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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多年前的那一个夏天,沉闷的雷声刚刚远去,丝瓜架还滴溚着水珠,我搬出一把吱呀着响的竹椅子在蒸腾着热气的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从妈妈枕下“偷”出来的大书。书很重,封面上有两个大字:收获。我想到秋天外婆家河塘里的莲篷和菱,还有柚子树沉甸甸金灿灿的果实……。也许,那本大书当时并不能看懂,却给了我那么多关于秋天的幻梦和想象……

多年后的一个初冬,我在那幼时曾经读过《收获》杂志的院子门口,收到了一封印着“收获”两个红字的白色信封。厚厚的六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面谈的是对我的短篇小说《爱的权利》的修改意见。那一年深秋,我在黑龙江省艺术学校一间清冷的琴房里写下了初稿,稿子寄出后我就回了杭州。然而,神速的复信几乎与我同时到达。前后不到一星期。

那年我28岁。刚刚复刊的《收获》杂志社除了郭卓同志外,我并不认识其他编辑,只是遵茹志鹃同志所嘱,抱着试试的忐忑心情,将这篇习作寄给了李小林。我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一些热情扶持青年作者的“事迹”。可是复信并不象出自她的手,那上面有许多繁体字,信尾是一颗《收获》社的红印章。

一年多以后我才有机会见到《收获》的“大编辑”们,一共才六个人。小林笑指着一位老同志说:喏,他就是《爱的权利》的责编老孔。

老孔信上对于《爱的权利》的修改意见,我心悦诚服。这篇小说是十年动乱的风雨过去之后活下来的第一株小苗,编辑部帮我打了枝丫。我惊讶我们彼此的想法会如此相合,作者与编辑部的“合作”,竟然如此默契。于是,我从迈进《收获》大门的那一天起,就消除了一个稚嫩的年轻人在论资排辈的惯例笼罩下的心上的阴影,而在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和平等,在心理上进一步激发了自尊和自信。无论如何,我难以忘却这一点。正是因为他们在收获季节之外的日子里,付出了更多春天和夏天的耕耘,才使得那么多破土而出的新芽茁壮成长,我对这家杂志社满怀了挚爱的深情。

一九八〇年写完《淡淡的晨雾》时,正值“晨雾”重又弥漫,四处一片迷茫。但我既然写了,还是想“试试看”。稿子送去了《收获》,答复是肯定的。肯定得干脆而坚定。于是我也坚定起来。原来小说最后部分有个尾声,小林建议去掉。果然去掉比留在那儿干净得多。在未“收获”之前,他们捉了虫子。这部小说反映了文革后一个重新聚合的家庭所发生的精神悲剧,而其中又渗透了新时期的人们强烈要求变革现实的希望,这是悲剧中的喜剧因素。由于当时我仍然习惯于传统小说的戏剧结构,比较注重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使得小说具有较多的虚构成分。但它所揭示的矛盾是真实而不是虚构的。我认为这同胡编故事有根本的区别。后来作品受到一些注意,也受到非议。但几位令人尊敬的前辈作家,给予了它许多关切和支持,我感激他们对作品的理解。

《北极光》是第三棵小树。我在京参加授奖大会期间,接到上海的长途电话,他们希望我把曾储改得更真实可信些。同每次一样,我完全同意编辑部的意见,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很清楚小说的不足,我自己并不对那些人物满意。我认为我应该而且可以将它写得更好。这部反映八十年代初青年一代的精神追求的小说,尽管带有作者本人的理想主义色彩,却真实地体现了同代人内心的追求,我相信在经过较长的时间之后再来读这部小说,人们对于它在爱情观、道德观、人生观、价值观各方面所进行的探索的看法,就不会那么偏狭了。我现在一想起小林电话里那个激动的声音,还会情不自禁又一次激动起来。他们总有胆识和兴趣去栽培新品种,往往并不取其“高率”或者知名,而是取其有特色,有新意,有自我。尽管我们都盼望自己创造完美无缺的作品,但在平庸与特色,赞扬与批评之间,我宁可选择后者。当我看到有人在那棵小树下怜爱地去捡那些被狂风吹落的绿叶时,我感到欣慰。

《塔》是应《收获》之约,在我着手搞长篇之前抽空写的。在我们对以往的经历进行更深入的发掘的同时,现实生活中新的信息又在撞击着我们易于感受的心灵,涌流出各种新的思想。在这些被时代不断更新的各种观念中,价值标准始终是为广大青年所苦恼和探寻的一个重要的人生课题。由于这是一部较《北极光》更为强调人的意识活动的小说,我在写法上又有一些变化。艺术形式和思想内容上的探索与尝试,都是我十分感兴趣的事。今年三月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把稿子寄给《收获》杂志,说明这是一块无情节、无主人公,并且在对人物的心理刻划上较之以前复杂化了的“试验田”。编辑部的回信是:“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难题,但我们感到还是有所突破。”我“满足”了。我并不奢望每一部新作连结的曲线呈直达上升形,而希望每一根曲线都有与众不同的丰姿。

每一个作者都有自己的读者群,他负有提高自己和提高读者,争取读者和改造读者的双重任务。同《收获》编辑部四年的友谊,使我认识到这一点。他们栽培了许多默默无闻的青年作者,也建立了自己丰硕的果园,而每一期收获的果实,都吸引了更多的追求新生活的人。由此我体会到,一个杂志的作者队伍,无论是思想认识还是艺术表现力,都要不断发展、变化、探索,刊物才能不断站在新的高度上。刊物同生活同步、与作者同步,刊物才有生命和活力。这一片建立在生活沃土上的乐园,才能常绿常新。

这本集子所收的三个中篇,是我四年的文学道路上留下的脚印,也是一棵小树几圈淡淡的年轮。

我没有在已出版的短、中篇集子里写过后记。但是我非常愿意写下以上的文字,表达我对《收获》的敬意。在我年轻的生命中,遇到了这个编辑部(同我当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写第一部长篇所受到的关怀一样),我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并非在收获的季节出现,而是在精心培育之后,才去采撷果实;他们并非在温和的花房里浇灌盆景,而是任凭接连不断的风雨,锤炼田野上的幼苗。我在夏日的雷声中重温多年前的幻梦,才真正感到这本书的重量。一个落泊的作家甘于一无所有的困境,一个辛勤的编辑也许永远默默无闻,然而,这块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的苗圃花坛,却无可阻拦地散发着浓烈的新鲜气息,滋润着无数读者的心扉,在这拥挤的世界上占有了许许多多人心灵的空间。

张抗抗

八三年五月七日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