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第一把手,虽然大家说他过去在老区就以“左”出名,而且个人作风上喜欢独断专行,但是他是很有政治经验的老领导,为什么竟然轻信这样令人可笑的密报呢?后来我发现,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他自有的一贯思路的继续,也就是他对于四川地下党,有他自己的特别看法。
从解放初老区党和地下党会师起,我发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贯对于地下党采取不太重视和不够信任的态度。地下党也是共产党的一个构成部分,地下党和老区党理应一视同仁。虽然由于地下党员所处的环境不同,学习的机会少一些,没有老区党的同志水平高,地下党有它活动的规律,为了生存下去,它不能不和旧社会的各种人物交往,它不能不有比较复杂的社会关系。地下党员有相当多的知识分子,有些出身不那么好。但是这都是由于不同的工作环境造成的,怎么能怪他们呢?但是,从地下党的同志在解放后所遭受到的各种对待看来,不能说是很公平的。
且不要说解放后地下党是不是受到重用了,我们从来也没有计较过担负什么职务。许多地下党同志解放前就担任着县委、地委以致省委的职务,他们也是由当时领导白区工作的中央南方局所任命的。然而解放后新任命的职务,一般都低一二级。我从1940年开始任由南方局直接领导的鄂西特委副书记,1947年任川康特委(当时定的省级机构,南方局党史资料上也是这么说的)的副书记,然而解放后只叫我到成都市委担任委员兼组织部长。我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意见。老实说,地下党的同志在出生入死的斗争中,随时准备牺牲,谁还有什么等级观念?能有一个革命岗位做工作就是了。他们希望的只是要受到党的信任。信任,这是我们做地下党工作时最紧要的事。在那种十分复杂的情况下,斗争犬牙交错,可以引起怀疑之处很多,而敌人也千方百计搞阴谋,制造混乱。作为地下党的领导,自然是要随时提高警惕,因为那是可以亡党亡头的事。但是同志间必须有长期斗争中所形成的共识和信任,以致建立起生死之交的友情。没有这一条,地下党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互相信任,才可能有团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把手总对我们地下党有自己特别的看法,对我不信任。50年代初,中央要调我出国到英国去搞外事工作,就被他否决,后来改调了别的人去。我想他大概以为把我派出国去工作,是不可靠吧。我在白区做那么多年危险的工作,南方局从来没有认为我不可靠,总是委我以重任,为什么我出国去搞外事工作就不可靠,难道我会叛逃吗?后来我任省城市建设厅长时,国家城市建设部要派我出国到捷克参加城市建设国际学术会议,又被他挡住了,不让我去。城建部的万部长来电话问:“为什么城市建设部要派它的下级城市建设厅长出国公干,地方竟然不允许?”但是部长说话还是无济于事,官大压死人,后来改派了别人。前面我提到过的那位好书记见我在科技问题上和第一把手抬杠子时,警告我说:“恃才傲上,危险呀”,那一次就对我透露过,第一把手对他曾说,“此人可用不可信”。可见对我不愿服帖地做他的“听用”,甚至有时候还不给他面子,对我早就耿耿于怀了。在这样一种心态下,有人向他告密,说我有间谍嫌疑,自然是一告就准,立案侦查。
对我一个人不信任,倒也罢了,可是“文化大革命”前,听说西南局管组织的人奉第一把手之命,要把地下党的档案集中起来,准备进行全面清查。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搞,“文化大革命”的火就烧到他们头上去了,没有搞成。然而这种工作和影响,还是遗留给后来的“新生红色政权”,他们继续拿上手来搞。刘结挺就在清理地下党工作会上动员说:“解放十七年,加上文化大革命三年,共二十年都没有清理地下党。”他的这些话显然不是没有来历的。
所以在当时的造反派小报上我看到说,四川地下党里叛徒很多,他们已经发现有一个以马识途为首的叛徒集团,有二百人之多。他们决心要像北京一样,把四川这个叛徒集团挖出来,立一大功。他们大言不惭地说,北京挖出一个以薄一波为首的六十一人叛徒集团,奖赏聂元梓一个中央委员,四川要挖出二百人的叛徒集团,那不可以捞到两个中央委员吗?于是在1967年夏,经过来四川检查工作的王力、谢富治批准,成立了一个清理地下党的专案办公室。各个地方也成立了。这一下地下党就遭殃了,把地下党圈起来整,发的文件上把地下党和国民党、三青团、特务并列。***1968年3月讲话,说川东地下党没有一个好的,叛徒很多。这就更加了码。想不到我们过去在白区被国民党诬为“共匪特务”,现在又被共产党的革命委员会诬成“国民党特务”。许多地下党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始作俑者正是对地下党有成见的我们的第一把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省委给地下党平了反,结果证明,地下党里除开我们原已揭出的叛徒外,再也没有查出一个叛徒。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第一把手回到四川,在南充小范围内和他的老部下谈话时,故态复萌,肆意诋毁地下党。他说:“解放后,在地下党使用问题上有问题。……那时马识途领导的一些人,许多人有问题。《红岩》是罗广斌吹起来的。……如果用地下党掌握政权,他有一股势力,让地下党这股势力掌握政权就危险。广安重用地下党,地下党里面,有的是反革命,有的搞投机,有的是摇摆不定的人,国民党一得势,他们就要出来。当时搞四清,对这些人做了处理。”他以为在他的部下面前可以信口雌黄,哪知在座的正有一个地下党员,当时把他说的记录下来。后来在南充党代会上被他揭发出来,代表大哗,上了简报,报到省委。我和地下党的领导都看到了。
我们认为这是严重事件,因此向省委和中央纪委写了报告,要求第一把手说明问题。中央纪委收到我们的报告后,派人去问这位老同志,为什么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他想赖账,别人把当时的记录拿给他看,他没有想到他说的私房话被记下来了。听说他只得说,假如他说过,那当然不对嘛。后来我们反映到***那里,总书记劝我们算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相信,因为省委为四川地下党早已发了平反正式通知。
地下党的同志为此十分气愤,时到今日,还有这样看待地下党的人。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当权,所以四川地下党解放后一直受他的歧视,一来运动就整。对于我这个对他不言听计从且有时敢披逆鳞的地下党头头,当然更有看法,“文化大革命”以前就暗地清查我,把我调出西南局,下放南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把我拿出来祭旗,自然是毫不奇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