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等身长头
秋色把峡谷里的山冈层林尽染的时候,朝圣的队伍要出发了。那是一个令所有的人回想起来都无比美丽的秋天。洪水消退了,山坡上的泥石流不淌了,控制冰雹的魔鬼也远遁了,草场上的花儿谢了,但是雪山下的森林却被第一场早霜染得一片金黄。一些不知名的野山果,红色的黄色的青色的,像天地间一颗颗寂寞而坚忍的心,年年都成熟在无人知晓的山崖,从扬花到结果,再到落地腐烂为泥,把自己一岁一枯荣的短暂生命无私地奉献给了大地。
“这片神灵控制的土地,是多么的丰沛宽广啊!”
贡巴活佛眼望寺庙对面山冈上满眼的金黄,对要出征的朝圣者说。他们是洛桑丹增喇嘛和他的后援,后援队伍有洛桑丹增的母亲央金,弟弟玉丹,还有两兄弟曾经共有的妻子达娃卓玛——现在她只有玉丹一个丈夫了。佛祖才知道她心中究竟有多大的苦痛,其实自从心上人决定出家以来,很多个夜晚,她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悲哀,为洛桑丹增喇嘛的悲心而感动。世界上最博大恒久的爱,不一定非要由婚姻才可以体现,它总是通过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对一个心志高远的人来说,爱情并不代表激情,而是悲情。在朝圣的队伍中,她并不是为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而只是为了自己一生的爱。尽管她已经行动不便,肚子骄傲地挺出老高老高了。但是生孩子对一个藏族女人来说,并不因为是要上山打柴,还是要出门远行而有丝毫的耽搁。该来的,自自然然地就会来。
还有家里那头忠心的骡子“勇纪武”,它的背上驮满了人们的布施和一家人路上的行装。在朝圣者一家眼里,它是无言的父亲,是阿妈央金每天晚上说话的伴儿,是洛桑丹增喇嘛勇气与力量的源泉,是玉丹和达娃卓玛夫妇的保护神。
在云丹寺的大殿前,这支看上去力量单薄的朝圣队伍令人揪心。一般来说,为一个磕长头到拉萨的朝圣者提供后援支撑,至少要六个左右的精壮小伙子。他们要负责整个朝圣队伍的后勤保障。这漫长的旅途中,住并不是主要的困难,随便找棵大树,人们都可以对付,而吃喝所需的青稞、糌粑、茶叶、酥油、肉干等,却要一路化缘筹措,谁也不可能把路上所有的花销都带上。更不用说一路上需要克服的来自自然和人为方面的挑战。
连贡巴活佛看到这老少组成的后援也不禁心生悲悯,只能转求佛法的力量能加持护佑这支孤单的朝圣队伍。他送给洛桑丹增喇嘛一条牛皮长裙和一副手板,说他已经为牛皮裙和手板念经加持过法力了。那牛皮裙沉甸甸的,是用牦牛背脊上最厚实的部分削制成的,柔软、坚韧,既像一件抵御百病侵袭和一路风霜的铠甲,又似一条普度慈航的小船。它长过喇嘛的膝盖,可以在洛桑丹增每一次和大地砥砺时很好地保护他的躯体。每个磕长头的朝圣者都有自己特殊的装备,手上的两块木板是作为手掌的保护,手肘和膝盖处都绑有厚厚的棉花,外层包有上好的牛皮。几千里的山路,数百万个长头,哪怕是铁打的身躯,也会磨平销蚀在这漫长的旅途上。过去都吉家的马帮,去一趟拉萨回来,马掌也得换好几副呢,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
洛桑丹增喇嘛看上去面色沉静,神态坚毅,一头飘逸蓬松的长发已成为亲人们的回忆,达娃卓玛的惋惜。剃度了的脑门上泛着一层青光,像一个洁净的处子,又像传说中为了普度众生而投生为人的月光童子。
“去吧,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回头,也不要畏惧。要记住,你磕出的每一个头,都是成佛的修证。”
贡巴活佛说完转身就进大殿了,没有给洛桑丹增喇嘛更多的鼓励和祝福。只有大殿里供奉的诸佛菩萨才看见了贡巴活佛眼眶里的热泪,只有他的心才感受到了大地已经承载不住这群朝圣者的虔诚与悲壮。但贡巴活佛的悲心却有如释重负之感,没有比引导一个人走上善道更令人愉悦的了。
洛桑丹增喇嘛冲贡巴活佛的背影磕了三个长头,算是对活佛的感激和告别。然后他对身边的阿妈和弟弟说:
“我们开始吧。”
一些簇拥在他周围的喇嘛们唱起了祝福平安吉祥的经文,一条条雪白的哈达纷纷献给远行的朝圣者,有的人来不及挤到前面,只得把哈达抛过来,吉祥的哈达飘飘扬扬,像一团卷起的雪花,将朝圣者淹没了。寺庙里的大法号也抬出来了,浑厚低沉的号声传出去很远,让人一点也不感到悲壮,反而豪气倍增。
洛桑丹增喇嘛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再放到胸前,然后俯身向大地。
“刷——”
他面向圣地拉萨,磕出了这庄重的第一个长头。在以后的苦修岁月里,他会回想起这由此改变了他人生命运的第一个长头,并不是因为它显得十分金贵,而是由于它在佛的眼光里是多么的轻飘啊,就像一个第一次跟随大人进寺庙的孩子,懵懵懂懂地在佛菩萨面前敬上的第一支香那样轻飘,他虽然并不知道这支香的真实意义,但是它种植在心灵深处,就像这象征着灵魂皈依的第一个长头。
当他再次俯身向大地,他听到大地心脏有力的心跳。“咚——”那并不是他的膝盖跪在地上的声响,也不是他的双掌和双肘着地时的响动,更不是他的脑门磕在大地上发出的沉闷声音。它的确是来自大地深处的脉动,人们将大地踩在脚下,谁也听不到大地心脏有力的搏动,只有当一个人把他的心贴近大地时——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反反复复、无以计数次,这样他就有缘听到大地深处常人根本听不到的那美妙而沉稳的声音了。
而动物们却有非常敏锐的感觉,远处的一匹战马听到了这声响传来的震动,它惊得前腿直立了起来,差点将马背上的主人掀翻。待主人压下马头,他才看见峡谷上方寺庙前的山梁上经幡飞舞,人影蠕动,听到隐约传来的法号声,鼓钹声,像是一场隆重的喜事正在上演。
“那边在于什么?”主人马鞭一指问。
“少爷,他们真的要出发了。”管家益西次仁说。
“出发,去哪里?”主人间。
“磕长头去拉萨朝圣啊,开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说着哄活佛的呢。看来那小子铁了心了。”
“去拉萨?这样他们就可以逃脱惩罚了吗?甭想!”达波多杰少爷一夹马肚,对自己的管家高喊道,“去,路卡上再增派五个人。别说是想去朝圣的一个人,就是一只去拉萨的鸟儿,都不让通过!”
“少爷,等一等!”老管家打马追上来,拦住了达波多杰的马头,“我们会得罪佛菩萨的,少爷。”
“混账东西!杀死了我父亲的人,就不怕得罪佛菩萨吗?”达波多杰顺手就抽了老管家一马鞭。那一鞭子打在他的大腿上,火辣辣的疼。最近一段时间来,不但老管家经常挨马鞭,那些跟随他的仆人,动辄就得挨打受踢。少爷一进西岸新立起的宅院门,稍不如意,顺手就会给开门的仆人脸上一拳,似乎不揍上哪个倒霉的家伙一拳,这个火气旺盛的少爷吃饭就不香。
“少爷,你就是把我抽下悬崖,我也得跟你说,朗萨家背不起阻拦朝圣者的恶名!”老管家忽然变得倔犟起来。佛祖在上,他说的话菩萨听了,也会生起欢喜心。
“狗娘养的,难道他们敢从我的马蹄下爬过去?”
“少爷,说这样的话是要得罪神灵的。人家现在是去拉萨求佛、法、僧三宝的喇嘛了,再贫寒的人,只要还有一口糌粑,都要布施给他呢。”
“你是不是说,罪人倒成了圣者了?”达波多杰厉声喝道。
“少爷,按我们峡谷里的话说,不管他过去干了什么,你只要看他此刻在佛菩萨面前的言行。如果他修得了即身成佛的大法,他就是佛。”
“这个家伙都能修成佛的话,我还能成西藏的大宝法王哩!他们什么时候到路卡?”
“至少也得三天以后吧。磕长头不是走路,少爷。”
“少啰唆!我们回去。”
那三天对洛桑丹增喇嘛来说,痛彻地感受到了一个磕长头的朝圣者之不易。第一天的头磕下来,他们大约只走了十华里地,那只是平常一队马帮一天行程的六分之一,但是洛桑丹增喇嘛却磕了将近三千个长头!三千次的起身、伏地,三千次虔诚的洗礼。到了傍晚的时候,洛桑丹增喇嘛连酥油茶碗都端不起了。
他们第一晚露宿的地点离村庄并不远,牦牛帐篷就扎在马帮驿道边。一些住在附近的藏族人,纷纷赶来为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布施。他们背来不多的糌粑面,酥油,甚至背来一捆柴火,一小口袋马饲料,都代表他们对朝圣者的一丝敬意。
火塘里的火生起来了,酥油茶的甜香弥漫在疲惫的洛桑丹增活佛的脑海里。他多想喝一口啊,可是他的头晕沉沉的,似乎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是阿妈的声音不断在耳边说,喝一口吧,喝一口。喝了茶就会好的。
“尊敬的喇嘛,快起来喝茶吧。”
是谁的声音在呼唤啊?噢,是达娃卓玛。在她的面前,在众人的面前,我是一名喇嘛了。洛桑丹增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前金星乱冒,达娃卓玛的头上仿佛有一圈光环,她虽然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可是她眼睛里温柔的目光让喇嘛的脑海里一片赤黄。
第一口酥油茶咽下去了,身上的力量在慢慢地回升,暖意从心底里迅速升起。这时一阵阵的声浪像江水拍击岸边的悬崖,一波又一波地传来。
“是什么声音?”洛桑丹增喇嘛问。
“是那些来布施的人家,在外面为你念经哩。”母亲央金说。
“为我念经?”洛桑丹增喇嘛挣扎着起来,在母亲的搀扶下来到帐篷外。外面黑压压的一群人,以老人居多,他们当中甚至还有半年前来攻打西岸的康巴骑手呢。无数个转经筒在他们的手里摇动,无数段吉祥祝福的经文从他们的口中诵出。山风从他们的头上响亮地刮过,尘埃时而将他们淹没,可是他们就像一群石雕,端坐在大地上一动不动。当他们看见洛桑丹增喇嘛出现在帐篷门口时,就像看见了心中敬仰的活佛,纷纷冲他磕起头来。
“哦呀呀,快请起来。我这罪人如何担待得起!”洛桑丹增喇嘛想上去把众人扶起来,可是他却迈不开自己的脚步,双腿一软,给峡谷里的父老乡亲跪下了。
他这才发现,一个人该如何做才能受到人们的尊崇,这是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也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康巴人的荣耀。跃马横枪,斩杀仇敌,家产万贯,情歌高亢,舞步行云,出身贵胄,满身珠宝,这些令人心仪眼热的东西,都不是一个康巴人的真正荣耀啊。一个卑微的罪人,只有他在佛菩萨面前表现出来非凡的虔诚,他也同样能获得人们的尊重。
“光荣属于神圣的佛、法、僧三宝。各位阿老,都请起来吧!”
没有一个人起来,人们口中的经文念得更起劲了。洛桑丹增喇嘛眼眶一热,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唉,他自己都很奇怪,这段时日里怎么老是容易被感动。他的那双刚毅明亮的眼睛,现在开始学会慈悲和怜悯,眼窝里的泪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热。上午他在磕头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阿妈头上被吹乱的白发,他的眼泪差一点又流出来了。
也许就是这强大的悲悯从一开初就伴随着峡谷里的佛子,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行动上,故乡虔诚的人们的支持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一样,永远雄踞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心头,让他坚韧不拔地把一个又一个的长头磕下去。到了第三天,朝圣的队伍来到了朗萨家族控制的路卡前,一些担心他们过不了路卡的人,还远远地跟在后面。那时达波多杰已经立马路旁,路卡上已经增派了持枪的家丁,驿道上弥漫着肃杀的气氛,路两边树上的鸟儿都飞得远远的躲起来了,山风都带着一丝丝的紧张和颤抖。
洛桑丹增喇嘛仿佛没有看见路卡上的人马一般,还在专注地磕着长头,三步一等身、一等身一磕头,慢慢地向路卡逼近。达波多杰让他的人马端平了火绳枪,做好射击的准备。有几个家伙的手不断在发抖,因为他们心里在想,要是对着磕长头的人开枪,自己肯定要下地狱,不是以后,而是现在。阎王的冷笑他们仿佛都听见了。
达波多杰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异样,他恼怒地对那些家伙喊:“你们手里的枪烫手吗?抖什么抖!枪子儿还没有飞起来哩。”
他看见了磕头者后面的三个后援,一个老人,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匹骡马;他还看见了离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更远处的一群人,他们手里摇着转经筒,慢慢地跟在朝圣队伍的后面。这帮家伙来干什么啊?
仇人越来越近了,达波多杰几乎认不出他来啦。倒不是因为他身穿了一件袈裟和胸前挂着件笨重古怪的牛皮裙,而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坚毅沉着的气韵,还有脸上弥漫着的悲苦,让他不相信这就是杀死他父亲的那个家伙。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刚渗出的血一次又一次地印在大地上,磕一头印一次血印,再磕一个再印一次,仿佛那是盖给大地的血戳。崎岖的驿道上从来都是被马蹄和人的脚步践踏,几百年来很多地方都被马蹄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个个的蹄窝,那些善走山路的骡马,每次都落脚在同一个蹄窝上,年深日久便踩出拳头大的深坑,那是这条汉藏古老驿道的见证,是马儿对大地的叩拜。可是一个磕在驿道的额头,被打磨的肯定不是地上的石头,而是他的皮肉。你再装得怎么虔诚,难道你能在这驿道上磕出一个个坑来?达波多杰想。
“阿拉西,站着别动!看看我是谁!”在那个朝圣者离他只有不到一箭地的时候,达波多杰骑在马上高喊。
洛桑丹增喇嘛仿佛没有听见,也仿佛对面的家伙是在喊一个与他没有关系的人,他继续磕自己的头,将身子向大地铺展开去。
“阿拉西,别以为你当了喇嘛,就让我忘掉过去我们两家的仇。”
他的声音在驿道上空洞地回响,就像一个虚弱的人面对一个强者虚张声势的叫喊。伴随这喊声余音的,是洛桑丹增喇嘛一次又一次俯身向大地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刷、刷”声。
“阿拉西,你知道峡谷里仇人相见的结果,总有一方的马蹄,要从另一方的脖子上跨过去。今天,你能从我的马镫下磕头过去吗?”
“刷——”洛桑丹增仍然没有回答,只是以又一个长头作响应。他已经能看见达波多杰脚下锃亮的马镫了。那时他只是想,如果这马镫是一道孽障,那就冲它磕过去吧。
“阿拉西……”达波多杰发现自己的底气越来越不足,倒不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在纷纷往后退缩,也不是由于跟在那个喇嘛身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而是他看见对手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专注地做着一桩神圣的事情,不要说一个人的打扰,就是神灵也不会惊动他的专注呢。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喇嘛真的会从他的马蹄下磕头过去的。到那时,赢得荣誉的肯定不是骑在马上的那个人。
“狗娘养的,你们这些只会白长胡子的大姑娘!”他忽然勒转马头,将一肚子的怒火发泄到那些不知不觉就站到了朝圣者一边的家丁身上,“你们要是也敬奉神灵,也随人家去拉萨呀!阿拉西你听着,总有一天我的马蹄要高过你的脖子!”
他像一个小丑一般在驿道上勒着马儿团团转,把手里的皮鞭抡圆了四处乱抽,那些守路卡的家伙总算还没笨到让人耻笑的地步,趁机装着被打得受不了的模样,连滚带爬地拖枪便逃,纷纷作鸟兽散了。达波多杰胯下的马儿也不知道主人怎么了,它聪明地找了条岔路,长鸣一声跑下驿道了,总算还给它的主子留了点面子。
14 刀口舔蜜
达波多杰火气冲天地打马跑回家,那个前来开门的家伙动作又迟了。实际上他在听到少爷急促的马蹄声时就飞快地打开了大门,然后一溜小跑地跟在少爷的马屁股后面,马刚一停步,他就弯腰在马镫边候着了。可是少爷踩着他的背下来后还是赏了他一拳。当然不是嫌他的背硌脚,而是他活该。
俗话说,人要倒一次霉,就得受一次闲话;交一次好运,就会亲近一次神灵。达波多杰这一阵感到自己倒霉到天了。朗萨家族虽然是峡谷里的胜利者,可是现在他却被对方打败了。他不但没有光荣地复仇,而且还被俯趴在大地上的对手以神灵的名义轻松战胜。对手离他还远远的,就将他的气概和傲慢冲垮了,还给峡谷里的百姓留下天大的笑柄。现在他受到的羞辱比爬过人家的马胯厉害十倍。
达波多杰聪明的哥哥就不会像自己的弟弟那样行事莽撞,他让达波多杰到自己家里来,对他说:“就是连强盗也不会抢一个朝圣者呢。”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仇人溜掉?”达波多杰气哼哼地说。
“朝圣的路还长着哩,谁知道他们走不走得到。”扎西平措阴阳怪气地说,“老弟,别管人家的磕头了,你还是先忙自己的事儿吧。这不仅事关家族的荣誉,还关系到你我头上的金佛盒啊。”
扎西平措撂下这句话走了,达波多杰当然明白哥哥话里的分量。这野贡土司家的千金,就是一只猴子,你也得将她娶回家来,不然大家都要去当叫花子讨饭。野贡土司的送亲队伍再等一个月就要到了。为什么不是带着美酒、茶叶、酥油来送亲而是一支耀武扬威的马队呢?那用意不是很明显么?亲家不成,那就意味着打仗。这马刀和枪口下的亲事,能不让达波多杰窝火吗?世界上还没有他这么倒霉的新郎官。
可是,人生的悲剧在于犯错的人始终认为自己是聪明人,过分的自负使他即便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错误的影子。就像峡谷里的俗语说的那样,猴子之所以长不成大象,就是因为它太聪明了。达波多杰尝到了他嫂子的甜头,他的心就成了一只不安分的猴子,它老想往峡谷东岸跳,老想跳进贝珠的怀里。今天他一来哥哥家,就像一只猎犬一样到处嗅他嫂子独特的味道。哪怕这会显得多么的不合时宜,哪怕明明知道这是在刀口上舔蜜,火堆里抓珠宝。
他一过来,常常一待就是两三天。哥哥扎西平措是个酒量一般的家伙,每天晚上,当兄弟的总有办法让哥哥喝得烂醉,再加上贝珠暗中相帮,让扎西平措闹不明白为什么兄弟一来,自己就醉得那样快、那样厉害。他们把扎西平措搀扶进卧房,那边鼾声还没有起来,这边的两人就滚成一团了。天要亮的时候,贝珠又偷偷地摸回去,那时她丈夫还宿醉未醒哪。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达波多杰也过分地相信了一只狐狸的狡猾与自负,相信她总有办法和猎人周旋,相信一个再精明的猎手,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对这在刀口上玩的游戏愈发心安理得,稀里糊涂,当他和贝珠钻进同一个被窝里时,就像在自家的床上一般坦然。在寻欢作乐的间歇,他甚至能在贝珠的怀里小睡一会儿,全然忘记了与他同衾共枕的不仅是一只狐狸,在狐狸的后面还有一只老虎哩。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只要达波多杰一站在他嫂子的面前,他们心中想的就是那件事儿,渴望着又一场雪崩的来临,又一支歌儿唱响。大家心照不宣到连眼神儿都不用交换的地步。今天天还早,太阳离西边的山巅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可达波多杰一看到她嫂子的身影在后院一闪,他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哥哥在前院看人打马掌,那些游走四方的匠人们又来了。扎西这个世界上头脑最聪明的家伙,竟然也认为能把一块坚硬的铁变成糌粑一样柔软的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因此家里每次来了铁匠,他就会凑上前去帮忙。白玛坚赞头人在的时候,经常骂他没有出息。现在他自己就是头人了,还想弄一个铁匠炉来玩玩呢。做弟弟的当然知道,家里“叮叮当当”的铁锤一敲响,太阳不下山,铁匠炉子里的火不熄灭,哥哥不会回到饭桌前。
后院的一间厢房是头人家的织布房,平常有个老奴隶终日在这里编织氆氇什么的,她的眼神儿不好,按她的说法,看什么都像是在月光下。她干活儿全靠手上的感觉,可她却是峡谷里氆氇织得最漂亮的女人。你就是想要一道天上的彩虹,这个半瞎的老婆婆也可以摸索着给你织出来。贝珠下午的许多时光大都是在这里打发的,她当然不是来织氆氇,她只是来解闷儿。据说她们在前一世曾经是亲戚,在来世,如果大家都能如愿转生为人,她们还可能成为母女。她们常常从日头当顶,聊到太阳偏西。在闲聊中,一块漂亮的氆氇上便落满了斑斓的晚霞。
达波多杰追寻着他嫂子狐狸的腥味摸进了织布房,他出现在门口时,两人的眼光一碰,就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那个瞎子吉美还专注在自己的氆氇织机上,那是最古老简单的织机,全由木头做成,经线一排吊在一根横木上,纬线由织布手用一个木头梭子穿一线,再用木头挡机推一次,看似简单却变幻无穷。达波多杰没有说话,径直往屋子里面走,屋子中央堆放着一摞摞的布匹,像一堵半高的墙,将屋子一分为二,达波多杰潜到了布墙的后面,气还未喘定,贝珠也摸过来了。他们用眼神对话,充满欲望的手却一刻也没有闲住。
佛祖,你胆子真够大的!你哥哥还在前院哩!
这跟他醉了就睡在隔壁差不多。
可这是白天啊!
我想你想你想死你了。
吉美婆婆在外面哩。
不怕。她看不见就成。
昨天晚上你才要了我啊。
那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
到晚上等你哥哥喝醉了……
那是晚上的事儿。我要现在。
前院传来“叮当、叮当”欢快悦耳的铁锤声,外面是织布机“哐当,哐当”缓慢沉闷的响动。这些动人的声响不仅让两个偷情者倍感安全,还令他们心旌摇荡,就像在情歌的节奏中翩翩起舞,腾挪翻转。来吧,让狐狸欢娱的叫唤,去唱和这劳动的声响;来吧,让女人妖娆的身体,锻造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来吧,让男人勃发的情欲,为女人编织出最美丽虚幻的爱情。
由于是在家里,贝珠只穿了一条布裙,没有佩戴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似乎她简单自己,就是为了和达波多杰行事方便,她像牧场上的姑娘一样找到了简化生活的快乐。撩开裙子,就像打开一扇门一样简单,然后把这个粗鲁而多情的家伙放进来,就像把一群蚂蚁放进了骚动不安的心。灵魂在情欲的海洋里疯狂地舞蹈,那些淫荡的蚂蚁就开始啃啮骨子里欢娱的罪恶之水。她几次想像唱歌儿那样放声高喊,但最后的一点羞耻让她强忍着没有唱出来。而她身上的那个家伙却不管不顾地呻吟起来,他色胆包天到还在不断地鼓励她:“唱出来啊唱出来啊我亲亲的嫂子!”
她当然想叫,就像雪崩始终要爆发,歌儿终究要唱响,江水注定要轰鸣,罪恶的情欲必然要付出代价。贝珠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
“哦呀——”
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大过了吉美老婆婆织布机的“哐当”声,也大过了前院扎西平措打铁的“叮当”声,甚至还大过了峡谷里澜沧江的轰鸣。佛祖,这是怎么搞的啊,它大得连前后两院树上的鸟儿都被惊得一飞冲天,那只一直跟随在贝珠身边、在外面放哨的山猫,也骇得打了个哆嗦,一溜烟跑了;连前院铁匠的“叮当”声都仿佛被吓着了,迟疑了一下才又重新敲响。
可这并不是贝珠的歌儿唱到了高潮,也不是一场快乐的雪崩已经降临,而是她的地狱——他们两个的地狱——呈现在了面前。
扎西平措握着一把长长的康巴战刀,像一个复仇的愤怒金刚一般地立在他们的上方。他暴怒的眼珠都要落出来了,目光里的火苗“哧哧”地在燃烧。
前院的“叮当、叮当”声依旧,屋子前方吉美老婆婆的织布机“哐当,哐当”照响。这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一场真实的噩梦。
“哥……你你……你不是在打铁么?”
达波多杰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想翻身爬起来,但扎西平措手中的刀抵在了他的胸口,将他顶在了地上。哥哥就像一个把猎物诱到了陷阱里的猎手,还想逗逗猎物玩哩。
“你们以为,我就那么喜欢打铁?”
达波多杰听见前院铁锤敲打的“叮当”声仍然响得欢,竟然昏头昏脑地嘀咕道:“奇怪了,铁匠都还没有走,你却先离开了。”
“我已经打好了一把刀啦!”扎西平措怒吼道。
达波多杰这才从惊慌造成的空白发蒙中恢复过来,祸事到脑门了,就像心窝处的这把刀,你躲就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
“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呢?”他镇静下来问。
“一把专杀婊子和忘恩负义的人的刀!”扎西平措厉声说。
“那就下手吧。这事是我的错,跟嫂子无关。求求你,哥。”
“在这里杀你?我还怕弄脏了我的织布房呢。吉美织的是峡谷里最漂亮的氆氇,你难道不知道吗?穿上衣服,到我屋里再说!”
扎西平措收刀走了出来,那个半瞎的老奴隶吉美还在专注地织着自己的氆氇。扎西平措本来已经走出织布房了,又折身回来,一把捏住吉美的下巴问: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快说!”
老婆婆睁着一双空洞而混浊的眼睛说:“老爷,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听见什么了,说!”
老婆婆还是那种苍老的口气:“老爷,我的耳朵也早聋了。”
“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爷。”吉美老婆婆用手抚摸着膝盖前那半块华丽结实的氆氇,用她一如既往老迈苍凉的沙哑嗓音说,“在你把我丢进澜沧江以前,请让我把这块氆氇织完,天上的云霞已经映上去啦。”
扎西平措更加恼怒,这个老家伙怎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他瞥了那氆氇一眼,那真是吉美织的最漂亮,也是峡谷里绝无仅有的一块氆氇。纵然是天上的云霞,也没有老婆婆膝前的氆氇辉煌;即便是骤雨初歇架在天空中的彩虹,也不可能有如此逼真生动、饱满丰盈的色彩。因为那是用生命中最坚忍的凄苦与寂寞,最深厚的慈悲与怜悯,还有快要干枯的眼窝里最后几滴眼泪编织出来的啊。但是如果一团灿烂的云霞,一道美丽的彩虹,成了人伸手可及,并可以揽之入怀的东西,那这就不是人做的活儿了。一身杀气的扎西平措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无怜悯地说:
“唉,但愿你永远织不完它。天黑后你就带着它一起上天堂吧。”
吉美平和地说:“哦呀,要不了那么久呢,你给神山煨一束香的时间就够了。”
扎西平措忽然翻了脸,他瞪着还张皇失措立在吉美身后的那两个可怜的人儿说:“一束香的时间?哼!有的杂毛可以把佛母都睡了。”
然后他大步走了,走到院子中央时,一棵平时拴狗的苦楝子树成了他的试刀对象,他手臂一挥,就将那足有人胳膊粗的树拦腰砍断了。
达波多杰和贝珠都感到自己的脖子根处一阵阵发凉。贝珠悄悄对达波多杰说:
“你还不快跑。”
达波多杰深情地看了他嫂子一眼:“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要像奔向欢乐那样向刀口走去。哦,对了,你怎么不变成一只狐狸溜掉呢?”他想起上次狩猎时,刚把贝珠压在身下,父亲就出现了,而贝珠却神奇地消失了。
贝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还把我当狐狸啊!”
在扎西平措宽大的客房里,两兄弟要摊牌了。只是他们的底牌都亮出来以后,有一方才发现,原来在亲兄弟之间,各自出牌的方式和手中掌握的底牌是多么的不一样。
扎西平措只需问一句话,达波多杰就明白哥哥占了多大的上风。他一来就问:“你们真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喝醉了吗?”
“哥,那就不要问了。你把我怎样都行,但你得饶了嫂子。”
“那个狐狸精变的婊子,哼!连魔鬼都会讨厌她。”达波多杰那时还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如此恨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便你不爱她,也不能羞辱她。因为女人漂亮美丽是神赐给男人最大的幸福,哪怕她曾经是一只狐狸呢。于是他高声说:
“嫂子不是婊子,也不是狐狸,她是个好女人。要是你嫌弃她了,就把她给我吧,哥。就像给我一口你的剩饭。”
“啊哈,你想的那么容易!谁吃了谁的剩饭还不知道哩。”扎西平措怪叫一声,嘴角两边的胡子翘得像两只欲飞的黑鸟,“一个漂亮的女人又不是一匹牲口。就是一匹好马,也只会认自己的主子。你的马我骑过吗?从来没有,对吧?你为什么要来抢我的马骑呢?还想夺走?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叶,天下有这样过分的仁慈吗?要是有,请你也给我一点,老弟。”
“要是我当哥哥的话,我会把自己的妻子与兄弟一起分享。哥,对岸的阿拉西兄弟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这样做了,我们兄弟还会分家吗?阿爸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达波多杰愤懑地叫了起来,好像他已经受够了不能兄弟共妻的痛苦。
“混账东西!你知道大哥应该怎样当,嗯?你以为我们打败了西岸的都吉,我们就坐稳了头人的位置了?上游那边还有野贡土司哩。土司家的小姐你放着不娶,反倒来睡自己的嫂子。你还要朗萨家族的脸吗?还想家族在峡谷里像澜沧江水一样长流不息吗?这些年来败落到讨饭的贵族你又不是没有见过。现在这峡谷,谁的人多枪好马快,谁就是天下的主人。歌里不是唱了嘛,好男儿要有‘藏三宝’,宝刀、快枪和良马。要想让我们去讨饭的人不仅有野贡土司,还有都吉家的人,人家不是出去寻找佛、法、僧三宝了吗?等那家伙学到了神灵才能掌握的法力,像那个叫仁钦的喇嘛一样,三天两头地在峡谷里施放冰雹的灾难,瘟疫的灾难,洪水的灾难,我们怕是在峡谷里立足的地方都不会有哩。可是你连一个磕长头的人都挡不住!大家都在找能在这个世道上安身立业的宝贝,而你只会嗅着狐狸精的骚味像公狗一样团团转!人家拥有的宝贝你有吗?没有的话说话就不要这么气粗!”
多年以来,快刀、快枪和良马,一直是峡谷里的康巴男儿梦寐以求的三件宝贝,可是谁也不敢轻易说自己拥有的刀、枪、马是世界上最好的“藏三宝”。因为歌声中所唱的“藏三宝”就像一个吉祥的梦那般完美。太完美的事物只属于神灵,凡人只能向往和吟唱。
达波多杰以为自己聪明的脑袋瓜在这个时候救了他一命,他觉得自己开窍了,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了。“大哥,朗萨家族的人,谁不维护本家族的荣誉。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我是绝不会娶的,我把西岸交给你。让我去外面找我们藏族人的‘藏三宝’吧。”
扎西平措终于逼着弟弟把他的底牌亮出来了,而他手上的牌还没有出呢。他把康巴刀“刷”地抽出来,“咣当”一声扔到案几上,“这是我下午刚刚打好的刀。刀不是好刀,但砍两颗人头还行!”
“哥哥真要杀我?”
“杀你都不解恨!”他在屋子里转着圈子,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踢得稀里哗啦,像一头要最后发起进攻的老熊。“你这个牧场上臭挤奶姑娘养下的小杂毛,偷佛龛上的酥油吃的卑鄙老鼠,丢尽家族脸的浪荡子,没出息到家的败家子。你的脸虽然长得英俊,但是你像狗屎一样的臭!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去找你那三样宝贝吧。天下最锋利的刀,世上最快的枪,雪域高原跑得最快的马。老弟,一个男人的诺言不是儿戏。找到这三件宝了,算你为朗萨家族长了脸;找不回来,你的嫂子,哼,这个婊子就别想从地牢里出来!”
“哥,我可以离家出走,也可以把西岸的地契和高利贷票据都交给你,但是你不能把嫂子打进地牢。她是你的妻子!”
“你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身份了,你从现在起,只是一个流浪汉!滚!滚滚滚滚滚……”
达波多杰狼狈地逃回了西岸。管家益西次仁一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少主子的厄运到啦。达波多杰劈头就问自己的老管家:
“老熊也有掉进陷阱的时候吗?”
“有。在它发情时,猎人就在母熊经常转悠的地方设套子,那种时候它们最糊涂。”忠心的老管家回答道。
实际上达波多杰刚勾搭上他嫂子的时候,老于世故的益西次仁就发现了,他曾经劝过主子,告诉他说这场爱情是刀刃上的蜂蜜,聪明的男人是不会去舔的。但那时主子雪崩爆发般的情感,不要说一个管家,就是白玛坚赞头人在,大概也挡不住;更不用说在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面前,有几个男人能保持自己的清醒。因此,每当达波多杰去东岸的时候,老管家已开始为大家的后路作一些准备了,他把自己的家人送到亲戚处,将属于达波多杰的财富尽量兑换成可以在藏地通用的银票。他已经知道,在这兄弟俩的较量中,不仅达波多杰不是对手,就是那个被称为狐狸精的女人,也不过是扎西平措独霸峡谷两岸的一件工具而已。
“收拾东西吧,老益西,我们要出趟远门了。”
“人家出远门是去朝圣求佛、法、僧三宝,我们去干什么?”老管家故意问。
“去找藏族人的三宝。”达波多杰恨恨地说,“我已经跟扎西许下诺言了,我走遍雪域高原,寻找一个康巴好男儿的‘藏三宝’——快刀、快枪、良马,为朗萨家族的荣誉争光。那狐狸变的女人,害得我在峡谷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达波多杰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恨哥哥扎西,而恨上贝珠了。
“唉,”益西次仁说,“不是那个狐狸精害了你,而是你哥哥真是个好猎手呢。他一箭射中了三只鸟,把所有的猎物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了,你还以为他给你头上戴了个光环哩。”
“他……射中了哪三只鸟?”
“你这个莽撞的家伙呀,贵族不是你这样当的。第一只鸟,他利用你和贝珠的丑事儿把你赶走,将澜沧江两岸收入囊中;第二只鸟,野贡土司家的亲事肯定不能退,新郎将不会是你而是他,尽管那个可怜的姑娘是多么的丑,但是扎西的眼中只有土地和权力,而不在乎美色;第三只鸟,贝珠该打进地牢了,谁也不会让一只狐狸永远做自己的妻子,因为猎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达波多杰现在才有些明白在东岸时哥哥说的那些话。当他和贝珠在哥哥隔壁的房间欢娱作乐的时候,他哪里是喝醉了,说不定他的耳朵竖得比狼还尖;当他们以为前院打铁的声音叫得欢快的时候,哥哥要杀人的刀早就出鞘啦。
“这个狗娘养的……”达波多杰想打谁一拳,可身边没有仆人,他就只有掌自己一巴掌。
“事到如此,我们出去走走也好。没有关系,我们就是走遍雪域高原,我也不会让一个尊贵的少爷,追着炊烟去讨饭。”
出了那件事儿一个月后,达波多杰真的要远走高飞了。扎西平措假惺惺地出来送行,那时他已经来到澜沧江西岸有五六天了,兄弟俩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扎西平措在外人面前还亲热地叫达波多杰弟弟,说是弟弟要出远门为峡谷里的人们找货真价实的“藏三宝”,弟弟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过来是帮着弟弟打理西岸的事务的。可是只有达波多杰和老管家益西次仁才清楚,扎西平措是在催促他们尽早上路,或者说,他迫不及待地想早一天当上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主人呢。
出门那天早上,达波多杰和他哥哥私下里有一段对话,那是他第一次用心计和自己的哥哥较量。时间过去许久了,在他漫游雪域高原的那些岁月里,他还记得哥哥狡黠的眼神,以及他动怒前脸颊上肌肉的抽搐。他对扎西平措说:
“我走啦,兄弟之间再不用打仗,你如愿以偿了。”
扎西平措说:“你要走的这一步,是你自己的命。你本来只是一个牧场上的姑娘养下的孩子,要不是阿爸一时冲动,你这一世哪里能当少爷啊?”
达波多杰说:“是呀,传说中是一道红光和一道白光相结合,才有了藏族人的祖先。朗萨家族要是没有阿爸当年在牧场上的冲动,恐怕就要绝种了。”
扎西平措有些急了,“你是什么意思?”
达波多杰慢悠悠地说:“听说,嫂子有喜了?”
那个西岸的新占领者脸霎时就白了,一向高高翘起的胡子也塌了下来,脸上的肌肉开始跳舞啦。达波多杰乘胜追击,现在轮到他嘴角的胡子翘起来啦。他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说:“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主人,你可不能把一个有喜的女人打入地牢,不管怎么说,那个孩子身上流淌着朗萨家族的血液。”
扎西平措大约今生从来没有受到过这如此大的羞辱,他的嘴唇哆嗦着说:“好吧,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杂毛能在峡谷里成多大的气候。”
15 庄严
卡瓦格博雪山上的风像刀一样地砍杀过来,飞舞在天空中的不仅仅是雪花,还有胳膊粗细的枯枝,拳头大的石头,以及魔鬼的咆哮。这风不是沿着山谷拦腰刮来,也不是从山上往下吹,而是从山下往山上涌。仿佛风在雪山面前也知道敬畏。就像那个磕长头的朝圣者,每当过雪山时,他只能从下往上磕,而下山时,则需要走到山下后,根据下山的实际距离估算,再选择一个地方花上几天时间,一气面对雪山再磕它上千个长头,把下山路上该磕的长头补回来。因为没有朝山下磕的头,只有向雪山跪拜的身姿。
上山的路崎岖艰辛,许多地方根本就容不下人俯下一个身子。他们只能用随身带的牛皮绳一段一段地丈量那些险路的距离,然后再找稍微平坦的地方补磕。天寒地冻,很多路面上全是冰,人一伏下去便“哧溜”往下滑,有一次洛桑丹增喇嘛竟然滑到了谷底。于是磕头又得从沟底从头再来。玉丹曾劝他哥哥说,就从滑下来的地方开始吧,可是洛桑丹增喇嘛坚定地说:“神山一定是对我的虔诚有所不满,因此才把我打下去重来。我不能违背神灵的意志。”
卡瓦格博是他们翻越的第一座雪山,翻过了这座大雪山,就到了西藏地界了。但是翻越这座被峡谷里的人们视为父亲、奉若神明的雪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洛桑丹增喇嘛被神山打下去再重来的次数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母亲央金脸上的眼泪每天都被冻成一道道的冰凌,掰都掰不下来。到了晚上,在帐篷里生起了火塘,那时你再看那可怜的老母亲皲裂的脸吧,血泪满面,惨不忍睹。
更惨的还是洛桑丹增喇嘛,到了雪山上的雪线以后,他几乎都是在雪地上磕头,虽然连续的磕头让他全身热气蒸腾,可他的双手、双脚,还有脸全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每隔上一段时间,达娃卓玛和玉丹都要找个避风处,将他搂在怀里,一个负责生火,一个不停地用雪搓揉他身上冻僵的皮肤。好不容易搓红了皮肤,可那曾经光洁照人、红润健康的皮肤,却一块一块地连血带皮地往下掉,血水刚一渗出来就冻住了,因此洛桑喇嘛的脸看上去奇形怪状,像是被火烧焦了。有几次他们除了感到他的心窝处还有一点热气外,几乎认为抱着的是具冻僵的尸体。是达娃卓玛的热气把他呵回来了,是玉丹的火堆让他暖过来了。在许多时日里,他们一天前进不到两三里地。
他们用了两个半月才翻越卡瓦格博大雪山,比当初预计的多花了整整一个月。朝圣的队伍是在下雪山的时候遇到这场狂暴的风雪,当时大家还想,要是在上山的时候和它相遇,还不知要遭多少磨难。看来这座难以翻越的神山还是悲悯的。可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这支小小的队伍就被风雪包裹着卷走了,吹散了。并不是他们相互间搀扶得不够紧密,而是在狂风面前,人只不过像一片树叶。从山下涌上来的风就像漫上来的洪水,一下就把人抬升起来,随风飘走了。洛桑丹增喇嘛只听到弟弟玉丹的一声呼喊:“达娃卓玛——”他的耳朵就全被魔鬼的声音灌满了。
洛桑丹增喇嘛再度进入虚空中的飘浮状态,他想这是不是如贡巴活佛说的那样,到了面对真理的时刻了吗?好吧,就让我好好观想心中的佛、观想我的上师吧。佛祖啊,是你的慈悲拯救了我,让我今天知道了一生造下的罪孽,让我解脱了轮回的烦恼;上师,遥远地方的上师,虽然我们未曾谋面,那是我的佛缘还不够,是我的孽障还没有得到彻底清除。我的悲悯连我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怎么还能指望它去悲悯众生。
他这样想着,让自己的躯体在风中起舞,思想专注于对佛菩萨的观想。他甚至感到自己已经飘到树梢上,飘到了悬崖边,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和担忧。挺拔的高山雪松的树梢在他身下一掠而过,他感到仿佛是骑在一匹快马上,从青草齐马肚高的草原上驰骋;嶙峋的悬崖深不可测,他就像那些以高山峭壁为故园的苍鹰,纵身飞越如跨家门前的小坎。他庆幸地想:我将摔死在雄鹰栖息的地方。
佛祖啊,我找到解脱之路啦。
他的心中升起无限的喜悦。这是洛桑丹增喇嘛第一次在知觉清晰的状态下与死亡同行,死亡成了他人生旅途上的一个朋友,就像平常你在路上遇到的一个朋友一样。可是那些在空中飘浮的来自阴间的小鬼,只对他看了一眼,就纷纷吐出了自己的舌头,有的甚至还友善地笑笑,就忙着去索拿别人的命去了,似乎他们根本无暇他顾。
最后,仿佛是一团云雾,托着他轻轻地降落在一块高山草甸上。洛桑丹增喇嘛举目四望,发现那真是一块仙境一样的地方。碧绿如毯的草甸纤尘不染,没有一点人和牛羊的痕迹。刚才经历的风雪云雾、飞沙走石,全都无影无踪,他仿佛一觉醒来,又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四周都是茂密的森林,上方才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翻越过来的雪山。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下山的路即便是疾走,也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上雪山前他们就听人说,从卡瓦格博雪山的背面翻山,要休息十八站才能爬到雪山垭口。现在洛桑丹增喇嘛从吹过身边温暖的风和周围的树木花草生长的情况推断,这里已经是在山腰以下了。洛桑丹增喇嘛从小就在高山牧场上放牧,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草甸,它就像阿妈编织的一块巨大的五彩氆氇,彩虹有多少道颜色,这草甸上五颜六色的花儿就有多少种。
“这真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他对苍天说。然后跌跏趺坐在草甸上,面向拉萨的方向,开始入定观想自己要去拜访的上师。他看见无数金碧辉煌的楼宇高人云端,香烟萦绕有如胜妙紫气,朗朗的诵经声似春雷在天空中滚过,空行护法在蓝天里飞来飞去,佛菩萨们的尊座就像路边的大树成排成行,自己的上师在一所小寺庙里也如他一样在法台上盘腿而坐,上师身后是莲花生大师的佛像,一排酥油灯摇曳着明亮温暖的火光。那灯火跳动得如此生动质感,仿佛让洛桑丹增喇嘛感受到了从那遥远的圣地散发过来的温暖和明亮。
“上师的酥油灯里该添酥油了。”
他又喃喃说道。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森林边一闪,是玉丹!噢,他为自己的心感到奇怪,一家人都经历了这样的灾难,可是他脱险以后,竟然没有想一想自己的家人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却能定下心来端坐一处观想自己的上师。世俗的牵挂看来真的是越来越淡了。
玉丹飞奔过来了。他脸色焦虑、步履零乱,头上的发辫全散开了,身上衣襟褴褛,没有一块手掌大的完整的布,像一个在森林里生活的野人。他边跑边喊:“哥哥——喇嘛——喇嘛——哥哥!”
在玉丹的身后是奔跑而来的达娃卓玛,还有阿妈央金,她们也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可怜的老阿妈,她跑两步就要跌倒一次,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她的脚下仿佛不是草地,而是雪地,是棉花,是儿子的心窝!当母亲的不忍心下脚,只好一次又一次摔倒自己。洛桑丹增喇嘛的眼泪终于出来了。世俗之情,毕竟难以割舍啊。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一齐抱着他放声大哭。激动和喜悦的泪水几乎把他们日夜牵挂的人淹没了。喇嘛镇定下来后,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样,平和地对家人说;
“生离死别,都是逃不掉的轮回之苦,你们的泪水,真让我的心生起厌世之情呢。”
“哥哥,你说话真像一个喇嘛了。我们等了你三天!”玉丹边抹眼泪边说。
“噢!”洛桑丹增喇嘛深深叹息一声,我刚刚学会入定,人间就过了三天。
“喇嘛,你……你受伤了吗?”达娃卓玛关切地问。
“佛法的力量真是神奇,让我们在这里相会。”洛桑丹增喇嘛说。
“‘勇纪武’说,在这里可以等到你。”阿妈央金的泪水仿佛是两眼不会枯竭的泉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四处流淌。
“‘勇纪武’?”洛桑丹增喇嘛欣喜地问,“‘勇纪武’可以说话了吗?”
“是的,喇嘛。”阿妈央金再次撩起衣袖来揩满脸幸福的眼泪,“你们的父亲在那边始终惦记着他的儿子们啊!”
那场狂风结束后,这一家人都经历了神奇的生死关。玉丹死死地拉住达娃卓玛的袍子,他们一起在狂风中翻滚,两人先是往上飘,然后再往下坠,他们在风的波浪中沉浮,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将他们俩像一片树叶一般地卷起又抛下,但是玉丹就是不松手。他强有力的手臂仿佛生在了达娃卓玛的身上,他在风中发誓,世界上任何力量、任何魔鬼都不可能把他和达娃卓玛拆散,他不但要保护好她,更要保护好她肚子里的孩子。风停了后,他们掉在一条溪流边,两人都昏迷了半天的时光。是溪流里冰凉刺骨的雪山融化之水激醒了玉丹。而阿妈央金的经历则更为神奇,当她被风刮走时,“勇纪武”钻到了她的身下,将她驮了起来,他们随风御行,就像传说中的仙人和仙马。到玉丹他们在这块草甸的下方发现阿妈央金时,她正搂着“勇纪武”的脖子喃喃倾诉哩。央金对儿子媳妇说:“你阿爸要我们在这里等你哥哥。”从那天以后,就由阿妈央金来传递都吉在天上对儿子们说的话。因为“勇纪武”说的那些话语,连洛桑丹增喇嘛也听不明白,尽管他小时候曾经能听懂动物的话,可是阿妈央金却能神奇地通过“勇纪武”和自己远在天国的丈夫交流。
团聚的那个晚上,他们的帐篷就搭在一个小湖泊边,那里背风。在等待洛桑丹增喇嘛的日子里,玉丹返回雪山,重新找到了他们的行装。焦虑地等待,虔诚地祈祷,使为朝圣者当后援的家人不得不叹服喇嘛的神奇,他被大风刮了这么远,失踪了三天,身上竟然一点擦伤都没有。他仿佛是在摧毁一切的狂风中坐在法轿上被抬到那块草甸上去的。
还有一小口袋糌粑,茶砖弄丢了,因此今晚不能喝到酥油茶了。阿妈央金就像有天大的遗憾,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那神态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碗滚烫的酥油茶,送到儿子们的嘴边。
自出门以来,天黑后洛桑丹增喇嘛要念一遍经文才睡觉,最靠近火塘的位置一般都留给他,阿妈央金则和达娃卓玛挤在同一张羊皮下,玉丹总是睡在帐篷的门口,有什么事情好有个照应。有几个晚上是他赶走了围着帐篷转悠的几只狼,现在他是家里的中柱啦。
喇嘛做完了今天的功课,达娃卓玛正蹲在地上铺羊皮褥子,她忽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刚开始时她还想忍一忍,但最后不得不痛得坐在了地上,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淌了下来。“哎……哎哎,玉丹……阿妈啊……”
阿妈央金赶紧爬过去,抱着达娃卓玛看了看,忽然就喜极而泣。“我的儿子们啊,快快感谢佛祖的慈悲吧,你们要当父亲啦!”她又冲着帐篷外“勇纪武”高喊,“都吉,你听见了吗,你要当爷爷啦!”
那晚的月亮沉落在蓝幽幽的湖里,冰清玉洁,天上人间浑然一体。洛桑丹增喇嘛和他弟弟坐在帐篷外,等待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像所有初为人父的男人一样,玉丹一会儿进帐篷看看,一会儿又把头埋进湖里,让冰凉的水清醒他兴奋激动的脑袋瓜。喇嘛劝他弟弟说,女人生孩子是男人唯一帮不上忙的事情。玉丹问,哥,阿妈接生不会有麻烦吧?喇嘛笑了,说,你忘了你是怎么生下来的吗?阿妈那天还上山去打柴,我看着她带着一根羊皮绳索出去,回来时怀里就抱着刚出生的你了。相信咱们的阿妈吧。
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家里新添的小生命是最幸福的,因为她一出生就有两个阿爸。尽管两兄弟中一个已经做了喇嘛,但对孩子的爱与呵护却不会减少一分。她出生在朝圣路上,她的命运从一开初就打上了圣洁的光辉,印上了苦难的痕迹。
阿妈央金将孩子抱出来给两兄弟看,那是一个像莲花一般玲珑洁白的女孩儿,玉丹说:“哥,本来该找个活佛给孩子取名,可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由你来取吧。”
洛桑丹增喇嘛看着水里的月亮,脱口而出:“就叫叶桑达娃吧。但愿这个名字能给这个孩子带来吉祥。”
玉丹高兴地说:“好名字啊,天上一个达娃,水里一个达娃,今后两个达娃都是我最爱的人。”
叶桑达娃出生后半个月,朝圣者一家来到一段温暖的河谷。这里的村庄相对密集一些,还有一座只有两个老僧的红教小寺庙。让朝圣者一家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在寺里见到了贡巴活佛。活佛气色平和地对他们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但能翻过朝圣之路上的第一座大雪山,还能带来吉祥的消息。来,让我看看,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
阿妈央金将孩子抱给活佛,洛桑丹增喇嘛问:“尊敬的活佛,你也是出来朝圣吗?”
“不,”活佛把孩子抱过来,嘴里“哦哦哦”地逗着看叶桑达娃,那神态一点也不像活佛,就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他看那婴儿的目光和看洛桑丹增喇嘛一样慈祥,“我只是出来了一桩夙愿而已。”他平静地说。
人们不敢问贡巴活佛究竟要了什么样的夙愿,活佛总是有他们不同于寻常人的言行。但不管怎样,能在朝圣的路上见到活佛,不仅是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就是这个叫汤根的小村庄也显得异常喜庆吉祥。人们在村头煨桑,感谢神灵赐福于他们,让一个活佛来到自己的村庄;在自家的神龛前祷告,祈祷贡巴活佛的平安吉祥。一些驿道上的商旅和也是去朝圣的信众,听说汤根村来了个活佛,不论自己信奉的哪个教派,都临时在村庄找个地方住下来,祈求活佛能为他们摸顶祝福。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也借住在那座小寺庙里。晚上,贡巴活佛为洛桑丹增喇嘛行灌顶仪轨,祝福他在未来的旅途中,战胜一切人与非人的灾难。洛桑丹增喇嘛告诉活佛,他在雪山上遇到风暴被吹下山去时,他看到了死神的脸,可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而且内心非常恬静安详。
贡巴活佛说:“你把死亡当成自己的修持对象,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只是在那个时候想到了自己的解脱。”
“学习解脱,即是修行死亡之法啊。”贡巴活佛说,“在死亡的镜子里,有的人看到的是恐惧,是地狱里的烈火;有的人看到的是香烟萦绕的庙宇,是天国的花雨,是胜妙的仙境。有的人在死亡面前抱头逃窜,像山崩地裂时惊慌失措的小兽,可是既然地都塌陷了,你还能往哪里逃呢?因此,学习死亡,就像我们学习到了一门凫水的技能,它能让我们平安地游过死亡之河,抵达永生的彼岸。”
那个晚上,洛桑丹增喇嘛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只有当慈悲的活佛为他亲身展示了面对死亡的庄严,他才慢慢领悟到什么是人间博大的悲悯。
第二天早晨,寺庙外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他们既是来给活佛和朝圣者一家布施,也是来祈请活佛为他们摸顶祝福的。两个老喇嘛敲响了一面陈旧的法鼓,洛桑丹增喇嘛坐在贡巴活佛的法座下,跟着老喇嘛们念经。人们虔诚地躬着身进来,跪伏在活佛的面前,布施上酥油、茶叶、奶渣、青稞等食物,活佛为他们摸顶之后,他们再躬身退回去。其中有个老者,他进来的时候,把头压得特别低,进来时身子弯得几乎和地平行,像一条贴地滑行的蛇。他伸出一双黢黑的手,把两块酥油饼奉献给贡巴活佛,然后再把一只木盒盛着的奶渣递到洛桑丹增喇嘛面前。
贡巴活佛为这个老者摸顶,念了祝福吉祥的经文,再小声对他说:“尊敬的施主,你将布施的东西放错地方了。把它换回来吧。”
活佛的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但是那个请求摸顶祝福的人,吓得浑身一哆嗦。面对贡巴活佛庄严的法相,他不得不将洛桑丹增面前的奶渣盒取了回来,抱在自己的胸前,痛哭流涕地说:
“活佛啊,我有罪!我该下地狱啦!”
那时,寺庙里只有洛桑丹增喇嘛和那两个老僧,其余的人都还候在门外。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贡巴活佛却早把一场生死看得清清楚楚。他平静地对那个老者说:“我已经等你好多天啦。朗萨家族的阴谋,怎么能躲得过佛菩萨悲悯的目光呢?让我们来看看,一个悲心微薄的活佛,能不能平息你家主子怨憎的怒火吧。”
所有的人都还在惊讶中时,贡巴活佛抓起了那只木盒里的一块奶渣,举在眼前看了看,“你们朗萨家族所有的罪恶都在这里面了,我很荣幸我能承受它。”
老者惊慌地大叫:“活佛,不要吃啊有毒……”
但是贡巴活佛已经一口将那毒奶渣吃下去了。候在外面的人们这时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冲了进来,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个老人正是朗萨家族的大少爷扎西平措派来毒杀朝圣者一家的杀手。他不会像达波多杰那样行事莽撞,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挡朝圣者的脚步,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强盗也不为的事情。可他做的事,却比一个强盗犯下的罪恶阴毒百倍。
人们在贡巴活佛的面前跪了一地,那个下毒的老人已经被愤怒的人群按在地上捆起来了。玉丹和几个年轻人气得揍了他几拳,法座上的贡巴活佛制止他们道:“别动粗,孩子们。爷爷落了水,儿孙哪有不援手相救的。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都要对他施予慈悲。这才是一个修行者的尊严。放了这个可怜的老人家吧,让他回去。我不吃下这有毒的奶渣,朗萨家族的人就不会认识到自己的罪恶。”
洛桑丹增喇嘛哭泣着问:“活佛,你为什么要行如此大的悲悯啊?”
毒药已经在贡巴活佛的腹中发作,他的脸色开始发青发暗,但是他的神态依然安详。“这不是什么大悲悯,只是了我的一桩夙愿而已,我总算成就了一段佛缘啦。洛桑丹增喇嘛,但愿一个无知无识的贫贱活佛的死,能让你看到死亡面前的庄严,能清除你朝圣路上的所有孽障。”
活佛法座下的人们悲伤的泪水已经快把自己都淹没了,他们在绝望中呼喊:“活佛啊,请不要抛弃我们!你走了我们该怎么活啊?”
此刻,贡巴活佛仿佛刚刚进入恬静安详的禅定状态,跨越生与死不可逾越的鸿沟犹如抬腿迈过家门前的一道小坎,他微闭双眼,轻声说:
“我抛弃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啊;我留给你们的,是佛性的光芒。”
田野调查笔记(之四)
公元二〇〇三年是藏历第十七绕迥水羊年,也是位于滇藏接合部的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卡瓦格博雪山连绵有十三座雪峰,主峰高六千七百四十米,是云南省境内的最高峰,又是澜沧江和怒江两大水系在藏东南的分水岭。在康巴藏区,它是当之无愧的神山,每年秋季,都有来自滇、川、藏、青、甘等藏区虔诚的善男信女,前来朝圣顶礼。
人们把自己精神世界的寄托交给一座神圣的雪山,是有其历史渊源和文化背景的。依据历史学者们的考证,早在九世纪藏传佛教就传入到康区一带,到了十三世纪中叶的藏历水羊年,藏传佛教派系之一的噶玛噶举派二世活佛噶玛·拔西,曾有一次游历康区的佛缘。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噶玛·拔西活佛在澜沧江峡谷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面容,当即赋美文一篇《绒赞卡瓦格博》,并拜此山为神山。由于噶玛噶举派在康区香火很盛,信徒众多,因此卡瓦格博雪山在康区乃至西藏声誉鹊起,名震四方。那一年因之可以看成卡瓦格博雪山神的诞生年,在当地藏族人的传说中,卡瓦格博是一尊英俊而威武的山神,他面庞皎洁,双目明亮,身材魁梧,下跨一匹白如海螺的骏马,身穿白色战袍,手持护法利刃。千百年来,它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就像雪山雄踞于大地般不可撼动。它已经不单纯是一座自然界的雪山,而成了人们精神世界里的高峰。它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神界法则,它还具有对人间无量的悲悯与护持,支撑与鼓励。
“卡瓦格博雪山就是我们的父亲。”雪山脚下的一个老人曾经对我说。在村庄里,每当人们说到这座伟岸的大雪山,便会说“阿尼卡瓦格博……”“阿尼”在本地藏语中,是父亲的意思。
一座伟大的雪山不但有神性,还像人一样有自己的属性,这便是藏区的大雪山具有神性的证明之一,也是它与其他地方的雪山的重要区别。藏族人的历法推算体现了与大地上的万物相辅相依、阴阳协调的关系。它每一轮由土、铁、水、木、火五种元素和狗、猪、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十二种动物相搭配,每种元素搭配各种动物两次,如“火狗年”、“火猪年”、“木鼠年”、“木牛年”等,这样每十二年为一轮,每五轮六十年为一绕迥。而人生有几个六十年呢?因此,当地的藏族人认为,在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朝圣,其功德相当于平常年间的十三倍,被视为最大的吉祥。
朝圣的路线分为内转经和外转经两条,内外转经路是指围绕着卡瓦格博雪山主峰的大小两条圆形的转经路线。藏族人对心目中的圣地都有按顺时针方向(苯教徒相反)顶礼膜拜的习惯。在圣城拉萨,有围绕着布达拉宫转经的,也有绕着大昭寺外的八角街转经的,还有绕着拉萨城转经的,这些都是藏族人寄托自己对圣地特殊情感的某种方式。卡瓦格博的内外转经路上沿途有许多圣迹,它们大都与宗教传说和神奇瑰丽的自然景观有关;转经于我们汉人来说,是观风景,是学习藏族人如何演绎自然与宗教、文化与历史的相互关系。而对藏族人来说,朝圣转经则是一种精神旅行,是亲近神灵、洗涤罪孽的某种生活方式。在藏族人的精神世界中,出门朝圣转经,在人的生命中不可或缺。
但是,让我深为震撼的是另一种朝圣方式,那就是磕等身长头朝圣。卡瓦格博的内外转经路我都走了一趟,尤其是外转经路,于我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我花了整整十六天,骑马、徒步约一百五十公里,才走完这条需翻越大小十多座海拔三千五百米以上的雪山,穿越澜沧江峡谷和怒江峡谷的转经路线。可这和一个磕等身长头走外转经路的朝圣者比起来,我的这点辛劳,还不及他们磕一天的长头,更遑论面对神山各自所奉献的功德了。
我是在卡瓦格博雪山的背面怒江峡谷里遇到那个磕长头的喇嘛的。卡瓦格博雪山东面是澜沧江峡谷,西面就是怒江大峡谷,走外转经路的朝圣者,都要穿越这两条大峡谷。怒江大峡谷有东方第一峡谷之美誉,它和澜沧江峡谷一样切割纵深,江面海拔不到两千米,而河谷上方的雪山大都在四五千米以上,如果以卡瓦格博的顶峰相比较,相对高差便达到四千多米了。巨大的地形切割使这一带高山纵横,峡谷幽深,地形极为复杂。那天,我们的马队必须通过一片巨大的高山流石滩。这是一种独特的山地自然景观,一般容易发生在地貌疏松易碎的新生代高原地区,碎石就像流沙一样从上淌下来。我们遇到的高山流石滩呈一个扇面从天而降,一直到怒江边。崩塌的白色石灰岩岩石仿佛是被粉碎机粉碎过,全都摔成拳头大小的石子儿,让人怀疑为什么这些坚硬如钢的石灰岩会摔得如此零碎,如此均匀。这片流石滩不可思议到连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汉人,也不得不惊叹神山的神奇。实际上山体刚崩塌时它们还是大小不等的石块,大的可以到几十吨重,可是在一连串的滚落碰撞中,它们都被自然的伟力粉碎了。
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那意味着老天还在给本来疏松的山体添加“润滑剂”。我们就像要从一个巨大的采石场经过,山上会不会再冲石子儿下来,把人打到怒江里,谁也不知道。我仔细观察了,大约每隔上两三分钟,就有一些大小不等的石头时而簌簌地从上面滚落下来,时而像一颗颗流弹,带着风声呼啸而下。仿佛上面有一个调皮的小孩,专门扔石子儿跟朝圣的人作对。从这条道路上经过的人,中“头彩”的机会就像扔一个硬币,生死各占一半。在到怒江峡谷之前,我就听人说转经路上这一段特别险,时不时有人掉进怒江里。
但是我们已不能回去,也不能等,把一切交给雪山上的神灵吧。在我决定强行通过的时候,马队里发生了骚乱,因为那些驮我们的辎重和骑的骡马不愿意走了。它们也害怕啊,不断飞来的石子儿让骡马以为是有人在打它们,平常马帮们就喜欢用石子儿驱赶它们。现在这些善良吃苦的家伙不知道该听谁的了。更别说下面还有波涛翻滚的怒江,人和马掉下去大概连尸体都不会找到。我看到一匹岁数较小的骡子脚在打战。
一向相处很融洽的藏族马帮现在开始给我提条件了。他们说骡马必须一人在前面牵,一人在后面赶,一匹一匹地通过。骡马如果被打下怒江了,我要负责赔偿,每匹骡马三千元到五千元不等。我说好吧。马帮们又说他们还没有冒过这样大的风险,等大家都安全通过了,我要给他们加一天的工钱一千五百元。我还说好吧。都到这关头了,谁还在乎钱。我只有祈求雪山上的神灵保佑我们所有的人和牲畜的安全。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半个多小时,马帮们在出发前人人都面向头顶上的神山念了一通经文。然后他们便大喝两声,在险象环生的流石滩上开始与不听话的骡马搏斗,与命运搏斗。从山上飞下来的石子儿时不时从他们身边或头顶呼啸而过。马帮们毫无畏惧,倒是那些骡马时常被惊得步伐零乱,前蹄后腿乱蹬乱踢,这就更让我看得胆战心惊。因为流石滩上的小道刚好够一个人通过,人徒步走过去都嫌窄,更不用说他们要在那里和乱蹦乱跳的骡马搏斗。那时我想,再加他们一千五百元钱也不冤。
佛祖保佑,所有的人和马都安全通过了,只有两个赶马人的胳膊被石子砸了一下,好在无大碍。现在该轮到我了。我曾经想到把马队为大家煮饭的铁锅取出来倒扣在头上,权当钢盔用。石头只要不砸在头上,人就不会掉进江里。但是看到人家都光着脑袋冲过去了,自己如此胆怯,未免也太丢人。也就把心一横,石子儿要来就来吧,碰上了就当是中了“头彩”;前面就是一道“鬼门关”,今天也得硬着头皮闯了。我相信神山是会保佑我的——只有相信了!
正打算作平生最大的一次生命赌博时,身后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回头一看,呵,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般出现在山道上。那么险峻崎岖的山路,他竟然也找得到俯身的地方,“噗”的一声跪下,然后双手着地,“刷”的一下就伏在了大地上。他穿着一件绛红色的喇嘛僧衣,系一根红色的腰带,身前是一件厚厚的牛皮围裙,手上套着两块木护板,形状有些像我们穿的木拖鞋。只见他在山道上一步一磕,一磕一俯身,标准的五体投地式的等身长头。他的身后簇拥着一群人,有他的后援,更多的是转经的朝圣者。他们不愿走到磕长头者的前面。当时我在心里喊,佛法僧三宝啊,总算让我找到你了。就像是神灵的安排,在我出发去朝圣前心里的诸多祈求中,就有一项求神灵保佑我,能碰见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可是我没有想到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神山让我们相遇。似乎在我的生命中需要一次感召,一个榜样。
我那时还不敢贸然给他拍照。我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采访经历,那是在西藏的林芝地区,我想给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拍照,刚刚举起相机,就被他凶凶地喝了回去,还提着两副手板做想打我状,吓得我拎起相机就逃了。当时挺懊恼的,现在我明白磕长头者的心思了。磕等身长头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你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猎奇者,怎么能轻易打搅人家。那情形就好比我们在写作时,容不得旁人在一边多嘴多舌一样。如果你要和人家交谈,起码得表现出自己的尊敬和善意。
我提着相机往回跑,来到他的跟前,和他打招呼。他似乎也有些惊讶,在这个地方,怎么还会有一个汉人。不过他朝我笑了笑,算是回答。我看到了机会,便赶忙递了二十元钱过去,算是我敬奉的一点功德。他收下钱,低声用汉语说谢谢。还是蛮标准的普通话呢。
我用手指指头上的大山,对他说,上面在落石子儿。要小心。
他看也不看上面,说,我知道。然后又伏向大地磕了一个头。
我追上去,问,我可以给你拍照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拍。
他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身体壮实,面容坚毅,皮肤粗糙,那一定是被大地打磨的。他的额头上已经结了一块茧,但茧的周围还有血痂。我想身上的其他地方都可以找东西保护,而额头这地方,必须直接和大地砥砺。磕头磕头,头不着地,如何叫磕头呢?
我一路跟拍着他来到流石滩前,山上流弹一般飞逝的石子儿并没有因为一个磕长头者的到来而停止。朝圣者往山上看了看,稍作停顿,就俯身向流石滩。我忍不住在他身后喊,喇嘛,要小心啊。
他一伏一等身地往前磕去,好像并不把危险当一回事。至少不下两次,我都看见拳头大的石头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可是他似乎连往上观望的时间都没有,或者说根本就不屑一顾。在碎石铺就的危机四伏的斜坡上,他成了如入无人之境的超人,以至于我心里都十分肯定,神山上下来的流石,绝不会打中一个功德无量的虔诚喇嘛。因为他是在向神山磕长头啊。
更不用说,在我的身后,那群曾经簇拥着他的藏族人,此刻全都在山道上或跪或坐,念起了祈诵吉祥平安的经文。他们是在为磕长头的喇嘛祷告还是为自己呢?不管怎么说,这些经文给了我信心和力量,我今天的好运来了。
我用一件雨衣顶在头上,外面再扣一顶帽子,也学着藏族人那样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撒腿就在那条生死道上玩开了夺命狂奔,我本来是想让自己镇静一点,英雄气概一点。可是双脚却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而不属于我。我感到一块不大的石子儿——大约有拇指大那么一块正正地砸在我的头顶。当时浑身一激灵,脑子都发蒙了。随后感到自己的脚还在大地上,于是就跑得更欢了。
我冲过了生死线,在那边等我的马帮们冲我鼓掌,让我很自豪。今天所有的人都是勇敢者。我只是勇敢者中相对怯弱的一个。
晚上我们露宿在怒江畔的一处温泉边,那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宿营地。出门十多天来,人人都一身马汗味。我把自己那匹叫“庸次姆”的坐骑称为“汗马”,在这种地方,它远比美国佬的悍马吉普管用。尽管这些天我发现自己和“庸次姆”几乎一个味儿。
我相信在温泉边能等到那个磕长头的喇嘛。果然,第二天,他就到了。他的帐篷就搭在一处山崖下,不断有一些也是朝圣的藏族人前去布施。他们给他背去青稞、腊肉、方便面等食物。我在晚上提了两大瓶可乐、几包糕点——是我在路边的小卖部买的,权当一个汉人对活佛的供奉,摸进了他的帐篷。有几个人坐在里面,一个老阿妈正在为大家打酥油茶。
我们开始交谈。我得知他来自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法名曲吉,出门半年多了。我发现他戴的那副手板已经磨得很薄,据他说已磨坏了两副,身上还有一副。我不知道如果所有的手板都用光了,他将怎么办?他的膝盖上裹了几层厚厚的海绵以作保护,循环反复地下跪使那几层海绵已经千疮百孔,过去我听另一个喇嘛说还有用汽车轮胎来做护垫的,因为那东西经得住磨。
我问,这些人都是你的后援吗?
他回答道,就我妈妈一个。他们是来布施的。他指着屋子里的其他人说。
曲吉喇嘛每天的行程大约是五公里左右,如果以他约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完成一次朝圣的基本动作,也只能在大地上前行一米七。那么,他一天大约要磕将近三千个长头。那是三千多次俯身、爬起,再俯身、再爬起的单调繁重的重复劳作——假如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劳作的话。磕长头者有自己严格的规定,上一个长头磕下去手指尖到什么地方,下一个长头的起点就必须从那里开始。假如有所误差,都会被认为是对神灵的不敬。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这简直不可理喻。要是我,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上磕头,多走一步少走一步,多磕一个少磕一个,有谁知道呢。当时我回答他说,这不是一个干活偷懒的问题。确实没有人看见你一天中是否多磕或少磕了,可是神山看得见呢。
曲吉喇嘛打算绕梅里雪山外转经路磕一圈,费时一年左右。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计算,如果路上出点什么意外,如某人生病了,路途受阻,在某个地方为了筹集食物而耽搁等等,都可能使远行的时间一再延长。好在对于一个真正的朝圣者来说,体验朝圣的过程,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朝圣之路的长短和所费时间的多少,有什么必要计较呢。
曲吉喇嘛的母亲像我见到的许多藏族老妇人一样,沉默寡言,朴素羞涩。她大约有六十多岁,一头浓密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我相信这一路朝圣下来,雪花和风尘还将染白她头上的白发。和所有善良贤惠的藏族老阿妈一样,她一直在忙前忙后,为我们冲酥油茶,我没有听到她说一句话,我相信她也许可以讲一点简单的汉语,也试图和她谈点什么,可是面对一个腼腆、朴实的老人,我真的无话可谈。我只有感动。如果我要问她什么问题,那一定是肤浅的,无知的,甚至是有所冒犯的。我想,在藏族人眼里,她是一个光荣的母亲,了不起的母亲。不仅如此,这一路上,凡是遇见他们母子的藏族人,都会把她当成可敬的白度母。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背负两个人的行囊,那是一个简陋的化纤蛇皮袋,我提了一下,大约有二十公斤重,转经路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崎岖险峻的山路,我们空着双手走一趟也是一件艰难万分的事,需要下最大的决心和鼓足所有的勇气。但是他们就像寻常的出门一样,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就踏上了这漫长的旅程。而我们来外转经,没有两匹马相随——一匹爬雪山时自己骑,一匹驮行囊和吃的,就不敢上路。在一个六十岁的老妇人面前,我为自己感到汗颜。
你们只带这点东西,不够一路上的花销吧?
有那么多的朝圣者,他们会帮助我们的。喇嘛平和地回答。
我明白了,在这条转经路上,一个磕长头者就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没有谁不愿意帮助一个英雄。人们曾经告诉我,你帮助一个朝圣者,就是在帮助自己在佛祖面前赢得一份功德。因此,一个出门磕长头朝圣的人,在只要有藏族人的地方,是不会饿肚子的。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要采取磕长头的方式出来朝圣呢?
帐篷里所有的人都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我问了一个像很多汉人面对一个磕长头的朝圣者,通常也要问的愚蠢问题。他们悲悯的目光似乎在告诉我,你怎么不问人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穿衣?为什么要挣那么多钱?你为什么不戒烟?为什么非要自己的孩子上名牌大学?
我喜欢。曲吉喇嘛目光透过火塘上方的火苗,简单地回答。
我已无法再追问。世界上很多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仅仅是人们喜欢它而已。
我后来在卡瓦格博雪山脚下的一家客栈里,邂逅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喇嘛上师。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们坐在客栈的屋檐下闲聊,我向他打听了一些有关磕长头朝圣者的事。他说一个磕长头朝圣的喇嘛是有非凡的法力的。当他发愿外出朝圣磕头时,他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僧侣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一般的喇嘛磕一天的长头,第二天会起不了床,而磕长头的喇嘛天天都在路上磕头,体力上却没有多少影响。这是因为他获得了非凡的法力,一个磕长头者的功德很大,高于一般人,因此护佑他的神灵就多。
我想这很容易解释,一个经常锻炼的人和一个从不锻炼或很少锻炼的人,是不能具备相同的运动量的。但是神奇的是据这位云游僧讲,当磕长头的喇嘛具备了某种法力后,一个长头磕下去,可以在地上滑行三四米,而一般人只能磕一个等身的距离。这就是说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僧侣,他可以像蛇一样在地上自如地滑行——或者说贴地飞行,这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叹的奇迹啊!
不过我在怒江峡谷见到的曲吉喇嘛,也只能磕一个等身的距离。我想,在民间传说或文学上,这样的奇迹是存在的,也是有人相信的。云游僧说,磕长头的喇嘛朝圣修功德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为了离别家乡。因为家乡总和个人的恩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想真正苦修的僧侣应该一刀斩断所有的个人恩怨。外出苦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同时,他的悲悯就不仅限于对家乡亲人朋友的悲悯,而是广大的众生。从悲悯自己身边的亲人到悲悯天下所有众生,这是小境界与大境界之分,也是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的区别之一。磕长头朝圣者功德圆满后一般都不会回到家乡,因为这样会让他修到的功德受到影响,甚至会瓦解他修炼到的法力。当然如果他已经超越了人间的一切恩怨,回到家乡众生面前,此众生与广大众生之间,也并无什么区别了。众生皆为父母,都是需要施加慈悲怜悯的对象。
云游僧说,最大的功德是磕长头到拉萨朝圣。从康区到拉萨,距离大约在两千公里左右,按每天五公里的行程磕头,加上一路上的休整、化缘,一般需要两年到三年的时间。如碰上什么意外,花的时间或许会更长。
云游僧还告诉我说,磕长头者功德圆满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他获得了新生。他可能就修炼到了密宗的某些法门。我问他具体有哪些呢?他说密宗的很多东西是不可言说的,他只说,比如,这个功德大圆满者可以预知来世,可以预言谁之将至。就像我们现在坐在这客栈里长谈,他可能会告诉你说,晚上某个远方的客人将来拜会我们。真的是这样吗?我想验证,但是那时我们的身边没有一个磕长头的朝圣者。那天我也忘了问曲吉喇嘛,我们将会遇到谁。
而且,他又说,有的磕长头喇嘛还会治好自己身上原来的顽疾。
我想,这在因缘果报的佛法道理上是讲得通的。你有了如此巨大的功德,你就有了抵御一切灾难的资本。或许我们可以说日深月久的户外运动锻炼了他的体魄,风霜雪雨已经把他雕塑成一个强壮的汉子。是的,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我们总是习惯用现代文明教给我们的种种知识解释喇嘛们对生命、对社会、对宗教甚至对历史的某些看法。
但是,请为那一群对信仰始终恪守初衷的人们保留一片心灵自由翱翔的天空吧;请在这个纷繁、功利的世俗世界里为他们的神灵世界保留一片净土吧;请为我们苍白乏力的想象力增添一点意料之外的惊讶吧。至少在精神领域里,喇嘛们的宗教及其朝拜仪轨为我们的艺术作品——无论是美术、摄影还是文学,构筑了一个精彩万分的神灵世界;同时,也为人类宗教文明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文化内涵。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向我们证明,信仰的力量是无边的。
16 尘缘
作为一个远行的路人,他随时要注意,大地上有些道路暗示着某种错误,常常会把人带入歧途,这样的道路要么意味着死亡,要么属于魔鬼。即便一个经验丰富的出门人,也会一不小心就走上了这种经常连阳光都晒不到的幽径。就像久走夜路的人,总会和孤魂野鬼打照面一样。
一条岔路从驿道中分了出去,它越走越窄,越来越暗,最后它的尽头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也只有六七户人家,零散地点缀在山坡下。这是一座隐匿在大山皱褶深处的小村子,藏式土掌房远远看去,像汉地那些马帮驮来的洋火柴盒,土掌房的墙边屋顶,经常会缺边少角,不知是被风刮跑了,还是被山上那些莽撞的野兽啃吃了。这些孤零零的房子,胆怯地散落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怀里,还不如一块岩石挺立得理直气壮。乌云后的魔鬼时而呼啸而至,吞噬一切生灵;雪山下的土匪强人,等贫瘠坡地上稀疏的青稞一黄,便打着尖锐的口哨,带来死亡的消息;森林里的老熊,除了冬季,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嗅着血腥味在村庄外围转悠。人蜷缩在这火柴盒般的房子里,成了最弱小的生灵。连风的吼声都比人的歌声嘹亮。
还有比人更可怜的,便是那些忠厚老实的牦牛。魔鬼的瘟疫折磨它们,土匪抢杀它们,狗熊豹子捕杀它们。现在,它们中的一头老了,人们饥饿的胃充满了对血红的牛肉的想象。想象当然不能填饱肚子,但是想象可以驱使人干出最残忍的事来。
这里的人杀牛有着奇特的方式,他们喜欢生吃带血的甚至还带着牛体温的新鲜牛肉。如果用刀杀牛,血就从肉中流失了,这样就不能给那些汉子们补充面对严酷自然的勇气,也不能给女人们增添爱的力量。他们要让鲜活贲张的牛血充斥在牛强健的肌肉里。就像捕香獐的人,在捕杀它之前,总要设法让香獐分泌出更多的麝香一样。他们需要那头老牦牛的肉里有更多的血。
杀牛成了这个孤独村庄的节日。几个汉子把牛套住,然后一个人冲上去抱住牛脖子,另一个汉子用一根结了个活套的牛皮绳套在了牛鼻子部位,双手使劲一拉,牛便感到了窒息。“哦呵呵,拉紧啊拉紧!”周围的人一齐跺脚,齐声呼喊,为那两个家伙助威。那就像一场小小的战争,紧张、血腥、残忍。牛开始挣扎,一双哀婉的眼睛不知是因为窒息得难受还是感到深切的悲哀,眼泪哗哗地淌。但这一点也没有感动饥饿的人们,他们兴奋地乱喊乱叫,手舞足蹈,仿佛燥热的牛血已经注入到他们的体内,他们也像垂死的牛一般狂躁起来了。
但是这头牛渴望生命的力量大过了人们饥饿的欲望。它暴跳起来,几下就把想制伏它的那两个家伙甩开了,牛悲愤地长鸣一声,撒腿就往山上跑,牛身后的一群人大呼小叫地追,可是他们怎么追得上一个逃生的生灵呢?
眼看着那牛就要越过前方的一座山梁,逃进森林里。人们不但吃不到带血的牛肉,连牛的腥味都闻不到了。
忽然一声枪响从山梁上传来,牛应声倒地。追牛的人愣了一下,纷纷拥到倒在地上胡乱蹬腿的牛身边,捧起泉水般涌出的牛血就往嘴里塞,就像一群嗜血的狼。山风如此的冷硬,稍一迟疑,牛血就成块了。
然后,他们满嘴鲜血地抬起头来,寻找那放枪的人,眼里冒着怒火,就像寻找有杀父之仇的人。
三个行路人从山梁上策马而下,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匹驮行囊的骡子。从行头上看,他们是一主二仆,只是主子显得太年轻,而其中的一个仆人又看上去太老了点。这样年纪的老人,一般该在家念经修佛了。
村庄里的人围住了他们,有几个汉子已经把手按在刀柄上,看样子一场格斗不可避免。“远方来的客人,为什么杀我们的牛?”一个阿老上前问道。
“哈哈,你问得倒奇怪了,我把你们逃跑的牛放倒了,还以为你们该请我们喝酥油茶呢。”那个年轻的主子说。
“谁要你们开枪?我们有自己杀牛的方法。你坏了我们的规矩,就不要怪我们砍下你们的头。”那阿老冷酷地说。
年轻的主子并没有被吓倒,他只把枪横在身前。这些像野人一般的野蛮部落,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人人在一张羊皮上挖三个洞,留着头和手在外面,就像直着两条腿走路的羊。佛祖,你怎么不来教化这些野蛮人?“我在山梁上看见你们杀牛了,难道就不害怕下地狱吗?”
那阿老冷笑道:“地狱?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地狱里吗?看看你周围的山冈吧,吃人的魔鬼比村子里的人还多。你在地狱里可有见到这样荒凉险恶的地方?”
“没有。”年轻的主子傲慢地说,“也没有见到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野蛮人。”
“那你就说对了。下手吧!”阿老一声吆喝,他身后的汉子纷纷怪叫起来,然后凶猛地扑上前。骑在马上的那三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山道上顿时乱成一团,年轻的主子在扭打中伸手抓住了一个汉子蓬松的头发,可是他马上痛得哇哇大叫。那头发就像荆棘一样的刺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十几根小针扎在了肉里。他大声向同伴叫道:
“小心啊,他们头发里有针!这是哪里来的野蛮部落啊?”
他们三个很快就被按翻了,捆绑起来吊在了村口的树上。所带的行囊财物悉数被村人抢掠一空。有几个汉子在路边的岩石上磨刀,他们被村子里的阿老指定为刽子手。
那个指挥众人抢劫的阿老,看上去却像一个有些教养的人。他撸撸袖子走到三人面前,脸上一点也不因为要杀三个无辜者而感到内疚,似乎他面前不过是三只等待宰杀的羔羊而已。他慢悠悠地对他们说:
“你们谁会念经啊?”
“只要是会说话的藏族人,哪有不会念经的。”年轻的主子说。
“那就抓紧为自己的来世念几句吉祥的经文吧,我们还要去分牛肉。唉,你们这些倒霉鬼,破坏了我们的胃口,所以你们今天必须死。年轻人,你要知道,杀一头牛,比过佛菩萨的节日还重要呢。”
这时那个也被绑着的老仆人说:“少爷,求求情吧。看在佛菩萨的慈悲上,求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年轻的主子鄙夷地说:“他们这样的野蛮部落,心中还有佛菩萨,那就真是雪域佛土上的稀罕事了。动手吧,别啰唆了。”
阿老脸上的傲气比那年轻的少爷显得更足:“野蛮部落?在你们投生到来世前我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部落属于高贵的朗萨家族。”
朗萨家族?三个被绑着的可怜虫顿时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但是他们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朗萨家族的人砍脑袋。还是那个老年仆人更沉着一些,他朗声说:
“哦呀,这真是菩萨和菩萨打起来了!混账东西,还不赶快下跪,你们想砍朗萨家族少爷的头吗?”
那刚才还很傲慢的阿老一下就矮了一截下去,弯腰低头地问:“那……那那那么,请问远方来的客人,从……从从从哪里……来呢?”
“卡瓦格博雪山下。”老年仆人骄傲地说。
阿老“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泪纵横,欷歔不已,双手一上一下地拍打着大地,“有罪啊有罪!老爷啊……老爷,我们等朗萨家族的老爷等了好几代人了。”顷刻间他便从一个冷酷的老杀手,变成了找到爹的孩子。
他身后那几个在磨刀的汉子,也“咣当”把刀扔在了地上,纷纷冲三个还被绑吊着的人磕起了头。
“还不快把我们放下来!”年轻的主子就像身临美梦,这个美好的梦值得回忆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够绝境逢生,而是他又找到了当老爷的感觉。
三个死里逃生的行路人正是朗萨家族的二少爷达波多杰,老管家益西次仁和小厮仁多。他们被从“断头树”上放下来,然后被当成尊贵的主人迎请进村庄,村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剽悍的汉子,见到他们都把头低到膝盖以下了。
为了寻找令一个康巴男人骄傲的“藏三宝”——快刀、快枪和良马,他们已经出门快半年了;或者说,澜沧江西岸刚刚坐稳主人位置的二少爷达波多杰,为了一桩荒唐的爱情,为了逃离另一桩更加错误的婚姻,不得不走上了流亡他乡的漫漫长路。
他们被请进了阿老的火塘边。那个阿老名叫索朗贡布,是村子里的最年长者,实际上他还不到五十岁,可看上去却仿佛有八十岁了。但在这个环境恶劣的地方他已经是高寿了,因为男人们一般活不过四十岁,而女人们则活得更短。索朗贡布说,几百年前,他们的祖上曾经追随朗萨家族的祖先一同从圣地拉萨向藏东流亡,战争把他们这一支与朗萨家族冲散了,他们被掠为奴隶,曾经在雪山上开过银矿,后来家族中的几个男人逃了出来,但他们始终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们知道朗萨家族的人后来到了澜沧江峡谷的卡瓦格博雪山下,可是每次想继续迁徙的脚步,刚走上官道就会被其他部落给赶回来,因为人家把他们视为野人。这里虽然像地狱一般艰辛恐怖,但能活人,地狱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爷,是祖先的荫福派你来救我们出地狱的啊!”索朗贡布在敬酒时说。
祖先的荫福?达波多杰喝了那碗酒后想,朗萨家族现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恨透这个家族的阴险和狡诈啦。他说:“你们在这里有家有房子有女人,不是过得还好吗?”
索朗贡布一下就哭了,他抹一把眼泪说一句话:“老爷啊,我们这里,每年死的人比生下来的人多,强盗魔鬼来的次数比天上的雨还多。他们的马队冲进村子,只要是刚长成人的姑娘,就像老鹰抓羔羊一般,一把抓住头发就拖走了。我们的人为什么都要在头发里藏那么多针,就是被他们抓怕了的啊。”
达波多杰想到下午自己和他们搏斗时抓到的那一手的针,手掌还在隐隐作痛。真是人被逼急了,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他问:“你们就没有好枪好刀吗?”
“有我们也打不过他们,他们是一些和魔鬼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刀一刀劈来,能把人劈成两半,人还会走上两步,身体才分开,大团大团的血才会涌出来。”索朗贡布说到那些土匪的刀,还心有余悸。
“噢,总算让我听到一把好刀的传说了。”达波多杰欣慰地对自己的老管家说,“快讲,这刀在哪里?是谁打的?”
“在森林里的强盗们手中。”索朗贡布有些纳闷。
“我们的老爷想找一把比风还快、比月光还要明亮、比岩石还要坚硬、连魔鬼也可以斩杀的宝刀,快告诉我们吧。我们出远门,就是为了在神灵的指引下求到它。”老管家说。
“那你们要去找没鼻子的基米,他是一个懂刀的家伙。”索朗贡布说。
“没鼻子的基米,是谁?在哪儿?”达波多杰追问道。
“从这里出去,十站的马程,有个叫黑风林的大驿站,你们到那里去打听,谁是没鼻子的基米,人家就会带你们找到他了。”
“那我们明天就起程吧。”达波多杰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他们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了,一路打听哪里有令藏族男人心仪的快刀快枪和良马。有人告诉他们说要找快枪应去后藏,找快刀要到藏东,而要找良马则必须去藏北草原。他们也确实看到了很多的刀、枪和好马,可是达波多杰始终认为,这三样宝贝应该和一段传奇有关,和某种命运相连,和神灵的旨意相符。
睡觉的时候,索朗贡布实在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自己的主子,就为达波多杰叫来了一个姑娘。他对达波多杰说,这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了,三个男人为她丢了命。达波多杰只往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就差点没发起脾气来。她脸堂黢黑,头发像野人一般蓬松——天知道那里面藏了多少根针!她的五官仿佛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被山谷里的风霜东一刀西一刀胡乱雕刻出来的。她蜷缩在一张羊皮里,只露出黑糊糊的头,傻傻地望着她要服侍的主子,不知道害羞,也不知道害怕。好像人们今晚叫她来,只是作为一个女人来服一次乌拉差役。如果说眼前这个女子也叫姑娘的话,那么野贡土司家那个麻脸小姐就是仙女了。这正应了藏族人说的那句话,在一个没有鸟的地方,一只乌鸦也贵如孔雀。
达波多杰挥挥手,打发走了那姑娘,自己钻到羊皮褥子里睡了。这个晚上他却老睡不着,并不是没有姑娘相伴,自出来以后,他就没有沾过女色。女人已经让他吃够苦头了,今晚不要说那个丑姑娘让他心烦,就是来一个比他嫂子——噢,亲亲的嫂子啊,我是多么地想你,又多么地恨你——漂亮十倍的女人,也提不起达波多杰的兴致呢。在漫长的旅途中,颠簸的马背让他想到了宗庸拉初在他身下的扭动和呻吟,那淫荡尖锐的叫声已经浸淫到他的骨子里了。在和嫂子有那一腿之前,达波多杰虽然也阅人无数,可是他还没有听到过一个女人在那种时候如此销魂的歌唱。那是一把温柔的刀,一点一点地刮着你的骨头。一个再有雄才大略的好男儿,也会被这刀把体内的骨气刮光。在路上,树林里的画眉鸟甜蜜清脆的叫声,是他嫂子挑逗的温婉细语;灿烂的山茶花让他看到了嫂子的笑脸;而在岩洞里避雨的时候,洞外的雨滴让他想到了嫂子的眼泪。
她怎么会哭呢,是因为害怕地牢里的黑暗吗?是由于达波多杰走后相思的寂寞吗?是丈夫扎西平措的鞭子打出来的吗?不,都不是。贝珠的眼泪达波多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究竟为谁而流。她是为他们的孩子而流的啊!
那个孩子大概已经出生了吧。这段时间达波多杰几乎每晚都在想这个问题。这孩子是他的,他对此坚信不疑。出门那天,天上下着有情人眼泪一般的雨。他隔着澜沧江峡谷,看见了嫂子立在对岸朗萨家碉楼顶的身影。嫂子在哭。他对身边的老管家说。而管家劝他道,少爷,隔得那么远,你怎么看得见?可是达波多杰相信自己看见了她脸上的眼泪。他痴情地说,如果嫂子没有哭,天为什么会下雨?老管家无言以对,因为他不知道情人的眼睛,是不受距离限制的。
如今缩在腥臭的羊皮褥子里,达波多杰不能不怀想那些温情浪漫的时刻。嫂子在他身下从激情欢娱的巅峰滑下来的时候,曾经感叹道,你们虽然是兄弟,可给我的感觉怎么那么不一样。他问她,我们两兄弟不一样在哪里?那个风情万端的女人哧哧笑着说,因为你们的妈不一样,生出的儿子当然就有差别了。
达波多杰这辈子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在生他时就死了。在人们的传说中她是一个歌儿唱得特别清脆嘹亮的牧羊姑娘。一个放牧姑娘骨子里的精血,肯定比一个病兮兮的贵族小姐浓得多了。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这个恐怖的村庄。索朗贡布曾经要求达波多杰把全村的人一起带走,他们愿意帮他寻找“藏三宝”,也愿意跟随他到处去流浪。达波多杰怕这一村老老少少的人耽搁今后的行程,就没有同意。他们出村的时候,村庄里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索朗贡布执意要达波多杰踩着自己的背上马,以尽一个朗萨家族的仆人最后的忠心。以至于达波多杰也感动地说:“等我找齐了‘藏三宝’,回到澜沧江峡谷后,就派人来接你们。”
到黑风林驿站十天的马程,他们六天就赶到了。果然如索朗贡布所说,这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他们在驿站后面山崖下的岩洞里找到了他。这个没有了鼻子的家伙嘴唇上面只有两个幽深的鼻孔,形同一只奇怪的猿猴,因此他只能过离群索居的生活。任何遇到他的人,都会把他当成魔鬼。但达波多杰从看到他时起,就断定,他要找的宝刀,一定在这个人手上。因为佛祖的慈悲总是公正的,他虽然没有了鼻子,但他有一双豹子一般明亮如闪电的眼睛,他看人的目光中仿佛都蕴藏着一把宝刀清冷的光芒。
达波多杰给这个可怜的人带去了汉地的茶砖,洁白的酥油,还带了一坨牛肉,一条哈达。“没鼻子的基米”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尊重,看见那些贵重的礼物当时就哭了。他的哭很奇异,由于鼻子不关风,哭声就像狼在嗥叫。
“没鼻子的基米”从前当然是有鼻子的。他原来是一户大贵族家的刀相师,这个职业一度非常吃香。人们要买刀,总要请他来观察刀相,尤其是那些贵胄人家,身上的佩刀常常价值连城。因此基米的一句话,就可能使那些卖刀和打刀的人一年不愁吃喝。但是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家伙,又自恃身怀绝技,常常不给那些刀商面子,坏了人家的好买卖。基米鉴别刀有自己的办法,通常是经过看刀、听刀、嗅刀、试刀四道程序。看刀是观刀相、长短、厚薄、刀形、刃口、刀柄搭配等等;听刀是听刀的声相,手指一弹,撮口一吹,刀唱出清脆悠悠的歌声,有如寺庙里的钟声萦绕,又如美女在无人之处时独自哼唱;嗅刀是闻刀的味相,好刀的味道有如大旱天的甘露,少女胸间的乳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而试刀,当然就是论刀的动相,好刀在手,人刀合一,心到刀到,心不到,刀也到,快如闪电,动如脱兔。这些苛刻的条件,如果有一条达不到基米的标准,他就不肯说这是一把好刀。有一次,一个阴毒的刀商实在受不了他的真话,就偷偷在一把刀上撒上胡椒面,然后送到他面前请求鉴定。基米在看和听之后,将刀凑到鼻子前嗅,刀上辛辣的胡椒面便一下呛进了他的鼻子。可怜的基米猛地打一个喷嚏,刀就将他的鼻子削下来了。
“就这样,人们便称我没鼻子的基米了。”基米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说。在尊贵的客人面前,他说话总喜欢捂自己的脸。他曾经用酥油拌上松树胶,做了一个假鼻子安在脸上,可是它却见不得阳光,太阳一晒,假鼻子就融化了。
“其实没有鼻子也没什么,口能吃眼能看耳能听,能走能跑还能做事,还不是跟常人一样。”益西次仁安慰道。
“我再不能做刀相师了。”没鼻子的基米说。
“我们去把那个可恶的刀商杀了,为你报仇。”达波多杰说。
“刀已经帮我报了仇啦。那把削掉我鼻子的刀,有一天自己就跳进了那个刀商的肚子里,他从马背上滚下来,滚到了刀尖上。你们要知道,每一把宝刀都是有尘缘的。”没鼻子的基米从脸上放下了自己的手,“我的命一生都和刀有关,在我刚出道的时候,观刀的法力还不够深,有的宝刀被我看成一般的刀,流入一些凡夫俗子的手里,他们用宝刀去砍柴、宰杀牲畜,做一些琐碎的事情,随便丢在院子里墙角边,从来不去打磨它,只让时光将一把宝刀慢慢锈蚀。就像一个人,本来具足做活佛的善根,因为人们没有开慧眼,不知道他就是佛,他身上的佛性也就慢慢被世俗的尘埃掩盖了。刀也有自己的灵性啊,你怠慢轻薄了它,它也会生气哩。”
达波多杰说:“基米的话可真让我们大开眼界了。现在世界上还有宝刀吗?”
没鼻子的基米又把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良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在英雄还没有死光的年代,宝刀当然是有的。只是要看这位少爷跟宝刀有没有因缘。”
“我为了寻找一把和男儿的雄心相配的宝刀,连老爷都不做,流浪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