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冬天里的春天》
人民文学出版社对于我来讲,总是有一种母校的感觉。
因为我的第一部书,也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经由这家出版社,才得以问世的。如果说,五十年代我第一次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改选》,算是进入“文学”的课堂,获得了一张入学证的话,那么,八十年代,终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冬天里的春天》,由写短篇小说到写出长篇小说,我相信,经过在这座文学课堂里的训练,也可以领到一张结业证书了。
那一天,当我拿到样书,捧着那白纸黑字,装订成册的我的第一本书,走出出版社大楼,就在拐弯的南小街里,觅了一家清静的小酒馆,坐下来,要了一小瓶酒,给自己倒上的时候,有一种在大学里通过论文答辩以后的轻松。
然而,又并不轻松。说实在的,经历了那些年见不到头的颠沛流离的日子,折腾磨难的生活,忍受着狗彘不如,谁都可以踢你一脚的屈辱,除了恨以外,轻易不动感情。心如茧硬,对世界通常表现得比较冷漠,很长一段时间里,低着头走路,闪避所有熟识的面孔,连笑都不会了。
但是,这一天,透过酒馆浑浊的玻璃窗映进来的薄薄阳光,居然将那两本厚厚书籍封面的黄色,照得灿烂,甚至辉煌。我知道,那是错觉。然而,这热烈得让人心暖的光彩,使我早已无泪的枯涩双眼,竟不由得潮润了起来。
因为这世界,曾经那样挤兑我,拒绝我,所有的门和窗,都对我紧紧关闭,我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因为这世界上,竟有那么多心术不正的人,我与他无冤无仇,但偏要把我往死里打发,我以为我再也碰不上好人。所以,要我忘掉那痛苦的岁月,不可能;要我原谅那些给别人制造痛苦的王八蛋,则尤其不可能。当然,应该宽容,应该淡忘,应该向前看,但二十多年那灰色的,黑色的绝望阴影,在脑海里烙下太深刻的印痕,甚至直到年逾古稀以后,还是黑夜里永远做不完的噩梦主题,真是一种可怕的熬煎。有时,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醒来以后,好一会儿,也排除不掉那精神上的镣铐,以为还是昨天的那个囚徒。
幸而有文学,文学使我相信世上有崇高、正义、公平和友爱,否则,也许早就失去活下去的意义了。另外,文学也给我一种自我能力的肯定,所以,有许多次死的机会而未死,其实,心里也在赌,看到底是被一棍子打死,还是如同贬义词所说的“人还在,心不死”,要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走到底,没有输到最后,决不认输。
回过头去审视我的文学生涯,从心底里感谢两个“人民文学”,一个是发表我处女作的《人民文学》杂志,一个便是出版我首部书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如果说前者使我走上文学之路,那么后者,则是认证了我从事文学的资格。如果说第一次发表我的作品,只是表明了一种可能性;而拿到第一部我的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像是给了我一张毕业文凭。所以,在我心目里,对人民文学出版社,便生出一种母校的感觉。
这是新中国第一家文学出版社,新中国的文学事业,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很骄傲,因为我是从这座名校里走出来的一员。
我还记得第一回走进朝内大街166号那天,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五月份,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已经记不准确了。那时,中越边界的战事已经结束,我从前方回来,得知出版社在找我。我连好坏参半的想法也不敢有,便拎了一个很大的手提包,准备去装回退稿的这部长篇小说。因为我私心揣测过,在还没有人尝试在长篇小说领域里使用这种时序颠倒写法的当时,大概它的命运是不会被人理解的,更不敢企求有人赏识了。
五十年代建成的“人民”和“人文”共处的这座大楼,到了八十年代,显得相当局促甚至寒伧而且窝囊,实在和这两块金字招牌太不相符。办公室的桌椅板凳,有的甚至能与文学史上的响亮名字相联系,当做文物也无妨的,可还在不胜负荷地继续为人民服务。然而,我想,每一个作家第一次走进这座陈旧的大楼里,对那无奈的苍老,陈年旧书的气味,都会怀着虔敬之心,我也不能例外。沿着许多同行走过的楼梯,踩着忐忑的步子,走进那条黑黢黢的走廊,然后,一扇门在我眼前打开了。
就在这座门里,我得到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用。
我没有想到,不但获得了一次以为不可能的文学机会,而且,还遇到一些心地很好,希望你得到成功的人。错过了大好年华的我,曾经叹息过,机会不再与我有缘,现在看来,只要争取,在一个开始变好的年代里,未必幸运就会掉脸而去。
当然,作品被拍板,劳动被肯定,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是许多作家都会遇上的场面,应该说不算什么稀奇。然而,对我而言,自从一九五七年因一篇小说而一劫不复,碧落黄泉,走投无路,坎坷半生,差一点点遭灭顶之灾起,二十二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以后,等待到如此毫不犹豫的首肯,没有人情,没有请托,素昧平生,互不相识,能不对出版社的气魄和胆识,怀抱一份被知遇,被赏识的激动吗?
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当代中国的文学史和出版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记得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五十年代,走在东四到朝阳门的路上,便知道那座不起眼的楼房,是中国作家心目中的文学殿堂,我仰望过,我企羡过。二十年后,能够置身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书作家队伍之中,那种母校的感觉,对我今后的文学之路,将是永远的鼓舞。
如果说,文学是不朽的,按照这个定律,出版不朽的文学书籍的出版社,也应该是不朽的。祝福二十一世纪的“人文”,这家老牌出版社,为创造不朽的文学,做出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