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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雪 §第二章 小逃犯和牛粪手铐

有位伟人说过,思念比永恒的宇宙要久长,比太空的殿宇要高昂,比幻想王国更加美丽……

偏午时,火车载着白玉兰对郑风华的深深思念就要驶进辖属小兴安农场的边塞县城了。这里不像乌金市百里矿区那样干燥,入冬来连连下了几场大雪。随着火车的缓缓行驶,一座皑皑白雪笼罩成的粗犷、豪放的北大荒县城呈现在了车窗外——

这座只有六七万人口的边塞县城静静地躺在茫茫雪原上,显得宁静而明朗,庄严而美妙,只要细细留神就会发现,在这里,不管是座座建筑还是人们的穿着,都有着赫然惹眼的显著特点。为适应一年大约有一半左右时间处在严寒冰冷的时节,尤其为了抵御常常是零下四十摄氏度的酷冷,栋栋住宅和楼房统统打破了门是冲着正南或正北,正西或正东的开向,而一色的石墙不偏不倚地冲着东北方,门窗向着西南开启,为了阻挡冬日常刮的东北风和呼呼的大烟泡,夜间的门上窗上几乎全挂着棉被帘。一入冬,大人和孩子都离不了三样:带帽子的棉猴、棉靰鞡、棉手闷子。此时在这里逛一逛,走一走,才真正能欣赏到北大荒人装束的风采。

车停稳后,白玉兰随着人流一踏出车厢,立刻感觉出和乌金市大约有十多度的温差。

她走到出站口时,刺骨的寒风已袭透了衣服,呼出的哈气漫过脸时,很快在眉毛上结挂上冰霜花。

她下乡时是初春,回去分娩时刚刚临冬,还是第一次目睹北大荒县城严冬的壮观:屋脊地面一片白,格外耀眼的是站前和左右路旁一排杨柳树上,那无数包裹在枝丫四周蓬蓬松松晶体的“雪挂”,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抖索着,格外耀眼夺目,点缀着这北大荒银装素裹的边城。那站前饭店门口,有棵参天的大杨树,随着人来人往进出开门,灶间的热气袅袅飘出,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伸出长臂,张网一攫,顷刻结成冰粒,粘到了大杨树上,冰粒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像银光闪闪的珍珠压弯了树枝,景色是那样壮观。

她交票走出站口,四处撤眸,不见郑风华的影子。心想,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大概除冬天来得早外,什么都和迟缓有缘,临上车前拍的电报可能没有收到。又搜视了一遍仍不见人影,便伸手抹一把眉毛和刘海上的厚厚白霜,向站前横道那边的农场办事处走去。

农场驻县办事处是过横道不远的一座显眼的小院落。眼下,皑皑白雪已把它所有的院落、房屋连缀成一色,混混沌沌地淹在了阴霾雪雾里。

然而,大街小巷却不乏匆匆的车辆和行人,尤其是那宽阔的冰雪路面上,来来往往骑自行车的嗖嗖嗖冒着寒风川流不息,并没有因高寒而偃旗息鼓。

啊,人们那一色的白眉毛,白胡须,白刘海,就是象征着北大荒人独有的风骨!

按史书记载,大约两千多年前,或许更早一些,这片酷寒的地方就有中华民族的支脉生息劳动。那时候,史书记载的所谓的“国”,实际上只不过是英雄的鄂伦春、赫哲、达斡尔等族系的一些小部落。在县城的这方地盘,乃是密密麻麻的荒草丛林,像个大动物园似的,栖息着各种飞禽走兽,虎、熊、犴、鹿、狍子、野猪成群结伙,大大小小的河流里盛产着鲭鱼、细鳞鱼、鳇鱼、鲫鱼等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是有着遥远的历史的……

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也是一片蛮荒的土地。随着人类的发展,历代几位帝王作为惩罚的手段,开始往这里流放和发配犯人。加之逃荒躲难的灾民和极少数早就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少数民族,在这里站住脚,顽强地征服了这蛮荒的原野。大约是到了光绪八年间,这里便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居民城,正式宣布了征服这片土地的胜利。

英雄的人民对这蛮荒土地的征服,馋红了侵略者们的眼睛。法国的传教士,沙俄的哥萨克马队,日本的开拓团,还有军阀统治时期的流氓恶棍,相继在这里开始了野蛮的经济掠夺和文化渗透……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于天放等民族英雄就是在这方土地上揭竿而起的。

这是一片蛮荒的土地,也是一片被野蛮的铁蹄践踏和蹂躏、遭受过屈辱的土地,更是一片不屈不挠的昂首挺胸的英雄的土地。

有史以来,英雄的人民一直在这里以顽强的生命力抗争着、奋战着,用光明和进步来撒铺这片蛮荒之地,然而,道路却是那么曲折、那么复杂而又艰难……

天空的冻云像耐不住严寒,在挤压着低垂下来寻找温暖,满树的冰霜、地面的冰雪、风中的寒气,都在伸手掠夺着行人身上的温暖。

白玉兰虽然第一次身临其境,但寻找郑风华心切,并没有因而心寒。

她正朝办事处走着,撤眸着,突然发现四五个背枪的民兵连推带搡簇拥着一个趔趔趄趄的人正横过站前马路,远远传来交杂在一起的抢白声和指斥声:

“少他妈个巴子的废话,快,老老实实回办事处去!”

“骗人的话!”

“鬼才他妈的相信是来接站,要不是等进站去哈尔滨的火车想溜才怪呢……”

“马列主义口朝外,讲个臭道理倒是小嘴呱呱,知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儿和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是个立场问题,原则问题……”

“走,快回去!”

……

他们一声接一声,像不怕风大扇着舌头,也根本没一点怕冷的样子。

“躲……,你们躲……开!”被推搡的人急眼地呼喊着,挣扎着要向车站返去。“我确实是接白玉兰,乘哈尔滨的车会这么早到车站来吗?”

白玉兰紧撵几步听清了,急切地追着喊:“郑——风——华——”

是疲劳?是无力?是喊出去被寒气阻截住了?她使劲喊着,却觉得传出的声音很小很小。

“白——玉——兰——”郑风华听到了熟悉的喊声,拼力挣脱开搡推他的那些人,从夹缝里跑着迎了上来。

他接到白玉兰电报的时候,还有点不大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是的,她真的在春节前夕返回来了!

“郑风华!”

“白——玉——兰——”他喊着迎了上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怎么要过年了还回来了呢?”

“你说呢!”白玉兰闪着一往深情的眼睛。她回回头,发现那四五个人正往这儿瞧着,嘀咕着,终于克制住自己了。要不,尽管人再多,只要是陌生的,哪怕动作不合这县城的时俗呢,她也要紧紧依偎进他怀里,迎着严寒娇嗔地缓缓送去唇让他吻,梦里就想你,别后的第一次吻,一定吻得很深,吻得很甜,吻得很热烈,要通过这一吻,把离别的思念和弃婴之苦都补偿回来。然而她没有,却眼巴巴瞧着郑风华哭了。

“走,”郑风华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到办事处找个房间暖和暖和去。”并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提包,心里也一阵酸楚。

追忆那在连队相恋不到一年的生活,从春寒料峭时在田间小歇息房丢苹果引起风波开始,到秋霜皑皑铺洒大地,多少次他给她的吻和她给他的吻,都深深渗入了他们的心中,分别后,每每回味,都留恋那一个个奇妙的、醉醺醺的春末和夏初的黄昏。然而都没有这次这样激动。

霎时,盼望的美梦到来时却凝成了泪珠——因为这不仅是思念,还带着复杂的感情。

那四五个人,有的膀靠膀,有的七扭八歪地摇晃着身体走了过来。

“没什么,”郑风华用嘴努努他们,别再让白玉兰以为自己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在被追拿,“他们是跟张连长一心来抓不想在农场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春节……”

“知道。”白玉兰刚点了点头,就见张连长从候车室那边走了过来。

张连长笑笑:“哟,白玉兰回来了!你能回来过革命化春节太好了,我真没想到呢。”

“嘿嘿,”白玉兰话虽然比较冷,脸上却闪着笑容,“张连长,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哪……”

她从郑风华信里已经知道,他已不是当年的副连长了,现在主宰着连队的所有大权。自从王大愣因知青举着红旗和***像出工队伍不整齐,而破口大骂是“像出大殡”被知青们抓住把柄,特别是让《北大荒报》两名记者在报纸上图文并茂的大曝光后,威信扫地,无法再在三连主持工作了。但受王肃的袒护,并未受处理,而是调到场部办公室当了主任。王大愣一走,他便接任了大连长的差使。

按理,白玉兰跟这位张连长并没什么恩恩怨怨,丁香剖腹产输血时,他积极筹划和动员,自己调到连队“一打三反”办公室时,经常在一起学习、开会,应该很熟悉。而今天一打眼,却说不出什么原因,觉得阴冷陌生。是因为他带着人来抓不想在农场过革命化春节的知青么?不,场革委发出号召,作为知青,不响应哪行!是因为他在只要比他大的官面前就唯命是从,并且拿着鸡毛当令箭?当然,作为下级不听上级的哪行!是他的穿着土得冒烟?不,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嘛,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觉得阴冷陌生,自己也说不清楚。

“袁排长,”郑风华接着白玉兰的话尾,对已走到跟前的袁大炮说:“这回相信了吧!”

“少啰嗦……”袁大炮并不觉得自己刚才做得过分,双手插进有搭脖带的棉手闷子里,“信啦,信啦,当然信啦,我这个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说着用手闷子揩了揩霜花眉毛和细绒绒的雪白胡子,听出了郑风华话里的酸味,两颊挂着愚钝的微笑,说:“郑风华,你少跟我玩稀的,我也是为了你们……”

张连长在一旁说:“郑风华,你知道,袁排长这人直巴楞登,心眼儿很好使,其实没啥,要理解嘛……”

“张连长,说这干啥,”袁大炮显露出傲气,根本不把郑风华放在眼里,“理解能怎么的,不理解又能怎么的,反正我是为了革命……”他确实像张连长说的直不楞登,念的书少,只有小学毕业,头脑简单。他原本是王大愣选的排长,王大愣喜欢他那股你装什么炮他就放什么炮的直筒子脾气,而且让他干的事,只要说服他,认准了,准保一条道跑到黑,而且善于梗脖儿拔犟眼子。有人说:“袁大炮要是认准了,咬住的是个屎橛子,给麻花他也不换。”这性情脾气,也正合张连长的心思,他一接连长,袁大炮便成了红人。

“好了,袁排长别说了!”张连长截住袁大炮的话,转向白玉兰,“怎么样,挺好吧?”

“哼,”白玉兰听他这一问,酸辣味由心底升到了鼻尖,“哎呀,张连长,怎么说呢,算是挺好吧……”

“好就好哇,以后咱俩细唠唠!”张连长听出了白玉兰话里的酸溜味儿,忙说,“站在这儿挺冷的,你和郑风华先办事去吧,场革委号召知青都要在场里过革命化春节,咱们连队有几个不守纪律的跑了,我和袁排长他们再转悠转悠找找他们,把他们带回去。”说完一挥手,领着袁大炮他们朝火车站走去。

这位张连长,全然不像王大愣那样倒背着手,披着衣,有个官样儿,动辄破口骂人,凭着这个来镇人。他却穿着猪号饲养员和赶车老板穿的大棉袄,草编的靰鞡鞋,除了手和脸不像丁向东那样瘦瘦巴巴,简直没有什么两样。有人讥笑他土,说他土得一拍脚心,脑盖顶上直冒烟。他听了并不生气,而且借高爬梯说,“土,说明咱当了官没变色。”别瞧这样,他在连队说话大事小事还挺灵,不比王大愣差多少。大伙都知道,他布置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上边的来头,大概是听惯了王大愣的摆弄,秋天落实种植计划时,就连哪块地想要种什么都得和王大愣沟通沟通。王大愣也早看透了这把牌,因此,在撤离三连时,建议王肃点名选了他做接班人。

“喂——”白玉兰随着郑风华加快了的脚步,问,“张连长执政后怎么样?”

“看不出怎么样。”郑风华想早点到屋里暖和,见白玉兰迈步疲惫的样子,又放缓了脚步,“不过,有一样好处,知青们不像王大愣在时那样挨骂了。但他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劲也真让人受不了!去年场部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他规定一家不准超两只鸡,两只鸭,两只鹅,有些人家房前屋后种的菜地,他都下令让袁大炮领着人给连根薅了!”他尽管躲着风说话,但脸还是冻得像小刀子割得一样疼,拉着白玉兰的手:“快,紧跑几步,到屋里暖和暖和。”

他俩绕过横道,正牵着手朝办事处跑,突然从旁边一条小胡同里传来了呼喊声:“郑——风——华——”

他们几乎是循声同时侧脸望去,发现原来是李晋、丁悦纯、小不点儿,还有上海知青马力,正紧贴着胡同一边墙,簇挤在一起,李晋在前,他们相依在后,争着探头探脑左看着,右看着,后看着,没发现有人来追,一起向他俩摆起手来。

“走,”郑风华拽着白玉兰的手跑了过去。

四个人几乎同时用笑和白玉兰默默打招呼。

“白玉兰……”丁悦纯在旁边先和白玉兰搭起话,“求你点儿事,我走时匆匆忙忙忘告诉姜婷婷了,你给捎个口信,就说我过完春节就回来,有事往家写信。”

“姜婷婷?”白玉兰问。

“是!”丁悦纯脸上闪过诡秘的一笑。

白玉兰明白了。

“看到张连长他们了吗?”李晋问郑风华。

“到车站那边去了。”

“快跑吧,”白玉兰嘴角一挑露着紧张的样子,“说不定一会儿就转过来,抓住就回不去了!”

丁悦纯抹一把眉毛和茸茸细胡上的白霜,“真险,我们几个下车后一起在办事处上厕所,看见张连长的大卡车进了院,不一会儿张连长从驾驶楼里跳下来,接着袁大炮跟下来,还有几个蹲厢板的也跳了下来。我看事不好,跳过厕所后面的障子跑了!”

白玉兰问:“过这革命化春节,是全局知识青年统一行动吗?”

“什么统一行动,就是那个操蛋张晓红……”小不点儿话说出去,觉得在白玉兰面前有失体面,伸了伸舌头说下去,“就是他出的馊主意,带头向全场知青发出的倡议!”

丁悦纯在一旁截话:“听张连长说农场局表扬了这个倡议,还要推广呢!”

“呸!”李晋一晃头,“快三年没回家了,咱们他妈的不勒他那一套胡子……”

本来,李晋他们这几个也约马广地和郑风华的。马广地花言巧语说要“革命”,谁都知道他的小心眼,舍不得离开韩秋梅;郑风华呢,刚接到白玉兰拍来的电报。

“你们快躲开吧,”白玉兰给他们出主意,“别在这儿上火车了,坐一站公共汽车,从下一站起票上车。”

李晋一挥手:“对,哥们,跟我来!”

白玉兰一把抓住马力:“咳,你是从二连学习班跑出来的吧,那样的话,你回来后,问题就严重……”

“哎呀,你还学习班学习班的,那是老皇历了!”马力有点洋洋得意,“对啦,你刚回来不知道,就为我那用主席像章换老母鸡吃的事,这类事,全场、全县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要是弄到这程度,全场就没有几个好人了,能治得过来吗,他们又不肯说把我抓错了,弄了个名堂——取保候审!”

“不好,”丁悦纯突然指指胡同的另一头,“张连长他们撵来啦!”

“弟兄们!”李晋一挥手,“快跟我跑哇!”他呼喊完扭身蹿出小胡同,噔、噔、噔,上了大道,朝对面的一条小街跑去。丁悦纯、马力、小不点儿紧紧地尾随在后边。

张连长抻出胳膊用手指划着大声喊:“李——晋——你给我站——住——”

李晋他们哪里肯听,越跑越快了。

“快!”张连长命令身旁的袁大炮,“快!给我抓住!”

“跟我来!”袁大炮喝令一声,身边两名武装基干民兵,撒开腿拼命地追了过去。

他们跑过胡同口的时候,袁大炮把白玉兰刮撞了个趔趄。

小不点儿跑在最后,越担心被抓住越害怕,跑到一个水楼子跟前时,他回头一瞧,发现袁大炮已离自己很近了,心里一惊,被脚下的冰“哧溜”一滑跌倒了,实实在在地栽了一个大跟斗,等一翻身爬起来时,已被袁大炮几个箭步飞窜上来薅住了脖领子。

“你——,你——”小不点儿紧张得心跳气喘,战战兢兢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要干什么?!”袁大炮瞪着牛卵子似的大眼睛,很横,“就干这个!”

小不点儿一斜棱眼:“你轻点好不好?”

“轻点儿?”袁大炮特意使劲拽了拽,“对你们这号的,就得这样!”

“得了得了,”张连长小跑着过来了,吩咐袁大炮,“快,一个人把他送回办事处,赶快去抓李晋他们几个。”

“是!”袁大炮把小不点儿吩咐给身边随从,又噌噌地追去了。

张连长问郑风华:“你怎么不抓住他们呢?”

“我们正劝他们呢!”白玉兰接过话:“可他们哪听呀!”

张连长气得一跺脚:“咳!”

小不点儿被一名扛枪的武装基干民兵押着来到办事处,和郑风华、白玉兰一起找了个空房间。

郑风华往大板铺床上一坐,才发现小不点儿抽嗒抽嗒地哭起来了。

“哎呀——”郑风华靠过去:“你瞧你,走不上就不走呗,哭个什么劲!”

“你不知道,”小不点儿抽搐两下鼻子,冤屈的样子说,“我奶奶有病住院来了电报!”

白玉兰说:“那你就把电报给张连长看看嘛!”

“不,不行,”小不点儿擦擦眼泪,“张连长说,得要奶奶住院的诊断书……”

郑风华说:“那你就给他开来一个。”

小不点儿越说越委屈:“眼看就要过年,爸爸妈妈来信说让奶奶退了床位,开不出住院的证明了,张连长说我撒谎,欺骗组织,说要是逃跑就撸我的武装基干民兵……”

小不点儿下乡那年十六,再过这个年就十九虚岁了,已经和大伙儿过了两个革命化春节,这第三个无论如何有点受不了,李晋一串联就动了心,奶奶确实有了病,可爸爸来信说,请不下假来就拉倒吧,好好和贫下中农在一起过革命化春节,奶奶不要紧的,为这个,他很生爸爸的气,他从小就在奶奶怀里长大,听说连自己淘气哭号不止时,都是噙着奶奶干瘪的乳头睡着的,奶奶嚼食喂他,冬夜被窝凉,奶奶紧紧搂着暖和他。特别是每年春节,奶奶都把家里的年鼓捣得神神道道,偷着供祖烧香……,他从懂事起,就是盼年的。在这里过完第一个盼过第二个,第二个盼过去,眼瞧这个又要泡汤了,眼泪潸潸地滴落了下来。再说,他还有个心里藏着的秘密——看中了早就跑回家的程子娟,凭着自己的观察,程子娟对自己也有意思,就是挑不开这层窗户纸似的东西。她家离自己家不远……,他听说别的知青搞对象不少是靠传纸条、写情书,可是,可是自己不会写呀,不,那点小学生文化水平写不好呀,几次想写,怕写漏了,怕砸了锅。而回去可以联络联络感情……

白玉兰从兜里掏出手帕递给他擦泪,安慰着,劝说着。

张连长和袁大炮等刮风似的追到那条小街,又追过水楼子,出了街口后发现七叉八叉的有几个胡同,又有几条小路通往各处,愣了愣,盲目地追寻了一会儿不见人影,忽听一阵火车的吼叫声,一看手表,知道那列从最东北边镇开往省城的火车要进站了,心里琢磨:那几个小子要跑可能乘这趟车。于是他一声令下,朝车站跑去。

从边镇开往省城的列车“呜——呜——呜”像被酷寒冻得难以忍受似的干叫着驶进了车站。列车要在这里加水加煤,需停二十多分钟。张连长和袁大炮等买了站台票进站后转了几圈,又在检票口瞧着检票员放进最后一名旅客,并蹬上列车,从尾车走到最前一节,连卧铺都搜了,却没发现李晋他们一点蛛丝马迹。张连长让办事处又给配了点力量,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在这里搜寻,另一路立即想法乘车奔下一个站点。布置完毕,张连长借口连队还有很多工作要安排,先和看押小不点儿的武装基干民兵一起把小不点儿带回去。

张连长和民兵进了驾驶楼,小不点儿加上借光乘车的郑风华和白玉兰,还有些搭车的都爬上了大解放的板厢。

白玉兰一爬上这大板厢,顿时浑身就像起鸡皮疙瘩一样难受,倒是不疼也不痒,但,那滋味比疼和痒还要难受。因为不仅是肉体上,还有精神上的……

这是王明明判刑前开的那辆解放牌大卡车。人在凄苦绵绵的时候最易于触景生情,从初春来到这小兴安农场,刚刚入冬又返回城里,掐头去尾不足一年的时间,就在这不足一年的时间,围绕着这辆车和这辆车上发生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那天真,那幼稚,那单纯,在她的心里已永远成为懊丧和悔恨。

她特别留神地斜睨了一下走向驾驶室的司机,是一个黑嚓嚓、胖墩墩的青年,那走路、举止一打眼便看出是“坐地炮”。有股土性味但很沉稳,鼻梁笔挺,增加了几分英气,可是那嘴唇一厚,又显得很憨,眼光不像王明明那么贼性。

噢,怎么拿他和王明明比较起来?反正要有来头,在她的印象里,连队这类好活,一般知青是干不上的。当然,连长让谁干都能拿出合适的理由来:“坐地炮”安心,熟悉路情……

见鬼去吧!

马达轰响,大解放启动了,很稳很稳。

郑风华和小不点儿分别站在白玉兰左右侧,背靠着大解放的前护栏。

大解放驶出县城一加速,便摇摇晃晃颠簸起来,随着颠簸越来越激烈,震荡也越来越厉害,掀起的风一阵比一阵大,呼呼在响着,从板箱里的人身边嗖嗖飞过,往他们的脖子里钻,裤里钻——无孔不入,无缝不进。

“嗒、嗒、嗒!”小不点儿让寒风一袭,一肚子怨气袭上心头:去他妈个巴子的,管他驾驶楼里坐的什么皇上二大爷呢,反正这回也让他们抓住了,能怎么的,撸就撸那个武装基干民兵,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劲头促使他猛地转过身,顶着强劲的寒风使劲敲了三下驾驶棚,呛着风大声喊:“慢点慢点,颠不碎也冻干巴了!你们来尝尝这滋味!”

其实大冬天往来办事的知青,遇上场部大客车趴窝,能搭上这板厢就算好运气的了,还有坐大胶轮的,嘣哒嘣哒,哆哆嗦嗦,差不多要多半天才跑一趟。往常还有知青接到家里急电,搭不上又截不住车,急得团团转无奈的时候,只好发扬二万五千里长征精神,启动自己的“十一号”大卡车——从连队到县城火车站,一步一步地量,紧量慢量也要一天半的时间!

啊!这远离太阳的地方,谁能想到搭上车就是幸福,搭上车就是自豪,有不少知青往返一次县城回到连队,有的专为搭车顺利而骄傲地向伙伴们鼓噪一番呢!

小不点儿是带着情绪敲打呼喊的,但其他人却没什么怨气。连长坐在驾驶楼里那是应该应分的,王大愣就说过:长征时战士步行,首长还骑马呢,何况这和平年代!是啊,这对小老百姓来说,也以为是正常的。发什么牢骚?多少司机眼珠一瞪讲话了:不让你坐不是白不让你坐吗?

这一敲很灵,大解放倏地减慢了,寒风即刻不像刮刀在脖子上来回直拉锯了。

“哟,”白玉兰拽紧一下大拉毛,朝小不点儿歪歪头,“这司机还挺听话呢。”

“这小子比王大愣家那个臭流氓强,不那么流气,”小不点儿感慨地说,“还有点人味儿,有一回,我搭他的车,主动让我进驾驶楼,我看比他爸强!”最后这个“他爸”的字眼咬得很硬,像是要在发泄什么。

白玉兰:“他爸是谁?”

“你不知道呀?”小不点儿手朝后点划驾驶楼:“就是在里面像大盘鸡屎坐着的那个!”

“王大愣的儿子开车,张连长的儿子又开车?”白玉兰自言自语道,“真有意思!”

郑风华抹一把睫毛和嘴巴上的白霜说:“过去这里是劳改农场,干部子弟是一等公民,能开上车的是一等公民中的特等公民,听说,不知谁编了一套喀:连长的儿子开大板,事前事后划拢点;科长的儿子开大客,亲戚朋友都有座;场长的儿子开轿车,跟着爹爹混吃喝,会计的儿子开胶轮,得得嗦嗦也交人。”

“哈哈……”白玉兰冻得跺跺脚笑了,“挺有意思的。”

大解放驶出县城,速度又开始加快了。没有楼房的遮挡,没有树林的掩护,他们被包围在呼啸的寒风中,互相挤靠着站着,任凭寒风往脖子里、袖筒里、鞋缝里钻着……

车轮飞转。甩在身后的,奔向前面的,是冻僵了的赤裸裸的北大荒原野:大地,盖着白茫茫的厚雪;远处山林,似白茫茫的斗篷;公路两旁尚未长成的小树上的积雪早被狂风甩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权和枝干在寒风中哆嗦着,像在哀诉,像在呼号。

这景色,对白玉兰来说是神奇的,又是陌生的。入冬以来,随着一场场大雪降落,大地的雪被渐渐加厚,草原、田野、大小道路都淹没在了白雪里。如不到跟前,连村落都被雪埋住了,令人饱尝北大荒冰雪世界的滋味,比比皆是雪,山多大雪多大,地多广雪多广,路多长雪多长。

啊,这令人心胸开阔又令人生畏的茫茫雪原呀,谁能揭开,谁能知道,你覆盖着多少故事呀!

滚滚的车轮掀起阵阵冷风嗷嗷叫着,卷起缕缕路基上的碎雪粉呼呼飞溅着,像在给这大解放助威。

白玉兰不像小不点儿已经度过了两个这样的严冬、经过了冰寒的考验和锤炼,她觉得脚由冷变得疼痛起来,那疼劲儿从脚趾尖直往心窝、心尖上钻,难忍地颤栗在凛冽的寒风中,耐不住了,冻得直跺脚,渐渐,不由自主地歪到了郑风华的怀里。

“嗒!嗒!嗒!”小不点儿也觉得有点受不了,又转过身来使劲敲了三下驾驶棚,然后俯下身子冲着驾驶楼里喊俏皮喀:“解放军还宽待国民党的俘虏呢,要冻干巴啦,出来换一换吧!”

“才多一会儿!瞎叫唤个屁,你冻死鬼托生的?!你这小叛逃还有理了!”那民兵“砰”地推开车门,冲着小不点儿讲话,“张连长说了,等超过前面那辆车,就和你们换换!”

“行啊——”张连长对身旁的民兵说,“换就换吧,可能他们也确实冻得够呛了!”

“嘿!身上哪那么多娇毛,”民兵不同意,“赶,就赶上前面那辆,让他们将就点吧,这些调皮捣蛋的玩意儿就不能惯他!”

“前边车在哪儿?你跑它也跑!什么时候能撵超过去?”小不点儿气囔囔地:“纯粹馊主意!”

他们仨听了民兵的话,随着小不点儿的嘟囔,几乎同时侧返回身,顶着呼啸的风,眯着眼,像在茫茫大海中陷入致命恐怖的人翘望绿洲一样,瞧啊,瞧啊,终于都瞧到了——在从车轮下延伸出去老远老远的地方确有个黑点点车影。

“嗒嗒嗒,嗒嗒嗒……”小不点儿像擂鼓一样又敲又喊起来,“我们冻屁了,冻硬了,冻干巴了,可怜可怜吧……”

人在危难之中,当意志觉得坚持不住的时候,身体也就更觉得难以支持;越难以支持,也就觉得越冷,喊出的话音都像被酷冷和寒风冻裂了般颤抖着。

驾驶楼里再没有回声了。

一股强烈的寒风从轮下卷起雪尘,飞旋着漫过驾驶楼袭击着他们的后脑勺,那架势像要把一切吞噬掉似的,硬挤硬钻进脖子,像一条条毒蛇用钢刃般的舌尖舐咬着肉皮,使人钻心般绞痛,随之,便是高度疼痛后的麻木。

那几个搭车的紧紧靠着车厢板背着风斜身坐着,也是一副难忍的样子,谁也不吱声。

这疾驶着的小小的大板车厢,是此刻北大荒冰寒世界里一片最酷寒的天地,车的飞驶给这里积聚了疯狂的冷!野蛮的冷!

他们间或下意识无济于事地跺着脚,时而回头瞧瞧,前面的黑点越来越近,几乎同时感到了难以支持,不约而同地坐到了车板上。

大解放缓缓滑下了一个路坡后,在远处发现的黑点处戛然停住了。

车一停,风便停。车上的人就像从冰天雪地里走进房间一样顿时感到了温暖。

张连长和民兵钻出驾驶楼,冲着车上说:“快快快,下车跺跺脚暖和暖和。”

郑风华和小不点儿先后跳下板厢后,一起伸出胳膊扶白玉兰下了车,一起踏踏踏踏地跺起脚来,他们的鞋已被冻得僵直,硬邦邦地箍着不知是麻木还是疼的脚上,跺脚的声音就像石锤在敲打石板。

小不点儿连蹦带跺跑开了。

白玉兰跺了一小阵子,再无力支撑着身子,一下滑躺在雪路上。

郑风华急忙蹲下来,摸摸她的脸,是凉的,摘下她的手套攥攥她的手,也是凉的,着急地问:“怎么样?能坚持住不?”

“能!”白玉兰颤抖下嘴唇,勉强说出了逞能话,“就是有点冻脚。”

“你呀,”郑风华说,“在车上我就告诉你,你的棉靴薄,让你把手套摘下来套在脚上,你不肯……”说着,帮她脱掉鞋,给她垫在屁股底下坐着,隔着尼绒袜用手一捂,像石块一样,而且僵直,急忙解开自己的棉袄,让她的脚伸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又用棉袄襟紧紧缠裹住。

“怎么样?”郑风华问。

白玉兰笑着点点头:“嗯。”

虽然酷冷严寒,但她的心是热的,即使是这种场合,也觉得比在家里的热炕头坐着踏实。

郑风华干脆给她脱掉袜子,让脚暖进自己的前胸,接着又让她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袖筒里。顿时,他的胸前和袖筒里像塞进了几块冰块,心里冰得一个冷战,但立刻稳定住了,没让白玉兰看出来。

她渐渐感到舒暖了。有精神头撒眸起周围的人了,都在蹦蹦跶跶跺脚。

小不点儿在蹦,张连长和那民兵也在蹦,驾驶楼里是暖和一些,可也不是暖窖。

只有张小康来来往往驾车,习惯了这温度、这环境,光着脑袋朝那“黑点”走去。

怪不得大解放这么快就追上了,原来是附近的一辆胶轮拖拉机和一辆牛车在这个路旁岔口相遇错车时,由于这里是公路的漫坡底,胶轮拖拉机驶下来时路滑,车轮往左一偏滑,把相遇的牛车撞进了路旁的雪沟里,胶轮拖拉机横在路中间,挡住去路。司机正往牛车上系绳,准备把牛车从雪沟里拖出来。

“师傅啊,快点快点呀,”张小康走过去督促,“我们车上的几个要冻坏了……”

“废话,谁也没在火锅里!”

张小康让胶轮拖拉机司机抢白了一句,没觉咋的。他知道这个时候司机是最心烦的,凑过去帮着忙活起来。

小不点儿听得真切,心想:这小子真好脾气,便凑过去探着头说:“喂,张师傅,别冻死人不偿命啊,一会儿该我们到驾驶楼里暖和暖和了。”

“好好好,连长说了。”张小康点点头。

小不点儿得到了安慰,又抄起手蹦跶起来。他人小体轻,小胳膊小腿,底气不足,抵抗能力差,蹦跶一阵子,虽然觉得脚不那么麻木疼痛了,身上还是觉得没有热乎气儿。

他又蹦回牛车跟前,想看看他们绑好没有。突然他发现拴在路旁小树上的老黄牛叭嗒叭嗒屙下两摊粪来,那冒着热气的牛屎吸引住了他。他急忙跑上去,用脚踹开牛屁股,随即一只手一个插进牛粪里。顿时,一股暖流从皮肤渗进,暖融融的很舒服。

他抬起头看看牛屁股,想等它再屙出来时喊郑风华和白玉兰也过来借光享受享受,瞧着瞧着,那牛不屙了。他心里还想,留下一个不插好了,别让他俩再说自己不够哥们意思呀!

寒风轻轻吹着,一层层吞噬剥夺着牛粪里的热气。

小不点儿想拔出手,但觉得里边还有点热气,又舍不得。虽然粪砣外壳有了冻层,但里边还温乎乎的。就这样地过了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

渐渐,他确实感到凉透了,双手往外使劲一挣,不料粪砣早已冻结在雪地上了,砣壳也越来越厚,就像手铐子一样坚硬地箍住了手,好在粪砣心略显松软,手指还可以稍稍动弹动弹。

“不好啦,不好啦……”小不点儿又挣了两下没挣动,哭咧咧地叫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胶轮拖拉机把牛车刚刚拉出雪沟,人们听到呼喊,不知出了什么事,呼呼啦啦都跑了过去。

张连长哈下腰扳扳粪砣,费了很大劲也没扳动,气嘟嘟地说:“你是真能出洋相。”

“不好喽!”张小康凑过来,“再过一会儿,弄不好就连胳膊带粪砣一遭冻实了!”

胶轮拖拉机司机一看,说:“好办!”说完转身回到胶轮车里拎来一把铁锹,将锹尖紧贴粪砣边儿,使劲往下一铲,粪砣带着厚厚的一层冰雪被铲了下来,接着又铲那个。

“哈哈哈,”那民兵耸耸肩上的枪背带,指划着小不点儿哈哈大笑,“我没给你这小逃犯戴手铐,自己做了个牛粪的戴上了!”

郑风华着急地上去用力掰牛粪手铐,但是掰不动,瞧瞧张连长:“张连长,怎么办?这样还是不行啊,弄不好当真冻实了,把手冻坏了!”

一股冷风吹来,掠着路面上的雪尘嗖嗖地贴着地面飞驰而过,俄而将雪尘旋起,像根粗大的螺旋雪锥旋转着,飞着扎向天空,要把天空扎透似的。

“呜呜呜……”不点儿冷颤一下,双手对在一起使劲的碰撞,两个牛粪砣外壳冻得梆梆硬,“怎么办呢!怎么办……”

“怎么办?”那民兵觉得抓他费挺大劲,现在却幸灾乐祸,洋洋得意,“跑哇!”

郑风华推他一把:“行了,行了,别火药味了!”

“来来来,”转眼间,张小康从驾驶楼的小工具箱里取来一把小锯条,抓起小不点儿的一个手腕子,吱嘎吱嘎锯起来,随着锯齿的磨拉声,牛粪粉末纷纷洒落飘飞着,当锯齿深深进去快贴近肉皮时,张小康停止锯拉,双手使劲一掰,牛粪砣“咔吧”一声开成了两半,除贴肉皮的一层稀粘外,其余已全成了冰块了。

“快点再锯那个。”张连长像下命令。

张小康又吱嘎吱嘎锯拉起来。

“真他妈的有意思,”那民兵拎起两半牛粪硬壳,端给小不点儿,嘴角现出一丝嘲笑,“我说小不点儿呀,我看你这牛粪手铐将来可以进博物馆呀!”

小不点儿的狗皮帽翼在他呼喊时腮一鼓,嘴一咧,系绳已经挣开,嘴巴冻得通红,嘴唇翕动着,两排牙打起架来。趁张小康锯拉着,郑风华上去用双手给他搓起来。

很快,另一个也被锯掉了。

“我自己来,”小不点儿推开郑风华的手,使劲又蹦又跺双脚,双手不住地在两腮上猛搓,渐渐暖和点了,“他妈的,那阵儿,王大愣说刚来开荒建点时,寒冬腊月站在野地里撒尿,不等到地就冻成冰条,我以为他扯王八犊子吹牛皮,看来真差不多……”

“喂……”张小康坐在驾驶楼里推开车门喊,“开车啦!开车啦……”

小不点儿搓着手回头一看,张连长和那民兵都站在车门口,就急忙跑上去:“说话算数,该我们仨进去坐一会儿了!”

“你先上,”张小康倡议说,“都上来,挤一挤吧。”

郑风华问:“能坐下?”

“能,”张小康下了车,“你们先进去仨坐好,最后俩坐在腿上,将就点,挤挤还暖和……快快快!”张连长、民兵、郑风华先进去坐下后,小不点儿坐在民兵腿上,白玉兰坐在郑风华腿上,一进去身子就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了。张小康推推白玉兰:“往里斜斜身子!”白玉兰身子往里一斜,他使劲一推,“砰”地把车门关上了。

小小驾驶楼里人挤人,人坐人,谁也动弹不得,只听屁股下马达在轰轰震响。这大冬天,司机停车时从来不敢灭火,只要一灭火就很难再打着,时间稍一长,水箱就会冻了。

“将就吧!”张小康上了驾驶座,边拽车门边说,“前天,这里挤六个哩!”

张小康看了看那几个搭车的都上了板厢,轻轻挂上挡,缓缓地启动着走了一会儿,逐渐加大油门,像飞一样朝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