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小姑娘最初说起那只猫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在意,小姑娘说:“妈妈,咱们地下室斜对门那间,进了一只猫。”
妈妈说:“嗯,进了一只猫。快吃吧,菜别凉了。”
小姑娘和妈妈正吃午饭。小姑娘夹了两口菜,说:“它出不去了。”
妈妈说:“嗯,出不去了。”
小姑娘说:“它哇哇叫。”
妈妈说:“嗯,哇哇叫。”
小姑娘为妈妈的漫不经心有点不耐烦,语气加重加快:“它不停地叫呢。”
妈妈说:“啊啊,是吗?它为什么要不停地叫?”
小姑娘生气了:“它出不去了呀!”
妈妈说:“哦,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它为什么出不去了呢?”
小姑娘气恼地蹾下了饭碗:“那家没人住地下室没人开门它当然出不去了!”
“哦,哦,”妈妈说,见小姑娘不肯吃饭了,不得不重视起她的话题,“那是7号吧,咱们地下室斜对门靠里间那家,对,是7号,咱们这个楼里就这家还没有住人了,都好几年了,买了房子却一直不来住,人家肯定是另有住处,买房子就为升值,如今哪,这房子可真是涨得厉害。快吃饭吧。可是,可是那只猫,它能进去怎么却不能出来了呢?”
小姑娘觉得妈妈有点弱智,但毕竟态度已经端正了,就原谅了妈妈,重新端起了饭碗,并向妈妈解释:“它是从窗子进去的,从窗子外面进去容易,可要想从里面出来就难了呀。”
“哦,对,对对。”妈妈恍然大悟,不用再做更多的解释,妈妈明白了。她们居住的这栋楼的地下室是半地下结构,地下室的小窗子,在外面只比地面高出一尺,所以一只猫要想由窗外跳到里面去,那是相当容易,但跳进里面之后想再跳出来,就又有了相当的难度——现在从窗子到地面有一米半高了。那家没有住人,地下室里空空如也,没有可以借以攀缘的杂物。如果我们做一下试验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的猫不是百分百都有一下子跳起到一米半高的本领,想来这只误入的猫也不具备这个本领,所以出不去了。还有一个疑点,窗子上不是有玻璃吗?一只猫怎么会轻易破窗而入呢?只有一个解释,窗子上没有玻璃。窗子上为什么没有玻璃呢?当然是人为的;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去年,小姑娘家的窗子就被砸掉过,丢失了里面的杂物,估计是让小毛贼偷去卖废品了,因为价值不足百元,也没有报案。小姑娘家用一块铁板善后,把窗子从里面钉死了。想来这家的窗子也是类似的命运,至于为什么里面并没有杂物可偷还要砸窗子,可能有三种解释:一是毛贼没有看清,以为里面有东西;二是看清了里面没有东西,出于失落和愤慨所以砸窗子;三是砸得顺手了,砸完了小姑娘家就砸那家,也没管里面有没有东西。
或者还有第四种可能:那就是毛贼被冤枉了,砸窗子其实只是淘气的小孩子所为。但不管怎么样,如今的现实是,一只猫掉进去出不来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闹明白了,母女间的对话也该结束了,小姑娘似乎还有话说,但这时饭已经吃好了。中午时间是有限的,还有二十分钟就该上学了。妈妈起身去为小姑娘整理书包,把下午不用的书本掏出来,把要用的书本装进去,放一小袋不带壳的零食,把水瓶灌好了水。小姑娘呢?像往常一样,赶紧跑进卫生间,漱一漱口,洗一洗脸,擦一擦油,再解一个手。解手的需要并不迫切,但很有必要,在家里解了就可以在学校减少一次,这样可以在学校里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这是有好处的。
这些琐碎都做完,小姑娘就该背起书包上学了,不能再耽搁,否则就有迟到的危险。身为中国学生,迟到了可不得了:迟到了就会被值日老师逮到;被值日老师逮到了,就会被班级扣分;被班级扣分了,就会被班主任瞪;被班主任瞪了,就会被有集体荣誉感的同学瞪;被同学瞪了,就会被孤立;被孤立了,就会日子很不好过;日子很不好过了,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了,就会学习不好;学习不好了,就会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了,就会将来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了,就会男人娶不到好老婆女人嫁不到好老公;男人娶不到好老婆女人嫁不到好老公了,就会养育不出好子女;养育不出好子女了,生命就会失去意义了……一只蝴蝶在里约热内卢扇动了一下翅膀,于是在北京掀起了一场风暴,你看身为中国学生,这随便迟到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小姑娘不敢迟到,因此没有再与妈妈继续有关这只猫的话题。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那只猫还在地下室里。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小姑娘又提起来了:“妈妈,那只猫还在叫呢,一声声的,好可怜哪。”
妈妈说:“哦,还叫呢吗?我这两天没去地下室。”这两天是双休日,妈妈不用去地下室里推车子。
小姑娘说:“叫呢,声音都变了,可惨了。”
妈妈说:“让它叫吧。”
小姑娘说:“不能帮帮它吗?”
妈妈说:“怎么帮?那家人不在,那间屋谁也进不去。别说它了,快吃饭吧。”
小姑娘迟疑着说:“可它叫得太惨了,太惨了呀。”
妈妈不耐烦了:“它叫它的,关你什么事?咱也管不了,没法帮它。你只管好你的学习吧,这与你没关系!”
小姑娘不说话了,默默地吃饭,吃完饭跑进卫生间,漱一漱口洗一洗脸擦一擦油,再解一个手,就去上学了。如果这事确实像妈妈说的那样,与小姑娘没有关系,我们这个故事就该结束了,可是这事却偏偏与小姑娘扯上了关系。
第二天早上,小姑娘不肯去地下室里推自行车了。小姑娘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门,下楼梯,本来应该去地下室里推了自行车,骑了车子去学校,可是过了两分钟,妈妈却听到小姑娘急急地按楼门的对讲铃,赶紧接了,原来是小姑娘叫妈妈下去给她推车子。
来不及细想,妈妈赶紧下楼去,见小姑娘等在楼门口,因为怕迟到而显得很焦急。妈妈一边走一边问:“怎么不自己推车子?”
小姑娘小声说:“怕猫叫。”
妈妈来不及理论,赶紧跑去地下室给小姑娘推出了自行车,小姑娘骑上车子跑了。妈妈在后面追了一句:“怎么这么胆小!慢慢骑,别急——”
妈妈在原地呆了呆,突然意识到刚才去地下室时,听到那只猫叫得是挺惨的,就回身去了地下室,她想听听那只猫到底在怎样地叫,刚才只顾了推车子,没有细听猫叫。
妈妈进了地下室,在曲曲弯弯的过道里,往里面走了一段,听到了猫叫。一开始声音是细小的,没觉得怎样,可是再往里走,拐一个弯,再接近自己家地下室时,那猫的叫声渐渐听得清晰了。尽管妈妈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听得心尖一颤。
“喵——”仍然是猫的叫声,可是声调却是妈妈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声调尖厉、凄惨、绝望、无助,让人听上去心里发紧,心尖颤动。平常猫的叫声是两个音节相连的,“喵喵,喵喵”。而这只猫此时只发出一个音节“喵”,而且持续地发出来,或短或长,“喵”“喵——”“喵——”“喵!”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猫叫出的声音更大更急促了,“喵!喵!喵!”声调里在绝望无助中添加了求助的成分。这是一种让人听了受不了的声音,像有一根针一下一下地刺你心尖中最柔软的部分。
妈妈逃也似的出了地下室。她的胸腔里难受得很,怪不得女儿不肯进去推车子呢,这猫叫得确实太让人受不了啦。
妈妈也是个善良的人,从地下室回来,一边上楼梯,一边在心里想好了应该给物业打一个电话。
回到家,等到物业差不多有人了,电话打过去,如此这般一说,要求物业想办法救助这只猫。物业那边接电话的女子有礼貌地说:“好的,我们马上通知那家人,让他们把猫放出来。”
放下电话,妈妈松了口气,就去上班了,今天是星期一。去地下室推自行车时,又听那猫叫,真是让人心里发紧。
中午下班时,那猫还在叫,顾不得多想,赶紧回家做饭。饭刚做好,小姑娘在楼下按铃叫她,小姑娘放学回来了,却不敢推车子去地下室,而车子又必须放进地下室,放在外面有被偷走的可能,这个小区丢自行车可不是一辆两辆了。真是麻烦!妈妈赶紧下楼去帮小姑娘放自行车,那猫当然还在叫。放好了自行车,小姑娘在楼梯口等着妈妈,问:“还在叫吗?”
妈妈说:“还在叫。我已经给物业打电话了,可他们还没有过来。”
中午上学时,妈妈跟着小姑娘下楼,帮她把自行车从地下室推出来。
晚上,猫还在叫。也就是说一整天过去了,问题还没有解决,妈妈有些生气,给物业打电话,但物业已经下班了。这个小区不大,物业不值夜班。只好等到明天再打。到了小姑娘下晚自习回家的时间,妈妈提前等在楼门口,帮小姑娘把车子推进地下室。猫还在叫,在夜晚里显得比白天多了一层瘆人。
第二天早上妈妈当然也得帮小姑娘去推车子。送走了小姑娘,妈妈又往物业打电话,问他们为什么昨天没有解决这只猫的问题。接电话的还是昨天那个女子,仍然有礼貌,先是表示了歉意,然后解释说找不到那家业主,业主留的电话已经变了,联系不上,因而这个问题无法解决。
联系不上就无法解决?妈妈不接受这个回答。
物业女子说联系不上当然就无法解决了,只有业主自己能打开门放出那只猫,别人做不到啊。
“110呢?找110不行吗?”妈妈说。
“找了,110也说没办法,咱们小区地下室的窗子太小,人爬不进去,要不他们倒是可以爬进去把猫抱出来。”
“那,把门锁砸开不就行了吗?”妈妈说。
“砸锁?谁砸?除了业主有权砸自己的门锁,别人无权在没有主人授权的情况下砸别人的门锁,这是受法律保护的。”
“110不能砸吗?”
“110也不能砸,我们问过了。110也不能随便砸别人的门锁。您没听有那么一句话嘛,西方的民谚,别人的屋子,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可以进。”
妈妈没有听得太明白,但知道是不能解决了:“那,就没有办法了?可那只猫叫得太可怜了,要是再不放出来,它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也没办法,这样吧,我们尽量再找一找业主吧。其实我们也一直在找他,他的物业费一直没有交呢。”
妈妈说:“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事本来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放下电话,妈妈虽然不满意,但也没有很生气,也没有很发愁。其实也是,这不是什么大事,麻烦也不是很大,这几天帮女儿推一推车子就行了,也就是几天的事;等那只猫饿死了,也就没事了。
不用几天,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中午,妈妈往地下室里推车时,已经能够听出来那只猫的声音比昨天衰弱了许多。到了晚上,妈妈再去地下室,那猫已经不叫了,妈妈以为它死了,心里轻松了一下,想着再不用听到它的声音,而且明天就不用再替女儿推车子了。不料妈妈走到自家地下室门前时,离得近了,听到人的脚步声,那猫忽然又叫了起来,倒吓了妈妈一跳,赶紧放下车子逃走了。
又挨了一夜,早上妈妈再去地下室里推车子,猫已经没有了声音。妈妈没有完全确信,把车子交给了女儿后,妈妈又返回地下室,蹑手蹑脚走到7号门之前,侧耳细听,确实没有声音,很安静。但妈妈还是不放心,于是用脚在铁门上踢了一下,又踢一下,“喵。”那只猫忽地又叫了,声音细小,有点像婴儿在哭,但求助的气氛更其浓稠深远,妈妈又吓了一跳,赶紧往外走,背后猫还在叫:“喵……”
妈妈想,这只猫可真禁活。
但中午妈妈再踢门时,猫终于完全没有了声音。
晚上,小姑娘放学回来,妈妈替她把车子放进地下室,最后一次再踢了7号的门,仍然没有声音,确实没有声音。妈妈放心了,这只猫终于死了。
回到家里,妈妈向小姑娘宣布:“那只猫死了。”
小姑娘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妈妈又加了一句:“它不会再叫了。”
小姑娘还是没作声,回到自己屋里写作业。
妈妈没有想到事情会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第二天早上本该小姑娘自己去地下室里推车子了,可是小姑娘下了楼,很快又在楼下按铃。妈妈赶到楼下,小姑娘的车子没有推出来,小姑娘说:“猫还在叫。”
妈妈心下疑惑地去地下室里推出了车子,并没有听到叫声。打发走了小姑娘之后,妈妈又回到7号门前,认真谛听,没有声音。踢门,还是没有声音。又反复踢门,仍然没有声音。确信猫已经死掉了。
妈妈怏怏地走出来。可是小姑娘怎么说猫还在叫呢?听错了吗?怎么回事?
麻烦还没有结束。中午,妈妈正在楼上做饭,包好了饺子,正要煮,铃响了,是女儿,又要妈妈下楼去帮她推车子。
妈妈对着话筒说:“你自己推进去吧,那猫已经死了,不会叫了。”
小姑娘说:“会叫,还叫呢。”
“那猫已经死了,真的死了,怎么会叫呢?”妈妈说。
小姑娘说:“叫呢,还叫呢。”
“胡说,死了它怎么会叫呢?!”
但妈妈还是下了楼,帮女儿去推车子,但这次妈妈要求女儿跟着自己一起进地下室。到了7号门前,妈妈说:“你听,有叫声吗?”
小姑娘沉默着。
妈妈问:“有声音吗?”
小姑娘小声说:“没有。”
妈妈说:“对了,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它早死了,昨天就死了,怎么会叫呢?”
回到家,煮饺子吃饭,等到上学时,这次是小姑娘自己进地下室推的车子,没有再按铃叫妈妈。妈妈的心才踏实下来。
可是晚自习放学以后,小姑娘又把妈妈叫了下来,她还是不敢进地下室。妈妈有些烦躁,硬把小姑娘拽进地下室,让她自己推着车子,一边问:“有猫叫吗?有吗?你听到有猫叫吗?”
小姑娘不吭声,逼得急了,才说:“我刚刚一下来,听到了有猫叫,才跑出去,你一来,又没有了。”
“新鲜了,怎么会我一来就没有了,你一来就有了?”妈妈说。
小姑娘说:“就是嘛……我还骗你?”
妈妈说:“那就奇怪了,没有的事。”
放好了车子,母女两人出了地下室,到楼门口,妈妈说:“你现在下去,看看还有没有猫叫。”
小姑娘不肯,妈妈说就在楼梯口等她,让她不要怕。执拗了几下,小姑娘硬着头皮下去了,很快就小跑着出来。
“有猫叫吗?”妈妈急切地问。
“没有。”小姑娘迟疑着说,“你一在,就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笑了,说:“根本就是没有,你听岔了。”
这之后,小姑娘没有再叫妈妈帮她推车子。妈妈还以为问题解决了呢,可是过了几天,妈妈发现小姑娘并没有把车子放进自家的地下室,而是或者放在楼门口,或者放在地下室的过道上,妈妈于是提醒小姑娘自行车放在楼门口有丢掉的危险,放在地下室的过道上则会挡了别人的道,都不可取。但小姑娘的一句话让妈妈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小姑娘说:“我一走进地下室,总会听到有猫叫,心里紧紧的,喘不上气来。”
妈妈说:“可那只猫早已经死了呀,这你知道的。”
小姑娘说:“我知道。”
妈妈说:“死了的猫肯定不会叫,地下室里又没有别的猫,你怎么会总是听到猫叫呢?”
小姑娘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总是听到它叫,我知道它死了,可还是好像听到它在叫。”
天哪,妈妈猛然意识到,这是幻听啊!妈妈也是大学文化呢,虽然不学医,一些基本知识还是懂一些。怪不得这几天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呢,只是没有想到这里。妈妈着急地问女儿:“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听不听到猫叫?”
小姑娘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当然听不到,我进地下室才听得到,在别处听不到。”
“那,你写作业吧,写完作业早点睡觉。你别去地下室了,还是妈妈帮你推车子吧。”妈妈匆忙结束了话题。她不敢再跟小姑娘讨论这件事了,怕它会顺着思路延伸起来,要是小姑娘在家里也听到猫叫,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第二天,妈妈请假去医院,挂了心理门诊,专家号,一百元一位。心理门诊收费不同于普通门诊,别的门诊专家号才十四元。
接诊专家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医生,这让妈妈有点失望,一百元挂的专家不是她想象中的德高望重的老头儿。妈妈仔细盯了一眼年轻医生的胸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医学博士应该是水平可以的吧,虽然年轻,但学历高呀。妈妈在医学博士的示意下,忐忑地坐下来。
博士先发制人:“您是为别人来的吧?看得出来,您自己的心理没有问题,非常健康,那么是,为女儿?”
妈妈还真是被这博士一下子给镇住了,她有点张皇,左右看了看,又看看身后,没有别的人,诊室的门关得很严实。妈妈老实地点头交代:“是。可您怎么知道我是为女儿来的?”妈妈心里有点莫名的害怕,仿佛女儿身上的某些秘密让这博士给窥破了。
博士笑了:“您别紧张,这一点而也不神秘,我只是从您的眼睛、表情和身体动作姿势判断出来的,这是我们心理学专业唯一的技能,除此之外我们跟别人比一无是处。”
妈妈松了口气,对这博士有了些好感,看来他还真是挺有水平的。
“您女儿叫什么名字?”在正式进入话题之前,博士要登记,这是必需的。
“还要记名字吗?”妈妈问。
“要记。您看别的门诊不是也要记吗?”
但别的门诊对名字不敏感,妈妈想,那就记自己的名字吧。但说出口时,妈妈进一步说了一个假名字。
博士没有什么表示,认真地记下来,放下笔,说:“您想咨询什么问题?”
“我女儿有点幻听,是由一只猫引起的……”妈妈一五一十说下去,因为登记的是假名字,妈妈很放松,叙述得详细到位。
博士一直认真地听着,等妈妈说完了,博士说:“就这些吗?您叙述得真好,都不用我再问什么了,听得出您很有文化,应该是本科毕业。”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家里打了腹稿,我学中文的。您看,我女儿,不会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吧?”
“这个嘛,我怎么回答您呢?我可以回答您这是心理上的问题,这样您就不紧张了。但是其实它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问题,只是还没有严重到符合精神病诊断标准的程度。但您不必紧张,不是说一提精神问题就有多么可怕,要说精神问题,我们每个人精神上都有问题,我自己也有精神问题,现在这个社会人的压力太大,学生的压力更大,但这并不可怕,只要对症施治就是了。从您女儿现在的表现看,她没有其它方面的异常,睡眠正常,没有抑郁,也没有其它的精神变化,幻听也只是在地下室里才有,属于一个具体的特定环境,她只是对这个特定环境敏感,过于敏感,这个问题并不多么严重,当然我们也不能让她这种状况任其发展,任其发展还是有危险性的,对她的成长也不利,因此我们还是要进行干预。”
“那怎么干预?”妈妈急切地问。
“嗯,”博士沉吟着,“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药物干预,一种是心理干预,看您选择哪一种。”
“药物,用什么药物?该不是治疗精神病的吧?”
“差不多。”博士说。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听说治精神病的药能把人吃傻,最好是能不用药就不用药,那种药一吃,孩子还怎么学习呀?”妈妈说。
“我也是替您这样考虑,那么我们就试一试采取心理干预的方案?正好我和我的导师在进行这项课题。”
“那,怎么干预呢?”
“很简单,”博士说,“您听好,您只要准备一份猫叫的录音带就行了,然后把录音带每天放给您的女儿听,最初的时候听的时间可以短一些,之后逐渐加长时间,我会给您写一个时间方案,您照着做就行,用不了多久,您的女儿就会好了。”
“啊?”妈妈有些吃惊,也有些怀疑,“就这么……简单?”
博士说:“真理都是最简单的。您的女儿是受了猫叫的刺激,这种刺激其实并不是多么强烈,要是一般人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您女儿天生敏感,她也许是一个过于多情善感的性格。我们就针对她的敏感给她采取措施,让她变得不敏感,也就治好了她的病。在心理学上,这叫作提高她的感觉阈值。”
“感觉阈值?”
“是的,她不是对猫叫过于敏感吗?那就让她多听猫叫,听多了,也就不怕了。您知道,一个人,过于多情善感对自己是没有好处的。我们这样做,不但是对她治疗,对她将来的成长也有益。”
“可是,这样做,不会更刺激她吧?要是刺激得她更严重了……”妈妈担心地说。
“不会的。”博士说,“我们的治疗方案有科学的心理学基础和可靠的学术依据,您的女儿所受到的刺激是一个与她本身并无任何关联的事件,这个事件的再次出现并不会对她加重刺激,这与受到由本身相关的事件刺激有着本质区别。如果您的女儿受到了诸如失恋什么的她自己本身原因的刺激,我们绝不会采取这样的治疗方案。您放心,我们对您和您的女儿是负责任的。您看我给您制定的这个方案,根本不是为了挣您钱,您只花这次的一百元挂号费,连药钱都不用,如果我给您一个别的治疗方案倒反而更能挣您钱,但我只给患者选择最佳的治疗方案。有些人是从挣钱的角度做医生,但也有人是从医学和学术的角度做医生,我属于后者。”
妈妈听明白了,并且在心里认同了博士的方案,这当然是比吃精神药物更好的选择。
“好的好的,我照您说的办。”妈妈说。
博士在纸上写了一个时间表。
第一天:一分钟。
第二天:三分钟。
第三天:五分钟。
第四天:七分钟。
第五天:九分钟。
如此逐渐加长到半个小时。
博士又在上面写了个电话,把时间表递给妈妈,说:“请您每次让女儿听完之后,打电话把她的反应告诉我,等到她能听半个小时了并且反应平静,就彻底好了。不用吃药,不影响学习,还不用花钱,不但治好了病,还有利于她的心理成长,您看这方案好不好?”
“好。”妈妈说,郑重地接过时间表。
“但您记住,您准备的录音带应该是你们地下室里的那种猫叫才行,最好就是死了的那只猫叫的录音。”
“可我们没有录音呀,当时谁会想到这个呢?”妈妈说。
“那就需要你们去找类似的录音,这很重要。”博士说。
“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录音呀?”妈妈发愁了。
博士镜片下面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这就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只要想,总会有办法的。”
妈妈打电话叫回了爸爸。爸爸在政府部门工作,最近外派到南方去做一件工作,工作还没有完,但也必须叫回来了,女儿的事是大事。
电话里已经讲清了原委,爸爸回到家后需要做的是跟妈妈一起执行医学博士制定的方案。首要问题是如何准备录音带,准备一个录有女儿在地下室里听到的那样的猫叫的录音带。显然这东西没地方去买,也想不出能到哪里去借,爸爸尝试着给几个他认为相关的机构打了电话,也都表示没有。
爸爸妈妈最后商量:那就捉一只猫吧。
这个城市里的流浪猫是很多的,但却并不容易捉,因为它们都对人类保持着应有的警惕。爸爸费了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的时间,弄脏了鞋子和衣裤,仍然无功而返。这不怪爸爸笨,而是在自然条件上人比不上猫,爸爸没有猫跑得快,上蹿下跳的动作也没有猫灵活,因此他总是追不上猫,他还买了火腿肠企图诱骗一只猫,然而那只猫没有上当,却又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叼走了火腿肠扬长而去,最后爸爸趁着夜幕的掩护曾在垃圾箱里堵住了一只猫,但搏斗的结果是那只猫逃脱了,还差点抓伤了爸爸的手,幸亏爸爸事先戴好了皮手套,否则还要去打狂犬疫苗。
爸爸疲惫地回到了家里,无计可施地吸烟,妈妈一边安慰爸爸一边跟爸爸一起继续想办法,这回是妈妈想出了办法,妈妈说:“要不,咱们去买一只猫吧?”
“买一只猫?”
“嗯,我们去宠物市场买一只猫。”
“对呀,你怎么不早说?也免得我费这么大劲去捉了。”爸爸说。
妈妈说:“我也是刚想到的。原来只想着捉一只流浪猫,没有往宠物猫身上想。”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就去宠物市场买猫。宠物市场很繁荣,各种各样的动物各式各样的品种让人眼花缭乱,除了猫狗,还有老鼠、刺猬、蜥蜴、蟒蛇等等,还有猪。叫声也是此起彼伏,在猫叫狗叫的主旋律中夹杂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此时爸爸妈妈对声音很敏感,他们每到一个摊位都先要听一听猫叫的声音如何,如果哪只猫不肯叫,还要摊主捅捅它让它发发声,爸爸让妈妈仔细听,看叫声与当初地下室里那只猫的声音相不相像。他们听了十几个摊位,确定了有三只猫符合地下室猫的声音特征,最后选择了三只中最便宜的一只小白猫买了下来,因为爸爸妈妈要的只是声音相像,品种好坏无所谓。
买到了猫,爸爸妈妈把它放进事先准备好了带来的一只装色拉油的纸箱里,打了车回到自家的小区,爸爸走在前面开路,妈妈抱着纸箱跟后,看看周围没人,出租车也开走了,他们贴着墙根悄悄转到了地下室外面。
再看看周围没有人,爸爸往前面的另一处住宅楼扫了一眼,没发现有人监视这里,于是跟妈妈对了个眼神,二人蹲下身,妈妈打开了纸箱,爸爸从纸箱里拿出了新买的小白猫,小心地捧着送进了7号地下室的窗子,一松手扔了下去。
扔完了猫,爸爸妈妈又一起到几十米外的垃圾箱扔掉了纸箱,然后才一起回家,上楼梯前,妈妈跑去地下室里听了听,那只猫果然在叫,妈妈很激动,跑回来向爸爸汇报:“叫了,叫了!”
爸爸压抑着道:“小点声,我们先回家。”
回到了家里,爸爸开始摆弄录音机,现在还不必给猫录音,要等一等,但现在要试试录音效果。爸爸要妈妈朗读一段文章,几分钟后放出来一听,录音的效果很好,一点儿也不失真。录音机是名牌的,当初是为女儿学英语买的,曾反复挑选,后来有了复读机,才闲置了。
第二天,爸爸妈妈开始到地下室里给猫录音。
第三天,也录了音。
第四天也录了音。
第五天没有录,因为那只猫没有了声音。
有了录音,爸爸妈妈再做预谋,当小姑娘中午放学以后,吃完了饭,正在吃水果,妈妈突然就打开了录音机。声音一出,小姑娘像被针刺了一下,本能地捂住了耳朵。妈妈让小姑娘把手拿下来,并严肃解释说这是在给她治病,小姑娘不肯,妈妈就上前掰开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跑进了自己的房间,爸爸妈妈又捧着录音机追进房间,强迫着她听足了一分钟才罢手。
第二天,听足了三分钟。
第三天,五分钟。爸爸妈妈严格按照医学博士制定的方案执行。
看来博士的治疗方案真是很科学,当小姑娘能听满半个小时后,她就能自己去地下室里推自行车了。妈妈高兴地给博士打电话汇报,博士说行了您女儿已经治好了,不用再听录音了,您能不能把录音带送给我,我留个纪念。妈妈说行。
爸爸妈妈也进行了庆祝,晚上炒了几个好菜,爸爸喝了二两好酒,妈妈也喝了一杯红酒。爸爸明天还要去外地继续工作。
妈妈说她明天就把录音带给博士送过去,也顺便表达感谢。妈妈又想到了那只猫,忽然说:“那只猫是纯白的吧,没有一根杂毛,现在想,还挺漂亮的。”
爸爸说:“是吗?我没有注意。”
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7号地下室业主易人,新主人入住了,来打扫地下室。
这时候,小姑娘已经在地下室里来去自如,不但再也听不到猫叫,连这件事也忘得差不多了。
新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新来的夫妇用铁锹铲出来两张皮,一张是猫皮,还有一张也是猫皮。猫皮是完整的,外表的部件和器官都在,不知里面的器官部件还在不在,是由于失水而干枯了,还是被蚂蚁和蛆虫吃掉了?反正是变成了一具干瘪的皮囊。男主人小心翼翼地端着铁锹,免得猫皮上的灰尘飞散,女主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们一边往外送猫皮,一边猜测着议论:
“怎么会有两张猫皮呢?哪里来的猫呢?”
“肯定是从窗子跑进来的,进来又出不去。那窗子是坏的。”
“怎么没有人把它们放出去呢?这有多久了?起码一年了,都干成两张皮了。”
“真倒霉,脏死了!”
小姑娘恰好从地下室里推车子出来,新来的夫妇因为走得慢,就侧过身,让小姑娘先过去。小姑娘淡淡地看了一眼铁锹上的猫皮,没作声,也没跟新来的夫妇打招呼,她紧走几步抢在前面顾自推着车子走,到了楼门口,头也不回地骑上车子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