘦削的脊背已露了出来。围观的人群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如此瘦弱的背,怎经得住索郎旺堆挥舞起来的牛筋皮鞭。索郎旺堆将手里长长的皮鞭在旁边的一个水桶里浸了又浸,然后在空气中舞了几圈,牛筋皮鞭带着沉重的风声,在场地中央像厉鬼的低鸣般划过来划过去,阳光下的空气都禁不住一阵阵地战栗,光线也被皮鞭挥舞得旋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索郎旺堆很喜欢自己的这个职业,更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鞭笞那些违背了佛经教义教规的罪人。这是他人生的舞台,是他挑战魔鬼的战场。每次,他都是这个战场上的胜利者。

可是今天,他遇到了真正的挑战。

在他的牛皮鞭刚刚要挥舞起来,打向那个盗贼的脊背时,一个流浪瑜伽士跳到了场地的中央。他身佩骨质六饰,衣衫褴褛,头发过肩,面带青色,神情刚毅,目光悲悯,胸前挂着由一百零八颗死人头盖骨做成的项链泛着灰褐色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请等一等,大人,”他对索郎旺堆说,“让我来替他受这三十皮鞭吧。”

索郎旺堆一愣,问:“为什么?”

流浪瑜伽士说:“这个可怜的罪人需要的是悲悯,而不是惩罚。惩罚只能带来恨,悲悯会让他看到自己身上的佛。”

索郎旺堆在这里处罚过许多犯人,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他又问:“你是谁?少管闲事。”

“我么,我只是一个在雪域高原闲闲散散的僧人,人们叫我‘野犬僧’,”流浪瑜伽士说,“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来吧,打完你的鞭子,好回去交差。这是我前世欠的。”

人们都知道的一则佛经故事说,一个虔诚正直的喇嘛,在某一天被人误指为小偷,官府将他关进监狱,他在大牢深沉的黑暗里不去为自己申辩,而是反省出自己的前世肯定偷过人家的东西,报应才会在今世让他深受牢狱之苦。因为一切都逃脱不了因果大法。

围观的人群交头接耳,嘤嘤嗡嗡,等着看这出好戏如何收场。索郎旺堆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愚弄,他厉声问:“一个修行的僧人,不好好待在寺庙或山洞里,自己来找鞭子受。你这修的是什么法?”

“施受法。”流浪瑜伽士说,“他不是偷了人家珍贵的猫眼石么?是因为我想要这个东西。”

人群哗然。他们没有弄明白流浪瑜伽士所修持的这个法就是要用自己的悲悯来承担别人的痛苦,来开启众生狭隘怨憎的心智。他们只是惊讶于一个流浪瑜伽士也会有贪欲之心。这个世道真是世风日下了啊,索郎旺堆当然更不能容忍这种亵渎僧侣荣誉的事情。

“这样的话,你就站到那个木桩下吧。”索郎旺堆用鞭子指着流浪瑜伽士说。

仲永被人解下来,茫然地看着被绑在木桩上的流浪瑜伽士。索郎旺堆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挥了起来……

“一!”人群中有人在帮着数数。

“啪!”地一鞭子抽下去,流浪瑜伽士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很快又挺直了。

“二!”鞭梢飞过处,连空气也在哭泣。

“三!”人们继续喊。兴奋,紧张,好奇,还有不约而同的惊讶。因为人们没有看见血珠从流浪瑜伽士的背脊上渗出来!要在往常,三鞭子打下去,早就该血肉横飞了。这时大家才发现,这个流浪瑜伽士其实也不比那盗贼健壮多少。长年的苦修让他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索郎旺堆感觉到自己的皮鞭不像是抽在皮肉上,而是抽在骨头上。这让他在下手之前,心里禁不住也在晃悠。我是在惩罚一个罪犯呢,还是在鞭打一尊神?

在雪域高原有许多这样的流浪瑜伽士,密宗修行者。他们行事乖张,言谈怪异,法力高深,悲心博大。他们出离世间,游历四方,眼界开阔,心灵淡泊,雪山上的山洞就是他们的寺庙,对心的修持就是他们的戒律。他们只生活在自己博大精深、像宇宙一样宽广的世界里。当他们面对尘世时,他们的言行便与世俗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们常被人们称为“疯狂瑜伽士”、“流浪瑜伽士”、“疯子喇嘛”等等。

索郎旺堆感到今天跟以往不一样的是,鞭子越打越没有力量,以至于三十鞭打完,那个流浪瑜伽士的背就像牛的脊背一样坚强,或者说,像晒干的牛皮一样坚韧。也许他真是一尊神。索郎旺堆把手中的皮鞭一扔,沮丧地说:

“好啦,你走吧。牛皮衣也不给你穿了,因为你修炼到的苦难,远胜过于一顿鞭子。我不知道是你的悲心成就了因缘,还是我的皮鞭结下了罪孽。世间的官司,人判不清楚,神自会判定一切。”

“且慢!我让你看看,人和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官司;心有疑惑和嗔怒的人,才有永远纠缠不清的官司。”流浪瑜伽士忽然高喊道,“那个磕长头来拉萨的洛桑丹增喇嘛,你在人群里吗?”

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当然在,刚才索郎旺堆还当着众人的面将那颗九眼猫眼石还给了他们。在鞭子打在那个流浪瑜伽士身上时,洛桑丹增喇嘛的背上仿佛也一阵阵火辣辣地痛。他想,难道我与这个疯疯癫癫的喇嘛有什么佛缘吗?如果他真是替人受过,那他可算是我在拉萨遇到的第一个具足大悲心的上师了。

“尊敬的瑜伽士,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洛桑丹增喇嘛在人群中说。

“哈哈,你真是个把大象放在家里,却跑到森林里去找它的足迹的愚痴之人啊。”流浪瑜伽士用嘲讽的口气说。

这不是灵塔里格茸上师说的话吗?“佛祖!”洛桑丹增喇嘛冲流浪瑜伽士跪下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上师说的话呢?”

“混账小子,看清楚了,谁是你的上师!”流浪瑜伽士一脚踢翻了洛桑丹增喇嘛,“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你连自己家乡的老朋友都不认识了?”

洛桑丹增喇嘛猛然醍醐灌顶,在离开澜沧江峡谷前,贡巴活佛曾交代给他说让他去拜访一个叫仁钦的密宗上师,说他是他的老朋友。难道他就是那个经常在峡谷翻云覆雨、驱赶冰雹与东岸的穹波喇嘛仗剑斗法的密宗大师吗?难道他就是自己要在拉萨寻找的佛缘吗?

“仁钦上师,你就是仁钦上师,对吗?”洛桑丹增喇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是什么上师,只是一个无知无识的野犬僧。”流浪瑜伽士粗鲁地说。

“是我们家乡的贡巴活佛让我来拜访你。”洛桑丹增喇嘛说,又赶忙从行囊里翻出贡巴活佛当年写在那张羔羊皮上的推荐信,恭敬地递给瑜伽士。

流浪瑜伽士胡乱看看那羊皮上的字,轻慢地说:“嘿嘿,嘴上说得像打铁,心里却在怀疑。”他一点情面也不给年轻的喇嘛留,“要拜师学法,一张破羔羊皮能给上师长什么脸?你给我的供养呢?快拿出来!”

“尊敬的上师,我……我给您准备了一块华贵的虎皮,是一个雪人送我的。”洛桑丹增喇嘛慌乱中说。

“噢,雪人也是众生的父母。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我的阿妈在八廓街乞讨了一些银钱……不多……”

“还有还有,都拿出来!”他显得那样急迫,就像一个贪财的人。

多粗鲁的上师啊!洛桑丹增喇嘛想。但洛桑丹增喇嘛想起贡巴活佛说过的话,要视上师为父母,上师的话就是佛法。“还有,就是今天惹下大祸的这颗猫眼石了。”喇嘛跪着将它双手捧住,顶在自己的头上,等瑜伽士来取。

流浪瑜伽士一把将猫眼石从喇嘛手里取走,然后说:“一颗平凡普通的石块,搞那些烦琐的礼节干什么。对一个牧人来说,还不如一堆牛粪管用。不过,对一些人来说,它倒是一枚修行的法器呢。”

这个古怪的流浪瑜伽士攥住那猫眼石,转身走向还呆立在一边的盗贼仲永,将他的手抓过来,把那宝石放在他的手心上。

“现在,它是你的了。”流浪瑜伽士说。

“不……不不不,我不敢要。”仲永浑身颤抖着说。

“为什么不要呢?”流浪瑜伽士把手摸在仲永的头顶,“愿佛菩萨的悲悯,也成为你心中的珠宝,让你永远满足与宁静。去吧,孩子。记住,你心中已经有佛了,今后不要再让人把你看成盗贼。”

读书笔记(之一)

每当我们面对西藏的寺庙里诵经的喇嘛,我们总想进入他们的世界。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就像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说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语言,过着和我们迥异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精神世界更让我们觉得神秘高深,宛如星辰一般遥远。幸好在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大家庭里,藏学的研究硕果丰盛,像一桌琳琅满目的盛宴。我们怀着敬畏的心情,被邀请到这华丽的餐桌旁入席。可是待我们要举杯答谢主人为我们留下的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时,却常常不知道该如何下箸。

这就是许多时候我们面对博大精深的藏传佛教时的窘境。

其实,他们的心灵离我们并不遥远。

众所周知,藏传佛教来源于印度佛教,它是一种被引进来后,结合雪域高原独具特色的人文景观而形成的宗教。有意思的是,佛教的种子第一次在西藏生根发芽,却不是来自印度,而是汉地的中原。史料记载,在唐朝初期,伟大的藏王松赞干布统一了西藏的各部落,建立了强盛的吐蕃王朝。在冷兵器时代,那真是骁勇善骑的吐蕃人的天下。吐蕃兵轻易地就可从青藏高原长驱直入,围攻唐朝的首府长安,而那时的长安,似乎更适合于出诗人,而不是战将。唐蕃两个王朝打打谈谈,终于明白还有一种方式比战争、比掠杀更有意义,更能让自己的政权长治久安。那就是爱情。

于是就有唐蕃会盟,文成公主和藏王松赞干布和亲的千古绝唱。历代的史学家和文学家曾经对文成公主进藏这一史实泼洒了许多的笔墨,试图诠释这位远嫁他乡的公主的内心世界,以及这场爱情对唐蕃两个王朝、汉藏两个民族停战结盟的历史意义。但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文成公主进藏还带进了佛教的种子,随同她而去的除了大批珍贵的嫁妆外,还有一尊佛祖释迦牟尼十二岁身量的等身像。那大约是吐蕃人第一次见到佛陀的法像,藏王松赞干布专门为这尊法像修建了一座寺庙,这就是现在作为格鲁派修持密宗金刚乘的上密院——小昭寺。

与此同时精力旺盛的松赞干布还迎娶了尼泊尔的赤尊公主,她也给藏王带来了释迦牟尼佛祖的八岁身量等身佛像。松赞干布专门为此建立了大昭寺供奉。就这样,有了佛像,还有了寺庙,更有了信佛的娇妻,于是藏王也开始信奉佛教。

任何一个源远流长的宗教都和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同步,皈依了佛教的藏王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民族还没有文字。这给那些辉煌的经典翻译、阅读和传承带来了困难。就像没有江山可以打下一片江山来,没有文字同样可以创造文字。一个真正的英雄总是充满缔造一切的勇气和信心。藏王派出了自己的一批优秀弟子到印度学习创制文字。一个叫吞米桑布扎的贵族子弟堪称那个时代的语言天才,他借鉴梵文创立了用三十个字母组成的西藏文字,还模仿乌尔都文创制了藏文草书体。这是大约发生在公元七世纪中叶的事情,那时诗意的唐朝已经培养出了大批大师级的诗人,而欧洲还处于中世纪前的黑暗年代。

约一百年后,吐蕃王朝传位到赤松德赞(公元755—797)手中,佛教已经在西藏到处开花结佛果了。有趣的是西藏佛教差一点就走上了汉传佛教的道路,但是一场著名的宗教辩论使汉传佛教失去了在雪域高原传承下去的机会。赤松德赞在宗教上是一个兼收并存、博采众长的藏王,他不仅让汉地的一些禅宗法师到西藏传法,还邀请从印度来的密宗法师莲花戒来弘扬密法。禅宗的修行和密宗的修行仪轨当然有区别,藏王不知道哪一家的学说更好,他也没有采用强权手段,打压一方,扶持一方。他算得上是一个英明儒雅的君王。你们都说自己的教理更优秀,那么好吧,你们就在宫廷里当着本王的面辩论一番吧。谁赢了,请留下来弘扬佛法;谁输了,经书埋入地下,人送走。

那真是一场决定西藏宗教前途的大辩论。一个叫大乘和尚(又名摩诃衍)的禅宗法师担任了汉传佛教的主辩手,他的对手便是精通密法的莲花戒大师。据说那场辩论持续了两天,现在已难以想象大师们滔滔不绝的立论是何等的精彩绝伦,因为作为一个凡人,是很难理解大师们深邃的思想的。我们只知道大乘和尚以禅宗修行的“顿悟”立论,而莲花戒大师以密宗修行的“渐修”反驳。现在来看这只是不同的法门需用不同的修持仪轨,不存在谁对谁错、谁高谁低的问题。但是在当时状态下,让我们来设想,滔滔的辩才和敏捷的思维,深奥的经论和形象的阐述,极大程度上决定着藏王赤松德赞的评判。莲花戒大师是印度著名寺庙那烂陀寺的高僧,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又来自佛教的故乡,从底气上来说就比大乘和尚更足一些。这场宗教史上的“顿渐之辩”于是以莲花戒大师获胜而落下帷幕。西藏由此走上了印度佛教的传承道路。

于是,汉地的法师被送走,藏王赤松德赞请来了印度著名的高僧寂护来西藏弘扬佛法,帮助建立西藏的寺庙体系。第一批剃度的喇嘛是七个贵族子弟,他们在西藏首个寺庙桑耶寺出家,成为正式的僧侣,被称为“七觉士”。这也是到目前为止,桑耶寺寺庙虽不算大,但名声颇盛的原因之一。

寂护法师的传法虽然得到了藏王的支持,但是也不是没有遇到阻力。那时西藏的本土宗教苯教还有相当的势力,苯教的巫师们擅长巫术,可以任意调遣各路鬼神兴风作浪。寂护法师深感自己势单力薄,便向藏王建议请印度著名密宗大成就者莲花生入藏降魔弘法。藏王采纳了这个引进人才的建议,于是,一代密法宗师来到了西藏。

在现在的藏区,还流传着许多关于莲花生大师收服妖魔,使他们成为佛教的护法神的故事。如果你探问每一座雪山的宗教背景,人们会告诉你,过去这座雪山上住着一个或多个魔鬼戕害人类,他们要么散播瘟疫,要么专喝小孩的血。是莲花生大师来后降伏了他们。于是凶暴的魔鬼变成了依持的神灵,像我们前面提到的卡瓦格博神山,就是这样的典型,尽管莲花生大师根本没有到过藏东一带,但莲花生大师降魔的故事却到处传诵。据说关于他的个人传记,竟有四百五十部之多。无论是典籍还是传说,莲花生大师降伏魔鬼的方法,却是神话传说居多。也许是神鬼的战争人类难以理喻的缘故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从莲花生大师来到西藏后,密宗修行成为了藏传佛教的一个重要法门,莲花生也被称为藏传佛教的祖师,护教法王,我们在西藏的寺庙里都可以见到他的法像。他五官饱满,目光威严,嘴唇上留着骄傲的胡须,手结神秘的法印,有的寺庙里还供有莲花生怀抱明妃双修的法像。在传说中莲花生本人不是胎生,而是从莲花中诞生的。

从公元八世纪末到九世纪初,佛教在西藏打下了基础,并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史称“前弘期”,佛教成了西藏的国教。到吐蕃王朝传到赤祖德赞(公元815—841)时期,西藏佛教发展到一个极端的阶段,僧侣的社会地位极为特殊。国王规定每七户人家必须供养一名僧侣,甚至还制定了严酷的刑律,“恶视僧人剜其目,恶指僧人断其手,恶言僧人割其舌。”本来以慈悲、解脱众生脱离轮回苦海为己任的僧侣,成了社会上的特权阶层,你连多看他一眼都可能被挖去眼睛。

物极必反的定律即便是僧侣阶层也不能幸免。到了公元八四一年,不喜欢佛教的贵族们发动了宫廷政变,谋杀了赤祖德赞,推举他的哥哥朗达玛执政吐蕃政权。这个藏王不喜欢印度佛教,而偏爱本地的苯教,他可不像自己的祖先那样让两个教派的大师们来一场彬彬有礼的宗教辩论,他喜欢屠杀和烈火。一场“兴苯灭佛”的浩劫,使大批的佛教僧侣被赶杀,寺庙连同经文典籍被焚毁,西藏的佛教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可是,宗教的灾难最终波及到政权,一个修习密宗的勇敢喇嘛刺杀了朗达玛,他利用向朗达玛叩见的机会,忽然从怀中掏出箭来,一箭射死了这个被后人称为恶魔的君王。于是,吐蕃王朝便开始崩溃,陷入分裂割据、混战不堪的局面。而且,这一折腾就长达四百多年。

噢,对不起,我忙于去梳理历史,忘了讲故事了。尽管在很大程度上,西藏的历史就是一部宗教史,但是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只是讲好故事而已。

28 供养

在久远年代的某一天,在圣城拉萨,洛桑丹增喇嘛没有想到自己的拜师仪式竟是这样一个仓促、迷乱的场面,奉献给上师真诚而昂贵的供养竟然被视为粪土,转手就给了一个小偷。仁钦上师对他的慈悲甚过于一个磕长头朝圣的喇嘛。他连看也没多看洛桑丹增喇嘛两眼,他悲悯的目光全在那个小偷身上,直到仲永拿了那颗猫眼石,像一条丧家犬一般从人群中溜走,上师才回过身来,瞥了洛桑丹增喇嘛一眼,问:

“喂,你有点心疼,是不是?”

洛桑丹增喇嘛激动得浑身颤抖:“尊敬的上师,我不心疼。我……我从澜沧江峡谷一路磕长头而来,就是为了终生跟随在您的身后。”

仁钦上师高声喝道:“跟随我干什么?我的身后只有尘埃。”

洛桑丹增喇嘛跪在地上哭了,在他的身前就像下了一阵暴雨,广场上干燥的土地顷刻间泪水潺潺。可是仁钦上师看也不看这虔诚的泪水,扭头就走。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婆娑泪眼中,仁钦上师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一只鸟消失在眼前那般快。

“喇嘛,你说错话啦!”阿妈央金也跪在儿子的身后,急得用手一掌一掌地拍在地上,一团团尘埃被阿妈央金拍起来,弄花了母子俩泪流满面的脸。拉萨的大地因为一个母亲焦虑的拍打而震动,寺庙里的一些僧侣也受到了惊吓,因为他们看见佛像前的酥油灯在奇怪地跳动,火苗不再燃烧成一颗心形,而是间断着像珠子一般从灯芯里吐出来,一直蹿到大殿的穹顶。

大昭寺里的一个活佛说:“有人的心碎了。”

洛桑丹增喇嘛的心的确碎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抱着阿妈央金大哭,旁边的一些老阿妈也忍不住掬了一把把同情的眼泪。“这些密宗瑜伽士,他们的心已经修炼得像铁一样坚硬了。眼泪不管用,孩子。”一个老阿妈说。

阿妈央金最先醒悟过来:“喇嘛,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三宝,难道你忘了吗?既然上师说他的身后只有尘埃,你就把上师的尘埃顶在头上啊!”

洛桑丹增喇嘛恍然大悟,这是上师在开示我,让我沿着他的脚印追随他啊。上师的脚印即便深陷在土里,飘逝在风中,湮没在水里,洛桑丹增喇嘛发誓也要把它们一一顶在头上。

“阿妈,我跟上师去了,你怎么办啊?”喇嘛刚起身要走,又回头问。

“一个出家修行的人,心里只有佛,哪里还有自己的亲人。我还要你管吗?拉萨有那样多行善布施的人。过上一些时日,你就来取奉献给上师的供养吧。”

喇嘛和阿妈央金挥泪道别,追随上师的足迹而去。那个流浪瑜伽士从不回头看自己的身后,他在拉萨城里和那些游来晃去的密宗修行者没有多大的区别,一身僧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像在雪山垭口上悬挂了多年的经幡,飘散出古旧苍老的颜色;他披散的头发至少有十年没有梳理过,与其说那是一个人的头发,不如说那是一堆游动的荒草岗。他穿过拉萨的街道、小巷,穿过熙攘的人群,衣着华丽的贵族、气宇轩昂的活佛,在他眼前犹如凡夫俗人。他穿行在圣城拉萨就像走在一片荒原上,眼睛里没有一棵大树,也没有一片云彩。在巍峨的布达拉宫面前,他甚至不肯低下自己蓬头垢面的脑袋。

洛桑丹增喇嘛为了不在人群面前再次丢丑,再不敢贸然跪拜在他的面前,谁知道这个傲慢的上师会不会一脚踢飞自己呢?他只有悄悄地跟随着上师的足迹。他想起贡巴活佛曾经告诉过他的话,雪域大地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密宗瑜伽士,他们已经超越了这俗世凡尘,他们既是开启人类心智的大师,又是能把自己的心和身训练得如空气般透明的人。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像一片烟消失在天空中,像一只鸟隐藏在森林里,像一滴水溶解在江河中。因为当一个人真正做到了无我,忘我,那在他的眼前,就再没有人与人的纠缠,再没有心与心的烦恼,只有天空中星星与星星的默默守望。

仁钦上师出了拉萨城,来到拉萨河边,宽广的河面上波浪翻滚,在强烈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上师没有走向渡口,那里有一群人正在等待对岸的牛皮筏过来。他独自走向一片隐秘的河湾,河水在这里打着旋儿,像一群奔腾的烈马侧身掉头。洛桑丹增喇嘛正在寻思上师该怎么过河时,神奇的一幕展现在他的眼前。上师立在河岸,念了一通咒语,然后迈步走向河里,仿佛在上师的面前并没有河,而是一条泛着波光的路。他信步凌波,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连破烂的袈裟都不曾沾湿。就在洛桑丹增喇嘛惊得目瞪口呆之际,仁钦上师已经到了河对岸。

“上师啊,您是我终身的依恃!”洛桑丹增喇嘛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知道凭自己一路磕长头修持到的微薄法力,根本不能在这波浪翻滚的河面上踏波而行。喇嘛对着上师远去的背影磕了三个头,然后飞奔到渡口,有一条牛皮筏刚好离岸,喇嘛一步就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跳了多远,牛皮筏上的艄公和过渡的人全都骇得跪在了筏底,把他视为法力高深的瑜伽士。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个年轻的喇嘛飞越了时空,并通过他们神形兼备的描述,让他活在了传说里。许多年以后,在拉萨河边,人们还会指给外地人看一个著名的圣迹,说当年有一个法力深厚的喇嘛,从离渡口十多米远的地方,一跃而飞到牛皮筏上。你们看,这就是那个喇嘛留在河岸上的脚印。人们指着岩石上深凹进去的一个足迹模样的印痕说。

在苍茫的大地上,有的人的足迹是可以不朽的。洛桑丹增喇嘛过了河后,并不知道上师往哪个方向去了。那时在他的面前有三条路,他选择了中间的那一条,仿佛是神灵告诉了他这是一条智慧之路。实际上左边的那一条通向天葬场,右边那一条通向一个村庄,那里的人们正在为一对新人举行婚礼。洛桑丹增喇嘛走的这条路一直把他带到了深山,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树木,也无所谓生和死。因为在荒凉的山冈上有一些洞窟,那是那些常年在山洞里闭关苦修者们的家,他们在这里修持战胜生死轮回的秘密法力。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上师在一处乱石岗上歇息,像是在入定打坐,又像是在等他。洛桑丹增喇嘛激动得高声呼叫:“上师!”跌跌撞撞地向乱石岗上爬去。但是上师一见他爬上来了,起身就走。而且,还故意蹬下一堆石头。喇嘛看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山坡上呼隆隆滚下来,眼眶里的眼泪也下来了。难道我令上师如此地厌恶吗?但他突然从心里升起强烈的皈依感,仿佛有一位智慧仁慈的佛菩萨在告诉他,来自上师的一块石头,远比来自凡夫的一块金子更为珍贵。不要说从上师脚下滚来一堆石头,就是飞来一阵箭雨刀光,你也得迎上去,承受住。

那堆石头的确就是古怪的仁钦上师对洛桑丹增喇嘛奇异的加持,是为了打掉他身上的矫饰之情和凡夫之心。拳头大的石块砸在他的头上、肩上,让他头晕目眩,血流满面,险些被砸下山冈,但这让他幸福无比。他此刻就像一个置身战场的勇敢士兵,危险越大,他的荣誉感就越大。上师的脚下不断有石块飞下来,有的石块大得足以把人砸成一堆肉酱。可洛桑丹增喇嘛心里坚信:如果这个疯狂的瑜伽士是一个具足悲悯心的上师,他脚下的石块不要说砸死一个人,就是一只蚂蚁也不会伤及到呢。

信仰与坚忍是战胜死亡的两只脚,使人在死亡面前顶天立地。当巨大的石块飞到洛桑丹增喇嘛头顶的时候,他并没有躲避,而是石块在避让他。一个有信仰的人在面对死亡时,不是有没有畏惧的问题,而是如何将死亡作为一个修持的对象。它就像迎面走来的一个似曾相识的朋友,你得学会辨认出死亡的本来面目,并对它报以微笑。

洛桑丹增喇嘛经受住了考验,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当他再次跪在上师的面前,奉献出自己一颗纯净虔诚的心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无上的喜悦。

此刻那个行事疯狂的瑜伽士正仰面朝天地躺在一个山洞外的破烂木榻上,木榻用一些胳膊粗的树干胡乱搭成,上师头枕着的那一边一只床腿断了一截,因此木榻显得头低脚高,可上师似乎浑然不知,斜歪着头冲着地,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逼视着蓝天白云。

洛桑丹增喇嘛向上师行大礼,他已经没有奉献给上师的任何供养了,只有奉献出一颗虔诚的心。他磕头到上师的床前,觉得上师躺得并不舒服,便跪着用自己的肩膀将上师瘸腿的床顶了起来。

那床腿的末端并不平整,有一根木头像锉子一般刺进了洛桑丹增喇嘛的皮肉里,血潺潺流出,喇嘛心里再次升起无限的喜悦。

血已经洇红了喇嘛身下的一片土地,喇嘛跪在木榻前顶着瘸床腿依然一动不动,上师也躺着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直视着蓝天,仿佛一点也不在乎身前有鲜红的血在流,有火热的心在跳动。

洛桑丹增喇嘛想,如果太阳下山时,我的血还没有流光,那么,我的佛缘就成了。

到日头偏西时,上师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在干什么?”

“我在顶礼我终生皈依的上师。”

“你的一生有多长?你没有看见山下的大树也在向我俯首吗?”

洛桑丹增喇嘛往山下望了望,果然发现山坡下的一排排大树也如他一样,在晚风中面向着上师的方向叩拜。

“大树供养给上师的是一阵阵随风飘散的松涛,我供养给上师的是一颗虔诚的心。”喇嘛坚定地说。

“呸,你这狂妄无知的人,难道你不知道松涛已经和一个修行者相伴了上千年了吗?你才来上师面前多久?”

“从我在澜沧江峡谷开始磕长头时起,上师就日夜都被顶礼在我的脑海里。”

上师翻身爬起来,一脚踩在地上的一摊热血上,但是上师并不为所动,他恨恨地说:“哪里来的野僧,搅乱了我的修持。”

“请问上师修持的什么法?”洛桑丹增喇嘛跪着说。

“凝视蓝天法!别把一个密宗上师的修法看得那么神秘。”上师终于正眼看着洛桑丹增喇嘛说,“法子,蓝天和大地,也是我们的修持对象。明白吗?”

上师说完转身进山洞了。

“上师啊,”洛桑丹增喇嘛泪如泉涌,“我终于成为您的法子啦!”

拜师皈依的仪式就这样结束了。那天晚上洛桑丹增喇嘛睡在上师的山洞外——上师没有邀请,他是不敢贸然进去的。那是一个神奇的夜晚,天上的星星似乎伸手可摘,可是洛桑丹增喇嘛不敢;清凉的山风抚慰着他肩上的伤口,一层层新肉像遇水的禾苗,噌噌地往外生长。上师在山洞里鼾声大作,可在洛桑丹增喇嘛听来那不是一个人甜睡的鼾声,而是修行的祈祷文。因为在这鼾声中,乾坤在起伏,宇宙在旋转,大地宁静得听得见遥远星星的脚步。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山峦上升起,仁钦上师就起来了。洛桑丹增喇嘛赶忙迎上去请安。上师一手拎着一只羊皮口袋,一手拎着一包衣服,像对待一个叫花子一样对洛桑丹增喇嘛说:

“喏,这是你的衣,这是你的食。滚吧。”

洛桑丹增喇嘛如雷霆击顶,跪在上师面前说:“上师,我不需要您给我衣食,相反的是,我会供养给上师所有的衣食。”

仁钦上师冷笑道:“贡巴活佛写给我的信中说,‘请提供衣食和佛法’,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可是,我从澜沧江峡谷磕长头而来,上师还没有传授给我真正的佛法啊!”

“磕个长头,时时念叨在嘴里,不觉得自己很虚荣吗?”仁钦上师忽然撩起了自己破烂的僧衣,露出一个黑瘦尖削、疤痕累疤痕、老茧层层覆盖的屁股,“嘿嘿!什么叫真正的佛法?请看看,这就是我的传授!这就是我的佛法。静坐,入定,闭关,苦修,观想,厌世,出离,超越生死,往生佛上。靠的就是这丑陋坚硬的屁股啊!磕长头有什么了不起,满腹经纶又如何,傲慢的山冈上留不住学识的水。从前有个叫常啼的菩萨,为了求法,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卖了。”

“上师,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要学佛法,需修大苦行,磕长头只是我走向佛门的第一步。今后我要在上师面前奉献出自己的恭敬心。”

“嘿嘿,你还不算太愚痴,伪饰和矫情是修行者的大敌。法子,看到那片岩壁了吗?”上师指着不远处的一道悬崖说。

“看到了,尊敬的上师。”

“自己挖一个山洞去。”上师说。

“遵命,上师。可是我没有工具。”

“难道你没有手吗?”上师说完转身进洞去了。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山洞挖好之前,他再没有出来。

当天,洛桑丹增喇嘛就开始了这件过去从没有干过的工程。一个也在附近修行的老僧借给了他一把斧子和一把铁锹。那老僧怜惜地说,你可真找到了一个在西藏的地上、地下、天上都无人与之相比的好上师,好就好在他是全西藏最癫狂又最悲悯的上师,跟他学法你至少也得死九次。我们学佛经的人说,如果你视自己的上师如佛,你将证得佛果;如果你视上师如菩萨,你将成为菩萨;但是如果你视上师如凡夫,你也将永生停留在凡夫之地。

洛桑丹增喇嘛在那老僧的指点下,砍下一些粗壮的树枝,先把悬崖上松动的岩石撬开,然后用铁锹一点一点地往里掏。后来他发现火可以让坚硬的岩石产生松动,便搬来许多的柴火,焚烧一天后,岩石簌簌地往下掉。洛桑丹增喇嘛干起活儿来就更快了。在这期间,阿妈央金来过一次,给他送来吃的和一些讨到的银钱。没有人知道一个瞎眼的老阿妈如何找到这里的,但是一个老阿妈自然有她寻找儿子的道路。她抚摸着洛桑丹增喇嘛手上的伤痕说:

“儿呀,你这不是在挖一个山洞,而是在修建一座寺庙啊!”

两个月以后,洛桑丹增喇嘛挖好了自己的山洞。那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山洞,人在里面不但可以站立,甚至要跳起来才摸得到洞顶。喇嘛把洞壁戳得光光的,看上去如一面圆形的墙壁,他像建造自己的家一般来打磨这山洞,将来入定静坐的地方,烧火的地方,睡觉的地方,他都设计并建造好了。与其说那是一个苦修的山洞,不如说那是他的卧房。

仁钦上师应洛桑丹增喇嘛的一再邀请,结束了自己暂短的闭关,出来视察了喇嘛精心打造的山洞。喇嘛跟在上师的身后,期待着他的赞许。他要向上师证明,自己可以做好上师要求的任何事情。

可是,仁钦上师虎着脸看了一番后,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出来了。喇嘛跟在上师的后面,紧张地问:“尊敬的上师,我的这个山洞你满意吗?”

“你怎么不问佛祖满意吗?”上师反问道。

“我想……我想,这么漂亮规整的山洞,佛祖会满意的。”喇嘛回答说。

“呵!漂亮?”仁钦上师怪叫了一声,“可是它已经塌了。”

洛桑丹增喇嘛只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刚才还好好的山洞果然垮塌了,冲天的尘埃从洞口处扑面而来。

“佛祖啊,我辛辛苦苦挖好的山洞,怎么说垮就垮了啊!”喇嘛捶胸顿足。

“因为它太漂亮了。重新挖一个吧。”仁钦上师说完又进自己的洞里去了。

那时洛桑丹增喇嘛还不明白,太漂亮精致的东西,是一个苦修者的敌人。在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里,他连续挖了九个山洞。可都是在仁钦上师看过后就垮了。上师只要“呵”一声,山洞便应声而塌。他一点也不怜惜洛桑丹增喇嘛已经磨得没有了指甲的双手。喇嘛已经知道上师那一声法力无边的“呵”,可以摧毁世界上一切最坚固的东西,也可以将世界上最虔诚的一颗心拒之千里以外。有几次,他跪在仁钦上师的面前,乞求他施舍悲悯之心,不要再让大地山崩地裂,也不要让一个无助的人撕心裂肺。可是上师果断地说,要么继续挖山洞,要么滚。他甚至在一次暴怒中将洛桑丹增喇嘛一脚踢下了山坡,使他像一块石头一般滚到山脚。如果不是一棵大树最后挡住了他,洛桑丹增喇嘛将摔得粉身碎骨。

在洛桑丹增喇嘛就要绝望的时候总算有了点转机。阿妈央金好长时间也没有送吃的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打造一个精致漂亮的山洞。喇嘛胡乱在一处岩缝处戳出一个连野狗洞也不如的小洞穴,他只有躬身才能爬进洞里。洛桑丹增喇嘛精疲力竭地躺在洞边,准备听上师的那一声“呵”,然后让垮下来的石头砸死自己,让所有的绝望埋葬自己。

可是仁钦上师却在洞外说:“这就是佛祖喜欢的山洞了。既然众生都是平等的,人为什么不能和野狗住同样的洞穴呢?”

洛桑丹增喇嘛豁然开朗,就像迷蒙的心在黑暗中忽然被一盏酥油灯照亮,上师这是在打掉自己身上的矫情之气啊。仁钦上师传授的第一课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