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四月份，西小燕怀孕第五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下班回家，走在小区里，忽然听见“吱吱”的微弱叫声，开始还以为是猫叫，听着又不十分像。西小燕停了脚步，循着声音找，找了一阵才发现声音来自路边的垃圾桶里。西小燕过去往垃圾桶里一看，看到一只塑料袋子里装着几只小狗，刚出生的小狗，小东西们在里面呻吟着拱动，有一两只爬出了袋子，在垃圾上滚。西小燕当即感到震惊和愤慨，这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将小狗扔在垃圾桶里？它们会死的！

西小燕觉得心里很难受，她责怪地想：是谁把它们扔到这里的？

西小燕郁闷地回到家，一进门，妈妈看到西小燕的脸色，问她：“燕子，你怎么啦？这么不高兴。”

西小燕说了垃圾桶里的小狗，妈妈也觉得太过分了。西小燕已经换了衣服，又马上换了回来，说：“不行，我得管管它们。”

妈妈说：“燕子，你不能养它们，怀孕期间不能养狗。”

西小燕正怀孕呢，五个月了，这时候养狗怕会有细菌有寄生虫。

西小燕说：“我不养，我把它们从垃圾桶里拿出来，要不它们会死的。”

西小燕找出来一个鞋盒子，妈妈说：“我跟你去。”

母女二人从家里出来，到垃圾桶边，小狗还在里面。西小燕捧着鞋盒，妈妈不让西小燕沾手，妈妈帮西小燕先把爬出塑料袋的那两只小狗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放在鞋盒里，又拎出那个塑料袋，打开，里面还有三只，也拿出来放在鞋盒里。它们湿嫩嫩的，还不会睁眼呢，只会呻吟着小声叫。西小燕捧着鞋盒小心地放到路旁的小树底下，和妈妈看着小狗在鞋盒里颤巍巍地动，拱着往一块儿挤，看来它们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西小燕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

看了一会儿，西小燕和妈妈留下鞋盒在小树底下，退开到不远处的假山那儿守着，暗暗盯着，想看看有没有人把小狗领走。假山这儿还有两三个老太太在休闲，说起来，老太太说看到是谁扔小狗了，是五号楼里的一家的小姑娘拎着袋子来扔的，她家的狗生了小狗，太多了，养不了，就扔掉了。西小燕家在三号楼，她对五号楼里的人不熟悉，对不上号，只仿佛觉得眼前出现一个小姑娘，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扎着羊角辫，拎着塑料袋子，按照妈妈的指令来到垃圾箱边扔小狗。

西小燕感到对这家人很不满：就算你家不想养，也不能这么扔啊，就像扔掉垃圾一样，装在塑料袋子里面，扔到垃圾桶里！可不满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谁也管不了谁。

妈妈跟老太太们聊了几句，老太太称赞西小燕善良，西小燕有些不好意思，就拉着妈妈回家了，还得做晚饭呢。

吃过晚饭，西小燕和妈妈出来散步时，看到鞋盒子里面已经空了，显然小狗被人领走了。西小燕很高兴，问了旁边的人，说是有一只是附近小饭店里年轻的小厨师领走的，其余的不知道是谁领走的。西小燕稍稍心安。那小厨师，平时见过的，干干净净的，瘦瘦的，不太说话却挺有人缘的一个小伙子。

第二天，西小燕到小饭店来看小狗。小厨师住在饭店厨房后面的一个小小房间里，里面很凌乱很简陋，上下铺，上铺和周围堆满箱子和东西，下铺是小厨师的住处。果然见到了那只小狗，小厨师正把它放在桌子上，瞅着它。它还没有睁眼，新出生的小狗短时间内不会睁眼呢，但它会在桌面上一拱一拱地爬了，还边爬边扭动着它的小脑袋，左扭右扭的，好像在找什么。小厨师说它在找奶吃呢。

西小燕说：“那你怎么不喂它呀？”

小厨师说：“喂它什么都不吃，喂它米汤也不喝，它太小还只会吃奶，正要去买牛奶给它吃呢。”

西小燕马上说：“那我去买。”

不远处就有小卖部，西小燕紧走慢走买回来一袋牛奶，小厨师赶紧找来一个盘子，把牛奶倒在盘子里，想让小狗吃。可是小狗太小了，拱来拱去不知道吃。小厨师发愁地说它不会吃。

西小燕想了想，将牛奶倒在掌心里，拿起小狗，托着它，把它的嘴凑向掌心。小东西竟“咂咂”地吸吮起来，呀，吸吮的力度还真大，西小燕很惊讶它吸吮的力度竟这么大，掌心里的奶很快就被它吸完了，小厨师赶紧又帮忙倒了一点奶在西小燕的掌心里给它吸。

西小燕和小厨师都十分开心，原来它不是像大狗喝水那样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吃，而是像小孩子吃奶一样吸吮，像吸吮母亲的乳头一样。

小狗吸饱了奶，安静地睡着了。西小燕也安心地离开了，临走嘱咐小厨师小心喂它，她明天再来看。小厨师很高兴地答应着，他说这回知道怎么喂它了就好办了，他会好好喂。

第二天西小燕又来看，小厨师不用西小燕动手，他像昨天西小燕那样在掌心里倒上牛奶，捉着小狗喂，它吸吮得好好的，“咂咂”有声，很可爱很满足的样子。小厨师说过几天它睁开眼睛了，就更好了。西小燕临走，小厨师又对西小燕说：“您要是没有时间不用天天来看它，我知道怎么喂它了，会好好照料它。

西小燕就要了小厨师的手机号码，说好打电话来问它。”

第二天，西小燕打电话问小厨师，小厨师说：“小狗挺好的，您放心吧。”

西小燕很忙，又怀着孕，事情多，此后有好几天顾不上问小厨师。过了几天，西小燕忽然想起来，算算那小狗应该已经差不多能睁眼了，就打电话给小厨师。小厨师接电话的声音很伤感，说小狗死了，前几天死的，本来应该没有事，能乱爬，能在手心里吃奶，但是却忽然拉稀了，拉了几天也不好，也没办法，就死了。

西小燕很伤心地听着，说：“我还想去看看它呢。”

小厨师又说他后来问了懂狗的，都说刚出生的小狗要是离了母狗，是很难喂活的，也不能给它喂牛奶，它消化不了牛奶，喂牛奶就会拉稀，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早知道就好了，给它找狗奶吃。

西小燕听出小厨师有点自责的意思，就说：“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沉了一下，西小燕又问：“那个，你把它埋在哪里了？”

小厨师说：“就扔在下面了。”

西小燕住的山庄地势较高，路相当于在山上，路边有水泥护栏，护栏下方是坡地，一条小水渠，草木繁茂。西小燕知道小厨师说的“下面”就是指坡地，但人没法直接去坡地，因为护栏离坡地好几米高。一个很小的小动物扔在那里，也不会被人看到，慢慢就风化了。

西小燕说：“为什么不给它挖个坟埋一下？”

小厨师在电话那头没说什么，但西小燕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表情，他好像笑笑，是那种难为情的笑，也是无能为力的笑，也是似乎觉得西小燕太过于认真了的笑，也是善意的笑……总之是，小厨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西小燕的话，他不会表达，也不擅于表达。

西小燕又说：“那总之他死之前得到你的照顾了。”

小厨师说：“嗯。”

西小燕说：“谢谢你。”

小厨师说：“嗯。”

要挂电话了，西小燕忽然又问：“那小狗会睁眼了吗？”

小厨师在电话那边一愣，说：“它死了呀。”

西小燕说：“我是说它死之前，它会睁眼了吗？”

小厨师说：“不会呢。”

西小燕挂掉电话，心里沉沉的，回到家，跟妈妈说，小厨师领走的那只小狗死掉了。

妈妈说，哦，就知道刚出生的小狗不好养。

西小燕说，它还不会睁眼呢，它到死之前还不会睁眼呢。

妈妈望着西小燕。

西小燕说，它还没有看看这世界一眼呢。

西小燕为这只小狗伤心了几天，但它毕竟是生活里轻轻的一件事，渐渐的，就淡了。时间不长，小饭店也关张了，小厨师也离开了西小燕的小区。

九月份，西小燕生下了小孩子，取名叫朵朵。小家伙可爱极了，抱她的时候，她在西小燕的怀里拱来拱去，像个小动物。给她喂奶时，她安安静静地偎在西小燕的怀抱里，一动不动，小嘴巴却紧紧噙住了乳头，用力地吮，用力地吮，西小燕的心里像拥有了整个世界，充满了温暖。

有一天，西小燕给朵朵喂奶，忽然回想到，当初那只小狗在她掌心里吃奶时吸吮的力度，跟小孩子吸吮乳头的力度一样。西小燕眼眶湿湿的，抱紧了朵朵，抱紧了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