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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纯的少年 小百合

张玉清

我和刘超走在师范女生宿舍楼的楼道里,从一间宿舍里出来一个女生。

刘超立刻来了精神,他大声说话,故意做出一些看上去挺帅其实毫无意义的动作,以引起那位女孩的注意。那女孩果然偏过脸看了他两眼。刘超很得意,但我敢说那女孩至少看了我四眼,而且目光比对刘超的更友好。

楼道很窄。和女孩擦身而过时刘超故意撑开身子走,女孩不得不怯怯地侧转身。走过几步,刘超回头看看,低声说:“这女孩,真盖了!”

“盖了”就是“盖帽了”,就是“棒极了”的意思。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这个女孩是刚入学的新生,二十九班的。她就像一枝柔弱洁美的小百合。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在心里偷偷地叫她“小百合”。

“你应该多看些文学方面的书:诗、小说、散文。”我对刘超说。

他诧异地望着我。

我说:“她是诗一般的女孩。”

刘超很惭愧,还有些发窘。他从此以后再也没说过她“盖了”。

我们找到女班长办完了事情回来,在楼道门口又碰到了小百合。她拉开门走进来,我们紧走几步赶到门前,她此时若是放开手,门便会很重地弹回来。我已经做好了挨撞的思想准备,但她没有放手,她站住用手顶着门,眼睛望着我。我赶紧伸手拉住门,她才放手走开。

走出了很远,刘超嫉妒地骂了一句粗话。

男生宿舍在晚自习后到熄灯的这段时间总谈论女生,我们称它为“第十一节自修课”。小百合很快就成了谈论的中心,大家叫她“丽妹”。

“丽妹盖了,盖了广告的帽儿了!”

“世界之盖!”

“她简直没有缺点。”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她的声音也许不会很好听,可惜没有听到过。”

我的脸忽然发起烧来,烧得滚烫。

和我坐在一起的刘超问我:“你怎么啦?病啦?”

我摇摇头,对他说:“出去走一走。”

夜风很清爽,可我脸上的烧过了好一会儿才退下去。

路灯下,我们竟意外地碰到了小百合。这太意外了!我高兴得有些颤栗,刘超则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小百合坐在路灯下的大青石上看着一本什么书,她没有发觉我们。

刘超拉着我便要走过去,我知道他早已想好了该说的话。但我把他拦住了:“别打扰她。”

我们悄悄地从甬路另一侧的树的阴影里绕过去,频频地回头看着她。静静的,她就像我曾经在梦里见过的一尊女孩雕像。

我们回来的时候,小百合已经不在了。第二天,我和刘超又在路灯下看到她,但我们仍然悄悄走过去。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一个雨后的晚上,空气异常清新。我们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她的身边。

她站了起来,把书搂在胸前,有些惊奇地望着我们。夜风抖动她的连衣裙,飘逸极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向潇洒倜傥的刘超也呆在了那儿。我们谁也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一副怯怯的如小鸟的神态。“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她笑一笑,轻声说:“还好。”

此后,我和刘超不再去路灯下了,我们不忍打扰她。每天,我们站得远远的,只要看到有一个小身影静静地坐在路灯下,便放心地离开。

有一天,刘超到处找我,找到了就对我说:“她叫田晓慧。”

“骗人!你怎么知道的?”我不信。

“真的,千真万确!在她们教室前,我听到她的同学叫她的名字。我要是想骗你,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骗你。”他说,很着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我们心里像突然有了某种收获似的,一直到晚上都很兴奋。

晚上,男生们照例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丽妹”。刘超忽然对大家说:“以后,别再叫她‘丽妹’了,太俗气!她的真名叫田晓慧。”

宿舍里刷地静下来。猛然一下子知道了早已想知道的她的名字,大家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生说:“这更俗气,还不如‘丽妹’好听。”

“怎么,叫丽妹怎么啦?你和她难道莫非也许可能如果假如……”另一个男生要起哄。

“你小子乱放屁!我揍你!”刘超跳到地中央。

“算了!那就叫她‘晓慧’吧。”有一个男生折中地说。

大家立刻都赞成。

“他妈的!”刘超轻声骂了一句。

全体男生哄堂大笑。刘超在笑声中涨红了脸,他歉意地望着那个刚才被他骂过的男生,也自嘲地笑了。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大家接着起哄。

但是从那以后,男生们再也没叫过她“丽妹”,都改叫晓慧,谈起她时都自觉删除了那些不敬的成分。只是我心里仍然偷偷地叫她小百合。

男生们谈论起女生若不加些不敬的成分是要把大家憋坏的。于是大家在谈起田晓慧的同时,便捎带着谈起班长李红以及其他几个让人扫兴的女生,把那些节省下来的坏语言送给李红她们。给李红取了一个绰号:阶级斗争脸。就是说李红一见到男同学脸上便绷起了“阶级斗争这根弦”。

其实李红长得并不难看,她要是不绷脸还可算得上好看。我们的刘团支书便很喜欢她,每当大家谈起李红时他便缄口不言。

一天,刘超请假回家了。晚上我独自一人偷偷去找小百合。我不知道我是怀着什么目的,只朦胧地觉得有一种愿望。

她像上次那样站了起来,搂着她的书,眼睛望着我。我看出,她的眼里闪过一线光彩。

“你……好!”我说。

她笑了:“你们有好多天没来这里玩了。”

“我们本来也不是常来玩的。”我说。马上不自然起来,好像已被她从这句话窥探去了我们的秘密。

她大概没有悟出这句话的深义,只是问:“今天那位怎么没来?”

“他回家了。”我不敢撒谎,虽然这样回答会使她识破我心里的东西。同时我真不愿意她问起刘超。

她发觉了我的不自然,笑一笑,解释道:“我只是看他经常和你在一起。”

“我们是好朋友。”我说,一面觉得有些对不起刘超。看着她手里的书,我问:“什么书?你天天来看。”

“一本诗集。”她说着把书的封面朝我晃了晃。

“你喜欢诗?”

“嗯。”

“你本来也是一个诗一般的女孩。”说完这话,我的脸红了,很后悔。太唐突了,她也许会生气。

她没有生气,只说:“很晚了,该回去了。再见!”

我有些恋恋不舍,讷讷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了,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望着我,问:“明天,还来吗?”

我赶紧点头说:“来,一定来。”

回到宿舍,同学们还在闲聊,我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偷偷摸摸上了床。这一夜,我没有睡好。

可是第二天,学校忽然召开校会,郑重宣布为了学生能劳逸结合,今后不准学生晚自习后在路灯下看书,到了熄灯时间就得休息,否则按违反校纪论处。

当然不能再去路灯下见面了。

过了两天刘超回来了,我没有对他讲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是很忧郁地告诉他:“学校不准在路灯下看书了。”

一直有好多天,我躲着小百合,不敢让自己碰到她。

刘超发现了一条小百合经常去散步的小路,怂恿我和他一起去。我坚决不肯,也坚决地把他劝住了。

后来,刘超怀疑我了,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说:“没有。我只是想,我们那样算什么呢?”

刘超怔了怔,神色黯然了:“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非常非常想每天都看上她一眼,别无他求。”

“我也是。”我说,“但我们应该考虑一下那样会给她带来什么,我们也许就会在无意中伤害了她。”

“那,你说呢?”

“我们远远地看着她就是了,不要走到她身边去,我们远远地护卫她,好吗?”

“好吧。”

沉默一会儿,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是自私鬼,刘超。”

刘超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真想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讲给他听,但我忍住了。我要让那个美好的夜晚秘密地留在我心底,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那以后,偶尔碰到小百合,她便笑笑,但只是很自然地一笑,并不做出特意对我笑的样子;我也是像她那样地一笑,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但是那时我便会想起那个晚上。

我曾经告诉她我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是否也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