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苦雪 §第三章 在搜寻过的列车上

张连长吩咐民兵分两路搜寻李晋等,他带领一伙人搜寻停站的列车时,李晋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藏匿着躲了过去。

搜寻的小分队先与车长联系好,就像撒大网一样,先登上除行李车外的餐车、卧车,包括每节车厢停车时禁止使用的厕所,一节一节地向前推进着,搜寻着。当他们走过中间一节车厢和另一节的联结板时,李晋先从车厢中间一条坐凳下爬了出来,然后丁悦纯、马力也相继从另两条座凳下爬了出来,他们心里清楚:时间有限,列车是不管他什么张连长、袁大炮的,只要一到点便准时摇旗启动车轮,且时间已很短很短,只要走过去是不会再返回来的。

他们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从占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书包、帽子,挂到车窗旁的衣钩上,刚刚坐稳,火车一声长鸣,缓缓驶出县城车站。

这列从边陲开来的火车,经过了几十个火车站,到站时座位就不多了,从这里出发便挤得水泄不通了,三个座位的长椅挤着四个人,两个座位挤三个人,就这样,还有不少在椅子角搭边坐的,有的站在两排座中间怕车晃压碰着有座的,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行李架,过道上的更是胸贴胸、背靠背,挤得登登的,提起脚来都能打悠儿,张连长他们要是不趁旅客上完前抓紧转一趟,现在想从这头到那头,那是没门儿!

座席这么紧,周围的旅客谁也没有抢他们仨挨着占的座。见他们出来坐好后,有的旅客悄悄嘀咕着,斜眼瞧着,议论着:

“呸!占国家便宜不买票!”

“地痞,二赖子!”

“说不定是个流氓团伙!”

“……”

在一双双斜睨、观望、探测的眼睛里,除了暗暗鄙视、咒骂之外,还有躲躲闪闪直害怕的——旁边的那些老人、孩子和妇女,可以看出是由于车上这么挤,不得已才在这里坐着。只有和李晋挨着、和丁悦纯面对面的中年汉子若无其事地坐着,但心里也在嘀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派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

丁悦纯侧侧脸,眉梢极力挑出和气的微笑,问身旁一位带孩子的妇女:“大婶,您到哪儿下车?”

这个“您”字本来不是东北人的习惯口语,为了尊重对方,平常从北京知青口里学来的,乍说起来不免有点拗口和别扭。

“啊……啊……”那妇女往外躲躲身子,急忙把站在眼前的孩子搂进怀里,支吾了一阵子才说:“我……我到该下的地方……就下了……”说完惊惧地瞧了丁悦纯一眼。

这么回答,要是一位相声演员,准令人觉得回答得滑稽和幽默。

李晋和马力却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免有些讪讪的感觉。

“得啦得啦,你老实点儿吧,”马力觉得很不自在,刚探探身子要去给那妇女解释,李晋就抢白地堵了回去,“不能当哑巴把你卖了!”

马力被抢白几句,把要说的话咽进肚里尴尬地一笑,便把脸转向车窗,想往外看看。这时才发现车窗被厚厚的白霜覆盖着,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在窗上摁擦起来,不一会儿,就摁擦出一小片玻璃来,窗外无垠的银白世界通过这片玻璃,在他的瞳孔里嗖嗖地闪过,一闪即逝,就像下乡近三年的往事,梦一般地留给了岁月尘封的北大荒……

他是上海的资本家后代,中学时学习成绩虽然很好,但因为爱给老师提个意见,被学校在鉴定上注明了“不宜录取”的字样,加之出身问题,没有考取大学,考上了个上海土建的中专,心里一直不服气。文化大革命他被定为“黑五类”,是重点分子。孰不知,他很清高,不知音不交往,却和李晋、丁悦纯等在二连学习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特别是他们被诬谄砸撬商店真相大白后,他很佩服李晋的硬汉性格,尤其欣赏李晋有些“小观点”和他的幽默、胆识。这回,本来是想在这里坚持再过一个革命化春节的,但李晋带有人情味的一顿煽乎动了他的心,几分钟内便做出临时决策:逃跑!他准备和他们一路同行到省城,然后再换车直达上海。文革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家中被抄,幸亏爸爸早有点“小转移”,虽不宽绰了,也缺不大着,常给他寄点补贴钱和小零嘴来,上海软糖啦,酸梅啦,凤凰牌香烟啦,当然,这些都少不了让他的几个哥们儿品品。

“喂——”他突然想起还没买票,悄悄问李晋,“咱们补票去吧?”

尽管声音很小,旁座的人也听到了。人们在思量,原来这几个藏凳子底下不单是逃票,而是担心一上车被撵下去。坐车不买票都是什么人?这样一来,就更加引起了旁座旅客的注意。

李晋怕他多嘴多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们的举动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听到的在鄙视,没听到的,以为他们又嘀咕、又瞪眼珠子,大概要搞什么名堂。

周围的气氛不像其他地方的旅客互相聊天,询问攀谈,荡漾着无拘无束的喧笑声,而是变得沉寂、幽静,有的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行李架上的东西,有的把手伸进兜里紧紧攥着钱包。

这种凄清冷落死灭般的沉默,是对他们的自尊心最大的刺激。

沉默。车轮在人们的沉默中隆隆响着,驶过了一个又一个小站,车上的人突然下了很多,原来在县城拥挤上来的旅客中,有不少是在县里几个大工厂上班通勤的职工下晚班回家。

车厢里变得宽松起来。

突然,车厢门被推开,一位穿白大褂的列车乘务员推着小货车边走边喊唱:“烟卷、糖果、酸楂片,还有牛奶面包、糖葫芦串……”

“服务员同志,来盒葡萄烟。”挨着李晋坐的中年汉子边从贴身兜里掏钱边和服务员打招呼。

服务员在座椅头上停下,中年汉子递钱买烟。挨丁悦纯坐的那妇女怀里搂着的孩子抬头瞧瞧,哀求说:“妈妈,我饿,我要牛奶面包。”

“好孩子,听妈话呀,”尽管那妈妈贴在孩子的耳朵上,附近的人还是听见了,“到哈尔滨,妈妈领着你下馆子。”

“不,我不信,你净下馆子、下馆子地糊弄人……”那孩子摇晃着身子,哭咧咧的样子,“我饿呀,妈妈……”

“你这个大嫂,就给孩子买一个吧!”服务员鼓动说:“才一毛钱一个,这里有牛奶,有鸡蛋,是我们铁路局自己的面粉厂生产的,质量好。我们这列车上,数这面包最下货。哪儿省不出来一毛钱,给孩子买一个吧……”服务员说着从小推车里捡起来一个。

“谢谢啦,服务员同志,”妇女瞧着黄灿灿、表皮油渍渍的面包说,“不,不买,这孩子不是饿,他贪食!”

“我饿嘛,饿……”孩子小手揉着眼睛哭出声来,“我要面包!”

服务员要白送面包,那买葡萄烟的中年汉子向服务员递着刚找回的钱:“来,我给小朋友买一个。”

“不不不,”那妇女急忙一边推中年汉子的手,一边推送来面包的服务员,感动地说,“说啥也不能让你们给孩子又买又白送的,太不好意思了,不相不识的……”

服务员的手被挡回去了,中年汉子的手也被挡回去了。他们相互间脸上的微笑,就像那荡漾的春水。

孩子却仍在抽搭着哭。

这时,隔着过道的两条短椅上的一个围红头巾的姑娘忽然站起来,双手托着从行李架上取下来的一个装得鼓鼓溜溜的长条面袋,解开扎口细绳,取出一个圆圆的烧饼递过来:“小朋友,给你,吃烧饼,这里有糖,还是发面的,比那面包差不了多少!”

小男孩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怔怔地瞧瞧陌生的姑娘,紧紧往妈妈怀里一靠,又像怯生似的半斜仰脸瞧瞧妈妈,没有妈妈的眼色或话,没敢伸手去接烤饼。

“大婶,你就让孩子拿着吧!”姑娘说着已把烧饼送到孩子的手里,“小朋友,拿着,妈妈让,再不拿大姐姐生气了……”

妇女见姑娘诚心诚意,说:“快,谢谢大姐姐。”

小男孩伸出手接过烤饼:“不是大姐姐,是阿姨,谢谢阿姨!”

那妇女说让孩子叫大姐并不错,姑娘的样子不过十七八岁,说话举止稚嫩得很。在大人眼里,她是个孩子,在孩子眼里她是个大人。

“真乖!”姑娘把小男孩拉过去坐下,搂进怀里,“吃吧,吃好了我再给你拿。”

小男孩咬一口笑了。

姑娘让小男孩往一边站站,系好面袋口,双手正要往上托,那妇女站起来帮忙,放好后,那妇女坐下问:“姑娘,我们就这么不客气了,白吃你的烤饼,你是往哪儿送饭?还是买的?卖的?”

“大婶,不对。”姑娘随着摇头,两个小丫叉辫直颤晃,“我是知青,回家过春节,连队给我们一个月假,就给我们换三十斤地方粮票,我饭量小,剩下不老少食堂粮票,还给了男生不少,打回家一个月前,食堂一卖烤饼,我就多买几个冻起来攒着,攒了这一面袋子,要不回家吃啥……”

“我们也是知青,”丁悦纯先亮相,探探头问姑娘,“你是哪个农场的?”

姑娘眨眨眼,细端详一下,觉得像,回话说:“星火农场的。”接着问:“你是哪个农场的?”

“哎呀,我们是小兴安农场,”丁悦纯回答,“地和你们农场搭界!哎呀——”他感叹一声:“人不亲土亲,土不亲庙还亲,庙不亲帽子亲,咱们都是戴知青帽子的,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市的?”

丁悦纯一番话,把姑娘说笑了:“叫马敏敏,清江市的,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市的?”

“哎呀,越说越唠咱们越近乎!”丁悦纯感叹味加浓了,“我们是乌金市的,又是和你们市搭界,地连地,咱们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

姑娘含羞地笑了。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话要投机千句少,真是一点不假。

靠着马敏敏坐的一个小伙子探过头来,指指和他对面坐的一个小伙子说:“我叫秦卫红,他叫牛大山,和马敏敏是一个农场一个市的。”他自我介绍完,对靠李晋坐着正抽葡萄烟的中年汉子说:“同志,咱们换换座好不好?我把这个靠窗户的位子让给你。”

中年汉子点点头走过来。周围的旅客顿时对李晋他们仨解除了怀疑,再不把他们当做地痞、流氓和二赖子了,那钻凳子、不买票留下的坏印象没了不少。

当前谁都知道,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涉及千家万户的社会热门话题。可不是嘛,全国号称1000万知青大军已经浩浩荡荡地奔赴了兵团、农场、农村和林区,多少家庭的儿女都被这滚滚洪流卷了去,即使不是儿女,或许还是弟弟妹妹,不是弟弟妹妹,还有亲戚朋友的孩子,或者是亲属的亲属的孩子……这就把千家万户都牵扯了进去,都关心起这个问题来。别看他们今天不买票就乘车,曾有多少人面对着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发出了感叹:在中国的大地上,何曾有过这般壮观的场面,只一声号召,浩浩荡荡的知识青年大军在短暂的一天、一夜或一个上午便捆起行李,打起背包,成专列成专列地奔赴指定地点……

历史有过这样的壮举吗?有人说,凭着他们这种听党的话、听***的话的精神,就值得赞扬!

朝过道边坐着的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见他们想往一起凑合,对牛大山说:“来,咱们换换座,你们唠。”

“谢谢,”本来靠窗的座串外座,牛大山却高兴地站起来,一个劲地说:“谢谢,多谢了。”

“喂,我说你这三位——”李晋探探身子问,“你们场都放假了?”

“放什么假!”叫秦卫红的毫不顾及面前坐着的就是小兴安农场的,带着轻蔑的口气回答,“管局转发你们场张晓红的倡议书,我们场也发了号召,我们连卡得贼拉拉死,那他妈连长才凶呢,大老爷们家像喝了母老虎尿,说是谁敢跑,抓回来就给他清醒清醒!”

谁都知道这清醒清醒是什么意思。在家喻户晓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敌人逮捕我党地下工作者李玉和后讯问口供时用的词——就是上刑的意思。

丁悦纯问:“是不是也是管过劳改的干部?”

“嗯。”

马力骂了句:“真他妈的不像话,我们都挨过清醒,给清醒屁了!”他对进学习班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嘿!牢骚太盛防肠断!”李晋拨拉他一下,问马敏敏,“你们不是住一起的吗?刚才不是说放假三十天,还发粮票……”

马敏敏笑笑:“我们不是一个连队的!”接着滔滔地说起来,别看满脸稚气,还咬文嚼字,振振有词呢!“我们老连长是个大老粗,可好了,不搞那套邀宠的事,对我们说,什么倡议不倡议的,不是都过了两个革命化春节了嘛,再一再二不再三,今年是第三年了,谁都有爹有妈,没下乡时还都是些没离过家门的孩子,回去过个团圆年吧!***还讲革命不断论和阶段论呢,我给你们放假就是阶段论吧!”

“幽默!幽默!真够意思!”李晋竖起大拇指连连称道后,慷慨激昂地说,“我要摊上这老连长的话,他死了,我宁可给他当儿子摔盆!”

马敏敏不高兴地嘴一噘:“你们连长咋不死呢。我们出发时,老连长跑到部队农场借来大客。陪我们会餐送行时,大伙想到要回家,笑啊,说啊,喊啊!有的直发狂,那些男生都举起杯来,有的激动得哭了,喊老连长万岁。我们女生不能喝酒,就举起凉水,有的也跟着喊,吓得老连长连连摆手笑着直摇头:“说别的什么都行,这‘万岁’可不是乱喊的!”

“怎么不能!”李晋扯起嗓子,“***不是喊人民万岁吗,老连长也是人民,可以喊,可以喊……”

李晋说这话,激动得眼泪在眼圈里转了。

“你情愿给老连长当儿子摔盆——”秦卫红气愤地说,“日他奶奶的,我们连长那个老王八犊子呀,死了臭在家里也没人去抬!”

牛大山说:“喂,你可别说,还真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儿,去年春天他家着了火,武装基干民兵连长惊天动地地喊知青快到库里取皮桶、水桶救火,你说怪不怪,也没人告诉,大家都抢筛子去端水……”

“哈哈哈……,幽默幽默。有戏有戏!”李晋仰脸开怀大笑,连连赞扬,像碰到了知音,“你们那儿的知青比我们那儿还有戏,有戏……”

牛大山说:“别笑,你不知道,把我整屁了,发现知青谈恋爱就关小号,有的不听摆弄还给戴手铐,一共他妈的干一天活才挣一块二毛五,出工站排迟到一会儿还扣工资。有个知青出工二十五天,让他扣的剩不到五块钱了,这老哥儿一急眼,扣他娘的去吧,故意迟到,多迟到,你猜怎么着,那老犊子让这知青倒找钱……”

“哟——”马力担心地问,“你们逃跑,没抓呀?”

“寻思啥呢,不抓?”秦卫红气哼哼地说,“有溜须舔腚想当官的,我们还偷着、偷着地走,谁知出连不远,就有人报告了那老家伙,正是夜里,天黑咕隆咚的,他一边吩咐启动车,一边带人先追赶,边撵还边冲天‘砰、砰、砰’放了三枪。其实,我们就趴在路边不远的雪沟里……”

丁悦纯问:“比我们那儿还凶,可——你们还得回来呀?那不净等着挨收拾呀!”

“那老家伙还可能派人到家里去抓呢!”秦卫红说,“管他呢,回家一天是一天,过了今日再说明天……”

周围的旅客也都听得入了神。此刻再没有怀疑和戒备,只有怜悯和同情。

“哎哟哟……原来你们都是知青!”那带孩子的妇女听得直皱眉,到底是女人心肠软,还来了一阵盘肠绞肚的难受,心酸得差点没流出眼泪来,心想,那老连长咋那个样呢,都还是些淘气的孩子,慢慢教育嘛。但嘴里没说出来,只是说:“我也是到农场看下乡的姑娘的,姑娘生病住了院,我家生活困难,好孬算是侍候她好了,拉了不少饥荒……”她觉得自己唠叨了,忙说:“哎呀,你看我说这个干啥,姑娘病好了就比什么都强,她要跟着我一起回家过年,那里也号召在农场过革命化春节,我好说歹说,算把她劝住了……”

她说到这里,再也止不住心酸,假装看着窗外,抹掉了眼泪,俨然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说:“你们这些孩子呀,还小,要听领导的话,让在哪儿过年就在哪儿过呗,在哪儿还不吃饺子……”

“哎呀,我的好大婶——”李晋截住她的话,“算了算了,你不明白,太他妈邪虎了!”

“邪虎啥!”妇女在农场时也听说一些,但没这么厉害,就凭着听的那些事,影影绰绰地对对号,估计都是真的,但还是劝说:“领导也和当爸爸妈妈的一样,拿你们当孩子。”然后把听来的一条条给他们往父母教育孩子上对号,“关关小号也就是气的呗,我姑娘小时候不听话,老到河边上去玩,我还把她锁在屋里呢;再说那放枪,也就是吓唬吓唬你们,我姑娘小时候,让她干啥她不听,就编着谎吓唬她,一会儿说马猴子来了,一会儿说狼来了……这阵子你们大了,说那玩意儿不信了,就得用枪吓唬……”

“哈哈哈……哎哟,我的大婶呀,”李晋仰脸哈哈笑两声说,“你可真是大大的好老百姓呀,大大的!”说着还伸出了大拇指。

丁悦纯接过话来说:“大婶,我们的事你不明白,都乱套了!”

“我不明白还是你们不明白?”那妇女也觉得和这些知青不外了,“在家靠父母,在外靠领导,得好好地干。”

那个中年汉子掐灭烟蒂也插起话来:“这位大嫂说得对,你们下乡也算参加工作,在父母跟前再大是孩子,在领导面前再小是职工,有意见提意见,不能说跑就跑。”

“不跑就回不了家呀!”马力说。

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插话说:“我的外甥姑娘插队,也不知道回不回家过年,我到省城看姑娘,也挺想外甥姑娘的,从小抱大的……”说着叹息一声:“你说这事呀,可也是,大过年的,那孩子在外头能不想家吗?!”但,她说着又一变口气:“我看,你们这么钻凳子爬椅子的也不是事……”

述说和劝说出现了小小分歧,气氛不像知青们自己唠扯时那么和谐融洽了。

李晋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其他几个知青也都把身子紧靠着椅背安稳起来。

太阳西坠,暮色渐渐降临。疾驶的火车隆隆响着向前奔驰,像要冲破这黑暗似的。

“刚才呀,可把我吓坏了,”那妇女慢条斯理地和身旁的丁悦纯说,“你们愣头愣脑,进了车厢占上座没呆一会儿,就往椅子底下钻。”

马力转过脸接过话说:“你没看见有个穿着皮袄的从这里过去嘛,还领着几个背枪的民兵,那是来抓我们呢!”

“噢,是这样。”妇女点点头。

这时,旁边那位戴眼镜的问:“你们下乡几年了?”

丁悦纯回答说:“二年多,快到三年了。”

“喂,小伙子们,有个问题请教请教——”戴眼镜的略加思索地问,“你们这些知识青年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都怎么个接受法?接受些什么?”

“嘿……”丁悦纯提高一下嗓门说,“怎么个接受法,方法老鼻子啦,听忆苦思甜报告,吃忆苦饭,唱忆苦歌,演忆苦戏,干忆苦活,贫下中农手把手教我们春种秋收,这不都是嘛?”

戴眼镜的问:“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等我想一想。”

“好,你想一想吧,”戴眼镜的问,“学习什么呢?”

“学习的东西也老鼻子啦,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艰苦朴素的和吃苦耐劳的好品质……”

“对你们参加的这场伟大的运动我不太了解,听说有些地方号召虚心接受贫下中农一辈子再教育,要与扎根紧密结合……”戴眼镜的凝眸望着丁悦纯,“那么,贫下中农都故去了,到头来就剩下你们知青了,还接受谁的再教育呀?”

“喂,这就叫矛盾的对立统一,”丁悦纯看出这个戴眼镜的是名知识分子,故意找出了一段文诌诌的哲学词,“既矛盾又统一,既统一又矛盾,就这样矛矛盾盾,统统一一,互相排斥、互相吸引地促使着这场伟——大——的——运——动——向——前——发——展——”

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亮自己真正的观点,何况弄不好是政治问题。农场的两年多生活,已使他们长了不少见识。

戴眼镜的凭着他的洞察力,通过这段既混乱又似乎有逻辑的话,察觉出了年轻人内心的矛盾!而且看出了这个小知识分子的小小的狡猾。不过,心里倒产生了兴趣,喜欢和他心照不宣地说说。

“小伙子!”戴眼镜的一下子语气变得很诚恳,“抛开别的不说,让你发挥主观能动性,你的意识是什么?”

“当真人不说假话!”丁悦纯敞开胸怀说开了实话,“叫我说呀,就是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为建设黑龙江商品粮基地流血流汗!”

“高!”戴眼镜的闪着赞叹的目光,“民以食为天嘛,有点农垦战士的味道!”

丁悦纯也高兴了:“可是——”

“可是——”李晋不想让他乱露观点,玩笑似的说:“我们还是被抓的逃犯呢。”

戴眼镜的一听李晋打断丁悦纯要说的话,很不高兴,但刹那间又从小小的狡猾的知识分子那里看到了新的隐患,立刻说:“佩服佩服,我自愧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不如你们!”

李晋自从逃过被抓,在车上一坐稳,就自卑地不想暴露是逃跑回城过春节的知青身份,眼下暴露了,还得到这样一位给人以深奥感的人的敬意,心里很高兴,问:“同志,你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离你们农场不远。”

“噢,”李晋一听便感到亲切了,“原在什么单位?”

“原来就是原来的了,提它也没意思了。”他说起来像是颓唐,又像是伤感,不回答问话,又觉得不妥似的,说:“我原来是搞历史研究的。”

“那就是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了?”

戴眼镜的没有回答,没有否认,看来是默认。

李晋问:“您贵姓?”

“姓陈名誉,”他回答说,“我们劳动改造是有期限的,三年后回去分配工作,而你们要一辈子,很艰辛,也很了不起……”

李晋自嘲地笑笑:“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地球修理工呗!”

“哎,这普通修理工和别的地方的修理工不同,够了不起的。你大概知道,这是我国稀有的酷寒蛮荒地带,自古以来,除一些少数民族在这里外,很多想开发这里的仁人志士不过昙花一现罢了。之后,自唐以来的一些官府,开始不断往这里流放囚犯,清廷曾在这里招佃垦荒,捻军起义溃败后的残兵败将也被驱禁在这里……他们都没有在这里留下密集的人间烟火。看来,只有新中国,自打这里办劳改农场后,算是唤醒了这方土地……”

“是,”李晋感叹,“这社会主义大农场是够气派的了。”

陈誉踌躇满志地说:“看来,这里要在你们的手下变得繁荣昌盛,到时可以向全国人民宣布:完完全全征服这北大荒了!”

“不不不,”马力抢了一句,“我们的主业是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刚来时,曾向农场革委提了一些建设繁荣的社会主义新农场的建议和意见,比如修水电站,建造纸厂,试制中耕机……结果统统被批成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狂热性’……”

李晋一听,有些不对,制止说:“得得得,不扯这个……”

夜深了,列车在隆隆向前。车厢里渐渐静下来,一些喧笑倾谈的旅客,有的已困乏,有的已神情恍惚,有的眯愣着眼睛靠着椅背,像是在勉强支撑着倦懒的身体。

李晋、丁悦纯、马力和陈誉的谈话正渐渐淡下来的时候,车厢门忽地被推开,先进来一名拿检票钳的乘务员,紧接着又进来一名胸挎钱兜、手持火车票夹的补票员。

“验票啦,验票啦……”乘务员一进来,冲着满车厢旅客大喊,然后又小声向第一排座的旅客伸手,“同志,票呢?拿出票来看看,”接着又冲着满车厢喊,“请旅客同志们都把票准备好,验票啦,验票啦,上车没买票的同志抓紧过来补票……”

旅客们又都略微精神起来。

丁悦纯瞧瞧越来越近的乘务员,有点紧张,问李晋:“怎么办?补票吧!”

“那还用说。”

“你钱够不够?”

“将将巴巴。”李晋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嘴里嘟嘟着,“上月二十六个班,开了三十二块六毛多点,扣掉宿费,这半个月伙食费花十来块钱,买块肥皂,买个牙膏,还剩不到二十块钱,买完车票,还能剩三块五块了,给老爹老妈买包糕点——满好!”

“咱俩差不多。”丁悦纯说。

“我也剩二十来块,”马力悄悄地说,“要不就补到哪儿算哪儿,勒勒裤腰带,不吃不喝全补上,但不好办的是,到半路把我们撵下去怎么办?”

怪不得刚才陈誉和李晋闲唠时,他没吱声,心里正盘算,要是这一路不验票能混过去,绕着出省城车站,钱可也差不多够那段买票的了。本来,家里来信问他回家不回家过春节,要给邮路费。他一封信打回去,说不回,也就没要钱,钱多了在连队也没处花。

这回倒觉得有点为难了。

“要不这样吧,”李晋说,“你拐个弯儿跟我到乌金,我们给你凑。”

“那又得绕老大弯儿,”丁悦纯悄悄说,“要不咱们往前走,到站下车,绕到后面从检完票的车厢再上来,蒙混过去?”

“不要干那种事,”陈誉听得清楚:“差多少,我给垫上。”

那中年汉子也慷慨解囊:“来,我支援点。”

秦卫红、牛大山和马敏敏说:“我兜里还有点儿。”有的说:“我给五块。”

那带孩子的妇女觉得不好意思,直说:“我可是光有心思,办不到了。”

一时间,李晋、丁悦纯和马力感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哎呀——”马力直咂嘴,“这多不好意思!”

丁悦纯:“就是嘛,太难为情了。”

他们正推推搡搡,乘务员来到了跟前。

“列车员同志,”李晋站起来递过去一大把钱,指着丁悦纯和马力说,“我们仨补票,两张乌金站,一张上海。”

列车员瞪圆眼珠子扫了一下丁悦纯和马力,转视李晋:“从哪儿上的?”

“清江站。”

“怎么不买票?”

“来不及,就直接上车了。”

“嘿!”列车员瞪圆了两眼,“唬谁来了,清江站上车还能捞着靠窗户这儿的座,少客气,始发站补,加倍罚!”他点完钱说:“这点钱不够,再拿这么多!”

李晋苦笑着,那笑中带着担心和后怕,你说从清江站,他说从始发站,一时找不出证据来。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事,本来是真的,却被当假的;本来是假的,弄好了还能当真的,真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心里越想别弄假了越不自然。他只好指指陈誉和那中年妇女说:“他们可以……”

“他们可以什么?”这乘务员像是生来就会发火,截住他的话,“少在这儿给我狗扯羊皮,捡国家便宜不买票,这回我就叫便宜咬你们一下子,教训教训你——看以后坐人民列车还耍不耍滑头!”接着爆豆似的:“快快快,掏钱,要不,就跟我到后边去一趟!”

马力站起来,规规矩矩的不像个中专生,而像个小学生:“同志,确实是清江上的。”

丁悦纯也乖乖站了起来:“同志,真的……”

“什么真的,”乘务员总有喀堵他们的话,“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说吧,清江站候车室门朝哪儿?站前都有啥?”

李晋毫不犹豫地回答:“候车室门朝南,门前不远是站前饭店,饭店前门口有棵树,离树不远有个农场办事处……”

“得得得,”乘务员是个辛辣干脆的人,更不客气了,“你给我绕口令呢?给我整山上有个庙,庙里住个老道,背x+y=z的公式呢?哪个站前没有饭店,哪个饭店门前没棵树,这个地方到处是农场,哪个县镇没个农场办事处?!”接着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清江什么单位上班,这个单位多少人?领导叫什么名字?快,快说!”

李晋还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碴子,有点打怵了,“我们是……是知青……”

“知青?!嗬,更没说的了,”乘务员立刻闪出鄙视的眼光,口气带着挖苦,“我跑这趟车,这两年,每年春节前后算是吃够了知青的苦头了,撒谎撂屁,投机取巧,在哪儿验票,就说在哪儿前一站上的,兜里揣着地图册,哪车换哪站背得呱呱的,我们有些乘务员算是让他们唬盖了,今天碰上我呀,算是碰上碴子啦……”

陈誉有点看不惯乘务员这种毫不容人的样子,插话:“同志,我们几个看着了,他们仨确实是从清江上的车。”

“有证明吗?”

李晋摇摇头。

列车员瞧瞧陈誉,问李晋:“什么农场的?”

“小兴安农场。”李晋不等再问,便像在中学念书背地理答卷那样说:“从候车室出去上横道往北拐,拐出半里多再往东走,远远就是过火车桥洞,然后是制糖厂、农机站,简直顺着这条道往东北方向,乘公共汽车第一站是太阳村、第二站是大石沟,第三站是永红乡……一出站第一个公里站牌是五,到我们农场是六十八公里……”

他背得滚瓜烂熟,在农场这两年多,有几次和伙伴来县城搭不着车,都是用步量来的。

“这回说的倒有点儿像,”乘务员这才把钱递给女补票员,“给他们从清江补,两个乌金,一个上海。”

补票员把票和剩的零钱递给李晋,李晋往窗前茶几板上一掷,身子往后一靠,好像是对丁悦纯和马力说,实际是念秧儿给没走远的乘务员听:

“哎——,这么咬得慌,”他长叹一声,从脖领把手伸进衣筒,“你们看见没有,人哪,真是穷生虱子,富生疥,要是命不济呀,脸上就像挂招牌……”他念着,把手往里猛一伸:“这他妈虱子是我养的,也使劲咬我!”

乘务员转过头来没好气地:“你别念叨嘎牙子话啊,可没人听你那玩意儿!我也是人民乘务员,你乘人民列车就得受检查!”

“你看,你这同志,我也没说不让检查,那不规规矩矩地问啥说啥吗,我念书回答老师提问题都没那么规矩,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你别多心!”李晋把手从衣筒里抽出来,搓着两个手指头,谁也看不准是抓没抓着,站起来身朝后在乘务员面前一亮,“我是说,我养的这虱子真不客气,那是猛咬我一个点儿!”

乘务员气得斜楞斜楞眼睛没吱声。

“哎——”李晋又坐下往后一倚,眯缝起眼,俨然像个老世故,又念叨起来,“人哪——怪不得人家都说有啥别有病,缺啥别缺钱……”

陈誉问:“你们月工资多少钱?”

“要论分,那就是三千二百分,”马力回答,“要论毛,就是三百二十大毛。”

“哟——”那中年汉子说,“可不多呀,吃饭不白吃吧?”

“又不是共产主义社会,怎么能白吃呢!”李晋说,“按定量买饭票,每斤面粉一毛五,做熟了二毛,每个馒头四分!”

陈誉点点头:“比城里便宜,城里面粉卖一毛八分五。”

中年汉子觉得这三十二元钱很可怜,问:“有不花钱的地方没有?”

“有,常有,”李晋嘿嘿一笑,“白尽义务,白延长劳动时间,农场不花钱。我们搞夏锄大会战时,早晨出工三点半,晚上收工看不见,地里四顿饭!”

陈誉笑笑:“你这小伙子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是这样,”那妇女插话,“我在姑娘那儿住了几天。那些知青没白没黑地干,是不多挣钱,就一天一块二毛五。一天在地里吃四顿饭,工资都不够!”

那中年汉子赞叹:“都是好样的,这样还都好好干,好样的。”

李晋直起腰来:“这点倒是真的,还真没听说过谁对一天一块两毛五有意见。我们提出一个口号:要做农场的主人,不做三十二元钱的奴隶。”

“咱倒是不做它的奴隶,”丁悦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三十二元瘪瘪瞎瞎的几张那么不抗花,也不给咱们撑腰呀!你看,刚才要不是诸位帮忙,马力按钱买一个地方,到不了家,要是被赶下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不就踢蹬了!”

“踢蹬?”李晋说,“嘿,好悬哪,真到那时候要往下撵,咱们就得和他们理论理论!”

“你理论个屁!”丁悦纯呛了一句,“刚才咋有点儿鼠眯了!”

李晋尴尬地笑了。

月亮不知是怕冷还是因为困倦,迟迟才爬起来。天边流泻的月光和皑皑白雪的寒光相映交织,大地显得更加寥寥清冷。

列车像温暖的长廊呼啸向前。人们都在等待着验完票,安静下来,好睡觉。

“呜呜呜……”

火车速度开始减慢,大概要到一个车站。前面车厢门口处,突然传来了姑娘的啼哭声。

“哭也没用,没票就下车!”

“我……确实买票了,丢了。”这是姑娘的哭诉声。

“谁信你丢了,车一停你就下。”

“我在连队开的探亲介绍信。”

“介绍信有什么用,不能证明你买票了,少啰嗦!”声音很横。

……

李晋站起来听了一会儿,有点摸着头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问旁边的丁悦纯和马力:“大概是知青。”

“差不多,”马力也站起来,“听她说话‘连队、连队’的嘛。”

他一起步,丁悦纯和马力也跟了过去。

原来,刚才乘务员验票时,验到这位姑娘,左掏兜,右掏兜,拿不出票,认定是丢了,还丢了十多块钱。验票员哪里肯信,让姑娘补票,姑娘说没钱,纠纠缠缠没完没了。验票员把乘警找了来,乘警严格执行公务,按照规定,没有车票再不补票就必须下车。

“借光,借光,借光!”李晋向把腿伸在过道上的旅客喊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像是很有来头的样子,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高,“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丁悦纯和马力紧跟在后面。

他刚才因为人多,又加上车上暖气热,嫌热,已把大衣脱掉,白衬衣扎在裤里,露着宽宽的皮带,加上刚理发不久,留着胡子,既像二十来岁的,又像三十来岁的。这样大摇大摆一喊一问,那样有派头,后面还紧跟着两个随从,陌生人简直真看不出来他是干什么的。

乘警和那啼哭的姑娘几乎同时侧过头来瞧着他一怔。

李晋手一掐腰,直问姑娘:“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

“快,”丁悦纯在后帮腔,“说给听听!”

这一下周围的人都蒙了,是哪里来的年轻的领导在带着秘书体察民情,铁路的?这势头起码是个局长、处长的吧?

姑娘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委屈得两眼像被捅破了的泪腺,呜呜呜……哭得厉害起来。

“哎呀,瞧你这个人,”李晋口气很大,“说呀,哭什么?!”俨然又像过去电影里老首长在急躁地训斥小鬼。

姑娘抽搭抽搭,不知从何处说起。

李晋问:“什么单位的?”

“海岸农场的。”

“干什么的?”

“下乡知青。”

“为什么哭?”

“车票……丢了,”姑娘又抽搭几声,“没钱补票,乘……警同……志撵我下车……”

“确实丢了?”

“确实,”姑娘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瞧瞧李晋,“我检完票记着揣进兜里了,连钱包也没有了……”

她说一句哭几声,再说几句,又哭几声,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李晋又问:“身上还有没有钱了?”

“没……没有……了……上月就开三十二元,买完票都装钱包里……了……”

李晋那样仗义,简直又成了小审讯官。旅客越围越多,乘警几次想问他是干什么的,只怕撞在了茬子上,都咽了回去。

“你们大伙看看,”李晋手挥一挥,“这像不像个逃票的?”

马力帮腔:“这哪像逃票的?”

丁悦纯接着说:“挺大个姑娘,要是有钱她能补一个,哪能哭哭啼啼扯这个呢?”

围观的旅客也议论起来。

“是啊!”

“不像逃票的!”

“知青够难的了!”

“……”

“警察同志,算了吧?”

“你这同志,你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李晋诡秘地笑笑,“就是干我那个的呗!”

乘警一时还摸不着头脑,想探探李晋的虚实,把他当官来考察:“既然你体谅民情,就替她补一个吧,列车上有规定,没有票就得下车!”

“我替补一张?”李晋瞧瞧警察,去摸自己的贴心兜时,才想起已分文皆无,剩的点钱都给马力了,自然就把手缩回来了,“当然可以,不过不太合适,她既然买了票,这笔小收入已入了国库,我补一张再重复花钱,不符合价值交换规律!”

“我们不管那个。”乘警硬起来,“没有票就得下车!”

列车的速度更慢了,列车播音员开始播送列车进站的消息。

李晋坚持:“她要确实丢了就算了嘛!”

“你这个同志,”乘警发现这个人也不过如此,有点不耐烦,“你老说她丢了丢了的,有什么证据?”

李晋一怔,问姑娘:“对,你说你丢了,有什么证据呀?”

“我……我……”姑娘简直急结巴了,最后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我向***保证!”

“乘警同志,我说呀,她敢向***保证也就行了,还要什么证据!”他不容别人插话,而且拿出激动昂扬的腔调,像一位有资格的老干部在众说纷纭面前不能马上决策,而拍着桌子要坚持真理一锤定音似的,连语气、脸上都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你就说说吧,这些知识青年响应***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个月没白没黑的就挣那么三十二吊,坐火车回家过年把车票丢了,钱也丢了,她已经向***保证确实丢了,你还要活拉拉地生拉硬拽撵她下车。真被撵下车,黑灯瞎火地让她上哪儿去呢?再说,这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哪!”

他说到“该有多伤心哪”这几个字时,故意咬得很重,真真切切。

“哈哈哈……”

众人不约而同地哄然大笑起来。

“就是啊!”丁悦纯在一旁溜缝,“***他老人家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警察也禁不住嘻嘻笑起来。

“我说姑娘,”李晋那口气俨然像个革命前辈,“以后出门注意点儿,快找个位子坐下吧!”

姑娘点点头。

“还不快去了”李晋催着。

“是,”姑娘瞧瞧警察,瞧瞧李晋,走进了车厢。

警察怔怔地瞧瞧李晋,李晋知道在瞧他,就对身边的丁悦纯和马力说:“走走走,快回去,车眼瞧要进站了,别耽误人家下车。”

三人大摇大摆地朝座位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