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个人的事,我管别人的态度干啥?”
老万没有和女儿争执的心思了,他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叫:天爷爷,我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要让我来蒙受这样的羞辱?
没有多久,万芹果真是搬回来住了。万芹往家搬东西的那个中午,老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脸见人哪!自己的女儿腆着个肚子从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那里搬回来住,这算什么事嘛!
没想到万芹倒仍如往常那样,一点也不知道害羞,高声地同邻居们打着招呼,指挥同她一块儿搬东西的古峪把物什放在厢房里她认为恰当的地方。老万在睡屋床上听得很清,古峪临走时还对老伴说:“伯母,我理解万芹,我祝愿她幸福!”如今的年轻人怎么都变成了这样?全都不知道羞耻了?
老万终究还得起床。起床后一走出院门,他就觉得人们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内容。哈哈,不嫁女儿就要得外孙了,真是省事呀!……仿佛总有一阵一阵的讪笑声往耳朵里钻。那时天已见凉,老万破天荒地买了个带棉耳朵的帽子,出门就把它戴在头上,这才觉着耳朵里有些清静……
老万最感耻辱的一天——万芹住进产院分娩的日子,到底还是不顾老万的恐惧和厌恶,袅娜着向万家走来了。
那是一个天空正在变蓝的黎明,万芹忽然在她的睡屋里呻吟起来。老伴跑过去一看,回来说:“八成是要生了,得赶紧送产院。”老万听罢猛一拉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不吭也不动。
“你赶紧去弄个车来!”老伴知道他心里有气,低了声小心地催。
“去哪里弄车?”他掀开被子恶狠狠地对老伴叫。其实老万在县政府里工作多年,同开小车的师傅们都熟,他只要去叫,立马就会有车开过来。但他觉着无脸去惊动别人。他最后是去一个大街清洁工家里,把人家拉垃圾的三轮车借来送万芹到产院的。老万和老伴气喘吁吁地把女儿推到产院门口,几个医护人员看见,过来一齐埋怨:“怎么让你们两个老人送孕妇,做丈夫的去哪了?”老万当时硬着头皮扯了一句谎话:“当兵在外边。”
万芹疼得特别厉害,在产房里一声连一声凄厉地叫着,惊得其他产妇的男人都围到门口问:“这是谁的老婆?”吓得老万大气不敢出地一直抱头蹲在走廊一角。
是个八斤的女孩。
听见那女婴惊天动地的啼叫,老万在心里叹道:死丫头,你就小点声吧,你就不怕别人追问你的来历?
古峪是三天后听说女孩出生的消息赶来医院探望的。他当时抱着那女孩一连声地笑叫:“让爸爸看看!让爸爸看看!”两个护士见状就笑着埋怨:“你只想着当爸爸,就没想着当个好丈夫?你妻子当初在产房受苦受难时你怎么连面也不见?”古峪听后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是丈夫。”两个护士闻言就吃惊了,问:“那你怎么又说你是这孩子的爸爸?”古峪吞吐着还没开口,万芹倒先淡淡一笑解释:“他是孩子的爸爸,但我们并没有结婚。”两个护士听后伸伸舌头出门走了,满屋里的产妇都向万芹投过来新奇的目光。当时站在床边的老万那个气噢,恨不得一耳光打到万芹脸上。好一个不知丢脸的东西,你还要专门给别人解释清楚?!你?!
从第二天起,老万拒绝再去产院给女儿送饭。
万芹给那孩子起名叫乐乐。
乐吧,我看你们母女还有心乐吧!老万面孔阴郁地看着万芹抱着乐乐走进她们的睡屋。
做了母亲的万芹依旧爱笑,老万常常听见万芹在脆笑着逗她的女儿。不知道操心的东西啊,你的生活都弄成这样子了,还有心笑?
老万的脸阴得越来越重了。无论是出门还是在家,老万再也没有露过笑容。一想到屋里有个很难解释清楚来历的外孙女,你还有本领让笑容爬到脸上?
老万给女儿和老伴严格规定,平日不能把乐乐抱出院门之外。
“为啥?”万芹诧异地问。
“你还嫌知道的人少吗?”
“他们知道了有啥不得了的?!”
“啪!”老万把手上的茶壶摔了,茶壶在地上碎裂时的声响尖厉刺耳,把乐乐吓哭了。——这是老万摔碎的第二个茶壶。
其实,老万的防范措施已经没有意义,附近的邻居哪家不知道万芹没有结婚却已经生了女儿?
那天,老万的老伴和邻近的一个女人发生了口角。起因是一桩小事,就是那女人每天倒垃圾从万家门前过时总要掉下一些烂菜叶碎纸屑什么的,害得老万的老伴常常还要再扫一遍。于是那天早上老万的老伴就提醒那女人:“大妹子,再倒垃圾时小心点,走一路掉一路的不好。”不防那女人并不讲理,竟粗了声说:“掉一点也没啥不好。”老万的老伴平日虽是好脾气,但被这话也噎得喘不上来气。就又说:“大妹子,做事得讲个文明道德,你把垃圾掉到地上,不是害得别人要重扫?”未料那女人听后尖声笑了,边笑边叫:“嗬,俺们没知没识的,哪知道讲究文明道德?俺们要是知道,也不会让女儿不找丈夫就养外孙女呀!女儿当着她爸妈的面出去偷汉子,俺们哪懂文明道德?……”
老万在院里听得清清楚楚,气得咬牙切齿。眼见得邻居们越围越多,老万只有跳出去朝老伴打了一个耳光吼:“就你多嘴,还不快滚回去?!”结果老伴回屋哭了一个早上。很早就起床出去给乐乐买牛奶的万芹回来见她妈在哭,还问是咋着回事。老万和老伴两人都抱了头一声不吭,还能答啥?
老万至今想起那天在杂货店门口的事还在后悔:你真多嘴呀!要不然你会丢那样大的人?
那是一个少有的天晴得没一点点云絮的星期一,退休的老干部们举行门球比赛,老万也被邀请参加。比赛以老万所在的代表队胜利而告结束,这使心情长期抑郁的老万觉到了一点轻松。他由赛场往家走经过那个杂货店门口时,脸上还留着一点隐约的笑意。也就在这当儿,他看见邻家的一个小伙子在和那杂货店主争吵。他于是停下步子,静静地听了一阵他们的争吵声,渐渐就听清道理不在小伙一边。不知是因为当时心情好还是出于维护公道的习惯,老万插言对那小伙说:“算了,错了就认个错吧,强词夺理不好!”那小伙正在理屈词穷恼火至极的时候,一听老万插嘴,立时把恼怒泼到了老万身上,高了声吼:“你他妈的插啥嘴,干你屁事?!”老万是最要面子的人,见小伙出言不逊,就也正色道:“该管的事我就要管!”不想那小伙顿时带了冷笑叫:“你还是回去管管你们家的事吧!你都有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外孙女,为啥不去管管你的女儿?!”“嗡”的一声,老万感觉到头部像挨了刀砍似的轰然裂开了,大股的热血顺脸而下,一大群蝴蝶样的光斑在他眼前飞旋。他只把嘴张了一下,吐出一个“你——”就向地上扑倒了。
当时,杂货店门口已围了上百的人,都知道我万正德当众遭人羞辱了,都知道啊……
万芹,这都是你给爸爸挣来的呀!我一口水一口饭把你养活成人,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和你哥哥一样,把成盆的污水端给别人,让他们朝你爸爸的头上泼。泼吧,泼吧,大不了是我早点死嘛!……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万能感觉到自己一家的声望和声誉像决了堤的河水水位,不可收拾地往下降低了。再也没有退休的老友来喊他出去聊天下棋了。过去,因为老伴裁剪衣服的手艺不错,常有老太太和中年妇女拿了衣料来找她请教帮忙,现在也逐渐地没有了。往日,因了万芹在广播电台工作且又是大学毕业,周围的姑娘们总爱来找万芹说笑玩闹。如今,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那晚一个叫菊花的姑娘前脚刚进屋,才同万芹说两句话,外边就传来她妈的喊声:“菊花,快出来。家里有事!”待菊花出了院门,老万听得清清楚楚,那当妈的在院墙外小声训斥自己的女儿:“去万家跑啥?跟着万芹能学出个好来?”
我们万家多少辈子活出的声望在我手里完了。列祖列宗,正德是不肖子孙,没有管束好女儿啊……
过去老万看见外孙女乐乐时,眼中闪出的是烦恼是不高兴,自从受到那小伙当众讥讽之后,老万感觉到自己看乐乐时目光里已不知不觉地掺上了仇恨。是的,仇恨!都是因为有了这个小丫头片子。要不是有她,谁敢当众污辱我?谁?现在人们在背后指戳议论,也都是因为她!单是万芹和古峪同居的事,没人敢说到桌面上。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我可以一口否认!关键是有了乐乐,这是证据,是把柄,是全部耻辱的根子!
应该想办法把这个根子弄掉!
最好的办法是把孩子改个名后悄悄送到古家,让他们抚养,他们古家的后代他们当然应该养活!
老万于是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独自去了古家。他没有绕弯子,他开门见山地向古峪和他的妈妈说明了来意。古峪不错,古峪听罢连考虑也没考虑就点头应道:“行,伯父,这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应该养活。”但古峪的妈妈沉吟了许久都没有开腔,后来她挥手让儿子走开,单独面对老万说:“大兄弟,要说你这想法也在理,只是有个事想让你知道,眼下正有人在给古峪介绍对象,这个时候要是把丫头抱来,人家女方知道了未必就愿意。想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家是不愿进门就当妈的!我有个主意,不知你以为咋样,能不能把孩子送个人家养活,咱两家都不要了,反正是个丫头片子,也没啥好稀奇的!咋样?”
老万怔怔地看了古峪妈一阵,什么也没再说,起身走了。这个当奶奶的,心也真硬,说不要就不要了。要是个孙子她大约就会收养了。这倒也是,一个丫头片子,谁稀罕?
之后,老万就开始悄悄托万芹的姑姑寻找愿收养女孩的人家。还算幸运,万芹的姑姑在乡下寻到一户人家,那家人只有一个儿子,愿意收养一个闺女。老万听老姐姐说了这信息立即同意,并应允那家人来抱女孩时他再给二百元钱,条件是永不再同万家联系。
老万同人家定好来抱孩子的日期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把自己的计划和安排告诉了老伴。老伴听罢吃了一惊,说:“这咋行?”老万白了老伴一眼:“咋叫不能行?”他知道老伴心软,这些天已经同那外孙女乐乐有了感情,整天抱了乐乐逗着玩。女人家办事总是不从大处着眼。“你赶紧替乐乐收拾收拾衣服用物,好叫人家来了抱上就走!”老万最后对老伴下令。
“那你也得把这事同万芹商量商量。”老伴声音里露出了不安和对乐乐的依恋。
“当然要给她说,只提前半天说就行,免得她多流眼泪。”老万心上估计,只要他把一番道理讲透,万芹是会同意的。养个孩子她也受拖累,过去她常去歌厅、舞厅,如今她不是也没时间去了?再说,日后她再找对象时不也作难?老万自然也想到了,万芹会为此事流眼泪,当妈的嘛,流点眼泪也是正常的。
一切都依计划进行。
抱孩子的人说定是星期六晚上来,到了星期六的后晌,老万把事情对女儿公开了,但他的道理还没讲上几句,万芹就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跳了起来:“爸,这是谁的主意?是我姑的?她凭什么要把我的女儿送人?她怎么不把她的女儿送人?我的女儿怎么惹住她了?告诉她!我为此事恨她,我不希望再看见她进我们家门!”
老万显然没料到万芹的反应如此强烈,已不敢说此主意是自己出的,只接下去解释:“你姑也是一番好意,怕别人看见了乐乐会影响你的声誉。”不想万芹听罢又恼上心头,高了声叫:“谁叫她去闲操心?乐乐怎么影响了我的声誉?乐乐使我自豪,我为能生下乐乐这样漂亮健康的女儿感到骄傲!现在我正式声明,谁要敢抱走我的女儿,我就同他拼命!”
老万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是知道万芹的脾气的,她会说到做到。老万不敢拖延,急忙去到老姐姐家里通知事情有变……
自此,老万死了把乐乐送人的心。
罢了,听天由命吧。既然你当妈的都不怕丢人现眼,我这张老脸就也扔了吧,扔了吧。怨不得别人,谁让你养了个不知羞臊的女儿?这年头的年轻人究竟是咋啦,办事全不看别人的脸色,全不听别人的说法,只由着自己的心思,唉!……
老万感觉到此后他对乐乐的恨意越加深了,他尤其听不得她的笑声。每当他听到乐乐在万芹或老伴怀里咯咯咯的欢笑时,他都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恼恨。你倒笑得自在,可你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少耻辱?!你这个丫头!
老万从未抱过乐乐。乐乐似乎也感受到了姥爷的敌意,从未主动地向姥爷身边靠近。
老万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乐乐恨意的深度是在一个半夜。那天的半夜时分乐乐突然发起了高烧,家里备下的几种退烧药都用上还未能使她的体温有丝毫降低。万芹吓得哭起来了。老伴慌得催老万赶紧起床抱乐乐去医院。老万慢条斯理地起身穿着衣裳,一丝隐约的欢喜就是在那一刻闪过心头的。在那丝欢喜隐走之后,老万才猛然意识到,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希望这孩子死的。意识到这个之后他打了一个寒噤。
但乐乐那次却化险为夷了。当太阳再一次爬上头顶之后,缠绕着乐乐身子的高温开始一点一点撤走,乐乐在白色的病床上又逐渐睁开了她那双极像万芹的眼睛。万芹和老伴都欢喜得满脸是泪,不住地亲吻着乐乐那苍白的脸蛋。老万就是在这时刻沮丧地走出病房的。是的,沮丧!老万事后还能记得他当时心里充满了沮丧和失望。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把她收走?收走了她也就等于收走了万家的耻辱!……
老万今天还能记起,促使他向事情的终点接近的是那个药瓶,那个白色的装了一点敌敌畏的瓶子。那点农药是他借来喷洒院中那棵槐树上的虫子的。院中那棵年岁很高的槐树树冠在那个夏天突然生满了虫子,绿色的树叶被虫子们吃得七零八落。他在喷洒完槐树之后把剩有一点药液的瓶子拧紧瓶盖顺手放到了窗户的外台上。他差不多已经把它完全忘记了。
很可能是一只在窗台上寻觅什么的老鼠把药瓶从窗台上撞落在地的,药瓶并没有碎。药瓶似乎决心要在万家的故事里充当一件道具,它在地上滚了两下就缩到了墙角,静静地等待那个上午。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万芹去电台里加班,老伴照护着乐乐在屋里玩。老万则坐在院中默想着自己再有两天就要去领退休金的事。大约是半上午的时候,老万看见老伴一手拉着已会走路的乐乐一手提着菜篮向院门外走。——干啥去?——买菜。——买菜还用拉了她去?你是不是觉得看见她的人还少了?老万的声音里满是怒气。
老伴迟疑了一刹,老伴说:“你要不让乐乐随我上街你就得照护她。”
“你把她放到院里,她不会自己玩?”
老伴想想也是,就进屋拿了几样万芹给乐乐买的玩具出来,交代着让她在院里玩,外婆买了菜就回来。乐乐是个很容易被玩具迷住的孩子,她没有再坚持要随外婆出门,而是在离姥爷不远的地方玩开了玩具。
乐乐什么时候玩厌了那几个娃娃玩具转而在院中漫无目的地转悠,老万并不知道,自从老伴出门以后他就再没有去看乐乐一眼。内心的厌恶和恨意使他极不愿把目光投到乐乐身上。后来促使他扭脸去看乐乐的是满院子反常的寂静。在这之前乐乐一边自己玩乐一边在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但这时院中突然没有了一点声音,就是这种静寂让老万终于扭头去看了乐乐一眼。但这一眼让老万惊得倏然站起:原来乐乐这时正站在院墙的一角,双手拿着那个滚落在地的敌敌畏药瓶,两眼聚精会神地审视着,乌亮的眸子里满是新奇。
老天!老万的第一个反应是想高喊:快放下!但那声高喊在就要奔出喉咙时突然被一团黑色的东西堵住了。随即就见他原本张开的双唇又慢慢合上。一个愿望像青蛙一样从他意识的深处一点一点浮起。当他的内视力瞥见那个愿望的怪异的头顶时,他清楚地觉到了身子猛然一悸。
老万没喊,更没有移步上前去夺下乐乐手中的毒药瓶,他只是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乐乐,那是一个很好的瓶子,瓶子里装着好喝的东西,你把那瓶盖拧开就行,瓶盖拧开你就可以喝了……对,就那样拧,再使点劲,使点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老伴的脚步声。一听到老伴的脚步声老万就赶忙从乐乐身上扭开了眼睛并迅速地坐了下去。一切和老万预料的一样,老伴一迈过门槛就看见了乐乐手中抱着的药瓶,就惊叫了一声:“乐乐,你在干啥?!”一边扔下手中的菜篮一边奔过去从乐乐手中夺下了药瓶,一边拉乐乐去水管上洗手一边朝老万扔过了一堆埋怨:“你怎么坐在院里像死人一样?怎么能让乐乐抱着那个毒药瓶?万一她弄开瓶盖像喝牛奶那样喝一口那可咋办?天爷爷呀,真险哪!我说你就一直没有看见?你——”
“你还有完没完?”老万扭脸恶狠狠地截住了老伴的抱怨,“她不是还没喝嘛?!她能有力气拧开那个瓶盖?她拧了半天都没有拧开。”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漏了嘴。果然,老伴震惊地朝他扭过了脸:“这么说你是看见乐乐拿药瓶了?”
“没有!我要看见了我会不去把它夺下来?!”他恼怒地瞪住老伴,他企望用这种怒吼来压倒老伴也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恐慌。但老伴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她在去远处的垃圾堆里扔掉那个药瓶之后,进门时含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万芹从电台回来,老伴也没再说乐乐拿毒药瓶的事,但在那天的午饭桌上,老伴有些变化。她没像往常那样,一边和万芹说话一边喂着乐乐,而是默默地低头吃饭,偶尔抬头时,会把一种冷峻的、审视的目光掷到老万的身上。
老万觉得身上有些凉。
你看啥?别说我没做什么,就是真做了又能怎么着?在过去,扔掉女孩子的事多了!我当初还有过一个姑姑,就因为我爷爷嫌女孩子太多,不是很利索地把她塞进尿桶里溺死了?
时至今日老万已在心底里承认,就是乐乐抱起审视的敌敌畏药瓶让他生出了后来的那个主意。那主意诞生于一个大雨滂沱的黎明。在大群的雨点一次又一次撞击屋瓦的响声中,那个被老伴扔掉的白色药瓶像船一样再一次驶进他的心里。当他用内视力去细看那个药瓶时,他发现那药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乐乐是可以消失的!
他看到那行字后身子打了个哆嗦。也已被雨声惊醒的老伴以为是夜雨带来的寒气让他感到了冷,忙拉了拉被子把他盖好。他没敢再动身体,他担心老伴开口问他什么,他害怕一旦老伴开了口那行写在药瓶上的字迹就会被吓跑掉。
当他一遍又一遍重读那行字时他想起了院中那个空了的红薯窖。那是早些年冬天用来收藏买来的红薯的地窖,口不大,却有一丈多深。如今因为细粮充足不再吃红薯,那窖也就闲在了那里。乐乐要是一旦滑落进那个窖里她当然就会消失。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打了个哆嗦。
“咋,还冷?”老伴开了口问。
“唔。”他含混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假装沉沉睡去。其实那刻在他眼前晃动的已是那个黑洞洞的地窖口。
爷爷你不是说过,一旦家族蒙受了耻辱,就要赶紧想法摆脱,越快越好?!爷爷,我已经下了摆脱的决心,我不晓得你是不是赞成,可我是为了我们万家的声誉……
那个斜阳洇血的后晌已经过去,但那个后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用雕刀刻在了老万的记忆里。
一切都是按老万预先的谋划进行的。
一吃过午饭,老万就说,他后晌哪里也不去,要在家歇息。
之后,他催老伴去万芹的姑姑家拿一件外甥女为他织的毛衣。
万芹当然要去上班。老万答应女儿由他来照看乐乐。万芹在亲了两次乐乐粉嫩的双颊之后推动了她那辆红色的坤车,她一边与女儿挥手再见一边叮嘱:“乐乐,听姥爷的话,别给姥爷添乱。”她颊含欢笑地推车出门,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个后晌将要发生什么。
家里于是只剩下了老万和乐乐。
姥爷。乐乐朝老万怯怯地喊了一声。她仍然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姥爷怀着一丝莫名的害怕。
“玩去吧。”他朝乐乐挥了挥手。待乐乐转过身子,他拿过乐乐平日最爱玩的一个绒布娃娃出门到了院中。
他开始向那个地窖走去。他走得很慢,他觉出两条腿都在发抖。地窖离正屋门口不过十几步远,可他却用了差不多五分钟才走完。
他在地窖口站了一刹,做了几次深呼吸,似乎在积攒力气。之后他才弯下腰去,揭开了盖在窖口的那块木板。木板不是很重,有十来斤重吧,但他竟累得有些发喘。
窖口终于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大约是今年雨水太旺的缘故,窖里有水。这和他判断和希望的一样。他估摸了一下水的深度,有半尺左右,这就够了。一个小小的人儿由洞口落下去,肯定会是脸着地的。
他照计划抓过几把柴草把窖口虚虚地盖住,而后把乐乐的那个绒布娃娃放在了柴草上边,这才又转身向屋里走。
乐乐正专心地用积木搭盖一间彩色的房屋,她一点也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悄无声息地爬近。姥爷进屋时她抬起明亮的双眼:“姥爷,我盖的房屋好吗?”
“好。”老万应了一声,目光没敢和乐乐的目光相碰。他觉得心跳有些加快,一种类似恐惧的东西在心底积聚,原先的那种决心开始像水一样地向远处流去。好好的一个外孙女,你竟能忍心?……
“乐乐,你的绒布娃娃呢?”他急急地开口问。他担心再耽搁下去他会没了实施计划的勇气。
“我的娃娃在——”乐乐原地转了一圈,她仿佛记得绒布娃娃就放在身边的,但现在不见了。她抬起困惑的眼睛看着姥爷:“我的娃娃不见了。”
“我看见院中有一个布娃娃,不知是不是你的。”老万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身上突然开始出汗,汗是冷的。
乐乐听罢转身就向门外走,她走得太快,步子显出了蹒跚。老万随即上前把身子靠在了屋门框上,双眼紧张地望着乐乐的背影。
“姥爷,那是我的娃娃!”乐乐很快发现了放在窖口上的那个绒布娃娃,扭头向姥爷快活地报告。她笑得多么好看。
老万的嘴张了张,却并没有把预定要说的那句话——是你的你去把它拿回来——送出双唇。他觉出冰冷的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衬衫。
快了,快了。随着乐乐向窖口的一步一步接近,老万的心脏也开始一点一点地由胸膛向嗓子眼里提升。与此同时,一些用红笔写成的大字:谋杀……外孙女……乐乐……一个好好的孩子……开始像蚂蚱一样地在他眼前乱蹦。一具小小的棺材渐渐由远处向他身边移来,眼看就要撞上他的胸脯。他的身子猛然一悸,不由自主地张口喊了一句:“乐乐——”
已经走到窖口的乐乐闻唤停步扭过身来,用纯净的双眸望定他说:“这娃娃是俺的!”
不能前功尽弃!这丫头存在一天,耻辱就在万家的门前悬挂一天。下狠心吧!老万长长地嘘一口气,用力把牙咬了起来。
乐乐见姥爷并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于是重又转过了身去,向窖口抬起了胖胖的右腿,同时右手向前伸去——
老万急忙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看见乐乐落进窖去的姿势,他不敢看。他只做好了去倾听那声扑通坠洞的响动,但他没想到他会听到惨厉至极全被惊骇浸透的喊声:“姥爷——”那喊声在由大变小的过程中也把他的魂灵急速地由他的身体深处拽了出来。他没料到那声音是如此可怕地揪扯人心,更没料到那声音会像一根绳子一下子把他的双腿拉到了窖口。他看见了在水中挣扎的乐乐,看见了那双蓄满惊恐的眼睛,这一瞬间,耻辱感和愤恨感已经踪影全无,他能感觉到的只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心疼。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以老年人所没有的敏捷向窖内跳去。他扑进那不深的水里,不顾一切地抱起了乐乐。他看到了泥、水和血,他呜咽着喊:“乐乐——我的乐乐——”
最先听到这异常响动的是邻居的一个小伙,当那小伙奔进万家院中时,老万正一手抱着乐乐一手扒着窖口吃力地往外爬。小伙子将祖孙俩弄出窖口时太阳即将坠落,那小伙在满院的血红残照里跑出院门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老伴和万芹赶到医院时乐乐已经苏醒,但医生的结论是那样令人心惊:双臂开放性骨折,脊椎严重受伤,孩子将会下身瘫痪。
万芹是哭喊着扑向乐乐的病床的。
满身泥水的老万就坐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静静地听着女儿万芹那低抑的哭声,听着老伴的抽啜。有两只苍蝇在他脸上放肆地爬动,但他并没有抬手去赶开它们,他身上的所有力气似乎都已耗尽。他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心境:无风、无浪、无声、无色,只是一片空。
列祖列宗,我做了我能做的,更多的事情我已做不下去,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赞同……
万芹的怒火是第二天上午朝他发的。老万对当时的一切都还记得很清。他坐在堂屋那把他常坐的红漆木椅里,万芹神色冷冷地站在他的面前:“爸爸,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你答应我照护乐乐的,可你竟把她照护成这样!你应该阻止她跑到院里,更应该阻止她跑到那个窖口玩耍!这说明你对她根本就不关心!我平日就看出你不爱她,你毫不在意她,但我没想到你对她的安全也毫不在意。爸爸,我知道我应该爱你,但现在我心里对你充满恨意!”
“我是……尽了力的……”老万嗫嚅着,自己也觉出辩解的声音无力。
“我知道你在她出事之后是尽力救了的,但你更应该尽力的是关心她的安全,根本不应该让她向那个危险的窖口走!”
“我当时正在看报纸上的一则广告……”
“是那个广告重要还是你外孙女的安全重要?!你不用说了,这件事让我彻底相信,乐乐从你这里获得不了一个姥爷应该给的爱。我现在告诉你,爸爸,为了不使乐乐再看到那个窖口感到害怕,也为了不让我看见这个院子就感到伤心,还为了表示我永不原谅你,待乐乐出院后我们娘俩就搬出去住!而且永远也不再回来!每月给你和妈妈的赡养费,我会让人送回来。”
“可这里就剩下我和你妈——”
“是你的大意造成了我女儿的残废,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发抖。爸爸,这就是我要给你说的!……”
就在万芹发完那通怒火去医院照护乐乐之后,老万蹒跚着向厨房走去。那时太阳已近当顶,他想他该吃点东西了,从出事到那一刻他还一口饭菜没吃,他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头晕得厉害。往日的这个时候,老伴早已使厨房里溢满了饭菜的香味,但此时他进门一看,还都是空锅冷灶,老伴正双手抱头蹲坐在灶口前。
“咋不做饭?”老万记得他当时的声音里含满了小心。
“我记得很清,那菜窖口是盖着一块木板的!”老伴突然抬头这样说,目光如火一样地罩住了他。
“啥?”老万被老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假装着没听清拖长了声音反问。
“一个像乐乐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力气拖开窖口的那块木板的!”老伴依旧看定了他说。
“你这是啥意思?”老万发火了,他想他只有用发火来把老伴吓住了,“难道还有人特意去揭开木板要害她不成?!”他气势汹汹地瞪住老伴,但片刻后他便把目光移开了,他觉得心里虚得厉害。
“你看住我的眼睛!”老伴忽然这样冷冷地命令。是的,是命令!这一辈子她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口气同他说话,从来没有。
老万惊怔了一刹,他当然没依命令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猛然抱头蹲下去说:“你们母女两个是不是想叫我死?不想让我活了你们就直说!干吗那个吼罢这个又来逼我,我不就是没小心让乐乐掉进了窖里?……”
老伴此后没再说一句话。老万只感觉到她的目光像针一样在刺自己的身体。老万后来听见老伴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厨房门口走。老伴那天中午没做午饭。
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没有!饿吧,饿死了倒也好!
万芹是在乐乐出院的当天收拾东西离开家的。她是真做了永不回来的准备,把属于她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她雇了一辆客货两用车来装东西,车停在门口后,老万看见面色苍白左颊有一个疤痕的乐乐坐在一个小小的轮椅里被放在车上。他一步一步地向车厢跟前走。“姥爷。”乐乐细弱地喊了他一声,那喊声震开了绑缚在他心中的大团温情和心疼,使得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地哭了。他很想伸手去抚摸一下乐乐的脸颊,但汽车就在这时发动了引擎。他在哽咽中看着汽车驶远,看着汽车拐过街角完全消失了踪影……
宽恕我吧,我的芹儿,我的乐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没有办法……
就在万芹和乐乐搬走的那个傍晚,昏昏沉沉坐在椅子里的老万忽然发现老伴在衣柜里翻腾着寻找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她是在寻找芹儿忘了带走的物什,后来才注意到她是在收拾一个包袱,她把她的衣物都从柜里拿出塞进了一个很大的包袱。“你——这是干啥?”老万非常诧异。
“我也想走了。”
“走?”老万惊得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去哪里?”
“我已经同儿子说好了,我想去他那里住。他已经给我收拾好了房子。”
“那我——咋办?”老万真正地慌了。
“你愿咋办就咋办吧,反正我不想再同你住一起了,你做的有些事让我害怕,真的害怕。我想请你原谅我这样做,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心里也不好受……”
老万是在渐浓的暮色里看着老伴挎了包袱出门的,他看见她在街口叫住了一辆三轮车。他忽然认出,那蹬三轮车的是他的儿子。是他,那个逆子!
走吧,你这个女人!你说你跟我在一起感到害怕?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跟我生活了大半辈子,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竟敢说你对我感到害怕?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走吧,你们都走吧。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就这样走空了,走完了,散了!空了就空了,我就一个人过,大不了是个早点死吧,早死早心净……
夜在往深处沉去。天上的星星越发地密了。露水在逐渐加重,冰凉的露珠由槐树叶上滑下,打在老万的脖子里,他这才中断纷乱的回想和追忆。该睡了。他一手抱着水已变凉了的茶壶,一手撑着椅子,缓缓地站起,伛偻着脊背,一步一步地向空空荡荡的房屋走去……
平安世界
引一
公元一三六年初冬时节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坐落在京都洛阳西城的尚书府邸还一片沉寂,预备辞官回南阳石桥故里安度晚年的张衡刚刚起身拥被而坐,忽听前厅里在地动仪旁坐守的家仆小五高喊了一声:“掉了!”
这声突兀而起的高喊把张府清晨时的宁静一下子击碎,杂沓的脚步声随之从四处响起,拥被而坐的张衡那当儿也以一个老年人少有的敏捷,抓起一件棉袍往身上一披便向前厅蹒跚着奔去。
果然掉了——地动仪上面朝西北的那只龙口里衔着的珠子掉落在地。这么说又发生了一次地动。张衡在地动仪前默视一刹之后回头对儿子叫道:“立刻呈报皇上,就说在陇东地区发生了一次强烈地动,估计会有大批房屋倒塌和人员伤亡,请皇上即令驻防咸阳的官军西去救援……”
十三天后,驿站飞马将地动灾情报到了京城:七千多间民房倒塌,两万余居民伤亡。
灾情报表传到白发苍苍的张衡手上时,老人先是长叹一声,而后对儿子喃喃说道:“吾所造之地动仪,只能知情于灾后,不能预报于灾前,实乃益处有限耳。吾虽有再制新仪之心,然脑力已不允矣。汝等日后当继吾志,苦读细研,穷究地动之理,以求报险于灾前,为民祈来平安……”
引二
公元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凌晨2时31分,我国中原地区突然发生7.8级强烈地震。数十万间城镇和乡村的房屋顷刻间坍塌起火,无数正在梦中的人们被埋入楼板和断砖烂瓦之下。华东、华北、西南、西北和华南各省的救援人员闻讯星夜奔赴灾区进行抢救。
十月三日上午10时20分,也就是地震发生后第九天,救援人员在震区一座楼房下救出一名10岁的男孩。男孩被救出时处于半昏迷状态,但在抬他进入抢救中心救治时,他右手里一直抓着一件东西死死不放,医护人员后来看清他攥着的是一个微型录音机,录音机里录着一段夹着急促喘息和痛楚呻吟的声音:“……孩子……拿好……这是一个录音机……爸爸随时可能昏迷过去……有些话要叮嘱你……爸爸死后……你要不断回放爸爸的话……那样就像爸爸仍然在你身边……就这样回放……你不要害怕……爸爸会一直陪着你……爸爸没能预报出这次地震……爸爸身为地震预报人员愧对中原人民……你要能活着出去……长大后一定要从事地震预报研究……要想法制住地震这个恶魔……”
第一章
广闻社六月一日消息:总后勤部军需研究所战时食品研究组研制的高能食品粒经动物食用试验后,证明功效显著。不久,就要正式在人身上进行试验。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种食品粒每颗仅重0.1毫克,如果试验成功,一个人吃下去一粒所产生的能量,可使其在八至九天内不用进食任何东西,而且能保证人的胃肠不因久不进食而导致任何改变。有关人士认为,如果此项研究最终获得成功,将是二〇四五年科学界值得为之庆贺的一件大事……
二〇四五年那个初夏的黄昏仿佛知道这是张世和最快活的日子,把大盆赤色的颜料泼上了西部天空,致使那颜料淋漓而下洒满了京城的复兴大道,使得世和驾驶的那辆富康牌家用轿车像在红色的河流上航行。
总后勤部军需研究所战时食品研究组的研究员张世和,今天有理由让笑容涌满脸孔——他主持研究的高能食品粒动物食用试验已获预想效力,明天就要正式在人身上试验。这表明进行了几年的研究很快就要结出硕果,作为这个课题的组长他当然应该高兴。他按了一下喇叭,避开了路边的行人把车速加快。他很想立刻见到妻子、女儿,好和她们共度这个美好的傍晚。
车到楼前时,女儿小艺没像往日那样笑迎出门,机器人女佣阿茜也没出来替他把车倒进车库,这多少让他有些诧异,往日,女儿的笑脸出迎和阿茜的相帮泊车都是例行举动。
他进屋后才看清,原来小艺和阿茜正在妻子金娜的指挥下收拾衣物用品,几个打开盖的皮箱摆满了客厅,满屋里都是有人要出发的气氛——“这是要干什么?”世和诧异地问。
“我明天凌晨五点要飞香港。”双颊绯红、额上沁满汗珠的金娜扭头回答,“对不起,晚饭还没来得及准备,请你稍——”
“去香港干啥?那儿有可能发生地震?”因为金娜在国家地震局负责地震预报的部门工作,世和立刻把她的出发和地震联系了起来。
“什么地震?”金娜的一双美目瞪了一眼丈夫,“告诉你,我今天后晌已经辞了地震局的工作,我明天是应金丰商行之聘去香港上班,我以后每周周五飞回来,周一凌晨再飞回去——”
“你发什么神经?”原本挤满世和面孔的笑容如受惊的蝴蝶一样翩然飞走,“你在地震局干得好好的,怎么忽然间要去香港经商?”
“我早就不想在地震局那个清水衙门干了,每个月就那么点干工资,害得我连高级化妆品都不敢用。你知道金丰商行答应给我多少年薪?”
“又是钱!”世和的眼中露出了烦躁,“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学的专业?想想地震给人类造——”
“没有钱能行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同学曲婉已经买了私家飞机?人家上周去济南游玩就是坐的自己的飞机!还有柳芽,已经买了占地二十亩的别墅,光私家车就有三辆,一辆宝马、一辆凯迪拉克和一辆奔驰!还有肖晓晓,在巴黎、东京和北京都买了房子,仅北京家里的机器佣人就有四个,一个负责做饭清扫卫生;一个专管衣物晾晒洗熨;另一个专职保卫,不停地在院里巡逻;还有一个专门负责为晓晓按摩,一天按摩三次。可我们有什么?一套五室二厅的又窄又小的房子;汽车是一辆国产的富康;机器佣人就一个还是你自己组装的,动不动就出毛病;家用电影放映设备还是半自动的;空气净化系统还是上个世纪末造的那一种。你说这个样子还怎能让人活下去?我不出去挣笔大钱能行吗?”
“要我说我们的生活条件已经不错了,比起我们爷爷那一辈不知好到了哪里。我昨天还看了一则史料,说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有的人一家四口才住两室一厅的房子,而且上班全骑自行车,家里摆一台彩电、一组音响就觉得了不起——”
“你这人看事情想问题怎么总是与过去比?你怎么就不比比上海如今每周都有近五十人飞去太空保健站保养身体?就不想想由于二十世纪末实行独生子女制度,如今全国人口骤减,每个人都应该享受更多的东西?你——”
“好了,我不跟你争论,我希望你不去香港,希望你仍然留在地震局搞自己的专业。你知道地震随时都在威胁着人类,你所从事的地震预报工作直接与人们——”
“罢了,我也不跟你啰嗦,我只明确告诉你,不要干涉我选择职业的权利!否则,我只有和你分开!”
“你想用这个威胁我?”世和的脸涨红了,眼中现出了怒色。妻子当着女儿的面说要离开他令他觉得气恼且尴尬。“你以为你离开我我就不能活了?我也明确告诉你,你要想分开过我随时奉陪,单身汉的生活对我仍然充满诱惑力!”
“你——”金娜的两道秀眉也因为恼怒竖了起来。
“我讨厌你们这样!”双手抱着衣物一直默默站在那儿的十二岁的小艺,这当儿忽然冷冷开腔,“两个人总是互不相让,总想分出个你高我低,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就不能让咱家里充满一种温馨的气氛?”
世和和金娜听到女儿的责怪,都住了声不再开口。
“阿茜,先去做饭!”小艺对机器人女佣果断地挥手。阿茜闻声笑笑,放下手中的衣物便向厨房走去……
晚饭世和吃得没滋没味,尽管懂事的女儿小艺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但他的好心绪已经无法呼唤出来。聪明的小艺看到爸爸不快活,便在饭后把爸爸拉进自己的房间说:“爸爸,你为啥一定要坚持让妈妈从事地震预报工作?她为什么就不能依自己的心意去选择职业?”
“孩子,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你说,你说出来我也许能懂!”小艺睁着乌亮的双眸要求。
“好吧,既然你一定想知道,爸爸就告诉你原因!”世和边说边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拿着一个精致的塑料盒又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
世和没有回答,只是打开盒子,伸手去盒子里按了一下,立刻,一阵夹着急促喘息和痛楚呻吟的声音便在四壁间响起:“……孩子……拿好……这是一个录音机……爸爸随时可能昏迷过去……有些话要叮嘱你……爸爸死后……你要不断回放爸爸的话……那样就像爸爸仍然在你身边……就这样回放……你不要害怕……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小艺吃惊地看着那个放在盒子里的微型录音机。
“……爸爸没能预报出这次地震……爸爸身为地震预报人员愧对中原人民……你要能活着出去……长大后一定要从事地震预报研究……要想法制住地震这个恶魔……”
“听懂了吗,小艺?”
“这是一个在地震中受伤的老人对他身边孩子的叮嘱。”
“可你知道这个老人是谁吗?”
“谁?”
“你的爷爷!”
“哦!”小艺惊得倒退了一步。
“他叮嘱的那个孩子就是我,你的爸爸!”
小艺先是直直盯住爸爸的脸看,随后猛地扑上前抱住爸爸的脖子。小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自己的小脸急切地摩擦着爸爸的脸颊,她似乎要用这个动作倾诉出她心里的全部惊愕和对爸爸的安慰。
“……爸爸本应该遵从你爷爷的遗嘱,投身到地震预报研究中,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战争逼到了我们的国门前。你大概知道,世界上给人类生命造成惨重损失的灾难,一个是地震,另一个就是战争。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战争给人类生命造成的威胁更大。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所爆发的一场世界大战,就使五千万人丧失了生命。因此,我当时只得投身到遏制战争的事业中。由于我和无数人的共同努力,那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战争最后被遏制住了。但这时,我因为改变研究方向太久,已无力从事地震预报研究了。我只好把完成你爷爷遗嘱的希望,寄托在你妈妈身上,可没想到她竟然要主动放弃她的专业……还有一件事,爸爸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的祖籍在河南南阳,爸爸是张衡的六十九代孙子。”
“张衡?”
“就是那个研制出地动仪、浑天仪的汉代科学家。”
“哦?”
“早在两千来年前,我们张家的先祖张衡就研制出了观测地震的地动仪,企望减少地震造成的灾难,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他没能实现准确预报地震的愿望。我们作为他的后世子孙,难道不该去努力实现他的遗愿吗?”
“爸爸,我有点理解你饭前为什么发火了。你不要着急,让我试着去说服妈妈。你今晚在我的房间睡,我去和妈妈睡在一起。”小艺用手把爸爸下垂到眼上的头发仔细地抿好,这才起身轻步向爸妈的卧室走去。
世和那晚听见小艺和金娜的声音在卧室里持续了很久,但他知道妻子既是已经做了决定,靠小艺的几句话是不可能说服她再改变决心的。果然,凌晨时分,他听到了阿茜提皮箱送金娜出门的声音。他没有动,只是在出租轿车滑到院门口的沙沙声中叹了一口气。
天亮起床时,阿茜送给世和一封金娜留的短信:
世和、小艺:
我要挣钱为你们买一栋带游泳池和网球场的别墅。眼下,只好让阿茜照料你们了……
这个早上除了金娜的离家之外,其他一切都如往常。阿茜在厨房里忙碌;小艺在琴房里弹她每天早晨都要练的那首《少女的祈祷》;太阳照旧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东方的天边;晨风依然懒懒散散、拖拖拉拉地走过院前的空地;初起的市声仍是推推拥拥、熙熙攘攘地跑进院中。世和尽量不让心中的不快浮在脸上,坚持在院里的健身器械上进行着例行的晨练。
吃早饭的时候,小艺显然想对他说妈妈为什么坚持南下的事,但他摇了摇头没让女儿说下去。父女俩把这个平淡而不平常的早晨送走之后,世和开始启动他那辆富康牌轿车,按老程序先送女儿去学校,而后再回自己的研究所。
一架喷洒空气清新剂的微型无声直升机正从复兴大道的上空掠过。开着车窗的世和闻到了一股在森林里才能闻到的那种自然界的清新之味。他看了看远处的天,天空澄澈而蔚蓝,尽管有风,却并没有灰尘和沙粒在空中浮游。自从华北巨大的绿色计划和南水北调工程完成之后,北京已像一个刚刚沐浴过的少女,显得靓丽而洁净。二十世纪一有风起女人们就要把纱巾包在头上的情景已在街道绝迹。望着这个初夏早晨的街景,世和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由金娜辞职南下而引起的不快,慢慢沉入他的心底。
送完女儿在驶往研究所的路上,世和的车速高了起来。他想起了今天的试验,这是他的研究生涯中一个重要的日子。二十名士兵将要吃下他和他的助手们花了几年时间才研制出的高能食品粒,而后进行观察、记录。这种高能食品虽然此前已在动物身上进行过试验,但人吃了后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他心中还完全无底。车驶进研究所大门时他看见有两列士兵向院中走去,他估计这就是那些受试的战士,忙把车停好向他们走去。
当他向那批士兵快步走去的时候,南部天空有一团黑色的云彩正在飞快地膨胀并随风北移。假若世和那一刻抬头看看南部天空的话,也许会对它提高一点警惕,因为那云团的确有些奇异:四周漆黑而中间有一点闪亮的东西,正像一个活物一样翻着跟头向北边的天空奔移。可惜世和没有抬头看天,头顶上的天空依旧一片蔚蓝,阳光仍是那样绚丽,他没有必要去关心天气。他此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士兵身上。他在列队的士兵们面前站定,满意地看到他们果然是按照他的要求挑选出来的:五名偏胖偏高的士兵,五名偏胖偏矮的士兵,五名偏瘦偏高的士兵,五名偏瘦偏矮的士兵。他要对比着进行观察并记录下数据,以便制定出日后配发部队时的详细要求。
“——各位请注意,你们今天的任务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待一会儿吃下两粒食品,每粒食品的体积只有一颗绿豆那么大。吃下之后,你们在十五天之内将不需要吃喝任何东西而仍能照常训练。在你们吃下这两粒食品后,我们将交给你们每人一叠表格,每过两个小时,请各人把自己身体的感觉填到表格上一次;同时,医护人员每半天将为你们检查一次身体。你们服用的是一种通过高科技手段获得的高能量食品,如果此项试验最后成功并能在战时配发部队,将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后勤供应办法……”
张世和交代完毕便脚步轻松地向实验大楼走去。在他走进大楼的那一刻,南部天空上的那团黑云差不多已经滚近头顶上的天空。阳光正在成片成片地被淹没,有一股凉得异常的风开始接近研究所的门口。在门口站岗的哨兵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外加一个响亮的喷嚏。
实验大楼里如往常一样灯光雪亮,中央空调正把宜人的凉风送往大楼的每个角落。世和走出电梯间在七层自己小组的试验大厅门口站下的时候,发现八名助手都已经展开工作,各种分析、提取、照射设施已开始运转,一种轻微的嗡嗡声在大厅里弥漫。他满意地让一个笑纹在嘴角一闪,便走向了自己的工作台。
那四十粒高能量食品vo1正静静地躺在玻璃钢制成的保险箱里。世和按动密码锁小心地把盛在一个金属盒里的v01端了出来。他端的时候小心翼翼如同端着金子一样。只有他和小组里的成员才知道,制出这四十粒食品经历过多少道难关花费过多少金钱。如果把花费的所有研制经费都算上,每一粒食品其实都比一个金豆子还要昂贵。当然,这代价里也包含着许多弯路和多次失败的耗费。
世和把这些高能食品粒放在工作台上,刚要转身去叫助手小靳随他下楼时,猛觉得周身一麻,有一种轻微触电的感觉。难道是什么地方漏了电?他在惊异中刚想开口让一位助手检查一下电路,双唇还没来得及启开,一声他平生从未听到过的类似爆炸样的巨响扑进了他的耳朵。几乎在这同时,一道极亮极亮的红色闪光照进了大厅,跟着,整个大楼摇晃了一下,实验大厅里的设备和仪器乒乒乓乓地挤撞碎裂了。世和自己也被这突然的摇晃弄倒在地并飞快地在地板上向大厅一角滑去。他感觉到左肩膀被墙壁重重地撞了一下,同时听到一个助手在另外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呻吟。电灯也在骤然间灭了。世和在短暂地惊怔过后判断道:一定是发生了地震。但从破碎的玻璃窗外传进来的正常的声音,又使世和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在确定大楼已停止晃动之后急忙起身凭窗去看外边,附近一条街道上的行人仍如平时那样走得不慌不忙。这么说不是地震?
——在大楼里的所有研究人员请注意,楼房刚刚遭受了雷击——院子里平日播放上下班号声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研究所宋所长的声音。
——请大家不要惊慌,楼体并未受到严重破坏,各研究室、组在对伤员包扎后可沿楼梯撤出大楼;存有易燃、易爆物品的研究室、组,要对这些物品做好检查……
原来是雷击!大楼上不是有避雷装置吗?世和来不及多想,急忙去寻找被刚才的震动摔倒在实验大厅各个角落里的助手们。还好,除了两人被碰伤手臂上的肌肉之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世和在检查了人员之后才去看大厅里的实验设备。眼前的景象令他心碎:所有的仪器设备都移了位,不是破碎就是变形扭曲。真是一场天灾啊!他在痛惜中猛然间想起了那四十粒高能食品,急忙踩着破碎的玻璃碴向自己那个已经变样的工作台奔去。天哪!哪还有什么高能食品?原本悬吊在两米外的六个盛满化学溶液的玻璃大瓶都碎在了他的工作台上,六种颜色的溶液正在顺台流淌。他知道那些高能食品粒遇水即开始分解,更何况遇到的是这些化学溶液?他心如手揪样地在原地跺脚:老天爷,我们三年的心血啊!他急忙俯身在台上台下寻找,企望能找到那些逃开溶液分解的食品粒。几个助手此时也都跑过来帮助寻找,谢天谢地,最后在地板上总算找到了两粒,但这两粒也沾上了些溶液,已开始变软,可能要不了几分钟就也会溶化掉。怎么办?把这两粒食品拿去让一个受试的士兵吃下?可这食品已经受了化学溶液的污染,万一出了意外的事咋办?也罢,就让我自己来吧!失去这个试验机会太可惜,我自己吃下多少总可以获得一些实验数据。想到这儿,他扬手把两粒食品放进了口中,而后去一个盛矿泉水的纸箱里找了一瓶矿泉水,喝下一口把食品粒冲进了胃里……
世和当晚下班回家拿起当天的《北京晚报》,才知道那场意外地毁坏了他的实验计划的雷击到来的全过程:……天边那团奇怪的黑云抵达城市上空之后,先是从天上落下不多的雨滴;随即只见黑云中间的亮点迅速扩大,闪出探照灯一样的光束;之后便响起一声霹雳,击中了一座研究所的实验大楼和附近的一座民居塔楼。尽管这两座楼上都装有避雷针,但仍然没有避开这次突然袭击。两座楼内都有人员受伤,窗户玻璃多被击碎,室内用物均发生移位碰撞,但未造成火灾。两座大楼都未遭根本性破坏。霹雳过后约十分钟,那团黑云便在向北方的移动中四下散开,未造成新的降雨和破坏……
“吃饭了,爸爸!”小艺的喊声把他的目光从报纸上扯开。“阿茜做的红烧鲤鱼!”小艺边拉着爸爸的手向餐厅走边报告着晚餐的食谱,“吃吧,别再为你的高能食品伤心啦,没有了不会再造?造的方法不是已经有了?”小艺边说边把米饭碗推到爸爸的面前。
“我真不想吃,我一点也不觉着饿。我——”世和突然想起自己不饿的原因是吃了高能食品粒,忙抬腕看看手表,又快到记录感觉的时候了。他赶紧起身拿起了“感觉登记表”。
“你这高能食品粒还真有这么大的神力?”小艺明显有些不相信。
“按研制时设定的标准,我吃两粒可以在十五至十八天内不用吃喝任何其他东西,而且能保证身体的各个器官正常工作,体力不受影响。可如今食品粒已被污染,我不知它的能量被破坏了多少。”
“爸爸,晚上也给我两粒吃吧,那样我就可以节约下吃饭时间用来学习了。”
“以后会的,但眼下它们还太昂贵。”世和笑了,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便向书房走去。他想用家用自动查体机量出此刻自己的血压、脉搏、体重、视力变化、红血球与白血球的数量,并做一下心电图和脑血流图。
做完自我检查世和很有些高兴。各项数据和指标都与平时的没有什么两样。他记录下有关数据,叮嘱阿茜照应小艺睡下之后,便按平时养成的习惯,于十一点上床歇息,并很快进入了安恬的睡眠。
他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疼由睡眠深处拉回到清醒状态的。他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为什么会出现头疼?按高能食品的配方设计,人服食后根本不会出现这种症状。他拍了拍额头,企望止住那针刺似的疼痛。小艺被他造成的响动惊醒,得知他头疼,忙拉开抽屉拿出了止痛药。以世和当时的那个难受劲,他是真愿吃点止痛药的,但想到那样会掩盖真实的感觉,不能得到服食高能食品粒后的真实身体反应,就推开了女儿拿药的手。
世和后半夜基本上没有睡着,就仰躺在床上,一边忍受疼痛的折磨一边在想怎么会出现这种症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或者是原来的配方有问题或者是各种成分合成时出了毛病,还可能是食品粒被污染后起了新的变化。黎明时分,他感觉到疼痛主要转移到了眼部,那种疼法仿佛是有一只手在撕扯通往眼底的什么东西。有一阵,他几乎要被那种撕扯和烧灼样的疼痛折磨得昏迷过去。天哪,幸亏是我吃了这两粒高能食品,倘是让哪个士兵吃了,他能忍受得住这种可怕的折磨?必须弄清造成这种反应的原因,不然,这就不是研制食品,而是研制毒药了……
天亮时分,被疼痛折磨了大半夜的世和终于沉入了酣睡。在那片迷蒙的睡乡里,他看见一个白须飘垂的老者牵着一条面目狰狞的怪兽在悠然踱步。怪兽的脑门上写着两个大字:地动。那怪兽边走边朝路人吐着吓人的舌头,但一逢老者呵斥,它便急忙驯顺地把嘴巴闭紧……
小艺是最先醒的,她知道爸爸昨晚没有睡好,轻手轻脚地起床后先去调整了阿茜后背上的开关,使得阿茜做饭的动作也变得分外轻柔。阿茜把早饭做好后,小艺过来摇醒爸爸,满怀关切地问:“要不要我请假在家照护你?”
正在睡乡里盯视老者面孔的世和被女儿摇醒后,在枕上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出头部异常轻松,他坐起身,边说“不用”边抬腿下床,在目光触地的一刹那又突然把双脚惊恐地收回,同时骇然地开口问:“老天,这地板是怎么了?”
“怎么了?”小艺有些惊奇地望着一如往常的地板,反问着爸爸。
“我看见了地板下边的土、岩石、水和流动的岩浆。”世和伏在床帮上惊骇地向床下看着说。
“你瞎说什么?”小艺笑了,“你是不是有些发烧?”她边说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我真的看见了!”世和挡开小艺摸他额头的手,“我没有发烧,我看见了地下的一切,孩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了一层一层的东西……”
小艺先是震惊而陌生地看着爸爸:他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不正常的人?一刹之后才转身向客厅里的电话扑去,按妈妈走前留下的号码拨通了香港的电话之后,她只说了一句:“妈妈,爸爸他——”便“哇”的一声对着话筒哭开了……
第二章
新华社六月四日消息:总后勤部军需研究所战时食品研究组研究员张世和,昨天进食自己研制的两粒高能食品后,其视力于今晨发生奇异变化,竟可以一眼看穿地底,自称能看清地下的任何东西。今天上午,先是由几名医学专家对他的身体进行了检查,发现他除视力异常外身体其他方面均属正常;随后有十几名地质方面的专家专门对其进行了观察和询问,并多次改变地点进行现场测试,最后肯定张世和的双眼确有看穿地底的功能。专家们对此事纷纷称奇。从今天下午开始,战时食品研究组已集中全力加紧制作高能食品粒。国家有关部门的领导说,新一批食品粒制出后,暂不在军队使用,拟先让一批地质勘探队员进食。假若他们的视力也发生奇异变化能看穿地底,这将使我国的地质勘探工作发生革命性的改变。目前,张世和正在家中休养以适应他身体的新变化……
世和静静地仰躺在床上。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却就是不愿下床,因为一下床双眼免不了要看地板,一看地板就看到了地下的土、沙、水和岩石以及奔涌的岩浆。这让他感到了恐惧,生出一种自己会不会掉进地层深处的担心。没办法,只好眼睛向上躺着,看一阵书,或听一阵收音机,连上卫生间时他都是闭了眼摸索着走。
金娜默默地坐在床边,满眼忧虑地看着丈夫。刚刚由香港飞回来的她面对丈夫这种突然变化,也有些茫然失措。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这不是像神话一样?人的视力怎会转眼间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真对不起,你刚去香港就害得你又飞了回来。”世和歉疚地说,“我原本是想研制让人耐饥的高能食品的,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怪事。”
“我们向往的和收获的常常并不一样。”金娜叹口气安慰道,“但愿这种意外不会危及你的健康。”
“我过去听说过人体的各器官都具有继续发展的潜力,关键在于寻找到适合的条件,我不知道我眼睛的这种变化属不属于这种情况。”
“让我们祈祷是这样吧。”金娜的两条秀眉皱到了一起。
“这次你就别走了吧,家里确实需要你。”世和望着金娜恳求道。
“不去怎么能行?人家已把工作交到了我的手上。再说,家里原本就不富裕,你这一躺下,经济上会更显——”
“妈妈——”外间突然传来小艺一声喊,那喊声里还夹着一丝惊恐。金娜闻唤急奔出去,才发现是机器人女佣阿茜双手死掐着小艺的胳膊,疼得小艺面孔煞白。“放开!”金娜气恼地对阿茜吼,但阿茜仍然没有松手。她慌忙上前去按阿茜背后的开关,可照样没有奏效。眼见小艺疼得满脸是汗,金娜只得又跑进卧室里对丈夫喊:“快,你装配的阿茜出了毛病,死掐住小艺不放!”躺在床上的世和惊得忘了一切,跳下床便向外跑去。到了阿茜身后摆弄了一阵,才让阿茜松了手。“对不起,小艺,是程序运行中出了点毛病。”世和边安慰着女儿边对阿茜下令,“赶快道歉!”阿茜这才面带笑容地朝小艺弯腰施礼说道:“对不起,小姐,让你受惊了!”
“谁家的机器人也不像我们家的阿茜,总出毛病!”金娜恨声抱怨,“我在香港的机器人商场看了,很先进的少女型机器人,只要二十一万元,可我们连这点钱也掏不起——”
咚咚!一阵粗重的敲门声打断了金娜的抱怨。金娜把门打开时看见外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乡下男人。“你找——”
“俺找张世和,他在么?”
“你是——”
“俺是山西大西堡的,俺叫古可木,是居民组长。俺是从报纸上知道张世和能看穿地底的消息的,俺一看到消息就连夜搭车来了。俺代表俺们村八百口子人,想请张同志去俺们那儿帮俺们看看水!”
“水?”
“俺们那儿原本就缺水缺得厉害,今年又偏遇大旱,如今人畜都没水可喝,井打了一眼又一眼,可都是些干窟窿。所以俺们想请张世和去俺们那儿看看,看清哪地方有水了,俺们好在哪儿打井,免得白费力气。”
“可他现在——”
“金娜,快请客人进来!”刚由小艺搀到卧室床边的世和这当儿在屋里喊。金娜闻言只好把那叫古可木的让进卧室。古可木进屋后,听说床沿坐着的就是世和,“扑通”一声就朝世和跪下叫道:“请张神人去俺们那儿走一遭,帮俺们解除缺水之苦!”
世和见状急忙示意金娜把古可木扶起说:“我哪里是什么神人?我只是在科学实验中阴差阳错地弄得能看见地底下的东西。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这样吧,过些日子,待我适应了身体的这种变化,就去你们那里走一遭,行吗?地下的水我的确能够看清楚,我可以帮你们这个忙!”
“俺想今儿个就请你去,俺们那儿因为今年大旱断水断了几个月了,村里人每天都是到几十里外的地方背水吃。村里几班子打井的我让他们都停了,想等你去了以后再干。这样吧,俺给你买最好的车票,俺一路都扶住你,俺们也给你很高的工钱!俺们有钱,临来时碰见俺们县长,县长说只要你去,他保证给你高报酬!俺现在就可以先给你一万元,这是俺身上带来的!”古可木说着就要去掏钱。金娜见状眼睛一亮,急忙把丈夫拉进旁边的房间说:“这倒也是个挣钱的办法,帮农民察看地下水同时收点报酬,对双方都有利!我们还可以成立个找水公司,专为外省人服务,如今缺水的地方可是很多。”世和听罢就把双眼一瞪,压低了声音叫:“那怎么行?我是军人!再说,老百姓挣个钱可不容易!”
“你挣钱就容易了?别给我硬充高尚!”
世和没再理会金娜,扶了墙出来对古可木说:“既然你们急等着找水打井,那我就跟你去一趟。好在我在家休息,也不用请假,咱们快去快回。但你要给钱我就不去,我有工资,平日的收入比乡亲们多,怎能再去要你们辛苦挣来的那点钱?”
世和是当晚和古可木一起登上西行列车的。当列车在黑暗中呼啸着向黄土高原驶去时,为了防止视线触地引起头晕用布带蒙着双眼的世和无声地一笑:“没想到我一个研究食品的,竟要做一个找水的人了!但愿我能在大西堡为他们找到水,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们做点事……”
大西堡地区的旱情是那样令人吃惊。世和站在那条名叫落凤的岭上往远远近近的沟壑坡坎上一望,在这个本该满眼碧绿的初夏时节竟然见不到一点儿绿的影子。满地里的庄稼都枯黄了。由于道路狭窄崎岖,政府派的送水汽车进不来,村里人要到几十里外停靠在公路上的送水车那儿去背水。水在这里真正地变成了比油还珍贵的东西,每家人往锅里舀水做饭时都是用碗小心地比量着,唯恐浪费了一点点水。村里人听说来了一位能看穿地底的北京人,一齐拥到了村边迎接。世和立刻感受到了乡亲们那凝视他的目光里所含希望的重量。他进村只坐了片刻,便急忙起身沿村边往地底下仔细地看去——要解救被旱情折磨的村民的急迫心情,不知不觉间消除了他对视力变化的不适应。
这里的土层的确比北京厚出许多,但岩层下边却和北京一样,并不缺水。世和在村南的岭坡上一站,立刻吃惊地盯住脚下:就在他站立的地底下,竟有一条波涛汹涌的地下河。他估量了一下那地下河的宽度,约有二百多米宽;水的流向也和地面水的流向相同,由西北向东流去。嗬,倘是这地下河的水能利用起来,这儿也将变成鱼米之乡了。他估量了一下地面至地下河的深度,又不由得叹息一声,这个深度不仅村民们的钻井技术达不到,连油田的钻井工人们也很难钻透。他遗憾地顿了一下脚离开了那个地方。也许再过若干年,后人会有利用这条地下大河河水的技术。
世和在村子四周边走边往地下看,整整走了一天。这儿的地下水有的是,关键是要找一处最浅最容易打井的地方。好在地下的东西和地面上的东西一样在他眼前一目了然,他可以反复进行比较和估算。傍晚的时候,他用脚在村东的一个沟坡上点了两个地方,让古可木派人在这两处地方下手打井。
村民们听说张世和定了井位,当夜就动手开始干。世世代代积攒的打井经验使下挖的速度异常迅速。人们分成四班,一刻也不停地干。到第三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两口井都见水了。村民们显然没有料到两口井里的水会如此的旺,水像泉一样地直涌到井口,此后任大伙怎样用桶用罐担水,水位也不见降低。多少天来无水洗脸的姑娘、媳妇们,这时也都敢把脸浸在水桶里,嘻嘻哈哈、痛快淋漓地搓洗了。世和望着欢乐的人群,听着满村飞荡的笑语,脸上浮出了由衷的笑意。他知道这两口水井下边接通了一处地下活水,这个村里的村民将从此不再害怕干旱的威胁。
当天中午,为感谢世和替大西堡人找到了水而举行了独特的村宴——全村人二百多户人家每户各炒一碗最好最奇的菜端到井台旁的空地上,由古可木把这二百多碗菜摆成一个水字形,让世和拿一双筷子每碗各吃一筷。这些菜各个不同,单是用鸡蛋,就做出了蒸蛋羹、炒鸡蛋、炸蛋卷、水煮蛋、凉拌蛋丝、炖蛋黄等好多种,世和因为吃了高能食品粒根本没有食欲,哪能吃了这么多菜?但为了不拂乡亲们的盛情,他用筷子每碗蘸了一下,算是表示已经品尝过了。
世和为大西堡村找到水的消息飞快地在四乡里传开了。他原准备吃过村宴就要启程回京,可此时哪里走得开?周围十几个村的村民有的牵了毛驴,有的骑了摩托,有的开着拖拉机,一齐抢着要把世和接到自己村里去。世和被人们脸上那股殷殷的渴盼揪得挪不动脚了,他只好推迟行期,为十几个村子排了顺序,而后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直到接到北京研究所发来的电报:见电速归。他才上了榆林科委专门派来接他的轿车……
第三章
京通社六月二十日消息:具有看透地底能力的总后勤部军需研究所战时食品研究组研究员张世和,于休养期间被陕西榆林缺水地区的农民请去,在为十几个村子的农民解决吃水困难的同时,发现了一条巨大的呈西东流向的地下河。据他描述,这条河的水流量差不多可以和地面上的珠江相比。可惜的是,这条地下河由于在地层深处,我们目前的技术还无法利用。但随着我国科学技术的发展,相信会有利用这条地下河水的一天。张世和的这一发现再一次表明,地表水资源日益枯竭的我国黄土高原,在未来仍有变成鱼米之乡的可能,大自然并没有最后决定从这块土地上赶走人类,他老人家只是出于对人类肆意破坏生存环境的愤怒,而让大批的水隐身到了地底。另据《晨声报》消息,十名和张世和一样具有看透地底能力的人很快将在我国地质勘探队伍里出现。他们将于近日服用重新制造的高能食品粒。未来的石油、煤、天然气和各种金属矿藏的勘探将变得轻而易举……
世和到家以后才知道,金娜已飞回了香港金丰商行。小艺把妈妈留的信交到世和手上。世和见那上边只写着两行字:
世和:为了让你能高尚地活着,我决定仍回香港挣钱以改变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
金娜 六月十五日
世和苦笑了一下,开始询问小艺近段的学习情况。小艺说,我学习很好,我担心的是你。你还怕用双脚在地上走吗?世和说经过这次在山西找水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视力的变化……父女俩正聊着时,研究所的领导和他的几位助手来了。世和这时才知道,助手们这些天夜以继日地工作,已经用原来的原料和程序重新制出了二十粒高能食品。国家也已挑出了十名地质勘探方面的年轻专家,准备让他们进食这些高能食品粒。这次之所以拍电报催他回来,是为了让他给这些地质勘探方面的专家讲清进食方法,以确保食品能量全面发挥。
“进食方法其实非常简单。”世和面对着满脸惊奇的十名地质勘探专家含笑说道,“就像吃西药片一样,往嘴里一扔,喝一口开水或矿泉水,连水带食品粒一齐吞下去就成。记住两点:一、不要嚼;二、不要用加了糖的水。服用时请大家心情不要紧张,这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危害,你们不是看到了,我依然很健康!当然,服下食品粒几小时后,会有剧烈的头疼和眼部疼痛,这时请大家不要吃止痛药而忍耐下去,再过几个小时,痛感就会消失。按照我当初的经历,痛感消失不久,视力就会改变。视力刚改变时,你们可能一下子很难适应,但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我现在已经适应,今天来研究所时,我还是自己开车来的。现在请大家服用吧。”
服用高能食品粒之后的地质勘探专家们被集中安置在一个招待所里,为的是便于观察和照护。晚饭的时候,十个人都说不饿没有食欲,这证明高能食品已经发挥作用。接下来就是等待头疼症状的出现。约摸到了症状该出现的时候,世和和几个医生一起逐人询问他们头部的感觉,但是奇怪,每个人都说他们很正常,没有任何不适感。这让世和觉到了诧异:莫不是这批高能食品粒奇异能量的发挥要推迟一些时候?
四个昼夜九十六小时过去之后,这十个人中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自己头疼和眼疼,也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视力发生了什么变化。每个人都称自己的身体很舒服。
世和和一直坐在招待所等待结果的地矿部负责人,只好耐心等下去。
第十六个昼夜过去,未吃喝过任何东西的十个人仍说他们身体很舒服,还如往常一样地在招待所读书、写文章。世和这时虽然断定那种和自己一样视力发生变化的事不会再发生,但仍然为高能食品在人身上的试验成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自己当初服用两粒高能食品后虽然也是在第十七天恢复正常进食的,但那毕竟算是个例子。这次十个人全都在十六个昼夜间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而身体状态依然如常,彻底证明了高能食品的研制成功。从今以后,除了战时的军人之外,所有从事诸如远洋航行、高山探险等不便携带食物的职业的人们,都将很轻松地解除“饮食”的困扰;遇到洪水、干旱等重大灾难的人们,也会轻易地解决饮食问题。当此种高能食品粒批量生产之后,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可以购买一瓶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啊,我们终于完成了这个研究课题,完成了人类饮食方法上的一次重要变革。今晚得和小组的全体成员一起喝几杯!
酒宴设在银都饭店的贵宾厅里,钱是世和和他的八个助手每人二百元凑起来的。几年来的辛苦总算有了个圆满的结果,每个人都激动得泪水盈眶,大伙把满溢的酒杯“当啷”一声碰在了一起……
畅饮的九个人在欢乐中都没有注意到,研究所的宋所长那刻已轻步走了进来:“怎么,不请我也喝一杯你们的喜酒?”世和和助手们闻声急忙过来拉所长入座,把酒杯放进了他的手里。所长端杯笑道:“趁我没有喝醉之前,先把一项命令宣布出来!”
“命令?”
“现命令你们研究小组,从明天起立即投入‘高能食品与人视力异变’课题的研究,要求尽早研究出可使人眼看透地底的东西。总后首长对你们前一阶段科研成绩的嘉奖令明天公布;国家给你们科研新课题划拨的经费也于明天上午到位。总理已经表示,这个课题需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世和与他的八个助手显然都没有接受这个新课题的思想准备,在这突然而至的命令面前一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咋着,胆怯了,害怕了,不敢接受?”
“谁说的?”世和“霍”地一下站起。
“敢接你们就和我碰杯!”宋所长把手中的酒杯举到了桌子上方。
“当”的一声,十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世和那天晚上往家走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他知道这是酒精在起作用。他已经做好了进屋就倒头睡下的准备,但进屋后发现有两个陌生人坐在客厅,阿茜正忙着为他们倒水。“对不起,张先生,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我们是文物局的,有件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两个人中的那个胖子和颜悦色地开口,边说边掏出了盖有印章的证明他们身份的介绍信。
“什么事?”世和睁了睁眼睛,抗拒着酒精想要合拢他眼帘的努力。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们国家已正式准备掘开武则天的陵墓——乾陵进行研究。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明天就要正式开工。但就在今天上午,英国的《泰晤士报》突然发表了两名英国人的文章:《中国即将掘开的乾陵内并没有武则天的遗体》。文章中说,他们前不久来中国旅游时,曾悄悄用最先进的观测仪器对陵内进行了观测,发现陵内并无一具尸体存在,认为这是一座假的陵墓。这件事使我们很感吃惊,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我们的发掘工程不仅徒耗钱财,而且也会给世人留下笑柄。因此,我们很想请你去看看,你的眼睛——”
“哦?”世和身子一震,“有这样的事?”
“这篇文章使我们犹豫不定,你知道,我们的探测技术目前还不能——”
“好吧,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坐飞机去。如果你去看后证实陵内没有武则天的遗体,我们就马上找理由向世界宣布取消这项工程。”
“我立刻就向领导请假!”世和抓起了电话,原先的那股酒意已在不觉间悄然退走……
世和是黎明时分抵达乾陵的。他在熹微的晨光里登上了陵墓顶部。看见了,那是墓道;那是放陪葬品的侧殿;那是陵寝;那是暗道;那是石制的防盗弓箭;那里灌注了水银;那儿置放了香料;那是陶制兵士。看见了,那是锦缎包裹着的一具女尸。世和在越来越明亮的天光里把地下巨棺内的那具女尸与文物局那位胖子手上的武则天画像做了比较:是你,则天女皇!你的面貌改变并不是很大,只是画像上的你显得神采飞扬而地下躺着的你显得苍白忧郁而已。当初皇室用了什么处置遗体的秘方,竟使你的遗体存放了这么久而仍如刚躺下一样?一定是收拾你的遗体的那位宫女有些大意,使得你的一绺头发稍稍下耷遮住了你的右眼角,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你的威仪。你的两个嘴角都有挺深的两道纹路,是它们暴露了你的年纪,你死时的确老了……
世和在初绽的朝霞里抬起头说:“照计划挖掘吧。”
“她在下边?”文物局的那两位官员惊喜地问。
“在。她不会再去别处了,去外地巡幸只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她的遗体保存得如何?”
“很好。就像一个睡着了的盛装妇人。”
“天哪!”那胖子感叹了一声。
“你们挖掘时一定要十分小心,要从西侧的墓道缓缓进入,要小心暗设的弓箭,要保证别惊动了她的睡眠……”世和边说边向陵下走去。则天女皇……武媚娘,原谅我的观察和评说吧……我告诉他们你躺在这里你不会生气吧?其实你总躺在地下也会寂寞,出来看看二十一世纪是个什么模样不是也挺有意思?再说,如今已有了最先进的保存遗体的方法,你可以容颜依旧地睡在水晶棺里,让人们争相前来一睹你的芳容。你装扮这么好却永远沉睡地底不也可惜?……
世和当天便又乘飞机飞回了京城。
世和从乾陵飞回京城的当天晚上,就去努力回想自己那次因进食高能食品粒而导致视力畸变的全过程。也许奥秘就藏在那个过程里。回忆后引起他重视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些化学溶液。世和清楚地记得,自己吃下去的那两粒食品浸上了化学溶液。他记得当时悬挂在工作台附近的化学溶液瓶一共是六个,分别装着e_1、e_2、e_3、e_4、e_5、e_6六种溶液,当时雷击引起的震动使这六个瓶子同时摔碎在地,究竟是哪一种或哪几种溶液溅到了高能食品粒上,还说不清楚。也许就是这些溅到食品粒上的少量溶液使高能食品粒具有了使人视力畸变的效力。研究的突破口应该选在这里!
第二天上班时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助手们,助手们在思考一阵后相继表示同意。他于是确定了工作程序:一、重新制作一批高能食品粒;二、重新调制出e_1、e_2、e_3、e_4、e_5、e_6六种化学溶液;三、按各种比例将化学溶液浸入高能食品粒进行动物吃食试验。就在世和对他的助手们分派任务时,几个穿便衣的人出现在实验大厅门口向门里窥视。
“你们是——”世和拉开门不高兴地看定他们,他很烦有人在他工作时来打搅。
“我们是内卫378部队的特勤人员。我叫韩流,中尉。我们刚刚接受了保护你的任务,我希望我们的服务能令你满意!”
“保护我?”世和有些惊奇,“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军人还需要你们保护?”
“当然。你的双眼能看透地底的事由新闻界公开后,已引起国内外人们的注意,为防止出现万一,保护措施是应该有的!”
“谢谢,我不需要!”世和转身刚要走,背后传来了宋所长的声音:“世和,要服从上级的安排。他们不会干扰你们的研究工作。”
世和闻言只得点点头,看着韩流在实验大厅门口加了双岗。他以为韩流所说的保护措施也就是这个,便不再理他,只一心工作。不想下班时他刚一启动那辆富康,两辆带警车标识的轿车便把他夹在了中间,车里同时响起了扬声器的声音:张研究员,请在我们两车中间行驶,我们将把你护送到家!
世和生气地回头瞪了一眼坐在后边车上的韩流:“你们竟敢不经我的同意就在我的车上安装扬声器?!”
更令他不快的是,晚上吃饭和看电视时,也有两个便衣哨兵不停地在他的门前和窗外游弋,结果使得做作业的小艺心神不安,以为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后来世和向她解释了好久才让她定下心来。晚饭后他去邻居家借一张唱片,竟也有一个便衣要随身跟了去。嗨,我竟然失去了行动自由!不行,这种状况必须改变,得想一个摆脱这些特勤人员的主意。他记起姑妈家有空房子,对,明晚下班时悄悄去姑妈那儿住。
第二天上班前他悄声交代女儿小艺,让她下午放学后直接去姑奶家里,他会随后赶去;留下阿茜在这边看家就成。
第二天是个周末,下班时他先是到自己的车子跟前走了一趟,给人造成一种即将开车回家的印象,待那几个特勤人员分坐在两辆车里之后,他又装作去传达室拿信件的样子,悄悄从传达室后门溜到街上打了一辆的士直接去了姑妈家。他在姑妈家附近的巷口下车时愉快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可以自由自在地度周末了。他快活地打了一个响指,然后脚步轻松地向姑妈家走去,根本没注意到巷口这时又停下了一辆黑色面包车,车上下来了几个戴墨镜的男子,他们脚步轻巧而敏捷地向世和的身子接近……
第四章
路**北京六月二十五日消息:据此间报纸报道,中国军界一位年轻的研究员由于服食了自己研制的一种高能食品粒,双眼具有了看透地底的能力。如果这一消息属实,则表明人体具有极大的潜力并且这种潜力能被开发出来。此间有人预言,倘真有这种可以使人视力发生畸变的高能食品粒且能够批量生产,那将对人类自身的发展产生极大的影响。不过另有消息说,这名研究员目前已经失踪。
张世和是在离姑妈家的住宅楼还有十来米的地方感觉到有一只手拍在了自己的左肩上的,他初时以为是哪位相熟的朋友的亲昵举动,及至转过脸才发现是一个面孔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身后,那男人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支枪管很短的手枪,枪口就抵在他的左肋上。虽然隔着衬衣,他的皮肤依然感觉出了那枪口的凉意。与此同时他看到,另有三个陌生的男子已经悄步围在了他的身旁。
“你们——?”
“别出声!”握枪的男人低而急促地打断了世和的惊问,“老老实实地跟我们上车,我们不会伤害你;但如果你不合作企图抵抗,你的家人立刻就会看到你的尸体!”
“你们究竟要干——”
“上车!”
世和被几个男人簇拥着向一辆面包车走去。此时他才明白,他是碰到歹徒了。他飞快地权衡之后在心里决定:暂不反抗。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贸然反抗,他们可能真会开枪。待看准时机再说吧。在这一霎间,他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的举动,不该摆脱韩流他们那批特勤人员的保护。看来上级决定派人来保护自己并没有错误。
他在被那几个人推进一辆面包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姑妈家的窗户,柔和的灯光正把女儿小艺的身影在抽纱窗帘上清楚地显现出来。唉,小艺,我暂时不能和你见面了。
面包车出城之后,径直朝天津方向飞驰而去。世和冷冷地问:“你们想要把我拉到哪里?”
“到了地方你就会知道。”一直拿枪对着他的那个中年男人含了笑说,“我们并不会难为你,我们只是想让你给我们帮帮忙。”
“帮忙?”
“对!你的眼睛不是能看透地底吗?我们就是想让你的眼睛帮我们看一样东西。”
“哦?”
“俺们那个地方过去曾经出过水晶,最大的一块有一吨来重,现在还保存在国家博物馆里。我们估摸地下还有,因此想请你去看看。如果有,我们就悄悄把它挖出来,咱们彼此都发点财!”
“你们应该知道,按照法律规定,你们那地方即使真发现了水晶,那也是国家的,不能挖出来据为己有。”
“你他妈的少来这种假正经的话。明说吧,你要痛痛快快帮了我们,我们绝不会亏待你,一定会让你满载而归;假若你跟我们捣蛋,那我们就只有——”中年男人用凉凉的枪口再次碰了碰世和的肋部……
车子在第二天正午时停在了一个绿树掩映的傍山小村庄。世和下车后差不多已辨不出东西南北了,但他根据车行的时间和速度估计这是在江苏的东海县境内。他被那几个人推进一家农户里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又被推拥着向村边走去。原先持枪的中年男子这时已把枪收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晶对世和说:“我们让你从地下找的就是这种东西。我们现在就沿着过去曾挖出过水晶的地方走,你的两只眼睛要朝下看仔细!”
世和只有默默地随着他们走,边走边把眼睛望向地面。这儿果然是水晶的产地,没走多远世和就差点惊叫起来:就在他的双脚站立的地下十几米处,埋藏着一块巨大的水晶。他估摸了一下那块水晶的体积,大约有两米见方,重量在四至五吨左右。而且这块水晶通体晶莹剔透,犹如一盏明灯在地下闪耀。国宝,这可是国宝!这样价值连城的东西绝不能让私人随便挖掘。他徐徐咽下已涌到喉咙口的那声惊叫,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只暗暗在心中记下了它的方位。
世和继续跟着他们走,整整一个后晌就在这种不停的行走中过去。在这一天中,世和先后从地下发现了五块大的和七块小的水晶,但直到傍晚,他才将一块很小的水晶的藏处告诉了那伙人——他估计如果让他们一无所得他们肯定不会放他走。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欲望,当他在告诉他们小块水晶藏处的同时要求放他走时,那个中年男人呵呵笑了:“不要慌嘛,俺们费这样大的力气把你请来,怎能只挖一小块水晶就放你走?你安心住段日子吧,咱们以后再扩大范围找找,能找到一块就能找到两块,这儿可是水晶产地,地下绝不会就这一块……”
世和气愤而又无可奈何地只得在这陌生的小村庄住了下来。晚上,那伙人找了两间房子,让他一个人睡在里间,他们睡在外间。世和躺在床上哪能睡着?想到被耽误了的试验,想到研究所领导为他的失踪而起的焦急,想到小艺因他失踪而生的恐慌,他更为自己当初故意摆脱韩流他们的保护而懊悔。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被疲劳拖入了不安宁的睡眠中。但很快,一阵轻微而持续的敲击声又把他从纷乱的梦境里一点一点扯了出来。他在眨动双眼努力使自己向清醒之岸靠拢时,猛然发现窗户外边有一个人的面孔,一道微型电筒的光亮在那面孔上一闪而过——那人显然是用这种办法在向世和做自我介绍,可惜世和因为睡眼惺忪而没有看清。不过这情景使世和感到了惊奇并把他的睡意彻底赶走:谁?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当微型电筒的光亮再次在那张面孔上一晃而过时,世和几乎惊叫起来:韩流?!差不多同时,他借着窗外淡淡的天光看见韩流在向他招手。身为军人的世和立刻知道了自己该怎样做,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并脚尖点地地向窗户靠去。
“听着,立刻钻到床底下去以防枪弹伤着!”韩流的声音像蚂蚁一样从窗缝里爬过来钻进了世和的耳朵。
世和一边感动地点头一边又轻步退回到床边。他刚刚隐身到床底下,外间的屋门便轰然一声被撞开,随之是一阵不准动的喝令。那伙企望通过挖水晶发大财的持枪男子终究未经过正规的应变训练,在这突然而至的袭击面前懵懂失措没了反抗的能力,除了那个中年男子尚能抓起枪打出两发子弹之外,其余的人差不多都是束手就擒。这场解救世和的战斗前后不过两分钟时间,两分钟之后世和就已经欢喜而激动地扑到了韩流身上:“谢谢,谢谢你们的解救!”
坐上韩流他们开来的越野吉普之后世和才想起来追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被劫持到了这儿?”
“我们早已在你的衣服上悄悄抹了一点儿你看不见的东西,是这种东西引导我们寻来的。”韩流笑指了一下世和的衣襟,“其实你一出京我们就知道了你行进的方向,但以为你是出城办私事,就没有立刻来追,直到——”
“东西?什么东西?”世和惊奇地翻着自己那未见任何异常的衣襟。
“保密!就像你研制的高能食品粒一样,这东西也属于保密范围。”
世和到了家,小艺自然是喜极而泣,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把温热的泪水往他胸前成片地涂了起来。世和正对女儿说着安慰的话,宋所长和同组的几位助手已走进了屋里。世和便转而向所长汇报被劫持的经过和他发现水晶矿藏的情况。宋所长听罢,一边嘱他今后要小心安全,注意接受特勤人员的保护,一边表示要把他发现巨型水晶的事向国家地矿部报告。世和接下来急忙询问助手们关于实验的进展情况,方知助手们已按各种比例把几样化学溶液搭配好了,明天就可以浸润高能食品粒以进行动物食用试验。几个人正说着,电话铃突然响了,来电话的是国家地震局的办公室主任,在问清世和已抵家之后说他们有紧急大事要立刻见世和。
“什么紧急大事?”世和有些诧异,从一位助手手中接过话筒问。
“见面再说!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那位办公室主任说罢就放下了电话。
世和刚要向所长请示是否见他们,不想所长身上的移动电话先已响了。电话是国防部齐秘书打来的,齐秘书在电话上命令:“立即安排张世和与国家地震局的领导见面,他们有紧急情况要和张世和商量!”
“什么事竟需要和我商量?”世和满脸惊异。
“见了面就知道了。”宋所长让世和的几位助手先回实验室工作,自己留下来陪着世和等待。不大时辰,门外果然就响起了汽车的急刹车声。所长和世和迎到门口,只见几个中年人正在接受韩流对他们证件的检查。那几个人进屋后只说了两句简单的寒暄话,一位名叫安平的局长就急忙在桌上摊开一张地图说:“世和同志,我们的地震监测网络最近两天突然发现陕西的渭河南北地区的地应力有一些变化。你可能知道,该地区在一五五六年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明朝嘉靖三十四年曾发生过一次强烈地震,死人达八十三万之多,是我国有文字记载以来震级最高损失最为惨重的地震。也因此,我们担心这次的地应力变化很可能是发生又一次地震的前兆。可目前我们的地震监测设备还不具备准确测出地下岩石和岩层是否断裂的能力,不能做出准确的地震预报。所以,我们想请你尽快随我们一块儿去陕西渭河南北地区走一趟,帮我们看一下地下岩石和岩层的情况。”
“当然可以!”世和一听说可能发生地震,心里骤然一紧,立时想起了父亲的那个录音遗嘱,“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看了一眼所长后再次表态。
“那就请你立即随我们去机场,直升机正等着我们起飞!”安局长一边卷起地图一边说。随后他又对小艺笑笑,“真抱歉,你爸爸刚回来就又被我们拉走,使得你们没有团聚的时间。”
“没什么。”小艺懂事地说道。她听过爷爷的那个录音遗嘱,她知道地震的可怕,更知道爸爸对地震预报工作的关注。她没说别的,只是急忙起身指挥阿茜和她一起为爸爸准备要带的衣物用品。
直升机是四十五分钟之后起飞的。世和透过舷窗看见京城在机身下变得越来越小。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叫:爸爸,儿子现在就是专为预报地震而飞去陕西的,我原来以为我已经无法去实现你的遗嘱了,没想到老天爷在阴差阳错中又给了我一次机会……爸爸,你放心,我会利用我在科研中偶然获得的奇异视力,全心全意地为地震预报尽力,把地震造成的损失减到最低……我该好好保护我的两只眼睛。眼睛,你们已经立过功了,假若你们这次再能准确地预报地震,我会加倍地爱护和保护你们!谢谢那两粒神奇的高能食品,是你们给了我这种看透地底的能力,我会永远对你们心存感激……
直升机在西安与骊山之间的灞桥附近降落时,夕阳已从渭河两岸撤走了全部光线,暮色正从骊山的林木间向四下里弥漫。世和匆匆走下飞机,立刻凝眸向地下看去。
“你看到了什么?”安局长迫不及待地问。
世和没有回答,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地底。他的目光迅速地穿透地壳、上地幔上部、上地幔下部、下地幔、外地核、过渡层,到达六千三百公里深的内地核。
——安局长,请告诉我,我应该着重观察的是哪一个层面?世和边盯着地下边问。
——地壳和上地幔,尤其是地壳和上地幔的顶部,也就是岩石圈。
——要我观察什么现象?世和依旧盯着地下。
——岩石和岩层有没有破裂?
——有。是错裂,裂缝不大。世和用手比画着。
——破裂的宽度是多少?
——相当宽,我估计约有百余公里宽。
——哦?
——请告诉我,岩石和岩层破裂到什么程度会发生地震。世和还在盯着地下。
——通常,岩石或岩层因蠕变而发生破裂并不引起地震,最可怕的情况是岩石的“弹性回跳”——
——弹性回跳?
——对。由于岩石自身的弹性,破裂了的岩石还会“弹回”到原来的状态,这就叫“弹性回跳”,正是这种“弹性回跳”要引发地震。岩层错裂这么宽的话,一旦发生弹性回跳,势必要引发强烈地震!
——是吗?让我看看——世和依然盯着地下,声音里露出了紧张。
——注意看清错裂的岩石是在继续错开还是开始了弹回!
——是在开始弹回。
——真的?安局长的声音中骤然添上了恐惧。
——我看得很清楚,错裂的岩层正在慢慢向回移动。
——再看仔细点!安局长也两眼紧张地盯住地面,可惜他看到的只是地表的杂草。
——我看得很仔细,没有看错!
——如果真的没有看错,我就要立刻向整个渭河地区的人们发出撤离房屋的警报,因为地震随时可能发生。
——那就发吧。世和仍然看着地下。
——可你知道这警报一旦发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论干什么的都要停下手中的工作?
——对!单就西安城来说,所有的工矿企业一旦停止工作,每一小时的经济损失,都是要用很大的数字来计算的。
——我明白。
——如果预报不准,你和我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我懂!世和的双眼自始至终一直紧盯着地下。错裂的岩层仍在往回移动。
——那我就发警报了!安局长边说边打开手机:总理办公室,我是安中,渭河地区即将发生强烈地震,请立即通知渭河地区所有城市、乡村的居民撤离建筑物,工矿企业停止工作;请立刻关闭该地区的电网;请该地区的所有水库开始放掉所蓄之水并注意监视大坝;请停发所有驶往该地的火车;请担负该地救灾任务的军队和警察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仅仅七分钟之后,原本灯火辉煌的西安城骤然间就熄灭了所有的电灯;尖厉的警报声开始同时在西安城和四周的乡村上空响起。
——地下的岩层现在怎么样?安局长不安地转向世和问。
仍在缓慢地向回移动。世和几乎是趴到了地上,两眼一眨不眨地进行观察。
请吃点东西。安局长把一个夹有香肠的面包递到世和手上。要不要闭上眼稍歇一歇?这样长时间的观察会不会对你的视力有——
没事。世和边嚼着面包边盯着地下。
天下起了雨,风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给雨助威。由于关了电网,工矿企业停了工作,远处的西安城和近处的乡村全都沉在了无边的黑暗里。四周很静,只有风摇晃树丛和雨滴扑打地面的声息。安局长手中的电话就在这时响了:安中同志,我是总理办公室,渭河地区的防震撤离已经全部完成;负责救灾的部队已开始待命。你那里的情况怎样?
我们正在严密监视地下岩层的变化,一有消息我会立即汇报……
时间在世和对地下的盯视和安局长及随行人员对手表表盘的凝望中缓缓流走。大约四个小时之后,也就是深夜11点15分,一直看着地下的世和突然叫了一声:“岩层猛然弹回到——”
他的话尚未说完,安局长和随行人员就感到脚下的土地倏然一动,有几个随行人员在这蓦然而来的晃动下扑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闷雷似的地声。停在近处的直升机也被摇动得咔咔作响。
地震发生了!
“报告局长,刚才的地震震级为7.7级。”一直守在一台仪器车里的一个中年男子向安局长报告,“震中在咸阳西三公里处……”
“谢谢你,世和同志!”安局长紧紧抓住世和的手摇着,“谢谢你帮我们准确地预报了这次强震,这会避免多少人的死亡啊!我代表渭河地区的几百万人民向你表示最深切的谢意!”
正揉着眼睛的世和轻声说:“我能不能坐上飞机去西安城上空看看?”
“当然可以。小孙,准备升空;老黄,立即与陕西省救灾办公室联系,询问灾情!总理办公室,我是安中,强震已经发生,但损失会减到很小,人员伤亡和房屋倒塌情况正在了解之中……”
打开了探照灯的直升机呼啸着飞向西安市区上空……
第五章
风闻社七月二日消息:一日23时15分,我国陕西渭河南北地区发生里氏7.7级强烈地震,震中在咸阳城西三公里处。该地域在明朝嘉靖三十四年曾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强震,那次地震导致了八十三万人死亡。这次地震虽然造成了七百栋高楼和十一万间民房的倒塌,但由于事先做出了准确预报,所有人员均在四小时前撤离了建筑物,故只有十一人受伤,五人死亡。这是人类历史上造成死伤人数最少的一次强烈地震,是人类抗震、防震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胜利。这次地震之所以能准确预报出来,归功于总后勤部一位青年研究人员张世和,他的双眼能看清地下岩石和岩层的变化,是他协助国家地震局向人们预先发出了疏散通知。今天早晨,当他出现在西安东郊一处疏散的人群中时,许多姑娘从田野里采摘来野花献到他的手上;不少人欢呼着把他抬起抛上天空;一些老人则在他面前跪下称他为“救命神仙”。据有关人士估算,如果没有张世和的准确预报,这次地震的伤亡人数至少在百万以上……
法新社北京七月二日电:中国陕西省境内人口稠密的渭河两岸昨晚发生强烈地震,倒塌房屋十一万多间,但因为一名中国军人事先对地震做出了准确预报,从而使震区的绝大多数人躲过了这场灾难,仅有十余人伤亡。这是世界抗震史上的一个奇迹。人们现在对那位能准确预报地震的军人产生了浓厚兴趣,认为他不仅是中国的财富,也是全人类的财富,应该刻意加以保护。因为有了他,人类可以宣布:地震不再是不可战胜的……
大批盛满滚烫字句的感谢信和慰问函几乎和世和同时抵达了家门。世和到家刚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水杯,邮局的邮车就把两大麻袋信函卸到了他家的门口。世和和小艺面对如此多的来信一时没了主意,两个人便只挑那些信封好看的拆开来读。信的内容全是对世和准确预报地震表示的感激。一些人在信中称世和为救命的菩萨;一些人叮嘱他注意保护好自己的眼睛;还有一些人建议他干脆到国家地震局工作……父女两个正看得兴趣盎然,院门外突然传来金娜的一声高喊:“小艺,快来接我!”
“妈妈!”小艺惊喜地站起,飞也似的奔了出去。片刻后,风尘仆仆的金娜出现在门口,她笑望着世和说:“我一看到香港报纸上的消息,说你准确预报了渭河地震就赶忙订回京的机票,我该回来看看你这个大功臣哪!”
“什么功臣?”世和不好意思地笑了,“快进屋洗洗吧,看你满脸都是汗水。”
“来,我向你介绍一个人!”金娜说着扭头招手,世和这才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小艺正新奇地围着那小伙看。
“这是阿南,我买回来的最新一代机器人,身价二十二万,我已把我这个月的收入两万元付上了,卖方同意分期付款。怎么样,模样还算英俊吧?”
“是不错。”小艺高兴地代爸爸回答,“这一下阿茜有伴了。”
“从今以后,家里的重活、脏活由阿南来干,轻活由阿茜来做。阿南,过来,向张先生问好!”
“张先生好,阿南从现在起随时听从你的指派,也望先生今后多多关照。”那阿南眉宇含笑,一派绅士风度地向世和鞠躬。
世和挥挥手让小艺拉阿南进屋,这才又含了笑问妻子:“他们给你月薪两万?”
“不少吧!”金娜边进屋放下身上的挎包边自豪地反问,“不过我现在想出了一个更大的挣钱主意!”
“嗬,啥主意?”
“咱们开一个地震预报服务公司!”
“什么?”世和的眼瞪了起来。
“也怨我没有头脑,上次在家见你有异常视力后没有想到让你去预报地震,你这次预报渭河地震的成功才让我意识到,我们可以开一个地震预报公司赚大钱!你想啊,这世界上谁不害怕地震?只要咱们的预报公司一挂牌营业,保准有不少地方甚至外国来请你去看他们那里的地下岩层有无变化,这样,我们就可以收巨额服务费。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保准就会暴富起来!”
“哦?”
“我听说你现在正领人进行‘高能食品粒与视力异变’课题的研究,我现在要建议你,立刻停止这项研究!这样,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看透地底,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准确地预报地震,如此才能保证我们的公司是独家的,才能保证我们可以自由规定服务价格,尽快地成为大富翁!”金娜说得眉飞色舞。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世和的语调突然间变冷了。
“当然。”金娜骄傲地一笑,“你不要怀疑我的经商才能!”
“我没有怀疑,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值得人们为之奋斗的东西并不只是金钱一种!”
“又唱老调了!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对我——你的妻子,再唱上一个世纪的那些陈词滥调?”
“好了,为了别再从我嘴里出来陈词滥调,我要走了。”世和说着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
“研究所,研究‘高能食品粒与视力异变’的课题!”
“你?——”
“亏你想得出,靠预报地震去赚钱。地震是灾难,面对灾难你竟然能先想到去赚钱,真是修行到家了!”世和说罢摔门而出……
世和一连七天吃住在研究所,和助手们一起进行各项试验。对渭河地震的预报成功,让他更感到了他和助手们所从事的研究的重要,倘使研究出能使人一吃下去双眼就可看透地底的高能食品粒,让天下所有的人都吃下去两粒,从而让他们都能看清地下岩石和岩层的活动情况,那地震不就再也不能危害人类了?
但七天的试验过去之后世和发现,用各种比例的化学溶液浸润的高能食品粒,并没有使动物视力发生变异的能力。这使世和对自己确定的试验方向发生了怀疑。看来自己的视力发生畸变与那些化学溶液无关。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给我那天吃的那两粒高能食品增添了那种魔力?世和坐在试验台前努力回忆自己那天服食高能食品粒的情景。会不会是震动?那天突然遭受雷击,整个大楼发生剧烈震动,高能食品粒会不会因为受了震动而使其中的某些成分发生了怪异变化?震动会使物质的性能发生改变吗?也许应该试试,好在这类试验并不复杂。
世和于是把几个助手叫到身边,对他们说了自己的想法。助手们听罢立即行动起来,先找来一部轰击震动器,而后把高能食品粒两粒两粒地分批放进去,使用不同的轰击震动强度对食品粒进行震动以观测其成分变化。
试验正在进行时,一直守护在实验室门外的韩流匆匆走进来对世和说:“外交部来了两个人要见你!”
“外交部的人要见我?”世和双眼溢满诧异。
“是的,他们带的公函上有总后首长的批示,同意他们见你。”
“我与外交有什么关系?”世和自语着向门外走去。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中年妇女含笑迎过来说:“我们是外交部亚洲司的,我们刚刚收到日本大使转交来的日本首相对你的邀请函——”
“邀请我?日本首相?”世和吃了一惊。
“对,请你过目——”
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转张世和先生:
请允许我首先代表日本政府和日本人民,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我是从我国的《朝日新闻》上知道先生能准确预报地震的事迹的。先生以自己的预报使贵国渭河地域的几百万人成功地躲过地震灾难,使我既感到惊奇又感到无比的高兴。自从人类诞生以来,地震一直在危害和威胁着人类;现在,由于您,使这种危害和威胁有了结束的可能,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先生也许知道,日本是一个地震频发的国度,日本国民受尽了地震的折磨,地震经常给我国国民造成极大的生命和财产损失。因此,我十分迫切地请求您能在百忙中抽暇来日本一趟,帮助我国的地震监测部门,对日本国土地下岩石和岩层的变化情况做一次观察,以对可能发生的地震做出预报。如果先生能够答应我的请求,我将十分高兴。我们将以国宾的规格来接待您,给您提供万无一失的人身安全保护,并付您一笔巨额报酬。
我殷切地希望能早日得到您的应允……
——你愿意接受这个邀请吗?中年妇女微笑着问。
——我知道日本经常发生地震,如果我能为日本人民防震抗震尽点力,我将十分高兴。世和认真斟酌着字句。
——很好。外交部领导也希望你能接受这一邀请,这不仅涉及两国关系,重要的是,减少地震危害是我们全人类的任务。
——我明白。
——我们将很快为你赴日做出安排。你对我们还有什么要求?
——请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直接领导。
——我们会的。请接受我们的谢意。
世和默望着他们走下楼梯。这一刹,他记起他过去看过的日本地图,他脑海里浮出了那个由许多岛屿组成的国土。日本国,我就要见到你了吗?……
争吵是临去机场前爆发的。
世和这些天总吃住在研究所不回家原本就使金娜窝火,但她一直忍着没有让火气喷发。她知道要想说服丈夫利用他的奇特视力挣钱,就不能硬着来。因此,当世和因去日本而回家拿衣物用品时,金娜甚至还微笑着上前帮助整理箱子。行装整理好后,金娜柔了声说:“这次你去日本,有一点你要把握住,就是到了那里要先同对方讲定酬金。一个模特出场表演还要预先讲定酬金哩,何况你是科学研究人员,是去帮助他们预防地震!你这也是出卖劳力和智力,要报酬是合理的,不要不好意思……”世和先是默默地听着,后来见金娜提出了具体的数字让他衡量,便有些心烦,就说:“人没有钱不行,总说钱也让人乏味,亏你还是搞研究出身的!”这话的挖苦意味太浓了,一向自尊要强的金娜如何受得了?原先窝在心里的那股火气被这股怒气一撞,霎时爆响了。只见她手指着世和叫道:“张世和——你有什么了不起,跟我这样说话?这个三口之家没有钱能过日子吗?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有本领不让我操心钱了?你每月的那点破工资够干什么?不靠我爸妈接济我们连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上!你当初向我求婚时是怎么说的,‘我要让你一辈子享福!’可你让我享了什么福?当别的男人领着夫人去夏威夷度假时,你只能把我领到北戴河的沙滩上;当别的男人领着夫人在伦敦22世纪商厦购买穿两天增寿一天的宇宙衫时,你只能把我领进西单的亚细亚商店买机织棉布;当别的男人领着夫人去新加坡做全脸皮肤柔嫩手术时,你只能给我买一盒润肤霜外加一瓶上海香水;当别的男人让夫人坐凯迪拉克豪华车时,你只能让我坐一辆破富康……”
“又来了,又来了!”世和的眉头皱了起来。
“什么叫又来了?你当初去我们家求婚时可是一趟又一趟地跑,不嫌自己又来了……”回忆起往事金娜伤心委屈以致哽咽得说不出话了。那个时候,中国商贸部部长的千金小姐金娜的美貌吸引了多少男人的目光,曾让多少男人魂牵梦萦。她在众多的求爱者中间最终选定了年轻军官张世和,是因为他当时表现得最为温文尔雅和殷勤恭顺,而且他的求婚誓词也最让人感动:我要让你一辈子享福!可如今才十三个年头过去,他的温文尔雅和殷勤恭顺全已飞走,动不动就惹我生气,而且把操持家务的担子全扔给了我!我享了什么福?……
“好了,好了!我马上要去机场,别哭了。你和小艺多保重!阿茜,快给金娜拿毛巾来!”世和朝女佣挥手的时候看见女儿小艺放学回来。
“怎么?二位又在战斗?”小艺进门一看那气氛和妈妈红红的双眼就准确地做出了判断。
“张世和,我和你已经过不下去了!”金娜没理会女儿的话,仍冲着丈夫叫,“我们正式离婚,你当你高尚的研究员,我过我卑俗的尘世生活,我们最好现在就拟一个离婚协议!”
“我为你们感到脸红!”小艺生气地噘起嘴唇,扔下这句话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世和没敢再说话,他担心万一说错什么又会引来金娜的哭诉。他也知道脾气执拗的金娜在火头上什么都敢做,万一和她僵持下去她打电话叫来那些专想拆散别人婚姻的律师就更麻烦,就会把家里的这点不和这点隐私捅到社会上去。他决定退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趁金娜伏桌抽泣的当儿悄悄提上箱子来到外间,俯耳对男仆阿南交代一番,让他去劝慰女主人,又专门去阿南的背上把他的性情要求旋钮调到了“温柔”一格,这才放轻了脚步向院门走。
外边的大街上阳光灿烂,他舒了一口气。他看见韩流和几名士兵就坐在院门外的那辆警卫车里,便也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机场!”他对韩流说。先去机场吧,到那儿看一阵报纸也比在家里与金娜争吵好!小艺,原谅爸爸没跟你告别。我很快就会回来,你要照顾好妈妈,别为我们感到脸红,每个家庭都会有争吵,从不争执、从无口角、一生和美的夫妇在世上很少,你长大了就会懂得的……
当飞机腾入高空开始和云絮嬉戏之后世和才发现,原来飞机上除了他和韩流他们几个内卫部队的便衣之外,就是日本方面派来迎接他的两名负责地震观测的官员,此外再无别的乘客。“专机!这是我国政府专门派来迎接你的。”那位名叫小江文二的日本官员看出了世和的诧异。
“这倒不必,其实坐普通的班机就行。”世和心里有些不安。他边说边揉了揉两个小腿肚,他最近两天忽然觉得两个小腿肚酸得厉害,坐在那里也感到两腿不太好受。
“这是应该的。”小江文二说着在世和面前摊开了一张地图,“我想先向张先生介绍一下我们日本国的有关情况。按照世界地震学界根据公元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七年的二万九千次震中的分布所做的结论,大多数地震发生在三个轮廓明显的地带,即环太平洋带、地中海—喜马拉雅带以及大洋中脊和大陆裂谷带。我们日本国就位于环太平洋地震带上。这儿既有浅源地震,也有中源地震和深源地震,仅仅在二十世纪,我国就发生过……”
小江文二的介绍一直持续到飞机在成田机场降落。世和因为惦记着国内尚未有结果的研究,想尽快完成在日本的工作,因此一下飞机就要开始计划中的环日本列岛对地下观察。小江文二见状只好取消原已安排好的欢迎酒会,命令载着世和一行人的车队向预定的观察地点开进。
第一个观察地是津轻半岛。一连两天,世和一直边走边对该地地下的岩石和岩层进行察看。这儿的地下岩层和中国内地地下的岩层相比,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并未发现有错裂、断裂的现象。而且岩层下的岩浆流动有序,一切都显得十分平静。当世和把“此地近期内不会发生地震”的看法告诉了小江文二之后,小江文二松一口气道:“这下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原来把这个地方作为重点防范对象,把大批的地震监控人员和仪器部署在这一地区,已经花去了大量钱财和精力。从现在起,我们起码可以休息一些日子了。”
这之后,世和又依次到了北海道岛、东京、大阪、福山这几个地震发生比较频繁的地区,一一观察了地下岩石和岩层的状况。还好,这些地方的地下暂时都还是一派安宁的景象,短期内都没有发生地震的可能。这个结果使小江文二异常高兴:“这么说我们可以在一段时期里放心地关注经济,拓展市场,而不必担心地震来找麻烦了。”欢喜中的小江文二立刻建议说:“为了对你表示慰劳之意,今晚我们赶到福冈市住宿,我让福冈市安排了一场艺妓表演,你可以看个新鲜。我们在福冈市没有工作,那个地方从未发生过地震,是全日本最保险的地方,我们到那里只是为了歇息……”
世和一行抵达福冈已是日落时分,连日的劳累使世和原本就酸的两个小腿肚越发酸沉,加上市区里飘着的一种轻微的气味也令他难受,他实在没有去看艺妓表演的心绪,但为了不拂小江文二的好意,他还是在饭后坐车随小江文二去了剧场。剧场布置得豪华而具有典型的日本味,一种新奇感使世和来了兴趣,他开始兴致盎然地去看舞台上的表演。他平时不论在哪里落座都是目光平视,因为一低头就会看见地下那乏味的土层、水、岩石、岩层和岩浆。今晚他更是如此,目光从未向脚下的地面上落过,直到演出进行到剧场休息的时候,他为了捶捶酸软的两个小腿肚才让目光向地上落去。就是这一落让他吃了一惊:他清楚地看见正对脚下的岩层裂开了一道缝,裂开的断面有几十公里宽。他担心自己是眼看花了,忙假装去卫生间到了剧场外边,在剧场外他蹲到地上仔细地向下看去:没有看错!地下的岩层的确是裂开了,而且造成岩层断裂的能量像是已经释放完毕,断裂已经停止,接下来该是岩层的弹性回跳了。不好,这座城市就要发生地震!他这时才猛然想起,他一进福冈市就闻到的那股令他感到难受的气味,当初在渭河大地震前也闻到过,那是地下岩层裂开后释放出的怪味。糟糕!世和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起身向剧场里冲去。剧场里这时已响起了重新开演的铃声,观众们又都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他快步走到小江文二身边,向他俯下身去。小江文二先是以为世和要向他谈看表演的感受,笑容可掬地伸过了耳朵:“请立刻向全城居民发警报,这儿不久就要发生地震!”
“什么?”小江文二惊得霍然立起,脸上的笑容顷刻间被惊慌淹没。
“请立刻通知全城居民撤出建筑物,这儿的演出也必须立刻终止!”
长期从事地震测报的小江文二很快就从惊慌中镇静了下来。他迅速招来两个助手向他们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而后飞步向舞台上跑去。已重新上场的演员见小江文二跑上舞台顿时愣住。小江文二没有理会演员们的惊愕,抓住台上的麦克风就高声宣布:“演出到此结束,请观众朋友们立刻分散沿各个通道撤出剧场,到外边的空地上站着。可能要发生地震,但请不要惊慌,我们还有时间!”
观众们闻言轰一下站起向场外跑去。几乎在这同时,城区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到底是多震之国,不仅预警系统灵敏,而且居民们的防震意识很强,听到警报声纷纷跑出建筑物站在了空地上。电和煤气也迅速切断了,原本喧闹的城市转瞬间屏息了。
世和蹲在离剧场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下,盯着错裂开了的岩层。
“怎么样?”小江文二在世和的身边蹲下问。
“我想不用很久就可能发生——”话到这儿他突然噤口,随即叫了一声,“不好——”
差不多在世和这声“不好”叫出的同时,大地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四周便响起了楼房倒塌的声响。世和这是第一次在市中心感受地震,房屋一齐倒塌时的那种声响真是骇人。
但是没有受伤后发出的哭喊声,随风飘过来的,只是几声叹息。
在这一刹,世和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在心里庆幸:幸亏在演出休息时自己向地下看了一眼,要不然……
他不敢让自己想下去。
“谢谢你,张世和先生,是你挽救了全城人的生命!”小江文二紧紧地抓住世和的手摇着,“我们一直以为这儿是全日本最安全最不会发生地震的地方,没想到危险就在眼前。倘不是你,这会儿城里将满是哭喊和呻吟声……”
震后的福冈城的形貌是伴随着渐亮的晨光慢慢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成片成片的房屋倒塌,到处是断垣残壁。统计结果也是在这个时分汇集起来的:全城没有伤亡一个人;没有发生一起火灾。
“奇迹,真是奇迹!”小江文二边用望远镜观察着震后的市区边发着感叹,“只要人们都活着,我们重建这座城市就会变得很容易!”
从广播中听说了准确预报这次地震的是一个叫张世和的中国人的消息之后,人们开始从四面八方向世和和小江文二一行人所停的地方围拢过来。那会儿世和正仰躺在汽车的坐椅上酣睡。一整夜对地下的观察差不多耗尽了他原本就疲劳的身体里的所有力气,在得知震区的人们都安然无恙之后,他开始安心地走进了梦乡里。
小江文二用手势告诉了围拢过来的人们世和正在睡觉。人们立刻自动停止了说话并纷纷原地坐下,只把感激和尊敬的目光投向睡着世和的汽车。朝阳这时开始缓缓踱出自己的寝宫,满脸惊诧地注视着虽遭震灾却平静安详的福冈城,它分明也在讶异:人们什么时候学会了在地震面前保持平心静气?
世和睡醒一觉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他隔着车窗看见汽车四周全是静坐的人后不免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他疑疑惑惑地走下汽车时,静坐的人们呼啦啦全都站起向他鞠躬。他这才有些明白,急忙鞠躬还礼。这时,几个姑娘把一条用几件鲜艳的衬衣连在一起的横幅恭恭敬敬地献到他的手上。他看见那横幅上写着一行汉字:感谢你,善心的中国朋友!便忙用汉语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小江文二把他的话翻译成日语之后,人群中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那天的中午时分,准备离开福冈的世和一行人正要启程,忽见一架直升机在近处落地,一个中年男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他快步走来。小江文二看见后急忙向世和说明:“这是我们日本国的首相,他亲自来看望你。”
——首相阁下,你好!
——尊敬的张先生,我代表日本政府和全体国民,对你拯救几十万福冈市民的生命表示最诚挚的谢意!日本国民将会永远铭记你的这一功绩!
——首相阁下,减轻人类的苦难是我们每个人应尽的责任!
——此时此刻,我很想向你提一个希望,不知张先生是否允许?
——请讲。
——张先生想必知道,日本是个地震多发的国度,几乎每年都有地震发生。因此,我很希望张先生能长住日本,以使更多的日本人摆脱掉地震对他们生命的威胁。如果你答应,我将立刻命人为你建造一处宫殿式的府邸,我们将把你的夫人和女儿接来,将为你和你的家人提供最好、最舒适的生活保障,我们将给你世界上最高的年薪。
——十分感谢首相阁下的盛情挽留。但你知道,我的祖国有时也发生地震,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更不应该忘掉地震对我的同胞生命的威胁!我虽不同意居留在日本,但我会常来,我会全心全意地帮助你们准确地预报地震!
——很好!我完全理解张先生的想法。和你的想法相比,我刚才提出的希望显得有些自私了,我只考虑到了日本一国的国民。请允许我收回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希望。
——谢谢首相阁下对我的理解。
——那么现在该我来履行我当初答应你的条件了。
——条件?世和一愣。
——是呀,当初我在致你的信中不是说,我要付给你一笔报酬吗?河野川平先生,请把支票交给张先生。那是三亿日元,是我们全体日本国民的一点心意。先生回国后可以随时在日本银行驻北京的分行里兑换成现钞。
三亿?世和听到这个数字的第一刹分明感到有一缕惊喜在脑中一闪,这一下不就彻底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吗?不就满足了金娜所有的那些希冀么?从今以后,金娜不是再也不会为金钱跟自己闹别扭了?收下!收下这笔钱是应该的!是他们主动提出要给的,你收下既合理合法又合乎情,不要犹豫!他感到一句“那好,我就收下了”的话就要冲口而出。但另一个念头又像鸟一样地飞进了他的脑子里:我收下了这笔钱,我就失去了索要另一件东西的权利——这些天在日本国土上的巡行,使世和清楚地看到,日本各地都有人在主张用战争解决同韩国的经济纠纷。日本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曾有过向邻国发动侵略战争的先例,现在日本国内的一部分人的战争叫嚣,会不会再引发像二十世纪那样的战争灾难?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忧虑,世和原准备在工作结束后向日本国索要一件东西,而现在倘是要了这三亿元钱,就不好再张嘴索要那件东西了!怎么办?世和在飞快地权衡之后做出了决定,只听他轻声说道:“谢谢首相阁下的美意。钱我不需要,我的衣食住行在中国都有保障。请把这三亿元用到重建福冈上吧。”
——张先生,不能让我享受一下履行诺言的快乐吗?!
——既然首相阁下一定要给我报酬,那我就开口了,不过我不要钱,我要一件东西!
——一件东西?
——就是一纸保证。
——保证?
——对!今年是二〇四五年,首相阁下一定知道,一百年前的这一年,日本在无条件投降书上签了字,从而结束了自己发动的那场侵略战争。那场战争造成了两千多万中国人的死亡,这个数字相当于几十次强烈地震造成的伤亡人数。我们应该努力避免相似的悲剧在这个世纪重演。我这些天在日本走动,又感受到一种企望用战争解决经济纠纷的气氛,这让我十分忧心。我们活在地球上的人本来就已经活得十分艰难,既要承受水灾、旱灾、风灾、火灾的袭击,又要承受地震的祸害,我们人类之间为什么还要再用战争来互相折磨?因此,我想向首相阁下要一个保证,一个以日本国名义做出的保证,保证今后永远不发动侵略别国的战争!
——哦?这……
——是不是让首相阁下为难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忧虑……只是……我个人完全愿意满足你的要求,但这需要通过议会……需要给我一点时间,然后我再给你答复,可以吗?
——当然。
——我将竭尽全力使你满意……
第六章
路**福冈七月二十八日电:中国军界视力奇人张世和在日本又一次准确地预报了福冈大地震,从而使人口密集的福冈市在7.9级强震中无一人伤亡。这件事再次引起世人对张世和的注目。据悉,已有许多国家恳求中国出售可使人视力发生畸变的高科技食品……
法新社七月二十九日电:中国军人张世和以自己独特的视力预报了福冈地震后,拒绝日本首相亲自赠送的三亿日元巨款,而只要求日本正式做出承诺:永远不对别国发动侵略战争。可能是张世和拯救福冈市民生命的举动感动了全体日本议员,日本参众两院昨天均一致通过做出这项承诺,并把这项承诺刻在了竖在东京皇宫前的一座花岗岩石碑上。今天早晨,张世和在绚丽的霞光里来到皇宫前,亲手抚摸了一遍碑文后方去机场乘机返国……
世和走出北京国际机场时,星期五的阳光正准备溜走,一些性急的霓虹灯已开始兴奋地闪烁了。他看见女儿小艺挥舞着一束鲜花向他跑来,急忙张开了双臂。他在把小艺揽到怀里的时候,俯耳笑问小艺:“你妈妈在家里吧?”不知是不是人声嘈杂小艺没听清楚,小艺只是拉着他的手向研究所派来接机的车前走。
“爸爸,日本好吗?”当轿车启动时小艺问。
“好,那里有高大雄伟的富士山,有美丽大方的绿雉岛,有万顷碧波的琵琶湖,有……”
“爸,那你给我带了什么纪念品?”
“看看这个!”世和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晶亮的玻璃球放到女儿手里。
“这是什么?”
“这是日本大阪一个民间艺人送我的礼物。你仔细看看玻璃球的里边,那儿嵌着四个手拉手的人。那四个人的肤色分别是黄色、白色、黑色和棕色。”
“是的,爸爸,这四个小人手拉着手。这礼物有什么含义吗?”
“我也在猜哪,你先帮爸爸想想。”
“我想——”小艺皱了眉想了一刹,“那个民间艺人可能想通过这个礼物告诉你,地球上各种肤色的人应该手拉手成为朋友。”
“嗯,我的小艺很聪明,和我猜的意思有点相似。”
“你猜的是什么?”
“我猜那老艺人是在告诉我们,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休戚与共,应该和平相待,成为朋友……”
父女俩对那玻璃球含义的讨论一直持续到家门口,下了车小艺拉着爸爸的手向家里走时,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声音沉沉地说道:“爸爸,在你进屋之前,有两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第一,妈妈已正式决定同你离婚,她已从家里搬走了她的所有东西。她现在在香港,听说不久要去美国做生意。第二,妈妈委托的律师听说你今天傍晚到家,正坐在家中的客厅里等你。”
“哦?”世和的身上骤然一冷,因回到北京心里而起的那点欢欣顷刻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爸爸,你要经受得住。我不站在你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边,不对你们之间的矛盾作评判,但我会同你住在一起,我会努力争取尽快学会独立生活。”
“好的,孩子。”世和弱了声答,顷刻间觉出这些天一直跟踪着他的那股疲劳,猛然变重压得他直想往地上蹲。
“爸爸,你一定要想开,在这个离婚率越来越高的社会里,我们,包括我这样的孩子,都应该学会平静地面对这种变故……”
世和默默地听着女儿的劝慰,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重地移步向门口走。推开门时,果然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那男子见世和进屋,急忙站起说道:“是张先生吧?我是西城第九律师事务所的姜一成律师,我受金娜女士的委托,来同你协商她和你离婚的有关事宜。很抱歉,你外出刚到家我就向你报告这样的消息,希望你能够谅解……”
世和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一直坐在那里垂首听着,其实他连律师说的什么也没听清,他只感觉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累和空,他很想闭上眼睛立刻沉入到昏睡中去。他糊里糊涂地在那律师摊开的表上签了名字,而后将律师送出门去。律师走后他便拉开被子躺到了床上,一种莫名的委屈和空虚使得他再也没有干任何事的兴趣。他感觉到女儿走进来替他关上了灯,还给他掖了掖被子。噢,金娜,你竟这样绝情,仅仅为了钱你就真要把我一脚踢开!钱,你这个杂种,我相信我会挣到你!金娜,我要让你后悔!我要挣来许多许多钱,我要让你终生为你的离婚决定后悔!你是为了钱和我离婚的,我就让你为钱而痛悔不已!我要成为富翁!我有条件成为中国的头号富翁!金娜,你等着瞧……
“高能食品粒与视力异变”的课题研究仍无新的进展。世和的助手们在对高能食品粒进行各种强度的震动后并没有获取新的东西。
一切都让人心烦!
世和白天在研究所里,忙碌还能把心里的那股烦躁压制住;晚上回到家中,那股烦躁就拱得他心里特别难受。这天晚上,他正烦躁地心不在焉地胡乱翻着一本书,家用电脑上的呼叫信号突然滴滴滴地响了。小艺听见响声,最先跑过去打开了电脑屏幕,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句英文查询:请问这儿是张世和先生的家吗?
是的!小艺在键盘上敲出了答复后,屏幕上旋即出现了一幅地图。小艺凝目辨认一刹,但她的英文知识还不能让她立刻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的地图,她只得扭头向餐厅喊:“爸爸,你来看!”
这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地图。世和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敲击键盘,屏幕上即刻显出了英文字句:尊敬的张世和先生,我是比奇,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地震灾难预防处的办事人员,我通过在北京的朋友查到了你的电脑代号,我刚才让你看到的就是我所在州的地图。我所以和你联系并让你看一下加利福尼亚州的地图,是为了告诉你,我所在的这个州近期内很可能要发生地震。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养有一只名叫本塞的猫,这只猫在上次的洛杉矶轻微地震前七天,曾不停地在室内奔逃哀叫;而最近,它又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可州里正规的地震预测机构并没有发现地下有什么异常。因此,我想请你,一个具有一眼看穿地底能力的人,能尽快来加利福尼亚州一趟,帮助我们看一下这儿的地下岩层情况。如果你能答应,我和加利福尼亚州的全体居民将会对你满怀感激,我将立刻上报美利坚合众国的有关部门,很快安排你的来美事宜。现在,我就坐在我的电脑屏幕前,殷切地期待着你的答复。
一只猫?仅仅因为一只猫的反常就要让我去你们美国?世和有些生气地伸手便要关机,但在手伸向开关的一刹那,他又猛地让手指停住。
这倒是一个挣钱的机会!
金娜不是因为嫌你不会挣钱而离开你的吗?那么好吧,就抓住这个挣钱的机会!
他的手转而伸向键盘,迅速地敲出了一行字:尊敬的比奇先生,我同意去贵国一趟,但依据惯例,我想先知道我此行的报酬数额。
屏幕上迅速显出了比奇的回复:报酬当然是应该给的,我将竭尽全力到我国政府为你多争取,请在一小时后收看我的回答。
一小时后,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串文字:我国国务院已经同意,你一踏上美国的国土,就支付你五百万美元的报酬。你同意吗?
五百万?世和冷冷地笑了一下。金娜,你知道吗,我的出场费是五百万!好,就为了这笔钱去美国一趟。
他迅速地在键盘上敲出了两个字:同意!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平稳飞行,世和双眼望着渐被黑暗充满的夜空,思绪却还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什么时候才能弄清视力异变的奥秘?唉,上帝,你只给我一个结果,却不让我知道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你这不是在存心难为我们吗?
张先生,到美国的飞行时间还很长,你可以躺下睡一阵。这些日子一直在随行执行保卫任务的韩流此刻走进舱里说。世和点点头,顷刻间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腿仍浸在酸疼之中。这种酸疼为什么总是挥之不去不见消失?莫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
飞机在洛杉矶机场降落的时候,美国国家地震局局长赫斯伯格和加利福尼亚州那位名叫比奇的官员都迎候在机场上。已届中年的比奇紧紧拥抱住世和说:“谢谢你能答应一个异国陌生人的请求来到美国,我和全体加利福尼亚州的居民都将把你看成最好的朋友!”
比奇说完欢迎的话后就从皮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你来美国短期工作的报酬,五百万,请你过目!我们说好在你一踏上美国国土时就支付的。”
世和的脸立刻红了,他还没有未干什么就先要报酬的习惯。他摆了摆手说:“先放你那里,待我工作结束后再给我吧。”
“也好,怎么做都可以。”比奇笑着收起支票。
世和到宾馆后谢绝了赫斯伯格要举行正式欢迎宴会的好意,只是匆匆吃了点东西就登车前去观察——他知道倘真要有地震,提前一分钟就会救出许多生命。
对地下的观察是从洛杉矶市四周开始的,由于世和对地下一眼就看得清楚无比,所以进展很快。在洛杉矶、帕萨迪纳、里弗赛德、圣迭戈没有发现地震迹象之后,世和在赫斯伯格和比奇的陪同下,又向圣何塞方向驶去。
“但愿这只是一场虚惊。”比奇望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景物含了笑说,“倘若真是这样,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他转向世和问。
“当然,不发生地震总比发生地震好。”世和让车开得慢些,双眼一直望着车窗外的地面,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地下岩层上巡察。
“糟糕!”比奇突然紧张地叫,“你们看!”他指指车窗外的后视镜,“紧跟在我们后边的这辆旧福特车上的人好像手里拿着枪!但愿他们不是劫匪。司机,请加快车速,别让它超过我们!”
“不,不能加速,我要看仔细点!”世和也突然紧张地叫,“我看到了一道裂缝,一道不很宽的岩层裂缝!最好把车停一下,我需要站在地上仔细观察!”
比奇小心地看了看紧跟在后边的那辆旧福特,只得让车停下。他们的车刚一停下,那辆旧福特就越过他们的车在前边“哧啦”一声也停在了路中间,随之,从车里跳出了四个手端冲锋枪的彪形大汉,大家这时才知道真的遇到了劫匪。坐在世和旁边的韩流第一个做出了反应,“嗖”一下从怀里摸出了激光手枪。
——下车,都立刻给我下车!持枪的一个歹徒大声命令。
——不要贸然反击!坐在前座的比奇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韩流交代:“这都是些亡命徒,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我们要用一切办法换取安全。”
世和身为军人,看见那几个持枪的家伙并未紧张,下车后仍聚精会神地去看地下岩层上他刚发现的那道小裂缝。不想那伙歹徒中的一个见世和双眼在地上寻觅,以为他要找什么反击的武器,“哒哒哒”就把一梭子子弹打到了世和脚边。
——请不要伤害我们!比奇急忙用身子拦挡着世和。我们只是从事地震预报的科学工作人员,请问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
——向远处走,走!我们需要和你们换换车!走,走得离公路越远越好!一个歹徒大声吼。
——我们一定服从你们的命令,请不要开枪!比奇边说边示意大伙快步向路边的野地里走。同时低声交代世和、韩流他们:“不要回头,不要有任何反抗的表示,走得越快越远越好!”
差不多在身后的公路上传来轿车驶走的声音的同时,世和也猛地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对着脚下的地面仔细看了起来。
“他们走了!”比奇回头朝公路上看一眼后松口气说,“真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我们美国的治安状况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微型移动电话喊道,“圣何塞警察局值班员,我是比奇,州地震预防处的,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贵市西南二十七公里处被一伙劫贼劫走轿车三辆,其中两辆是……”
“请通知你们的预警部门!”世和突然打断了比奇向警察局的报告,“请他们立即向下列城市发出地震警报:圣何塞、奥克兰、圣弗朗西斯科、伯克利,还有萨克拉门托!”
“你是说真有地震?”比奇吃惊地抓住了世和的手。
“是的!”世和指着脚下的土地,“我刚才在汽车上没能看得很清楚,这道地下岩层的错裂细缝连着一道更宽的裂缝,看见了吗?这条错裂缝一直延伸到海里,可怕的大错裂处就在离海岸不太远的地方,在水下。地震马上就会发生,也许用不了几个小时,而且震动的强度将会很大,可能要影响到整个西海岸人的生活;受到严重破坏的将是我刚才说到的那几个城市,会有楼房倒塌、地面裂缝和海啸现象发生。”
“人员全部撤离建筑物?”比奇紧张地看定世和。
“是的,而且要向高处躲,防止海水上岸拉人!”
“我们两个同时报告!”赫斯伯格局长也拿出了自己的微型移动电话,“你向州长报告,我向总统报告!”
——州长,我是比奇……
——总统,我是赫斯伯格……
当无数的圣何塞市市民在紧急警报声里开始有条不紊地向海岸高地上撤时,世和和赫斯伯格、比奇也向离公路不远的一栋楼房走去。那是一座三层小楼,世和看得很清楚,这座楼房刚好坐落在一道地壳裂缝上,那道裂缝正在缓慢而持续地变宽。也许要不了多长时间,这座楼房和它下边的厚土就会下陷。
——请问这家的主人在吗?比奇向栅栏门前的黑人女仆问。
——我在这儿!二层的阳台上应声出现了一个金发少妇。
——你没有听到撤离房屋的警报吗?为什么不赶快离开建筑物?
——我不想被人愚弄!这么好的天气,怎么可能会发生地震?那少妇指了指湛蓝的天空。
——请你相信我们的预报!我们特意请来了中国的视力奇人张先生,他的双眼能看透地底,他知道地下的岩层正在发生会导致地震的变化!比奇边说边指了指身边的世和。
——他?中国人?那少妇把鄙夷的目光罩在世和身上。我读过关于中国的书,知道中国有一些骗人的神汉,他们想尽办法把自己打扮成具有神秘力量的人物,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懂!
——请你和你的家人赶紧离开这栋房屋!世和冷冷地用英文说道。
——我讨厌别人给我下命令!我更不会去听一个中国神汉的话。我不明白堂堂的美国地震学界为什么不去搞科学测报,却请来一个中国神汉来捉弄人。你可以回中国去向你的国人发命令,但在这儿不行!这儿是美利坚合众国——
——比奇先生,我们必须强制她离开房屋!世和不再理会那少妇,扭头对比奇说道。
——可按照法律,我们在未得到她的许可之前,是不能进入她家的!比奇满脸犹豫。
——韩流,跟我来!世和焦躁地看了一眼地下的地壳裂缝之后,朝站在身旁的韩流一挥手,快步向院里奔去。
——你们不能进去!站在栅栏门前的黑人女仆张臂阻拦,被世和一把推开。
——你们竟敢强行进入我的私宅!金发少妇站在阳台上愤怒地叫道,我要控告你们!这是美利坚合众国,我要立刻报警——她的话还未说完,世和已冲上楼奔到了她的身子后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就往楼下拖。
——放开我,你这个中国猪!你竟敢对我无礼,我绝不离开我的房间,绝不!她猛地扑上前朝世和的脸上抓了一把。借世和松手的机会,她跑到床前用双手护住了她的两个婴儿:“不许过来!”
世和清楚地看见,地下的地壳裂缝在迅速增大,地面塌陷很快就可能发生。他一边对韩流叫道:“快抱了孩子出去!”边伸出拳头突然朝金发少妇的太阳穴上一击。金发少妇在这突然而沉重的一击下只叫了一个字:“你——”便失去了知觉。世和急忙伸手抱住就要倒地的少妇,紧跟在抱着两个婴儿的韩流身后飞步向楼下跑去。
“天哪!”站在院门外的比奇和赫斯伯格吃了一惊。
——快把女仆拉上向远处跑!世和抱着那昏过去的金发少妇气喘吁吁地对比奇喊。比奇和赫斯伯格虽然相信世和关于地震就要发生的话,但对地下的危险变化并不是很清楚,两个人犹犹豫豫地上前扯住那狂烈挣扎的黑人女仆,跟在世和、韩流身后向远处走。一伙人刚在一处小高地上站下,大地陡然一抖,众人扭头看时,只见金发少妇的住宅那里的土地裂开了一道大裂缝,一股泥沙从裂缝里喷出,那栋三层楼房正摇摇晃晃地向裂缝里陷。
“哦!”正在哭闹的黑人女仆这时猛地停住惊叫一声,两眼骇然地望着正在坍塌沉陷的楼房。
世和用手按了按那金发少妇的苏醒穴位,待她眨眨眼清醒过来后,指了指不远处正在解体沉入裂缝的她的楼房说:“看看吧,你!”
满怀敌意的少妇在短时间的怔愣之后,震惊地看着那幅惨景。她的嘴张得很大,似乎想把无尽的意外和恐惧喊出来,但终于没能发出声音。
“好险呀!”比奇轻轻地叹了一句。
大地在比奇的叹息声里又一次强烈地抖动了一下身躯。圣何塞市大片的高楼像小孩所堆的积木一样轰然坍塌;几十丈高的海水像一群疯狗一样向岸上扑来,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东西后又倏然缩回海里……
“啊——”金发少妇终于叫出了一声。她慢慢转过身子,先是对着世和看了一刹,随后猛然扑到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一边亲吻他的双颊一边颤了声说:“谢谢你,我的中国朋友!是你救了我们一家,请原谅我当初的无礼……我叫姬丝,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把它永远记住!永远——”
“张先生!”手握移动电话的赫斯伯格这时从一旁跑过来打断了姬丝的话,“我刚刚收到奥克兰、圣弗朗西斯科和伯克利三市地震测防处的报告,他们那里虽然也有房屋倒塌和海啸现象发生,但都未发现人员伤亡。这全归功于你的提前预报。总统刚才打电话来,他说他要给你两千万美元奖金,以感谢你对美国人的真诚帮助!”
两千万,金娜!这个数字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感想?世和决定把这个数字立刻告诉金娜:金娜,你不是喜欢钱吗?我要让你因为离开我而终生后悔!他伸手从韩流手上拿过移动电话,离开人群几步拨通了北京家里:“小艺,你好吗?我想知道你妈妈在香港的电话号码,我要和她通话……”
但拨通金娜在香港的电话之后才知道,她不在香港,她为一桩生意已来美国。你来美国更好,我可以当面告诉你两千万的数字!他询问金娜来美国的哪个城市,有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对方的回答夹了浓重的睡意,可那含混的回答却令世和身子一悸:“圣何塞市,她昨天傍晚飞去的,电话号码还不知道……”
天哪!
你怎么会飞到了这座城里!
……
世和放下电话就急忙对赫斯伯格和比奇说:“我有一个朋友昨天来到了圣何塞市,不知她现在是否已撤离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希望你们能帮助查找一下。”赫斯伯格和比奇听罢立刻表示这事好办,马上让广播电台广播找人,让电视台播放寻人广告。因为电台和电视台都是在得到世和的预报后有准备地撤出的,所以目前都能正常工作。半个小时之后,圣何塞市的广播电台就中断了正常节目开始用华语广播:从中国香港来的金娜女士,你现在撤离到了什么地方,请立刻与我们电台联系,你的朋友急切地想见到你……
四十分钟之后,汽车上安装的微型电视机屏幕上就出现了中、英文的广告:中国香港的金娜女士,你现在何处?请尽快与我们电视台联系,我们的电话号码是……
电台、电视台的寻人广告播出四个小时之后,仍无一点儿金娜的消息,这使世和焦急起来。一种对金娜是否平安的担心塞满了他的胸间。他请比奇通过美国国内计算机网络查询美国各城市的主要旅馆、饭店,看金娜昨晚是否临时又去了别的城市。但查询的结果令世和越加慌张:除圣何塞市的计算机网络遭地震破坏无法查询外,其他各城市的主要旅馆、饭店昨晚都没有接待过一个名叫金娜的中国女士。现在只有一个解释:金娜昨晚飞来了圣何塞,但她现在没有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金娜,你现在在哪里?
赫斯伯格和比奇见世和为此事焦急,也急忙通过各种渠道查找金娜的下落。无奈圣何塞市已经是一片瓦砾,旅馆、饭店的登记表格多已被毁,上哪里去找?
赫斯伯格和比奇一直忙活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得到任何有关金娜的消息。金娜所在的香港金丰商行听说美国圣何塞市发生了地震,急忙委托中国驻美使馆来查找金娜的下落,可大使馆往哪里找?
绝望之中,世和想起了最后一个办法:悬赏寻人。他让赫斯伯格和比奇把他带到圣何塞市电视台的临时演播室里,他面对着电视摄像机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名叫金娜,昨晚来到了圣何塞市,现在不知她的下落。如果有人能找到她的下落,不管是活着的她还是死了的她,他都会得到两千万美元的犒赏!
赫斯伯格和比奇几乎同时吃惊地看定他。他们知道这是总统给世和的奖金的全部,为了寻找一个女朋友,值得出如此高的赏金?
到底是重赏之下有勇夫,世和的悬赏广告一出,立刻有无数个圣何塞市民通过各种办法去查找金娜的下落。到第三天傍晚,消息终于来了:金娜在地震的当天住在圣何塞市的一家名叫玛丽亚娜的中档饭店的2018房间里。
世和闻讯立刻和比奇一起去了市区玛丽亚娜饭店,但饭店的主楼已经坍塌。饭店的经理在坍塌了的主楼前告诉世和:我们那天在接到地震预报之后,立刻拉响了撤离楼房的警铃,只要那刻她不沉入酣睡,她是应该有充足的时间撤出的……
世和望着饭店废墟心如刀绞:金娜,没想到你会在这里遇难,我当初应该坚决拦阻你去香港。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怨我,要是我早挣到了钱你就不会离家……
世和执意要让市区清理人员把金娜的遗体找出来。赫斯伯格和比奇这时早从世和的悲伤神色上看出遇难者对于世和的重要,急忙叫来最好的抢救清理人员,对玛丽亚娜饭店的2018房间周围进行小心而仔细的清理。
谁也没有想到,在废墟中压了四夜三天的金娜还活着——强震把昏睡中的她一下子抛到了墙角,一根斜倒下来的钢筋混凝土柱子在墙角造成了一个狭小的安全空间,就是这个空间保住了金娜那脆弱的生命。
因饥饿、惊吓和失血而处于昏迷中的金娜,在被营救人员抱出废墟时只是微弱地哼了两声,她无力睁开眼睛,当然也就没有看见世和颊上那心疼和庆幸的泪水……
第七章
美联社十二月十四日消息:因准确预报圣何塞大地震而挽救了数百万美国人生命的中国军人张世和,昨晚在白宫受到总统的热情款待。当盛大的酒宴即将结束时,总统亲自把一枚镌刻有“我们感谢你”一行字的纯金奖章挂在了张世和的胸前。总统含笑说:我们很想请你永久地在美利坚合众国住下来,但我们知道,你应该属于整个世界……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十二月二十七日消息:今天,中国视力奇人张世和把美国政府给他的两千万美元奖金送交给为查找、救援他的女朋友金娜女士而出力的二十二名美国人。这二十二名美国人在得知张世和就是准确预报圣何塞大地震的人后,均表示不要这笔钱,但张先生执意把钱交到了他们手里。张先生的女朋友金娜女士今天也在送交现场,金娜女士是昨天才从华盛顿医院出院的,她的脸色看上去略显苍白,她自始至终紧挽住张先生的手。据她说:她在圣何塞地震发生的那天下午住进玛丽亚娜饭店,因感冒不适服了带有催眠性质的药物后即在房间睡去。当饭店的警铃响起时她模模糊糊听见了,但并未辨清警铃的性质,便又继续沉入了昏睡,直至地震爆发而被埋入废墟里……
《华盛顿邮报》十二月二十八日消息:中国军人张世和今天上午8时乘飞机返国,十多万美国人自发赶到机场欢送。这么多人自动到机场为一个外国军人送行,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以至于政府不得不出动大批警察维持秩序。大约有五万束鲜花被抛到张世和乘坐的飞机四周,机场工作人员不得不出动铲车把鲜花铲走以便飞机滑离机位。张世和在走进飞机前,站在舷梯上向欢送的人群行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军礼。在飞机关闭舱门就要启动时,一位名叫姬丝的美国少妇抱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冲过警察的警戒线奔到了飞机跟前。警察们开始以为她有什么不轨的图谋,随后才知道,她是坚持要和她全家的救命恩人张世和先生吻别。张先生见状又重新走下飞机,吻了她和她的两个女儿。当姬丝回吻张世和时,把激动的泪水涂满了张先生的双颊和额头……
小艺看见爸爸和妈妈手挽手走进门时多少吃了一惊:这好像是一年前才有的情景!她一时不知该怎样面对父母关系的新变化,竟站在那里忘了招呼一声。
“怎么,不欢迎我们从美国回来?”世和笑着上前拍了拍小艺惊怔的脸颊,“快给妈妈倒杯水来。”
小艺这才回过神,开始忙碌。一边倒水一边招呼阿茜洗菜指挥阿南打开音响,一种欢快的气氛顿时在这个原本冷寂的家里弥漫。
这是一顿欢乐的晚餐,三个人都露出了收藏许久的笑脸。连阿茜、阿南仿佛也受了这气氛的感染,笑得一脸灿烂。
晚饭就要结束时响起了门铃声,门开后才见是那位名叫姜一成的律师。律师在简短的寒暄过后说:“从今天的晚报上知道你们回来了,刚好有一份财产分割表需要你们两位都签上名字,然后你们的离婚协议才能生效。”
世和无语,只拿目光去看金娜。金娜朝姜律师摇摇头说:“不用签了。”
“要签的。”律师坚持道,“这是规定的程序之一。”
金娜微微笑了笑:“谢谢你,姜律师,你的负责精神令我感动。不过我们刚刚得到上帝的通知,他不许我们一家三口人分离。”
“哦?”姜律师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也笑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我祝愿你们幸福!”
姜律师走后小艺扑到了妈妈怀里,红了脸问:“妈,你不再离开爸爸去挣大钱了?”
金娜轻抚着女儿的头顶,双眼望着窗外淡淡的月光缓了声说:“你爸爸用两千万美元换回了我这条性命,他让我懂得了,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金钱。”
“妈,你知道我此刻心里多么高兴吗?你知道当初你要和爸爸离婚时我心里是多么难受吗?”
“孩子,妈妈是一个普通人,每个普通人都难免犯错误,原谅妈妈吧。”
“妈,你知道我们班五十个同学中有多少人的父母已经离婚了?”
“多少?”
“四十一,包括我。不过现在可以减少一个了,四十个。”
“哦?”
“社会上已经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一个离婚的世纪,是家庭变得更加脆弱的世纪。”
“别信这些,孩子。”
“你知道那些父母离婚的孩子的节日吗?”
“节日?”
“对,每月的最后一天,每人带一份自己做的午饭,大家集中在一间教室里,互相品尝对方做的饭菜,以重温过去的家庭生活,不过吃着吃着,大伙总是抱头痛哭……”
“噢,我的孩子。”金娜紧紧地把小艺搂在怀里,“妈妈没有想到,大人们对生活的选择,竟会是对孩子们的一种剥夺……”
“妈,你今后准备干什么?”
“重回地震局,仍搞我的防震研究。妈妈是亲身经历过地震的人,真切地体验到了那种对地震的恐惧和仇恨。妈妈现在理解了你爸爸为什么坚持要我从事防震研究,他也是地震灾难的幸存者……”
“妈,什么时候人类才能够完全制服地震?”
“说不清楚,但只要人们共同努力,也许要不了多长时间……”
也许是家庭的和睦给世和的脑子注入了新的活力,没过多久,原来一直徘徊不前的“高能食品与视力异变”的课题研究就获得了突破性进展。当然,这进展也像大多数科学发现一样,带有很大的偶然性。
那是一个阴云蔽天的正午,实验室的助手们都已下楼去吃午饭,只有世和还在那里摆弄雷电模拟仿真装置,那是刚刚由外地买来的一套设备。他打开开关之后,原来只是想看看由这个装置发出的雷电效果如何,没想到这个装置的镜头正对着一盒用于一项试验的g_(14)粉,当几乎可以乱真的电闪雷鸣发出之后,那盒g_(14)粉突然出现一种奇妙的闪光,而且因为震动,有一些g_(14)粉溅落到放在一旁的世和的饭盒里,饭盒里有饭。由于g_(14)粉是可食的,世和没有在意,就在吃饭时连溅落上的粉一块儿吃了。未料饭后不久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视力增强,向地底看时感到格外清晰。他在惊怔的同时突然忆起,当初研究大楼遭雷击那天,实验台上也放着这种g_(14)粉。他在从实验台下捡那两粒高能食品吃时,发现上边沾有g_(14)粉,他当时没有在意。莫不是这种经过雷电照射的g_(14)粉有什么魔力?
他立刻进行试验并用仪器鉴定分析,发现经过雷电轰击照射的g_(14)粉内部分子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当这些经过雷电轰击照射的g_(14)粉粘附在高能食品粒上之后,又使高能食品粒的内部结构发生奇怪的变异,而且每粒食品都有一种特别的电磁贮存,食品粒在暗处可发出一种微弱的肉眼不可见的光。
这会不会就是当初导致我的双眼视力畸变的缘由?世和心里感到了一丝惊喜,但他不敢让自己轻信。他忙对一个助手交代:迅速通知两名自愿受试的人,让他们来做进食试验,此事暂时保密!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时分了。正沉浸在梦中的两名自愿受试者被匆匆叫醒来到了实验大楼。世和亲自看着,让他们各吞下两粒浸湿后粘附有经过雷电轰击照射的g_(14)粉的高能食品粒。而后又亲自把他们送到招待所里,安排好观察、记录人员之后,世和才松了一口气,拖着愈觉疲惫的双腿坐进汽车向家里驶去。
他对身上那种沉重的疲累感仍然没有在意,他估计自己这是繁忙所致。待研究结束我好好休息一阵就会好的!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两名受试者的身体感觉。
一听说两名参试者出现了头疼症状,世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当初自己在视力变异前不也感受过剧烈的头疼吗?很可能这是脑内掌管视力的那个部分发生神秘变化的必然反应。他特意交代名叫龚达和施肖的那两名参试者,一定不要吃治疗头疼的药,以免干扰身体内部的神秘变化进程。忍一下,我当初就是忍过来的!他再三对他们两人叮嘱。
世和盼望已久的结果是在四天后的凌晨出现的。当时他正在一个怪异的梦中挣扎:一只全身乌黑的怪兽死命地在身后追他,那样子分明是要把他踩到蹄下。是持续而响亮的电话铃声把浑身大汗的他从怪兽的蹄下救了出来。电话是他的一个助手打来的,助手告诉他:“那两个参试者都说自己看到了地下的东西。”世和摇了摇脑袋把怪兽的影子赶走,这才叫了一声:“太好了!”他放下电话就下床,匆匆穿好衣服便和室外站岗的内卫部队的哨兵一起向参试者的住处奔去。
——告诉我,龚达、施肖,你们向下都看到了什么?世和在曙色里紧盯住两名参试者问。
——看到了厚厚的土层。
——土层下边是什么?
——是岩层,岩层很厚,岩层中间有水在流动。
——岩层下边是什么?
——是岩浆。
——好啊,成功了!
世和高兴得紧紧抓住龚达和施肖的手摇着。这么说,是雷电赋予了g_(14)粉从而也赋予了高能食品粒以神秘的能量,使得每个食用它的人的视力都能发生奇异的变化。这就好办了,眼下虽然还不知道雷电的能量与g_(14)粉和高能食品粒内部的哪一部分哪一成分相结合并产生新能量,但是我们却已经可以复制出无数的能使人视力发生变异的新型高能食品粒了。随着这种新型高能食品粒源源不断地被复制出来,世界上具有看透地底视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这样,地下岩层的任何变化都会被人们看清,地震不就再也不能对人类的生命造成威胁了?
“立即向研究所宋所长汇报这一结果!”世和向一个助手交代后便向制造高能食品粒的实验工厂走去。进了厂门他就高兴地大喊,“按新的设计,立刻开工生产,两万粒!我要两万粒新型高能食品!”
这两万粒高能食品就可以使一万个人获得视力变异看透地下。让这一万个人分别住在全国的各个县、市里,随时在工作之余负责观察监视地下岩层的变化,一旦那里的地下岩层发生变化要造成地震,便可立刻预报给当地政府和人民。地震,你这个给人类造成无数痛苦的魔鬼,今后再也不能残害中国人了!像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造成二十多万人死亡的惨剧再也不可能发生,我们终于可以摆脱你的魔掌了!
“世和,刚接到总部首长电话,后天晚上,总理和总部首长要接见你们小组全体成员!”宋所长这时匆匆走过来交代。
“谢谢领导的关心。”
“告诉大家,到时候穿上礼服,把皮鞋擦亮,再刮刮胡子剪剪头发。那天晚上,全中国和全世界的人都会在电视上看到你们!”
“好的!”
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到了。掌管成功的神祇,谢谢你的关照……
第八章
《国际文传电讯》二月十一日消息:中国今天宣布,已研制成功可使人视力畸变看穿地下的食品粒。据称,人只要吃了这种食品粒,在一阵头疼过去之后,双眼就可以看穿地下的一切。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在改造人体上的最大一次成功。这项成功意味着人类可以永久地摆脱地震和火山爆发等灾难对自己生命的祸害。此事已引起世界各国政界和科学界的普遍重视。眼下还不知道中国是否向世界公开这一科学研究的细节并向他国转让有关技术……
埃菲社二月十三日消息:中国视力奇人张世和和他的研究小组,已成功地研制出可使人双眼看穿地下的高能食品。最先食用这种食品的中国人龚达和施肖已应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两国政府的邀请,分赴这两个国家对地下岩层的变化进行观察,以期对可能发生的地震进行预报……
德新社波恩二月十四日电:总统特兰诺在得知中国研制成功可使人看穿地下的食品之后兴奋地说,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表明人体器官的功能是可以经过人类的努力而加以改进的。早在许多年前,就有人预言将来的人体要发生巨大变化,中国的这一研究成果或许就是导致这种巨大变化的一个步骤……
美联社罗马二月十五日消息:意大利经济部长哈维里尼认为,中国研制成功可使人看穿地下的食品,表明地下隐藏的一切东西都将不是秘密,寻找矿藏会变得十分容易。这对人类的经济生活和整个生活方式可能发生极大的影响……
共同社北京二月十六日消息:中国总理昨晚接见以张世和为首的科研小组成员时可能出了点什么问题,实况电视转播突然中断了大约三秒钟。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都有些疑惑。目前还不清楚出的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北京的电视观众对此有各种猜测……
共同社的消息并非杜撰,总理在接见张世和和他的小组成员时的确出了点意外:张世和在从沙发上站起向总理身边走去时,突然双眼一黑向地上倒去。幸亏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反应敏捷,在张世和身子一歪的瞬间关了机,三秒钟后就又开机对向了别的人,待张世和被人扶起从短暂的晕眩中清醒过来后方又把镜头对向了他。
这些日子一直缠着世和的疲累感近几天越见严重,使得他有时走路都要喘息,双腿软得迈步都没有力气。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日程排得太满休息不好所致,便也没有在意。总理接见那天他和他的助手们先进接见大厅坐下等待。等待时他就觉得头有些发晕,总理来到大厅他站起刚想迎过去,突然感到有一块黑布遮住了眼睛。所幸那天的眩晕持续时间不长,还能勉强再次面对摄像机。
接见一结束世和便被送进了解放军总后勤部医院。总理亲自给院长打电话,要他集中全院乃至全国的优秀医生给世和诊治,保证让世和尽快恢复健康。
但医院给世和做了全面检查后并未发现什么问题。全院的专家经过会诊也没弄清造成这种无名疲累和晕眩的原因。医院决定先让世和住院休息,在此期间抓紧对他进行食补,而后再看症状有无变化。
金娜那些天一直陪在世和身边。除了医院给世和规定的食谱之外,金娜又变着法子给世和做好吃的东西:肉糜羹汤、九宝米粥、五味芙蓉包等,逼着他一天多吃一顿。
可休息和食补并未使世和的疲累感有所减轻,随着时间的延长,他反倒愈觉四肢无力,有时下床去厕所,竟也需金娜或小艺搀扶了。
医院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可因为弄不明白这种持续疲累感产生的缘由,医生们又无法采取有效的医疗措施。医院院长只得把情况向总部首长报告。总部首长的指示是:迅速与世界各大医院、医科院和医学研究机构取得联系,一旦了解到有可治疗这种无名疲累的医院和医生,即出国治疗,要不惜一切代价使张世和恢复健康!
医院很快了解到,英国的朴次茅斯市有一家专治无名疲累的医学研究所。该研究所的哈德博士早从英国的报纸上知道了世和的事迹,听说他愿来就诊,马上表示欢迎。
金娜于是便立刻做随丈夫出国就医的准备。
世和夫妇是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和韩流等几个保卫人员一起乘机离京的。因上学而不能随父母同去的小艺坚持要把爸爸送到机场。在飞机的舷梯旁,小艺紧紧抓住爸爸的手说:“我记得你过去对我说过,不论做成一件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你的病也许就是成功向你索要的回报。爸爸,你要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安心配合医生治疗,争取早日平安归来!”
“好的,孩子,你要照顾好自己……”世和的叮嘱声被飞机的轰鸣压了下去。他扭身让金娜搀扶他向机舱走去。在舱门口,他最后一次回头向女儿挥手,他瞥见小艺的泪珠正像花瓣一样纷然落地。傻闺女,哭什么,我会很快回来的!我回来时会浑身充满力量,我要把你拦腰抱起向天上抛去,我要让你的笑声翩然飞进云端里……
那时候世和根本不知道,在前边等待他的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宣判……
给世和治病的是哈德博士。哈德博士是朴次茅斯市这所专攻无名疲累症的医学研究所的创始人,在治疗无名疲累症方面极有经验。他在世和到达的当天曾满怀信心地说道:“放心吧,我的中国朋友,我会让你精神抖擞健健康康地回国的!”
从第二天起,哈德博士就用自己的方法开始对世和进行全面检查,用排除法耐心寻找可能给世和造成身体疲累的缘由。半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哈德博士缓步走到世和的床前说:“我得坦率地承认,我没能一下子找到造成你疲累的原因。你是一个极罕见的例外,我三十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在你身上没有派上用场。我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对你身体的各个部分进行更细致的分析。”世和听罢笑笑说:“那你就慢慢分析吧,我不会着急。”
其实世和心里哪能不急?他分明地觉出身上的疲累感在一天一天加重,每次上厕所没有金娜搀扶已经不行。一定是身体内部钻进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愿哈德博士能早日找出这个捣蛋的家伙……
金娜当然看出了丈夫的心情不好,为了宽慰丈夫,她想了不少办法,比如陪他看电影、看歌剧、看球赛等。那天,她见报纸上登载消息说,英吉利海峡上三天前出现一样奇观:在长约三百米、宽约七百米的一片海面上,不断有海鱼跃出水面,极像在跳舞;而且那片水域不断有鱼像喝醉了酒似的漂浮在水面上,但当人伸手去捞时,它们又翻身潜入海里。消息还说从昨天开始,有大批游人乘游艇前往观看这一奇观。金娜就问世和愿不愿坐游艇去英吉利海峡上看看这个奇观。心情抑郁的世和兴致不大地点点头说:“好吧。”
那是一个连一片云絮也不见的天空湛蓝的上午,英吉利海峡上风平浪静,碧绿的海水毯子一样地直铺向对面的法国海岸。游艇在海面上平稳地行驶,间或有几只海鸥在艇尾追逐着浪花,矫捷的翅膀扇出美妙的图案。游艇驶近那片奇特的海域时,果然可见有不少海鱼跳舞样地跃出水面。世和坐在游艇一侧的一个沙发上,望着蓝天、碧波、鸥群和飞舞的海鱼,听着艇上游人们的欢声笑语,也暂时忘却了压在身上的疲惫,在眉梢间浮出了一个舒心的笑纹。
游艇又继续前行不久,艇上传出了导游员的声音:诸位游客请注意,现在游艇已抵达连接英法两国的海底隧道的上部。在这澄碧的海水下边,隧道列车正隆隆驶过,在英法之间来回运载着无数的车辆和行人。这条隧道是二十世纪人类所建设的最伟大的工程之一,希望你们有时间去坐一坐隧道列车……
游人们在导游员的介绍中纷纷围向栏杆边向水面望去,世和也从飞翔的鸥群那儿收回目光去看艇下的海水。和别人不同的是,别人看到的仍然是水,而他却透过海水一下子看见了正在海底隧道运行的列车,看到了列车上装载的汽车和坐着的行人。多么杰出的设计,多么宏伟的工程!他一边望着海底一边在心里惊叹。游艇越过隧道上部的海面继续前行,世和的双眼也离开隧道在海底移动。突然,他的双眸一下子凝住,双唇吃惊地张开:裂缝!海底岩层出现了裂缝!这么说海面出现飞舞的鱼不是没有原因,那些鱼一定是受不了海底岩层裂缝涌出的气味刺激,才想跃出水面呼吸。糟糕!海底要发生地震!世和猛地抓住艇边的栏杆站起身子高喊:“艇长,请立刻返航靠岸!”
——靠岸?年轻的艇长不解地瞪大双眼,我们的游览安排是在海上吃午饭,午后三点靠岸。
——立刻返航,有危险!世和仍然高了声喊。
——危险?什么危险?游客们闻言纷纷围了过来。
——这里的海底很快就可能发生地震!世和指着艇外的海面说道。
——地震?年轻的艇长笑了,你怎么知道要发生地震?他转向站在世和身边的金娜和韩流:他的神经是不是有点——
——他的话你们应该相信!金娜急切地对艇长说,他的双眼可以看透地下的一切,他说的话不会有错!
——怎么可能?艇长越发不信了,年轻光润的脸上浮出了讥讽的笑容:谁的眼睛能看透这些海水?你是在讲神话?
——哈哈哈。艇上的游人都笑了。
一直默站在一旁的韩流,这时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手上的移动电话,对着话筒说:请接中国驻英国大使馆。大使先生,张世和先生要和你讲话。
——是身体不舒服吗?电话里传出大使关切的询问。
——不是,大使先生。世和对着话筒急急地摇头,我现在在英吉利海峡上的一个游艇里,我刚刚发现海峡的水底岩层出现了巨大的错裂缝隙,预计在未来的几个小时之内,这里的海底会发生一次强震。届时,英、法两国的海岸上都将出现海啸;海面上将出现巨大的波浪和漩涡,海底形貌将发生很大的改变。因此,我希望英、法两国政府迅速做到以下三点:一、立刻通知海底隧道的管理部门,请他们马上封闭隧道,停止营运,并采取一切可能采取的抗震措施保护隧道;二、立刻通知在海峡里航行的所有船只尽快靠岸,船上的人尽早离船上岸;三、立刻通知海峡两岸靠海居住的居民向远处撤离以防海啸袭击。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三点,就会有惨剧发生!你理解我的话吗,大使先生?
——我理解。请放心,我会马上同英、法两国政府联系……
艇上的游人们都惊异地看定世和。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竖立在朴次茅斯港的信号塔上就挂起了危险预报信号旗;无线电广播里传出了播音员焦急的呼喊:所有在英吉利海峡航行的各国船只,请即刻驶靠离你最近的港口,继续留在海里将有巨大危险!
那位年轻的游艇艇长这时才明白世和不是在瞎说,才意识到这位面露疲惫之色的中国人不是一个普通游客。他一边惊异地看着伏舷而望海水的世和,一边对操舵的艇员下令:
立刻返航!
第九章
《伦敦快讯》三月十三日消息:英吉利海峡海底今日午后1时17分发生强烈地震。地震在海面造成五米高的骇人巨浪。我国的朴次茅斯、普尔、韦茅斯和法国海岸的卡朗唐、瑟堡等处都发生了海啸。所幸的是,由于在朴次茅斯哈德诊所就医的中国视力奇人张世和对这次地震进行了预先通报,在海峡海面上航行的绝大多数船只都已避开了灾难,只有十一艘未来得及进港的船只被巨浪击沉。海峡两岸的沿海城镇,由于得到预报事先有了准备,在海啸发生时未造成大的人员和财产损失。今天傍晚时分,英、法两国政府均已派人前往朴次茅斯哈德诊所,当面向中国军人张世和表示了诚挚的谢意,并祝愿他早日康复。英国政府代表还当即给哈德诊所拨了一笔经费,嘱咐哈德博士尽一切力量为张世和先生治疗……
法新社三月十三日消息:英、法间海底隧道多处被地震毁坏,数千人在隧道口侥幸获生。今日正午,在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的英方和法方进口处,均有大批车辆和行人等待进入隧道列车通过海峡。就在这时,由中国视力奇人张世和发出的海底地震预报抵达隧道管理部门,管理部门当即决定关闭隧道。当时,在两个隧道口等待通过海峡的人们均对这一预报持怀疑态度,一时抱怨声四起。但没有多久,地震果然发生,隧道随即遭到严重破坏,人们亲眼看到从隧道里奔涌而出的海水。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吓得脸孔发白,倘没有张世和的预报,这数千人都将葬身海底……据有关人士估计,隧道将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修复,而后才能恢复运行……
世和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里,一边喘息着一边缓缓抬手把挂在胸前的两枚金质勋章取下来放到了旁边的茶几上。这两枚勋章是英国皇室的代表和法国总统的代表在刚才的授勋仪式上刚刚替他佩戴上的。刚才的授勋仪式耗尽了世和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以至于让他觉得佩戴那两枚勋章都是一个负担。
——要不,你先去休息?金娜忧虑地望着丈夫问,声音中浸满着心疼。
——不,就坐这儿歇歇。哈德博士不是说他待会儿还要再取我的一点血来分析?
金娜点点头,轻轻地叹口气。她清楚地知道丈夫的身体已经疲惫、虚弱到了何种程度,可哈德博士依然没能找到原因。老天,这可怎么是好?
“金娜、韩流,我今天对我的病有了新的想法。”世和声音低低地说,“哲学家告诉我们,世上的什么事都呈平衡状态,这种平衡状态表现在人身上大概就是得失相当,我既然获得了看透地下的视力,那我就必然失去一点东西,这东西就是力气。要不然,别人就会觉得造物主不是太公平,认为把好东西全给我了,就会对造物主生出抱怨……”
“世和,你的电话!北京你们研究所小靳打来的。”韩流把移动电话递到了世和手里。
小靳——
——老张,你身体好些了吧?吃饭怎么样?可以独自散步了吗?睡眠情况如何?需要什么东西么?组里的同志们都想你!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已经造出了两万粒新型高能食品粒。国家已经向全世界发了消息,并宣布中国这项发明将为世界人民造福,所有可能发生地震的国家和地区,都可以派三至五人来我们国家进食这种食品粒,待视力异变可以看穿地壳后再返回其所在国,负责监视他们那里的地下岩层活动情况,以对可能发生的地震做出准确预报。到今天傍晚,已经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近千名代表抵达北京。今晚八点半,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将播送各国代表抵京的情况。
——好呀!世和激动地抬手捶了一下沙发扶手,不想,这一激烈的动作害得他对着话筒喘息了半天。金娜见状急忙把电话拿了过去。
早已进屋默站在一旁看着世和听电话的哈德博士,这时轻步走到世和身边,一边用手绢替他擦着额上的虚汗,一边低了声说:张先生,我还需要从你身上取点血——
——取吧。有没有新的发现?
——我想我已经接近找到造成你疲劳虚弱的原因了。
——太好了,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吗?
——我还需要再做一次分析。哈德博士指挥着跟在身后的护士从世和身上取血样,一双碧蓝的眸子里浸满了忧虑。
——找到了原因就可以治疗了吧?世和的声音里满是迫切。
——应该是这样的。哈德博士说完就垂下了眼睑,没有让世和看见他眼里的不安和慌乱。
——我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了!当哈德博士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之后,世和快活地说。金娜,请把电视打开,我要看看北京中央电视台的一套节目,看看那些就要进食新型高能食品粒的外国代表。
电视打开了,但一股难以言说的疲劳却极力地想要合上世和的眼皮。他拼力与这股疲劳和紧随疲劳而来的虚弱搏斗,睁大了双眼去看屏幕:
——这是来自智利的四名代表。智利也是一个多震的国家,一九六〇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发生的智利大地震,使智利的地形完全改观,一些火山出现了,一些岛屿沉没了;二十五日地震时,海洋上掀起四点五米高的巨浪,冲击着智利沿岸的岛屿;新西兰、日本、菲律宾、美国等海岸也遭到巨浪的破坏;距智利地震中心一万六千八百公里的堪察加海面也受到了影响。这四名代表都表示,这次来中国进食新型高能食品粒,在获得看透地壳的异常视力后,将回国做智利国民的平安卫士,以全部精力监视智利国土下的岩层变化,及早而准确地预报可能发生的地震。
——这是来自希腊的三名代表。希腊历史上也曾发生过强烈地震,一八七八年和一八八五年的两次地震,使克里特—赞蒂海底电缆有两处断开,在断开的地方,海底从水下二百四十米下沉到三千米深。这种变化在海面上造成的漩涡,使得不少在这一海面航行的船只沉入海底。这三名代表中的凯特先生表示,这次在中国获得可看透地壳的异常视力后,他将保证使希腊人不再受地震的惊吓。
——这是来自葡萄牙的两名代表。葡萄牙的里斯本在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一日曾发生过一次强烈地震,里斯本全城在六分钟内被摧毁,同时引起大火和高达六米的海浪——海啸,死亡人数达六万多!这两名代表非常感谢中国朋友发明了可使人看透地壳的新型高能食品粒,他们表示在获得异常视力之后,将保证葡萄牙今后不再发生因地震而死人的惨剧……
在电视台播音员的欣喜声音里,世和终于没有能抵抗住疲累和虚弱的强制,合上眼睛睡熟过去……
当晨风走过多佛尔海峡和英吉利海峡的水面,轻轻撩开世和和金娜病室兼卧室的窗帘时,刚刚起床的金娜吃惊地发现:显然一夜没睡双眼红肿的哈德博士正定定地站在窗外望着她和丈夫住的房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金娜匆匆穿上外衣轻步来到了室外。哈德博士见她出来,迟疑了一下走过来说:“夫人,非常抱歉,在这样美好的早晨,我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金娜心里不由得一紧。
“我发现了造成张先生极度疲劳和虚弱的原因。”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这样不就可以开始治疗了?”
哈德博士缓慢而伤感地摇了摇头:“张先生的血液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我在其他人的血液里从未发现过,迄今为止的医学文献里也从无记载。这种东西的形态极其特殊,它多次逃脱我的眼睛,在我终于捕捉住它之后,发现它的破坏力极大,它能很快使人身上的血变得像水一样——这不是科学术语,这只是为了让你听懂而做的比喻。目前,我们人类发明的药物和达到的手术水平,对它均不能造成任何威胁。”
“哦?”金娜骇然地后退了一步。
“我很愧疚,张先生为英国人的安全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而我竟不能保证他的生命平安。”
“救救他!哈德博士,求你救救他!”金娜急切地抓住哈德博士的手摇晃着,两个眼角涌出了泪水。
“你知道,我非常想为张先生做点什么,让他活下去不仅仅是你和中国人的希望,也是我和世界上许多人的愿望。但我们不能和上帝的旨意抗衡,上帝还没有赐予我这样的本领。夫人,请你原谅——”
——我想知道我大约还能活多长时间!门口突然传来了世和的声音。哈德博士和金娜闻声扭头,原来世和穿着睡衣扶了门框正站在病房门内。
——世和!金娜急忙跑过去扶住了丈夫。
——对不起,张先生,打搅了你的睡眠。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想知道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张先生,我想告诉你的是,造成你血液出问题的原因,是你当初服用的那种高能食品粒。我已经通过贵国的外交部门拿到了两粒高能食品,并在动物身上做了试验。
——是吗?世和、金娜和一直站在门旁的韩流一齐惊问。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类在科学上的每一次进步,都可能要带来副作用。用你们东方的哲学来解释,也可解释得通,有和无,正和反,得和失,总是要求一种平衡的局面……一个人在视力上获得了巨大发展,那么在别的方面就可能——
——我懂了。世和点点头,我现在希望知道的,只是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有些结果我们不知道反而更好些,张先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是想弄明白!哈德博士,希望你坦率地告诉我。
——那么好吧,一个月左右。这实在残酷,可我没有——
——谢谢哈德博士,别的请不用说了。我看见你的双眼布满血丝,你为我连续熬夜,现在请去休息吧……
送走哈德博士后,世和又开始大口喘息。一个月!在喘息的间隙他自语道。金娜已被这个结果吓蒙了,木然站在一旁。只有韩流还能轻声劝道:“世和,你想开些……”
“想开了,我想我这样已经值了,我用我的眼睛让那么多人避免了死亡,因此而缩短我一个人的寿命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韩流,请与大使馆联系,就说我想要立刻回国,最好就订明天返国的机票。金娜,不要紧,你不是很坚强吗?人早晚都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并没有太大关系。来,把眼泪擦干,别让英国朋友看见了笑话。记住,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去街上采购,要为小艺多买点礼物,要把她平日希望要的东西都买到,这是我最后一次送她礼物了……”
第十章
《新德里时报》三月二十日消息:具有奇异视力的中国军人张世和,因准确预报地震而使几个国家的上千万人免于死亡,但他自己却因患了目前医学无能为力的怪病而面临生命危险。昨天,在英国朴次茅斯市就医的他已偕夫人飞返北京。据给他治病的哈德博士透露,张世和患不治之症的消息传出后,已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总统或总理拍来电报慰问,全世界有三万人打来电话询问他的病情,有四千多人要求亲往探视……
共同社三月二十一日消息:世界各国派往北京预备进食新型高能食品粒的代表,在获知视力奇人张世和患不治之症的原因是服食新型高能食品粒之后,普遍开始惊慌失措。尤其是当英国的哈德博士计算出一个人服食新型高能食品粒视力异变后,至多能活十个月左右时,五千名代表已相继表示不再服用该食品粒。从昨天开始,已有代表乘飞机返国,预计几天内就可走完。全世界的人们原来怀抱着的“地震从此将会被准确预报”的希望开始落空。看来,虽然有此发明,今后人类却仍将浸泡在对地震的恐惧之中……
经过长途飞行的折腾,世和到达北京家中时已经卧床不起了。他脸色蜡黄地仰躺在床上,听任女儿小艺用手绢去揩他额上的汗珠。小艺并不知道爸爸病情的严重,依然眉飞色舞地说:“爸,待你病好再出国察看地下岩层时,我也和你一起出去,让我和外国人直接用英语交谈,顺便也可以提高我的英语会话能力。”
“行。”世和勉力点头。他想抬手去抚摸一下女儿的脸颊,但手刚抬起便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爸,我昨晚做了个梦。”
“噢,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们班的小朋友的眼睛全像你一样,都能看透地壳,我的眼睛也变了,把地下的岩层看得清清楚楚!”
世和艰难地笑了。会的,这一天会到来的。我已经给我的试验小组全体同志说了,请他们不要被眼下的事情吓住,要继续努力研究、试验,争取早日造出既可使人视力发生巨变又无致人患病副作用的食品。人体器官的潜能应该开发出来,人应该在地球上成为能够防止一切灾难发生的生灵,地球应该变成一个平安的世界。但他没有出声,他只是抓住女儿的手摇了摇:“小艺,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爸爸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出一趟差。”
“哦?去哪儿?”
“具体的报到地点还没有通知。”
“时间长吗?”
“长,很长。”
“需要妈妈去陪吗?”
“不用,人家只让一个人去。”
“要我为你做什么准备吗,爸爸?”
世和摇了摇头:“爸爸只需要你记住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学会独立生活。自己会到银行取钱;自己会调整、规定机器人阿茜和阿南的工作程序;自己会操作家里的电脑系统;自己会做富有营养的饭食;自己会洗熨衣服。”
“这我懂。”
“第二,培养自己对地质学的兴趣,争取将来从事地震学的研究。你已经知道,你爷爷死于地震,你妈妈和我从地震中死里逃生,地震是我们家的敌人!你也已经知道,你是张衡的第七十代后裔,你理应继承先辈的遗愿,去制止地震再制造灾难!”
“可俺们的学习还没有开始分科哩。”
“我说的是以后。第三,要能够正确对待困难与挫折。由于爸爸外出,不再可能给你提供保护,你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和困难必然会增多,你要有承受这些挫折和困难的心理准备,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甚至对社会和人生产生绝望情绪。不论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都要让自己打起精神去面对!”
“爸爸,你想得未免有点太远了吧?好像你外出就不再回来似的!再说,妈妈不是还在家吗?”
“妈妈也不可能总陪着你,她还有她自己的生活——”
“她还能去哪里?”小艺瞪大了眼睛问。
“妈妈哪里也不去!”门口突然传来金娜的声音,惊得父女俩一齐扭头。
“小艺,出去玩吧,让爸爸歇歇。”
女儿出门之后,金娜才扭头对世和嗔怪道:“你怎么跟孩子说开了?”
“我想让她做好独立生活的精神准备。我走之后,你还年轻,可以再另组家庭生——”
金娜一下子伸手捂住了丈夫的嘴,用目光要求世和别再说下去。片刻之后,金娜才又看着丈夫说:“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因进食新型高能食品粒而有了看透地壳能力的龚达和施肖,最近在听说只能活十个月左右后,精神相继失常了。”
“哦?”
“目前两个人都已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
世和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人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一桩可怕的事情,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了死期一天天逼近的情景。只是他俩一躺下,目前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准确观察地下岩层变化从而去预报地震。地震又可以对人们为所欲为了。我听宋所长昨天说,云南那边又在闹地震,许多工矿企业因为担心地震伤人,已经停工多日了。”
“我也听说了。目前云南人心惶惶,那是个多震地区。”
“唉,要是我不成这个样子,要是龚达和施肖不住进精神病院,坐飞机去一看不就解决问题了?”
金娜无声,只把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是湛蓝的没有一点点脏物的天空……
哈德博士的预言没错,世和回到北京不到一个月,就向那种人类还陌生的血液怪病交出了生命。
那些天,世和躺在床上,平静地用话语指挥着金娜、小艺和阿茜、阿南整理他平日的研究资料,他说他要全部留给小艺,直到那个黎明来临。
那是一个静谧的黎明,一直守护在世和身边的金娜刚沉入一阵短暂的睡眠,便被一阵持续的喃喃声惊醒。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原来丈夫一反这几天的昏沉状态,双眼圆睁,口中正喃喃自语:“……我听见了笑声……我听见了笑声……”
“谁的笑声?”金娜有些诧异。
“……地震这个恶魔的笑声……你听……你听……”
“世和,你醒醒!”金娜意识到丈夫沉入了谵妄状态,忙去摇他的身子。但是晚了,世和的双眼正在一点一点地合上,目光正在一下一下地缩回,喃喃声也越来越低。尽管闻声跑进来的小艺也上前紧抓住爸爸的右手摇着、喊着,可女儿的呼唤也未能拽住世和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脚步。小艺摇动的结果是把父亲紧攥五指的手摇开了,一个不大的物件在父亲五指张开的同时落到了她的手里。
她认出这是当初爸爸让她看过的那个微型录音机,里边录着爷爷夹了喘息和呻吟的遗嘱。
“爸爸——”小艺哭喊着扑向了父亲的遗体……
金娜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在看护世和的这些天里悄悄流尽了。她只是默默地合上世和那依然睁着的双眼,轻轻地为他更换了一身新军衣……
金娜是在第二天乘飞机飞往河南南阳的。——世和生前曾说过,他想把自己的骨灰埋在先辈张衡的墓地附近。他去世后,国家科委也提出把他的骨灰安葬在张衡墓侧,以便后人来纪念这两位对测报地震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学人。金娜想提前去看看以最后确定墓址。
金娜这是第二次来南阳。作为张衡家族的第六十九代媳妇,她只是在当初和世和结婚时回过一次南阳故里。但那次回归故里因为是在蜜月之中,她关心和思考的多是另外一些事情,因此竟没时间进一趟张衡墓园来祭奠先祖。
天上无云,四周无风,阳光像金子一样铺满静静的张衡墓园。金娜脚步放轻,一步一步地走进墓园大门。看见了,那高耸的墓碑;看见了,那巨大的坟冢;看见了,那按比例放大后复制的、竖在墓地两旁的地动仪和浑天仪。先辈,你的第六十九代孙媳来看你了。我来得太晚,你不会生气吧?我虽然是你的后人,但却没有你对科学的那份执着精神;我虽然也研究地震,却没有拿出一项像地动仪那样的实实在在的成果来。我面对你的坟墓,心里充满了愧意。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有一个可以引为自豪的孙子——你的六十九代孙子世和继承了你的遗志,在地震预报上做出了举世公认的成绩。我今天来,就是要征求你的同意,把他送回到你的身边,让他日日夜夜陪伴你,好和你继续切磋地震预报的事宜……让他睡到你身子的哪一侧好些?东侧?西侧?或是后边?就在西侧吧,这里树木稀疏,挖墓坑容易;再说,在炎热的夏季,他也能为你遮去些午后滚烫的阳光,你说行吗?……
就在这里吧!金娜对随行的南阳市长和张家族人指了一下墓坑的位置,就缓缓地向地下跪去……
第十一章
新华社四月十六日消息:总后勤部视力奇人张世和于今晨在北京家中逝世,从而结束了他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张世和患病期间,国务院总理和总后勤部领导及国家科委负责人多次亲往探望、慰问。今晨,最早获知他去世消息的附近街区市民,自发地排成长队前往他家吊唁。
广闻社四月二十日消息:曾数次准确预报地震从而拯救了无数人生命的张世和的葬礼,今天在他的故乡河南南阳隆重举行。国务院总理和俄罗斯、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德国等九十七个国家的总统特使参加了张世和的葬礼。一千多名来自世界各国的民众代表在张世和的灵柩前献了鲜花。上午9时整,张世和的灵柩由两名黄种人、两名白种人、两名黑人和两名棕色人组成的抬灵队缓缓抬起,向墓地走去。他将被埋在汉代科学家张衡陵墓的西侧,与他的先祖永久做伴……
美联社四月二十七日消息:为纪念中国已故的视力奇人张世和而镌刻的一个纪念碑今天在圣何塞市中心广场竖起。纪念碑的正面镶嵌着张世和的一帧照片,在他的照片下方镌刻着一句话:人类在向平安世界迈进的长途中将不断忆起你的名字!
法新社四月二十九日消息:中国军人张世和的威武铜像,今日在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法方一侧的车站广场上立起。铜像的底座上镌刻着一行字:世界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其谋取平安的人!……
共同社四月二十九日消息:中国视力奇人张世和去世的消息传到日本福冈市以后,十万余名市民自动捐款在市中心竖立了一尊张世和的变形雕像,雕像单脚立地,呈飞升姿势,双手向天捧着两个巨大的汉字:平安!雕像的基座上刻着一句诘问:人不是天使,但人为什么不该成为天使?
丧事全部处理完的一天后晌,金娜默然开车向军需研究所驶去,她要把世和留下的一串钥匙还给研究所。她知道那些钥匙是各种保险柜和库房上的,不能丢失。研究所的门卫认得这是世和的车子,没加阻拦便让车驶进了院里。
她走进宋所长的办公室时意外地发现,当初她曾打过交道的姜一成律师正在和宋所长神色肃穆地说话。她一愣之后问:“你来这儿是?”
——我受宋所长他们委托,为高能食品粒一案辩护。姜一成微笑着回答。
——高能食品粒一案?金娜越加惊异,高能食品粒怎么还立案啦?
——哦,姜律师!宋所长显然想制止姜一成说下去。
——你还不知道呀?!姜律师并没看明白宋所长的制止意图,仍旧热情地介绍道:当初除了你家张先生之外,不是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服食了能使人视力发生异变的高能食品粒吗?那两个人如今都已住进了精神病院。现在,这两个人的家属向法院提出了控告,控告军需研究所在没有弄清高能食品粒的副作用之前就决定在人身上试验,是草菅人命行为,要求研究所做巨额赔偿!
“嗬?”金娜的眼瞪大了。
“金娜,你不要再为这事担心,一切由我们来说明。”宋所长急忙安慰金娜。他知道金娜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不会好受。
“不!”金娜固执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当初让龚达和施肖二人服食高能食品粒是世和的决定,与研究所宋所长他们没有关系。如果说有责任,应该是由世和的家人——我来负。”
“金娜,别瞎说了!怎么能让你负责?你只管照看好小艺的学习和生活……”
金娜没有理会宋所长的话,只是转而问姜一成:“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后天。”姜律师此时方意识到不该对金娜说这件事。
“后天我也去法庭,我有义务向法庭说明情况!”金娜断然地说定之后,放下那串钥匙就扭身出门向实验大楼走去。
金娜因为过去常来实验大楼,对楼里的一切都熟悉。她去敲高能食品实验室的大门时,多么希望世和仍像过去那样来为她开门,但是不可能了。一种空落感再次挤进金娜的心里。
来开门的是世和过去的助手小靳,小靳看见金娜也有些意外,忙问:“嫂子,你来是——?”
“我想看看那些可使人视力发生变化的高能食品粒!”
“哦,看它们干啥?因为它们有使人血液患病的副作用,所以已经全部封存。喏,就在那个玻璃柜里,两万粒,花费了我们多少心血,如今没半点用处!”
“给我拿两粒来!”
“要它干啥?”
“有点用处。”
“是要研究它的副作用吗?好,应该把这个问题弄清。我们研究小组如今也正在这个问题上动脑筋,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攻克这个难关,制造出既可使人视力畸变又无副作用的第三代高能食品粒!”
“拿两粒来!”
“好吧。如今这东西没人稀罕了,给你。嫂子,你可要保管好,别让谁误食到肚里,那样可就麻烦了。”
金娜默默地看着停在手心里的那两粒微呈白色的高能食品。是你,让世和获得了看透地壳的能力从而拯救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又是你,让他得了怪病提前夺走了他的性命,你为什么要把善和恶混合在一起?你是想用此来警告我们:任何成功都必须支付代价?可你知道不,当你夺走世和的生命之后,地震那个恶魔又要狞笑着去开始行凶了!
法院开庭那天,金娜早早到了法庭。小艺那天见妈妈神色严肃地说要去法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担心地悄悄跟在妈妈身后去了法庭。
宋所长和世和当初的助手小靳站在被告席上。
庭审开始,原告方聘请的律师宣读了控告书,控告军需研究所在不明新型食品粒副作用的情况下贸然在龚达、施肖身上试验,致使二人身体严重受损,目前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等。
金娜这时由旁听席上站起,径直走到被告席上站立。她的举动引起满庭人的惊奇,法官只得示意原告方的律师暂停发言,转而询问金娜:“请问你这是——”
“我觉得庭审如果继续下去,我应该站在这里!”金娜平静地回答,“我叫金娜,是已故军需研究所研究员张世和的妻子。当初,是张世和决定让龚达和施肖服食高能食品粒的。作为张世和的妻子,我要向龚达和施肖的亲属表示深深的歉意。不过,我认为这是科学试验中的一次失误,不涉及法律,不应该把研究机构和科研人员的宝贵时间浪费到这里,他们需要分秒必争地去研制第三代高能食品粒!”
“你是说这件事仅仅由你道一下歉就行了?”原告席上飞过来一句冷冷的追问。
“我们当然应该在经济上帮助龚达和施肖的亲属,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不能要求科学试验百分之百都能成功。龚达和施肖虽在这次试验中身染重病,但他们是保证世界平安的先驱者,是——”
“说得这么好听,你当初为什么不去进食这种高能食品粒也当先驱?你不还是在地震局工作?”
这句来自原告席的尖刻的反问扎得金娜一下子住了口,血色从她的双颊倏然退走。她一边艰难地咽着唾沫,一边慢慢抬手去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
旁听的人们都凝目看着金娜的举动。
金娜缓缓把手中的纸包打开。站在一旁的小靳认出那纸包里是两粒自己当初交给金娜的第二代高能食品,不禁一愣,低了声问:“嫂子,你这是要干啥?”
“这是两粒龚达、施肖他们当初服用的那种高能食品。”金娜平静地看着那两粒食品说,“我现在就把它们吃下去!”说罢,手一扬,猛把食品粒扔进了口中,而后抓过旁听席上一个人的水杯,喝口水咽了下去。
满庭的人一齐惊住。
“妈妈——”小艺哭喊着从法庭一角向妈妈扑了过来。
“别怕,孩子,妈妈之所以吃下这两粒食品,是为了告诉人们,我们在认识未知世界时,应该有你爸爸那样一种拼命精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今云南的百姓们正为大地震会不会爆发而惶恐不已。妈妈吃下这两粒食品,就会获得看透地底的视力,从而给他们一个切实的帮助。”
“可是,妈妈,你知道爸爸就是因为——”
“我当然知道,孩子。”金娜轻拍着女儿的后背,“用一个人的死,换来许多人的生命,这是一笔合算的生意,妈妈经过商,妈妈知道应该把这笔生意做下去!再说,妈妈还有十个月的时间,妈妈在这段时间里会培养起你的独立生活的能力……人类在自己的前进途中,总是需要一些儿女在前边为她开辟路径。别哭,孩子,流眼泪只会让地震那个魔鬼高兴,我们要让它看看,人类从来都没有在威胁面前后退过。我们也让它看清,人类在同它搏斗时即使遇到失败,也绝不会发生内讧……”
法庭一片静寂。
世和,你现在可以放心了,你不会听到地震那个魔鬼行凶后发出的快意笑声了……我将像你一样,在十个月的时间里监视它的破坏行为,我将随时向人们发出准确的地震灾情预报……世和,十个月,十个月之后我们就可以相会了……你也不用担心小艺,她会理解我们的行为,会坚强地生活下去的……
第十二章
《北京时报》五月七日消息:国家地震局地震测报部门的研究人员、已故军人张世和先生的夫人金娜女士,在明知第二代高能食品粒具有致病并可引发死亡副作用的情况下,为清楚观察地下岩层变化以准确预报地震灾情,于三天前在西城法院法庭当众服下了两粒高能食品。今天,已获得看透地壳视力的金娜女士,已乘机飞往云南观察地下岩层变化……
香港东亚电台五月十二日消息:具有看透地壳视力的中国军人张世和的遗孀金娜女士,今天在仔细观察了云南地区的地下岩层之后断言,云南在今后的半年之内不会发生地震,从而解除了这个省份人们普遍存在的恐慌情绪。今天下午,停工多日的各家工厂已相继开始恢复生产,避免了经济生产和日常生活继续陷于停顿和混乱的局面。另有消息说,秘鲁政府已向金娜女士发出正式邀请,希望她能访问秘鲁并对该国的地下岩层变化情况进行观察……
路**五月二十日利马消息:中国已故军人张世和的夫人金娜女士今天在利马机场走下飞机时对记者说:她将在她仅剩九个月零几天的生命里尽最大努力去避免地震对人类的祸害。她的发言令现场的许多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尊敬的金娜女士:
在获悉你为避免地震对人类的祸害而毅然吃下了具有致病副作用的高能食品之后,我和所有在联合国机构工作的人员都深为感动。谨请你接受我最真诚的敬意。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庄,人类正在变成这个村庄里生死与共的居民,你用你的行动告诉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为全体村民的平安操心。我在此还要特别告诉你,我已下令联合国所属的教科文组织,在最短的时间内集中世界上最优秀的病理学家和医生,来研究延长你的生命和解除高能食品粒副作用的办法。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
请接受我最良好的祝愿。
请转达我对你女儿的问候,并请告诉她:她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
联合国秘书长 吉特
公元二〇四六年六月一日于纽约
跋
这是我写的第一本既可供成人,也可供我儿子和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们看的书。
我把十二岁至十七岁这段时间称为少年时光。这段时光的全部美妙处我们每个成年人都曾经亲身体验过。人在这段时间里最迫切的欲望就是了解外部世界,阅读是他们最愿做的事情之一。
我们作为文学作品的制作者,应该给他们提供阅读的书籍。
这是一本幻想能够准确预报地震的书。书中描述的事情能不能发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达了人类想要改变自己现存处境的愿望。地震多少个世纪以来一直在折磨着人类,摆脱掉这种折磨的愿望一直存在于人们的心里。
我不知道处于十二岁至十七岁的少年们是否喜欢这本书,但这是我对他们的一份奉献。
世界平安,是多少人的祈愿。
平安世界,有没有出现的一天?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于北京万寿路寓所
新市民
上
沫沫从小就梦想着当一个城里人。沫沫在仔细地回忆和掐算之后,断定这个梦想产生于六岁时。她六岁的那年秋天,村里在外当军官的一个小伙领着他的城里媳妇回到了栗子坳,那真是村里的一个轰动事件,全村人都出来欢迎和观看。新媳妇那漂亮的衣着和新奇的打扮一下子刻到了沫沫的心里,村里人啧啧的惊叹和夸赞长久地响在沫沫的耳畔。就是从那天起,将来要当一个城里人的愿望,像豆芽一样在沫沫的心里一点一点拱出来了。
可这桐柏山是太大了,栗子坳离山外城市的路也太远了,一个山里农民的女儿,怎有可能成为遥远的城市的居民?她原先还盼着通过考试这个途径进城,但家里的穷困让她没有了读完初中的机会。在一年一年的失望之后,她只得把那个心愿掐断,安心地在家里帮助父母干活。接下来到了十九岁,便在父母的安排和自己还算满意的情况下,嫁给了同村一个姓邹名叫坂子的小伙。
她已经做好了像妈妈那样生活一辈子的打算,可没有想到,一个走进城市的机会忽然之间竟又踩着圆滚滚的栗子向她跑来了。
栗子是沫沫从小就吃就玩就熟悉的东西,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最后竟会是它领她进了城市的大门。直到她栽下了第一棵栗子树,她都没有意识到栗子对她生活的意义。
沫沫是在确知自己怀孕的当天种下第一棵栗子树的。她那天拿着乡医院的怀孕结果高兴地走进院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丈夫坂子的询问,奶奶就撇着没牙的嘴拉长了声音说:拿把锹去种棵栗子树吧!沫沫当时一愣,瞪大了眼睛问:种啥栗子树?奶奶一笑,亮出光光的牙床说:一看你笑的那个样儿我就知道是怀上了,照咱们栗子坳的规矩,女人怀了娃娃头一桩要做的事就是种一棵栗子树。为啥?沫沫的一双杏眼里满是惊奇。这还不懂?怀上娃的女人种的栗子树结的果果多呗。奶奶说罢,指了指院里粗细不等的几棵栗子树:那棵是你老奶种的,这棵是我种的,那棵细的是你婆婆种的。沫沫听罢笑了,说:行,我种!
沫沫没有把这棵树种在院里,沫沫说院里的树已经很密了,我把这棵树种到咱家的责任山上吧。奶奶说:也行。于是沫沫在坂子的帮助下上山去种树。树坑是坂子挖的,坂子担心沫沫肚里的孩子,不让她动手,可沫沫说我不动手这树咋能算是我种的?她坚持着给树苗培土浇水。当那棵纤细的栗子树苗迎着晚霞在山风里摇晃着身躯时,笑纹在沫沫的脸上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栗子坳所在的桐柏山是出栗子的地方。栗子树这种落叶乔木栽在这儿的山上不仅容易活,而且挂果早结果多。沫沫种的这棵栗子树第二年就有了果实。收栗子的时候,沫沫抱着白胖的儿子上了山,把树上结的六颗栗子高高兴兴摘下来。六六大顺!沫沫数完收获后,在儿子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而后兴高采烈地向山下走。
栗子坳的每家每户都能在秋天收下一堆栗子。这种包在多刺的壳斗内的坚果,早年是作为口粮的补充用来耐饥的。这两年年景好了,才有人想到了卖,以便换点油盐钱。就在沫沫收下六颗栗子的这年初冬,从山外来了两个拉地板车收栗子的人。各家都拿出了屋里存的栗子卖给他们,沫沫和坂子也把自家的栗子卖了,得了四十多元钱。沫沫当时捏着那沓钱说:既然栗子可以卖钱,咱为啥不能在山上多种一点栗子树?反正山分给咱了,不种山也在那儿闲着。坂子当时搔搔脖子说:那倒也是,咱就种吧。沫沫做事向来是说干就干,来年春天,便拉上丈夫坂子上山种起栗子树来,直把分给自家的那架责任山全种满了。
到他们的儿子四岁那年,他们家责任山上的栗子树已是葱绿一片,俨然一座栗子林了。秋天收栗子的时候,一下子收了上千斤。卖给山外来买栗子的人,沫沫手里一下子就攥了几百块钱。这件事轰动了栗子坳,村里人都开始学他们的样,上山种起了栗子树。
手上有了钱,沫沫和坂子商量能不能进县城看看。坂子一听,当然高兴,说:我就想让咱们的儿子开开眼哩。第二天两口子和奶奶一说,便抱上儿子去公路上搭车进城。
那天一家三口人在县城玩得十分痛快。逛了县城最大的百货大楼,看了一场杂技,喝了杂烩汤,吃了锅盔馍,给儿子买了一只能跳的青蛙,给奶奶买了一顶缀有两个绒疙瘩的暖帽。沫沫还给自己扯了一身花布衣料,给坂子买了两盒带过滤嘴的桐柏牌香烟。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经过农贸市场准备往回返时,沫沫突然发现,当初拉上地板车到栗子坳收买栗子的那两个小伙,正在卖炒熟的栗子,摊子前围了一群人。好奇的沫沫上前一问价钱,嗬,比卖生栗子贵了两倍还多!老天,这个赚头可是不小,栗子是从咱那里买的,咱为啥不去赚这笔大钱?沫沫当时瞪大了眼站在那儿,许久没有挪动脚步。
从县城回来的当晚,坂子替沫沫脱光了衣服,刚把她拉到怀里要做那事时,沫沫忽然说:咱去卖栗子吧。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身子兴奋的坂子倏然间愣住:卖啥栗子?沫沫用指头在坂子的脑门上点了三下:你都不会用脑子想想?!坂子想了好长一阵,才算想明白,才一边点头说行一边进入了沫沫的身子。
沫沫和坂子是半月之后在县城农贸市场摆出自家的栗子摊的。摊位是租的;栗子是从村子里各家各户便宜买来的;炒栗子的大锅是自家带来的;炒栗子的技术更不用学,沫沫和坂子从小都会。生意开张得很顺利,头一天下来,刨去各项开支,就净赚了二十三块钱。沫沫很高兴,沫沫捏住那沓钱在坂子面前晃晃说:这比咱们在山里干活强多了!
大约一个来月之后,沫沫得到消息,说府城那边卖栗子更能赚钱,那边平日买熟栗子吃的人更多。沫沫想想也对,离山越远的城市,对山里出产的东西就越觉稀奇,于是就生了去府城卖栗子的心。坂子经不住沫沫的缠磨,最后也同意了沫沫的主张。
两口子把熟栗子摊在府城的市场街摆出来正值一个庙会开始,摊子前的游人川流不息,买栗子的人络绎不绝。那真是一个赚钱的好时机,不过半个多月时间,一千块钱就攥到了沫沫的手里。也就是在县城和府城赚的这一千多块钱,让原先冬眠在沫沫心里的那个当城市人的愿望,又悠悠然醒了过来:啥时候这城市户口要也能用钱买到多好!
未料到世事的发展还真如沫沫期盼的那样,一些日子之后,府城因为一下子升格到地级城市,市区的户口竟公开标价卖了:八千元一个户口。沫沫一听这消息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这时已经积存了些钱,没有犹豫便立马从银行里取出全部存款,又急忙找人借钱,凑够了两万四千元,慌慌跑到卖户口的地方,一下子买了三个户口,在新领到的户口簿上分别写下了丈夫邹坂子、儿子邹小桐和自己的名字窦沫沫。呵呵,那个梦终于实现了,俺们到底也变成城市人了!当晚,一向俭省的沫沫破天荒地拉着儿子和丈夫进了街上的一家小饭店,要了两碗黄酒,点了两个凉菜,和丈夫碰起了杯,直喝得两颊绯红双腿打晃。从今往后,咱们就是这府城的市民了!你们邹家和俺们窦家,两家人哪一辈子能想到这个?!咯咯咯……
沫沫的笑声先是在小饭店的屋檐下扑棱棱打着转,而后如麻雀一样向夜空里飞。就在这些笑声飞离屋脊的时候,沫沫失手打碎了一个酒碗,白瓷酒碗落地的清脆响声引来了店主。店主黑着脸说:你们得赔!沫沫心里咯噔一下,不过她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叫道:这不是晦气,这是预示着俺们一家三口会岁岁平安哩!
中
买户口的前两天,沫沫先思谋起住的事了。早先,他们一家三口是住在农贸市场的——在自家租用的摊位后边,用雨布随便地围成一个小棚子。如今这地方显然不能再住了,堂堂的府城市民,再住这样的地方,万一老家有人来看,那可太丢脸了。再说买户口也得有个地址才行。眼下还没有力量买房子,那就只有租了。沫沫白天照样炒栗子卖栗子,晚饭后就拉了坂子一起去四处看那些贴在街边的租房告示。最后总算在文津街找到了一大一小两间房子,租金二百八十块。这份租金不是个小数,但沫沫最后咬咬牙说:住!
拿到户口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搬家之前,沫沫特意到新邻居家里看了看,看城里老住户们是怎么摆置东西的。搬进去之后,她学着人家的样子,也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原先的尿盆换成了痰盂;把大便之后擦屁股的烂纸换成了粉红的卫生纸;也在墙上挂了一本挂历。
崭新的市民生活开始了。
一家人都立刻感受到了市民生活的方便和美好。儿子小桐凭户口本在附近的小学里入了学,从学校到家门口只有三百来步,走一趟用坂子的话说:也就是撒泡尿的工夫。这处方便要在桐柏山里,去哪里找?由他们的村子栗子坳去最近的学校,也要走八里山路。你算掉到福窝子里了!沫沫用手指头点着儿子的脑门说:我当初上小学时,一天要走四个八里!这里除了上学方便之外,学校的教学质量也远比山里的小学高。沫沫记得她当初上小学时,是一个高小毕业的民办老师教他们算术,在课堂上举例讲4÷4=0,老师手上拿了四个栗子,让四个学生上讲台来分,每人分一个,四个学生下了讲台之后,老师扬扬手说:看明白了吧,我手上现在一个栗子也没有了,所以4÷4应该等于0。这个错误是一个月之后方被另外的老师纠正的。小桐今天上的学校,教师都是从正规的师范学校毕业的,这样的错误再也不会发生。眼见得小桐肚里装的知识一天比一天多,沫沫别提有多高兴了。
坂子觉得最大的方便是看戏和剃头。坂子爱看豫剧,在山里时,有时听说几十里外的镇上来了豫剧团演出,坂子就捏上几个凉馍,一边啃着一边走,硬是跑上几十里去看场戏。如今方便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有个露天剧场,隔三差五总有些外地的小剧团来演出,门票很便宜,有时不买票也能蹭进去。常常一到晚饭后没了事,坂子就钻到那个剧场里看个痛快。再就是剃头方便,房子旁边就有个小理发店,啥时候进去坐下就理,而且能理各种花样。要在山里住,那就麻烦了,剃头匠不仅只会剃光头和理寸头,而且二十天来一回,碰到他生病或是有事,一个月不来,你的头发、胡子就一个月不能剃不能刮。头发一个月不剃不要紧,坂子的胡子要一个月不刮,夜里沫沫就不让他亲,说是胡子扎人。有时候他求得沫沫心软了,也至多让他亲亲她的嘴,但决不让他亲她的胸口,说扎痒得难受。如今这些烦恼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沫沫觉得当了市民最大的好处是买各样过日子的用物方便。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到衣帽鞋袜,啥时候需要,到几步外的商店里都能买到。有一天她炒菜时发现没了盐,菜在锅里煮着她出去买盐,几分钟后就回来了,一点儿也没误全家吃饭。这要在栗子坳能行?去镇里称盐,来回得走几十里地。还有天晚上,坂子把她拉到怀里想做那事时,发现套没有了。坂子心急,就说不戴套算了,可沫沫担心怀孕流产,不敢大意,起了身说:我去买。也就两袋烟工夫吧,沫沫就从一家夜间开门的商店里买来了一盒套。她回来时,坂子的兴奋劲儿还在呢!沫沫那晚对着努力起伏着的坂子的耳朵感叹:还是当个市民生活在城市里方便呀……
全家还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是:看病不麻烦。三口人不论谁有了头疼脑热,几十步外就是一个诊所,立马可以打针吃药。诊所看不了的病,坐公共汽车走三站就到了市立医院。要在栗子坳得个病,就得兴师动众,要把病人放到一个小竹床上,叫来四个小伙子往几十里外的乡医院抬。抬的人满头大汗,病人也颠得痛苦不堪。
当然,在城市里过市民日子,一家人也有觉着不适应的时候。头一条是夜里睡觉后马路上的响动太烦人,刚睡着,汽车轰隆隆一过,又弄醒了。不像在栗子坳,夜里除了听见一点山风的响动之外,啥也没有,一觉可以睡到大天亮。第二条是邻居们聚一起闲聊的机会太少,各家一下班都“砰”的一下关上了屋门,不像在栗子坳,吃饭时大家还端着碗聚在一起闲扯,三村五庄国外国内的消息都能知道。在这里要想知道个啥消息,就得看电视看报纸,太费劲。还有一条就是行动不自由。刚搬进所租房屋的第二天早上,坂子因为要炒栗子起床早些,那阵子天还不太亮,坂子憋了一泡尿,可又嫌去公共厕所太远,就照平日在山里养成的习惯,掏出家伙在房屋山墙旁哗哗地尿开了。恰好邻居有个老干部也起床了,循响声过来一看,像见鬼一样大惊失色,口中竟讷讷连叫: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似乎坂子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弄得坂子当时大惑不解:在山墙头撒泡尿还不是常事?更没料到的是,下午就有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来当面警告他:以后不准随地便溺!这件事弄得坂子很不痛快,加上沫沫坚持要他每天刷牙,不随地吐痰,而且还特别给他规定,夜里在她身上做那事时,不准弄出太大的响声,以防从窗外过的邻居听见,这都让坂子觉得受了束缚。有天坂子说:总起来看,住城里不如住山里舒坦。沫沫听了这话就瞪起眼说:你住到山里能看见这满城的好景致?你们家那么多辈子住到山里还没有住够?咱既是城里的市民,就得像个市民的模样,免得人家小看了咱们!坂子见沫沫发了火,便只好笑着点头说:好,好,俺就照你说的去做。
其实沫沫自己有时也有一种受限制的感觉。刚搬来那阵,每逢她做好了晚饭,坂子和小桐不在家时,她就照山里主妇们的规矩站在门前手叉了腰敞开嗓门高喊:他爹——小桐——回来吃饭了——没想到她一喊,邻近的人家里大人小孩都惊讶地跑出来看,几次下来,弄得沫沫很不好意思。她后来才知道,城里人说话一般不高腔大嗓,家人没回来也不兴大呼高叫,只坐在屋里等就行。这让沫沫觉得很别扭。让沫沫感到更别扭的一条是:城里人用水得交钱。收水费的老汉头一次上门查水表要钱时,沫沫很吃了一惊:嗬,用点水还要交钱?俺山里到处是溪水是泉水,人咋样用都行,啥时候也没人来收过钱。也是从此以后,沫沫不敢放手用水了。
由于买户口和租房子,沫沫不仅花完了原来赚的钱,还借了债。为了扭转这个局面,沫沫想了两个法子:一个是把卖栗子的生意做大,除了普通的炒栗子之外,再加卖一种糖炒栗子仁;另一个是俭省,紧缩家庭开支,全家人尽量少吃肉,多吃馒头和稀饭。沫沫的俭省主要在吃上,在穿上仍坚持向城里人学习,她给坂子买了一套八十块钱的西服,给儿子小桐买了一套小牛仔服,给自己买了一件花衬衣和一条蓝筒裤。坂子对这种节省法很是不满,说:宁可穿不好也要吃好。沫沫立刻反驳:吃好在自己肚里,谁看得见?你只有穿好,别人才看得起你。
栗子坳的乡亲们听说沫沫和坂子一家成了府城的正式市民,吃惊之后便是羡慕。坂子有时回村里运栗子,就有年轻人死乞白赖要无偿帮他,顺便到城里看看,坂子推辞不掉,只好应允。那些人进了沫沫和坂子的住屋,一看见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看见他们用的粉红卫生纸和痰盂,再瞧瞧他们的漂亮穿着,就忍不住叫道:老天爷,你们过的这可是上等日子!沫沫每每听到这夸赞,就高兴得满脸放光,就急忙炒一盘西红柿鸡蛋来招待他们。
俺们还只是初来,再过段时间,俺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待俺们买了自己的房子,置全了家具和全套电器,你们再来看看!
沫沫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沫沫和坂子白天忙着炒栗子、卖栗子,到了晚上就没事了。没事的时候,两口子就拉上儿子小桐,学着城里人的模样,到街边去散步。有天晚上,一家三口散步来到街心花园,见好多男女在露天舞场里跳舞,便新奇地停下来看,旁边有个男人这时走过来朝沫沫伸出手说:请你跳一曲。沫沫吓得跑出去十几步远,坂子也很恼火,大声地对那男人说:她是我的老婆!那男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当晚回家睡觉的时候,坂子的火气还没有退,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骂道:娘的,城里这些狗男人可真胆大,当着男人面敢向人家的女人伸手,要在栗子坳,看我不一脚把他的蛋子儿踢飞!沫沫当时红着脸安慰坂子:他伸也是白伸,他伸我就能去他的怀里了?!
随着在城里生活时间的延长,沫沫渐渐感觉出在城里当市民的最大好处是信息灵、机会多、赚钱的门路宽。有天她看见一张报纸上说,把栗子仁研成粉加红枣做粥,食后可降血压、血脂,对体弱者能起一种很好的滋补作用,便灵机一动,对坂子说:咱在卖熟栗子的同时,也可卖栗子粥呀!把栗子仁研成粉还不容易?坂子想想也是,就又买了一个专熬栗子粥的锅和一些小碗、汤匙,在摊子前摆了张桌子和几个凳子,把熟栗子去壳研碎,在卖炒栗子的同时卖起了栗子粥。未料这粥还挺受老年人的欢迎,他们的摊位前一下子热闹起来,每天的利润翻了一倍还多。伴着每天收入的增多,沫沫给家里添置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一对沙发、一个茶几、一张折叠式饭桌。也就是一年多过去,沫沫不仅还清了欠债,置买了些家具,还在银行里有了存款。
口袋里有了钱,沫沫和坂子的心情自然更加轻松。有天晚上,附近有家录像厅开业,沫沫就说:走,咱们一家也开开眼界去看场录像!一家人饭后高高兴兴地买了票进厅坐下,不想录像片放映不久,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些男女在床上的镜头,沫沫脸红耳热地一手去捂儿子的眼睛,一手拉了拉坂子的胳膊说:咱走。坂子却舍不得走,小了声说:我再少看一会儿。沫沫没法,只得拉了小桐先走。
坂子那天看到很晚才回来,回来时两眼闪闪发光,神情异常激动,一边脱衣服上床一边连声对沫沫说:他娘的,住城里真是太好了,可以看这种录像,要在咱那山窝里,去哪里看?!沫沫当时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只含混地说了句:快睡吧,你。
自此后,只要晚上一有空闲,坂子就要去看录像。沫沫为此曾劝过坂子,说:我看他们放的那些东西不太正经,你还是少看为好。坂子听了撇撇嘴说:啥正经不正经的?这是城市,别用咱乡下的眼光来衡量人家,看这也是开眼界。沫沫知道坂子白天炒栗子、熬粥挺累,想他去看场录像歇歇也不为过,就也没有坚决反对。
有一天晚上,坂子回来格外兴奋,站在床头问已经躺下的沫沫:你晓得我今晚上去了啥地方?沫沫见他那样高兴,就反问:啥地方?卡拉ok!坂子双手比画着回答。好大好大的一间房子,里边有电视机,有不停转着的灯,有把声音放大的家伙,有——多少钱一个票?沫沫截断他的话问。是在录像厅认识的一个朋友拉我去的,票是他买的,我没花一分钱。开眼了,真是太开眼了!一个人拿着声音放大器唱,电视里就出现些只穿小裤衩和兜奶子布的女人,而且旁边还有些男女在那里跳舞,像在街边公园里那种跳法,一男一女成一对儿。我今儿个才算明白,原来舞场上跳舞是男人先请女人,随便请谁都行,你看着哪个长得入眼,就可以先动手。啥叫先动手?沫沫脸上有了点不高兴。噢,不是动手干啥坏事,而是弯下腰把手一伸,那女人就跟你去跳了……
从这晚上开始,坂子出去得越发勤了。沫沫想,全家刚进城当市民,是得让坂子结交一些朋友、熟人,要不日后办啥事都会困难,所以也就没有拦他。
几乎每隔几个晚上,坂子都要向沫沫说说他这几天见识过啥子场面,认识过什么人物,懂得了哪些东西。有天夜里,他回来时带着一股酒气,进屋就问沫沫:你猜我今晚和谁在一桌喝酒?沫沫闻见酒气不太高兴,也就没理会他。坂子憋不住心里的兴奋,又开口道:今晚上一伙玩股票的人在一起喝酒,那位朋友把我也拉去了,嗬,原来工商局的局长也在座。局长是多大的官呀,和咱们桐柏山的县长一般大,是县太爷哩。我没想到咱还有这个福气和县太爷坐一桌喝酒!那局长的西服可真是板正,身上肯定还用了啥香东西,味道挺好闻。人家喝酒、吃菜、擦嘴都有派头,喝酒讲究一种喝法,叫潜水艇,日他个先人,那才叫痛快……
又过了些日子,沫沫就觉出坂子身上起了些变化。最显著的变化是讲究穿了。过去,都是沫沫买啥他穿啥。如今,他不是嫌这件衣裳式样太旧,就是嫌那件衣裳料子不好,再不就是说上身、下身衣服的颜色不相配,有时候干脆自己去商场里买衣裳穿。其次,是很注意修饰自己。一天对着兜里的小圆镜梳几次头,而且在头发上抹了油,弄得乌光油亮的,连炒栗子时都怕把头发弄乱了;专门买了个电动刮胡刀刮胡子,一天能刮两次,下巴刮得乌青乌青;而且还总朝自己身上洒那种香喷喷的花露水。再就是和沫沫在夜里做那事时,玩的花样多了,这姿势那名堂的,有时弄得沫沫厌烦而又惊奇: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有天晚上,沫沫去小桐的学校里开家长会,回来从一家小酒馆门前过时,猛地看见坂子在里边和一个男人喝酒,两人一副割头换颈的样子,谈得十分投机。沫沫记不起她曾见过这个人,坂子喝罢回来时她就问他:那个人是干啥的?坂子说:他就是我在录像厅认识的朋友,人家喊他大东。他也是买户口进来当市民的,不过人家肚里有学问,如今在炒股票,赚大钱。我今晚请他喝酒的目的,就是向他求教炒股票的诀窍。炒股票?啥叫股票?沫沫一脸茫然地问。坂子就眉飞色舞地解释:股票是公家发行的一种东西,人们靠买它卖它赚钱,不用费啥力气,有时弄好了,一天就能赚几万,不像咱们卖熟栗子和栗子粥,要受烟熏火燎,要出力流汗。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沫沫有些不相信。这就是住在城市当市民的好处了,城市要不是个好赚钱的地方,人们为啥争着想进来?坂子边说边俯身亲了一下沫沫的脸蛋,沫沫把他推了一把:去!
这之后不久,坂子就向沫沫要家里的存钱,说要去炒股票。沫沫很犹豫,总担心这事把握不大,不牢靠,反复问坂子:这事会不会出岔子,万一赔了咋办?坂子拍着胸脯叫:赔不了,我已经从大东身上把炒股票的本领学来了!你知道大东是咋告诉我的?他说,这府城历史上曾有过三次居民扩充,头一回是东汉时代,二一回是明代洪武年间,三一回是大清朝的嘉庆年里。他说他查了史书,这三次市民扩充时,都是后来的人比原来就住在城里的人富得快,缘由就是后来的人敢干,敢想法子挣钱。沫沫经不住坂子的反复撺掇,最后也动了心,把家里的存折交给了坂子。
坂子于是走进了股市,剩下沫沫一人在市场街继续卖栗子和栗子粥。
依沫沫原来的估计,坂子即使赚钱,起码也得半年一年的时间,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坂子就一下子净赚一万多元。这让沫沫十分意外和惊喜:老天,干这个行当赚钱这样容易?坂子把所赚的钱拿回来的那晚,沫沫对坂子真有些刮目相看了。坂子自己也满脸得意,不可一世地指了指四周住户那亮着灯的窗户说:别看老子是新市民,爷们照样能活得比你们滋润!老子要是像你们这样一直在城里住着,早就成富翁了!老市民他妈的也没有啥了不起,也不见得就比老子有本领!说完又转脸对沫沫道:你晓得大东咋给我讲的?他说,眼下府城的人口是大唐盛世以来最多的时候,其中买户口进来的市民已占了两成,这两成新市民大都比老市民富,原因就是老市民保守……
沫沫那晚给坂子做了一桌子菜犒劳他,饭后上了床,又百依百顺地让坂子高兴了一回。沫沫在全身酥软的那一刻又一次在心里感叹道:当市民住在城里可是真好啊!
坂子有了钱,把自己的服装又彻底换了一遍,早先沫沫用八十块钱给他买的那身西装换成了七百多块钱一套的;新买了一双皮鞋;头发也到美发店里做了一回;腰里挂了个bp机,看上去显出了几分英俊之气,整个人变了样子。原先身上的那股土气,不注意看几乎都看不出来。沫沫看见坂子这样,心里也十分欢喜。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变得有模有样?!
这之后,坂子告诉沫沫,他又赚了一回,但因为要继续做下去,钱不能拿回来。沫沫说:对,没有本钱哪行?先不用拿回来。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沫沫此时在内心里又更改了对未来的设计:既是坂子能挣大钱,日后最好能买两间当街的房子,在房子里摆上正规的柜台和桌椅,我站在柜台后卖熟栗子和栗子粥,店门口挂上红漆的招牌,招牌上写着:桐柏栗子店。门口过往的人们看见招牌,都会进来叫一声:老板娘,你好!到那时,我可要尝一尝当真正的老板娘的滋味。最好再买一辆邻居家有的那种三轮摩托车,回桐柏山栗子坳拉栗子时,再不用雇人拉,就自己骑上那种摩托车,嘀嘀嘀地直往村里开。倘是有一天我真骑了辆摩托车回到栗子坳,肯定会在全村造成轰动,人们保准都会说:看看人家沫沫多有本领,能把一辆摩托车开回来!奶奶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连光光的牙床都会露出来,说不定她会摸着摩托车问:沫沫,这东西一天要喂几回草?
沫沫常常会被自己的想象逗得发笑。
一个又一个白天就在沫沫对未来的憧憬中消失了。渐渐地,沫沫注意到坂子回家的时间少了,一开始是不回来吃午饭、晚饭;再后来是整夜不在家住。问起来,坂子总说是因为股票上的事太忙,要掌握各种信息,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分析行情,要进行必要的交际。沫沫想想也是,就没有在意。
有一天晚上,坂子回家换衣服,换完就又急忙出去和几个炒股的朋友吃饭,匆忙中把bp机忘到了家里。坂子走后不久,那bp机响了起来。沫沫这时已经在坂子的指教下懂得了bp机的操作,她拿到手里一看,传呼方要求立刻回话,便慌忙向门口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走去,她担心是股票买卖的事,怕耽误了生意。她照bp机上对方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她还没有开口,听筒里就传来一个女人生气的声音: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来?知不知道我在想你?!沫沫心中立时一沉,她啥话也没说就放下了话筒。
沫沫那晚躺在床上一夜没睡。知不知道我在想你?这个女人一定和坂子有了那种关系,要不然她不会对坂子说这样的话,也不会用那种口气对坂子说话。她感到心在一阵阵揪疼,但她没有声张,更没有在当晚对回家的坂子进行追问。她决定先弄清情况再说。
她一连几天都在中午收了卖栗子和栗子粥的摊,下午开始对丈夫进行跟踪。终于在第四天傍晚,跟踪到了那两间平房里。
真相大白。那是一个比沫沫年轻不少的姑娘,坂子一进去她就扑到了坂子怀里,接下来两人都忙着去为对方解开衣服。隔着门缝看着这一切的沫沫浑身冰凉,四肢发抖,上下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好一个邹坂子,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丧天良的!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挨刀的!你竟敢做出这事!沫沫这几天虽然一直在怀疑在跟踪,但她内心里总还存在着一丝侥幸:不可能吧?兴许是自己多疑了,坂子不可能做出这事,他会忘了我们夫妻间的恩情?现在事实一下子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被惊怔得半晌不能动。直到屋里传出了床的有力响动,她方从呆怔中清醒过来,才怒火满腔地用肩膀去撞门。沫沫从小干体力活,身上的力气原本就大,加上怒气的帮助,三两下子就把那扇木门撞开了。伴随着木门的轰然倒地,沫沫尖厉地叫了一声:邹坂子,你个该杀的东西!她原本是想上前抓一个拖把去打那个女人的,不想当她弯腰的时候,两眼一黑向地上倒去……
沫沫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屋里,坂子默默地坐在床头。
你——沫沫刚一欠身,坂子便紧紧抓住了她的双手。
你不要激动!坂子慢腾腾地开口,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听我说说来龙去脉。
滚你娘的脉!
咱现在既然已经是市民了,有些事就要用市民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女人叫景玫,是康安商场的工作人员,她懂不少股票的名堂,是我一个很好的帮手。我和她只是情人关系,一点也不妨碍咱俩的婚姻,我只是隔几天才在她那里住一次。如今,这种事在城市里可是很多,不少女人对丈夫找情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我希望你也有这个度量!
放你娘的狗屁!沫沫还想欠身起来,无奈双手被坂子狠劲攥住。
当然,你要闹也可以,我也不怕,反正最后丢人的是你自己。现在在城市里,男人有情人也不是啥不得了的事,让外人知道了,他还会得到别人的高看。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心平气和一些,咱既是做了城市人,就要接受新东西,咱不能当了市民还用山里人的脑子看事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买了户口那阵,有天晚上在露天舞场,一个男人邀你跳舞时把你吓得跑出去十几步远,那举动今天看起来多可笑!咱如今就是要把那些山里人才有的东西丢掉——
呸!沫沫一口唾沫吐到了坂子的脸上。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坂子怔了一怔,松开了手:那你就再想想吧!说完转身就走。沫沫只来得及抓了一个白瓷茶壶砸到他的脊梁上,那茶壶从坂子的脊梁上滚下去,“砰”的一声碎成了片。
沫沫哭了一夜,哭时怕影响儿子睡觉,把被子角塞到嘴里,发出的声音又低又闷。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早晨起床后,她怒气未消地对儿子说:咱们回老家!小桐有些意外,问:我不上学了?不上了!沫沫气冲冲地截断了儿子的问询。邹坂子,你狗东西一个人在这城里快活吧!俺们娘俩不陪了!她想用这个办法对坂子表示自己的愤怒和抗议。娘儿俩吃了几口早饭匆匆去赶汽车,于天黑之前回到了栗子坳。
到村边时,她怕自己红肿的双眼让乡亲们看出什么,就让小桐先进村,自己迈步向那片长着栗子林的责任山走去。在栗子林里,她扶住那些已经不细的树干,又尽情哭了一顿。也许,当初不该种这些栗子树,不种这些栗子树全家人就不会去卖栗子走进府城,不进府城就不会出后来这些事!情人?什么狗情人?!在栗子坳你邹坂子敢去找情人?我当初不该一心要种这些栗子树,我不该鬼迷心窍啊!她气恨恨地扯断了几根栗子树枝,又用脚去踹了几下栗子树干。
沫沫到家时天已黑透,奶奶已做好了饭等她。奶奶问:坂子咋不回来?沫沫把涌到喉咙口的呜咽吞下去,只说:他忙。奶奶老眼昏花看不清沫沫的神色,说道:他小子再忙也该回来看看我!接下来三口人坐下吃饭,沫沫努力做出一切正常的样子,她不想现在就让奶奶知道坂子另找女人的事,她想待坂子随后回来再说。她是这样计划的:一旦坂子随后回到家,她就开始向奶奶哭诉,她坚信奶奶会站在她一边,会一边骂坂子一边去找邹姓的族长青荆爷。青荆爷在村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也最见不得这类男女胡来的事。沫沫曾亲眼看见他下令把一个招惹别人媳妇的已婚男人绑在树上打。她相信青荆爷听了这事会发怒,说不定也会叫人把坂子绑在树上。沫沫仿佛已经看见青荆爷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一手指着坂子叫:把这狗小子给我绑起来!随之就有几个汉子朝坂子冲过去,把他五花大绑在村子当中的那棵古槐上,跟着就有人抡起鞋底朝坂子的脊梁上、屁股上、肩膀上、胳膊上打起来,“啪啪啪啪”直打他个皮开肉绽。青荆爷就在这“啪啪”声中威严地开口问:还贱不贱了?不贱了。坂子保准会有气无力地答。还敢不敢了?不敢了。想改不想改?想改。自己这个时候怎么办?要不要冲上去趁机打他几个耳光?要!冲上去打他几个巴掌,也该把心里的这口气出出!……沫沫对自己的计划和想象感到几分满意。
可惜这计划因为一个环节上出了事而没能实现——坂子根本就没回来。
沫沫在家住了七天。七天间她不论干啥,两眼都留意着村头的路口,以她的估计,只要她带着小桐一回栗子坳,坂子准定会发慌,会随后也回来,到那时再按计划办事。没想到一天一天过去,始终不见坂子的身影。她这才又有些后悔,才意识到自己用这个法子来表示抗议,正好成全了他和那个女人。他们得了这机会,来往不就更密切了?不行,不能总住在这里死等,他要一直不回来咋办?再说,小桐还要上学,总住在这儿也耽误孩子的学业。促使她下决心动身返城的另一条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已有点不太适应这山村老家的生活了,这几年在城里过的是那种讲究卫生讲究体面的生活。现在乍一到家来,看见鸡屎满院,老鼠在屋里乱跑,床上有跳蚤,烧柴草的厨房里灰烬乱飞,她已很难习惯这些了。她在内心里不得不再次承认,住在城市里当市民比住在这山村好。
沫沫拉着小桐回到府城家里,推开门又大吃一惊:坂子把属于他的东西都已拿走了。连存折都拿走了两张。另在床上留下一个条子,上边写着:桐他妈,我先搬出去住,你要想通了,就给我打传呼,我仍回来住,咱们还照老样子过日子;你要想不通,咱们就先分居着。沫沫读完条子胸中的气愤更增了十倍,脸都变青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沫沫拿着条子立马去了居委会,她想,干脆把这事公开来,让公家来管管他。不想居委会主任听了她的诉说后,只缓了声说:我们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们至多是劝劝他,他要是不听劝阻我们也没办法,因为他找情人还不算违法,司法机关没法管。他又没有工作单位,又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也无从处分他。沫沫听罢愣了一阵,心想这居委会主任还不如栗子坳的老族长,要是栗子坳的老族长听了我这诉说,保险不会说我至多是劝劝他。嗨,也罢,这件事就让我自己来办吧。
沫沫决定闹他个天翻地覆,自己给自己出口气。
那些天沫沫不再出摊,每日待儿子去上学之后,她便去寻找坂子的踪迹。一旦发现他和那叫景玫的女人在一起,便骂便闹。有次就在一家商场门口,沫沫当着众人朝那女人和坂子脸上各吐一口唾沫。坂子当时说:沫沫,你可是一个市民,别把乡下泼妇的那一套搬到城里来!沫沫听了高叫:老娘就是要当一个乡下泼妇,你能怎么办?我恶心你这个市民,恶心!
坂子和那个女人租住的地方又换过几次,但隔不了几天就又让沫沫找着了,于是频繁的吵闹又重新继续。这种吵闹并没有什么结果,不仅没有使坂子回心转意回到家里,也没有消去沫沫心中的气恨。随着时日的延长,沫沫自己也感到累了。终于有一天,她在一场吵闹之后恨极地对坂子说:离婚!有种的你就跟我去离婚!
这话可是你说的!坂子听了十分平静,脸上没有半点的吃惊和意外。我一直想让你适应城市的生活,按市民的生活方式过日子,使咱们的婚姻维持下去,可你——
滚你娘的维持,离婚!立马离婚!沫沫声嘶力竭地吼。坂子的这种平静让她的心碎成了八瓣,她原以为他听了离婚的话会着急的,没想到他是这副神态。噢,邹坂子,当年你是咋说的?我俩订婚的那一天你是咋对我说的?——沫沫,你能看得起我,不嫌俺家穷,不嫌我只有一个不能干活的奶奶,答应做我的老婆,这份情意我会记一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在入洞房的那天夜里,你把我弄得两腿是血,疼得我直吸冷气,你那会儿是咋说的?——沫沫,我的心尖尖,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宝贝疙瘩,我这辈子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也不会让你去吃苦受累流眼泪……在我生下小桐的那天,你看见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头发全被汗水浸透,下身出的血把两条床单都染红了,你当时是咋说的?——沫沫,你立了大功了,你为俺邹家生下了传香火的苗苗,俺邹家会记住你这份功劳,会记住你吃的这份苦,今后我要想尽办法让你享福,我要是不真心真意地让你享福,就天打五雷轰!……好坂子,邹坂子,这些话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你个丧天良的,我当初是多么相信你这些话呀,原来这都是迷魂汤,是你在高兴快活时随手给我灌下的迷魂汤……
离婚手续的办理是在一个阳光耀眼的上午,两个人走出那间办理离婚手续的房门时都眯上了眼睛。沫沫没有再看坂子一眼,目不斜视地走回了家里。
到家之后才扑到床上,把全部的伤心都变成了眼泪。沫沫,这就是你来城里当市民的结果,你当初为啥一定要来城里?为啥呀?!……沫沫一遍一遍地捶着枕头。
坂子把全部家具和一半的存款包括儿子小桐留给了沫沫,沫沫知道坂子把后来他炒股票赚的钱都另外存了,但她懒得说破。以她当时心里的那份绝望和苦痛,她是真想死了作罢,只是因为牵挂小桐,她才最后没走这条绝路。
沫沫在床上躺了四天,四天间她对今后日子的过法想了又想,她曾想过带上小桐还回到栗子坳去,省得在这城里再看见邹坂子和那女人会生气,但一想到回去的场面她又没了勇气。只要我和小桐背着行李一在村口出现,村里人肯定都会围上来,肯定要问你们当了市民又为啥要回村?要问坂子为啥不回来?要问你们为啥要离婚?他们在得知了真相之后肯定要议论:当市民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好结果,可以把男人丢了!……不,不能回去,决不回去!我还要和小桐在这府城里住,没有了邹坂子我就不能活了?我偏要活出个样儿让别人看看,也让邹坂子看看。邹坂子,老娘离了你完全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第五天早上,沫沫早早起了床,做饭,吃饭,儿子上学走了之后,自己又推出了当初卖栗子和栗子粥的三轮车,擦去了上边的灰尘,熟练地向市场街骑去。
沫沫写信让弟弟从山里给她送栗子,弟弟来了之后,才知道姐夫已和姐姐离了婚。弟弟问了大致情况后,沉着脸回去了。没想到第三天傍晚,他又领着村里的老族长青荆爷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来了,进屋就说:姐,我把青荆爷叫了来,让他给你出气!沫沫一愣之后明白了弟弟的用心,嘴上说:不许胡来,心里却巴望他们真能做出点什么来。那青荆爷不坐沫沫屋里的沙发,照老习惯在当间的地上蹲下,一边去摸旱烟袋一边沉了声对沫沫的弟弟说:你去把坂子叫来,就说我有点事要见他!
大约有顿饭工夫,坂子跟在沫沫的弟弟身后来了。沫沫这当儿进了里间把灯熄掉,只侧了耳去听外间的动静,她估计青荆爷会对坂子做出点什么来令她解气。青荆爷,你一定要下令打,打他个浑身流血才对!
坂子进屋叫了一声:青荆爷,你老来了。青荆爷却冷了脸没有应声,只把烟袋锅朝地上一磕,低声喝喊:跪下!
坂子闻言没有吃惊,只笑笑说:青荆爷,城市里不兴这一套,我现在是市民,得照城市的规矩办事!
市民个蛋!青荆爷脸立时青了,日你个奶,到城里几天,就蹬了老婆扔了孩子跟别的骚女人混上,还跟我讲规矩?啥你奶的规矩?!你把栗子坳人的脸都丢尽了,还讲啥规矩?!我看你是欠打,来,他不跪你们给我按倒他!青荆爷猛地挥了一下手。
沫沫的弟弟和另外两个小伙儿早等着这句话了,闻言呼地一下上前就扭住了坂子,三两下就把他弄倒在地上。
坂子一倒地就叫:青荆爷,我来时怕出事已经打了110,警察一会儿就到,你这样胡来可是犯法的!
啥110?青荆爷不明所以地问沫沫的弟弟,沫沫的弟弟也不明白,一边摇头一边叫:青荆爷,你只说打不打?
沫沫那当儿在里间就先攥起了拳头,在心里叫:打!
打!给我打这个狗日的!谁来了也要打!你还敢吓唬我?!青荆爷威严地摔了一下旱烟袋。那几个小伙儿闻言刚扬拳打了一下,门外已有警车的叫声和刹车声响起,跟着门被撞开,几个警察出现在了门口。沫沫的弟弟和那两个小伙儿被这情景吓得急忙闪开,坂子趁这机会站了起来。青荆爷虽仍蹲在原地,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
是这样,这是我们村的几个乡亲,跟我为一点事发生了口角,我怕他们动手打我,就报了警,好在他们没有动手。坂子带了笑上前解释。没有事了,谢谢你们!他边说边向门外走。警察们这才松了口气,其中一个看定青荆爷警告说:乡亲之间也不能动手打人,打人可是犯法的!说完,也转身走了。
沫沫这时满脸恨色地从里屋出来,上前搀起青荆爷说:咱不打他,打他会脏了咱手脚,让他狂吧,老天爷在看着他!心上却在叫:邹坂子,这次让你个狗东西逃开了,但老天爷会惩罚你!会的!
青荆爷显然被警察的意外出现吓住了,口中此刻还在喃喃着:他个狗日的竟敢把警察叫来,敢把警察叫来……
下
沫沫那些天只要一想到坂子,就恨得牙根儿疼,就要在心里咒上几句:你个挨千刀的,最好出门就叫汽车撞死!再不,吃鱼叫鱼刺卡在嗓子眼里卡死!老天爷要是有眼,他就该叫你得一种绝症,得上了立马就死!死吧,你!
沫沫每每咒完,总要发一阵愣,凝了神向往昔的那些日子看上一阵,这才又叹口气,打起精神来照应自己的栗子摊位,一边加煤熬粥一边高声招呼顾客:喷香喷甜的栗子粥睐——
唉,当初一家三口快快活活卖栗子做生意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好在小桐懂事,一放了学就跑来帮妈妈的忙,帮妈妈熬粥,帮妈妈炒栗子,帮妈妈找给顾客零钱,帮妈妈收摊推车回家,而后在电灯下默默地做作业。每一看到儿子,沫沫心里就得到不少安慰。
对于邹坂子的行踪,她再也不愿去打听。附近的商贩们偶尔会谈起邹坂子,说他如何在股市上又赚了钱,说他买了大哥大,沫沫只要一听见是关于邹坂子的事,便立刻扭开身子,拒绝让这些消息往自己耳朵里钻。有一次她去商店里给小桐买学习用品,恰好邹坂子迎面走来,闪开已经来不及,她便让自己的目光笔直向前,连邹坂子的衣服也不碰,径直走了过去。邹坂子,你过你的好日子吧,你就是穿金戴银,老娘也不会朝你再看一眼!
星期六晚上看电视时,只要一见屏幕上出现有关股票的画面,她便立刻让小桐换台——因为对坂子气恨,使得她对有关股票的任何事情都恨。有一次小桐带回来一张包书皮的报纸,沫沫看见上边公布着股票行情,拿过来便把那报纸撕了。
一个天空阴沉的上午,沫沫打发走几个买栗子的顾客之后,正坐在摊位上胡思乱想,在附近卖干枣和核桃的秦嫂忽然由市场街那头匆匆走过来低了声说:沫沫,听到那个信儿了吗?
啥?沫沫有些茫然。
邹坂子的事。
我跟他不沾亲不带故,我打听他的破事干啥?沫沫眉毛开始立了起来。
嗨,你不晓得,他出大事了!
哦?
邹坂子一心想当百万富翁,借钱要在股票上大赚一回,结果栽了,一下子赔了八十万,成穷光蛋了。
嗬?沫沫的柳叶眉倏然一扬:真的?
那还有假呀?!秦嫂拍了一下腿,如今债主都拥上门了,都想赶紧从他手上要出他过去借的钱。我刚才从他租的房前过,只听见屋里吵得像蜂箱一样……
一团快意似炸弹一样在沫沫的心中轰然炸开,她觉出胸腔里都是快活的碎片。哈哈,邹坂子,你到底也有今天!这么说,老天爷还是睁着眼的,他看见了你做的那些坏事,他要给你回报了!
沫沫那天后晌做生意有点心不在焉,给几个顾客称栗子时都差一点看错了秤。她想她今天得早点收摊,以便吃罢饭去看看邹坂子,看看赔了八十万之后的邹坂子是个啥子模样。你还是那么得意?
她动手收摊时那个叫泰平的男人赶了过来,帮她把炒栗子的铁锅、炉子、秤和生熟栗子放在了她那辆加长的三轮车上。泰平原就是这府城的市民,早先在国营机械厂里当工人,厂子倒闭后自己也在这市场街上摆了个水果摊。沫沫和坂子离婚后,热心的秦嫂为她和泰平做了介绍,丧妻的泰平对沫沫显然满意,时不时主动过来帮沫沫做事;沫沫也觉着泰平这人不错,只是因为心里塞满了和坂子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一下子很难接受另外一个男人,所以没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沫沫骑上三轮车时泰平叮嘱了一句:骑慢点!沫沫笑笑,头轻微地一点后蹬动了车子,于是三轮车便像鱼一样自如地游进了人海。
沫沫饭后向坂子所住的那条街走去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因为昏黄的路灯也因为来往汽车腾起的烟尘,使投射到人行道上的月光显得十分迷蒙。沫沫踩着迷蒙的月光走得十分轻快,口中居然哼起了当姑娘时常哼的歌儿。邹坂子,赔了钱心里是不是不太好受?你不是想当百万富翁么,这一下是不是得推迟你的计划了?我祝你早当百万富翁,当上了不就可以再找几个情人再睡几个年轻女人?!……
沫沫在楼前的人行道上站住,站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坂子租住的那两间位于一楼的房子。房子的窗户上拉着白纱窗帘,屋里的灯光把两个男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帘上。沫沫只看一眼,就认出那其中的一个是坂子——她对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能记清他的每一个身体姿势。他这会儿的腰稍微有些弯曲,这说明他面前的这个人对他很重要,要不然他是会直起腰来讲话的。
我求你?!这是坂子的声音,这声音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时很清晰。
我不想听这废话!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里面带着一股逼人的东西。沫沫轻轻向窗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一棵树影里,而后侧了耳去听,她很想听清屋里那不寻常的对话。
我没想到会出这事,我以为我能成……
我警告过你,可你不听,你以为这城里人都是傻瓜,就你一个人聪明?我当初咋给你说的?这城市是一个湖,湖里有浅处也有深处,你摸不清水情,不要贸然下水。现在明白了吧?
我以为我已经逮到过鱼——
你逮到过鱼就以为到处都是鱼了?
再宽我十天,我尽力想出法子。
好吧,就给你十天,到时候再不兑现,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喏,把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拿来,我得防着你跑!
我能往哪里跑?我是这儿的市民,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你哪儿都可能跑!
这户口本你拿去也没啥用处,是不是——
少啰嗦!……
沫沫的身子微微一颤,她仿佛一下子看见了那个暗红色的户口本。当初她和坂子离完婚,她亲眼看着派出所的警察把原来的那个户口本换成了两个。在桐柏山栗子坳长大的沫沫,深知那个本本的厉害,那是她和儿子以及邹坂子属于这个城市的唯一凭据。有了它,儿子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顺利入学,自己可以在这儿经商,警察轻易不找你的麻烦,与别人交往时也会得到信任,万一有什么需要凭证供应的东西,也会有你一份。当年为了得到这个本本,她和坂子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啊!
门“吱扭”响了一声,沫沫急忙在树后藏好自己。她看见坂子送一个胖男人出来,借着屋里的灯光,她能看清那男人就是邹坂子当年在录像厅里结识的那个朋友大东。
记住,十天!
是,是。坂子哈着腰急忙点头。
如果你食言——
大东哥,你走好!坂子急忙截断了对方的话。
邹坂子,你这会儿咋也哈起了腰?你当初对我谈离婚时可是腰板挺得笔直,是不是因为衣袋里没钱了?
她看见他重新进屋后点燃了香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雾。她知道他有一发愁就闷头吸烟的习惯,不过过去吸的是旱烟。她仿佛已经看清了他眉头间紧拧的纹络,抽吧你,最好抽烟抽死你!……
一连几天,沫沫的心情都异常轻快。和坂子离婚后梗在心里的那个由气恼和愤恨结成的硬块,不知不觉间竟了无踪影了。她现在有点理解为啥有些人倒霉时,另外一些人会去燃放鞭炮。一旦你所恨的人倒了霉,你不可能不高兴,因为你找到了心理平衡。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名叫报复的东西,这种东西平时藏在角落里,一旦你受到别人的侵犯,它立刻就会露出面孔……
沫沫那几天不仅睡得好,饭量大增,而且做生意时也恢复了过去那副笑面孔,动不动就要脆脆地笑上几声,引得不少顾客都围到了她的摊子前,从而使熟栗子的销量大增。看来,所恨的人的倒霉还是一种药,能治人的烦躁、失眠和厌食症。
那天上午,沫沫正在摊子前与几个顾客笑说着闲话,秦嫂走过来朝她指了指马路,她先以为马路上出了啥子意外事情,扭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和坂子同居的女人景玫向国营康安商场里进。是这个贱货!沫沫脸上的笑纹“嗖”一下被风刮走,两排细牙倏然间咬在了一起。
知道了吧,她又回到商场上班了。秦嫂附着沫沫的耳朵说。
沫沫的两眼直盯着远处景玫的后背,推挤着她走进了康安商场的大门。贱货,你不是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要跟着邹坂子去发大财享大福了嘛,咋又回来上班了?你不是能靠好看的屁股和饱实的奶子去勾引男人挣钱么,还用得着再到商场去挣那份工资?从目光触到景玫的那一刻起,自己当初所受的那些侮辱又全翻上了心头。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她那个晚上再一次找到坂子和景玫新租的房子后,景玫竟然指着门对她叫道:出去,这是我的房子,别找不快活!当时沫沫那个恨哟,可剧烈的恨竟然使她寸步难移了。她最后刚想移步退出屋子,邹坂子竟认为她是想迈步朝景玫面前扑,急忙抱住她就往门外拖,一只手还来捂她的嘴,她想抓住门框挣脱他的拖抱时,他还动了拳头。姓景的,这些你还记得不?那个时候,你大概以为你和邹坂子的好日子会长得没有尽头吧?你肯定没有料到你还会回到商场上班。上吧,好好上班,挣了钱好帮助邹坂子还钱。不才赔了八十万嘛,好好干,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还清欠债的,还清了之后,你可再让邹坂子抱着你亲热,你们不是情人吗?情人?是谁让城市兴起了这个规矩?农村里男女都是做夫妻,为啥让城市里的男女做起了情人?好端端的城市,让你们这些情人搅坏了。姓景的,你浪吧,你不就是凭着年轻才浪的吗?可你也会年老,也有浪不动的一天,你还是趁早浪吧!……
晚饭后儿子小桐做完作业去睡时,沫沫把自己通身洗了一遍。沫沫如今也学城里老住户女人们的模样,每天收摊回来以后把自己冲洗得干干净净,而且也往身上喷了些香水。香水尽管是最便宜的那一种,可当初买时沫沫还是犹豫了几回:用几十块钱买瓶这东西往身上洒究竟值不值当?这些钱可是得卖好些栗子才能赚回来的。不过沫沫后来还是咬咬牙买了,买了之后才知道它的好处,身上一洒上这东西,心里的感觉就不一样,就觉着自己也该是由男人们来疼爱的女人。而且男人们从自己身边过时,神态也的确不大一样。看来,男人们是喜欢身上香喷喷的女人的。
沫沫洗漱完正准备上床歇息,门外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她一听,知道是泰平来了,忙上前开了门。泰平进门后先耸了耸鼻子,轻笑着说了一句:你身上好香!沫沫脸上一红,转身去给他倒茶,茶端来时,泰平不接茶,却捉住了她的胳膊说:让我闻闻!说着,就把鼻子凑到她的臂弯里闻,嘴唇跟着也就贴了上去。沫沫挣了一下,没挣开,又怕手中的茶水洒了,就不再动,让他尽兴。以往两个人见面时,也有过类似的亲昵举动,不过也就到此为止,沫沫从未允许他再往深处走。——经历了坂子的变心之后,沫沫对男人有了很重的戒心,对泰平她想看一段日子之后再说。可泰平今晚却既大胆又固执,不顾沫沫的无声抗拒,执意拿开她手中的茶杯把她拉到了怀里,而且试探着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沫沫脸羞得通红,一心想挣脱却又怕把里间床上的儿子惊醒,就在这犹豫中让泰平得了手。泰平是结过婚的人,用抚摸很快让女人迷醉起来的本领还是有的,沫沫挣扎了一阵后便自愿放弃了抗拒,听任泰平轻轻把她抱放到了外间的床上。
泰平可能过于高兴,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顺口说道:知道吗?我刚才从邹坂子和景玫那女人租住的房前过时,听见他们正在吵架。
哦?这可是沫沫最敏感的问题。沫沫的身子一个激灵。当初责骂邹坂子和景玫通奸,自己现在和泰平不结婚就这样,不也是在通奸?那自己和邹坂子不就一个样了?沫沫猛地推开泰平,“呼”的一下站起了身:你走吧。
你——怎么?泰平被事情的突然变化惊住了。
走吧!沫沫坚决地朝门口指了指。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女人要迷上这个其实是很容易的。男女之间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了情人的吧?
我……实在……
沫沫看着泰平那尴尬得通红的脸孔,知道自己该缓和一下语气,便低了声说:我听你说邹坂子正在和景玫吵架,就想去看看,我还没有见过他们俩吵架的模样,他们一向是——
泰平叹了口气,多少有点明白自己的失误在哪里了。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心话,沫沫先拉开门走了出去。
泰平依恋地望了一眼那刚开始起皱的床单,也只好移步向门外走。
都是你捣鼓的,买这股买那股,这下可买得好,一下子买趴下了!
这会儿倒怨我了?!还不是你想发大财,睁着眼往泥坑里跳,我叫你抛你为啥不抛?
抛你妈那个蛋,那个时候谁还要?
你骂谁?!你那张臭嘴给我干净点!你咋不骂你妈来着?你妈……
果然还在吵。
沫沫站在屋角暗处,静静地听着屋里传出的坂子和景玫的吵声,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快活。吵呀,吵得不错,继续吵下去,让我也见识见识你们吵架的能耐。当初坂子和我吵时,景玫不是在一旁撇着冷腔:这还像夫妻过的日子?你们这就像情人过的日子了?邹坂子,当初你生了外心我和你吵时,你说我跟你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你说你就是要找一个懂得爱情的城里女人,和她恩恩爱爱地过日子。这就是你说的恩恩爱爱?当初我因为生气骂你几句,你说我是桐柏山里的泼妇,根本不懂温柔,这景玫就懂温柔了?
“砰!”是瓷器轰然摔碎的声音。
摔吧,最好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摔光!反正也不是我掏钱买的。
我算看透你这个女人了,你从来就没打算和我真心过日子!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就你这挣钱的水平,还让我真心跟你过日子?明确告诉你,我可不想跟你去喝西北风!
当初你咋给我说的?你一口一个爱我一辈子,生死不分离,原来都是假的!……
吵下去,接着吵下去我就差不多可以弄明白你们是咋勾搭起来的。生死不分离,多好听的话呀!邹坂子,你就是因为这句话下了和我离婚的决心吧?你知道我那天跟你去办离婚手续回来流了多少眼泪?以我当时的心思,我是真想抱着小桐跳井的,可我后来想开了,我从六七岁起就想成为一个城里人,想像城里人那样光光鲜鲜地活着,如今千辛万苦靠卖栗子终于拿到了城市户口,成了正式市民,这个时候去死,有点太不划算了!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个样儿让你看看,也让府城的老市民们看看。我要送我的儿子到城里最好的学校读书,我要挣钱争取能买到一套房子,我还要慢慢地争取盘一个店面做更赚钱的生意。别的市民能做到的,我都要做到。我还想了,日后要是有闲空,我也去学个文凭,你不是总说我文化低吗?我一定要超过你。你不就是读了一年高中吗?我到农专去学个学历也比你强了!
你知不知道这让我恶心?!
你以为我就不恶心了?
闪开!
干什么?你想打人?……
打吧,最好打起来让俺开开眼界。邹坂子,你要有种你就该动手,打,打呀!……
天下了小雨气温降低,市场上买东西的人稀稀落落,沫沫半下午时就收了摊子,准备回家洗洗这些天积下的衣服。
沫沫到家从平板车上卸下各样东西,就忙着把脏衣服往水盆里泡。正当她满手肥皂沫地忙活时,门被敲响。她以为是邻居有事找她,就高了声叫:进来吧,门没有插。
有点破旧的木门于是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一双脚迟迟疑疑地迈进了门槛。
是你?沫沫的双眉如受惊的鸟一样倏然飞起,两只手摩挲开来,手上的肥皂沫珠子似的朝下滴。
我……来……坂子嗫嚅着一笑,笑得勉强而又吃力。
你来干啥?沫沫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她根本没想到是他来了。自从离过婚后,他从未在这门口出现过。
看……嘿嘿……坂子的笑声里带足了难堪和尴尬,来……看看……
来看啥?沫沫的目光“哧”一声扎进坂子的皮肉,疼得他一个哆嗦。
看看你……和……孩子……坂子有些站立不稳似地扶住门框,目光已跑过去扶住了儿子。
嗬,心眼儿这么好?!想起来看俺们了?俺们还值得你来看?不早就是该踢开的累赘?!
沫沫……我……坂子叹了一口气。
说吧,来干啥?这大好的时光,你不在你那宽敞的家里抱着你那个漂亮的女人亲热,来俺们这穷家小户里干啥?你不怕弄脏了你的鞋子?!
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坂子垂下了头。
哟,俺们可承受不起你这话!咋能说你对不起俺们哩。很对得起了,你如今成了这府城的正式市民,手上又有了钱,应该扔开老婆找个情人嘛!应该把孩子这累赘扔开嘛!老人们不是说过,当年李闯王进了城还找个美女睡睡哩。刚解放那年,咱桐柏山里不也有十来个进城的男人蹬掉了老婆?街上不是有人说,南方有好多乡下人因为有钱在城里落脚之后,都又在城里找了小老婆?你不也说过城里男人应该有个情人吗?你跟他们学学没有啥不对的,谈不到对不起俺们!你又不像陈世美,非要派人把蹬掉的妻儿杀掉不可,你把卖炒栗子的家具留给俺们,还让俺们在这城里卖栗子,这是大恩大德呀,哪能是对不起俺们?!沫沫把这些话里的每个字都先在冰水里浸过,然后再拎起来朝坂子砸去,坂子的脸由白转红了。
能不能……让小桐跟我……出去走走?……
让他跟你出去?你凭什么让我的儿子跟你出去?告诉你,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他爹早就死了,被我埋到了桐柏山里!你这会儿想起他了?他有灾有病时你在哪里?你这会儿要敢摸一摸他,我就把你的手剁了!沫沫说着抓起了案板上的一把菜刀。
……也罢。坂子又叹了口气。我待会儿再来……一趟。说着就转身出了门。
沫沫直直地站在那里,许久没动。这个狗东西今天来是想干啥子?看儿子?有这样的好心?我的儿子不需要你来看!滚吧,别让我看见你!
不大工夫,坂子果然又转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两个提袋,一个袋里装着糖果、点心等吃的东西,另一个袋里装着一件衣服。沫沫直瞪住他,猜测着他的目的。
沫沫,想你也晓得了,我赔了大钱,我用我剩下的这点钱给你和小桐买点东西,算是做个纪念。小桐,来拿住,这是巧克力糖——
小桐!沫沫猛地喝住向坂子走近的儿子,咋能要生人的东西吃?!
沫沫……那我放在这儿了。在城里生活不容易,你们母子多保重。坂子的眼圈仿佛有些红了。他在门边放下两个提袋,缓缓地转过身去。
站住!沫沫吼了一声,几步上前抓起那两个提袋,像扔砖头一样地扔到坂子的身上:拿走!俺们不稀奇别人的东西!不稀奇!
提袋里的几块蛋糕和一些糖块散落到了地上,坂子没捡,坂子的身子只是摇晃了一下,随后就踉跄着走远了。
滚远点!想留个纪念?老娘还要你的纪念?没有纪念我这心里还憋得难受,还要纪念?!老娘一辈子不见你也不会想你,你滚得越远越好!老娘就是饿死、穷死、冻死,也不会要你一口吃的一件衣服!……
赶走了坂子后,沫沫心里觉到了一种积怨得泄的舒服,晚饭就吃得很痛快。饭后还同儿子说了几句闲话,咯咯地笑了几声——这可是同坂子离婚后少有的事情,只是在上床躺下之后,当坂子那张苦咧咧的脸又在眼前浮现出来时,忽然有缕不安不知从什么地方浸了出来: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他给他儿子买点东西,自己扔出去是不是显得有点太不近人情?他毕竟是遭了难了,这种时候——不!你没有错!你的心咋就立马软了?你想想他当初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他啥时候想过人情不人情、过分不过分?你的心不能软!你应该那样对待他!那是他该得到的!他遭难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逛市场的人多,买栗子的人自然也多,沫沫又炒又称地忙了半晌,直到晌午时分才算有了空闲。也是到了这时,她才听到从早晨起就开始在市场上流传的消息:那个叫景玫的女人已从坂子租住的房屋里搬走了自己的东西,两个人正式分手了。尽管这结局是沫沫早就盼着的,但当它真的来临时,沫沫还是怔了一霎,这之后才让欢喜在脸上积聚起来:多好的结局呀!邹坂子,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咋不留她在身边呢?你们不是爱得要死要活?!让她离开你就忍心?你该留住她,像你这样进城没几年的男人,有一个在城里生城里长的情人在身边,不也显得有身份?办起事来不也方便?你不是说她会给你带来很多社会关系,会领你走进很多社交场合,会让你遇见很多发财的机会,咋又忽然间让她走了?你不觉得可惜?
正午是摊贩们歇息和交流各种信息、谈论各样事情的机会,坂子和景玫分手的事成了这个正午摊贩们议论的中心。有的人在琢磨他们分手的原因,有的人在评论情人这种关系,更多的人是在幸灾乐祸:邹坂子应该尝点苦头了,好事情不能让他都摊上!……沫沫最愿意听后一种议论,听这种议论好似喝那种加了蜜的水,心里舒坦得很。
这个邹坂子也太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手里攥了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不得了了,就以为可以在这府城为所欲为了,这府城的女人能是他玩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貌相,不就是山里的一个土坯子?!身上的土腥气还没有褪完,没当他妈的三天市民,可就摩挲开膀子充人物了——
原本一直谈笑着听人们议论的沫沫,听到这儿突然眉头一缩,分明地感觉出那话语上的尖刺也朝自己的心上扎了一下,山里的土坯子?他们能这样看待邹坂子,当然也会这样看待我。这么说,尽管你有了城市户口,你是正式的市民,可你在城里人眼中,还是土包子,还是低人一等!
我猜,那景玫离开邹坂子,除了邹坂子破了产没了钱之外,怕也有别的缘由。你想,一个山里人,过去看的不过是土呀,树呀,石头呀,再不就是羊呀,牛呀的,他能懂城里女人的心思?我还估计,景玫未必闻得惯山里人身上的那股味,山里人身上可是都有股怪味,他们成年不洗澡——
说这话是放屁!沫沫突然开腔截断了那人的话。山里人身上有股啥怪味?你闻过了?
哦、哦……呵呵……那人尴尬地住了口,很有几分意外地看着沫沫。原先嗡嗡着的市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回家问问你爷爷奶奶,保不准你家的祖先也是从乡下从山里搬来的,书上可是说这府城早先只是一个村子!……
当沫沫的反驳让那人面红耳赤地走开之后,沫沫才又猛然意识到:我这不是也在替邹坂子说话么?我为啥要开口?
那天晚上收摊回家时,沫沫看见门上她用硬纸板叠成钉好的信插里插着一封信。她估计是桐柏山老家里人写来的,无非是一番问候,便没有立刻抽出来看,而是忙着洗菜做饭。待饭菜做好安顿小桐坐下来吃时,她才抽出那封信来看。一看信封的字迹,她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是邹坂子的字,他写信来干啥?她“啪”的一声把信扔到桌上,端起了饭碗开始吃饭。这可是他自离婚后写来的第一封信,他会写些啥?饭没有吃上两口,沫沫忍不住心里的那份好奇,放下筷子又捡起了那封信,“刺啦”一声撕开了封——
沫沫:小桐就托付给你了!
信纸上就这一句话。
沫沫看完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气愤:托付?啥子托付?这是我的儿子,还用你来托付?你算老几?但接下来她盯住那行字又发起了愣:他为何单单就写来这句话?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写来这句话?他这是啥子意思?孩子托付给我他去干啥子?他去——想到这儿沫沫的身子猛地一颤:莫非他是要——
她霍地站了起来,头皮一麻。
她急步来到门外,回头对小桐交代了一句:插上门!便慌慌地向坂子租住的房屋跑去。
暮色早已降下,附近的住家都是灯火通明,唯有邹坂子租住的房里没有光亮,门窗漆黑。沫沫在他的房门前站定。他会不会是出门找人借钱去了?兴许啥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自己瞎猜吧?再说,他即使真出了事,与你何干?你不是早就盼着他出事,盼着他死吗?沫沫心里虽是这样想,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推了推门,不想这一推,那门竟无声地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这一来沫沫的心就越发有些慌了,她对着黑洞洞的屋子问了句: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他是出门忘记锁门了?要不要进去看一看?他当初一脚把你踢开,你这会儿倒对他挺关心哪!看啥子?走!
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但走出几十米之后,双脚又慢了下来并最终停住:兴许该去看看,天黑了门开着可是有点不大正常,万一出了——她的身子一个激灵,又慢腾腾地开始往回走。
她重新来到门口,手伸进门旁摸住灯绳,“啪”一下拉开了电灯。
外间里一片狼藉。迎面的白墙上用黑笔写着一行零乱的字:狗日的城市,我恨你!
沫沫踩着满地的纸片和碎东西走到里间门口向里屋看去——
床上像是躺着一个人?
邹坂子!她冷冷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音。难道是我眼看花了?
她的心开始急跳起来,她再一次伸出手摸住里间门旁的灯绳,“啪”的一声拉亮了灯。
床上是躺着邹坂子。
邹坂子!她禁不住有些急切地喊。但他没应也没动。沫沫的心一下子晃悠到了半空中。邹坂子!她的声音有点变调,恐惧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过来,她边喊边向床边走近一步,这时她看清了他枕边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两行字:
房东大哥:麻烦你把我送到火葬场,你的房租我也付不出了,原谅我!
来人哪——
沫沫那变了调的可怕的叫声,使得停在附近一个站上的公共汽车里的乘客也吓了一跳,一齐向这边扭过脸来……
坂子是第三天从睡眠的海底一点一点浮上水面的。他在安眠药的帮助下再有几步就要抵达那个黑暗的入口,冷不防就在这时,有一股细丝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脚使他不能向前迈步,并最终一步一步地原路撤退。
医生说:再晚两个小时送来,这个人就交代了。
当沫沫看见监视器里坂子的心跳一点一点地恢复之后,长长地嘘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倚在病房的墙上。邹坂子,你这个狗东西,你存心要把人吓死?
医药费当然是由沫沫掏。她送来的病人,医院不找她要找谁要?各种抢救费加起来,将近一万五千块,这差不多是沫沫眼下的全部积蓄了。临到掏钱的那一刻,沫沫是真有些舍不得了,老天,这钱要交出去,以后交房租、水电费都要拖期了。咋办,不交,医院不依;交,他和我有何相干?唉,谁叫你贱,自动跑去救他?你不是早就盼他死吗?他不声不响地死了多好?!
沫沫最后还是把钱交了出去。你不交,还有谁会替他交?
医院的病床周转紧张,坂子一脱离危险,院方就催促沫沫把病人接出去。可往哪里接?坂子原来的房东在听说他破产之后就一直要赶他走,这次又受了他自杀的惊吓,早就把房门上的锁换了,宣布不再出租了。
望着自睁开眼后就呆盯着房顶只管流泪的邹坂子,沫沫没了主意。送他回桐柏山老家?他虚弱的身体根本经不住长途汽车的颠簸。在街上再为他租一处房子?他身上分文没有,自己替他交了医药费后也再拿不出钱了。再说,眼下把他随便放一个地方,他说不定又会去寻死。嗨,你个没种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没了钱不会再去赚?你以为在这城市里生活就那样容易?当市民虽不是种庄稼,可在收成上也有个丰收、歉收的事。丰收了,不要大喊大笑;歉收了,也别寻死上吊,你见过乡下哪个种庄稼的,因为歉收就不活了?……
思来想去,沫沫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先把他接回自己家里。唉,这个冤孽,我前辈子做了啥样子坏事,非要让你来缠住我不可?
把坂子用出租车拉到自己住处是在一个傍晚,沫沫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不想让邻居们看见。虚弱得靠沫沫搀扶方能走路的坂子,看见出租车把自己又拉到了原先的住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沫沫那几天自然没有时间去市场卖炒栗子和栗子粥,每日里去市场买些鸡、鱼、肉、蛋回来做给坂子吃。医生说不吃好的他就很难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有时忙着忙着沫沫心里就来了气:我这是干啥子?他凭啥要我这样尽心尽意地伺候?我是不是有点太下贱了?有时看见小桐怯怯地站在坂子床边,在用手触摸他的父亲,她就恶声恶气地呵斥儿子:摸他干啥?走开!可气归气,转眼一看躺在床上的坂子那副虚弱苍白的样子,她又不能不去忙了。
把坂子接回家的第三天晚上,泰平来了。泰平早听说了坂子自杀和沫沫张罗抢救的事,他望了望已经沉睡过去的坂子,又看了看坐在那里默然剥着栗子仁的沫沫,无言地站了一霎,又退了出去。沫沫起身送他到门外,两个人站在黑暗中许久没说话,半晌之后,泰平低低问了一句: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沫沫抬头望着远天上被薄云遮住的月牙,长叹了口气,又过了片刻,方微弱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与此同时,有几颗栗子从沫沫的手中掉落地上,滚动在脚下的月光里……
同赴七月
毕淇生
一
那好像是一个人群熙攘的广场,太阳探照灯似的在头顶上乱晃,树叶被风抓起,雪片样地向四周撒去,一个声音就在这时尖锐地响起:放榜了,放榜了!随后便见一个男人拿一张大纸向这边跑来,大纸在风中左右摇摆,两个大字——甲榜——就在这摇摆中显现出来。他急切地想看清纸上的人名,可那张纸在风中摇摆得厉害,他只隐约地看见一个“毕”字。那是不是我儿子的名字?你不要乱抖,让我看清!让我看——他大声地朝拿纸的人喊。他的喊声刚落,感觉到胳膊被人戳了一下,这一戳让他开始挣离梦境,眼看着那拿榜的人离他远去,他恼火至极地对身边的妻子咕哝了一句——我正要看——说到此处他才彻底清醒,才完全睁开眼睛,才看见一群晨光正向他家的窗台上攀爬。他“噢”了一声,“呼”一下坐起身,顿了一霎后,下了床,拎着昨晚用铁丝串起的白纸片向儿子的睡屋走去。
儿子还在熟睡,没有听见他推门的响动,照样发出轻微的鼾声。看见儿子甜美的睡姿,他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硬下心摇摇儿子的肩头轻唤:小凡,醒醒,天亮了,今儿个离七月七日的高考只剩下一百天,咱也学别人的做法,搞个倒计时装置,增加紧迫感。喏,我做好了,就是这一摞纸片,一共一百张,我在每张上都写了天数,你以后早上起床撕下一张,就知道离高考还有多少日子了,看!
小凡睁了下眼,潦草地瞥了一眼那摞纸片,又迅速合上眼睛。爸,今儿个是星期六,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淇生的心疼了一下,手也随即缩回。高三下学期以来,孩子每天的睡眠都少了一个小时,就让他再睡一会儿?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他便又用力把它推开,坚决地伸手摇摇儿子的肩膀:起来,觉是睡不完的!我给你计算了,你昨夜是十二点十五分睡的,现在已经六点十五,够了。书上说,人在非常时期,有六个小时的睡眠就够了。实在想睡的话,晌午饭后再睡二十分钟。他说着把那摞纸片在儿子床头的铁钉上挂好,而后“呼”一下掀开了小凡的被子,只穿着短裤的小凡只得爬起来去穿衣裳。也已起了身的小凡妈看见小凡哈欠连连的样子,心疼地说了一句:让凡儿再睡一会儿也行。淇生闻言就瞪了过去:你懂个屁,现在是冲刺拼命时期,光心疼他能行?睡?光睡觉谁给你发上大学的通知书?你没见过对面房里的曹东,平日都是五点起床?!真他娘的女人见识!
好了,爸,我不是已经起来了嘛!
小凡,不是爸不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实在是不敢浪费时间了。今年你可一定要争取考上大学,你要考不上我和你妈真是没有力量供你再复习了。你也看见了,眼下城里待业的人有多少,你要考不上大学,没有个本科文凭,想找个工作可是比登天还难!你妈给人家看自行车一月才二百二十块,你再没有工作,你爷又隔三差五地看病吃药,全指望我这个水电工四百来块钱的工资,咱们可真要把脖子扎起来了。你只要考上大学,咱家就有了盼头,你没见东楼的祁家,人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先去美国留学,后又留在那儿当工程师,去年让父母逛了一趟纽约,回来带了多少洋东西?!还有西边楼上的刘家,人家的女儿大学毕业进了郑州的外资企业,一个月拿六千块钱,早些日子那姑娘回来时开了一辆桑塔纳轿车,那个神气!还有南边平房里的秦家,人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大学教书,在首都的大学里教书,那多荣耀?!听说一个大官的闺女想要跟他,他还不大想要哩!我和你妈、你爷爷不指望跟你去美国纽约开眼界,也不敢盼着坐你自己买的轿车,更不敢想着跟你去北京享福,俺们只盼着你日后能顺顺当当找一个工作,挣一份能过日子的钱,能娶上一房长得周周正正的媳妇,就行,就——
爸,我要背英语了!
好,好。淇生这才截住话头,向厨房里走。妻子已开始熬粥洗菜,淇生郑重地交代:记住给小凡蒸碗蛋羹!家里就剩五个鸡蛋了。妻子指了指盛鸡蛋的盆子。剩五个也要蒸,我晚点上街买,他现在是用脑最厉害的时候,得给他补补——
淇生哪,我的那件灰衬衣哩?隔壁传来了小凡爷爷的喊声。淇生应了一句:来了!便急忙向父亲的睡屋跑去。
二
淇生沉着脸仰头看了一下天,天灰蒙蒙的,有几个云块鬼鬼祟祟地向头顶聚集,不知是想弄出点风还是要弄出点雨来。鬼天!他恨声恨气地骂了一句,抬脚向菜市场走去。
很久以前曾折磨过他的那种痛惜心理,在这个阴沉的黄昏竟又不知不觉地重新泛起:要不是“文化大革命”高考中断,我现在会在哪里?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刚才在书摊上翻了那本《文革大事记》的缘故。就是那阵翻读勾起了沉在他心底的那股对自己的痛惜,让他重又记起了一九六六年的那些日子,记起了自己那突然中断的学业。一九六六年淇生正好高中毕业,所有的课程都已上完且已复习了一遍,他正满怀信心地迎接高考,按照当时淇生在班上和年级里的成绩,老师们都断定他能考上清华大学。熟悉清华校园的班主任甚至已为他画好了清华校园的平面图,告诉了他各系的位置。妈妈也为他缝好了去北京上学的一身制服和一套被褥。没想到就在这时来了“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他要到清华大学就读的希望转瞬间被捏成粉末随风刮走了。此后,他不得不沉浸在对那些大字报的阅读之中,不得不去倾听那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不得不远离书本到农村劳动,不得不在一家草编工厂熬过六年的时间。当高考恢复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三十来岁却连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一道高中数学题也难演算出来的木头木脑的街道集体工厂的工人了。以后虽然经过努力进了市府管理科当了兼收水电费的水电工,生活有所改善,但大学生活是与他无缘了。命运之路就这样突然间拐了个弯,让他离辉煌和光荣越来越远。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我顺利考上了清华大学,如今我会是什么模样?留校任教,当一名清华大学建筑专业的教授?我那时可是一心想学建筑的。倘是当了教授,在这样的时辰,该是正坐在灯光明亮的书房里读书吧?若是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的哪家建筑设计院,该早就主持设计出许多建筑物了,也许京城里那林立的高楼大厦中,有不少就是通过自己的手设计出来的。假若是毕业后出国留学在外国定居,如今该也是功成名就的建筑学家了吧!会不会像报纸上介绍的贝聿铭那样,早有了自己的别墅、轿车和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建筑设计公司了?!可现在我有什么?三间鸽子笼样的又潮又湿的小平房,外加一间刚容转过身来的灶屋,五千块钱的存款,几件自己动手打制的破烂家具,一台十八英寸彩电,几套尚可上身的衣服,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为啥偏给我这种命运?为啥偏要我这样倒霉?……
菜市场上喧闹的人声涌进耳里,打断了他对自己的痛惜,他开始抬眼去寻卖鸡蛋的摊位。三块五一斤?鸡蛋的价钱令他一惊。有这样贵的吗?我们的工资没长你们的蛋价倒一升再升?!嫌贵了就别买。卖主讪笑着说。淇生没法,只好气鼓鼓地去挑鸡蛋,他挑得很仔细,在鸡蛋的个头和颜色上十分挑剔,他决心用这个举动来发泄心中的那股火气。也是巧,他正拿着一个鸡蛋对天光反复审视,从他身后走过的一个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他拿鸡蛋的胳膊,他的手一晃,那鸡蛋便倏然落了地,他慌得急忙想去捡,可蛋清、蛋黄早已在地上流成了一摊。算一两重,扣你三毛五分钱!卖主立刻说道。淇生闻言心疼得跳了起来:又不是我故意摔的,凭啥扣我的钱?那你说责任在谁?我的鸡蛋你要不拿在手里,它怎么会掉下地?卖主心平气和地反问。要怪该怪那个从我身后撞我胳膊的人!我扣你的钱,你再去找那个撞你的人要,咱们一级抓一级!我不赔。淇生正涨红了脸争执,忽觉胳膊被人拉住,扭头一看,是背着书包的儿子。
爸,咱们回吧。小凡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三毛五分钱递到了卖鸡蛋的人手上,而后拉了爸的手向市场外走。我从马路上过,听见你的声音,就——
娘的,谁都想欺负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小百姓!小凡,你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学,考上了才能当官做事业,才能让人看得起,才能不像爸这样窝囊!咱们毕家人今后在世上能不能活出个模样,可就看你了!
爸,我会努力。
是的,我相信我的儿子会努力。娘的,几年之后咱们再看,到我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咱们再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我们毕家不是可以让人小瞧的!不是可以让人欺负的!……
三
淇生敲开七号楼三〇五室的房门后,没有立刻去抄电表和水表上的数字,没有马上去算水电费,而是望着这个姓曾的人家的豪华客厅,看着客厅里的那些高档电器和摆设,充满羡慕地对年轻的女主人说:嗬,你们家可是一月一变样啊!
毕师傅,快坐,快坐。那女人热情地让着。
淇生低微地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开始按着计算器去算这家这个月的水电费。他的这种职业使他能经常走进别人家的客厅,而一当他在那些富裕的人家客厅里落座,看见人家的富足模样,就总要忍不住发出叹息。人活得是多么的不同呀!我们毕家人如今过的那也叫日子?
听说你弟弟去年考上大学了?淇生算完钱数的时候抬头问。
是哩,是北京外国语学院。
嗬,那毕业后肯定能找一个挣钱多的工作。
现在还说不好。女人矜持地笑笑。
你弟弟在高考复习时有没有啥诀窍?
哪有啥诀窍?不过是平日不怕苦罢了。毕师傅,要不要给你倒杯水?
淇生听出女人是想结束谈话,便站起来说:再见,再见。
下得楼来,在另一个单元收水费的小齐凑过来笑道:我看你在人家三〇五室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点,是不是看那家的女人年轻脸又长得白,想跟人家套近乎?想尝点腥味——
你小子胡扯个啥?淇生急得声音高起来,看见附近有几个人被自己的叫声惊得向他们扭过脸,又慌忙压低了声音:我他妈年近半百了,还会有那个心思?我是在问她有关高考的事,她弟弟去年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我儿子今年要参加高考,你懂吗?
呵,是这样。小齐笑了。说到高考,我倒真还有一个重要信息通报你。
啥?
我听说三中有一个语文老师,连续三年都猜中了高考试卷中的作文题,他班里的学生,高考时作文这一项差不多都没丢分。他教学极有经验,讲语文基础知识出模拟考题十分在行,据说听他串讲十个小时,高考时语文这一门就差不多可以放心了,说是好些应届高中生都愿让他再给喂几口耐饥的东西。
是吗?淇生来了兴趣,上前抓住小齐的手,你能不能介绍咱去见见他,让他给你小凡侄子也开开小灶?!
行倒是行,不过我听说他一向收费而且收费很贵,我跟他也只是一面之交,想他不会给你免费的。
交钱就交钱,怕啥?你以为你淇生哥穷,拿不出?放心吧,我这点还有!你只说他一小时多少吧?
五十。
老天!淇生吸了一口冷气,要是听十个小时,不就得五百块?!我一个月的工资没了,也等于扔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我看你手上也不宽裕,还不如就让孩子自己学——
这件事定了,五十就五十,我愿意!
那好吧。小齐只好答应。
当天晚上,淇生就让小齐领他去了那老师家里。那老师果然给淇生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只是他再三声明教学任务重,没时间给外校学生当家教,在淇生的一再恳求下,对方才算应允,并且说定串讲十个小时,分五个晚上进行。
淇生那晚回家把这事给老婆、儿子一说,那母子俩一齐反对,都说听十个小时的课交五百块钱太不划算。老婆还扳着指头掐算说五百块够咱家两个半月的伙食费哩!淇生最后把眼一瞪,叫:懂不懂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的道理?你要想考上大学,舍不得花钱能行?这就叫投资,有投资才有收获,懂吗?小凡日后真要考上了大学,真要是当了美国大学的教授,一天的工资怕就有五百元哩!……
从星期天的晚上起,淇生开始领着儿子去那老师家上课。由于怕自己在场会分儿子的心,他把儿子领进老师家后自己就退了出来。又因了老师家距自己家太远,他怕儿子听完课后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便不敢先走,就站在楼下等。一边看着天上那被城市灯光弄得无精打采的星星,一边留心着从老师家里传出来的动静,直等到儿子走下楼来。有天晚上,他蹲在楼下的墙根等,因为白日里又收水费又修电路的忙了一天,累得腰酸腿疼,便干脆找个背风的地方坐在那里等,等着等着就踱进了一个梦里。在梦里,他看见人们把现有的知识全变成了可以注射的液体,他正用一个注射器把知识吸进针筒,而后一下子注射进儿子的脑子里,又快又省力气。好,从今往后,再不用上学找家教去花钱花精力了……待夜露把高兴中的他冻醒后睁眼一看,老师家早熄了灯,他一看手表,糟糕,十二点半了。他估摸儿子已经走回家,便急忙往家赶。那阵子公共汽车早已停了,坐出租车又舍不得钱,就只好步行,到家已是一点多了。进门见娘俩都还在等着他。他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瞌睡误了事,就推说被一个朋友碰见拉去喝了两口。妻子显然不高兴,撇了嘴嘟囔:你喝酒倒是快活,害得俺娘俩在家里提心吊胆,直担心是黄鼠狼把你叼走了哩……
四
淇生那天去市府三号楼收费,刚走进一单元门口,就听见一阵吵嚷声由楼上传来,内中还伴有家具倒地的纷乱声响和哭声,他略略一愣,在这栋人人羡慕的高级住宅楼内,难道也还有人家像我们平民小户那样吵吵闹闹?他侧耳听一霎,辨出是三楼二号,那是市府的秘书长,他家会为什么而吵?走,先去他家收费,顺便看个热闹,听听当官的人家发生争吵的缘由。他于是拎着看电表、水表所用的长筒手电,背着装有发票本、圆珠笔、计算器和零钱硬币的挎包向三楼走去。
敲响房门之后,里边的吵闹声和哭声静了一霎,随即有人来打开了门。收水电费!他急忙先说明来意,以免让秘书长怪罪。哦,哦,请进。开门的保姆说道。他于是走进屋先去看电表,同时用目光瞥了一眼乱得一塌糊涂的客厅和横眉立目站在那里的那位大官,扫了一眼坐在沙发里正低声抽泣的秘书长夫人和一只手上淌血的秘书长的儿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
叔叔,要不要我领小康去门诊部把他的手包扎一下?保姆这当儿低声问秘书长。
不包!最好让他个狗东西流血流死!秘书长肯定是气极了,竟忘了淇生在屋里,张口就吼。眼看离高考只剩下几十天了,你竟然还敢去打麻将?你一个高三的学生,连高考的重要性都不懂?你一口一个想当机关干部,你考不上大学,将来谁会留你到国家机关工作?
你到时候不会想想办法给我加点分?秘书长的儿子也说得理直气壮。
胡说!高考的分数全部存在电脑里,谁敢改?谁改谁犯法!秘书长继续吼着。告诉你,你考不好,够不了大学的分数线,谁也救不了你!……
淇生记完水表、电表上的数字后,很想再站下去听一会儿,不想保姆走过来催道:师傅,记下数字就行了,家里有事,下次一并交,请先走吧。
好,好。淇生只好向门口走,刚迈过门槛,他就让拥挤在心里的笑意全浮在了脸上:好的,幸亏有高考,要不然俺们小户人家的儿女啥时能和你们当官的子女平等一回?!只有在高考面前,我一个收水电费的儿子和你当秘书长的儿子才能平等比试。感谢这个高考制度,它使俺们平民百姓的子女也有了凭本领出人头地的机会。小凡呀,你一定要好好考,考出一个好成绩来让这些平日看不起我们的当官的瞧瞧!你爸爸这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去有些当官的人家收水电费,那些当官的从不拿正眼瞧你,他们连个座都不让,更别说给你倒杯水了。你只要考好了,爸的脸上自然就有了光彩,内心里就敢跟他们比一比了!……
淇生那天在剩下的时间里去收水电费时心情一直很好,每进一家,他都一改过去低头哈腰唯恐惹人家不高兴的神态,换一副大大咧咧的做派,故意用电筒响亮地敲敲人家的水表,弄出很大的响动,高声地报着水费、电费的款额。他总是一边这样做一边望着人家的客厅在心里叫道:娘的,你们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的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要不了多久,我也会住上你们这样的房子,也会有你们这样的客厅,也会有你们这样的摆设,也会有你们这份阔气!咱们几年以后瞧!
淇生那天下班时听说宏文书店里卖一本《高考招生实务问答》,急忙跑了去。进书店见有不少人围在一张柜台前,就慌慌地掏一张拾元的票子高举着递过去叫,给我一本!那卖书的姑娘像是一怔,随即就接过他的钱递了一本书和零票过来,他兴冲冲地转身就走,到了书店外一看书名又“噢”的一声转了回来,原来那是一本外国人写的《初婚当读》。他怒气冲冲地责问卖书的姑娘,为何卖给他这样的书,那姑娘诧异道:大家都正在买这本书,你说给你也来一本,我为何不该给你?!淇生这才注意到身边站着的都是青年男女,他们手上拿的也全是这本书,方意识到自己是慌忙中挤错了柜台,忙尴尬地要求退书,然后才又向另一个柜台跑去……
五
晚风抓起街边的几片纸屑在空中嬉戏,有一片纸屑飘摇如蝴蝶样地向窗台飞来,淇生的目光躲过那飞来的纸屑,直直地盯着街道。还没有小凡的影子。他又一次看了看手表,按照平日的放学时间,他是早该回来了。莫不是学校里又安排了什么课外活动?或者是老师找他谈话?抑或是他在教室里坐着复习?不大可能,开家长会时班主任已经说过,本学期一般不再安排课外活动。即使老师找他谈话,也不可能谈一个小时吧?现在比他平日到家的时间已超过了一个小时,留在教室里复习的可能性极小,他一向也没有这个习惯。那么说是放学后他在骑自行车回来的路上出了事?一想到这儿,他身上顷刻间就涌出了一层冷汗,这个城市的各种车辆太多,交通事故几乎每天都有。自从儿子单独骑自行车上学以来,他和妻子每天都担心着交通事故。
他爸,你是不是去学校里看看?妻子在一旁小声说道,总不会是——
臭嘴!淇生回头瞪了一眼妻子。他最烦别人在他儿子的安全上说一些不吉利的预言,他内心里总有一种恐惧,恐惧那些预言应验。
要不我去学校——
好了!淇生打断妻子的话,自己“咚咚”下楼推出了自行车。
他顺着通往儿子学校的街道边骑边观察,一切如常,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故的迹象。他最后到了学校,学校里已空无一人,被夜色遮掩的校园填满静寂,这么说小凡也已离开了学校。家里没有,路上没有,学校里也没有,他去了哪里?去了哪个同学家里?
他心绪不宁地骑车往回走,路过一家新开的彩虹电脑游戏室,他的目光被门口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吸引住了几秒钟,就在这当儿,他听到一阵年轻人的蓬勃笑声,那阵笑声尽管是由多人共同发出的,但他还是立刻从内中辨出了儿子的声音,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自己儿子的声音了。好小子,你竟敢在这儿玩?!一股怒气几乎立时聚在了他的胸口,现在是啥时候?离高考还有几天?你还有心在这儿玩电子游戏?他支好车子,几步跨进游戏室。果然,仍背着书包的儿子和另外几个同学正围在一个游戏机前,看一个同学玩空战游戏。每当一架飞机被对方击落时,就发出一阵笑声。淇生的进屋几乎立刻触到了儿子的第六感觉,他还没有开口小凡就扭了一下头,而且立刻转身向门口走。淇生警告自己不要立刻发火,以免惊动四周的人,他只用目光押着儿子走。刚进家门他就扑上去抓住了儿子的领扣: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冲刺的时候。儿子嗫嚅着。
知道是冲刺的时候,为啥还去玩电子游戏?
我没有玩,我只是看看。
看?看游戏耽误的不是时间?你明白不明白,在你看游戏的这一个小时里,别的同学说不定在学习上就已经超过了你!这会儿是百米赛,懂吗?你跑慢一点,别人就会冲到你前头去,彼此相错的距离都不远!
别说得那么玄乎!小凡显然被这番大道理弄得有些烦了。
玄乎?啥叫玄乎?!我告诉你,就你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你甭想考上大学!
考不上算了!小凡也梗起了脖子。
算了?你他娘的敢说算了?老子省吃俭用费这样大的力供你上学,你倒轻巧地说算了?你还有良心没有?淇生的脸煞白了,声音也高了八度,抓住儿子的领扣的那只手使劲地晃了晃。
放开我!小凡被爸爸摇晃得也生了气,猛地挣开爸爸的手,淇生没防这一挣,身子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好呀,这个畜生,养大了你,你敢对我动手了!淇生因为痛心和屈辱气急败坏地爬起身,顺手抄起门后一根棍子向儿子的腿上抡去。儿子痛楚地叫了一声扑倒在地。一向对丈夫依顺的妻子见丈夫真对儿子下了手,疯了似的奔过去当胸朝淇生猛一推,与此同时,嘶声朝淇生喊:你想把他腿打断呀?!
淇生被妻子这出其不意地猛一推,又一次向地上倒去……
六
这场风暴引起的浪涛三天之后才算平息下去。这三天间,小凡一句话不说,只是跛着腿骑车上学、下学、吃饭、做作业、复习功课,对爸爸连一眼都不看。淇生其实在打罢儿子的当晚就心疼得后悔不已,那晚儿子哽咽着睡熟之后,他小心地揭开儿子盖在腿上的被子,给打得乌青的那个部位涂了“正红花油”,贴了跌打损伤膏。唉,我真是个傻瓜,下手这样重!
第三天的傍晚,他走进儿子的睡屋,对正要打开书的儿子说:小凡,爸爸打你不对,向你认错,我当时——
爸。儿子截断他的话,我也不对,我没有抓紧时间。儿子说完就低下头去看书了。他听见有两滴泪水滴落到儿子面前的书上,立刻觉出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了。
这件事就这样算是过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学校临时通知开家长会,淇生知道高考前的任何一次家长会都很重要,便急忙在单位里请了假去参加。走进教室在儿子的座位上坐下抬眼一看,嗬,满屋里都是半白的脑袋,家长们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头发竟都已半白了。偶见一个人满头乌发,淇生定睛一看,立刻辨出是染过的。他不由得一阵感叹,当年儿子在小学时去开家长会,看见的母亲们都是一副胸凸臀高的少妇风韵,看见的父亲们都是一副身强臂粗的少壮派头,没想到转眼间竟都已向老头、老太太的队伍靠拢了。盼呀盼呀,盼着儿子早日高中毕业,没料把自己盼成了一个准老头。他扭脸朝挂在一侧的墙上学生们用的整容镜看了看,立刻注意到有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也正在镜中向他打量。他急忙转开了眼,真是惨不忍睹呀!当年那个水灵灵的名叫淇生的小伙去了哪里?
班主任开始讲话,淇生急忙拿出笔和纸要去记录。不想班主任神情抑郁地开口道:大家不必记录,听我说就行,而且希望诸位既不要外传也不要告诉自己的孩子,只做到心中有数便可以了。淇生一愣:莫不是老师得到了关于高考的什么消息,怕传开。
我们班的刘茵茵同学,今天凌晨喝安眠药自杀,幸被她父母发现,现正在医院抢救……
淇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刘茵茵自杀前给她父母留下了一封遗书,这封遗书是这样写的:
爸、妈:随着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里的害怕也越来越甚。我害怕考不上大学,辜负了你们的养育之恩。每当我听一遍你们那“一定要争取考上大学”的叮嘱,每当我看见你们为我买的各种营养品,每当我瞅见你们的殷切眼神,我心里的害怕就增加一分。近来我常常睡不着觉,总梦见自己在考场上手足无措。我受不了这种折磨了,与其等将来考不上大学时,面对你们失望的眼睛,还不如现在就离开你们,原谅女儿不辞而别,实在是……
淇生的双唇慢慢张开,让一个无声的惊叹走了出来。
孩子们的心理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有时会失去平衡,我们做父母的一定要去想法减轻高考带给他们的那份压力……
淇生那天离开学校回家时,先是推着自行车走的,刘茵茵的事是那样令他震惊。他开始仔细地回忆自己这些天的作为,回忆儿子那天挨打后的神态,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太过分?小凡能不能忍受得了?他会不会在气闷之下……
想到这儿他打了一个寒噤,跳上自行车便向家里飞驶而去,到了家就冲进小凡的睡屋,把小凡书桌上的几个抽屉和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一遍,还好,没有安眠药或别的可疑药品。他满头是汗地颓然跌坐到儿子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声:唉,养个孩子原来这样难啊……
七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结果出来了。
小凡的成绩在班里名列下等。淇生当然意外,慌慌地跑到学校找老师询问缘由,老师说:这孩子学习上有些薄弱环节没有抓好,心理素质也差一些,临考的心情过于紧张,没有发挥出真正水平。淇生又急问,高考时他会不会又是这样?老师说,我们在注意引导和帮助,不过也不敢说到时候就一定能考出好成绩。淇生听罢心里七上八下,回到单位也满脸愁色。但愿这不是一个征兆,倘若高考也是这样的名次可就完了。单位里的同事小齐看他愁容满面的样子,就追问原因,他苦着脸说了。那小齐道:我倒听说一个消息,说咱们市今年计划送些委培学生,名额由市高招办掌握,这种委培学生的分数标准,要比录取分数线低几十分,你应该去争取一个名额,以备万一。淇生一听急忙点头:对,对,有这样一个名额,考得好了,就去好的学校,考得不好,也保证有学校上了。他当即拍着小齐的肩膀连连称谢。
接下来他就赶紧去高招办找关系。用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到底辗转通过朋友在高招办找了一个关系。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科长,听淇生的朋友说了心愿后,答应让淇生去他家谈谈。淇生便立刻开始准备礼物,到商场去买烟酒糖茶,他知道给这样的人送礼必须是上品,可一问红塔山烟的价钱是一百三十块钱一条,五粮液酒的价钱是二百四十元一瓶,龙井茶叶的价钱是一百八十元一筒,精装巧克力是九十六元一盒,他的眉毛就紧得缩到一起了。天爷呀,这咋能是俺这些小户人家买的东西?可不买,空手去见那个科长能行?人家凭什么要给你留一个委培名额?这年头没有无缘无故给你办事的人,罢罢,就咬咬牙买吧!但当售货员把两条红塔山、两瓶五粮液送到他面前,正等他要掏钱时,他的心又哆嗦了:七百四十块呀,一个半月的工资,这一送手里可真真是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是不是先这样,先空手去看看,听听人家的口气,万一遇上个好人,看咱可怜,当场就答应给咱一个名额不就好了?!他最后大着胆子不买礼物,于一个晚饭后拉上妻子一块儿向那科长家走去。
那科长给淇生的印象不好,一双眼骨碌碌飞转得让人看了心慌,而且在交谈中十分露骨地暗示:名额有,也能保证让你的孩子到本科大学学到好的专业,只是……呵呵……去年夏天可是真热,而我家的空调恰恰坏了……淇生当时只能连声应着:噢,当然……当然……谢谢……谢谢……
淇生夫妇那晚告辞时,那老科长倒十分殷勤,亲自送到楼下与两人握别。淇生在回来的路上一直默默无语,进家门时才嘟囔了一句:空调!娘的,也不知道一个空调多少钱……
第二天,淇生到商场去打听空调的价钱,过去进商场也看见过空调,但他从未留心上边标示的价钱,他也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家庭还会与空调发生关系。如今为了那个老科长不得不看了,娘的,空调!看过价钱之后,他心里真是痛楚不已,最便宜的窗式空调也得一千六百块,老天,我上哪里去弄这一千六百块?他回家心疼万分地给妻子说了打探的结果,没想到妻子听了立刻表态:不送!咱小凡就是不上学也不送他空调!那个老东西他凭啥让咱给他买空调?
你不买当然可以,你不买咱小凡万一考不好就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小凡上不了大学,他日后就有可能找不到工作,挣不到养家糊口的钱;他挣不来钱,咱俩老了他就无力照顾。照现在的社会发展趋势,咱俩老了以后的医疗费和生活费没有单位会给咱们出。你想想吧,到那时咱俩无力挣钱了,小凡又无能力养活咱们,咱俩可咋办?满街流浪?张嘴喝西北风?
喝西北风也不去给他送空调,他不是个正经东西!
咋着了?淇生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别的味儿。
那天晚上他送咱们下楼,趁跟我握手的当儿——
咋?淇生眼有点瞪大了。
捏我的手腕。
淇生猛地咽了口唾沫,嘴张了张,又慢慢闭上了。这个狗杂种,这个驴日的,一面叫我送空调,一边竟还——
不给他送!妻子咬着牙说。
淇生原地转了个圈,他此刻非常想发火,很想高声骂几句,但他知道那对小凡的上学问题不会有任何帮助,还是小凡的前途要紧,忍了,忍了吧。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努力对妻子笑笑,反正他也没占咱多大的便宜,也就捏一下手腕——
妻子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扭身进了厨房。
妈的,为了小凡,就送他一个空调!但愿这空调给他家安上之后,开了冷气就再也关不上,不停地制冷,直到把他个老东西冻死掉!
接下来淇生开始四处借钱。家里那五千块积蓄,是给小凡将来上大学用的,不能动,买空调的钱得另外借。要不是这几年小凡的爷爷和姥爷、姥姥轮流生病,淇生完全可以多存点钱,淇生平日可是不吸烟、不喝酒、不玩麻将牌的。
这年头借钱可不容易,尤其是淇生这种偿付能力不强的户,一连几家都怕借出后收回的日期太遥远,婉言回绝了。淇生因为尴尬涨头红脸地回到家里叹气。妻子听见了,就过来冷了声说:你要是不怕丢脸真想给那老东西送礼了就还有一个办法。
啥?淇生抬起头来。
我去卖!
卖啥?淇生一时没听明白。
我还能去卖啥?
你啥意思?淇生的眼充血了。
还能有啥意思?你既是连别人捏摸我都不在乎了,那我干脆就去卖吧,你不是急着要钱给人家送空调吗?我还没到五十岁,估摸还能卖点钱,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头兴许还会要我吧?!
你是存心往我心上插刀子呀!淇生站起身抬动胳膊时,双脚踉跄了一下。
是你自己往你自己心上插刀子!咱小凡明明还没有参加高考,你凭啥就断定他考不上?要去做这等下贱事?!
我也是怕万一——
你咋不往好处想,想想咱小凡能考上好大学?退一步说,就是考不上又能咋着?天下活人的路多的是,那么多的人没考上大学人家不也都在过日子?老说你们家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考中进士,那他如今在哪儿?不是也死了?不是也化成一抔土了?人为啥非要自己把自己逼上死路不可?
好,好,你既是坚决不同意,那这送空调的事就不说了,不说了……
八
小凡的第二次模拟考试成绩果然比第一次好出许多,这让淇生重新有了信心,也许妻子说得真有道理,小凡能够完全凭自己的本领考上大学。
这次模拟考试结束不久,学校就让报高考志愿。班主任老师在分发志愿表时再三说明:如果说高考分数是考生进入大学的第一关,那么填报志愿则是最后一道栅栏。如今高考录取体制实行“学校负责,招生办公室监督”的办法,高校录取的自主权进一步扩大,考生所填报的志愿尤其是第一志愿就显得十分关键,往往成为考生高考成功与否的主宰。而且警告说:每年都有相当比例的考生因志愿填报不当造成“上线落线”和“高分低就”。淇生听了这话心情很紧张,捏着那张志愿表就像捏着儿子的前途一样。他去高考咨询处问了几次,也问了班主任老师和儿子自己,越问心里越没底,越不敢动手填,唯恐填错了失去录取机会。
眼见得就要到了交志愿表的期限,妻子就催他快拿主意,淇生拍了拍头说:这样吧,为了万无一失,你去街上割肉买菜,咱们请几个去年有孩子参加高考的熟人来家做客,让他们当参谋。妻子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埋怨道:请客不又要花钱?淇生叹口气说:花钱就花钱吧,这件事实在太重大,万一填不对我可要抱恨终生了。妻子见他这样说,只好提了菜篮子上街。
熟人们到底请来了,几个平日和淇生并无多深交情的熟人进屋看见摆了一桌子酒菜,都有些诧异:非年非节的,淇生这是干什么?淇生不理会众人的诧异神色,只殷勤地让大家上桌前坐下,待大伙酒足饭饱之后,淇生方说明了自己的心愿。众人听了都有些感动,说:淇生,这点事你该早说,根本不需要花钱置这酒席的。大伙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说教训谈经验,整整用了两个小时,方算根据小凡的模拟考试情况把他该报的志愿确定下来。
临到该用笔往正式志愿表上填时,淇生红着脸对其中一个熟人说:麻烦你动手填填吧。那人有些意外,问:为何叫我动笔?这该是你来干的事呀?!淇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也是为了图个吉利。你今年春上摸福利彩票不是摸了个头奖,弄了个摩托车么?你的手气好,也让你小凡侄子沾沾你的光,说不定你这动手一填,就把你手上带的运气传给了俺小凡,让他增加了录取的机会。众人一听都笑了,说看不出淇生还信这个。那个熟人此刻也不好推辞,就坐下拿笔把志愿表填了。
小凡的爷爷见儿子对那志愿表看得那样金贵,知道它的作用非同寻常,关乎到孙子的前途大事,便说:让它过过佛祖的手吧。就在淇生要交去学校的头天晚上,他要过那张志愿表,把它摆在他平日敬拜的一尊铜塑佛像前,点上香,口中念念有词,念罢,又拿起那张纸碰了碰佛祖的手。小凡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说:爷爷,我要是考得成绩不好,佛怎么能——平日并不信佛的淇生那刻却突然捂住了儿子的口,瞪了一眼儿子说:不许多嘴!
把志愿表交上去之后,淇生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该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尽了我的全部力量了,下边就看俺毕家的运气了,就看佛祖是不是保佑了。
也许是因为志愿表交上去之后淇生心里轻松了,那天晚上睡下之后他做了一个许久没有做的动作:伸手把妻子揽了过来,妻子显然也有些意外,先上来竟有点不知所措,随后才往他怀里偎过来。唉,因为忙着应付小凡高考,连这样的事竟也忘记做了。妻子听见这声叹息,忙歉疚地说:老了。淇生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妻子需要安慰,就凑近她的耳根说:我从报纸上看见一个消息,说美国的科学家已找到了用妇女身体中的其他细胞再造乳房组织的新技术,说他们完全可以为年龄大的女人再造青春。再过几年,咱也试试……
你胡吹啥哩?妻子用鼻子蹭了一下他的胸脯,那价钱肯定是贵得吓人!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想,咱儿子要是考上了大学,说不准以后就会被派到美国留学。如今各大学每年都有去美国留学的名额,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你坐飞机去看他,不就可以顺利让美国的医生给你再造了。到那时候保险也不用愁了,儿子说不定会获得一笔奖学金,那边的奖学金数额很大,而且儿子也可以去打工赚钱——
做梦吧你。妻子亲了一下他的胸脯,身子活跃了起来……
九
眼见着倒计时的日子牌越来越薄,淇生就琢磨着该找一个去年参加高考而且已经考上大学的学生,给儿子小凡讲讲进考场应试时注意的问题,讲讲他成功的经验,以便小凡心中有个数。那天后晌他一边维修着市府宿舍院内的一截输电线路,一边琢磨着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自己认识的人家的孩子,去年考上的都去了外地大学,眼下还没有放假回家。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托人去市里的理工大学找一个学生来给小凡讲讲。他记得有一次去三号楼的冯家收水电费时,偶然听说冯家的儿媳在理工大学教书,这桩事求一求冯家的儿媳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那天傍晚回家时,原想给妻子说说这桩事,让她晚饭后去一趟冯家,找冯家媳妇说明心愿,求别的女人办事,还是由老婆出面合适。不想他进屋后发现,屋里坐着两个陌生小伙,妻子介绍说他俩是小凡外婆家邻居的孩子,去年参加过高考,她让他俩来给小凡说说有关高考的事。淇生一听,意外且高兴地看了妻子一眼,在心里叫:到底是夫妻,所见相同,想到一起了。于是开口问:二位在哪所大学上学?那两个小伙听这一问,都有些发窘,脸红着说:没考上大学。没考上大学?淇生吃惊了。对呀,人家两个虽没考上大学,如今也都干出名堂了,一个边经商边读函授大学,一个——
你过来一下!淇生用阴沉的声音截断妻子的话,示意她随自己去隔壁屋里。小凡妈进了隔壁屋子刚把门关上,淇生就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咬了牙低声道:你是不是疯了?高考马上就到,你竟然找两个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来家,你要干啥?想让小凡以他们为榜样,也考不上?
就是因为高考快到了,我才想到把这两个孩子叫来,我想让这两个孩子告诉咱小凡,高考倘是考上了自然好,考不上了也没啥了不起,世上活人的路多着哩,不必太害怕——
放屁!淇生恶狠狠地斩断妻子的说明,压低了声说:现在正是给小凡鼓劲的时候,你倒先来撒气了,先让他去想考不上的事了?!这样他娘的还能有个好?别人家这个时候都是找吉利的事做,你个傻婆娘倒好,先把两个晦气包弄进家里,你是不是存心想让老毕家倒霉?
我就是想让咱小凡也做好另一种准备,心上少点儿压力。
人没有点压力能成啥大事?这个关键时刻就是要让他感受到压力,只有这样才能激活他体内的潜力!好了,不跟你啰嗦了,为了不让他们给咱小凡造成坏的影响,你立马让他俩回去,小凡可是快放学回来了!
我看让他俩给咱小凡说说不会有坏处——
你还要犟!是你懂还是我懂?淇生生气地搡了一下妻子,使得她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坐在地。
我好不容易把人家叫来了——
完全是个傻女人!淇生狠狠地骂了一句,而后自己拉开门出去,努力含了笑对那两个还在喝茶聊天的小伙说:今儿个中午小凡上学前说了,下午放学后他们还要补课,可能回来得很晚,你们不必等他了。那二位同学一听这话,自然明白淇生的话意,立刻起身告辞。淇生也不远送,只在门口说了一句再见。小凡妈赶出去送那两个客人,送客回来,一句话不说,先上床躺下了。
淇生也不理她,只在心里叹: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哪!
第三天晚上,淇生托冯家儿媳妇找来了一个理工大学学生,给小凡讲了自己当初参加高考时的经验:要有殊死一战的决心;要把该背熟的东西都背下来;要带两副眼镜进考场以免一副在手忙脚乱中损坏;要带全考试时用的文具;要先易后难回答试题……那大学生临走前还特意拉着小凡的手说:一定要争取考上,一旦考不上,你会发现周围的人看你的眼光都会变了!
该背水一战了!淇生送走那个理工大学学生之后,记起了这句成语,对小凡说道。
咱们毕家的荣辱都在这场高考了!他最后加了一句。
十
考前的最后一天到底来了。淇生一大早起床,跑到菜市场上买来了一只老鳖外加鸡鸭鱼肉和一堆时鲜青菜,回来给妻子交代:使出你的本领,照做酒席的规格,顿顿给小凡做出一桌菜来,让他愿吃啥吃啥,吃饱吃好,好精力充沛地去参加明日的考试。妻子皱皱眉头说:小凡有多大的肚子?菜做多了,天又这样热,吃不完不是浪费?——少跟我啰嗦,照我说的去做!
淇生不耐烦地把手一摆,该浪费的时候就得浪费一点,他吃不完了咱们吃,权当是家里来客待客了!
安排罢饭食,淇生去隔壁屋看儿子。小凡正赤膊坐在桌前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复习。天气太热了,尽管这是早晨,热气就已经在屋里翻滚。淇生看得很清,一些晶亮的汗珠从儿子的脊背上渗出、积聚,而后翻着跟头往下滚。他打开家里的那个电扇,扇叶转起来后他才想起电扇的摇摆功能坏了,直对住孩子吹可不好,万一把他吹感冒了,那可就后悔莫及了。不开电扇,眼见着汗珠从儿子身上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又觉着心疼。为难间他干脆拿过一把蒲扇,悄然拎过一只小凳子坐在儿子身后,轻轻地给儿子打起扇来。正聚精会神用功的小凡在这持续不疾不徐的凉风吹拂下,就渐渐退了汗,十分舒畅地伸开两臂“啊”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学。这股从背后来的持续不停的和风最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笔扭过头来,待看清是爸爸坐在身后为他打扇,脸立时红了,说:爸,用不着这样。淇生摆摆手说,我反正已经请了四天假,今天加上你考试的三天都陪你,我闲着也是闲着。小凡没法,只好又转身去学,可仅学了几分钟,就又转过来说:爸,你这样坐在我身后,我总觉着别扭,没法学进去。淇生这才停下扇说:那好,我走。
早饭后淇生上街,先去药店里买了一盒清凉油、一瓶风油精外加一袋仁丹,预备儿子头晕时用;接着又到饮食店里买了几罐可口可乐外加几个新鲜面包,预备明日带到考场外边,让儿子考前、考后补充一点。他回家时,看见小凡的姑姑和舅舅都已来了,小凡的姑姑给小凡带来了两盒“忘不了”,小凡的舅舅给小凡带来了两盒“脑黄金”外加一瓶“醒脑液”。淇生和他们寒暄了两句后说:小凡明日要上考场,既要抓紧这考前的时间复习,又要在午饭后好好睡一觉,好积蓄精力,因此我就不留你们吃午饭了,我把小凡叫过来,你们有话对他一说,就走,行吗?两位至亲的客人就连忙点头。
淇生喊过小凡,小凡接了姑姑和舅舅带来的礼物后说:你们不该花钱的。小凡的姑姑就开口道:只要你考上大学,花这点钱算啥?我只愿你记住:你个人的前途和幸福就要在明天开始的高考中决定;你爸妈晚年能不能有一份福享,也要在明天开始的高考中决定;我家你那个小安表弟日后能不能得到你的帮助,也要在明天开始的高考中决定,你可一定要成功!舅舅随后也说:我家你那个小羽表妹一心想去巴黎,迷了心窍了,整日念叨着说巴黎的圣母院值得看看,我给她说你要想去巴黎,指望你爸不行,得指望你小凡表哥,他今年只要考上大学,要不了几年就可能出国留学,到那时让他领你去法国。小凡,舅舅这愿望能不能实现,可就在你了!小凡的脸红着,额头上竟反常地有了两道横纹……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凡的食欲不好,尽管淇生不断地给儿子夹菜,劝他多吃,可小凡就是吃不下,面对着一桌子菜,小凡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竟还没有往日吃得多。
午饭后淇生让儿子去睡觉,自己也在床上躺下,可他就是睡不着,眼睛一合上就看见了考场,看见了儿子坐在考场上双眉紧皱,分明是不会做题的愁苦模样。他知道这是幻觉,可他没法赶走这幻觉,更受不了幻景的折磨,没法,他干脆从床上起来,轻轻掩上门,信步向街上走去。
七月的城内真是热得可怕,风躲得无影无踪;阳光被高楼所逼,聚集在狭窄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显得更加烤人。淇生在街边的树下无目的地走着,听任汗水在前胸后背上蠕动。原来高考是这样一个怪物,它能逼得你无一刻安生,而且离你越近越让你感到心惊。
算一算啦,算一算未来三代之气运,算一算百年之内祸与福,来呀,算一算——
淇生在这喑哑的叫喊声里停了步,这才看清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坐在近处的树荫下,面前摊着一幅画在布上的八卦图。
来吧,来吧,别迟疑,莫犹豫,算得不灵,分文不取。那老人见他停了脚步,向他喊得更急。
去算一卦?看小凡能不能考上?淇生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好歹也是市府的一个工作人员,还信这个?不过也没什么,权作一次消遣如何?他向那卦摊走了两步又急忙停住,万一让哪个熟人看见,那不要惹他笑话?他慌慌地环顾一下四周,还好,午后的街上除了往来的汽车之外,寂无人影,只有一只猫因为耐不住酷热在不远处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就算一卦,去去心病吧!他打消犹豫,快步走到了卦摊前。
请问先生,你是想卦问何事?是问自己的祸福,还是老辈人的寿数?是——
我问儿子的前途。他边答边又极快地看了一眼四周。
你不过人至中年,你儿子也就十几——?
高中刚毕业,明天要参加高考。
噢,请报上他的生辰八字吧。
淇生报了儿子的生辰八字之后,有些紧张地看那老头,闭了眼捏着自己的指节掐算,一霎之后,只见他睁了眼含了笑意开口:我说先生,你得要准备打酒了。
打酒?
这卦象可用四句话说出,叫作:顺风行舟扯起篷,上天又助一阵风,不用费力逍遥去,任意行而大亨通。你儿子此番高考,必是金榜题名,为你家搞来荣华富贵,你就等着去听好——
真的?
喜极的淇生一下子抓住了算命老人的手……
十一
天还没亮,淇生就轻轻坐起了身。妻子扯了扯他的胳膊,指了指床头桌上的夜光表,悄了声提醒:还早哪。
我睡不着。他低低咕哝了一句,点燃一根烟,靠在床头长长地吸了一气,然后看着自己喷出的烟雾向床边的黑暗里悄然隐去。会有一个好开头的,老天多关照,让今日的天气最好不要太热,别热昏了小凡的脑子影响他的发挥。他扭头从敞开的窗户望了望夜空,夜空里还有不少星星,不过看得出晨光已经起身动手回收那些星星们,先是远的,接着最近的一些星星眨眼间无了踪影。他听见“啪”的一声开关响,随即便见隔壁儿子房间里的电灯亮了。他拍了拍妻子光裸的肩头说:儿子已经起了,你也起身做饭吧,早点让孩子吃了,我俩早点往考场走。
妻子打开蜂窝煤炉子做饭的时候,淇生去检查了儿子的自行车,给两个车胎加了气,将前后两个车闸紧了紧;又拿出自己的挎包,把昨天买来的可口可乐和几个面包以及风油精、清凉油、仁丹一一装了进去。
天这时已经亮了,他推门走进儿子的房间,再一次检查了儿子今天要带往考场的各种用具之后说:小凡,去洗漱吧,咱们得早吃饭早往考场赶,早到那里你的心也好早一点安定下来。
儿子吃早饭的时候,他走到街上,拦了一辆“面的”,让“面的”司机把车开进巷道他的家门口停下,告诉司机打开计时器等候,自己进屋草草吃了几口饭,便领着儿子出来。妻子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面的”,有些意外,说:不就几里地嘛,用得着花钱坐车?淇生说:今儿个小凡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让他骑车我不放心,万一出事咋办?说着,让儿子上车,自己又推过来儿子的自行车放进了车内。妻子更加惊奇:这又是干啥?既是坐了车,何必再把自行车搬到车上?淇生一边坐进司机旁边的座位一边解释:我得防止万一,一旦“面的”的轮胎放炮或中途堵车,我得保证小凡能按时赶到考场,咱们输不起,必须把事情想得周密!说完,才对司机点头道:走!
淇生和小凡赶到考场时,离考试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淇生找了一处僻静地方让小凡坐下,说:再翻二十分钟的书。说罢,从挎包里掏出预备好的复习大纲送给小凡。小凡有些惊异:爸,你想得可是真细!
进考场的时间终于到了。淇生掏出手帕擦了一下小凡脸上的汗说:进去吧,记住咱们家是出过进士和翰林的,要对自己有信心!小凡刚向考场走了几步,他又叫住儿子,赶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填进儿子的口中,说:再增加点热量!
小凡的身影到底消失在了考场的门框里。
淇生忽然觉出有一长串汗珠滚过自己的脊背,而且分明地感到胸口有些憋闷,他急忙背靠一棵树干坐下,闭上眼睛歇息。他的眼睛刚合上不久,便看见了一个人群熙攘的地方,那好像是一个广场,太阳探照灯似的在头顶上乱晃,树叶被风抓起,雪片样地向四周撒去,一个男人就在这时拎一张大纸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叫:放榜了,放榜了!那大纸在风中左右摇摆,只看见纸是黄色的,像是有一个“毕”字从那纸上显出来。天,这么说高考的结果出来了!先生,请等一等,让我看看有没有一个叫毕淇生的?不是,有没有一个叫毕小凡的,是府城的考生……
毕小凡
星期六 晴转多云 有风 离高考还有100天
爸爸早晨说,从今天起咱们家实行倒计时,也好,这样对自己也是一个督促。100天,一个整数,我将注视着你变成1,随后走进高考考场。
我今天第一次能隐约听到时间流走的声响。书上说宇宙里的时间资源丰富得无法想象,多得不可再多,可供一个人享用的时间又是那样有限,不过是几十年。我在高考前可以使用的时间,竟只有一百天了。
中午吃饭时,爷爷说:别看咱们毕家现在落魄了,是穷家小户了,可我们家是出过探花、点过翰林的。明朝嘉靖年间,我们的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参加殿试,一举成功,中第一甲第三名,真正的探花呀!你去府城城西咱们的祖坟上看看,那一块大石碑上刻得清清楚楚。你娃子今年参加高考,可也要考出个名堂来,为咱老毕家争光,让咱老毕家再荣耀一回。
爷爷和爸爸说的那些必须考上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我心里却慌起来:我万一考不上怎么面对他们?
星期三 晴 离高考还有96天
今天姑姑来了。姑姑见到我就说:小凡,你一定争取考上清华大学,考上了清华也就等于进了中国科学家和政治家的摇篮。你看如今的中科院院士和工程院院士,有多少都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再看看咱们的国家领导人,好多不也是从清华出来的?清华大学被美国人称为中国的麻省理工学院。你只要进了清华,将来到国内不论是从政还是干别的,都会有校友提携,到国外留学也非常容易。我希望你先读清华,而后到美国留学、定居,一旦你在美国站住脚后,我就把你表弟小安交给你,让他也去美国,在你身边读书学习。你可是咱们整个家族的希望啊!
姑姑临走时给爸爸留下了二百元钱,说让给我买营养品吃,我示意爸爸别要,可爸爸还是接下了。
傍晚吃饭的时候,爸爸手捏一沓发黄的旧纸走过来让我看,我看清那是一本残缺的不知何时修订的《府城志》,上边有一页上写有嘉靖年间参加县试的考生名单,内中有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的名字。爷爷说,过去科举考试的头一关是县试。县试时,县官要在一个月前公布考试日期,大都在二月。投考的人要向本县的署礼房报名、填表,要填写姓名、籍贯,上三代生、存、仕的履历,并要同考五人互保结,保证没有冒籍、匿丧、冒名顶替。还要出身清白,不是娼优皂隶的子孙,才有资格报考。爷爷说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在当年的县试中考了个全县第一,这在全本的府志上都有记载。爷爷还说,他自己当年也曾想仿效五十八代祖爷,通过苦读考上大学,可惜他一九四一年在府城省立中学毕业正准备到开封报考大学时,日本兵逼近了府城,日军飞机把毕家院子炸了个底朝天,全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大火过后毕家人一下子成了穷光蛋,还考啥子大学?爷爷说他后来便把上大学兴毕家的愿望寄托到了爸爸身上,不想爸爸也没考成。爷爷说:希望如今就全在你小凡身上了。
我能实现他们的希望吗?
星期四 小雨 离高考还有81天
继续跟爸爸去听家教。爸妈为这五天家教付出了五百块钱,我很心疼。不过听了多少有些收获。家教老师告诉我,根据他的经验,他猜定今年的高考作文很可能围绕着竞争、下岗、再就业和学雷锋活动出。他叫我就这四个问题各准备一篇论说文。另备一篇自己做好事的记叙文,把这几篇作文做好交他修改后背熟在心里,到考场上酌情使用。我告诉他今年因为功课忙没有做过什么助人为乐的事情,他笑了,说:可以编一件,不要脑子太死板。但编一件什么样的事好呢?
左颊上又起了三个疙瘩。妈说这是青春痘,慢慢就会好的,我心里却很焦急,这东西长在脸上太难看,我想用手挤掉它,妈说:越挤越大,而且容易感染。同桌的女同学黄允玲见我脸上有疙瘩,说她家有一种叫“平痘灵”的药,能治这种东西,她回头要送我一瓶。
晚上吃饭时,爷爷又说起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参加县试的事。爷爷说那时的县试考五场,每天一场,黎明前点名入场,限当日交卷。考场发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的卷纸十几页,另附空白草纸数张。首场叫正考,最主要考四书文两篇,五言六句试帖诗一首,题目、诗、文都有一定格式,不准超七百字。其他四场都属复试,内容时间稍有变化,但大体相仿。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为了在县试中考出好成绩,常常熬夜苦读,为了抵制睡意,他把极辣的一种朝天椒捣成汁,盛放盅内置于案头,每过一刻用筷子蘸一下放进口内吸吮,直辣得连吸冷气额头冒汗,用此法积聚起精神再读再学。
爷爷要我学习五十八代祖爷的这种劲头。我在想,考试制度看来可以成为人抵制自身懒惰本能的一种武器,成为人激发自身潜能的一种兴奋剂。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应该感谢发明了考试制度的人。
星期六 晴 离高考还有72天
爸爸今天买了一本《高考招生实务问答》,其中的“考前与考试中的准备与心理调适”一章写得很好,读后获益不少。
第一遍全面、系统的复习今天结束。
下午课间休息时,语文老师到教室和我们几个同学闲聊,从他嘴里才知道,中国最早建立考试制度是在隋炀帝大业二年也就是公元六〇六年。隋炀帝名声不好,倒能建立一种用考试成绩来选拔人才的制度,也还算做了一件好事。老师说,在选拔人才方面,夏商周时实行的是“举贤才”制度,战国时实行的是“养士”制度,两汉时实行的是“察举”制度,魏晋南北朝时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度,这些制度的核心是推荐,而靠推荐是很难做到公正的。爷爷对考试制度的来历则另有一番解释。爷爷在吃晚饭时听我讲了语文老师关于考试来历的话后,摇头说:考试最初来源于隋朝的一场选婿活动。爷爷说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儿,这女儿想找一个有文才的男人做婿。杨坚于是让人传下话去,说全国但凡觉得自己有文才的年轻人都可以送来证明自己有文才的证据,让公主最后选定。皇令一出,很多小伙子跃跃欲试,有的送来了自己写的字,有的送来自己作的诗,有的送来自己撰的文,有的送来自己作的画,也有人送来自己描的星象图,还有的送来自己算的历法表,总之,送什么的都有。这一下令公主发了愁,咋样挑选呢?用啥标准来选定呢?从送来的这些东西看,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才气,但总不能都入选吧?后来有一个大臣给公主出了个主意,咱们让所有来应选的年轻人用同一个题目作一首诗、写一篇文、作一幅画,而且要求他们都在一日之内做完,同坐在一处做,不得舞弊。而后用上、中、下分别给他的诗、文、画做鉴定,从中选出最好的一个做婿。杨坚和公主闻言都非常高兴,传令照此去做,最后果然选中了一个极有文才的小伙做了女婿。此事给了杨坚以启发,他说:选婿可照此法,选官为何不可?于是由此开始,中国有了考试制度……
爷爷说得眉飞色舞,我却有点半信半疑。但不管是谁在什么样情况下发明了考试制度,都值得称许。它是人类到目前为止选贤用能的最好方法之一。
今天,同桌的女同学黄允玲来家送我一瓶“平痘灵”,爸爸看见人家,神情极不友好。
星期一 多云 离高考还有62天
今天挨了爸爸一顿打。他下手可是真重!看他当时那个狠劲,就好像我不是他的亲儿子。挨打之后心里也气得厉害,我把一支钢笔摔到地上,笔杆都摔碎了。我不就是看了一会儿电脑游戏吗?难道我连休息一小时的权利也没有了?学,学,学!人就不能喘口气?
制作电子游戏软件的这个人可真了不起。待我将来挣了钱,我就买一台电脑外加一摞游戏软盘,我要天天玩游戏,非把这个瘾过足不可!
晚饭后同桌的黄允玲又来了一趟,给我又送来一瓶“平痘灵”,我刚挨了打,心情不好,也没留她多坐。爸看见黄允玲后脸色更加难看,妈也不高兴,只同黄允玲说了一句话。
临睡前爷爷拄着拐杖进来,忽然同我说起了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拒媒的事。爷爷说五十八代祖爷参加县试之后又参加了府试,府试的考试日期多在四月,考官由管辖知府担任。第一场为正场,录取者便可参加院试。通过县试、府试的人都叫生员,也称童生。五十八代祖爷获取生员资格时年仅十六岁。就在他获取生员资格后,城里有名的富翁程尚贤托人来说媒,说愿把他的女儿说给五十八代祖爷做妻,那程尚贤家产万贯,他女儿长得如花似玉——爷爷用这个形容词很笼统,如花似玉的姑娘究竟什么样子让人很难想象。按说五十八代祖爷只有高兴和同意的份儿,可毕经策祖爷就是坚辞不就,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还要读书!当时程尚贤以为毕经策祖爷没有见过他的女儿,怕他的女儿长得丑,就特意邀毕经策祖爷去他家观赏一幅古画,在观赏过程中令爱女从旁边走过。那姑娘的确长得美如天仙,把毕经策祖爷看得有些发呆,但他最后为了继续读书,仍然坚持不娶。他说:大丈夫当先觅封侯,再近女色;美女一旦在侧,必会乱人心意,使学无成……
爷爷说这番话的目的我当然明白,是要我向五十八代祖爷学习,不要早近女色。他和爸妈一定误解了我和黄允玲的关系,其实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我俩从未谈过别的。不过,这段日子她是来得有点勤了,罢,明天告诉她,我已经决定不用“平痘灵”了。
星期日 晴 离高考还有50天
今天演算完第一千八百九十七道数学题。
舅舅今天带着表妹小羽来了。小羽在上初一,见面就问我大学毕业后是不是去法国留学,说如果去留学就想法带上她去看看巴黎的圣母院,她刚刚读完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她非常想看看这座建筑物。我告诉她我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留学的事情更不可能定下。舅舅的心情看来不太好,吃晚饭时一问才知道,他所在的那个政府机关裁减人员,他被宣布在下岗之列。舅舅伤心地说:干了这么多年,竟被淘汰了。舅舅的神情给了我很大刺激,我日后走上社会会不会也遇上这样的情况?
爷爷得了感冒,躺在床上歇息。放学后我去他房间看他时,他再一次叮嘱我,一定要学五十八代祖爷的那股劲头,要考就争取考出个名堂。
班里的刘茵茵还没有来上学,有人说她出了事,她会出啥事?班里的赵小明同学说他因为复习已经瘦了八斤,刘茵茵总不会也因为太瘦身体出了毛病?
我最近几天上课也时有头昏的现象,是不是我活动太少锻炼太少的缘故?下午放学到家后,我想拿上篮球到操场上活动一会儿,爸看见后拦住不让去,爸说现在玩篮球浪费时间太可惜,还是等高考以后再玩吧。我说我有些头昏,爸说再坚持坚持,反正离高考也没有多少天了,过了七月七、八、九三天,你就是去住院治疗都行,可眼下不能玩,我们玩不起!高考身体是要受损失的,有所得就要有所失!
唉,考前的日子哟……
星期六 晴 离高考还有37天
这次模拟考试成绩不好,原因一是复习不细,留有死角;二是临场心慌,一看头两题不会,心就猛跳起来,汗一个劲地出,弄得手足无措,结果卷子答糟了。
爸妈在看到成绩之后决定去“招生办”找人拉关系,为我上“委培”做准备。我真是又羞又愧似箭穿心。我们这个家穷成这样,还要去给别人送礼,我实在是觉得无脸见人。我发誓在下一次模拟考试中沉着应战,如果下次再考砸了,我就砍断自己一根手指头!
爷爷没有问我模拟考试的成绩,只是在晚饭后先给我讲他当年失去考大学机会时的郁闷心情,说他那时惋惜得常常一个人抱头流泪;然后又给我讲五十八代祖爷参加院试的情况。爷爷说院试的录取者为秀才,得到秀才的称号是一件很荣耀的事。院试的主考官由朝廷直接委派,称为学政。学政在院试的当年八月,从京师受钦命简放。按省分远近,由驿站驰往考区。全省府、州、县全归其考试。考试规程很严,所过州县要护送敕印、文卷、食物,并准许调用驿站车马、船只,考试所用器物及监考服务人员的伙食,可动用公款。考场纪律也非常严格。学政先要悬牌通告各县出场考试日期,考生按照试期的寅正之时也就是早晨四点,到考场门前集合。考场称贡院或试院或考棚,学政要亲自点名,并有保人在场,详细对照报名单。入场时要严格搜身,甚至头发、袜子都要检查。只允许带诗韵,其他不准带片纸只字。点名后封门,限制出入。学政终日监视,并派人四处巡查,如发现有交头接耳、换座、飞纸条、左顾右盼、吟哦等犯规者,立即揪出,轻者取消考试资格,重者枷示。而且在考试一小时后,监考者用学政发的小戳在考生答卷百字之后盖上,以防止偷换试卷。申时开门放头牌,交卷考生可以退场,然后就闭上。过一小时继放二牌、三牌,直至终场为止。爷爷说,五十八代祖爷是头牌交卷的,主考的学政大人看了他的卷子后击掌连叫两声:好!好!
爷爷今晚讲这些的目的,可能一方面是为了转移我对模拟考试成绩的注意力,让我精神放松;一方面是为了告诉我,未来的高考考场纪律也会十分严格,自己必须做好精神准备。感谢爷爷的这番苦心!
我会竭尽全力搞好复习!
星期一 大雨 离高考还有21天
开始报志愿了。
我愿意考入的学校和学习的专业很多。我想考入北京大学,学习地球物理专业,毕业后从事地震预测,把人们从对地震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我想考入清华大学,学习高能物理专业,好在将来毕业后从事核电站的建设,把电送进中国的每个角落。
我想考入北京理工大学,学习运载火箭专业,好在毕业后从事航天技术研究,争取把中国的宇航员也送到太空上去。
我想考入中国医科大学,学习基因重组专业,将来毕业后专门从事抗癌研究,把癌症从地球上彻底消灭。
我想考入国际商贸学院,学习国际贸易专业,将来毕业后当一个国际贸易专家,为国家赚来大笔美元。
我想考入政法大学,学习法律,将来毕业后当一名律师,为天下受冤枉和委屈的人在法庭上进行庄严的辩护,保护他们应有的权益……
我想考入的学校和想学的专业还有很多,可想归想,究竟报什么学校报什么专业才能被录取,我心中没数。爸爸问我怎么报,我说不出肯定的意思,万一我报错了咋办?
爷爷的主张很简单:小凡将来一定要当官,只要是有利于当官的学校和专业,都行。爷爷说,在中国你只要当了官,就啥都不要操心了,官后边跟着房子、金钱、女人、声望、好烟、好酒、宴会,你只要得了官位,世上的好东西你就都会有了。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爷爷说,我们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当了官后,没有两年,我们老毕家就置买了三顷多地,有了三顷多地上的收成,咱老毕家不就开始享福了?
妈妈的主张是:只要能学一门挣钱的本领就行。妈妈的标准是平安,学的东西只要有利于日后平安过日子就成。
究竟咋办,由爸爸最后去决定吧,我愿意服从。
星期五 阴 离高考还有10天
我今天已不再复习老师指定的内容,只复习各科中自己把握不大的章节,算是补漏洞。
如果说应考像过一条大河,我现在已经走近河的堤岸,听得见河中浪涛的声响。
我心里的紧张度越来越大:我会在过河时翻船落水吗?
爸爸请来的那个理工大学的学生说的话,更令我害怕,一旦考不上,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会变样吗?鄙夷?不屑?轻蔑?幸灾乐祸?亲人们会怎么看我?会说我笨蛋?不争气?不肖子孙?
爷爷好像为了消除我的紧张,在晚饭桌上仍旧不紧不慢地给我讲过去的乡试。爷爷说过去的乡试三年为一科,逢子、卯、午、酉年为正科,遇有国家大典时开设恩科。因《周礼》上有三年大比之语,所以乡试也称大比之年。乡试多在秋季进行,也称之为秋闱。各省乡试,凡届本省府、州、厅、县的生员、贡生、监生、荫生、官生,皆可报考。各省乡试皆在省城举行,在省内东南方建立贡院。大门分左、中、右三门,中门正上方悬有“贡院”匾额。贡院内建筑复杂,一般都建有几千间号舍,专供考生用,晚上可以睡觉,白天答卷。考生每人居一间号舍。白天考试时把木板全部移置在下边砖托上,当作卧铺。因号舍太小,考生夜间须蜷曲睡觉。号舍是连排的小屋,一行百余间。爷爷还用毛笔在纸上给我画了号舍平面图:
小巷是供监考人、勤杂人员通行的,考生入号门后,铁闸门就关上了。爷爷说的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很开眼界。看这个平面图,考场和今天的监狱十分相似,参考如同坐监了。
爷爷还说乡试共分三场,在八月举行。正常情况下初九为第一场正场,十二为第二场,十五为第三场。提前一天点名发试卷入场,后一天交卷出场。乡试一般在八月末放榜,最迟不超过九月十五日,中榜者称举人,第一名称解元。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当年在乡试中就是中的解元。当时放榜后,巡抚大人举行宴会,款待考官和新科举人,五十八代祖爷在席间应巡抚大人点名,还站起来吟诗一首:
夜读耗烛需车载,
汗流八斗运始来。
都说墨香使人醉,
可知醉后泪满腮。
爷爷说这些除了化解我的紧张外,是不是还另有目的?是要我在高考中也得个解元——第一名?
我能有这个本领?!
星期一 阴转晴 离高考仅剩一夜
明天就要进考场了。
复习即将结束,我的中学时代也即将结束。
下午去看了一下考场,在七中校内。我算了一下,家里离考场大约有四点五公里;如果骑自行车,需要约三十分钟;自己的考位在第五考场第四排靠南边窗户的位置,上午可能有阳光照到桌上;厕所在考场的北头三十米处。
我反复检查了一下考试用的东西:两支钢笔、两支铅笔、直尺、三角板、量角器、圆规、两副眼镜,还有准考证。
万事俱备,只待进场了。
不,我的内心还被紧张、慌乱、恐惧缠着,纷乱一片,我能考得出好的成绩?能不辜负老师们的培养、亲友们的期望?能对得起父母的辛苦养育?
爷爷在我心神不定时拄杖走了过来。爷爷说参加考试要紧的是不要慌,他说当年五十八代祖爷毕经策中举之后去京城礼部参加会试时,为了锻炼自己平神敛气的本领,专门买了十根小针,在入考场前平静地把这十根小针都穿上线,别在上衣前襟上。一般人这时都要心慌手抖,根本提不住小针和线头。可五十八代祖爷能,所以他在会试中又一次取得第一名,称为会员,其他录取者被称为贡士。接着,他便在五月参加了在皇宫里举行的殿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协助的有读卷、提调、监试学官,中榜者称进士,共分三甲。一甲取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五十八代祖爷在殿试中获一甲第三名,得探花称号。进士榜称为甲榜,是用黄纸书写,所以叫黄甲,也叫金榜,五十八代祖爷一看金榜上有自己的名字,立刻高叫:拿酒来!他第三碗酒刚喝完,皇帝要他进翰林院的圣旨也就到了。官职一有,立刻便有高官托人来给五十八代祖爷说媒,说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于他。毕经策祖爷最后择定大学士魏宏的千金小姐当了咱们的祖奶奶,这在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爷爷笑对我说:只要你娃子能金榜题名,保险会有漂亮的姑娘来找你,那时就随你挑了,挑一个最漂亮的,最好那姑娘的父亲也是个大官,这样有你岳父提携,你就会在官道上顺风顺水地往上走,真正让咱们毕家兴隆起来。爷爷正说时爸爸过来止住了他,爸说:爹,你不能再对小凡说这些,他明天就要考试了!爷爷捋胡子笑道:我是为了给这小子再加点动力!
我不需要动力了,动力已经够多了,我万一考不好那些动力会把我推到另一个地方的。我已经在想,一旦考砸了是不是也学刘茵茵的样儿,吃一瓶安眠药罢了?刘茵茵前些日子不上学的原因已经人人知道,班里的好多同学都同情她,有几个人还说:刘茵茵选择的路子对,就是没有计划好。
妈妈晚饭后拉我悄悄到街角见了外婆家的两个邻居小伙,他俩是去年高考的落榜者,他俩告诉我,即使落榜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可以一边经商一边读函授大学。这使我心里安定了不少。妈在和我一起回来的路上说:凡儿,只要你尽了力,考不上妈也不怪你,你还是妈的好儿子。听到妈说这话,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了泪。
一切就看明日开始的三天考试了。
给我一个舒心的明天吧!……
接引台之忆
如今,它就只剩下了一根木柱,定定地立在村头。
一年前的那个闷热的黄昏,我和奶奶向它走去时,它还是一个木台。
那整个白天都是多么的热啊。
明天的最高气温39℃……
我就是在那个闷热的白天回到娘家的。我后来常想,要是我没有在那个白天回到娘家,我可能就不会经历那个可怕的夜晚,也就逃过了那一劫。可我偏偏回了。
奶奶,那大概就是你常说的命中注定?!
我到家时家里人刚刚吃过早饭,我是抹着眼泪迈进门槛的。
咋了,箩箩?奶奶瞪大了眼睛。
我捋起了裤腿让他们看。
咋了?打的?谁?奶奶一连声地问。
姚天乾要我立马离婚!
全家人都没再说话,他们早知道我的婚姻已到了终点。
但他别想那么美,我不离,我已经怀了孕,我要拖死他!
水,江里的水,又涨了。一直低头看着一张报纸的爹在自语。我知道他一直没有正眼看我,他为我的婚姻伤透了心。
我扭脸望着门前的水塘,塘水因为下雨涨得满满当当,什么时候跳进那塘里一死作罢!可我会游水,跳进去可能沉不下去吧?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给我说:住在水边的人一定要学会游水。奶奶逼着我跟爹一块下河学游水,我怕水不想下,奶奶扯过一根树枝就打。爹替我讲情,说女孩子家,不愿学也罢。奶奶举起树枝就向爹的屁股上抡去,爹吓得抱上我就朝水里跳。我那点游水本领,是奶奶硬逼着学会的。奶奶,你是不是那时就知道,我此生一定要与水打一回交道?!
我现在还能想起,那天我到家时,阴云把已近头顶的太阳完全遮住,奶奶直说四周有一股腥气。我当时还耸耸鼻子闻了闻说没有。也许,奶奶闻到的那股腥味,就是那场灾难逼近时带来的味道。要是我当时也能有点儿预感,我大概就会做点准备。可惜当时我正一肚子气恨。一心想的是咋样报复,咋样把姚天乾和那个女人毁了!
姚天乾那个该遭雷劈的东西!当初你追我时是咋说的?——你阴箩箩在我眼里就是天仙,我虽然不能像过去的刘秀那样做皇帝,让你像你们阴家的前辈阴丽华一样当皇后,可我绝不会让你吃苦,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咱俩恩恩爱爱过一辈子!说得多好听,我以为我真碰上了个好男人,高高兴兴地和你领了结婚证。谁想到结婚才两年多,你仗着做生意赚了点钱,就又嫖上了别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过去还是我的朋友,两个杂种!我当场抓住你们之后你是怎么说的?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你要聪明的话,就咽进肚里;你要想离婚,我立马同意;要上吊寻死,别让我看见就行!那女人接着咋说?反正天乾已经不爱你了,你还是想开点去再找一个男人吧!这对狗男女,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朋友,你说这世上我还敢相信谁?我就是在那一刻明白,在这个世上我除了爹娘爷奶之外谁也不能相信,没有谁能对你安着好心。但你们两个狗男女也别高兴得太早,我不会就这样跟你们罢了,我不会就让你们这样欺负,我也要动手!我也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我也不是好惹的!……
姚天乾和那个贪吃喝的媒人老景是午饭后来的。
我没想到他们还敢走进我的家门,一时愣在那里。
这是哪家的两条狗跑俺们屋里了?!奶奶先开了口。
嘿嘿,是我和老景,奶奶。姚天乾涎着脸说。
我不是你们的奶奶!我敢有你们这样人模狗样的孙子?!
奶奶,嘿嘿。姚天乾小心地笑着。
我听说你踢箩箩了?!奶奶直瞪住姚天乾。
嘿嘿,我同她闹着玩儿的。
闹着玩儿能把她的腿踢得到处都是瘀血?!你不知道她怀孕了?
嘿嘿。
怀了孕你还敢踢她?!你要把她踢流产了咋办?你要把她踢大出血了咋办?
嘿嘿,不会,我有约莫。
约莫你爷那个蛋!就凭这个,我就可以把我们村里的男人叫来,叫他们给你的屁股上再钻两个眼儿!
奶奶,你可不能——
看见了没有,那两头猪!奶奶指了一下院里的猪,那母猪怀上了,公猪因为抢吃食还去挤它、撞它,那因为它们是畜生,你踢一个怀孕的女人,和那头公猪有啥两样?你也想变成畜生?我给你说,人变成畜生的时候可是很多!
嘿嘿……
我听说你还告诉我们箩箩,要是她不同意离婚,你就要买老鼠药毒死她!今天老鼠药带来了没有?
嘿嘿,奶奶……
她怀着你的儿女你都想毒死她,你说你还算不算一个人?母狗怀崽的时候,公狗还知道不去惹它,你连个狗都不如?
奶奶……
说吧,你今天来是想干啥?
嘿嘿,我还是想和——箩箩离婚……
凭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让俺听听!
主要……是感情……不合……
不合你娘那个腿!两年前你是咋说的?你以为老子们不知道?你是迷上了比箩箩更年轻的女人!
反正婚我是要离,我愿意给箩箩五万块钱——
老子们不要钱!
——那你要啥?
人!
人?
对,你还给我一个囫囵孙女就行!
嘿嘿,奶奶,那不是囫囵箩箩在那儿站着嘛!老景接了口。
我要姚天乾娶走前的那个箩箩,现在的这个箩箩已经怀了孩子,不是那个箩箩了!
奶奶,你不能胡搅蛮缠!
谁胡搅蛮缠?你说谁胡搅蛮缠?你他娘的有了几个臭钱就来糟践人了?奶奶边骂边扬起拐杖去打,他们急忙跑出门去。
奶奶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但他们没走。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村东头老景的一家亲戚那儿住下了,而且,那个名叫杉杉的贱人也在。她和他们一起来的,她要看到最后的结果,她想当天就拿到我同意离婚的签字。他们决定等村长回村,让村长出面说动我的心。
村长在江堤上值班巡堤,原定晚饭后回来。
奶奶,那天天近黄昏的时候,你再一次拉住我的手说,这天老是阴着脸,太不对头,我真担心会发水。我当时还宽慰你说:哪年的这个时候不下雨?快把心放到肚里去,就是真发水了,有我在,也不会有什么事!你当时笑笑,说,咱们这个地方,不发水不说,一旦发了就不得了,民国二十八年那场大水,死的人成千上万,大水过后,尸体像麦地里的麦秆子一样扔得到处都是。如今回想起来,你那其实是在催我去做点准备,我傻呀,我那刻竟然没好气地顶撞你:奶奶,你别说得那样吓人好不好?!
接下来我就去磨那把刀子,那是我专门在镇上的杂货铺里买的一把挺长的电工刀,买的时候我问过杂货铺的老板:这刀能不能杀人?那老板笑了,说:杀他四五个不成问题。他以为我在同他开玩笑,我可是真要杀人,杀死姚天乾和那个贱人杉杉!我边磨边看见刀子已经戳进了姚天乾和杉杉的胸口,我使劲地握住刀把在他俩的胸脯里一搅,我觉得刀尖碰上了心脏,我拔出刀时,他俩的心脏也随着鲜血涌了出来,我听见了心脏落到地上的声音,我也听见他们的哭声。哭吧,狗杂种们,为什么不该让你们也流点眼泪?……
我在磨刀石上把刀子磨得锃亮锃亮,奶奶和娘都过来问我:箩箩,你磨刀子干啥?我没吭声,只一个劲儿地磨。天就在磨刀的响声中黑下来了。我把磨好的刀子收起挂在裤带上,起身去关鸡笼。奶奶那阵看着我的肚子说:箩箩,你既是怀上了,为了娃娃也为了防你日后生娃娃时作难,咱们得去一趟接引台。我当时赌气地说:不去!最好是难产,俺们娘俩一块死,他姚家也别想见这孩子!
奶奶瞪我一眼,说:全是憨话!娃娃是他们姚家的,不也是你的?!年纪轻轻的,怎能动不动就说到死?告诉你,奶奶同意他和你离婚,离了婚咱再找一个好人家,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叫他看了眼气。咱凭啥要一棵树上吊死?走,跟我走!娘那刻也催着我说:去吧,跟你奶奶去一趟吧。我没法,只好跟着拿了香、黄表纸的奶奶,向村边的接引台走去。
村里的云嫂子怀孕时,我和她一块上过接引台。接引台立在村头,离俺家不远,是村里祖辈子传下来的东西。这接引台其实就是用四根木柱支起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柱子有一丈多高,木板有六尺见方,上边放有一个大铁香炉,有一个木梯子钉靠在台子的北边。奶奶边走边说着:村里不论谁家的女人怀了孩子,都要由家里人搀着到木台子上烧几炷香,燃几张黄表纸,面南向老天爷磕两个头,这才算把孩子的魂灵从天上接引下来了。奶奶还解释说,地上一个人丁,天上一颗星星,人的命都是老天给的,人的肉身出生时需要人接,人的魂灵入世时也需要人接。去不去接引台接可不一样,接了,娃娃落地后就魂安体健,是男娃,日后会长一副壮实身坯;是女娃,日后会长一副漂亮容貌。不接,娃娃出生后会心魂不定,哭叫闹人,会长得黄皮寡瘦。据传这接引台是在先祖阴丽华出生后才有的。说是丽华的娘当年在生丽华之前,有一天在门前的一个土台子上晒谷子,把谷子摊完之后,顺便给老天爷磕了两个头,祈求保佑她的娃娃顺利降生。后来,她生丽华时果然一切顺当,而且丽华幼时乖巧,十三岁时已容貌出众,十六岁时已美如天仙,使得刘秀见后不由感叹: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后来丽华果然就做了皇后。后人追寻阴丽华成功的原因,就追到了她娘生她前在门外土台子上磕头的事,就对那土台子重视起来,以后阴家再有女人怀了孩子,坐月子前就都到那土台子上磕头,一来二去,就成了习俗。再后来,土台演变成了木台,外姓人家也开始仿行。我们阴家的这一支南迁此地时,这习俗就也在此地风行开了……
那天黄昏,我和奶奶上到接引台上把香、黄表纸点着时,天差不多已经黑透。
头顶的阴云越积越厚,所有的星星都藏起了身影,只有长长一串灯火在远处的云团下闪着,我知道那些灯火是守江堤的人点的。我一边望着那些闪烁的灯火。一边听着奶奶的祈祷,心里却还在想着姚天乾和那个女人,狗男女,你们这会儿是不是还在一起抱着快活?快活吧,你们不会快活很久的,我就要找你们报仇!我要用这把电工刀,捅进你们的胸脯里,我要你们也知道我下手的厉害!
临下接引台时,我习惯性地仰头看了一下天,在乌云的缝隙里,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手持白幡的人。我打了个哆嗦,但愿神没有看出什么。
奶奶,你看!我朝奶奶喊。
奶奶抬起头时,天上又只剩下了云……
从接引台回来,奶奶给我说,这以后你就放心吧,静等着娃娃落地了。我没有应声,只是心里有些发虚发慌。
那阵子娘已经把晚饭做好,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准备吃饭。
我现在还记得,全家人刚端起饭碗,家里那几只已经进笼歇息的公鸡忽然连声叫了起来,全家人都很意外,娘面朝鸡笼数落道:傻东西们,这个时候叫啥子?爹则跺了一下脚骂道:瘟鸡,赶明儿杀了你们!也许是爹这话吓住了那些公鸡,它们咕哝了两声,不叫了。
吃罢晚饭,爹去村头俺家开的杂货铺看守铺子,娘刷锅洗碗,我去拉羊进圈。家里养有一只母羊两只小羊,平日这三只羊都很听话,偏偏这天晚上我去拉时,它们总是撑扯着不肯进圈,害得我流了一身大汗才算把它们硬拉到了圈里。它们对我的强制似乎不满意,进了圈后连声叫唤,那模样好像要杀它们一般,惊得娘出来责问我是不是打了它们。我委屈地说了原委,娘叹口气说:再给它们些青草,八成是后晌没有吃饱。
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那些鸡和羊在那个时候叫,是因为它们预感到灾难就要来了。
我记得很清,那阵子因为天热,经过三只羊刚才的那番折腾,站在羊圈门口的我喘得很厉害。奶奶听见我的喘声,递过来一把扇子说:快坐那儿歇歇!那个时辰天上的黑云已多得像要掉下来,但并没有落雨点。临睡的时候,我因为嫌天太闷热,不想进屋去睡,就提出和奶奶一块儿睡到门外。一进入夏天,只要不下雨,奶奶总是和男人们一样睡在外边。娘一听很不高兴,说:你怀着孩子,睡到门外多不雅观,要是有男人从门前过,看见你的睡相,那成啥体统?!我实在是不想进蒸笼似的屋里去睡,就坚持说:今晚又没有月亮,就是有男人从门前过,他也不会看见我的睡相。奶奶看我执意想在门前睡,就替我说了一句话:就让她跟我睡在一起吧,我这腰一阴天就疼,顺便让她给我捶捶。娘见奶奶说了话,只好任我在外边睡了。现在想起来,奶奶让我睡到外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奶奶知道我心里窝着气,在睡下之后又给我讲起了阴家的前辈阴丽华当年经见的那些旧事——先祖姑奶阴丽华也遇见过和你相似的事,头一天刘秀把她娶回去,新鲜了两天,第三天夜里他可又睡到了别的女人的床上,虽说那个时代皇帝的女人就该很多,可丽华心里仍然生气,一听说,气得立马就要上吊,要不是宫女们发现得早,她说不定真就自尽了。这类事她是咋想开的?
我打断了奶奶的话,我说:这些事你已经讲了好多遍了,我瞌睡了!
男人就是那种东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恨不得天下的漂亮女人都是他的,他们觉得睡的女人越多,越证明他的本领大,越证明他这一辈子活得值——
我说:奶奶,我不想听。
男人们最怕的是他那个东西不行,他们认为只要那个东西不行,就不是男人了。咱女人怕啥?咱——
我不想听!我边说边捂上了耳朵。奶奶只得拍我一下说:那你就睡吧。
我白天回家走了那么多的路,又上了一趟接引台,的确太累了,奶奶不说话之后,不大时辰,我就睡着了。我没有任何要出事的感觉,我睡得很香。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如今还能记住的是,我当时正在梦中和钟生见面。钟生是姑妈在我和姚天乾结婚前给我说的对象,住在我们邻村,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面,他长得挺入眼,我平日很想多见到他,可惜没有机会,所以我就很珍惜这次的梦中相见,我不想让别人打断。当我迷迷糊糊听见奶奶喊我时,我还有点不太高兴,我想继续沉在梦中,但奶奶最终把我喊醒了。当我不甚情愿地睁开眼时,我听见奶奶说:箩儿,你听,你快听!我还在为她惊了我的好梦生气,就不高兴地问:听啥?半夜三更能听见啥?
听,箩儿,快听!奶奶催我,口气里带着急迫。
我这才侧了耳去听,是的,是有一种很大的声音在远处滚动,而且那声音在很快地变大,呼呼呼呼轰轰轰。我有点惊奇:什么东西在响?奶奶没有理会我的问话,仍然在侧了耳分辨。这时那响声更大了,似乎就已到了村子的东北边,院里的羊、猪、牛和鸡也跟着都叫了起来,而且叫声惊慌急迫。娘这时也已被惊醒,从屋里走出来问奶奶:哪儿来的响声?她的这句问话刚落地,忽听奶奶惊慌至极地叫道:水,是大水,快,快往树上爬!一定是大江破堤了!奶奶跟着就抓住我的手向就近的一棵杨树旁跑,那是一棵尚细的杨树。跑到树下时奶奶要我先向树上爬,我犹豫了一下说:奶奶不爬不行吗?奶奶生气地一跺脚叫:快爬!手和脚用力,别碰肚子!爬到那个树杈上坐下就行!我看奶奶那样着急,而且村外的响声那样怕人,只得爬了起来,好在我过去爬树的本领还行,我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奶奶跟在我的后头也开始爬,她老了,两次都又出溜了下去,后来总算爬上来了,我俩的重量都加在那棵小树上,使得小树的树干变弯了。这当儿我听见奶奶又在叫:箩她娘,快爬树呀!我闻声看了一眼,看见娘抱着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她显然又进了一趟屋子。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娘,因为转眼之间,一股裹着树叶、瓦块、尘土的强风就刮了过来,我不由得眨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一道好高好高的黑墙就呼呼呼地压了过来。
大水到了!
我听见奶奶叫了一声,奶奶的叫声还没落,黑墙已扑到了眼前,我的心一下子被一双手捏紧,我只感到杨树像被石头撞了一下似的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我的脚被那猛然的摇动弄得离开了树干,幸好我的两手抓得很紧。奶奶!我向身下喊道。箩儿,奶奶细弱地应了一声。我看见她的双脚已浸在水中。奶奶,你再往上爬一下。我爬不动了,你娘她——我这才想起去看娘,可哪里有娘的影子?四下里已经都是水了。连俺们家的四间厢房都已没了影子,只有三间堂屋的房脊在水里时隐时现。
娘——我没命地喊。可除了呼呼的水声哪有别的声音?
娘——娘——我不能相信,眨眼之间我的娘可就没了?
奶奶,我爹他会不会也——
管不了他们了……奶奶像是也在哭。
爹——娘——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喊。
别喊了,多保住一点力气。奶奶在下边低了声说。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来到了心里,天哪,人的命转眼之间可就消失了?……
弯曲的树干在不停地抖动,水似乎越来越大,我借着蒙蒙的水光朝村里看去,所有的房屋都没进了水中,只有少数几栋房子的房脊还能看见,水面上有人和牛、羊游动的身影。我想起晚饭前拉羊进圈时羊们不肯进圈的样子,那些畜生比我聪明啊!那一刻,我猛地想起几年前村里流传的一个预言,说是有一天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从我们村边过,见村头的沈家正在盖瓦屋,便环视了一下四周叹口气说:这年头还盖瓦屋做甚?不出五年,这个村就要搬迁了!村里人当初是笑着传这句话的,没有人料到它会真的应验。现在应验了,全毁了……
箩儿,这棵树怕难保住。奶奶的声音很微弱。一旦树断了,你记住往——奶奶的话未说完,猛听到一阵沉闷声响,扭头看时,才知道是三间堂屋在水中倒了,原先露在水面的屋脊一下子没了。几乎就在这同时,一根黑乎乎的东西从水里翻上来,直向我们这棵小树撞来。小心,是堂屋的木檩——奶奶的喊声未落,我和奶奶攀爬的小杨树已被木檩撞断,我们两个人已经落到了水里,我呛了一大口水,幸好我两手紧抓着树干,才没有沉入水里。奶奶也还在抓着树干的另一头,急流立刻挟裹着小树和奶奶及我向村外滚去。村头的接引台已隐约可见,在浪涛声里我听见奶奶断续的叫声:箩儿……快向接引台游……这小树救不了咱们……我知道奶奶说得对,边松了树干边伸手抓紧奶奶向接引台游去。我明白现在没有人能来救俺祖孙俩,要想活下去,只有靠自己的努力了。
我拼尽全力游着……
还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放学晚了,我由学校回家时月亮已经升起来,照得路上雪亮雪亮。走到村边干沙河的河滩里,我多少有点害怕,因为村里老有人说这河滩里有淹死鬼,爱缠人。我正想撒开两脚跑过河滩,忽然看见河滩里站了一群人,内中还有我爹和娘,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停下脚步想看看他们站在河滩里干啥。我看见爹、娘他们那群人前边立着一个穿黑衣的大汉,那个大汉的手里拎着一把大扇子,那大汉把手中的扇子朝人群一扇,那群人包括爹和娘都一齐向地上倒去。我觉得惊异,就张嘴喊了一声:娘——我的喊声刚起,那群人包括爹和娘却倏然消失了踪影,人群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河滩里的石头。我惊愕地又喊了一声:娘,是我!可依旧没有一个人影。见鬼了?我吓得头皮一麻,没命地向家里跑去。到家一看,爹和娘都在家里。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老天,我是看到了幻景,我惊得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也许,那个幻景就是一个预兆?
在我拉着奶奶拼命向接引台游去时,那个往日幻景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游的,反正我最后抓住了接引台的一根柱子并且拉着奶奶爬了上去。我当时瘫倒在台上大口喘息,我知道自己和奶奶得救了,我听见水在木板下呼啸着流过,水面和木板还有几寸的距离。
老天爷,你要是能显灵,就赶紧让这水小些吧。
丽华先祖,你要是能看见这灾难,就来救救俺们吧!
我就在那刻看见了那只船,看见了先辈阴丽华乘坐的那只船,那只船正在汹涌的浪头上打转……
天很热,被封了皇后的阴丽华回乡省亲,想要马上过河,不想船到河心,上游突然暴发的山洪一下子冲来了,河水陡涨几丈,水头转眼间把随从们乘坐的另外两条船打翻,只剩下阴皇后坐的那条船,船上的侍从只有一个宦官和八个宫女……
我趴在接引台上,倏然间想起了奶奶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的开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飘起了细雨。尽管是酷热的八月,因为已在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加上心里挤满了害怕,所以那雨点落到身上时,让我感到了冷意,我打了个哆嗦。
奶奶不住地呻吟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这样大的年纪,怎能经得起这一连串的折腾?天很黑,不知道已是夜里的什么时辰,借着微弱的天光和水光,我在接引台上环视四周,除了水还是水。我心里渴望着能看见一个人,然而没有。我看了看台上的那个铁香炉,傍晚和奶奶烧的那些香灰已被雨水打湿。
水的流速真大,坐在台子上,我能感觉到水流摇撼得台子乱颤。但愿这台子不被冲坏。奶奶告诉过我,这台子是民国二十八年修的,几十年了,据说“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还砍过接引台的柱子,想把它推倒,后在村里人的反对下才没有推成,这台子不会被冲坏吧?
轰轰的水声使我极端害怕,奶奶大约感觉到了我在哆嗦,停了呻吟说:咋,害怕了?只要上了这接引台,就不用怕了。这是敬老天爷的地方,老天爷对这台子上的事肯定看得一清二楚,他会来搭救咱们的……
我在奶奶的话音里抬头去看天,期望能在云端里看见老天爷派来的神,可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墨一般的黑。
那一刻,我特别想看见人,哪怕不是本村里的人也行。就在我这样盼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拍水的声音,是人!我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在水流的上方,有两个人影在水中游动。——快到这边来!我急切地喊。喊完之后我又有些后悔,这个又老又旧的台子能禁得起四个人的重量?万一他们的到来使这个台子倒掉咋办?可后悔也已经晚了,那两个人已向这边游来。转眼之间,其中一个已经抓住了台子边。我看清是两个男的,我伸手想帮他们俩向台子上爬,腰弯下去时才发现,一个男的软软地靠在另一个男的肩上,闭着眼睛。同……志……我们是……108军用……仓库的……兵,那个手抓着台子沿的小伙子喘息着说,这个……小桐……被撞伤了……麻烦拉他……一下……
我急忙伸手去拉,拉一个昏死过去的人是这样费力。当我终于把他拉上来再去拉那个兵时,一个黑色的木箱突然由上游涌过来,一下子把那个正在往台上爬的兵打进了水中。待我再看见他时,他已漂在下游十几丈远的地方了,随后,就沉进了水中。我打了个冷战,这是我又一次亲眼看见一个人没了。
我扭脸去看那个被拉上来的兵,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昏迷中。奶奶伸手掐住他的人中穴,半晌,才听见他缓过一口气来,可他只睁了一下眼,就又昏了过去。我心里依然害怕,两眼紧张地看着水面,一方面害怕这台子禁不得更多的人,一方面又迫切地希望能在水面上再看见别的人。
终于,在骇人的水声中,我借着水面的反光看见,上游水面上又有两个人的头在水中乱晃。
快往这边游!我不由自主地喊。
那两个人显然看见了接引台和我,立刻向这边游来。
离接引台还有几丈远的时候,我看清他们是一男一女。这台子总能禁得起他们吧?
他们喘息着抓住了接引台的边沿,我朝他们弯下了腰,就在我要伸手去拉的那一瞬间,我吃惊地后退了一步,原来是你们?!——姚天乾和那个贱人杉杉。
老天爷,这是不是你的特意安排?!
大姐,帮帮我们!姚天乾显然没有认出我,喘息着朝我说。
休想!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吼,那吼声压过水声,使那对狗男女吓得都睁大了眼,连奶奶也惊得“哦”了一声。
是你?箩箩!姚天乾也认出了我。
是我,没想到吧?
箩箩,快救救我们,我俩都已没有一丝力气了。姚天乾伸出手说。我俩刚才在一间房顶上躲了一会儿,可房塌了——
少啰嗦!我截断他的话,眼瞪着这两个仇人。狗东西们,老天爷还是有眼的,他让你们也知道害怕了!
箩箩姐,拉我上去吧!那个贱货杉杉哭着说。
我敢当你的姐?!你脸和屁股那样白,又戴着金手链,能勾引得别人的男人心动,我有资格当你的姐?!
箩箩,你既是不拉,那我自己慢慢上去。姚天乾边说边试着往台上爬。
我见状急忙拔下裤带上挂着的那把电工刀,打开刀子叫:你敢!你要再爬我就戳你的手!水光耀到被我磨得锃亮的刀锋上,闪出一道寒光。
姚天乾吓得急忙停了试爬的动作。
箩箩,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真狠心看着我死?!
现在想起恩了?当初踢着我逼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咋没想起恩?要买老鼠药毒死我时咋没有想起恩?!
我是不对,我当初实在是让杉杉这个坏女人迷住心窍了——
姚天乾,你个杂种——杉杉那个贱人叫。
我有点惊住,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奶奶,救救我吧。姚天乾转而向奶奶喊。
奶奶照旧闭着眼睛,没应也没动。
我发誓,我不离婚了,我要对你好,我会和你白头到老的,我从今往后一定要当个好丈夫!……
这些话他要是在过去说,我可能会相信,但这会儿我只是觉得恶心。他为了想活命,转眼间可就把那贱人杉杉扔了。
姚天乾……我算认识你了!杉杉那个贱人叫着。
我冷冷地看着他俩,期望着能有一个大浪头过来,把他俩一齐打入水中。我仿佛已经看见他们喝饱了水,肚皮发白地漂在水面上。死吧,你们!
箩箩姐,我快坚持不住了……我这两手快抓不住这台子沿了。杉杉那个贱人哭着说。
抓不住了你就死!我恨声说道,你当初抓别人的男人咋抓得那样紧?
我……
快点死吧,你们!说完这句话,我好像已经看见他俩的尸体在水面上漂来晃去,两个人的眼窝里都已积满了泥沙,有一些小鱼在他们的尸体旁游来游去。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既然如此……箩箩姐……我死前求你一件事!
死!我的身子一震,心倏然间像被一只手抓紧,胸脯那儿顿时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难道我真的要看着她被淹死?如果他俩在我的眼皮底下淹死,我是不是就成了杀人犯?
杀人犯?!
不管我过去咋对不住你……都求你帮我办了这件事……就是在水退了之后……去齐镇我家看一眼我妈……劝她活下去……告诉她我的存折就放在她的那只旧衣箱里……
我的身子再次一哆嗦,我去过她家,我知道那个老人就杉杉一个女儿。
箩箩姐……你答应吗?
箩箩!奶奶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咱们不当畜生!
我没有回头,但知道奶奶在背后看着我。
这也是人变成畜生的时候!奶奶又说了一句。
姚天乾,你托住她的屁股,把她托上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时吃了一惊。真的这样决定?!
让我先上!姚天乾跟着就要向上爬。
托住她的屁股!我朝姚天乾又扬起了刀。
姚天乾见状只好先伸出一只手去托杉杉那个贱人的屁股,我也伸手去拉。我没想到她这样沉,出了一身汗才算把她弄上来。
箩箩姐!她仰躺在台子上,双手抱住我的脚脖说,我会记住你的救命之恩的。
我没吭声,我只是深长地舒了口气,我没有当杀人犯。
我也上去行吗?姚天乾仰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和奶奶。
我没有理他,只是把脸扭向一旁,一边去看翻滚涌流的水,一边把刀子收了起来。
他开始喘息着向上爬,他看来是真没力气了,爬了两次都没爬上来。第三次向上爬时,奶奶和我都只好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奶奶,箩箩——
我不想听你啰嗦!我截住他的话,走到奶奶身边坐下。
就这样放过了他们?
奶奶又闭上了眼睛,没说一句话……
雨下大了。万千的雨点砸到四周的水面上,声响更加吓人。
也许是雨点击打的缘故,原本一动不动躺在那儿的那个叫小桐的兵,扭动了一下身子。我以为他醒了,凑过去想扶起他,不想刚一动他的头,他就又昏了过去。
天,你啥时候才能亮?!
用力、惊吓、紧张,加上雨点的持续抽打,我的身子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我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连雨什么时候停的也没留意,直到贱人杉杉喊了一声:有人!我才从昏沉状态中醒过来,才看见上游的水面上有一个人正在水中挣扎。
快向这边游!贱人杉杉喊。
喊什么?姚天乾朝她瞪起了跟。
救人!贱人杉杉也朝他瞪起了眼。你刚才不也是被人救上来的?
你没看这台子也在不住晃悠?!这个小台子能禁得起六个人?
我没吭声,但我知道姚天乾说得对,这个台子能不能禁得住现在的五个人都难说,再加人可就真有点儿危险了。
可水中的那个人已经向这边游来。
是一个男人。我默默看着他带着很大的喘息声抓住了台子沿。
贱人杉杉朝他伸出了手去。
姚天乾按下了贱人杉杉的手,对那个已经游到台子边的男人说:对不起,这个台子只是四根细柱子支起的一块旧木板,不可能禁得起六个人。看得出你还年轻,还是接着向前游吧,前边有树林,你要上到树上就保险了!
求求你……那人双手抓住台子急剧地抽动着胸脯说,我已经游了几里地了……我没有一点点劲儿了……救救我……我是乡政府的秦副乡长……他边说边腾出一只手去怀里掏什么,一霎,只见他举着一个塑料纸包着的小本本说: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正在刘村检查——
我不管你是不是副乡长,这台子反正是不能再上人了!姚天乾说。
你见死不救……小心大水过后我找你算账!那人的语气突然变了。
姚天乾嘴张了张没有出音,他显然被这话吓住了。
你如果不救……就是有意残害国家干部!
可这台子的确是……姚天乾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知道害死一个副乡长可是要——
好了,少吓唬人!贱人杉杉这当儿打断了姓秦的话,朝他伸出了手去。
姚天乾没有再拦,那个秦副乡长大口喘着气从水里爬到了台子上。
台子立刻很厉害地弯了下去,原本和台子齐平的水,立时顺着弯曲的部位漫流了过去。
这太危险了!姚天乾叫。
别害怕。姓秦的看了一眼台子,说:把那个香炉扔下去吧,可以减轻点儿台子的压力。说着就要用脚去踹。
我来!我拦住他,伸手把香炉挪到水边,看着里边的香灰和纸灰,我忽然想起了黄昏时和奶奶上这台上的情景,唉,那时候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一场灾。老天爷,你不会是因为我对你有所欺瞒才降这场灾的吧?
我小心地把香炉沉入水中,先去吧,待大水过去我会把你再抱上来。
但香炉的沉没并没有减去多少重量,台子依然在弯曲着,而且渐渐有些倾斜。
但愿这台子别出意外……
除了姓秦的喘气声,台子上再没有别的声息,几个人都没再说话,身子也不敢乱动,只怕把台子弄塌,都只默默地看着四周的水。
我将来会让乡政府奖励你!姓秦的看着贱人杉杉说。
奖什么?贱人杉杉瞪住他。
钱和奖状。
呸!
怎么?
不稀罕。
你要知道,你救的是一个副乡长!
她救的是一个人。奶奶忽然开了口。
姓秦的怔了一霎,没再说话。
浪涛声似乎有些见小,可水的流速好像更急,有许多草垛、木器家具、屋檩、屋梁和死猪、死羊、死牛快速地从上游冲下来,从接引台两边滚过去。我真担心这些东西会撞上接引台。
天上的黑云裂了一道小缝,有几颗星星只露了一下脸便又隐没了身子。
箩箩姐。贱人杉杉忽然开了口。
我有点意外地瞪住她。
我对不起你,我当初是想为自己过上好日子才和——
我不想听!我打断她的话,把脸扭向一边。
一旁的水面上漂过去一张床。
床!
我顿时又看见了那张床——
那张我亲手买的床。那是我和姚天乾结婚时我和他一起去镇上木器店买的,那雕花的床头和席梦思床垫是我特意挑的,我原以为它会永远属于我,没想到在我买来仅仅两年之后,另外一个女人就睡到了上边。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刮着西北风的后晌,我从镇上赶集回到家推门不开,惊奇中贴了门缝一听,只听见我的床正在咔咔直响,我本能地一慌,撞开门一看,贱人杉杉正和姚天乾在那张床上颠上倒下,她的那件水红衬衫在床头旗一样晃荡……
你现在才想起对不起我了?
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夜是更深了,奶奶和我都在哆嗦。这当儿,姚天乾突然大叫了一声:不好,快看!我和奶奶扭头看时,只见台子的南半边正逐渐地向下沉,水流已爬上了台子。很清楚,这是台上的重量太大,压得柱子向被水泡软了的土里沉去。我知道平时这台子至多只上两个人——孕妇和陪她上香的一个家人,现在一下子上来六个人,这绝不是它能承受得了的。
咋着办?我慌慌地问。我的问话还没落地,台子已成倾斜之状。
必须得有人下去!姚天乾高声说,要不我们都得完!
就是!姓秦的副乡长立时附和。
我奶奶七十七岁,我是孕妇!我立刻声明。
要不……让他——姚天乾指了一下那个叫小桐的兵。
胡说,贱人杉杉接口,他这个样子,下去不是立马就死?!
那你说该谁下?姓秦的有点着慌。
就该你!杉杉瞪住了他。
怎能该我?我刚上来!而且——我是……
你是男人,你年轻,你没受伤!当然该你!贱人杉杉连声说。
我负有组织抗洪的重要责任,我必须留下!我看……他下——姓秦的也把目光对住了小桐。
你还有没有良心?贱人杉杉高声叫,人家伤成这样,还在昏迷着,让他下,不是明摆着要他死?!
我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奶奶讲的那个故事——当阴丽华乘坐的船被浪涛打坏,船开始进水下沉时,宦官说:必须得有人下去!丽华先祖便立刻朝一个叫珍的宫女开口说:赐你先死!那宫女不敢回口,流着眼泪跳进了水里。可惜我没有赐人死的权力,要不然……
我没有良心,你有?你有你为啥不下?姓秦的急了。
他娘的当初真不该让你上来!姚天乾这时也火了,朝姓秦的晃了晃拳头。
你怎么?想动手?!我告诉你,殴打国家干部可是要——
操你娘,我今天就是要揍你!
姓秦的也立刻两腿下蹲攥紧了拳头:你敢?!
我的心里一咯噔,难道还要打一场?要是凭力气谁强谁留台子上,那吃亏的最后肯定是我和奶奶,我悄悄地把别在腰里的那把刀子摸在了手里,如果谁要想把奶奶和我推下水,我决不饶他!
我感觉到奶奶攥了一下我的手腕,我把它理解为对我的叮嘱:小心!
我攥紧了刀把。
我决定一声不吭,只静观局势变化。我的心提着,这个时候要再打架,这台子可能真就完了。
别吵了。奶奶这时忽然开了口。这种事还用吵吗?应该从年纪大的开始。她说完这句,“嘭”一声滚下了水。
奶奶——我惊骇地喊。但是晚了,奶奶已被冲出去十几米远了。奶奶——我伤心至极地叫,我下也不能你下呀……
台子上一时鸦雀无声,他们显然也都没想到奶奶会这样做,全怔在了那儿。
我这才明白奶奶刚才攥我手腕一下的用意——那是在同我告别!
奶奶……
奶奶的走并没有减轻多少台子上的重量,台子的南半边仍在缓慢地下沉。姚天乾自语似的说:还得有人下。
没有人应声。
要不,咱们大家都完!他低声嘟囔着,忽然转向贱人杉杉:都怨你,这台子本来好好的,你把姓秦的一拉上来就出了事,真你娘的是一个傻女人!
姓秦的,姚天乾,那你俩好好活着!贱人杉杉呜咽着说了这一句,在大家还在愣怔的当儿,她已猛地扭身跳进了水中。
杉杉——姚天乾大吃一惊。我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做,慌忙用目光去水中找她,只见她在水中只漂了不长的一段距离,就沉了下去。杉杉……我喊了一声,那一霎,我心中对她的恨一下子没了,只剩下惊愕和意外。
我的喊声还未消失,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忽然由上游冲来,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黑东西已经撞上了接引台的南半边,只听“咔嚓”一声,东南角的那根柱子已被撞断随水漂走,台子的三分之一处被撞裂一道大缝。——是一头死牛!姓秦的惊叫。除了那个叫小桐的兵还在昏昏沉沉地躺着外,我们三个人都被吓坏了。大家急忙往剩下的三分之二处挪了挪身子。失去一根柱子支撑的台子在急流的冲击下,摇晃得更加厉害,而且向东南倾斜的角度在逐渐变大。
不行,这台子连四个人也禁不得了!姚天乾自语似的说。还得有人下去,要不然这台子撑不了多少时候。
我没敢应声,我担心一应声他会让我下去。现在都在保自己的命,谁是弱者谁就可能先完蛋。他对杉杉都那样无情无义,还能指望他来关照你?!姓秦的也没有应声,他现在肯定也担心姚天乾让他下。只有昏迷中的那个兵动了一下身子,含混地说了一句:去姥姥家……
姚天乾扭身看了姓秦的一眼,姓秦的急忙把身子缩了缩。姚天乾冷冷一笑说:放心,乡长,你是当官的,俺们老百姓怎敢让你下?随后他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的心一紧,他是想叫我下吧?我悄悄地握紧刀子,如果他过来硬要我下,我就戳了他!娘的,要不活咱们都不活。戳死他,这一次再也不能心软了!
箩箩,原谅我过去所做的事。他突然这样说。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是想干什么?麻痹我?
我也不知是咋着回事,平日看见年轻漂亮的女人心里就动,就生些邪念,就想和人家套近乎,就想着把人家弄到手,也就是因为这,我和杉杉就慢慢弄到一起了。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这样,有时候也明白这样做有点坏良心,可还是忍不住。你多宽谅我……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脸发热着扭开了。这当儿,先听他说了一句:把这个拿住。跟着就见一个小包扔到了我的脚前。我正定睛看那小包里装的是什么时,只听“扑通”一声,抬头一看,见他已跳进了水里,正向远处游着。我听见自己的胸里轰然一响,我实在没料到这狗东西还能这样做。我望着远处水面上他那晃动的身影,感觉到原先包裹在什么地方的一股热热的东西开始向胸部四周流去。很久以前对他怀有的那种关切之情又回到了心里:天乾,尽全力游吧,争取能抱住一棵树……
姚天乾的离去暂时减轻了台子的压力,它向南侧的倾沉也停住了。那个叫小桐的兵依旧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姓秦的也只是默无声息地坐在那儿,那眼定定地看着水。我则继续瞪大眼睛望着姚天乾游走的方向,企望能再看见他的身影,老天,保佑他能碰上一棵树,保佑他抓住树枝把命保住吧。
我慢慢打开他留下的那个塑料纸小包,模糊辨出里边是一个存折。这大概就是他当初作为离婚补偿想付给我的那些钱吧?……
洪水在我们的静默中轰轰流着,声响仍旧吓人。我看了看天,刚才又飘起的细雨像是停了。但愿天能快点儿亮,但愿能有人来救我们……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让我原本就乏力的身子更加疲劳,我就坐在那里打起了盹,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身子一震,但我没有睁开眼睛,我太想睡下去了。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肩上,保护自己的本能使我一下子惊醒了。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姓秦的站在我的面前,他要干什么?想把我推下水去?我急忙抓过放在身边的那把刀子,心想他如果敢再伸过手来,我就朝他戳过去。
你刚才睡着了,一个漂过来的草垛把我们的台子又撞了一下,你看!他指了一下台子向水里倾斜的部分。我这才看清,支撑台子的西南方的那根柱子也已经歪斜,整个台子沉入水中的部分又增加了不少。由于急流的冲击,沉下去的木板正在解体,连带着我们存身的这部分木板也在颤动。实际上,支撑台子的四根木柱只剩了两根,台子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我打了一个冷战,好像身子已经浸到了水里。
这个台子连我们三个也禁不得了!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看出了,三个人的重量不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台子所能承受的。那怎么办?再下一个?让谁下?姓秦的在打谁的主意?我,还是那个当兵的?我暗中把刀子握得更紧,如果他要打我的主意,就和他拼!管他是不是乡长,拼!
该再下一个。他的声音像是在同谁商量。
我没有应声,只是盯着他的双手,我得小心他猛地朝我伸过手来。
我忽然看见他朝那个伤兵弯下了腰,怎么?他要把那个还在昏迷的伤兵推下去?
他还没有醒来。姓秦的似乎叹了口气。
一个水浪猛然涌过来,破散的台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他反正也是半死不活的,把他推下去?!姓秦的看着我问。
我没有应声,如果我反对,他会不会就来推我?这一刻我又一次想到,要是我能像先祖阴丽华当年那样,手中拥有赐死的权力那该多好,如果我拥有了,我立马就赐姓秦的死!当年,阴丽华为了防止坐船下沉,不是接连把六个宫女都赐死了?!
他弯下腰,手朝那伤兵伸过去。
我紧张地看着他那只手。
推吧,既然必须下一个,那就只能是他了。
但他的手刚一触到伤兵的身子,又像触到火一样地收了回来。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喘了一口气。
咋办?他再一次望着我问。我把他推下去,我成什么人了?他双眼直瞪住我。
我没有应声,只把刀握得更紧。
我不能死!明白吗?!我是一乡之长,我身负领导责任,可偏偏他妈的碰上了你们!我咋办?
我默然听着他吼叫,警惕地注意着他的手。
我的命为啥这样苦?为啥让我偏偏碰上你们?一个孕妇,一个伤兵!也罢,既然是上天这样安排,我也就只有认了,认了吧!给,拿住!他说到这儿突然把他的用塑料纸包着的工作证扔到了我的脚下。那里边包有两张存单,你日后看着办吧。话到这儿,他“嗵”的一声跳进了水里。
我极其意外地向水中看去,他已被水冲出好远了。
一股抱愧之情霎时在我心里漫开,乡长……
台子上只剩下了我和那个伤兵小桐,而他又一直在昏迷着,一种孤立无望的恐惧使我迫切地盼望他醒。我使劲地摇他、晃他、拍他、掐他的穴位,他似乎是“哼”了一声,可眼依旧没睁。
我绝望地仰头看天,天啊,你快点亮吧……
读到《银城晚报》上的那篇《密林深处》已是一年之后。那时我已是四方农贸公司的经理了,我坐在明亮的灯光下读着那张当天的晚报。《密林深处》是一篇短文,说的是一个植物学家在密林迷路的经过,它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就在我要移开目光时我看到了这样一句:我平日总是想避开人寻求安静,可一当我彻底和人群隔绝之后,我又是那样惊恐不安……我怔怔地看着这句话,我想我是遇到了知音。在接引台上的那个夜晚,在副乡长走了之后,我是那样迫切地想看见人,人,只要是人就行,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感觉到脚浸到了水里,低头一看才知道,原本就倾斜的台子,这时斜得更厉害了,水,已经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我的脚背上。我急忙向后缩了缩身子,心也同时一紧:这台子要继续倾斜下去怎么办?要制止倾斜是不是应该减轻台子上的重量?可怎么减?就剩我们两个人了,难道真要把他推下去?
我的身子一悸。
不!
可要不减台子上的重量,台子会继续沉下去,到那时两个人就都得完。我想起奶奶讲的那个故事——皇后阴丽华和宦官同抱住一块船板,可那块船板太小浮不起两个人的重量,皇后于是对那宦官说:赐你死吧……
现在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对不起了,伤兵小桐!
我把手朝他伸过去,但手刚碰到他温热的身子就又缩了回来。他是一个活人哪,我把他推下去不就等于杀了他?他与我无怨无仇,凭什么要杀了人家?
要不就两个人一起死?
不!
我现在伸手去拍他的额头,如果拍三次他仍不醒,那就证明他原本也是要死的。
我撩水向他的头上拍去——
直到今天我仍相信,命运之神是在暗中监视着我的,他不许我变成凶手,不给我变成凶手的机会。就在我第二次撩水拍他的额头时,他先是悠然“哼”了一声,跟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是凉水的刺激还是因为我拍对了哪个穴位,反正他是真的醒过来了。
我这是在哪儿?他慢腾腾的声音很低地问。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说:这里是接引台。
接引台?
是我们阴家村头的一个木台子。你被撞昏了,你一个朋友游着水把你送到这儿的。
他直着眼默想了一阵,才自语似的说:我想起来了,我和班长正在推一辆陷在路上的吉普车,一道水墙忽然吼叫着扑了过来,班长喊了我一声:快跑!我刚转身,一个黑东西就朝我撞了过来,之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他想坐起来,他手臂撑着木板刚用了一点力,就疼得“哎哟”了一声。我急忙扶住他坐直身子,他这时才看清他身在什么地方,他低低地惊叫了一声:老天!
这个台子还在下沉,我们必须快想办法。我急切地提醒他。
他没应声,只是默默低头看着涌到脚前的水。
他把手伸进水里。
你想干啥?
我试试流速。他慢腾腾地说罢,抽回手捏了捏额头,他的头大概还疼。
我是一个孕妇!我向他声明,我想我必须让他先知道这个。
他又探出身摸了摸剩下的那两根支撑台子的木柱,并且摇了摇它们,我一惊,急忙制止他:你还嫌水冲它们不够吗?你要把它们摇断了咱俩可就立马完了。他低声说:我想看看它们还能承受多长时间的水流冲击。
我闻言没再说话,等着他拿主意。
台子在继续抖颤。
我急切地看着他的嘴,企望他能拿出个主意。那一刻,我对这个比我还小的伤兵生出了一种依赖感。
现在,我得告诉你,西边的这根柱子可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倒掉,它埋在土里的部分已经朽了,我们最后能依靠的,大约就是东边这根柱子了。
他的话让我的心悬了起来,要是只剩下了一根柱子,那这个台子不就全完了?人还往哪里躲?
你不要胡扯!
我不是胡扯,他摁着他的两鬓说。他的头可能还在疼。
我能感觉出来朽了的木柱摇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很小就上山砍柴,我和各种各样的木头打过交道。不过我现在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错了。
但他的判断没错,他的话音落下不久,原先缓慢下沉的台子突然一震,跟着听见“噗”的一声,西边的那根柱子一下子翻上了水面,几乎在这同时,整个台子开始在水面上颠动。我本能地抱住剩下的那根柱子。
小心!他朝我喊了一声。我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吓坏了,身子一个劲儿地哆嗦。他的喊声还没落,木台子一下子脱离了最后一根木柱,“嗖”地顺水漂去。他还没有醒过劲儿来,身子已经落到了水里。这时我才发现,伤兵小桐也抱住了那根唯一存在的木柱。
我俩的身子立刻被水冲得斜横在了水面上……
我被恐惧完全攫住了身子。
在落水的那一瞬间,绝望就在我心里生出了,我想,今天怕是真要死了。
我也是在那时才意识到,虽然我平时因为生姚天乾的气,总是说死呀死的,但其实自己内心里活的愿望很强。我不想死,我害怕被水卷走。我得想法活下去!
我想,我得死死抱紧这根柱子,只要这根柱子不倒,我可能就有救。
可两个人同时抱住这一根不粗的柱子,能行?
小桐看出了我的害怕,说:大姐,你别怕,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被水冲走!我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会保护我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女人?
你来背水抱住木柱,这样省力些。他拉了拉我的胳膊说。
我没有立刻应允,我得判明他是不是真的出于好心。待我看出那样抱住木柱的确省力之后,我才照他说的那样做了。这根尚存的当初支撑接引台的木柱露出水面只有二尺来高,我紧紧地抱住它,让后背迎着湍急的流水,暂时有了喘息的机会。小桐则是依旧面朝水流的方向抱住木柱,身子被水冲得斜漂在水面上。我知道他把最省力气最保险的位置留给了我,我有点放心地舒了口气。
我接下来开始担心那根木柱能不能支撑下去,会不会也像另外三根那样断掉。小桐说不会,他说这根柱子倒的可能性极小,他说他感觉到这柱子下边在过去的某些年头曾扎下过根须,那些根须虽然已经死了,但还没有全朽,还能起到加牢柱子的作用。我因为他这解释,心里暂时得到了宽慰。
奶奶,你当初讲的那个故事说,当先祖阴丽华皇后和那个宦官落水共同抱住一块船板之后,那宦官的眼睛中一下子露出了怕死的神色。由于船板小禁不得两个人,宦官竟想掰开丽华皇后的手独自抱着船板游走。丽华皇后当时说,皇上给你的差事是安全护送我回家省亲,你要让我淹死了,皇上决不会饶你,你将必死无疑!你放开船板拼力向岸边游,说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希望。那宦官想想,只得放掉船板从而使皇后得了救。
阴丽华靠的是皇上的权威活下来的,我将靠什么?
黑沉沉的水面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木柱又仅有这么一根,背水抱住木柱的位置也就这么一个,他接下来会不会为了自己能活下去而把我推开?!眼下还没有这种迹象,他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了我,但接下去会怎么样?当他力气快耗光了他还会这样做吗?
你行吗?他问我。也许因为漂浮物都已冲到了下游的缘故,水声有些见小,他的话音很清楚。
还行。我记得我当时是这样答的。其实那阵我已觉得十分难受,急流冲击着后背,水钻进我的上衣和短裤鼓起了大包,更加大了水撕扯我的力气,我觉得气都有些喘不匀了。
大姐,我有一个建议。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把你的衣服全脱了!
啥?
衣服会加大水对你的拉力,会更快地耗光你的力气,而我们需要保存体力,要争取坚持到天亮。你看我,把裤头一脱,利索多了。
我朝他看去,昏暗中看不甚清楚。我心里承认他说得对,可要我当着他的面脱光衣服,我……
我们现在是保命要紧,再说,你应该把我看作你的弟弟!
是的,现在是保命要紧,别的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抬起一只手去解上衣的纽扣,纽扣刚解了两个,水就来帮助撕开了另外的扣子,上身的衣服眨眼间便没了踪影。衣服被冲走后我才记起,姚天乾留下的存折和乡长留下的工作证都装在上衣兜里,罢了,顾不上了,保命要紧哪。去解裤带的时候,我的手碰住了那把电工刀,这刀不能扔,我得预防万一!我悄悄地把它握到了手里。身子一旦光赤到只剩一副乳罩,水对自己的撕扯也就轻多了,与刚才相比,我觉得稍有些轻松。
抱紧木柱,不能大意,我们只要坚持到天亮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在柱子的那边说。
我应了一声,朝他看去,由于隔着木柱,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身子的轮廓在水面上漂动,他的处境比我还难受。
我能感觉到他的喘息在加剧。
我两眼直盯着远处的天空,我迫切地希望能从那上边看到一点亮光,天,你快点亮吧!可天也好像被这大水吓呆了,静止不动,一直黑着脸,根本看不出在向亮处变的样子。
咱们说点话吧,要不,太难受。他努力把两只脚钩住木柱,收回双脚,把身子也紧贴在了木柱那边,我感觉到他的腿碰住了我的腿。
说什么?我有点惊奇他还有要说话的心情。
随便说点什么,要不,我俩一人说一个故事也行。
故事?!
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或是经历过的事情,都成。
也好……我迟疑了一霎,我给你讲讲俺们阴家先祖阴丽华落水获救的事。
行。你们家姓阴?
对,知道阴丽华是谁吗?
不晓得,是女的?
我的老老老老姑奶奶,当过刘秀皇帝的皇后。
呵!你们家还这样荣光过?
有一年夏天,阴丽华经皇帝批准回老家省亲,在经过白河的时候,好多随从分乘三条大船——
出事了?
船到河心的时候,恰好上游暴发的大山洪涌来了,几丈高的水头一下子压了过来——
和今晚的水有点相似。
三条船先后都被打烂打翻沉掉,阴丽华坐的那条船下沉时,她和一个太监、两个宫女抓住了一块破船板,可船板禁不得四个人的重量,阴丽华用她的皇后威权,令两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先后放开船板沉入水中,终使得她一个人最后生还。
哦?!
阴丽华生还之后,皇帝特为她办了六百六十六桌酒席压惊。
嘿!
皇帝还赐给我们阴家一块匾额:洪福阴家。字是皇帝亲笔写的。据说从此以后,谁要是想害阴家的人,就绝不会有好下场!
能在大洪水里不死,是一种福气。
我的故事讲完了!
但愿他能从这故事里听明白一点东西。
我讲讲我的一段亲身经历。
我还能记得他是这样开头的。
我们家住在山里,我每年秋天都要进山砍柴。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伤风发烧,妈不让我进山,我坚持着去了。我想砍柴用力出汗,说不定一出汗身上的烧就退了。没想到山风一吹,我烧得更厉害了,竟没有抡斧的力气了,没办法,我只得背靠住一棵大树坐下来歇息。我头昏脑涨地刚坐下不久,正想合眼睡上一阵,忽听到树那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说咱们咋办?我当时一愣,这地方会有女人来?也是来砍柴?我就轻轻地侧身向树那边看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两个天仙一样的女人!其中一个手里端了一钵水,另一个手里端了一个火盆,盆里有火苗在飘。那两个女人显然没发现我,仍继续着她们的交谈。只听端火的女人说:既然必须处罚,依我说,就烧了他们!端水的女人说:火烧容易让他们跑掉,不如用水淹,火烧一块,水淹一片,水火一起,他们很难躲开!说罢,就举起手中的那钵水,用嘴去吹,没想到很小的一钵水被她一吹,转眼间变成一条巨大的水流向山下扑去。我吓得“妈呀”叫了一声,我的叫声刚起,那两个女人倏忽就不见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刚才她们站立的地方去看,根本就没有一点人站立过的痕迹。我想我是发烧烧迷糊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女人,是我眼看花了。我那天砍了很少一点柴,挑回家时天也快黑了,妈揉着哭红的眼睛迎上来说:天呀,你咋才回来,北山那边发了大水,平地的水都有几丈深,伐木厂和几个村的人都淹死了,你舅家他们也都没跑出来……我听了吓呆在那儿。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我那阵已没有心思去听他说故事,我的腹部已经疼痛难忍,腹部疼主要是因为我一直双手抱着木柱肚皮贴着木柱,而水又不断地从背后冲撞我,使得肚皮不停地与木柱摩擦,皮肉便一点一点地磨破磨烂了,磨破的地方被水一浸,那份疼痛实在难忍。我噙着眼泪说:我不听故事了,我肚皮疼得受不了,我恐怕坚持不下去了。
他住口看了我一霎,低了声说:你知道我为啥提议讲故事?就是为了转移咱们对疼痛的注意力,你以为我不疼?你看看!他用一只手抱牢木柱,抬起另一只手臂让我看。我看见他手臂内侧的皮肉也都磨烂了,他那只手臂一离水,我立刻就闻到了一股血的腥味。
咱必须忍痛坚持下去,要不然手一松,疼倒是不疼了,可命就没有了。
可我疼得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了。
你别哭,让我想想办法。
他想了一阵说:这样吧,咱俩换换位置,你来我这边,只用双手抱住木柱就行,我到你现在的位置上,用一只手帮帮你。
我知道这样做被水冲走的危险性更大一些,可肚皮疼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这样试试。我小心地挪动身子与他互换位置,到了面对水流的位置上,这个位置因为肚子不与木柱摩擦,疼痛立刻减轻了,不过两只手上用的力需要加大,手要稍一松,人就会被冲走。他换了位置后,只用一只手抱住木柱,腾出另一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腕,让我觉得放心了不少。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我这才意识到,我一只手里还攥着那把电工刀。
是刀。我只得说明。
这会儿还拿刀干啥?
我怕有蛇。
呵?!他惊叹了一声。
有一霎,我想张开手让刀沉进水中,但转念一想,这是我的防身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丢为好!
我们再讲点啥子吧。
我没心思讲了。我回绝道。在这个位置上,说话要费更大的力气。
那我给你讲,讲我前天晚上做的一个怪梦。
梦?
我梦见有两个身裹黑布的人来到我的床前,围着我的床走了两圈,其中一个说:带走吧。另一个就把一截草绳绑到了我的手上,弄得我很疼。他们把我绑好之后,牵了我的手让我跟他们去。我问去哪儿,他们不答,只管拉了我走。经过了一片高粱地,又过了一片树林,最后进了一个山洞。那洞子好大,里边的人很多,却一律用黑布包着头,看不见他们的脸。在洞里走一截,就有一个卡子,卡子两边站着拿了刀和剑的人。我随着他们走到第三个卡子前时,我听见卡子里边有好多人在哭,还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叫:让他快点把肚子喝饱!我有点害怕,不知是叫喝什么,这时一个拿宝剑的人过来,先是看了看我,随后用宝剑在洞壁上写了两个字:大水。问我认不认识,我说认识,我念了一遍给他们听,还解释说,大水就是水从河里、塘里、江里、湖里漫到平地里。他听罢,对带我来的那俩人说:错了,你们弄错了,那个人不认识这两个字。快放了他。带我来的那两个人就给我解手上的绳子,不想这时忽有一个声音从头顶响起:别动——梦刚做到这里,我们的起床号响了。我也醒了。你说这个梦怪不怪?
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人都是胡梦颠倒,是梦都怪。
你有没有啥好听的梦?
我苦笑了一下:我这些日子做梦都是杀人。
杀人?他吃惊了。
对。
杀谁。
我男人。
为啥。
一言难尽。
我的天,妻子要杀丈夫!
咋,吓着你了?
这有点让我以后不敢结婚了。
呵,这与你以后结婚有啥关系?
结了婚,妻子也要杀我咋办?
嗨,你只要不对你妻子变心,她干吗要杀你?!
那依你说,只要我变心了,她就该杀我?!
你凭什么变心?
譬如我和她过一段日子后,发现我不再爱她了,我自然就可以变心,而且可能爱上另一个女人。
哦?
好了,咱不说那么远的事,我如今连对象都还没有找到哩。来,说说你那杀人的梦,怎么样?在梦里杀了他吗?
没有。
为啥?
每次都是我拿着刀子追他——
刀子?
对。答出这个字,我忽然意识到那把准备杀人的刀子还拿在我的手上,身子打了个战。
追上他了吗?
每次都是眼看就要追上了,忽然出现一片水。
水?
对,一大片水,把我俩隔开了。行了,咱们别再为这些烂事磨牙,还是想想眼下最要紧的事——
咱们说话就是最要紧的事,我估计,就刚才说这些话的当儿,时间又不觉间过去了几分钟,离天亮咱们得救又近了些。
可我的两个手腕又疼得厉害,肯定是磨烂了,我撑不下去了,我真想放开手算了。
不能松手,一定不能松,让我想想办法。
他想了一霎,可能也就一分钟的时间,可我却觉得是过了许久,我忍不住催他:有没有办法?
有!他说。你抱住木柱觉得磨着疼,你可以抱住我的一只手臂。
抱住你的手臂?
对,我一只手臂抱住木柱,另一只手臂让你抱住。
能行?
能!来!
对疼痛的害怕使我不再去想别的,我慢慢腾出手抓紧了他的手臂,他的小臂弯起来让我抱住臂弯,到底是肉,是柔软的东西,抱上去是那样的舒服,手腕上原有的那股疼痛一下子消失了。
可他的呼吸却很快变得急促了,他现在不仅自己要承受水的冲力,还要承受我的体重和水对我的那份冲力,而他已只能用一只胳膊来支撑。
行吗?
行!他的两条腿在水下绕在木柱上,且咬紧了牙。
小桐,我幸亏遇上了你……我觉得眼中涌出了泪,拿刀的那只手不觉间松开,刀子立刻沉了下去。
别说这些,给我说点好听的故事!
好,好。我飞快地想着我能记起的故事,我忽然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我奶奶给我说,好多年前,我们阴家的一个媳妇怀孩子到九个月时出了意外,一下子没有了胎动。没有胎动你知道是咋回事吗?就是死胎了。那个时候人们还不会做剖腹产手术,胎一死做妈的就也要憋死。一家人急了,就把快要咽气的媳妇抬到了这接引台上,全家人一边烧纸一边哭着祈求神灵保佑。没有一个时辰,村里人忽然闻见从天上飘来一股浓浓香味,人们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胸前写着“接引御使”的天神站在很低的云头上。村里人都急忙跪下来叩头,那接引御使把手中的白幡朝这接引台一指,便见原来就要咽气的那个媳妇先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跟着“嗯”了一声,就一骨碌坐了起来。老人们俯身贴着她的肚皮一听,胎儿又动了起来,几天后,那媳妇就生下了一个壮实的儿子。人们都说那接引御使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来的……
你也会生一个壮实儿子的。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当然能!
他每隔十分钟就要换换胳膊。他换胳膊时,我重新用手抱住木柱,让他换另一条胳膊去抱木柱,再把他刚才抱木柱的胳膊给我抱住。每当我抱住他原来抱木柱的胳膊时,都听见他要吸一口冷气,我问:咋了?他说没啥。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我应该想到他的胳膊磨伤了,他一只胳膊支撑着我们两个人不被水冲走,会不磨伤吗?可我当时竟然没有想到。我那时一心想的是抱住他的胳膊舒服,根本没想别的,没想到他也是个人,没想到他的胳膊也是肉做的。加上天黑,我们的身子又泡在水里,我也看不见,我手上的感觉也都已变得麻木,我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抱住他受伤的胳膊。
我能感觉到的是他的喘息在继续变粗。
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行,可我想不起来了。
随便……讲点……什么就行……
我——
讲你……自己……也行……
我自己有什么好讲的?
讲讲你被救出去之后……最想干啥……
我想有一张床,我想在床上睡它三天三夜。
还想干啥?
我想吃饭,吃整整一锅米饭。
还有没有?
让我放心地把胳膊伸直,就是想把它伸直。
我……跟你一样……就想伸直胳膊……现在让我再……换一换……胳膊……
我仰头看了看天,天依旧黑着。
你为什么还不亮?
是老天爷在时间计量上出了啥子毛病?
尽管是在水里,当他第五次换胳膊时,我还是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我惊问:你流血了?
可……能是……不碍事……
他平淡的语气让我放了心。我和他一时都无语,四周的水声立刻钻满了耳朵。一种绝望的冷气又渐渐爬进了心里:我和他能被人从这无边无际的水里救出去?我们真能坚持到天亮?
为什么……不说话?
说啥呢?我现在就想有一个神仙出现,他也像电影上的那些神仙那样,手里拿个宝葫芦,对着这些水说一声:进!就把这些水全收进了他的宝葫芦里。我俩也就立刻双脚着了地,再不用抱住这个木柱受罪。
现在是……夜间……神仙们可能在睡觉……不知道咱这儿发……了水……
他们应该有一个值夜的——
大姐……我的两个胳膊都已没了力气……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啥想法?
我用双手抱住木柱子……背朝水流……你在我身后用双手……抱住我的后腰或脖子……这样……也许咱们坚持的时间会长些……
行,怎么不行?!只要能坚持到天亮,怎么着都行!
刚才我是侧身迎水,换了位置后,变成了后背迎水,觉得好受多了。他抱住木柱,我双手抱住他的后腰,前胸贴住他的后背,把头靠在他的后脖梗上,让水从我脖子那儿流过去。
还行?
好着哪,与刚才相比,还舒服些。
要在平时……我让你这样抱住……是要受军纪惩处的……
我苦笑了一下,是呀,平时要是两个赤裸的男女这样抱在一起,那还得了?那不成怪物了?现在是保命要紧。
我长这样大……让女的从后边抱住腰……还是第一次……
你谈没谈过对象?
家里俺妈……托人给我介绍过一个对象……
见过面吗?我忽然来了说话的兴趣。
见过……那姑娘……是我们邻村的……
长得漂亮不?
不赖……说漂亮也行……你知道许晴吗?……
许晴?
就是演电影的……那个许晴……特别入眼的那个……
那不错呀,长得和电影演员一样,那可是你的福气。
比许晴……稍胖一点……
胖一点有力气干活。
也比许晴……稍黑一点……
咱农村人,黑一点正常。你俩在一起待过?我生了逗逗他的念头。
上次我探家时……在一起待过……
亲没亲过她?我笑问。
她不让……亲……
傻瓜!她怎会直接说让你亲?女人都是那样,心里想让你亲,却故意推拒,你应该动手!
动了……她直往后退……
她后退你就不会往前走了?
我……怕她干脆跑了……
傻瓜!后来呢?
后来……她爹嫌俺……家里穷……
又和她见面了吗?
散……了……
散了?没有再找人去说合说合?
我……
说话呀!
让我……喘……
我这才感觉到他的后背在一鼓一鼓,他喘得厉害,也才意识到他是在背负着我并且在抗着水流的冲击和我说话,他说话可不像我这样轻松。小桐,你行吗?要不,我从你身上下来。
你……又抱不成……木柱……下来……咋办?……
是的,我实在不敢去抱木柱了。真要从他后背上下来,我怎么办?顺水漂走吗?
就这样……坚持……吧……
小桐,我真庆幸遇上了你这个好人,要不,我八成早淹死了。
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其实……刚才……我一只胳膊……拉着你的时候……我几次都想……扔开你……
啥?我身子一颤。
还有,刚才秦乡长和另一个男人争吵那阵,我就……醒了,我因为怕让自己下去,加上头疼得厉害……就没有睁眼……
哦?我惊住。
我不想死……
我叹了口气。
后来……我又想……我活……是活一个人……而你活……是活两个人……你怀了孩子……
小桐!
扔开你……也就等于……杀了你和孩子……下了这个手……我就变成了畜生……以后活也活不……安宁……
小桐,我——
那一刻,我真想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我并没有怀孕。我之所以谎说自己怀孕了,起初是不想和姚天乾离婚,是想拖住他和杉杉的事,后来是为了保命。我先后对奶奶、爹、娘、姚天乾、杉杉、秦乡长、你,包括在接引台上对天神都说了谎话。
这样……一想……
小桐……
现在……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
我把脸紧紧地贴着他的后颈上,让两滴泪水落到了他的颈窝里。我咽下了要说的话,我一旦说出真情,他会怎样看我?
我不知道又过去了多长时间,身子的极度疲劳和精神的紧张激动使我不觉间打了一个盹儿,尽管是在打盹儿,但我两只手仍紧紧地抱着小桐的两个肩膀。
看……来了船……
我被他低低的喊声惊得睁开了眼:船在哪儿?
正前……方……离我们……只有……几百米……船上那么多灯……
灯?哪有灯?我急切地用目光在前边的水面上找,可除了黑沉沉的夜色,哪有船和灯!
没有船哪!
你怎么……看不清呢……明明船向我们……开过来了……看……还有人向我们……招手……
我在又一次搜寻不见之后突然意识到他也并没有看见船,我急忙腾出一只手伸到他的眼前挡住他的眼,然后问他看见了什么。
船……正在……开过来……
我打了一个激灵。我把手放到他的前额上,尽管我的手上沾有冷水,可我还是感觉到被烫了一下。我这才明白他发起了高烧,他刚才说的是胡话。
小桐,你在发烧!我用手摸着他的脸,感觉到胸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心疼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心疼过谁了。来,让我抱住木柱,你抱住我的后背歇歇。我觉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涌来了力气,我决定和小桐换换位置,不就是手腕和小臂被磨疼磨烂嘛!
可小桐不吭也不动,双手仍死死地抱着木柱子。
小桐,咱俩换换位置!
我……再……坚持……一会儿……天……该……亮了吧?……
就……要……亮了。
我含泪再一次向天看去,天是真在慢慢亮了,在被黑云遮住的天边,有一些光亮在缓缓变强,原先看不出几丈远的水面,这时在眼前一点一点地变清晰起来。
大姐……如果……我一会儿沉下……水……
别瞎想,我们会被救出去的!
企盼已久的晨光到底一步一步来到了我和小桐的身边,我现在看清了全部淹进水中的村子,看清了远处只剩下树冠的杨树,看清了湍急的水面上漂流着的各种动物的尸首。天亮了,小桐!我高兴地对着小桐的耳朵说。我的声音还没有在水面上散去,小桐的手就突然一松,我和他立刻顺着柱子向下滑去,就在我的嘴要接近水面的那一刻,他又抱紧了柱子并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他的两个手腕和两个小臂已被磨得没有了肉,在鲜血被水冲走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手腕和手臂上的骨头。我吸了一口冷气,心一下子缩紧,我探头向他的胸前一看,他的胸口也已被磨得烂糊糊的,鲜血正不停地涌流。老天,他被磨成这样,竟然没吭一声。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生起了恨:你这个女人,你自己抱住柱子一会儿就觉着磨得疼,人家背着你抱住柱子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就想不到人家也会疼?你为啥不早提出和他换一换?你这个只想到自己的东西!……
小桐——我的眼泪涌出来了。咱俩一定要换一换!天哪,你看你磨成啥样子!
当我的两只手轮换着松开小桐的肩膀抱住木柱之后,我慢慢掰开小桐抱木柱的手,把烧得昏昏沉沉的他一点一点拉到了自己的背上。小桐,你不用担心,我一定能驮起你!
可一旦把他背到身上我才知道,我所剩的力气已经太少,在水流的冲击下背他这样一个小伙子不是我能坚持得了的。我大约只坚持了几分钟,身子就开始向水里滑沉下去,我咬牙拼力又向上攀了一次,但很快又向下沉去。经过这番折腾,我能感觉到我的力气已接近零了。我开始绝望,我意识到死亡真的要来了。我死也就罢了,奶奶和爹、娘、天乾、杉杉他们不都死了?可小桐不能死,他还这样年轻,我一定要想法救他,只是怎样救?他现在是处在昏沉中,他自己已不能抱紧木柱。唯一的办法是把他绑在这木柱上,但去哪里找绑他的绳?
绳!哪里有绳?有绳就能救他的命,绳,绳!
我绝望地上下左右寻觅,我就是在这一刻无意中看见了自己的胸罩带子。有了!取下胸罩,用它来绑小桐的手!这个发现所带来的欣喜又给我增添了一点力量,我立刻动手扯下胸罩,而后拉过小桐的两只手,把它们绑紧在木柱上。
这串动作耗尽了我的最后一点力气,我不得不松开小桐和木柱。
在我顺水漂走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祈祷:上天保佑我的胸罩带子别断……
但我并没有走出多远,一当我从沉重的肉体里脱出身来,我就又急忙返回到了接引台旁,我一直守候在小桐身边,直到有一艘冲锋舟在晨光里朝他开过来……
后来,我常在一些太阳尚未升起的早晨和日落之后的黄昏,再回到接引台旁默想往事。
它就只剩下了那根木柱,定定地立在村头……
旧世纪的疯癫
有人还能记得那个早晨梨花盛开,城南白河岸边数千棵梨树上的花香聚集成团向城里滚去,推拥着挤进了城里人家的门缝窗隙。邹家的老二就是在这个时辰露出疯相的——二十一岁的他仅穿一个裤头就跑到大街上对着晨雾刚退的街道连声高喊:天要塌啦——天要塌啦——他的哥哥邹老大闻声去拉他回家时,他张嘴就朝他哥哥的手腕上咬了一口,而后带着满嘴的鲜血挥舞着双手向远处奔去。邹家的老掌柜也就是我的太爷爷这时正穿衣起床。闻讯后惊得两脚都伸不进裤腿里。老天爷呀,灾难到底又来了……
许多年来,有一种不幸一直压在我们邹家人的头上,这就是后代中总有疯子出现。我太爷爷和太奶奶生上三个儿子后,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其中有疯的,谢天谢地,儿子们长大后还都算聪明伶俐。本以为这代人已经躲过了疯癫的关口,谁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大约也就是因此,当省上把去东洋留学的名额分配到南阳后,太爷爷立刻想法争取到了一个。他忍痛决定让我的三爷爷也就是他的小儿子到日本学医,不再跟着他做红火赚钱的皮革生意,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只有医学知识才能把邹家人从疯癫的重压下解救出来。
据依然健在的街邻们回忆,我的三爷爷邹振翼就是在这个春天离家去日本留学的。
民国十八年 春天
当三爷爷拎着他那只绛紫色的手提皮箱,在一个雨声淅沥的上午,走出我们邹家那青砖灰瓦的小门楼东去日本时,我自己的奶奶才刚刚由花轿抬进家门三天。自然,我那时还在送子娘娘的掌心里排着长队等候出世。也因此,我对三爷爷远行那天的详情并不清楚,也没能看见他到我爷爷、奶奶新房里告别的情景,我只能这样猜想,他走进新房时含了笑说:大哥,大嫂,我走了,照顾爹娘和生意的事都托付给你们了。我估摸身为长子的我的爷爷会叹口气叮嘱:记住到了日本就往家里打信。而我的奶奶则会垂了眉说:路上小心……
街邻们说,三爷爷那天上了马车之后,我的太爷爷领着全家人站在门楼下向三爷爷挥手,连疯了的二爷爷也在脸上露出惜别和茫然相掺的笑容。
那天赶马车送三爷爷去开封的是我们家的长工小五。当年的赶车小伙子如今已是一个耄耋老人,从他那已没有一颗牙齿的嘴里我知道,三爷爷坐车出城时异常兴奋,车出城东门时他还从车上站起叫了几声:再见,南阳,我两年后就会回来!看来,三爷爷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和南阳老家永别的日子,他对他此后要经历的东西还一无所知。
大约两个月后,家里收到了他从日本寄来的第一封信。奶奶回忆说,那天邮差在院门口刚摇了一下铃,全家人就都跑了出去,太爷爷拿到信后高兴得手都哆嗦了,他主动交到我爷爷也就是他的长子手上说:快念吧!因为是从异国来信,加上奶奶当时还是新媳妇,对邹家的事还特别有兴趣关注,所以她那天对爷爷念出的内容记得很清,几十年后还能约略说出来——
父母大人尊鉴:
儿离家至开封情状,想小五已先为回禀。儿在开封盘桓三日后启程,经近十日徒步和车马奔行,方至青岛。而后登船,船曰大和号,海上行五日,抵日本。遂至京都拜见预先联系之神谷一郎先生,神谷先生面孔儒雅,精通西医各科,尤长于胸外手术。他开一“大安医校”,有学生五十余人,且附有小型教学医务所一个,据说均为私产。儿师从于他,当是幸事。祈请二老不必为我多虑,珍重自己身体才是。皮革店铺并厂事,由大哥大嫂代劳即可。至于二哥所患疯病,待我学成归家,或许能为其诊治……
复信是由我爷爷写的,爷爷写了足有七八张纸,爷爷写好送太爷爷、太奶奶过目前,奶奶也曾看过,无非是讲讲家中情况,嘱他在异国保重身体学成回国,未写太爷爷正托媒人为他说亲。
到这年年底,家里先后收到三爷爷寄来的四封信,其中有一封信全家人是传着看的,奶奶如今还能记清的是,信中写明神谷一郎先生有一个女儿叫神谷惠子,是学麻醉的学生,极是聪明。奶奶当时看到这句话时心里莫名地一“咯噔”,凭直觉感到,三爷爷和那个叫惠子的姑娘日后可能会生出事情。否则,家书中是不会出现老师女儿名字的。奶奶当时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全家人那时正准备为三爷爷定下顺河街开粮行的乔家的二姑娘,她可不敢对这事乱插嘴。
后来的事实证明,奶奶的直觉是准确的。
民国二十一年 冬天
奶奶说,那个冬天全家的心情都不好,原因除了土匪蜂起、皮革生意难做之外,主要是一直没有三爷爷的消息。自从六个月前收到三爷爷的一封奇怪的短信后,再没有来自日本的有关三爷爷的任何讯息。短信只有两句话:父母大人并大哥大嫂,我很后悔。全家人读了这封信后都很意外和吃惊,都猜测着三爷爷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到日本留学?是后悔和神谷先生的女儿结了婚?——他是在1931年初,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和神谷先生的女儿在日本结婚的。是后悔定居日本?是后悔东去日本后再没有回过家?全家人就在这种不安的猜测中等待他的下一封信,可下一封信迟迟没有到来。家里人这时又对他的信为何那样短进行了猜测:是因为忙没有时间写下去?是因为心绪不好不想写下去?是因为顾忌什么害怕什么不敢写下去?全家人都在焦灼中打发着酷冷的冬日。这时我的父亲已经出生,奶奶说,家里只有父亲还无忧无虑地躺在被窝里,整日咿咿呀呀地朝着屋顶说着什么。
全家人望眼欲穿盼着的来信,到底在一个雪花飘飘的正午抵达了。邮差的铃声刚在门前响起,七十三岁高龄的太爷爷就第一个奔了出去。因为眼神不济并不能看清信纸上的字迹,他急忙把信递给也跑到门口的小五,催他快念:公、婆大人膝下,媳神谷惠子含泪禀告,振翼突然疯癫去世,我心痛难抑……小五念信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回荡,太奶奶就一头扑倒在了地上,而太爷爷也软到了我爷爷的怀里哑了声叫:天啊,疯病,疯病竟然也追上了我远在日本的儿子……
太奶奶是一个多月后去世的。那个由日本来的残酷消息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三爷爷是她最喜欢最宠爱的孩子,现在这个宝贝儿子在离家几年后又突然疯癫死在异国,连个尸首也见不着。过度的伤心催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说,我爷爷接下来又接连给神谷惠子去了几封信,询问三爷爷去世的详情并遗骨掩埋地点,但都无一点回音。
三爷爷的死讯和太奶奶的去世也把太爷爷击倒在了床上。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们邹家前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竟给我们后人这样的惩罚?竟让我的儿子一个又一个疯了?老天爷,你睁开眼哟,看看哟……
奶奶说,爷爷那时成了家庭的顶梁柱,他一边忍受着丧母之痛一边照应着皮革生意,还要坐在太爷爷的床前宽慰劝解老人家。奶奶回忆说,有天晚上她搂着姑姑已经睡下,爷爷又点亮灯把她拍醒,指着神谷惠子那封来信说,我总有点怀疑,好好的人去了日本,又是学的医,咋就又疯了呢?而且这封信上既没写人疯后的情景,又没写去世的日子、遗骨的埋葬地点,这太有点违反常情。还有,人即使疯了,他也不会立马就死呀!神谷惠子的父亲不是医生么?他不会给开点药吃?再说,我们去信询问详请,神谷惠子好歹也该回个信呀!要不是因为父亲的病重,我真想亲自去一趟日本,把情况弄清,也好把振翼的遗骨接回来。奶奶听罢急忙攥住他的手说:你可不能胡来,如今兵荒马乱的,和日本又隔山隔海,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邹家不是完了?神谷惠子的信之所以没写清楚,也没再回信,一个缘由可能是她伤心过度,提笔时想不到那么细而且也不想再提笔,另一个因由,也可能是她原本对咱振翼就没多少感情。你想,毕竟是异国异族夫妻,感情怕是不会太深的,说不定,现在她已经另嫁了……
奶奶说,那个冬天最后是以一场连续下了四天的大雪结束的。雪化完的时候,太爷爷也病危了,一天喝不下半碗面汤。太爷爷就是在弥留状态里,也还是不断地呼唤着三爷爷的名字:振翼……小翼……我的儿呀……
民国二十八年 秋天
这已经是接到三爷爷去世噩耗的六年之后了。疯了的二爷爷这时也已去世。奶奶说,这时她和爷爷整天忙乎皮革生意,加上奶奶又生了我一个姑姑,五口之家的繁琐,使她渐渐把三爷爷死在日本的事淡忘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秋天会又有关于三爷爷的消息到来。
那是一个傍晚,一个戴礼帽的中年男子走进店铺站在柜台前许久未走,起初,在柜台里忙碌着的爷爷和奶奶都没有在意,店铺里一向是人来人往的。后来爷爷感觉到那男人的目光总在打量自己,这才抬起头向那男人问道:先生是要买哪一种皮子?
不,那人摇了摇头,随后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邹振翼的哥哥!
爷爷闻言一怔,忙上前答道:正是,正是,先生认识舍弟?快请进后堂坐!爷爷、奶奶把那人让进后堂坐下后,那人开口道:我是洛阳人,叫柴修,十年前的春天同令弟振翼一块去日本京都留学。我们是在去日本的船上认识的,后来因为同在京都,大家经常聚会来往,就熟了起来,成了好朋友。到了京都的第二年,留学的人中我和他都找日本姑娘结了婚,所以我们的来往更密切了。我小他一岁,他便称我为小弟。
他找的那个姑娘究竟咋样?奶奶忍不住插了嘴问。
神谷惠子可是个好姑娘,可以说是见过的京都姑娘中最美的一个。身材和脸蛋都无可挑剔,让人看了感觉特别顺眼。日本女性偏矮的多,可神谷惠子高挑迷人,是京都大安医校里好多日本男人暗恋和追求的对象。据说她母亲是朝鲜人,所以她身上也有朝鲜族女性的优点,特别温柔,见人不笑是不说话的。当时我们几个留日男同学聚到一起时常会寻开心,说粗话,说谁要是能跟神谷惠子睡一夜,这辈子也算活得值了。我们有时也同振翼打趣,说你跟着她父亲学习,争取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要把神谷惠子弄到手,也长一长咱们中国男人的威风。振翼平日少话,逢到打趣时也只是一笑而已。谁也没想到,振翼最后竟真把神谷惠子弄到手了。当他告诉我们他要和神谷惠子结婚时,我们可真是有点吃惊。婚礼我们都去了。大家真心为他高兴,拉住他追问用啥法子把日本美女弄到手的。他先是笑而不答,后来被逼不过,方说了一句:教汉语,讲故事。我们听后都哈哈笑了,说他没有念出“真经”,是故意隐瞒。他和神谷惠子结婚后,开始过得很幸福,我们经常碰见他俩相依着在街边、公园散步,看见他俩手拉手逛商店、买东西。就是因为他的榜样作用,我后来也找了个日本妻子,有了定居日本的打算。没想到此后不久日本军队占领了我们的沈阳,中日两国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妻子一家这时因做生意需要,要迁居香港,我也愿意同时迁居。临行前我去找振翼兄告别,发现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他摇摇头不答。我俩喝着惠子泡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发现他不时答非所问,心不在焉,估计他有不便启齿的事。他和惠子送我到门外,惠子还是那样周到殷勤,执意要我把她做的精美料理带给我妻子尝尝。我走出几百米的时候,振翼兄忽然追上来小声说:柴修,我很担心我将来会疯,如果我日后真的疯了,你不要吃惊。我当时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笑道:真是说疯话了!他后来又交代我,要是你由香港回河南的话,顺便到我家里看看。我急忙点头答应。没料到我到了香港后先是因为家事和生意,后是因为中日之间的战争,一直没能回来。我听到振翼兄的死讯时也是在香港,没想到他那样聪明的人,最后竟真的会因疯癫而死。我不知道他后来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奶奶说,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谈我三爷爷在日本的详细情况,她说她听完柴修的话后,对三爷爷给柴修说的那番话发生了兴趣:一个人怎么可能预先知道自己会疯?
一九七七年 冬天
也许是心理作用,尽管连续落了两场雪,我们全家人都觉得这个冬天异常温暖。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再没有人来抄家,来拉父母和奶奶出去批斗。我们全家人面对着风和雪,都觉得轻松、舒服了许多。我和姐姐开始露出笑脸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家接到了街道上的通知,让去领当初抄家时抄走的东西。
我们领到一个大纸箱。我和姐姐开始翻看纸箱里退还给我们的东西:一尊木刻的孔子像;两个饰有龙纹盛粉状中药的药罐;刻有一个半裸女子像的笔筒;几幅绘有古人鞣制皮革场景的画;十几本纸页发黄的制皮的书籍;一捆线装书;几件旧旗袍;再就是一包家信。那些家信中有几封盖着日文邮戳贴着日本邮票,它们当然引起了我和姐姐的兴趣。
(1)
父母大人膝前:
二十七日大札恭悉,二老息怒。儿深知二老爱之深厚,然婚姻事吾依旧想自己做主。请万勿与开粮行之乔家再议亲事,吾决然不会与乔女成亲。吾对神谷惠子已爱之深矣,决心非她莫娶,再次祈请二老恩准此事。日本国西风已炽,男女讲究自己相恋,儿既沐西风,知自由爱恋之益处,断不会再听媒妁之言,娶陌生女子为妻。今随信寄上一帧惠子小照,二老可对惠子有一大略认识,由小照上可看出,其眉眼和善,脸庞秀美,其真人比小照更美矣。吾想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领她回南阳一趟,让全家亲识其可爱之处。
哥、嫂并大侄处转致问候。
二老保重身体。
敬请福安!
儿:振翼叩上
民国十九年十月十三日
我们没有在信内发现照片。
(2)
父母大人尊鉴:
十一日信捧读。“民族不同”之忧不必有矣。惠子虽属大和民族,与吾等汉族人生活习性有所不同,然从大处看,两个民族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大家庭而已,两个大家庭结亲,属正常矣。“国别不同”也不足虑也,日本国与中国在上天眼里,不过是两个不同的地域而已。两个不同地域的男女结好,上符天理,下合人意,实无什么不好。二老足可放心,吾与惠子成婚之后,会互敬互爱、白头到老的。吾内心已有准备,日后时机成熟,会带惠子回咱南阳生活,惠子对此也已同意,她说她会随我到天南海北。当然,婚后最初几年,我们不会离开日本,因为惠子父母年事已高,我们亦该尽尽孝道。在未回国之前这几年里,吾会每半年寄款一次,略表孝心。
祈二老身体康健。
儿:振翼叩上
民国十九年十月十四日
(3)
大哥惠鉴:
我走之后,家中诸事都压在你身上,每每想起,便觉不安。只有待我日后回国,再替你分挑家务重担了。今有一事相烦,就是关涉我与神谷惠子成婚事,父母一时似难想通,恳请你多在二老面前替我解劝通融。实在不瞒哥哥,我已偷偷与惠子同过床了,她的全部美妙之处我已领略,我可以对你说,她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好最可爱的女人。身为男人,我此生有她,足矣。你是过来人,想必能理解我此时的心境,现在我确实是离不开她了。我日后一定要领她回家。你见后必不会抱怨我之选择。我过去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现在懂了,那是一种凭什么都不想换的东西,是一种极甜极甜吃下去全身舒畅的东西,是一种让人心魂不定坐立不安的东西。大哥,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说明我心中的感受,我只能再次恳求你说通父母,让他们允准我和惠子结婚吧。
万里之外,小弟向你表示深深谢意了。
问候嫂子和宝侄好!
小弟:振翼上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4)
大哥大鉴:
我已等不及家中明示,和惠子正式成婚了。她的父亲亦反对我们这样做,但我和惠子心意已决,先斩后奏,迫使神谷先生接受了既成事实。现在我和惠子沉浸在幸福之中。大哥,为我俩祝福吧。
问候全家人。
弟:振翼上
民国二十年一月九日
我和姐姐读得面红耳赤,竟没注意到天将黑了。后来是姐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站起身子。到家后,因爷爷在“文革”后期已去世,我们便把那些信交给了奶奶。奶奶见信后吃了一惊道:我过去怎没见过它们?少顷,她叹口气说:你们邹家的规矩,有些东西不让当媳妇的知道,这些信定是你爷爷亲自保管的,要不是又发还回来,我也不知道还有它们哩……
一九八〇年 秋天
在辛苦了将近八十年之后,我们邹家当年做店铺的老屋,终于显出了老相,摇摇欲坠了。于是父亲决定拆掉重盖。就是在拆老屋的时候,我从阁楼上的小壁龛里发现了一个木匣,木匣里装了半张日文报纸和一小叠写满毛笔字的纸。报纸出版的日子是昭和七年五月八日,也就是1932年5月8日。我觉着新奇,就拿去让奶奶看。奶奶一见就笑了,说这是民国三十四年老日投降后不久,由日本寄来的。当时这半张报纸装在一个信封里寄到咱们家,除了报纸外没有任何东西,既没有寄报人的名字,也没有寄报的原因。全家人都觉得奇怪,你们的三爷爷在日本已死了十多年,同神谷家也已多年不通消息,谁又会寄来这半张旧报纸呢?是神谷惠子寄的?那当初给她去信她为何不作回复?她还没有再嫁?还对这个异国婆家怀有感情?是神谷夫妇寄的?他们还活着?他们寄这张旧报的用意何在?爷爷最后断定,谜底可能就在报纸上。于是就赶紧拿上钱去找人翻译,读完译文又全都泄了气,上边没有一篇文章与我们家、与你们的三爷爷、与神谷一郎先生家有关系。奶奶指着那叠写满毛笔字的纸说:这就是找人翻译出来的那半张纸上的文章,当时全家人看了觉着没用,认为是什么人寄错了地方。可能是你爷爷随手塞进了木匣子扔到了壁龛里……我没再理会奶奶的絮叨,转而去看那些翻译过来的文字——
▲遇难渔船61870号船员昨晚获救(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前天在串本附近失事失踪的两名船员秀田崎尾与本丰三郎,昨晚奇迹般地出现在纪伊水道上,被0371号渔船发现并救助上岸,两人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说他们不日可以出院……
▲京都樱花又添新品种(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川崎老人经数年努力,终于又培育出新的樱花品种,前往参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津川大佐昨日去世(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津川大佐因胸部手术失败,昨天在京都去世,军部英次将军等官员前往吊唁。津川大佐战功赫然,为天皇南征北战,他的去世,乃军界一个损失……
▲本市新顺町发生火灾(载《京都晚报》第三版)
本市新顺町昨日因一住户煮饭点火,不慎燃着灶台旁边的废纸,引燃大火,结果连带烧掉邻近家店铺,幸无人员伤亡……
▲关于肥皂的广告……
▲关于做和服布料的广告……
▲关于牙粉的广告……
这些内容的确与三爷爷、与我们邹家、与神谷一郎先生家无任何关系。
可那个匿名邮寄者为何要把这半张报纸寄给我爷爷?吃饱了撑的还是真的寄错了?
一九九八年 夏天
这个夏天距离一九二九年三爷爷东渡日本的那个春天,已经六十九年了。南阳城里没有谁包括我们这些邹家的后人会再去想起三爷爷死在日本的事。可没料到故事竟然还没有结束——一个细雨飘洒的正午,邮局忽然给我家送来了一个国际特快专递邮包,邮包是由日本舞鹤的一家精神病院寄来的,收件人写的是我去世的爷爷的名字,内中还夹了一封用中文写的短信:我们是日本舞鹤精神病院的两名护士,我们的病人神谷惠子去世时留下了这个包裹,上边已预先写好了地址,我们遵照病人生前清醒时留下的嘱咐,在她死后把这个包裹寄出——她已于昨天去世……
我们全家人惊诧地望着那个挺大的包裹,这么说神谷惠子活到了八十七岁?奶奶说她和三爷爷民国二十年结婚时是二十岁。这么说她死前是个精神病人——疯子?这么说她还一直记着她的中国婆家人?
奶奶哆嗦着双手拆包裹,但她老了,拆了好久也没拆开,后来是妈妈上前帮她拆开的。最先从包裹里露出来的是一件旧的青色长衫。奶奶看见后就叫了一声:是的,这是他离家那天穿的衣服,是你们三爷爷离家去日本那天穿的长衫。天哪,竟然还保存着!振翼小弟,我看见你的衣衫了,这么说你是回来了,回来了!接下来是一些用物:枕巾、鞋子、礼帽、牙粉盒、牙刷、领带、一身西服。这些陈旧变朽的散发着霉味的东西,显然是三爷爷当年的用物。我们吃惊地看着奶奶把它们一样一样拿开,在包裹的最里层,是几个本子和一些信封。大都是一些日文信件和记了日文的本子,内中有一个写着汉字的本子,是三爷爷留下的东西——
私立医校和私家医务所能达此等规模的确让人羡慕。神谷先生乃我楷模也。日后学成回国,当力效神谷先生,办一医校和医院造福乡梓。他的手术室尤其令我开眼界。
民国十八年七月六日
在商贸学校读书之宁波景元兄告知,目下在京都之中国留学人数,约二百三十,颇吃惊。看来,国力强盛,乃吸引学人之因由也。
民国十八年八月十一日
神谷先生讲人体组成,分运动系统、皮肤、神经系统、感觉器官、内分泌系统、血液系统、循环系统、呼吸系统、代谢与体温、泌尿系统和生殖系统等十二个部分,如拆机器。这与中国中医讲人体有很大不同,中医讲阴阳五行,讲藏象,讲经络,讲气、血和津液。中、西医区别大矣。
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
今天和洛阳柴修弟一起逛街。据说京都是模仿八世纪中国唐代的长安和洛阳设计建筑的。所以京都简称洛。其街道也像中国象棋的盘,横一条竖一条,全都方方正正。我们后来从宜秋门进入御所参观,听说这旧皇宫总共有九十九万平方米,真是大得惊人。在紫宸殿前,有一个日本人要为我俩画像,柴修说:为了留个纪念,画吧!他遂同那人讲定了价钱。那日本人画技不错,不大时辰,就把一帧画像递到了我们手上,画上的我和柴修站在宫殿前,倒也有模有样。心中甚喜欢,日后带回家让父母他们看看。
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
神谷先生今日请吃晚饭。日人烹调之法与国人相差不大,我吃着颇觉可口,尤其喜欢他们的清酒,不辣,清淡中含一股香味。神谷夫人亲手做菜,他们的女儿——听说是独女——惠子负斟酒、端菜之责。惠子长得很入眼,日本姑娘多偏矮,唯惠子身材纤长柔美。她笑起来尤显可爱,眼直看着你,眉稍稍扬起,一副天真无邪态。
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神谷先生领我去看他让药工种植的草药,有薄荷、荆棘、杜仲、红花等。神谷先生说他曾在中国的吉林省住过两年,知道中国人用草药疗病颇有效,遂在日本引种草药。他说这些草药在中国谓之“中药”,在日本就要称“日药”了。我一笑。
民国十八年八月三十日
今天随神谷先生进手术室看他做胆囊切除术,看完出门时惠子迎上来说,希望我能教她中文。我问她为何想学中文,她说,中国有秦始皇,有汨罗江,有李白,她想有朝一日到中国看看。我点头应允,她对中国也算有一点了解。
民国十八年九月二日
惠子姑娘极聪慧,每日所教之字、词,均能准确记其音、义。教这样的学生,倒也是一桩惬意事。而且,频繁与其对话,也促使自己的日语发音有所长进,可谓一举两得了。惠子的嗓音极好听,原以为自己用河南话教她,会使她的口语也带河南音,未料经她嗓音的奇妙改造,她的中国话竟是十分好听。
民国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
同学们相聚,说到国内的普及白话,都觉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并相约若在日本教日人汉语,当教白话而废止文言。从此之后自己无论说或写,该以白话为主才是。猛然做此改变,可能会有一个别扭的过程。
民国十九年四月一日
今天向神谷先生请教人疯癫之类别与诊疗办法。这是当初父亲特意交代要弄清的大事。神谷先生说,人们常说的疯癫,是指处在躁狂期的躁狂抑郁类精神病人。这种病人突出的症状是强烈而持久的喜悦和兴奋,病人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欢乐之情溢于言表,以至周围的人们也能受其“感染”而感到轻松愉快。若稍不如意,也可能大吵大闹,暴跳如雷。情感高涨常导致自我估价过高,病人夸耀自己有过人的体力、学问和本领。动作极为增多,指手画脚,一刻不停,整天忙忙碌碌,常常惹是生非,影响四邻,产生破坏行为。这类病人有明显遗传倾向,据目下的生化研究显示,本病可能有中枢神经递质的代谢紊乱。
神谷先生所说的情况和二哥的病象颇吻合。二哥不是也常常说他是世界之王,他要统率一百万大军杀尽所有敢同他作对的人么?
民国十九年六月五日
今天休息,神谷先生让用人菊治老伯带我去见识茶道。我以为和中国人的到茶馆喝茶差不多,未料这竟是与日常生活完全隔绝的特殊场所,在特定的时间内举行的艺术仪式,必须通过极其繁琐的手续,使用特定的手法才能完成的事情。我们参加的是正午茶会,我在菊治老伯的带领下,照他的样子做了该做的动作,吃了该吃的东西,喝了该喝的浓茶和薄茶,整个过程给人一种庄重、优雅和美的感觉。据说这茶道流派很多,其中的千家流派是一个叫千利休的人创立的。能把从中国传入的饮茶风习吸收、消化、改造成这样一种艺术,足见日本人的高明。
民国十九年八月一日
神谷先生要我随惠子一起去一家养殖场买解剖和实验用的白鼠、白兔各二十只。惠子办好购买手续,我遂将鼠、兔各放入一只铁笼,挑担上肩。惠子极喜爱这些动物,边走边和笼中的鼠、兔逗乐,稚态可掬。也是乐极生悲,她只顾逗兔,未及看路,结果脚绊上一块石头,摔倒在地。这一摔可是不轻,待我放下担子跑过去时,她还躺在地上连声哎哟。我急忙把她抱扶怀里,她捋起裤腿,但见白嫩的两个膝盖都已磕破了皮,有些微血珠渗出。我轻拍她的后背连声宽慰,她伏在我的怀里低声呻吟。那温软馨香的肉体突然让我的心莫名地一悸。这是我第一次将一个姑娘揽在怀里,我体验到了一种东西。
民国十九年八月五日
惠子学的专业是麻醉,她每周在医校里上三个半天的课。她告诉我,待她学成之后,就在父亲开办的医务所里担任麻醉师。我想象着她站在手术台前为病人麻醉的样子,担心她看见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胸腹鲜血涌流时她会惊叫起来的。
民国十九年八月八日
昨天后晌开始头疼,浑身发冷,四肢没有一点力气,晚饭没吃就上床睡下。昏昏沉沉中想起了故乡老家,想起了父母,心想要是在家父亲会立刻为我煎一服汤药,母亲会为我做一碗放了姜末的面叶扶我吃下……这样想着时,觉着一个人走近了床边,我极力睁开眼想看清来人是谁,却终只是感到来人把一个汤勺放到了我的唇边,我喝到了甜甜的水。半夜高烧退去醒过来时,才看清是惠子坐在床边。她告诉我她原本是来请我继续讲中文课的,进屋才发现我在高烧,于是急忙叫来了她父亲为我确诊,并喂我吃了药。她拒绝她父亲要派护士的主意,执意自己守护我。我感动地看着满脸困乏的她。她俯过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说:你刚才吓坏了我。
民国十九年八月十一日
从书上查到,碳酸锂对躁狂性精神病有较好疗效,并有预防复发作用。这种药在日本的药店也很少供应,估计国内还没有,故今日去买了一些寄回国内,但愿它对治疗二哥的病会有效。这种药的治疗剂量与中毒剂量较接近,故特意在寄药时附信嘱大哥大嫂掌握给二哥的用量,告诉他们要从小剂量开始,于一周内逐渐加至治疗量——每日0.6至2.0克,症状改善后逐渐减至每日0.5至1.0克。这种药副作用大,有头昏和胃肠道反应,愿二哥能坚持住。
民国十九年八月二十一日
惠子说她去新宫市看过徐福墓,那碑文她至今还能记得开头几句:后之视古,其犹月夜望远耶;视其有物,不能审其形。以为人,则人矣;以为石,则石矣。我说,我的东渡,也算是步徐福后尘了。中日两国间交往,太久矣。记得当年在塾馆读书,背过义楚在《六帖》中写的:
日本国,亦名倭国,东海中。秦时,徐福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止此国也。今人物一如长安。
亦背过朱元璋的诗:
熊野峰前血食祠,松根琥珀亦应肥;
当年徐福求仙药,直到如今更不归。
还背过吴莱的诗:
大瀛海岸古纪州,山石万仞插海流;
徐福求仙乃得死,紫芝老尽令人愁。
今日自己竟真的生活在日本国了。
民国十九年八月三十日
今天上午见神谷先生有闲暇,遂向他请教一些家族不间断出现疯癫者之因由。先生说:原因可能有五,一是前辈中有近亲连续结婚现象;二是家族教育子女的传统中有损伤子女精神健康的内容;三是家族内大事频发,家族地位沉浮不定,有对族中人的精神不断进行强刺激的环境;四是以家族为圆心,向周围寻找婚姻伴侣的距离半径过小;五是家族住地的水质、地磁等方面可能异常。先生这些话似有道理,日后回家当循着这五个方面去做些调查,或许会弄清缘由。唉,不知二哥现在的病状怎样了。
民国十九年九月三日
后晌去美术学校看望新近由开封来留学之陈沂西君,听他谈了近来国内情况。返回时途经一专卖女子饰物的小店,见店内有女士在竞相选购一种用红绒布和铁丝做成的蝶形发卡,十二元一个,不贵,戴在头上亦甚好看,遂决定为惠子买一个,算是对她在自己有病时悉心照护表示一点谢意。晚上惠子来请我批改她的中文作业时,我拿出了那个发卡,她很高兴,立刻把头伸过来,要我为她戴上。她的头发真好,摸上去柔软光滑。我为她戴好发卡后,她走到镜前,左看看右看看,满脸都是笑意,最后跑到我面前问:我可以用汉语叫你一声“哥哥”么?我当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开玩笑道:在中国,如果一个姑娘想对一个男子叫哥哥,她就必须允许那男的吻她一下。我原以为这会吓住她,未料她立刻仰起脸努起唇说:来呀!她那红润小巧的双唇离我这样近,我的心先是忽悠一下提起,随后便感到有火苗从身上蹿跳开来,我不顾一切地俯下了身子。在一阵近乎眩晕的感觉中尝到了她舌尖的甜味,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把她紧抱在怀里的,直到听见她呻吟了一声:我喘不过气了——我才发现我早把她抱离了地面……
民国十九年九月五日
今天一天没干成事情。上午读书,所有的书页上都有惠子的面孔;下午做手术方案,稿纸上都是惠子那红润的双唇。而且坐卧不宁,在房间里踱步,好像门外就响着惠子的笑声;到院子里散步,又分明听见惠子在屋里走动。糟糕,我八成是爱上她了。爱上一个日本姑娘,父母会同意吗?中国同学会怎样看自己?她父母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
民国十九年九月六日
晚饭后我没能抑制住自己,径直向惠子家走去。到了门口我才想起神谷先生今天去东京拜会朋友,我没有堂皇的理由来老师家里,所幸刚好是惠子来开门,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向她使了个眼色,她就低眉红脸跟我走了。在她家屋后的树丛里,我把她拉进怀里,她是那样顺从,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见我俯下头,她忙微合了眼将双唇迎了上来。天哪,那是我此生所经历过的时间最长的吻了。我们两个的身子都因这一吻而颤抖起来。我俯在她的耳边说:我想看看。她睁眼用目光不解地探问:看什么?我指了指她的胸脯,她双颊涌血急忙又合上双眼,低低说了一句:带子的结扣在后边。我听了这话心狂跳起来,惊慌伸手去她的背后解开衣带结扣,啊,掀开了,看见了,一座花园哪,那莹白如雪的肌肤,那挺拔的乳峰,那颤颤巍巍的乳头,那深深浅浅的乳沟,那芬芳的香味,上帝创造的美景全在眼前了。我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晕,血好像涌到了眼里,我不顾一切地向那片景致俯下了身子,在我紧紧扑伏在那其中的一座乳丘上时,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剧烈地悸动了一下……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日
我给父母写了封信,向他们说了自己和惠子相爱的事,但愿他们能够同意。男人应该和自己最爱的女人结婚。我无法给他们写清惠子的全部好处,有些好处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的啊!上帝只规定了“男女相爱”,上帝并没有规定“异国男女不能相爱”。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二日
惠子说,她也想把我俩相爱的事告诉她的父母,我点头说应该。这件事他们早晚会知道,他们也应该知道。惠子是他们的独生女,他们对她的婚事会抱什么期望?他们同意惠子和我相爱么?我期待着他们能早日表态。神谷先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他对这事应该能够理解。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五日
今天,京都中国留学生相聚于泊来饭馆,内中有一位叫程代千的带了夫人来,那夫人穿着和服,一望而知是日本人,众人都觉新奇,啧啧议论。有人问代千君与日本女人结婚有什么体会,代千君笑道:日本女人有三大优点,一曰顺从温柔,她们从不会也不敢与男人发生口角争执;二曰侍夫有方,能把男人侍候得无微不至,包括每日给男人洗脚擦澡;三曰愿意多生孩子,你让她生几个都可以,绝不会有一句怨言。众人听后都呵呵大笑。代千君虽是戏言,但也说出了部分真实,我的惠子的确是一个极端温柔可人的女子。代千君娶日籍妻子,也算为自己做出了榜样。
民国十九年九月十八日
与宁波之景元兄长谈,向他说及惠子,他沉吟良久道:与异国女子成婚,须逾六道高墙。一是家庭父母是否愿意,兄妹是否赞同,关系到日后家庭的融洽;二是族人是否接纳,关系到后代在宗族中的地位;三是两方所属民族从历史上延续下来的信任和情感状况怎样,若好还罢,若不好以后恐会有麻烦;四是男方所属国家与女方所属国家相处是否友好,友好还罢,若不友好,以后恐有烦心之事;五是生活习惯文化背景相差太大,沟通会有困难;六是宗教信仰不同或所属教派间有嫌隙,也会给家庭带来不尽烦恼。故此种婚姻应先思而后行。我听后心中一沉,不过随后又觉得他太多虑了,什么高墙?男女间只要真心相爱,啥样的墙也会被拆掉。
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担心还是被证实了,今天收到家信,父母果然不准我娶惠子为妻,且在信中告知说已在南阳为我选定了一个姑娘。唉,我的妻子能是你们来选定的吗?我匆匆给父母和兄嫂写信,但愿兄、嫂能代我说服父母回心转意。昨晚见惠子,未敢说明父母反对。我现在是一天不见惠子就不行了,恨不得一天到晚把她拥在怀里才好。如今和惠子见面,已没时间教她汉语了,两人的唇总是吻在一起,哪还有学汉语的机会。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惠子今天带我到街上吃寿司。寿司是日本人喜爱的食物。做法是在白色的米饭块上放着宽度大小相等的去了皮的生鲑鱼片、鱼片、鳁鱼片、秋刀鱼片或者新鲜的去皮壳的生海虾、河虾等,看上去黑白、黄白、红白相间,十分好看。吃时方知道米饭里拌有少量的食醋和盐。惠子吃得很开心,我担心自己胃肠不一定能适应那些生鱼、生虾片,不敢放开吃。惠子见我吃得小心翼翼的样子,咯咯地笑了,故意把鱼片往我的嘴里塞,而且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既然想娶日本姑娘,不敢吃生鱼片怎么能行?
是的,我只要娶了惠子,我就要准备接受日本的许多东西,包括他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和道德规范。接受一个异族、异国的女人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去手术室协助神谷先生做一例结肠病变部位切除,先生一改往日慈和,十分冷淡,我在手术过程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竟遭其厉言呵斥,这是过去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先是诧异,后猜可能是惠子向他说了与我相爱之事,他心上反对且迁怒于我了。手术结束我刚回到住处,惠子就双眼红肿,扑到我的怀里哭开了。我心疼地把她紧抱在怀,用双唇吸去她脸上的泪珠。她哽咽着说了她父亲的暴怒,我劝她不要着急和害怕,决定亲自找她父亲谈谈。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早上一起床,我正琢磨着如何说服神谷先生同意我娶惠子,忽见神谷家的老仆菊治老伯慌慌推门进来,说神谷先生要立刻见我。我一路上想了不少说服的话,未料进门神谷先生就劈头盖脸叫道:我已决定不再收你为学生了,请立即搬走留在我家医务所里和医校里的一切用物,另择他处就学。而且我的家门,也永不准你再进了。我一时被砸蒙,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该咋办?真的就此罢休?与自己如此喜欢的惠子从此分开,另找一处学医?我舍不得!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过起了完全自由的生活。不去上课,不做实验,不进手术室,不见病人,就一个人仰躺在床上苦思苦想胡思乱想前思后想。柴修后晌来小坐,听我说罢情况之后哈哈一笑道:书呆子!此事有何难处?既是你爱她她爱你,你为何不先把生米做成熟饭,而后逼神谷先生就范?日本当爹的男人和中国当爹的男人有一点相似,谁第一个睡了他的女儿,他就愿把谁收为女婿……柴修话说得我心动,难道我也能这样干?是不是有点太卑鄙?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二日
惠子昨晚来了,进屋就扑到我的怀里说:我只能停很短时间,父亲一直让母亲看住我。我既为惠子的真情感动,又对神谷先生生了恨意。也罢,既是你刻意阻挠,我就不和你讲君子之道,我今晚就把事情做了,看你能怎么着!我随即抽掉床单往胳膊下一夹,拉上惠子就往屋外走。惠子诧异道:你拿床单做什么?我不回答,只管拉了她走。天上有月,我在月下拉着惠子走到一里外的小山坡上,把被单在地上展开铺好,而后把惠子一把抱起,往被单上放。惠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有点惊慌地在我耳畔问:你想干什么?我没理她,只管去解她的衣服,待我的手去扯她的腰带时,她抓住我的手颤了声问:父亲还没同意,我们这样——我停下手冷眼望定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迫使你父亲同意我们做夫妻。假若你不想做我的妻子,你现在就可以走!我把她的上衣扔到她的身上。她两眼直直地看了我一霎,随后慢慢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我没动,就那样半跪在那儿,看着她一件一件把自己全部脱光,雪白的身子横躺在银色的月光下,我第一次看见她一丝不挂,第一次看见她美丽的下体。我把她在被单上翻转了两次,直到看遍看仔细了之后才动作。我虽没有经验,但我有的是力气,我最后成功了。我是怀着欣喜、激动还有对神谷先生的气恨完成的。事情过去之后惠子哭了,我问她是不是后悔了,她在我的怀里摇了摇头说:是因为痛得厉害。我心疼地把她搂紧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入睡。离开山坡时,我给惠子穿好衣服,按照商定的计划,抱着她径直向她家走去。惠子母亲来开的门,神谷先生显然正为女儿迟归着急,现在看见我横抱着惠子进院大吃一惊,我不待他开口就先说道:惠子在我那儿喝了点酒,有点头晕,就在我那儿睡下了,怕你们着急,现在把她送回来。我看见了神谷先生气急败坏的脸,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抱着惠子径直进了她的屋子,我把她放到床上后转身就走。我听见院门在身后“哐”一响,我听见“嗷”地有人吼了一声,可我没回头。我一直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我估计惠子能应付那局面,我给她做过叮嘱。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四日
十天了。十天里没有一点神谷家的信息。惠子没有来。菊治老伯没有来,大安医校和神谷家医务所里的熟人没有来,神谷先生也没有骂上门来,我的自信心开始动摇:计谋失败了?真要考虑另找就学的地方了?惠子,我会真的失去你吗?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菊治老伯是天黑时分敲门的。响声不大,却把我惊得一跳,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一直在盼着敲门声的。菊治老伯说:神谷先生要见你。我仔细看了一下菊治老伯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吉凶。可他的脸上全是皱纹,把所有的表情都湮没净尽。我忐忑不安地随他往惠子家走。菊治老伯推开惠子家门时,我的心霍然一轻:惠子的母亲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内向我招呼,快请进,振翼君。这声亲切客气的招呼让我立刻意识到事情在向好处变了。果然,坐在客厅里的神谷先生面色虽然冷峻,但声音还颇平和,他抬手示意我坐下之后说:我和惠子的母亲经过反复考虑,同意惠子接受你的求婚。但是,我有两个要求:第一,结婚的一应事务都按我们日本国的风俗办;第二,你们要定居日本,你可以在以后的适当时机带惠子回中国探亲,但探亲后仍要回日本住,始终把家安在日本。我徐徐嘘一口气,第一个回合我胜了,我将真的合法拥有惠子了。至于说在日本定居的事,就暂且答应你,待惠子成了我的妻子后再说,这事最终得由惠子和我定,而不是你神谷先生!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按神谷先生的要求,照日本的传统做法,给神谷家送了彩礼。我和菊治老伯一起去了百货店,在菊治老伯的参谋下,买了“七品”彩礼。这七品是:末广(白扇)、友志良贺(白麻线)、子生妇(海带)、松惠节(鲣鱼干)、寿留米(干鱿鱼)、家内喜多留(柳樽)、金包(彩礼钱)。送彩礼前,我悄悄问过惠子在金包里装多少钱合适,惠子从衣袋里掏出预先备好的一沓钱塞到我手里说:把这些装进去就行了。嗨,我是把惠子攒的贴己钱送给她父母了。
惠子的父母接过彩礼眉开眼笑,神谷先生当即说:请决定结婚的日子吧。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我和惠子的婚礼,按神谷先生的意见,要举行佛前婚,就是在佛前举行仪式。我和惠子的脖子上都挂上了佛珠,对拜后又到神谷家的祖先灵位前烧了香,祈求庇护。仪式后举行了披露宴。来的人总有二百多人吧?有神谷先生在医界的同行和学生,有神谷先生治好的病人,有神谷家的亲戚和神谷先生平日结交的各界朋友。还有我的中国同学们。令我意外的是来了七八个军人,为首的是一个叫津川的中年男子。没想到神谷先生一个行医的还有和军界交往的兴趣。那津川先生过去来过,只是过去来时都穿便装,惠子总是喊他叔叔,我以为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未料是个大佐。
宴中,惠子照规矩先后换过三次服装,头一次是白色,第二次是翠色,第三次是粉色,每一身衣服都极其合体,使她显得像仙女一样美丽,我看得心都要醉了,要不是人多,我真想立刻就把她抱到怀里。
民国二十年一月八日
如今的每个晚上在我都是节日,能在灯光下细细欣赏惠子的胴体。感谢上天造出惠子这样美丽精巧的女人,并给了我认识和拥有她的机遇。如今再不用躲躲藏藏担惊受怕,我可以从从容容地为她脱衣、洗涤、擦身;我可以一寸一寸地吻遍她身子的每一个角落,从发梢到脚跟;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触摸她身子的任何一个部位,对她做我想做的一切,包括让她欢笑和呻吟。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愉悦什么叫兴奋,我现在才真正体验到了幸福的滋味。我满足了,我有了惠子就心满意足了。我如今更加庆幸我来了日本留学,如果不来日本,惠子不就便宜了别的男人?!
民国二十年一月十一日
今早起床太晚了。我和惠子都睡过了头,直到惠子的母亲吃过饭来敲门时,我们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昨夜我们玩的次数太多,也太过兴奋太劳累了。惠子在洗漱时,我听见她母亲小声劝告她:不要由着他的性子,该限制就限制,这也是为了顾惜他的身子,要是把他的身子掏空了落下病,以后受罪的还是你。你们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要分开,是要过一辈子……我羞得有点不好意思出卧室了。这几夜是做得过分了,白日听课实习一直哈欠连连。昨日在手术台前神谷先生见我眼半睁不睁的,皱皱眉头对我说:你去帮我把那篇教案抄一遍。其实他哪里需要抄教案,他是为了给我一个歇息的机会。
我得有所抑制了!
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二日
惠子的母亲今天带上我和惠子拜访周围的邻居,惠子带了些糖果和小块花布,每到一家,就送人家一些。惠子告诉我,这是一项规矩,每对新婚的夫妇都要这样做,目的是求邻居们以后给予关照。在其中一家小坐告别时,女主人含笑将三颗小石子儿放到了惠子的手里,惠子接过时双颊已红了个透。我觉得奇怪,出门后问这三颗小石子儿是干啥用的,惠子先是脸红着不说,后来才把嘴贴了我耳边说:这是从海边捡来的,用于孩子出生一百天御初食时摆放在小饭桌上用的,用意是祝愿孩子像石头一样健壮坚强。我们会用上它们的!我刚说完这句,惠子就羞得急忙捂上了我的嘴。
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津川先生来做客,他在吃饭时说:振翼君,你既是做了日本女婿,就要尽快加入日本籍,做一个正式的日本国民。做日本国民可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想想你当中国人有什么面子?中国还像个国家吗?德国在天津、汉口划定了租界,英国强占了九龙,法国在你们国内划定了势力范围,我们在杭州、苏州、天津、汉口、沙市、厦门、福州有了租界,八个国家在你们的十二个地方拥有驻兵权,这个国家还会有活头?它早晚要被掐死!它将来的最好下场是被分为几块,分别归属几个强国!也许要不了多久,世界版图上就不会有中国这两个字了……
我一直低头吃饭,没有理会津川,我过去从没想过入籍的事,我只想娶我爱的惠子为妻。
民国二十年二月五日
惠子昨晚带我去市内看歌舞伎表演。这种表演是多种艺术的混合,既包括舞蹈,也包括音乐及话剧的成分,剧情虽不能全部看懂,但的确很吸引人。演员的化妆方法称“隈取”。通过脸谱的勾画,观众大致可以了解剧中人物的好坏,和中国戏剧中的脸谱有点相似。看着剧中人入场、退场和道白的动作,我忽然想起家乡的豫剧。很久没有看到豫剧了。在回来的路上我告诉惠子,豫剧的唱、念、做、打也十分好看,以后带她回南阳老家时,一定请她看豫剧,她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地蹦跳着问:真的?
民国二十年二月十一日
神谷先生在今天的晚饭桌上,也提出了要我写请求书加入日本国籍的事,我没表态。我南阳老家的父母当初就是怕我忘了故土,才反对我在日本娶媳妇的,如果再入了日本籍,父母可要骂我数典忘祖了。晚饭后我问惠子:你是不是也坚持要我加入日本籍?惠子笑了:我才不管这些闲事,我只管你爱不爱我,你只要爱我,你做哪国人都成,我只要你这个人!
民国二十年二月十八日
今天留日同学聚会,我把惠子也带了去,同学们都露出了惊羡之色。同德兄惊呼:振翼老弟好眼力,把京都城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了!同学中也有两位把日本媳妇带了来,但那两位少妇和惠子一比,早没了颜色。我心里生了一股真正的满足,人生得一秀外慧中之妻足矣!
民国二十年三月一日
今天津川先生来,送给神谷先生一帧条幅,上边是他的手书: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见我看着条幅上的字,津川解释道:这是明治天皇当年发表的御笔信中的话,我录下来与神谷君共勉。我们日本军人的任务,就是要落实它,把我们大日本国的国威布撒到朝鲜、中国、苏联、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家,要让世界都知道,大日本国是不可战胜的!也许有一天,我们的疆域会扩大到中亚、西亚和南亚,整个亚洲人都会变成日本国民!
我有些愕然。惠子大约发现了我的惊愕,拉我出门去了药房。
民国二十年四月七日
神谷先生这些天忽然对地图产生了兴趣,专门让惠子去书店买来了日本、朝鲜和中国的地图。他伏在地图上看,我从一旁走过,他叫住我眉飞色舞地说:我们日本国土就要扩大了!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对这种事发生了兴趣?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八日
津川君今天又来做客,神谷先生破例推迟了手术时间,和津川君在书房进行了长谈。中午吃饭时神谷先生举起酒杯对津川说:为你即将开始的中国之行干杯!祝你们一切顺利!我和惠子不由对视了一眼。津川大概看见了我的意外神色,说:振翼君,我已奉命到我们驻中国东北的军队中任职。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走前送惠子一个买菜的提篮,送我一个巡诊用的药箱,都做得很精致。他的心倒细。
民国二十年七月二十四日
每天早晨给惠子穿衣服是我的一大乐趣,把睡眼蒙眬的她抱放在怀里,从三角裤、小背心穿起,一件一件穿下去,免不了要出错,出错时听到她的嗔怪也是一种享受。今早给她穿袜子时穿反了脚,惹得惠子笑得前仰后合,使得我们到餐厅的时间也晚了些,没能在饭前看到晨报。我刚接过惠子递来的饭碗,神谷先生就兴高采烈地把晨报摊到了我的眼前:快看!
“我军今晨已顺利占领中国沈阳北大营,中国军队正在败退中。”
我身子倏然一冷。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
报纸上每天都有日军的胜利消息。
我军顺利占领中国之辽阳、营口、开原、海城……
我军神速战胜吉林中国守军,攻下长春……
我军势如破竹,中国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即将在我掌中……
我空军十二架飞机昨天轰炸锦州,给中国守军以重创……
日本要干什么?全面占领中国东北?
惠子很少看报纸,她对这类事不感兴趣。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一日
惠子今晚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有说,说了她也不会懂。我突然发现,我和神谷一家其实是有距离的,我们虽然是一家人,但我们的心却相离挺远,包括惠子。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五日
神谷午饭时破例让惠子往饭桌上摆酒,说要庆贺日军在中国东北的胜利。惠子把斟满酒的酒杯放到我面前时,我故意不小心用衣袖撞翻,使酒杯“当啷”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我去庆贺什么?
民国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
家在宁波的景元兄今天来辞别,说他要回国了。我拉他进一家小酒馆喝酒,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默望着窗外走过的庆贺日军占领中国东北的人群。分别时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国,我叹了一口气。我回吗?我回去了惠子怎么办?带她一起走吗?神谷先生会允许我此时带了他女儿回中国?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七日
神谷先生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庆祝占领中国东北的集会,回来时还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我不明白这么大年纪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发现他原先给我的那种庄重和威严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滑稽感。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八日
同学们都回国了,连娶了日本女人的赵远言和廖括也回去了,柴修去了香港。我怎么办?晚上我问惠子愿不愿意随我去中国走走,她没有半点犹豫,行啊,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早就想去你的家乡看看,拜见我的公公婆婆哩。这么说,我也可以做回国的准备了。可我担心神谷先生的阻拦。悄悄进行?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
后晌从市内回来,方知道津川大佐住进了医院。他是在中国战场上负伤后回来的。神谷先生告诉我,有两颗子弹还在津川的胸部,其中一颗离心脏很近,需要动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才能取出来。听说津川特意提出要来神谷家的医务所,请神谷先生为他动手术,他信任他的老朋友的医术。我走进病房时,津川的精神还好,正在同照料他的惠子说话。他看见我,带了笑意和自豪说:振翼君,我们又见面了,只是别为我伤心,我虽中了两颗子弹,可我指挥我的部属杀了四千三百敌人,我值了!
我打了个哆嗦。
他让卫兵送我一套手术器械。他每次送礼倒都送得合人心意。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
津川休养一段才能动手术。神谷先生要我帮他制定手术方案,说军部的人要审查这个方案。——津川君是日本的英雄,是中国战场上的优秀指挥官,我们必须保证手术万无一失!神谷先生郑重交代。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看来我得暂停暗中所做的回国准备了。
神谷先生要我和他一起完成津川的胸部手术,他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让我做他的助手他最放心。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今天走进津川的病房为他取血查血,气色已经转好的他大声对我说:振翼君,请告诉神谷先生,就说我希望早一点做手术,我想尽快重返战场,杀敌立功,为天皇尽忠。凭我的本领,指挥部属再杀他几千人易如反掌!我希望能亲手把大日本国的国旗插上南京城头!
我打了个冷战。南京城头?!
我们要征服整个中国,迁都大陆,让天皇进驻北京!津川满脸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七日
下午随神谷先生一起去病房为津川检查心肺功能,津川忽然开口道:神谷君,你做医学研究需要搞活人解剖吗?神谷先生显然有些意外,说:有活的人体解剖当然好,可哪里找活人解剖,哪个活人会让你去解剖?我们现在搞尸体解剖都很难,一般人都不愿自己死去的亲属的尸体再被解剖。津川听罢笑道:你要想搞活人解剖,跟我去中国就行!我可以随时让部下给你捉些中国人来,男的女的成人孩子都保证供应,保证让你解剖研究个够!神谷先生吃惊了,叫道:那怎么可以?那不等于杀人么?津川笑道:他们能被解剖能为我们大日本国的医学研究做点贡献是他们的荣幸!再说,中国人虽然愚蠢,但繁衍能力极强,杀他们一些人也算为他们减轻一点人口压力,用中国话说,这叫做剔剔苗,是为他们做好事!我早就认为,对世界上的一些愚蠢民族,应该采取坚决措施,减少人口,免得他们浪费地球上的资源!怎么样,愿去吗?神谷先生笑了笑说:我们先不谈这个,先把你胸内的子弹取出来再说。津川摇摇头笑道:你呀,学医学得胆量小了,其实,就算你不去中国搞活体解剖,他们好多人也得死!不过是被军刀砍死子弹打死而已。
他说得满脸兴奋。
我自始至终看着津川的嘴,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门牙尖得出奇。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九日
昨夜做了一梦,只模糊记得梦中有一张床,一个人从床上起身,提刀便向几个老人追去,那几个老人慌慌向一座写有“南阳”二字的城门逃,但在门外被提刀人追上,全被砍翻在地。提刀人边擦刀上的血迹边扭脸大笑,我倏然一惊:那提刀人竟有一点像津川。
被吓醒后再无睡意。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二日
惠子告诉我,她这个月的月经至今没来,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她高兴地说她有把握断定是怀上了。我听罢心却一沉。许久没有出声。
这是个喜信,我为何没有兴奋?
邹振翼,你在想什么?你可不能胡想啊!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三日
今天早饭后神谷先生递给我一张“加入日本国籍登记表”。我特意托人为你要来的,请填好后直接交给警察所的智庆正方君。神谷先生一脸肃穆地交代。我久久地看着那张表格。
我在那张表格上看见了徐福的脸,他正在奋力摇一只船,他的身后,是坐在船上的五百童男和童女。大海波涌浪翻……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五日
今早惠子说她浑身无力,想多睡一会儿。我替惠子去给津川送饭,进病房时,津川正坐在床上擦拭他的战刀,他的卫兵捧着刀鞘恭立床侧。见我进去,津川一边插刀入鞘一边说:我的刀和我一样,已经耐不住病房的寂寞了,我们都渴望重返战场。我这刀可是一把好刀,我曾用它一气砍杀十七个中国人它都未卷刃。我盯了那刀一眼,耳畔随即响起“咔”的一声,好像它已经落到了又一个中国人的脖颈上。
我的心怵然一提。
喏,你来看看战地记者给我和我的部队拍的照片!你岳父告诉我,你马上就要入日本籍了,你作为一个日本人,看见这些照片只会感到兴奋!他从枕下抽出一本影集,掀开让我看。
看见了吗?这是我在沈阳郊区战斗中的情景,这个中国人的块头多大,但我一刀劈掉了他半个膀子,我没想到记者会拍下这个珍贵镜头!
看见了吗?这是我们联队把吉林一所大学的二百多名男生逼进一个水塘,必须把他们淹死,要不然他们就会拿起枪来与我们对抗。
看见了吧?这是中国三个十几岁的男孩,他们三个头天晚上用开水烫伤了我的一个士兵,我命令把他们吊起来作为刺杀的靶子,必须让他们知道,任何反抗都会招来惩罚!——看见了吧?这些尸体就是我们联队的战绩,总有四百多具!这是我们在长春西郊战斗中的战果。这几条军犬是在掏吃中国人的内脏,这两个我方士兵是在用刺刀给一个中国伤兵剖胸,据说这个伤兵在受伤的情况下仍顽抗不投降,我让我的士兵看看此人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脏……
看见了吧,这是在九顶山露天煤矿。这个矿上的中国人打死了我们两个监工,我命令把该矿两千多人全部集中到这个露天矿坑里,用六挺机枪把他们全部射杀,让一千个中国人的命来换我一个监工的命,还可以吧?!看见这些孩子了么?他们正从死尸堆里往外爬,爬也没有用,谁也别想活。我们必须用这种坚决的措施告诉中国人,反抗只会招来更多的死亡……
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样走出那间病房的,我的脸一定十分苍白,因为津川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六日
我的脑子怎会向这个方向琢磨?这是不是疯癫者的思维方式?我们家可是常出疯子的,莫不是我的脑子里也潜藏着疯癫的因子,现在它们发作了?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八日
我无法制止自己不这样思索,我一想到这件事就亢奋,就有一种模糊的快感从心里生出,手就会因为冲动而哆嗦。我这是怎么了?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医生?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日
津川今天送我一张他们全家的合影,照片上的一家人都穿着和服,他的两个儿子身上有一股英武之气,小女儿有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好清秀。我对着照片看了许久……
后晌,津川的妻子来看津川,顺便送给惠子一身婴儿的衣服,她大约是从惠子的母亲嘴里听说惠子怀孕的事。惠子红着脸说:还早哪。津川笑着接口:这种事早准备了好,祝贺你们也要当父母了。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刚吃完午饭,津川的一个卫士领一青年军官进屋,这是军医少佐本村,他在中国利用活体解剖研究医学问题很有建树,津川先生让他来给神谷君讲解有关情况。神谷先生让座后,那位本村少佐说:如今的中国,是研究医学的最好场所。我们随时可以找来中国人进行解剖和试验。我本人为研究中国人的骨骼,先后解剖一百八十七名活人,写出了《中国男人骨盆之形态》和《中国女人骨盆之形态》,发表后获得博士学位。我还先后剥整张人皮十七张,研究了中国人的指纹和皮纹。我听津川君说,神谷君也有进行活体研究之心愿,如果你决心去中国,我随时可以提供帮助,我是津川君的下属,将尽全力协助你。
神谷先生沉吟许久没有说话……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昨天去了一趟清水寺院,我问一个僧人:这世上能不能消除疯子?他愣了一霎答:怕是不能,没有疯子不成世界。
这么说这个世界是要不断出疯子的。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二十八日
昨夜噩梦连连,一群赤身的疯子在旷野里跑,我也夹杂在其中。身后有人边追边叫:抓住疯子!我不顾一切地跑,忽听得身后响了一枪,“啪!”吓醒了。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三十日
人疯了就不再受世间任何律条的限制,他实际上也就获得了彻底的行动自由。
一个疯子很多的世界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二日
昨晚在惠子熟睡后的轻微呼吸声里睁眼躺了一夜。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三日
神谷先生告诉我,明天上午为津川先生动手术。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六日
一九九八年 秋天
那些写着日文的信件和本子,我们送理工大学请人翻译,两个月之后——这时已是凉爽的秋天了,我们才读到译文……
尊敬的佛祖:
我恳求你能让我每天脑子清醒的时间长一些,让我把过去的事回忆清楚,让我把全部的经过都给振翼的家里人说明白。我的脑子又开始昏了,我又看见了那一群蚊子,那群蚊子真是讨厌,总是不停地叫,叫得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佛祖,求你让我写下去,让我想想过去,求求你把这群蚊子赶走。
把它们赶走!
赶走!
赶走呀!
惠子
二月寄出
尊敬的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我是日本京都的神谷惠子,是振翼的媳妇,是你们没有见过面的亲人。他们说我患了精神病,硬把我送到这个精神病院里。可我觉着我没有病,我现在能给你们写信,更证明了我没病,我就是觉着有一群蚊子在不断地追着我,老在我脑子里响。只要蚊子不叫不响,我就能给你们写信。振翼死了。我想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所有的过程,可是蚊子又来了,又在脑子里叫了,该死的蚊子,我的头疼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成群的蚊子。
惠子
尊敬的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我第一次见到振翼是在父亲开办的大安医校里,他长得比一般日本人高,眉毛出奇的长。蚊子开始叫了。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倔强的东西吸引了我。蚊子的叫声是这世界上最讨厌的声音。他那天和我父亲说话时用的是汉语,父亲在贵国的东北生活过几年。世界上什么时候能够消灭蚊子?把它们全部消灭,一个不留!父亲的汉语水平很高,能够和中国人自由自在地交谈。世界上应该有一半医生从事消灭蚊子,你说蚊子有什么用处?它们除了烦人还是烦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振翼给我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护士给我送饭来了,我最近特别讨厌吃饭,我害怕连蚊子也一起吃进肚子里。
惠子
尊敬的公公、婆婆:
振翼后来经常到我家在我父亲的指导下解剖小白鼠和小白兔,有时也做手术。那一次他休息时,我走过去提出要他教我汉语,他很痛快地答应说行。蚊子来了,蚊子的叫声又起来了。我不知道你们南阳有没有蚊子,我可很怕蚊子。我将来如果出院了,一定要去一趟南阳,我要把所有的内情都给你们说说。可我害怕蚊子,害怕蚊子,该死的蚊子!
惠子
尊敬的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最近的蚊子很多,蚊子的叫声接连不断,我恐怕写不完我想写的信了。都怨这些该死的蚊子,好在我有本子,我有记事的习惯,凡是我认为重要的事,我都记下来,我会把本子给你们,你们看了本子就知道发生的事情。蚊子,蚊子的叫声太大,太大了——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我在嗡嗡的蚊子声里看见了振翼,我看见他浑身是血,仰倒在手术室里,他的胸口一起一伏。有两只蚊子落在了他的胸口上,我看见他抓住一只蚊子的腿,慢慢地站了起来,而后一点一点地向屋顶升去,蚊子要带着他走了。振翼,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
蚊子是很多,可我还是夺过了枪,夺过了那人手中的枪,那一刻我非常仇恨,我把枪口对准了他们和父亲。我非常想扣扳机,是的,非常想,可就在那时一大群蚊子飞过来了,那么多那么大的蚊子,它们竟然把我撞倒了,我听见枪响了,我想肯定有几只蚊子被我打死了。被我打死了,父亲,我不饶恕你,不饶恕你,也不饶恕那些蚊子——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大哥、大嫂:
蚊子搅得我整夜睡不着觉,睡不着也好,这样我就能看见过去。其实有一个人是该死的,一个不把别人当人的人,为什么我要把他当人?杀呀!蚊子!杀呀!蚊子。我也早就很生气了!炫耀,炫耀,这世界上竟然有炫耀自己会杀人的人!呵呵,他到底也流出血了,流出来了,流出来了……
尊敬的中国公公婆婆——
我现在就是记不起我把我的孩子生到哪里了,都怨这些该死的蚊子吵的,我想呀想的,就是想不起来。我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生了,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是的,我听见了,可他们不让我见孩子。我的孩子,是男是女?孩子,蚊子,孩子,蚊子,我想你——
尊敬的中国公婆——
天暗下来了,暗下来了。我让他快跑,让振翼快跑,可是他不跑,他说:反正我已经把事情做了。就在这时门开了,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枪是什么时候响的,不知道。父亲是疯了,疯了,疯了——
尊敬的中国——
我想骑上一群蚊子去见你们,把孩子也带上,到白河里游泳,到独山去看玉石。顺便我可以把事情给你们说清,说清,说不清——
尊敬的中——
我想看见太阳,月亮也行,看见鸟,不要这些蚊子,不要,谁也别想碰我的东西,不准碰,不准碰,我要寄到中国,寄到南——
月经今晨来了,量好大,把床单也弄脏了。妈妈看见埋怨道:你啥时候才能照顾好自己?我现在才有点明白,凡心情无故烦躁,情绪低沉,便是月经要来的前兆。
它一来,腰部的不适便也消去。
昭和四年三月七日
今天知道飞鸟锅料理的做法:将嫩鸡块、烧豆腐、松茸、菊菜、粉丝、魔芋糕、圆黏糕、枫叶面和牛奶、鸡骨汤在一起煮,然后蘸姜汁和辣椒酱食用。飞鸟锅源于奈良。
昭和四年四月五日
父亲又收了三名学生,两名朝鲜人,一叫朴成英,一叫金顺达;一名中国人,叫邹振翼。早就想学中国汉语,也许可以请邹振翼君教?
昭和四年七月十日
今日在寅次太郎家的店里购得友禅染几尺,上印重棣棠图案,十分喜欢。这料子够做一件和服,想日后穿上身,必定好看。
妈妈看见,也赞我:还有点眼光。
昭和四年七月十八日
邹振翼君教我汉语极耐心,汉语听上去抑扬顿挫,十分好听。我相信我会很快学会。邹振翼君也夸我进步快,只是不知他是真心称赞,还是礼节性的奉承。
我喜欢汉语。
昭和四年九月十一日
今天开始和妈妈一起清扫屋里屋外,准备迎接年神。妈妈嘱我把自己卧室里的一切不洁之物统统去掉,以免年神不来家中——神是不到任何不洁之处的。门板和年绳都已买到。
昭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
父亲告诉我,在三个留学生中,中国的邹振翼君学习最用功,进步也最快。这和我的感觉一样,邹振翼君最聪明。他的日语已说得很好,我快要挑不出毛病了。
邹振翼君称我的汉语学习进展神速,我的确已可以和他用汉语对话了。
昭和五年一月十七日
今天去参加雅子的婚礼。新郎挺英俊,只是太胖了点(可不能让雅子知道我嫌他丈夫胖的事)。看见他俩手拉手的样子,我真有些羡慕。唉,雅子幸福了。
昭和五年三月八日
下午去书店,购得一本中文《游中原》,介绍洛阳白马寺、龙门石窟,开封相国寺,也说到了南阳武侯祠。书上说南阳是中国汉代七大都市之一,没想到邹振翼君的故乡是个有名的地方。
昭和五年三月十九日
汉语是一门奇妙的语言。我现在方明白日语中的不少字是从汉语中借来的。感谢邹振翼君教会了我汉语。我真庆幸我认识了他,从而使我掌握了一门重要的语言。汉语很难学,但学会了又兴味无穷。我昨晚用汉语和父亲讨论麻醉学上的一些问题,他很惊异我在汉语学习上的进步,我有点自豪了。雅子也很羡慕我。
昭和五年七月一日
我用汉语写完了《开胸手术中的麻醉》一文,傍晚拿给邹振翼君,他看完用红笔在上边批了个“优”字。我高兴得忘了形,竟在他的左肩头上亲了一下。他的脸立刻红了,我的脸也一阵发热。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汗味。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日
晚饭后去雅子家送绣和服图案的绣线回来,经过邹振翼君的窗口时,看见他正坐在桌前读书,便悄步站在窗外看了一阵,他的侧影很好看。他脸上没有一般日本男人脸上的那种自以为是或过分的谦卑,我喜欢这样的男人。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今天和妈妈一起去看巫女神乐。那表演的妙龄巫女腰身极是好看,她手持铃儿踩着鼓点,舞姿十分优美。妈妈说巫女神乐实际上是古时遗留下来的神灵附身的形式,后来逐渐转变为现在的祈祷舞。我对妈妈说:我也去当巫女吧。妈妈生气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八日
邹振翼君今天说,我对你们日本人能同时接受几种信仰感到惊奇,同是一个人可以在神社举行婚礼,又可用儒家的道德规范指导日常生活,还可在死后葬在佛教寺院内的墓地里,也可同时信仰基督教。
的确是这样的,我惊奇他的观察之细。
昭和五年七月二十九日
今天邹振翼君几个中国留学生要去岚山游览,我遂自告奋勇为他们带路。到了山顶,他们看着美丽的大井川和对面的黾山、小仓山,几个人一齐惊呼:仙境,仙境!我告诉他们,报纸上说过中国的作家鲁迅和郁达夫都来过岚山,这是作画、咏诗的地方,你们要作一首诗才算不虚此行。他们于是就推举邹振翼君作,振翼君想了一刹那,吟道:薄雾轻绕岚山,九天仙境一般,惠子若着长裙,颇似仙女下凡。我听罢脸热心跳起来,他倒会奉承人哪!
昭和五年八月一日
邻家掘地造屋,从土里挖出一些中国宋代铜钱。邹振翼君听说后,急忙跑去看,我也去了。那些铸有“宋”字的铜钱总共有十几枚,邹振翼君看得满脸兴奋。他告诉我,这些铜钱说明宋代中日间交往已很深。我打趣道:你今天留学日本,说明两国间的交往更深了。他大笑。
昭和五年八月三日
邹振翼君说他佩服《解体新书》的翻译者杉田玄白,一百多年前就知道向西方医学家学习。我说我也佩服,翻译《解体新书》是杉田玄白一生大业绩,这部译著也是日本文化史上的“金字塔”,西文近代医学的精髓通过此书传到了日本,揭开了关于人体内部构造的千古之谜。看来我和振翼君有共同语言。
昭和五年八月五日
天阴得厉害,像要下大雨,可家里做饭的木柴还没挑回来。用人菊治老伯病了,不能去柴场。早饭后开始飘起小雨来,我和父亲都有些着急,恰好这时邹振翼君来家听父亲讲课,他见我们面有愁色,当即拿了菊治老伯挑柴的担子就向两里外的柴场走去。他共挑了十担,一千多斤,走了几十里地,累得衣裤全都湿透了。最后一担柴放下,我跑过去把毛巾递到他手上,要不是父亲站在一边,我真想替他把满脸的汗珠擦去。听他喘吁吁呼气,我心里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心疼了。振翼,没把你累坏吧?
昭和五年八月八日
今天是耻辱的一天。上午为一个手术病人做全身麻醉时出了意外,病人突然血压下降,心跳停止,幸亏父亲和振翼迅速采取了抢救措施,没有造成病人死亡。事后父亲严厉地训斥了我,说早在一百多年前华岗青州就使用自制的全身麻醉剂施行乳瘤手术成功,实现了安全麻醉手术,而你到今天还没掌握这门技术。我很伤心。父亲下班走后,我伏在办公室的桌上抽泣起来,振翼过来轻声安慰我,帮我分析麻醉失败原因,又扶我站起拿毛巾替我擦泪水,我当时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放声哭了。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让我慢慢平静下来,我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亲吻起来,长长的吻让我浑身战栗,我真想永远伏在他的怀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永远待下去。
昭和五年九月八日
振翼今天来听父亲讲课,中间歇息,父亲去院中练剑强身时,我俩相拥到一起,我又在亲吻中体验到了迷醉痴狂的感觉,那一刻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紧偎在他的胸口上。我已经迷醉到听不见父亲向屋门走来的脚步声了,幸亏振翼猛地把我推开,不然父亲会看见我的舌头尖还在振翼嘴里哪!我这样爱上一个外国人,对吗?父亲会反对么?
昭和五年九月九日
我今天和秀子去药店采买麻醉药品时,看见一个店员指着对面的一栋房子对两个小学生说:中国诗人郭沫若和他的妻子安娜曾在那儿住过。我的心不由一震:安娜可以爱上一个中国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昭和五年九月十日
今天傍晚父亲去拜会津川叔叔,母亲在忙家务,我悄悄去到振翼的住处见他。我们长久地拥吻之后,他试探地想解开我的上衣,我知道我该拒绝他,可我没有力气抬手。天哪,他解开后是那样的高兴,他贪馋至极地噙住了它们,在他接连的吮吸声里我的身子也飘飘然像离了地,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我想我快要成仙了,我快要飞到天上了……
昭和五年九月十一日
父亲今天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他不会是发现我和振翼相爱的事了吧?晚饭后,我以请振翼修改用汉语写的论文为借口,又到了振翼的住处。他可真急呀,我刚进门,气还没喘一口,他已经把我抱离了地面。我愿意他这样,我愿意看见他那副急切的样子。在长久的狂吻之后,他用手和目光向我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是非常愿意给他的,可这件事太重大了,我有点害怕,我拒绝了他。看见他那副沮丧的样子,我的心又软了,我最后答应他:只许看看不许动。他欢喜至极地点头同意,噢,他动手解我衣带时因为快活手都打起了颤。他看见了,他是那样的惊奇和惊喜,他一连声地叫着:太美了,太好了,太美了,太好了。我急忙闭上眼睛,我不敢再看他那双跳动着火苗的眼睛,我担心我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佛祖呀,我多愿失去控制啊……
昭和五年九月十二日
振翼今天正式提出要娶我为妻。我当然高兴。我说我要向父亲禀报这件事,并请他也向他的父母征得同意。他说他早已向家里发过信了。他说他相信他们会同意的。我在想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向父亲提出这事,最好是在他心情高兴的时候。他不会拒绝吧?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会为我的幸福考虑的!
昭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没想到父亲会发那样大的火。我刚说完要和振翼结婚的事,父亲就把他手中的茶壶摔到了地上。他几乎是吼着说:我没想到这个中国人如此大胆,竟算计到我的头上了,我马上就叫他滚!滚回中国去!我好心教他治病的本领,他竟来勾引我的女儿,这个东西!我哭着请求父亲别用“勾引”这种可怕的词,我说不是振翼有意来引诱我,而是我自愿地爱上了他,我的话显然令父亲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了我一霎,没有再说话。母亲来把我拉走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昭和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今天一大早,父亲就差菊治老伯把振翼叫了来。振翼进院时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问:什么事这样急?我轻声说可能是为咱俩的事,你别怕!他点点头进了客厅,我急忙站到隔壁去听。我听见父亲咳嗽了一声,说:邹振翼君,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吧?振翼迟疑了一下说:知道,我是中国的汉族人,现在是留日学生。父亲说: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做非分之想,想娶我的女儿?我们是日本国民是大和民族人,和你根本不是同国同族人!我听见振翼清了一下嗓子说: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谁规定,只有同国同族的男女才能相爱,不同国不同族的男女就不能相爱。民族是人类根据自己繁衍情况和生活习惯、习俗划定的类别,国家是人类根据人们居住的历史状况而做的地域之分,这些都是人为的,也就是人类自己的行为,不是上天的规定,上天只规定了男女应该相爱、结合并繁衍后代。我们只要不违背上天的规定,不违背生命的本能,就不是大逆不道,就不应该受到责难。父亲听后恼怒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叫道:我今天叫你来不是要听你讲歪理,而是要告诉你,你在我这儿的学习已经结束,可以另找老师,也可以回国。我给你三天时间办理。我听到这儿头皮一奓,猛地拉开门走了进去,我本想朝父亲喊叫的,可因为又惊又气,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父亲没有理会我,径自回了他的屋子……
昭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我一天没有去上班,还没到吃晚饭时分,我就跑到了振翼的住处。他也正呆坐在屋里,双手托了腮一动不动,看见我进去,他拿了条床单拉上我就向外边走。我含了泪问他:咋办?咱俩咋办?他停步道:只有两条路,一条退缩,我搬到另一个城市,另找一个导师学习,咱俩从此不见面,彼此慢慢把对方忘掉,你另找一个日本男人做丈夫,我回国后找一个中国女人做妻子。这也是我父母的主张,我没有告诉你,他们也反对我俩结婚。他刚说完我就叫:我不走这条路!告诉我另一条路。他说:另一条路是一条决绝的路,只有很少的人才敢走,走那条路需要很大的勇气。我急了,究竟是啥路,快说!他说,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生米做成熟饭”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一时没有理解“生米”与“熟饭”这两个词的含义,用眼瞪住他,他只得又解释了一句:就是我们先做夫妻,然后再告诉——我一下明白了。我的心霍然跳起,但随后我想清了,只有这条路能让我获得终生幸福。既然看准了,就做吧,做吧,做吧。
我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双眼看定振翼,义无反顾地抬手解自己的衣服纽扣,我要自己来解,我要用这个举动表示我的决心。这是我的初次,我没有任何快感,有的只是一种把事情做了的愿望。我们做了,疼痛,疼痛,疼痛。我咬着牙承受,每当他冲撞一下把疼痛带给我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他这是在打破界限,他当然要用力,国家的界限,民族的界限,宗族的界限,家的界限,都被我们打破了,现在我们就要走到那个地方了,走到那个只有人的地方,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只有幸福和快乐的地方。
昭和五年十二月四日
早饭后进了父亲的书房,我是拉着母亲一起进去的。父亲正埋头看书。我咳了一声,引得他抬起头来,我鼓足了勇气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放下笔,等着我说。我迟疑了一霎,毕竟这是对爱我的父亲说话,而且是我第一次对父亲施加压力。不过我很快坚定了说下去的信心,这关乎到我和振翼的幸福,我要照计划进行。我说:我要跟邹振翼君走了。什么?父亲闻言霍地站了起来。我已经是振翼的妻子了,既然你要撵他走,我只好跟他走了。你敢说你是他的妻子?父亲气急地瞪住我,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和他结婚了?你是没有允许,可我事实上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噢,这个中国杂种!他竟敢来糟蹋我的女儿!他边叫边扭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军刀,那军刀是他的军界朋友津川叔叔送的,父亲不仅喜欢手术刀,还喜欢真正可以杀人的寒光闪闪的军刀。我要杀了这个邹振翼,要杀了他!他拿着刀疾步向门口走去,母亲去拉他,我则往门口一站,拦住父亲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最好先把我杀了!你只要敢去碰一碰他,我就立马死给你看!我把预先握在手中的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亮到他的眼前。父亲被我的决绝和手术刀吓得倒退一步。他不认识我似的瞪住我,把手中的军刀扔到了地上,转而一步一步走回书桌前,颓然坐到了椅子上。我知道眼下不能再说什么,便也退了出来,去了雅子的家里。终于,父亲妥协了,让菊治老伯给我送来了一个纸条:回家来吧。
昭和五年十二月八日
我和振翼是行的佛前婚。就是在结婚仪式上,我方知道我们神谷家的宗亲这么多,来了足有上百人。也就是在这个仪式上,我看出神谷这个宗族里的人对我找一个中国人做丈夫都感到意外,一些老人甚至故意对振翼表示冷淡,对我表示不快。我和振翼不时对视一眼,用目光鼓励对方。我们终于把仪式熬过去了,我们相拥着走进了经家庭、宗亲和社会允准设立的新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们长久地拥吻在一起。这一夜是值得我永远记住的一夜,我在这一夜体验了人间最美丽最美好最诱人的快乐……
昭和六年一月八日
全家四口人第一次围坐在一起吃饭。我看出父亲的神态有些不自然,目光总是在振翼身上一触而过。让父亲从内心接纳这个异国女婿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会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母亲体贴我,父亲不在的时候,悄悄塞给我一卷钞票,要我给振翼添置两件好衣服。
昭和六年一月九日
父亲今天走出手术室时对振翼说:今后凡找我就诊的病人你都有权接待。你既是娶了惠子,就要做好长期在日本生活的准备,我就惠子一个女儿,我不希望你们离开我。振翼点头表示应允。
昭和六年一月十九日
振翼早晨起床看到父亲正在门前练习劈刀,有些诧异:你这么大年纪,还练这个干啥?父亲说:身为大和民族的男人,年纪再大,都要争取保持强健的体魄和拥有制服敌人的本领,以便随时为国效力。你也该很快学会日本男人的做派,按大和民族男人的传统和习惯做事。再过一段时间,你可以放弃中国国籍,申请加入日本国籍。振翼听了没说别的,我不知道振翼的心里怎么想。我希望他们两个平安相处,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两个男人。
昭和六年二月二十日
振翼这些天找来了不少关于防治精神分裂症的书,不知他为何又忽然对这种疾病的防治产生了兴趣。父亲是希望振翼在外科上有所造就的,希望他成为全日本有名的外科医生。医学是一个无边的大海,每个从医的人都只能游过其中的一片海域。我把这个看法给振翼说了,他只是笑笑,但愿他听明白了。
昭和六年六月十八日
今天医务所来了个乱喊乱叫的病人,由其母亲陪着。父亲诊断为青春型急性精神障碍。我也看出他的思维破裂,想象荒诞离奇,情感不贴切,行为愚蠢幼稚。振翼对这个病人十分关注,几次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找那位母亲询问平日症状,并做了记录。振翼后来对我说,此人幻觉生动,妄想片断,对其实施昏迷治疗也许会有好处。我默然看着振翼,他这种执着好学的精神令我钦佩。
昭和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在军部做事的津川叔叔下午来拜会父亲。他穿着军装,挂着军刀、手枪猛地出现在门口时吓了我一跳。他是父亲的老朋友,过去经常来家和父亲交谈,这一阵子说到外国办事,所以一直没有见他。他今天可能有什么高兴事,一进客厅就朝父亲叫:神谷君,快拿酒来!从他和父亲的交谈中知道他要去中国的东北,到驻在那里的军队任职。振翼由外面回来,我领他进客厅拜见了津川叔叔。津川叔叔对振翼说:你要赶紧加入日本籍,现在中国的东北已有许多人愿当日本的国民。中国是一个贫弱已极的国家,必须由外人帮助治理,我马上也要去,我们会按日本的标准把中国治理好的!我看见振翼的面孔阴沉下来,担心津川叔叔的话中有不妥的地方,急忙拉振翼告辞。振翼问津川叔叔在军队的职务,我告诉他是军界中相当于联队长的官。但愿他没有生津川叔叔的气。
昭和六年七月二十日
父亲那天吃早饭的时候,意外地对着振翼说:你们中国就要发生大事了!言语中透着一股兴奋。振翼茫然地问:什么大事?父亲摇摇头答:你等着看报纸吧。我心里暗暗猜着:中国会发生什么样的令父亲高兴的大事呢?有人发明了新的外科手术器械?有人创造了新的外科手术方法?一个中国的大人物生病痊愈了?早饭后振翼临去病房前,语调不安地问我:你估计中国会发生什么大事?我吻了他一下,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不会是什么坏事的,你看父亲那样兴奋……
那几天我特别注意看报纸,三天后的《晨报》上果然用大字刊载着一条消息:中国军队袭击我驻沈阳部队,关东军奋勇反击,一夜之间占领沈阳全城。我吃了一惊,这不是中日之间开战了吗?振翼看后,脸立时阴沉下来。父亲那当儿说:振翼,你们沈阳完了,归我们日本管了。振翼没有应声,只是把报纸紧紧地攥到了手里。这,就是父亲当初说的“大事”?一周后,报纸上又出现了大字标题:中国的辽宁、吉林两省悉被我占。
振翼看报纸时,面色发青。奇怪的是,父亲倒越发高兴起来。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这些天,报纸上几乎全是中国东北战事的消息。父亲今天看完报纸后对振翼说:我们打过去的目的,是帮助你们繁荣。振翼没有说话,只是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昭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父亲晚饭后去参加一个聚会,他显然在聚会时喝多了酒,回来时身子有点摇摇晃晃,进屋还在说:庆祝齐齐哈尔大捷,庆祝齐齐哈尔大捷。振翼穿着睡衣出来,默默看着有些醉意的父亲。
昭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振翼这些天一上床就闭眼睡去,不亲吻不抚摸更不做爱,而过去的那些晚上,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把我抱到床上,火急火燎地解我的衣服,如狼似虎地扑到我的身上忙碌。我不知这是怎么了,是我的魅力减退了?是他厌倦了?或者是他身体不好?昨晚一上床后,我十分渴望,在他耳边说:我想早点怀上孩子。可他依然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就睡去了。是不是男人做这事有个间歇期?
昭和七年一月八日
今天的《每周新闻》说,中国的东北全境已被我关东军攻占。还说城里今晚要举行庆祝晚会。父亲晚饭时说他希望我和振翼随他一起去参加庆祝晚会,振翼说他身子不适不能去,我就也留下了。父亲是由母亲陪着去的。站在家门口,能够看见城里升起的五彩烟花,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是该为日本高兴还是该为中国悲哀。两个国家要是不打仗该多好啊!
昭和七年二月六日
振翼昨天后晌出去了,回来时满嘴酒气,而且神情有点反常,进屋就“呀”了一声,猛把我抱扔到床上。我以为他是要同我玩闹,就随他去尽兴,没想到他竟一边撕我的衣服一边使劲拧我胳膊上的肉,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惹得父亲急走到我们的卧室门外问:怎么回事?我不敢再叫喊。那阵子天还没黑,晚饭还没做,可振翼硬是要做那事,粗暴至极地刺进我的身子,以可怕的狠劲撞我,砸我,我不知他这是怎么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他过去做这事时一向温柔,即使冲撞,也总是要问我感觉如何。他今天怎么了?
昭和七年二月九日
后晌突然来了两个穿军服的军官,说是请父亲随他们去附近的军营一趟,父亲很高兴地随他们走了。父亲被汽车送回来时已近半夜,他走到我们的卧房门口,喊醒我和振翼交代:明天起床后把那间大病房收拾干净,要有重要病人来住。早晨起床后我依父亲的叮嘱去收拾大病房,振翼也来帮忙。他的眼里有红丝,显然没有睡好,我抱怨他不该起这么早,应该再睡一会儿。他温柔地吻了我。我们有好些天没有这样长久地接吻了。
昭和七年三月十四日
病人是用军队的轿车送来的,病人下车时我才发现原来是津川叔叔。父亲跑上去同几个军人一起把津川叔叔抬进病房的床上。津川叔叔的精神很好,他看见我笑着说:我来麻烦你们了,我的胸部中了两颗子弹,得请你父亲取出来,别的医院我都不想去,我最相信你父亲的本领。父亲给津川叔叔检查了一遍身体后说:我不能马上给你动手术,原因是眼下你的身子太弱,很难承受大手术,你得住上一段时间,先把身子养养再说,两颗子弹晚取几天并无妨碍。津川叔叔听罢笑道:既来到了你这里,就一切听你安排。
昭和七年三月十五日
父亲亲自制订了手术方案。父亲对津川叔叔说:一颗子弹离心脏很近,手术难度比较大。津川叔叔笑着说:你放心去做,我在中国军队的枪炮面前都不怕,还怕你的手术刀吗?告诉你,我虽然挨了两枪,可我指挥部队杀了四千多敌人,我现在就是死了,也值了。父亲说:你是咱们日本的英雄,你让中国人知道了日本人的厉害!津川叔叔接口道:要想征服中国,你必须让中国人对日本感到恐惧,恐惧是臣服的重要前提。我们打开长春城的时候,我亲自指挥把五百多个中国伤兵和一些有抵抗行为的男女活埋了,这一下就把城里还想反抗的人吓住了,只得老老实实地听我们招呼!听见津川叔叔这话,我打了一个寒噤,回头看了一眼振翼,振翼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但愿他没有生气。我不知津川叔叔这是怎么了,说起活埋几百人的事来还那么轻松,活埋的中国人也是人哪!
昭和七年四月十八日
早饭后,振翼给津川叔叔量血压,我收拾房间,听见津川叔叔对父亲说:你只要一把我治好,我就重返中国战场,我保证能指挥部队再杀敌三千,报效天皇陛下……津川叔叔的话未说完,振翼手中的听诊器“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还好,听诊器没有摔坏,我起身把听诊器往他手中递时,看见他脸孔乌青。是不舒服?我急忙扶他出了房门。振翼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我问他是不是头晕,他不说话。
昭和七年四月二十四日
振翼可能是真病了,今天一天只吃了半碗饭,也不说话,就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有点担心,晚上睡觉时把他搂到怀里,一觉醒来时觉得胸前有些湿,摸一下他的脸,也是湿的,我问他怎么了?你不是在哭吧?他说哭什么?被你胸脯捂出了汗。
昭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振翼昨晚忽然问我想没想过人会变成疯子的事,我说没有。他说应该想到,疯子是会带来灾难的。我问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事,他说因为他已经听到了疯子的声音。我在他额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说疯话呀?!
他也笑了,边笑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昭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
振翼后晌告诉我,他们家每一代都要出疯子。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开玩笑?可他的神情又一本正经。他最近总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太累了,夜里那事看来不能太频繁,我得控制他。
昭和七年五月一日
父亲今天说,两天后为津川叔叔动手术,要我和振翼准备好,我仔细开列了一个手术用品单,让振翼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振翼看后说:很全。振翼今天的食欲转好,开始大碗吃饭。我的心轻松了不少。
昭和七年五月四日
明天上午为津川叔叔做手术。父亲专门挑了两个护士来帮忙,要振翼在手术中当副手,要我负责麻醉。一直在这里警卫津川叔叔的军曹告诉父亲,明天做手术时军部还要来人守候结果。那位军曹还特意交代:津川君是英雄,手术一定要万无一失。父亲说:津川君不仅是英雄,还是我的好朋友,我会尽全力把手术做好。
晚饭后,振翼拉我出去散步。自从津川叔叔来家后,因为忙着照顾他,我和振翼几乎没有时间出来散步。我们两个在月光下慢慢走着,静静听着小路两边草丛里的虫鸣。我心里非常快活,可走着走着,振翼突然指了一下月亮说:你看,月亮上有血!我先是一愣,随后拍他一掌:你说什么疯话呀?!
昭和七年五月六日
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昭和七年五月七日)
两个人的记叙都终止在一九三二年五月六日,而津川又是在五月七日死的,那就可以肯定,五月七日为津川做手术时出了事情。
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说得清楚。
现在能够判断的,是我的三爷爷邹振翼大约在这一天做出了疯癫之举,而且他的疯癫之举很可能和神谷先生此后的销声匿迹,和神谷惠子此后的被送进精神病院,和津川大佐当天的死有密切联系。
三爷爷,你那天究竟做了什么?
大安医校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九九九年 夏天
有一个判断逐渐被全家人接受:三爷爷在日本留有后代。那后代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今在日本何处,成为我们不时议论的话题。还有就是三爷爷的遗骨,他究竟埋在京都的什么地方?因为有这两个问题,当一个东赴日本进行商务谈判的机会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立刻抓住了它。
我是在一个正午飞到日本京都的。
京都给我的印象和它当年给我三爷爷的印象一样:古老美丽且充满生机。
商务谈判只进行了三天就顺利结束,同行的同事们都去旅游,我则开始寻找当年神谷家办的那个大安医校和医务所。
六十多年过去了,能记得神谷家的人已极少极少,我用了几乎一天,才寻到了当年的大安医校和神谷医务所的所在地——它如今已是一个人群熙攘的小广场了。我站在广场边努力去想象这里曾立着学校,有着庭院,飘着炊烟,响着三爷爷和三奶奶嬉戏的笑声。一切都改变了。
我向一个中年人打听过去神谷家开的大安医校和医务所的情况,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说这里好多年前就是广场了,没有听谁说这里有过医校和医务所。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对于这个中年人来说,三爷爷和惠子奶奶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再过一百年,那时的人也不会知道我曾在世上存在过。我们都是过客。
有一阵整齐的吼声传进耳里,循声看去,才见广场中心有几十个头上勒着头巾的日本小伙,正挥舞着军刀在练刀术。我走上前去,看见那些年轻人一律的武士打扮,眼露冷光,在整齐的号令下练着劈杀。在那队伍的后边竖着两面旗,一面旗上写着:扬我大日本国武威;另一面旗上写着:让战刀去开拓疆域。
唰!
唰!
唰!
军刀劈过时带着瘆人的啸声。
我的身子怵然一阵哆嗦。找不到了解大安医校的人,自然也找不到三爷爷的遗骨。我后来去了舞鹤,到了那家曾经给我们寄过惠子奶奶遗物的精神病院。病院里的医护人员能够告诉我的,只是惠子奶奶的墓地,至于后代的事,他们根本说不清楚,他们说惠子奶奶即使生下过孩子,那也是在她被送到精神病院之前的事。连惠子奶奶究竟是哪一年入的精神病院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太年轻了。
我这时已经明白,此行是找不到三爷爷的后代了。
我是在太阳西沉时分站到惠子奶奶墓前的。这是一家民营墓地里的一个小小的单人墓,位于两个“比翼墓”的中间,墓前立着一个不大的石碑,碑上刻着神谷惠子的名字,名字下边刻有一个图案:
我问那个带我到墓地的精神病院的护士,这图案是什么含义,那护士说:他们担心疯子死后在公墓里会干扰其他死者,就让人刻下这个图案,用意嘛,大约是要圈镇住疯子的魂灵。哦,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发明!
我久久地望着墓碑上的那个图案,你真的能圈镇住那些疯癫的魂灵?
附录
我的儿子一向是我作品的第一读者,他在读完这部新作之后,竟提笔写了他对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那天在日本大安医校发生的事的一种猜测让我看。现将他写的那点东西附录于后。这只是一个高中学生的猜测,离真相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把它附录在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大家的兴趣。我期望着有人能帮我做出更逼近真相的判断。
那天的早饭神谷一家都吃得有点匆忙,一放下碗筷,神谷先生就领着他的女儿、女婿向手术室走去。——这天给津川大佐做的手术太重大,军部又亲自来了长官守候,他们的早饭不可能像往日那样吃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当神谷先生领着女婿邹振翼和女儿神谷惠子走进手术室时,护士们刚刚把津川胸部那长长的胸毛剃去并消了毒——放心吧,津川君,手术很快就会结束的!隔着六十七年的距离,我仿佛听见了神谷一郎的朗声宽慰。
仰躺着的津川微微一笑道:由你主刀,我充满了信心。
手术开始,惠子首先对津川实施全身麻醉。然后神谷先生操起了手术刀,利索地剖开了津川的胸部,并探查出了两颗子弹所在的位置:其中一颗离心脏只有一点点距离。当神谷先生低头去剥离那颗子弹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看见津川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搏动。三位护士和惠子都全神贯注在神谷先生的手上,没有谁注意到邹振翼这时伸手去护士手上的器械盘里拿起了一把手术刀——其实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诧异,他作为神谷先生的助手是这场手术的参与者之一,他有权拿起任何一种手术器械。
当邹振翼朝津川那打开的胸腔俯下身子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神谷先生都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问题需要仔细察看,谁也没想到他有另外的目的。邹振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手术刀伸向津川大佐的心脏的,那是极快的一个动作,当神谷先生和惠子及几个护士惊骇地注意到邹振翼的举动时,津川大佐的心脏已经在邹振翼的手上了——他是一个外科医生,他用锋利的手术刀切断津川大佐的心脏与肉体的联系不需要太长的时间。那是极端令人震惊的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得没能叫出声来,直到邹振翼呵呵疯笑道:我很想看看你的心脏是不是长得十分特别!只是到这时,护士们才发出了凄厉的喊叫,神谷先生才扔下手术刀向邹振翼冲过去。手术室的门也就是在这时被守护在门外的军官和士兵们撞开了。军人们一时没有弄清室内发生了什么,他们先是跑到手术台前查看,看清他们的大佐已经死亡之后才又向扭在一起的神谷一郎和邹振翼扑来。他们是最后才看见掉在地上的那颗心脏的,那时候那颗心脏不仅不再搏动,而且沾满了灰尘。枪声此时理所当然地应该响起,疯子邹振翼也许还有神谷一郎于是张臂倒地……
如果上帝在
我得经常向下界看,既然把他们造了出来,就不能不对他们的行为加以注意。
可说实话,我并不想去看,因为看了总免不了要生气。他们很少让你满意。
再看看吧,也许他们会不断改变自己。不要动不动就满脸怒气。
要学会等待。
把目光放下去。
果然,那儿又在打仗,硝烟满地飘。
这儿,又在争吵,声音震耳朵。
还有你们两家!又开始折腾了?
为什么不好好地过日子?我说的就是你们!你不是姓费?你不是姓汪?
每回看见你们都让我的心悬着!
你,费老大,你别耍那些自作聪明的遮掩手腕,你能瞒得了我的眼睛?你曲意讨好姓炎和姓龙的邻居;你以修院墙为名悄悄地买下砖瓦、石灰;你下狠心把上过高中的大女儿嫁给村长的斜眼儿子,都因为你怀着那个目的——占住那可盖九间房的宅基地!待你认为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你拿上烟酒糖茶,对人说是去看你的老舅,其实是去找镇上的镇长,你让你的亲家公村长领着坐到了那个贪杯的镇长家里,你绕来绕去说了很多,最后才说到了那块紧挨你家屋墙的空地,你说你家的房子太挤,而儿子小朴又快要娶媳妇,你很想在那块空着的宅基地上盖几间房子……
我还能看不透你的心思?你不把那块地弄到手你绝不会死心!
你们为了争土地玩的这一套把戏我见得多了。当年,英国王子爱德华三世为了夺取法国阿基坦和佛兰德这两个地方,不也是玩了很多手段?花了三十万弗罗林收买国际同盟者,取得了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三世、上巴拉丁伯爵李吉纳德及德国皇帝路德维希的支持;又和海纳德等诸侯签了条约,然后才开始动手。我现在常常后悔,我当初把你们放到这个地球上生活时,没有把土地这件事想得很细。
你在镇长那儿获得了允许,你兴高采烈地回家,准备立刻动手在那块宅基地上建房,你想尽快把生米做成熟饭,以达到永久占住那块宅基地的目的。你忘了为和汪家争那块宅基地,你们两家过去曾经流了多少血了?
按你们的记年方式——光绪二十三年,汪家想在那块宅基地盖房,你们费家反对,两家为此发生械斗。械斗中先是汪家占了上风,砍伤了你们费家两个人,你们的一位祖爷暴怒之下拎一把镐头冲上去,一下子把镐头砸进了汪家祖爷的脑袋,白花花的脑浆迸出两丈之外。最后汪家死二伤三,你们费家死一伤五,后来惊动了邓州县令亲自来制止才算罢休。你们两家也就因此结下了血仇,开始了长达多少年的争斗。
我已经多少次看见你们在地球上进行打斗和战争。
要不要我给你们开列一张清单?
仅仅在1938年的波兰,不就有几千波兰人的脑袋在要强占波兰的德军的枪口下被打烂?
我记得很清,这么多年来,你们两家因为互不相让的争斗,使得那块宅基地一直空着。
我知道那是一块宝地,位置好——位于村子的正中央;环境好——后有竹林环绕,前有小河流过;地势高——可以俯视村中的其他人家。当初汪家在那块宅基地上盖房时,汪家曾出过一个享誉四县八乡的神医。后来费家在那块宅基地上盖房时,曾出过一个极有本事的县令。所有的风水先生来看过之后都说它是一块起房盖屋的祥瑞之地。多少年来,都是汪家势力大时,汪家在上边盖房;费家势力大时,再把汪家房子扒掉盖自己的。盖盖扒扒,扒扒盖盖,直到这些年两家势力相当,便谁也不能盖,硬叫它闲置着。
现在你们费家觉得借助村长和镇长的力量,可以压住汪家把房子盖了。但我知道事情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是在春节过后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动工的。那天的太阳很好,你在阳光下胸有成竹地对工人们说:我盖房是经过村长和镇长批准的,你们放心干吧!工人们随后开始在工头的指挥下立桩、放线、挖地基。你满意地站在一旁,让七岁的小孙女悠悠给你端来了一杯水,你边喝边看着,你相信汪家不敢来拦你。汪老祷如今有病卧床,他仅有的一个儿子汪青铜瘦瘦弱弱只会种地,他们和县、镇、村的干部们也没有任何关系,论打架,他们不是敌手;论见官,他们更不可能占上风。你估摸他们会忍气吞声,会悄悄吞下这个苦果。
你对占住这块宅基地充满信心。
他们在每一次争斗开始前,心里盘算的都只是:我能战胜对方。你们从不去想想争斗带来的后果。
当年,日本人在决定对中国动手的时候,只想到他们将会因此拥有一片辽阔的新国土,却从不去想这可能会留下多少白骨。
青铜,你看见了没,费家要在那块宅基地上放线盖房子了!可那宅子是咱们汪家的,咱汪家一辈一辈都传得明明白白,他费家又要欺负咱们了!那块宅子宁可荒在那里,也决不能让他们盖。你爹我如今下不了床,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你要还是我的儿子,你要还姓汪,你就该去把他们费家放的线扯了,叫他们盖不成。
爹,费家盖房子听说是经过村长和镇长批准的,你又害着病,再说,咱家的房子也够住了,就算了吧。
放屁!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那宅基地是咱们的,凭啥让他家盖房子?汪老祷从床上撑起身子,抖抖颤颤地指着儿子吼。你个没有血性的东西,你究竟去不去?
你费老大没有看见汪家发生的这一幕,所以当汪青铜拎一把镰刀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多少有些意外。
费叔,这房子是不是就别盖了。
汪青铜,你想干啥?你望着他手中的镰刀后退了几步。
不干啥,我只是想来告诉费叔,这块宅基地就让它闲下去吧。
凭啥?我家人多,现有的房子住不下,盖几间房子不应该吗?
那就到别处去盖。
村长和镇长都已经同意我在这儿盖了!
俺们家还没有同意哩,这宅基地是俺们家的!
你这可是胡说,它原本就是我们的!
我不跟你争,这事已经争了多少年了。我这会儿只希望你别盖了,免得我们两家再生麻烦。
你想来吓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担心我爹和你又会——
我不怕!我有村长和镇长的批准,我怕谁?
那好,既是你不听劝,我就只好自己动手了!汪青铜说罢挥起手中的镰刀,刷一下砍断了泥瓦匠们在房地基上接好的砌墙线。
汪青铜,你——
费叔,停了吧。汪青铜说罢,扭身走了。
你对着泥瓦匠人们吼:把线接起来继续干,我看他谁敢来再砍?!
我知道你不会就此罢手。
你叫来了你的两个儿子:大朴和小朴。
在你们人类发生的冲突中,有几起是很快自愿平息的?
图西族和胡图族?
青铜,他们咋还在地基上干?你没有去拦?
爹,我拦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村长和镇长的支持。
呵,那就只好我去了!
爹,你有病,算了吧,咱们退一步,就让他们盖吧。
放屁!祖传的宅基地凭什么让给他们?只要我不死,他们休想!
你看见汪老祷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向你走来,你让脸上浮出一个不屑的笑意,你在心里叫:就凭你这副风都能吹倒的模样,还想来阻止我?你故意装作没看见他在向你身边走,你大声地向泥瓦匠们发着指令,直到他喊了一声:费老大,你才扭过头来,才夸张地叫了一声:哟,是汪大哥来了。
你这是想干啥子?
不干啥呀,就是想盖几间房子。你假装不懂他的话意。
立马给我停了!
那恐怕不行!宅基地原来就是我家的,我又经过村长和镇长的批准,凭什么要我停了?!
费老大,你说这话就不知道坏良心?这宅基地明明是我汪家的——
我没时间跟你争,反正我这房子是盖定了!
只要我活着,你就盖不成!
我已经在盖了!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盖!汪老祷说罢一屁股坐在了房地基线上……
我承认我在土地分配这事上有失误。当初我放你们到下界时,我曾经想过把所有的土地平分给你们每个人,后来考虑到你们每个人的寿命设计得并不一样,后代的数目也没有限定,平分土地最终会造成不公平,何况地球上的土地好坏也不一样,分着也实在作难。现在看,我应该对土地问题有个一劳永逸的安排!
你说:汪老祷,你起不起来?
这是我的宅基地,我愿坐到啥时候就坐到啥时候!
你说:汪老祷,这不是你耍赖的地方!你要给我耍赖,我就给你来硬的!
来呀,费老大,你来呀!老子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大不了是个死了!
你说:既然你一定要来硬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大朴,小朴,你们把他给我拉到一边去!
你的两个虎彪彪的儿子于是就跑了过去。
你们其实可以好言协商下去,比如,两家平分这块地;比如,一方占用这块地,另一方给予补偿;或者暂时维持现状。可你们最愿采取的办法是对抗。你们相信暴力可以解决问题。
大朴和小朴抓住汪老祷的胳膊,“呼”一下把他扯了起来,硬拉到了宅基地外边。
没有还手之力的汪老祷被这番拉扯气青了脸,喘息着叫:费老大,你欺人太甚,我今天跟你拼了!叫罢,头一低,拼尽全身力气向你费老大的胸口撞去。
你急忙闪开身子。
汪老大一头撞在了你身后的砖堆上,顿时鲜血满头。
你竟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你只是冷眼站在一旁看着他在地上翻滚。
几个泥瓦匠人这时急忙过来把他抬起,可还没有抬到他家,他就绝了气。
你随后听到了汪家人的哭声,你依然站在原地,冷了声说:这怨他自己!
你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还能冷淡如此,的确让我震惊。
这不符合我当初的设计,按我的设计,你们应该彼此相亲相爱,对同类决不施以毒手,对同类遇到的灾难会充满同情。可现在为何会变成这样?是哪一点出了问题?
1937年12月,在中国南京的紫金山下,我看见日军16师团的野田岩副官和向井敏明小队长举行杀人比赛,一个杀了一百零五名中国难民,另一个杀了一百零六个难民后,又挥刀再决雌雄,以砍杀一百五十名中国人为决赛目标。我当时无比惊骇,我以这是极个别的特例来安慰自己,我想这可能是我当初造人时刚好打盹造出的两个废品,半睡半醒的我那刻忘了向他们两个的心里输入东西。
后来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我看见成群的德军士兵神情冷漠地把犹太人往焚尸炉里赶时,我开始对当初安慰自己的那条理由发生了怀疑:这些士兵全是我打盹时造出来的废品?!为什么他们全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数量是如此惊人?
今天,我看见你的举动后我对那条理由发生了更大的怀疑:会不会是我当初的设计出了什么纰漏?就是说,原本在对人心的设计上就有缺陷?!
我在那一刻起了一股可怕的冲动,但我努力把它压了下去。
还是要冷静一些,即使是设计上出了问题,似乎也可以纠正?!用恐吓之法试试?
我决定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于是在非洲加蓬共和国的奥克洛,你们的科学家突然惊呼发现了一个史前核反应堆。它由六个区域约五百吨矿石构成,输出功率很低,只有10千瓦至100千瓦。你们的科学家考证出,这座反应堆在二十亿年前就开始运行了,时间达五十万年之久。你们明白,核反应堆运行所需要的条件非常苛刻,自然界根本无法提供。可你们又知道,二十亿年前,地球上的生命刚刚开始萌芽,人类的诞生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怎么可能造出核反应堆呢?
你们的科学家瞠目结舌。
我希望你们由这件东西能想明白一些事情,可我高估了你们的智力。
你们竟把那座反应堆说成是外星人造的。
汪家的哭声惊天动地。
村长和镇长都来询问缘由。
我期望着你会忏悔,因为事情的确是由你引起的,但你没有,你不说前因,只说你是被动地闪避了一下,汪老祷是自己撞死的。
你平静地为自己找了几个泥瓦匠作证。
于是做出了结论:汪老祷的死与你无关。
我看见你的嘴角上浮了一个满意的笑纹。你甚至在心里暗暗高兴:我的对手已经不战而亡。
我当时打了一个冷噤。
你因为汪老祷的死停了两天工。
第三天一大早,你就叫来了泥瓦匠们,你让儿子大朴把汪老祷两天前流的血用铁锨铲走,而后说:开工!
而那时,从汪家的院子里,还不时传来断续的哭声。
你自信不会有人再来拦你,可当匠人们刚一开始挖地基,汪家的哭声就陡然停了,不大时辰,只见汪家的大门轰然打开,汪青铜抱着他爹的尸体就向你正在挖地基的宅基地走来,泥瓦匠们吓得“哇”一声四散奔开。你看见汪青铜把他爹的尸体在地上平放好,而后从容地从裤带上抽出两把尖刀握在手里,这才冲你说道:费老大,你欺人太甚,我和爹就守在这里,如果有人敢再来这里挖地基,我就杀了他!他手中的刀子在阳光下一挥,一股寒光钻进了你的眼里,你吓得急忙后退了几步。
你明白现在不能硬来,你知道汪青铜这会儿是不怕死了,一人不怕死,十人难抵挡。再说,你担心惹急了汪青铜,他也许敢把他爹埋在这宅基地里,那就真的盖不成房子了。
你决定另想办法。
我期望你的想法是:放弃。放弃这块宅基地,到别的地方去盖房子,把这块地交到村里去种粮食,能种鲜花更好,让满村人都闻到鲜花的香气,让大家在扑鼻的香味里平安相处。
但你没有放弃,你只是在更紧张地去思考计谋。
我开始为自己的期望好笑。
我现在可以向你们公布我当初设计你们时的一些想法。
我原来是想把你们男女分别设计成一模一样的,男人和女人都各是相同的肤色、相同的貌相、相同的身高、相同的习惯,我甚至都已经设计出了一批,但后来我又觉得那样太单调,而且你们彼此也不好分辨。我才决定把肤色改为四种:黑白黄棕。在每一种肤色的人中再划分为几个习惯不相同的族群。在每一个族群里再分出不同的身高、体型和貌相。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便于你们彼此区分和辨认。我在把你们往地球上放时,是随手撒的,撒到哪里是哪里,我所以没有对你们的居住地做严格的划分和规定,是因为我希望你们自愿迁徙,愿到哪里就去哪里。
今天看来,这些想法都有点太单纯。我忘记了一个重要的规律:每一种设计思想带来的后果都不会只是一个。
你在村子里四处散布说:房子不盖了。
你也摆出了不盖的架势:把砖码齐,把石灰封起,把原来扯好的地基线收掉。你用行动让汪家觉得他们总算胜利了,尽管付出的代价太大。
汪青铜怀着深深的悲愤把他爹埋进了祖坟里。
你松了一口气。
你想,剩下的就是一个汪青铜了,只要把他制服,这房子就可以如愿在那块宅基地上重新起盖了。
你悄悄设计着制服汪青铜的方法。
你曾想派两个儿子找机会在野外把他的两条腿打断,使他从此失去和你硬抗的能力,但你害怕那会引来警察的调查。
你想,最好是逼他离开这个村子。
可怎么逼?
不断地和他家发生争吵?过去两家经常吵不也没有让他们离开么?
要是能有人来把他抓走就好了!
那怎么可能?
谁能来抓他?
警察?
警察凭什么来抓他?
也许可以为警察制造一点抓他的缘由?
你想到这里自己也打了个哆嗦。
我当初在把你们往下界撒时,知道那儿的环境并不是很好,我只担心你们会受到旱、涝、风、雹、地震等诸样灾害的折磨,没想到你们自己还会在彼此之间施行折磨。
我知道我接下来又要开一回眼界了!
你那些天一直在琢磨:找一个什么样的缘由才能让警察把汪青铜抓走?说他偷了费家的东西?但那至多会抓走几个月或一年时间,放回来后他还会有精力和自己捣蛋。最好是一抓就关上他几年十几年,让监狱把他的身子完全弄垮,而那时自家的房子也已盖好住了许久,放他回来谅他已不敢也无力捣乱。
可啥缘由能使他被关几年十几年?
说他杀了人?这样的证据去哪里找?尸体不是能凭空造出来的。
说他强奸了女人?这倒是一个好法子,只是那需要有一个自愿承认被奸的女人,去哪里找?
说他放火烧了别人的房屋?烧了谁家的房屋?这可不是只凭嘴说的!点了自家的房子再栽到汪青铜身上?那有点划不着,一家人住的房子本来就不宽,再一烧,住在哪里?!
你在自家的小院里来回转悠皱眉苦想。
日子在一天一天过去。
你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我多么希望你此时罢手,你也完全可以罢手,村里能够盖房子的地方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那块宅基地不可?为什么一定要因此把一个人毁了?!也正是因此,我让你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我让你在梦中回到你妈妈的怀里,让你看见你妈妈脸上满溢着的那股爱意,我想用此法唤醒你心中的温情——当初我造你们的时候,是在每个人的心里都装了一袋那种东西的。
但我的希望落空了。
你到底还是想出了一个可怕的主意。
那是一个傍晚,你站在村边与人闲聊,看见汪青铜从他家的麦地里向村边走来,而那刻你十二岁的小女儿蕊蕊刚好也放学回村,和汪青铜在村边小路上相遇到了一起。你看见蕊蕊先扬手向汪青铜打了招呼,而后两人说着什么向村边走来。你看见这情景的最初一刻十分生气:这个缺心眼的丫头,明明知道两家有仇,为何还要向他先打招呼?但随后,你感觉到心里有个地方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像一只鸡雏拱破蛋壳一样从脑子的一角一点一点露了出来,那个念头看来连你自己也觉得厌恶,因为你的身子为它的出现立刻打了个惊悸,而且急忙扭身往家走了。
可你没有因为厌恶而放弃那个念头。经过了差不多一夜的思索,你下定了决心:就照这个主意做去!
为了对付你内心里的那份不安,你不断地用一句话来安慰自己:我这是为了占稳祖传的宅基地,让费家的祖先安心!
我知道你们无论干什么都会为自己找到借口的!
当年,八国联军在向中国发动进攻时说:我们是为了制止野蛮,保护商贸和人权。
你知道,你的这个计谋能不能实行成功,关键在于你的小女儿蕊蕊,在于她的协助。如果她那儿出了纰漏,这一计不仅不能成功,而且有可能带来危险。
于是你在一个晚上拉着妻子走进小女儿的房间,开始了郑重其事的劝说。
你天真的女儿一脸好奇地看着你肃穆的面孔,她似懂非懂地听着你说话,一直到最后,她能理解和记住的也只是一句话:为了家庭的利益,你要在妈妈的配合下去做一件事情。
她一点也不知道那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她爽快地答应了。爹妈让做的事,还能是错的?
你走出女儿的房间时心里也多少有些难受,也许不应该把尚不懂事的女儿扯进这件事里,这对她今后的生活会不会造成影响?我的孩子,爸爸的确想不出别的好办法了,为了咱们的祖宅不丢,只好让你出场了。我会尽力避免你受到伤害,我会倾尽全力保护你!我甚至都不会让别人碰你一下。
你心里的那点难受要是能扩大到可以阻止你去实行你的计谋那该多好。可惜没有。
你这时还可以罢手呀,费老大!
你那个计谋实施于一个傍晚。
每个步骤你都精心进行了策划。
你让一个和你相好的农民在那个傍晚同汪青铜在田里说话,直说到天擦黑蕊蕊放学出现在不远处时才和汪青铜分手。这样,当汪青铜扛着锄头走上地头小路时,刚好和放学回家的蕊蕊碰到了一起。他便和蕊蕊一前一后地向村里走来。
忙碌了半天的汪青铜疲惫地迈着步子,一点也不知道一场灾难就要发生。当他们走近小路边的一丛蓖麻时,忽见蕊蕊的妈妈从那丛蓖麻后站起并高喊了一声:来人哪——
这声高喊还没落地,早已等候在附近树丛里的蕊蕊的两个哥哥大朴和小朴已提着棍棒奔了过去。
汪青铜和蕊蕊都不明所以地惊站在那里。
直到大朴和小朴手中的棍棒落到汪青铜的身上时,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最后是疼痛让他想起了自卫,他想抡起锄头,但已经晚了,棍棒已使他扑倒在地。他一边在地上滚着挣扎一边嘶声问着:你们为啥打人?为啥呀?!——
打死你这个欺侮我妹妹的坏东西!大朴边打边喊。
蕊蕊惊骇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在她惊愣的当儿,妈妈已利索地扯开了蕊蕊的上衣,飞快地弄乱了她的头发,而且还撒了一把土到她的头上,她恐骇无比地看着妈妈叫:妈妈,你疯了?!
这时节,按计划坐在家里请两个村干部喝酒的费老大,闻声立刻叫上那两个干部向村外奔来。待他们赶到时,汪青铜已被打得遍体鳞伤,而衣衫不整的蕊蕊正在呜呜大哭。
姓汪的欺侮我女儿……蕊蕊的妈妈立刻哭诉。
那两个村干部没有再问什么,那个场景已使他们相信汪青铜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他们没有理会汪青铜声音微弱的申述:我没做坏事,我冤枉呀……他们只是上前拍拍正“呜呜”哭着的蕊蕊的肩膀说:回去吧,孩子。他们不知道蕊蕊哭是因为被眼前的场景吓的。
当晚,汪青铜就被抓走了。
也是当晚,你让大朴向上边送去了一份要求严惩罪犯汪青铜的状纸。
一段日子之后,结果出来了:汪青铜因为强奸少女未遂,被判有期徒刑六年。
你如愿以偿,胜利了!
这是一家人对另一家人的胜利。
还有一国对另一国的胜利。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晚上十时二十分,日本关东军驻南满铁路守备队柳条湖分遣队,按预定计划炸毁了南满铁路沈阳北郊柳条湖的一段铁轨,而后反诬中国军队破坏铁路,袭击日本军队,并于当晚十时二十五分,开始炮击并进攻中国东北军的驻地北大营。
四个月后,日本占领了中国东北全境。
计谋的性质其实相同。
汪青铜被判刑之后,你开始放心地在那块宅基地上盖房子,没有人再来阻拦你了。在泥瓦匠们敲打砖块、石头的响声里,你能隐约听到汪青铜女人的哭声,但你没让那些哭声走进心里。总要哭几天的,过一些日子她就会习惯的。
在你雇来的工匠们开挖地基时,我只好决定把你们先辈人埋在土里的一样东西袒露出来。我期望用此法来终止你的行动。那是一个正午,挖房子前墙地基的两个工人忽然惊叫:石头!随后他们使用铁锹和镢头把一块不大的石板挖了出来,众人围上去看时,只见石板上刻有一些尚可辨认的字迹:此乃荒野,我汪大力携一双幼子和十八岁邻女费氏逃难至此,插木筷生芽,遂知是肥沃之地,便定居下来。垦地种粟,又与费氏生有两女。因四周并无他人,只好令前妻所生之两子与后妻费氏所生之两女两两相配,为示区别,使长子姓汪,次子姓费……原以为你费老大看见这石板后会恍然大悟,未料你竟大怒,非但不去细想石板上所刻字迹之含意,竟断言是村中有人故意在土里埋此石板以达到污辱费家之目的,着令长子大朴立即将其砸碎。
我绝望地长叹一声。
费老大,这不是污辱,这是历史!
相似的情况在地球各处都有。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为巴勒斯坦这块土地打了多少年,两个民族许多年来都在和炮火、地雷、手榴弹一起呼吸,也几乎每天都在埋葬死者。以色列人指着《创世记》说,这上边写着,神指着巴勒斯坦那块土地对亚伯拉罕说:抬眼望去,往北、往南、往东、往西,你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我应许给你和你的子孙的土地。可《旧约》上也记载着,和神有私盟的亚伯拉罕既是犹太人的始祖,同时也是阿拉伯人的远祖。亚伯拉罕的妻子莎拉不能生育,于是莎拉要亚伯拉罕以她的婢女为妾,婢女生子伊斯米尔,而伊斯米尔就是阿拉伯人的始祖。莎拉后来得到神的恩宠,以九十高龄而生子伊萨克,伊萨克的十二个孙辈,就成为以色列十二个部落的起源。
两个民族的远祖其实都是亚伯拉罕。
那还打什么?
六个月后,你的房子盖好了。而那时,汪青铜女人独撑破碎家庭的信心也消失净尽,而且心里对男人的怨恨也越来越深——她一直相信男人是真的向蕊蕊撒了野。她向婆婆提出了离婚。婆婆不可能阻拦住这件事的发展,只提出了唯一的条件:留下我的孙子。差不多就在你家喜迁新居的那几天里,那女人办妥了离婚手续,撇下三岁的孩子和多病的婆婆,回娘家了。
你听到这个消息是在喜庆乔迁的家宴上,你听罢只让眉梢一晃,说:喝酒。
我过去常想让你们知道几千万年前的恐龙为什么会在一瞬间灭绝,可又怕吓住你们。我现在决定告诉你们:我讨厌它们的自相残杀和相食。每当我看见它们中的强者撕碎弱者的身子甚至把弱者吃掉时,我就会因为厌恶而浑身发颤,我会在心里叫:不应该让它们生存下去!终于有一天,我没能忍住那厌恶而动了手。你们不会知道我动起手来是多么简单。一九九四年七月十六日至二十二日,我心血来潮地在木星上做了一次小小的实验,我没想到会被你们中的两个人——苏梅克夫妇看见。苏梅克夫妇因此惊呼:有一颗巨大的彗星向木星撞去,撞击所形成的能量相当于千万颗原子弹同时爆炸……
让你们看见了也好,但愿这能引发你们的联想和思考!
遗憾的是,你费老大根本就没有去注意这件事情,尽管当时报纸上到处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你只让自己沉浸在占稳宅基地的喜悦里。你甚至对隔壁汪家经常传过来的哭声都不在意。你根本不去想那一老一少生活的艰难。直到有一天你无意中听到了那祖孙俩的一场对话,你才把目光重又对准了汪家。
汪小,你日后长大了干啥?
吃饭,奶奶,把肚子吃饱。
吃饱了干啥?
报仇!奶奶。
找谁报仇?
找费老大一家。
报啥仇,小小?
他们夺走了咱汪家的宅基地,他们逼死了我的爷爷,他们诬害了我爹!
咋样报仇?
用刀,奶奶,或者用枪!……
你打了个哆嗦。你的脸立刻阴沉下来。
我知道又要有事情发生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正午,人们都在歇晌,村里很静,你坐在自家院门前的树荫下摇扇纳凉,汪青铜三岁的儿子也就在那一刻摇摇晃晃地出了他家的院门。赤脚赤身的小家伙朝四周望望,而后向你所在的树荫下悠然走来。他虽然在奶奶的教导下记住了要找费老大报仇,他却并不能记清你就是费老大,也还理解不了报仇的含意。他走到你身边时还朝你笑了一下,那是一种让人心动的分外天真纯洁的笑,孩子凭着本能用这笑来和陌生的大人打招呼,每个看见那笑容的大人都会情不自禁也回报一个笑容的,但是你没有。
你只是眯缝了两眼看定他,目光里掺有一种冰冷的东西。
孩子没有理会你,他径直朝他最感兴趣的东西走去——树荫下拴有一只老山羊,老山羊身边有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小羊们眼下正趴在半躺在地上的老羊肚子上吃奶。
孩子在羊们的身边蹲下,也许羊们知道他不会给它们带来危险,对他的到来没表示任何戒备。
孩子静静地看了一霎小羊们的吃奶举动,而后伸手去抚弄它们,两只小羊停了吃奶动作,转而用头顶着他的肚子和他嬉闹,孩子因而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幅美妙的人与动物的嬉戏图,你应该看得满面笑容和轻松,可你没有,你依旧一脸冰冷。你的目光后来越过孩子的头顶,落到了拴在不远处另一处树荫下的一头牛身上,那是另一家邻居养的一头脾性凶暴的公牛,除了它的主人能役使它之外,任何想近它身的人都会受到它的攻击。你曾亲眼看见它把一个邻村的男人牴得浑身是血满地打滚。
你的目光在那头牛身上停了许久,随后,你收起扇子起身向那孩子走去。在你向孩子迈去第一步时,我这身子就一颤。
你在孩子身边站下,脸上浮了笑容,轻了声说:嗨,你想不想看牛?牛比羊更好玩。
正全心和小羊逗乐的孩子闻声抬起头来,有些惊奇地看着你,他的全心投入使他没有听清你刚才说的话。
你把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同时抬手一指那头牛,也是巧,那头牛这时刚好摇晃了一下头,挂在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响了一声,那清脆的响声加大了你那句话的诱惑力。小家伙立刻站起向那头牛走去。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明白你不能在现场,你悄步向自家的院里退去,可你又急切地想知道结果,你站在自家院门后,紧张地注视着那孩子的举动。
并不知道危险在向自己接近的孩子,满脸含笑地走近了那头牛。那牛立刻烦躁地喷了一下鼻子,抬起头直瞪着孩子。孩子太小了,他还看不出牛在生气,他竟像刚才逗小羊一样地伸手去摸牛的头。
伴随着一声动怒的吼叫,那牛霍地站起了身,孩子这时才知道了害怕,他本能地想向后退,但是晚了,牛已低头猛地向他牴去。
那是连我都不敢看的一幕。牛的一只角扎进了孩子的肚子,而后牛头猛地一甩,孩子呈抛物状落到了十几步之外。随着那牛叫和孩子凄厉的哭叫,正午睡的邻居们都跑出了门。
站在院门内一直看着这一幕的你,这时扭身缓步向屋里走去,脸上带着一丝别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是中国的春节,在这个春节的早晨,占领中国大同的日军宪兵司令笑容格外灿烂,因为他刚刚用发请柬请客的办法,把三百余名大同地面上的知识分子,先是弄到了宪兵队里,跟着又押到郊外在几条深沟里进行了活埋。
多么精彩的计谋,不派一兵一卒去搜捕就把中国人的精英们除掉了。
难道不该高兴?
你费老大不用斧子不用刀,身不流汗手不染血就把日后的心腹之患除掉了,笑一笑当然应该。
笑呀,再笑得灿烂一点!
把你的牙齿也笑露出来!
费老大,你知道我看见你脸上的笑容之后是什么感受?
你知道这时我最想干什么?
我已举起了右手,只要我的右手食指朝下一弯,那结果立刻就会出现。
你估计一下那会是什么结果?
我的右手食指最后没有弯下去你晓得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我看见你的女儿蕊蕊向汪家走去!
汪青铜儿子的惨死让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却揪住了蕊蕊的心。她当然不知道那孩子惨死的过程,她只是从心底里为孩子痛心——这一点我看得很清。当孩子的奶奶抱着孩子的小尸首坐在自家院里哀哀恸哭时,蕊蕊忘记了你给她定的戒律——不准进汪家院门,而是大着胆子向汪家走去,她想去安慰安慰那位奶奶。可她没有想到,她刚刚踏进汪家的院门,那位老奶奶的目光刚一触到她的身子,就猛地停了哭声,张嘴便朝她骂了起来:你个贱货,你个小妖精,你诬害了我的儿子,你把他送进了监狱,现在是不是又想来看热闹?滚,滚出我家的大门,滚!蕊蕊被这铺头盖脑的一顿骂,弄傻在了那里。
你不得好死!你个小贱东西!……
蕊蕊在老人那持续的骂声中扭头跑回了自家屋子。她进屋就脸色煞白地抓住妈妈的手问:汪青铜是为什么进监狱的?——她从汪家奶奶的骂声中才模糊知道,汪青铜是因为自己被抓的。在这之前,父母一直用各种办法向她隐瞒汪青铜被判刑的真正原因。妈妈在她的连声追问下,只得说出了真情。她先是被那真情惊吓得半晌无语,随后就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就是蕊蕊的哭声让我暂时压下了动手的冲动。
也许,人世上还有一些东西值得我顾惜?!
汪家的孙子死后不久,那位孤独的奶奶就也因为伤心过度而卧病去世。汪家院子从此进入长久的安静。
你,费老大,在许多个黄昏和早晨,总要绕着寂无声息的汪家院子来回踱步,边踱边在心里叫,我到底赢了!这块宅基地永久归我们费家了!高兴中的你那时还不知道,你的女儿蕊蕊已萌生了另外一个心愿——去探监。她要去看望在监狱服刑的汪青铜。
那个端午节的上午,已长到十七岁的蕊蕊瞒着你和全家,独自走上了去监狱的路。这是她下了多少次决心之后才付诸的行动。
监禁中的汪青铜在听说有人来探望他的最初一刻,是不相信,他知道他的妈妈和孩子都已死去,妻子也已另嫁他人,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他已经几年和外界没有了任何联系。他跟着狱警向会见室走时,猜测可能是前妻为了什么事来找自己,直到已长成大姑娘的蕊蕊站在他对面时,他才一怔,才茫然地问:你是谁?他已经认不出长大的蕊蕊了。
我是那个当初害你进监狱的女孩。
汪青铜的那张脸几乎立刻变得狰狞了。要不是隔着铁丝网,我知道他是会扑过去的。
我对不起你……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我——
滚你娘的臭女人!我早晚会杀了你!杀了你们全家!你等着吧,老子再有一年就出狱了!老子……他边被狱警架了往狱里走边回头骂。
蕊蕊没有感到意外,这个结果是她早已料到的,她只是流着眼泪把她为他买的两条毛巾、肥皂交到了狱警手里。
我听见她在监狱门口呜咽着自语:我还会来的。
我想,我应该耐心观察下去。
在蕊蕊之前,已经有一个人的举动曾令我一直揪紧的心稍稍有些放松,那个人是科尔——德国的前总理。他曾在遭希特勒德国杀害的犹太人墓前下跪谢罪。
他歉疚地跪下双膝说:我们有罪……
差不多每月都有一个星期日,蕊蕊要背着你和你的妻子去监狱里一趟,去时,也总要用自己在学校里省下的零花钱为汪青铜买点东西,或是一件背心,或是两盒香烟,或是一袋洗衣粉,同时加上一封信。那每封信上都有一句话:我是导致你坐监的罪人,我期待着你将来对我进行惩罚!
汪青铜坚决地拒绝与蕊蕊见面,对她送去的东西也一律扔掉,对她写的信一眼也不看便撕得粉碎。臭货,你是想软化我的心,没门儿!六年的冤枉,还有夺宅之恨,谁也别想让我忘记,我出去后一定要杀了你们全家,报仇!雪恨!
我知道这个结已很难解开,也许还需要流血。我现在只想看看蕊蕊接下去会怎么做。
蕊蕊悄悄探监的事到底被你费老大知道了。
真是一个贱东西!你对着你的女儿吼。你明明知道汪青铜是咱费家的仇人,为啥还偏偏去看他?!
因为我们冤枉了他——
你见状急忙去捂女儿的嘴:你敢胡说?!让别人听见那还得了?
那是一个阳光惨白的上午,刑满释放的汪青铜拎着他那点可怜的狱中用品走出监狱大门。他没有立即回村,他向附近的镇上走去。他先在一家饭铺买了几个蒸馍和半只烧鸡饱吃了一顿,而后到一个土产门市部买了一把宰牛的长刀。他在镇外的一座小石桥上,就着石头桥板把宰牛刀磨得锃明瓦亮,而后倒头在桥边一直睡到黄昏。
他起身往回走时,坠地的太阳把血一样的红光撒得满地都是。我看见他牙关紧咬目光阴沉满脸杀气,他在通往村子的田间小路上走得匆匆忙忙。
他在村边站定时夜色正向村子里落去。他先让目光在自家那破败的小院里转了一圈,随后盯住了费家大院,盯住了那一排盖在汪费两家争了多少年的宅基地上的大瓦房。
我知道汪青铜要报仇了。
你们人类一向相信一报还一报。你让我流了血,我也一定让你流血。人的命在你们眼里也就是一只甲虫。
杀吧,你们!打吧,你们!互相折腾吧,你们!
从我造好你们赋予了你们意识到现在,你们已经争斗打斗了多少次?真正的和平日子有多少?就根据你们自己的文字记载,五千年间你们就先后打过一万三千多次战争。死伤的人不计其数,仅二十世纪这一百年,在战乱中死去的人就达八千多万。仅最近十年间,就有二百万儿童死于世界上的战争和冲突,另有四百万儿童在这些战乱中受伤致残,一千二百万儿童由于战乱而无家可归,五百万儿童流落到难民营里。卢旺达的部族冲突使二十五万儿童丧生,十五万儿童成为孤儿。三年多的波黑战争夺去近两万名儿童的生命,使近四万名的儿童终生残废,近三万名的儿童失去双亲。阿富汗喀布尔居民沙尔格尔的七个孩子里,竟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和平日子的情形。我造出你们难道就是为了看这幅图景?!
我现在告诉你们,我讨厌你们!我对你们已经绝望,我后悔我当初造了你们!
要毁掉你们太容易,用什么办法都行!用洪水淹?!你们不是有过关于大洪水的记忆?那次我给你们留下了一男一女,企望通过对他们的部分改造来完善你们,现在看来那是一个失败。用其他的星球来撞击地球?!你们的科学家在考察恐龙灭绝的原因时不是说过,地球上曾有过一段极其寒冷和黑暗的日子?你们不是在一些地方发现了“撞击坑”?用强烈的地震来引发地球内部滚烫的熔岩来烫?!你们那位名叫伯内特的牧师不是在十七世纪就说过,上帝震怒时,曾把地球撕裂,地球的“地心水”喷溢而出,烫死了那些顽固不化的人类?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秘鲁南部纳兹卡高原上的那些巨大的蜘蛛图形、猴子图形和蜂雀图形是怎么回事,你们也根本猜不出玻利维亚帝华纳科古城卡拉萨萨雅广场的两座“偶像”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你们没有这种领悟力!
可我毁掉你们的决心还是没有立刻付诸实施。
因为我又看见了一个村子,那个村子里住着十户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整整二十年间,从成人到儿童,从不相互仇视,更没有发生过互骂、打斗等事情。村民们用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相互沟通,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各信各的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两种教徒间相互也很尊重。村内的幼儿园和小学,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数目相等,教师各自教自己的学生学自己的语言,互不干涉。
这使我忽然间觉得:也许人类也能逐渐变得比较聪明?也许再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就能够彼此尊重,做到和睦相处?
导致我最终没有下手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那个名叫蕊蕊的姑娘接下来所做的事情——
当汪青铜在暮色里站在村边凝望着费家大院时,蕊蕊从村边的一个小树林里走出,迎着他快步跑来。
青铜哥!她高兴地开口喊了一声。
汪青铜闻声倏地扭过身来,待认出是蕊蕊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装有宰牛刀的提包。
青铜哥,回家吧,我去帮你把屋子收拾收拾。我算准你今天该回来,早就在这儿等你了。
你等我干啥?你个贱东西!汪青铜满脸阴沉。
蕊蕊涨红了脸低下头去,轻声说:我和我们家害了你,我心里觉得太对不住你,你家里已经没人,我愿意帮帮你,也算赎一份罪。
汪青铜呵呵冷笑了:赎罪?怎么赎?帮帮我就算赎罪了?说一句对不住就算行了?告诉你,老子只有杀了你们全家才算解恨!才——
我爹要知道你有这个心,他又会想办法治你的,那两家斗到啥时候才是个头?蕊蕊喃声说道。你想,你要是杀了俺家人,那公安局不又要把你抓起来?那两家不是都完了?能不能让我慢慢来赎罪,你也慢慢把气消了。咱都把过去的事一点一点忘掉,和和睦睦地过日子?
忘掉?你他娘的说得倒轻巧,平白无故地把我送到监狱里关了六年,让我忘掉?明给你说,不杀你们费家人我死不瞑目!
蕊蕊叹了口气,仰着脸说:既是你一定要杀人才解气,那就把我杀了吧,我是害你进监狱的直接罪人。汪青铜一听这话眼瞪圆了:咋,你以为我不敢先杀你?!说着,“嗖”一下从包里掏出了那把刀,刀锋在夜色里闪出一道寒光来。
蕊蕊没惊也没动,只是摇了摇头说:你不能动刀,你动了刀,先不说我爹我哥他们又会来找你纠缠,单是公安局那边,你也没法应付,说不定他们会把你抓去偿命。你不就是想报仇雪恨么?我自己来,我带有农药,我原来就估计你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做了准备,我喝下去死了,是赎罪自杀,我口袋里装有预先写好的遗嘱,没有人会来追究你的责任。这样既为你报了仇雪了恨,又能保全你的性命。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应该活下去续你们汪家的血脉!蕊蕊说着,一下子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农药瓶举了起来。
汪青铜被蕊蕊这番言语和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蕊蕊,你最终让我压下了要动手的冲动。你让我觉得,我现在要是动手,真有点对不起你了。
那我就再看一看。
人呀,我在看着你们!……
浪进船舱
闵茗当初根本没想到会在北京找个丈夫。她原准备陪爸妈在北京住个一年半载,顺便游览游览中国的名胜古迹就回去的。后来心血来潮地去一家银行应聘上班,目的也是为了好玩,为了体验一下大陆人的生活,同时也算一次实习,把当初在大学里学的那些金融知识派个用场,未料到在那家银行里认识了梁智,于是一连串的事情随即发生。
闵茗说,爸爸决定由西雅图回北京创建公司的时候,反对最激烈的是我的姥姥。我姥姥的父亲那一代都已经在西雅图生活了,姥姥知道在美国生活的全部好处,她不能想象她的女儿可以再回到中国去。但她的反对无效,因为这件事的关键人物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遗憾的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持两可态度,回中国可以,不回中国也行,爸爸怎么决定她就怎么行动。当时我们这个家里积极支持爸爸主张的只有我,我知道爸爸虽然口头上说北京是今天世界上最可能赚钱的地方,应该去占一块地盘,其实他是因为太想我的奶奶了,而奶奶那样的高龄又不可能来美国,他便只有回去了。我呢,从小在美国生活,新鲜感没了,总想到中国去看看,看看爸爸的故乡安徽徽州,看看姥姥的父亲的老家湖北襄阳。能到中国去生活一段时间,这本身也是一种新鲜的刺激,那时我还没想起去银行应聘上班。我和父母一起登上飞往中国的飞机时,满心里都是欢喜,可那欢喜里一点也没有关涉找男朋友的成分,更不会想到会结识梁智。那时在我的内心里,总认为找丈夫还是一件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闵茗是不知不觉爱上梁智的。爱上梁智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军队的一个师长。当然,那时梁智也不知道她家属于“海归派”,去年才从西雅图归来。梁智那会儿只是觉得闵茗的普通话说得很别扭,闵茗反问他:你能期望一个来自安徽徽州的女孩能把普通话说得和北京人一样?他当时笑笑点头:那倒是。他俩能走在一起纯粹是因为相互吸引。闵茗说,他吸引我的,是他那挺拔的身躯和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派头,还有他肚子里比我还多的金融知识。他长得有点像美国雷尼尔山上那种特别挺直的杉树,应该说,在我们那家银行的小伙子里,梁智是长得最帅的一位。我之所以能被他看上,据他事后交代,最初是因为我英语说得特好,后来则是因为我的胸脯他最喜欢,他说他一看见我的胸脯他就特别迷醉,就想立刻把头埋在我的胸上歇息。该死的梁智,看一个姑娘怎么能只看胸部?应该看她的全身还有内心!倘是只看胸部,要再碰上一个胸部比我还美的女子,岂不要移情了?
我们的恋爱基本顺利,要说波折的话,只经历过一次。那是一个黄昏,我们俩在我常去的昆玉河畔小坐,我注意到他不时答非所问,显然在走神在想别的,就问他:你在想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想一个问题。可以告诉我吗?他的神情使我越加好奇。我想问你……他吞吐着。说呀!我有些急了。
你对女性婚前与男人发生性关系怎么看?他期期艾艾地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我一下子就明白他在关心什么了。
我想,你在美国那个特别开放的国家长大,对这个问题肯定有许多新的见解。
你想了解的恐怕不是新见解,而是想知道我还是不是处女?对吧?我直盯住他的眼睛。
他的脸红了,急忙辩解说:不,不,你别误会。
我的确有些生气,在我们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在我们相互说了我爱你之后,你还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不能不生气。——那么好吧,我来告诉你我的性观念和性生活的丰富经历,任何一个男人想和我睡觉,我都会满足他,我十三岁就和男人睡了,我现在已和三百个男人睡过,已经怀过四百次孕流过五百次产,我认识你以后还不断地和其他男人睡——
他一下子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怎么,不让我坦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瞎说的。
只是对不起?我恨恨地盯住他。你既是怀疑我,为何还跟我说爱谈情?你为何不走开?好了,我们拜拜吧,省得你以后为娶个不是处女的荡妇难受!我说罢起身就走。他死死地拉住我道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要不是看着他眼泪急得都要流出来,我绝不会软下心来。
我当时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他知道他的怀疑是多么荒唐,我要让他看到一个证据!
这件事我一直记到我们身子首次结合的那天夜里。那个夏末的晚上,我们在京郊的一个山坡上野营,他千祈万求地要我答应脱下衣服,我那时爱他已爱得一塌糊涂,实在不想看他那种难受样子,就扯过了他的白衬衣铺在了我的身下,当他迫不及待紧紧张张慌慌乱乱粗粗鲁鲁气喘吁吁地对我做完那件事后,我忍着疼打开手电抽出身下那件衬衣让他看上边的血迹,我说:尊敬的梁智先生,你给我看清了!大汗淋漓的他喘息着再次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捏住他的耳朵小了声叫:我是在你的恳求下才做的,很多美国人认为婚前的节操,有利于婚后夫妻和谐的生活及社会的秩序!他点头连说:对,对。我仍捏住他的耳朵问:在你的眼里,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便向男人献身?是不是美国就没有处女了?告诉你,再开放的国家也知道保护他们的女儿!何况,我在西雅图受到的是最严格的华人老式传统教育——他没让我说完,他只是发疯地吻我,吻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是在初秋的一个傍晚第一次随梁智去他们家的。其时我们刚在一片树林里尽情吻罢,梁智说:走吧,让你的公公婆婆相看相看你!我当时嗔道:你别得意,是不是你梁家的儿媳妇还得先看我愿不愿意!我被他扯着往前走,到了一个有几名军人站岗的大院门口,他径直走了进去,我这才有些吃惊,才问:你们家怎么住在军营里?他笑笑说:我现在正式告诉你,我是一个军人的儿子,父亲只是个师长,官不大,这不会吓住你吧?
我真的惊怔了一霎,我过去的确没想过会找一个军人的儿子做丈夫。在西雅图,军人家庭给我的印象就是漂泊和动荡,此外还有危险。我们家没有结交过军人朋友,军人的家庭我也从未接触过,实在陌生。不过这时我已无时间去想别的,只能随他走向一排带小院的房子。在尽头的一座小院里,我看见一个两鬓有些发白身着便装的中年男子,正戴着眼镜坐在藤椅上看报纸,梁智朝他喊了一声:爸爸。他大约又看了一行字方抬起头来,边摘下眼镜边说:怎么才下班?你妈早把绿豆稀饭——他因看见了我而把话倏然截断。
这是我的女朋友闵茗。
这时的我只得礼貌地向他叫了一声:伯伯好!没穿军装的他和一般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没有什么两样,这让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哦。快请进屋。我注意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一闪而过,但就是这一闪也让我感觉到了他目光的冷峻。我想,这是一个严肃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不是一个类型。
梁智的妈妈和奶奶对于我的意外到来显得十分热情,两个人把我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是端茶又是递毛巾又是削水果。尤其是他的奶奶,那个满头银发的农村打扮的老太太,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地说:看看俺孙子的眼光,找的姑娘多水灵好看!我早就说,俺孙子有那份能耐,肯定能捞到一个漂亮老婆,咋样?这不是捞来了吗?我的脸被她说得好红好红。梁智这时坏笑着接口:奶奶,说话不要太跃进,眼下人家还只是我的朋友而不是老婆。老人嗔怪地朝孙子顿顿拐杖说:去,去,人家姑娘要不想做你的老婆来咱家里干啥?我有点哭笑不得,没法开口。好在梁智的父亲这时替我解了围,他朝梁智的妈妈说:还不快去再炒两个菜,孩子们肯定饿了。
饭菜都端上饭桌时,我按照从小养成的习惯,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轻说了几句感谢上帝赐福的话才去拿筷子。没想到就是这个动作,把梁智的全家人都惊得一怔。梁智的父亲惊问:怎么,你信基督?
我朝他微微一笑说:我们一家都信基督。我母亲是美国华人的后裔,出生在安徽徽州的父亲是在到西雅图留学时和母亲结婚的,他也信了基督,一家人去年才从美国回来。
我看见梁智吃惊得张大了嘴,不由得心中暗暗高兴,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们一家人都是基督徒。谁让你预先不告诉我你父亲是军人而且是个师长。现在报复他真是恰到时候。
梁智的奶奶没听明白,诧异地问:基督是谁?
是一个神。梁智向他奶奶解释。他好像已从惊愣中恢复了过来。
神?这个神我咋不知道?老人又问。
世界上的神很多,奶奶,和你信的祖师爷一样,都是神……
我没有去听梁智的解释,我只用心观察师长的神情,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吃饭,在接下来的整个吃饭过程中,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本能地感觉到,师长先生对我信基督的事不太高兴。你尽管去不高兴吧,我绝不会因为要做你儿子的恋人而改变我的信仰!
我的感觉没错,第二天梁智来上班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我俩的事在家里可能会有麻烦!有麻烦才好,那样我可以去再找一个男人!中国的英俊男人这样多,我还能找不到一个?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快活地说。梁智生气地捏住我的手腕,直把我疼得流出了眼泪。这番惩罚过后,梁智才又问我:你的父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得给我说实话。我笑道:我父亲母亲都是外国的特务,派我故意勾引你好从你家弄出情报!他于是又猛捏住我的耳朵,疼得我差点跪倒。没有办法,我只得向他说了实话:我父亲是一名生物学博士,现在是北京中关村一家公司的老总;母亲来到北京后被聘为北大的一名副教授,专门教授英语。听我交代完毕,他的神情方又转为轻松,他打了一个响指说:等着吧,我能把事情摆平!
据梁智事后告诉我,那天晚上我从他家走了之后,他父亲立刻找他谈话,明确表态不希望梁智继续跟我往来。梁智问为什么,那位当师长的父亲说,这姑娘信基督,而我们军人不信这些。梁智反驳说,她是跟军人的儿子结婚又不是和军人结婚,再说,信仰不同又不影响一家人的感情,我奶奶信道教我妈信佛教,你什么也不信不也照样和她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好?师长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当然,最后促使师长改变态度的不是梁智的反驳,而是因为梁智的奶奶站在了我们一边。奶奶说:我看那姑娘挺好的,眼里没恶气,身上有一股清爽劲,不像懒人,脾气也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主儿。再说,俩奶子不小,屁股长得也敦实,日后养个孩子也顺溜。还有一样,长得白,咱们一家人面皮都有些黑,她来了,也好给咱梁家的后代变变种,我看就这样定了!她顿了顿拐杖后,师长就不再说话了……
我听着梁智给我学说奶奶评价我的那些话,笑得前仰后合,天哪,我的屁股敦实?这要让我文文雅雅从不说粗话的爸妈听见有人这样说他们的女儿,非气得背过气去不可。
第二次去他们家时,师长对我客气多了,大约是把我看成了他们家的人,主动地同我说话,问我工作上的情况,问我想不想西雅图,问我是不是已习惯了国内的环境。我一一作答,边答边观察他,我想了解这个未来的公公,想了解一个男人成了军队的师长之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他最后问到了基督,问我是从什么时候信基督教的。我说,我生下来就受洗礼了,妈妈和姥姥在我很小时就告诉我,基督是一个人,是拿撒勒的耶稣。他在公元初年诞生在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治下的巴勒斯坦,提庇留斯时代开始在公众中露面,最后被提庇留斯的地方官本丢·彼拉多处死。他的母亲是玛利亚,父亲是约瑟。基督耶稣是全心全意关怀人的,他是善的代表。他最后变成了上帝,关怀世上的一切人,把一切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他尽可能地把福赐给人们,他既管人们的生也管人们的死。我们应该对他满怀敬仰之情,对他持绝对信任和全然依凭的态度,以全部心智的力量专注于他和他的讯息……
他虽然听得认真,但我能看出他的脸上有一种根本不信这一切的神情。不管你信不信,既然你问了,我就应该向你宣传。
也是在这一次的做客中,我看到了梁智的妈妈和奶奶供奉的神。梁智的妈妈供奉的神叫释迦牟尼,那神带了一点笑意地坐在她和师长的卧室的窗台上,看着她给他烧香、叩头。我问她:妈妈,你敬他的目的何在?她很肃穆地说:佛是大慈大悲的神,敬他是为了让他保佑我们全家平安,保佑我们来生重新脱生成人,而且有一番好运。我很吃惊:人怎么还有来生?我们基督教徒认为人死后或者进入天国或者进入地狱,不会再变成人了。梁智给我解释:佛教认为,人死是必然的,但神魂却不灭,人身如五谷之根叶,人魂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当必死,种实没有终亡,人死后不灭的灵魂,将在天、人、畜生、饿鬼、地狱中轮回,“随复受形”,而来生的形象与命运则由“善恶报应”的原则支配……我注意到梁智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师长面孔阴郁地听着,他好像不太高兴。梁智小声告诉我,妈妈是在一次大病之后信佛的,对此,爸爸反对过,在家中一向对爸爸退让的妈妈,唯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坚持着。
梁智的奶奶供奉的神叫祖师爷,塑像上的祖师爷面孔清瘦,他就坐在奶奶的床头柜上。奶奶在他面前摆了一个小铁盆,正午的时候,奶奶在铁盆里焚烧两张薄薄的黄纸,梁智说那叫黄表纸,是专门敬神用的。奶奶烧完纸还要叩头,奶奶叩头时前额必要着地,显出十分的虔诚。梁智说,道教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没有外来成分,它乐生、重生、贵术,它认为生活是乐事,死亡最痛苦。它主张在现实世界上建立没有灾荒、没有战争、没有疾病,“人人无贵贱,皆天之所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的平等社会。它还追求清静无为、超俗脱凡、不为物累的“仙境”世界。梁智说,奶奶从小就敬祖师爷,她敬祖师爷的目的,是为了让祖师爷保佑全家都能长命百岁。梁智还告诉我,他爸爸刚当师长时想劝奶奶别再信祖师爷了,奶奶大怒,奶奶说:国家都让信教自由,你当个师长就敢不让我信祖师爷了?你要当个军长是不是不让我吃饭了?我听了大笑起来,原来这个师长在奶奶面前并不威风。
闵茗说,在我和梁智爱得死去活来之后,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爸爸、妈妈。你猜我爸妈怎么反应?妈妈的反应最快,妈妈叹息了一声:这样迅速?!随后便抓起电话拨通了远在西雅图的姥姥家,妈妈对着话筒说,消息不好,她找了!谁找了?找了什么了?!姥姥的声音震动屋瓦。妈妈平静了一下自己,才算把事情给姥姥说个明白。姥姥在电话里冷笑:我当初就反对你们把她带回去,这下可好,她还能回来得了?你们一家三个全是糊涂虫!全是!妈妈也笑了:反正她早晚得为自己选个男人,早选定早省心。姥姥最后声明:如果茗茗在西雅图选个华人青年,我送的嫁妆钱是三十万美元;要是在中国大陆选人,只有一万!我上前抓过电话笑叫:姥姥,一分钱我也不要!
爸爸的反应是摘下他的眼镜,不停地擦,在擦了足有三分钟之后,才开口道:只要你觉得好,就行。我听罢扑到爸爸身上喊:爸爸圣明!“圣明”这个词还是我回国后从电视上学来的。但是——爸爸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是基督教徒,你的男朋友不是,你们日后在生活中难免会有冲突。
有冲突才有意思,我不喜欢日子平平淡淡!
爸爸拍拍我的头说:好,只要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可以了。
我于是抓紧机会提出:这么说,我可以把他带来与你们见面了?
妈妈点头:带他来吧,只是要先告诉我他的口味,他喜欢吃西餐还是中餐?
面条,普通的一大碗面条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只用面条招待客人?妈妈瞪我一眼。
我回瞪了妈妈一下:我了解他还是你了解他?他老家是河南,他还是河南人的吃饭习惯……
梁智是当天傍晚来到我家的,气宇轩昂的他往我们家客厅里一站,我注意到爸爸妈妈的眼睛都亮了。怎么样?像不像一个革命党人?或者我姥姥常说的绅士?或者我妈妈常说的正派男子?我选的丈夫不会错的!
我第三次去梁智家时,已是讨论有关婚礼的事情了。
那天,我和梁智商定,由他向他的父母和奶奶汇报我俩的打算,我只坐在一边倾听。
梁智刚一开口说我们要结婚,师长就点头说:好。这件事上他倒痛快。他妈跟着就笑了:你爸早急着要当爷爷哩!梁智的奶奶说:赶紧准备吧,先找个阴阳先生把喜日子定下;然后把聘礼给闵茗家送去;再把响器班子定了——
送什么聘礼定啥响器班子?奶奶你这是哪一年的皇历?!梁智叫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和闵茗的婚礼定下在教堂里举办!
师长显然吃了一惊:怎么能在教堂——
梁智说,闵茗和她父母都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我想我应该同意。说罢看了我一眼。
可爸爸我是军人,去教堂参加婚礼没有先例。
那就破一次例,这又不会损害到军队的利益。
师长看来不好再说别的,迟疑了一下才把头点点应允道:好吧。
师长的勉强让我很不高兴,我想,我们家庭提出这个要求并不为过,毕竟我们是信教的人,基督徒的婚礼在教堂举行不是很正常吗?
这天因为还和梁智商量婚后旅游的事包括上网查询一些问题,弄得有些晚了,待我提出要走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梁智这时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么晚了,干脆别回了,就在俺家住下吧。他妈妈也立刻附和道:对,对,这个时候走也不安全,就住下吧。我反正也不想离开梁智,就假装着叹口气说:好吧,听你们安排。他妈妈一听我表态同意住下,忙又说:我去给你奶奶的床上再加一床被子,你就跟你奶奶睡一起吧。梁智一听这安排,急忙说:那样麻烦干啥?就让她睡我床上吧,俺俩一人一个被筒不就行了?她妈妈看我一眼,我当然知道梁智的用心,便装着全神看一张报纸不表态。见我没反对,梁智的妈妈就准备照儿子说的办了。没想到就在这时,书房门口猛地响起师长的一声咳,跟着就见两道冷厉的目光朝梁智的妈妈砸过来。我因为和梁智的妈妈站在同一个角度上,也立刻看到了那目光,身子不由得骤然间打了个寒战,心里要和梁智睡一起的愿望也立马飞走。我慌忙表态:我要和奶奶睡一起。梁智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咳,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朝我伸了伸舌头,做了个充满遗憾的手势……
举行婚礼的那天,我注意到师长穿着一身西服和梁智的妈妈一起站在教堂里。他肯定是第一次走进基督教堂,双眼不时地四下里打量,满目都是新奇。你好好看看吧,师长,你的儿媳将让你接触到一种崭新的宗教文化,这种文化会使你大开眼界!
令我意外的是,当我和梁智亲吻之后仪式就要结束时,我突然发现,当师长的公公竟然不在他应该站的位置上站着。我飞快地用眼睛扫了一下教堂之内,没有,根本没有他的影子!我立时大怒:还有这样不懂礼仪的公公,儿子儿媳的婚礼没有完他竟先走了?!这是对我、对我家、对我们基督徒的不尊重!是对我们宗教的不尊重!我重重地用手捣了一下身边的梁智,让他去看原本应由他爸爸站立现在却空着的位置,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歉意地看我一眼。不行,我必须把我的愤怒表现出来,我要抗议!
在从教堂出来预备上车向梁智家走时,我拒绝登车,我要打车回娘家。这可把梁智和他妈妈吓了一跳。梁智立刻明白了原因,附着他妈妈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他妈妈随后急忙走过来向我道歉:对不住,闵茗,梁智他爸刚刚接到司令部值班室一个传呼,说有急事,他不得不先回去……我不接受这种轻描淡写的道歉,我仍然坚持要回娘家,没想到这时我的爸爸走过来严肃地说:小茗,不要胡闹,你公公临时有军情大事回去,走前给我说过的!我的妈妈也走到我身边狠狠地掐了我的手腕一下,我这才作罢,悻悻地上车回了梁家……
师长是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才回来的,我坐在新房里听见了他进屋的声音,却装作没有听见,故意没有出去。我在心里说,从今往后,我对你的尊敬会减少许多!出乎我意料的是,师长没有先去客厅坐下,竟然先主动走到新房门口说:茗茗,爸爸对不起你,没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就走了,郊区一座水库的大坝突然出了点问题,因为还在汛期,上边命令我们部队立刻赶去抢险,所以……
我抬头看了一眼浑身泥点满脸疲惫的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歉意,我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称他“爸爸”。
我正式属于梁家人了。
大概是我嫁过来的第三天晚饭后,我在厨房帮婆婆洗刷完刚回到客厅,梁智就使眼色要我去卧室,我还能不知道他的用心?保险我一进卧室,他就会把我抱到床上。这个永远没有够的家伙!我可是看过一本法国人写的心理学书的,那书上说,新娘对于丈夫的上床要求,绝不能有求必应。那样,他很快就会有一种餍足感,对你减少兴趣的时间就会提前。必须让他有一种饥渴感——我的一个女伴说得更好:这就像喂猪,只让其吃八成饱,这样他就会不停地围住你转。所以我那晚对梁智的眼色装作没有看见,只安静地坐在奶奶身边看电视剧,顺便和婆婆说上一两句话。眼见得把梁智急得抓耳挠腮,我心里可就笑个不停。正在这个时候,公公从他的书房里走了出来,先是咳了一声,然后说:我们开个会。
我顿时一愣:开会?在家里开什么会?
全家人都在,我宣布几条纪律!公公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说。
我只得去看梁智,用目光要求他做出说明。
爸爸的意思是开个家庭会。梁智说道。看他毫不诧异的样子,这样的会过去肯定也开过不止一次。
第一条,不许收受礼物。公公说得很严肃。
我觉得这条纪律太荒唐,于是立刻提出质疑:我娘家爸妈来看我,如果拿了礼物,我凭什么不能收下?
梁智笑了,梁智说,这主要是指爸爸部下送的礼物,我们不能收他们的礼物。
爸爸的部下凭什么要给我们送礼物?我不解。
如果他们送了,我们就不收。梁智被我追问得有些着急。
第二条,不准坐轿车。公公再次开口。我也再次吃了一惊:凭什么不让坐轿车?我父亲的那辆雪铁龙原本说是要送给我的,我为何不能坐?
梁智也笑了:爸爸说的是不准我们坐部队给他配的那辆军队轿车。
我舒了一口气:公公说话最好带上定语。我在西雅图学的汉语里就把主语、谓语、宾语、状语和定语讲得十分明白。
第三条,公款一分不能动。
我想我明白公公说的这条纪律的意思,就是不要贪占和挪用公款,可要从语法上说,这话仍然有毛病,我在银行工作,每天“动”的不都是“公款”?
这种家庭会议的开法——听公公发布命令,根本不给讨论的机会,没有任何民主可言——尽管我很不习惯,可我还是觉得公公是一个不错的师长。我心里对他的尊敬有些增加了。
蜜月里的日子的确好过,你不知不觉就把一天过完了。这日子里有让人神魂颠倒的时刻,有慵懒不愿动的时刻,有彻底放松蒙头酣睡的时刻,有什么也不想安然呆坐的时刻,还有兀然发笑的时刻。这日子里根本就寻不到一点愁和烦的影子,它们都藏哪里去了?但愿它们永远不再找我。
我心里非常满足。我给姥姥打了个电话,我说:姥姥,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幸福!远在西雅图的姥姥叹口气说:差不多所有的新娘在蜜月里都很幸福,但愿蜜月之后你还能感到幸福,尤其是在你结婚三十年之后。
我想我会的。放下电话我对梁智说:姥姥有点不相信我会幸福下去。梁智听罢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会不幸福呢?
我能看出,梁家的一家人都在宠着我,顺着我的心意做事,只有梁智敢偶尔地在我面前说一两个“不”字。
我把我娘家自己屋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搬了过来,我要按照我的审美观来布置婆家的屋子。这儿才是我要长久生活的家。
梁家客厅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摄影作品,画面是圆明园里的大水法废墟。画框的两边,各挂着一个条幅,右边的条幅上写着:为将之耻;左边的条幅上写着:当兵大辱。梁智告诉我,那照片和书法全出自他爸爸之手。我得承认,那照片照得颇有功力。我和我的爸爸妈妈也一起去看过大水法废墟,我当时只是觉得可惜,把这样一座建筑毁了太可惜,可当看这张照片时,我分明从中看到了悲愤和屈辱,照片把废墟上笼罩着的那股东西也保留了下来。不过公公的书法一般,笔画像棍子,有力,但不美。这面墙让人看了心里压抑,我有心换幅风景画挂上,梁智坚决反对,说:那是爸爸的作品,你把它换下来,不是存心惹他不高兴嘛!我想想也是,就在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我保存的圣母怀抱圣子的画像,那幅画像也很大,而且画面上满溢着一股温馨和温暖,正好可以把客厅里原有的那股压抑之气冲淡。
我在一个柜上摆了嵌有圣经诗篇的镜框,上边写着: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唯喜爱***的律法。
我在餐桌上摆了一个石刻的十字架,这样,全家人每次享受美食时,都可以看到耶稣,看到他当初受难的情景,看到他自己受难却把福留给我们从而知道对他感恩。
我把一本《圣经》放在电话桌上,打开到“旧约全书”第六章那一页,并在下边的几行字上画了红线:***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所想的尽都是恶,***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在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唯有挪亚在***面前蒙恩……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家里每个接电话的人,随时都看到上帝过去曾发出的警告,从而小心向善。
我还在小餐室里摆了一套音响,每次吃饭时,我都要用很低的音量,放上一段教堂唱诗班唱的歌。对我的这些作为,公公和婆婆以及奶奶都持默许态度,梁智更不会有意见,他曾附了我的耳朵笑着说:只要夜里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给我完全的自由,你就是把这个家翻个个儿我也不管。我听后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净想些床上的事,讨厌不讨厌?
不过当我办另外两件事时,遇到了反对。
一件是我想在奶奶的屋里摆一个小耶稣像,以便让她随时看到上帝,让上帝也保佑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没想到奶奶看见后吓得变脸失色地叫:快,快拿走!一间屋里有两个神灵,万一他们中间有了冲撞,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我还想再作解释,奶奶已吓得“扑通”一声朝祖师爷跪了下去,我只好作罢。我心里觉得,祖师爷和耶稣既然都是神灵,他们肯定能明白我的用心,从而和睦相处的。
另一件是我整理书房时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块不大的废铁,形状很不规则,难看得很,我认为把它放在这儿太不雅观,就擅自做主把它扔到垃圾箱里了。没想到当晚公公下班后一看书桌上没有了那块废铁,立马大吼了一声:谁动了我的东西?吓得我浑身哆嗦。全家人都愣了。待弄清是因为那块废铁后,我非常意外也非常生气,为了那么一个破东西,值当发那么大的脾气么?我冷冷地说:是我扔的!
扔哪儿了?快去把它捡回来!他好像是给他的士兵下命令。
我噙着眼泪去垃圾箱里翻找,直到找到后把它扔到他的面前。
那天晚上我气得没有吃饭,早早就上床睡下了。军人真是不通情理,我好心整理屋子,替你扔一件破东西,就这样乱吼乱叫,我要把你们家的保险箱动一下,还不要把我杀了?!
梁智当晚上床以后,百般抚慰我,我还是不能停止生气。第二天早上,妈妈过来说:茗茗,昨晚你扔的那块废铁,是一个82迫击炮的碎片。二十多年前爆发过一场战争,你爸爸当时只是一个副连长,他指挥炮班参加战斗时,定错了炮位,结果遭了敌人炮击,炮毁了,人也伤了几个,他心里一直不好受,所以就留了那个东西……这番解释才算让我消了些气。也罢,那是他的纪念品,我不该扔,这件事是我不对。
按照婚前做好的计划,我和梁智婚后要回一趟他们的老家河南南阳,顺便到武当山和洛阳游览一番。我一直在记挂着这项安排的实现,它是我全部旅游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动身是在一个晚上。我们做了周密的准备,送老家亲戚们的礼物和我们自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我甚至还让梁智去专门买了几盒避孕套——我可不想现在就怀孕,尽管我已听到了婆婆和奶奶几次要孩子的暗示,可我不会动摇决心,我要好好享受我的青春。再说,我在西雅图的那么多姐妹都决定不要孩子,我干吗要让孩子拴住腿?令我奇怪的是,我明明记得亲手把那几盒避孕套装在了提包里,可临出门前做最后一次检查时,却发现没有了。而且在卧室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梁智也觉着奇怪,说真是见了鬼了。我俩正着急时,婆婆过来笑模笑样地问:找啥呢?去车站的时间已经到了,该走了!我说我们有一样要紧的东西不知放哪儿了。婆婆问:是不是——她做了个套的手势。我脸红了一下点头说对。她笑道:别找了,那东西是我拿走了。我很吃惊,问:妈妈,你拿走那东西干什么?婆婆笑道:你爸爸特别想要一个孙子,就让我来找到那些东西拿走了。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天哪,想用这种办法让我怀孕,太笨了!
到了车站候车时,我催梁智再去买几盒避孕套带上。他显然被公公婆婆做通了思想工作,支支吾吾地不想去买,说:我好像记得,你们教会不许节育的。我脸子一拉:你倒会找借口,我们教会早在十三、十四世纪就默许了机械的、化学的或魔法的节育方法。也好,你不去买当然可以,只是从今天起,你休想动我一下!他见我发了脾气,只好老老实实地去买了来。
我们先到了南阳梁智他们的老家。我们看望了梁智的大伯、大娘和二叔、二婶以及堂哥、堂姐、堂弟、堂妹;我们去梁智的爷爷坟上烧了纸;我们拜会了几家亲戚。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河南农村。这里的乡间风景和美国的乡间风景完全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这里的村庄密度很大,有些村庄之间的距离仅有一公里。一个村庄里住的人也很多。我新奇地注视着乡间的一切,包括那些听说了我们回来而拥来看我们的村里邻人。来看我们的村人中有些姑娘,她们好奇地问我的衣服是用什么料子做的,问我是用什么办法把皮肤保养得那样白的,问我用的是什么香水,还问我用什么牌子的卫生巾最好……她们对一切都感兴趣,包括对我这个人。
晚饭后和村人们坐在老宅院门前聊天时,他们说到了公公。有几个老人说公公小时候爬树最胆大,能爬村里最高的树;说他力气大,一百八十斤的麻袋扛在肩上能像猴子一样地走路;说他不爱服输,那次连拉十三车粪终于在全村的小伙子中间争得了第一。他们最后问到公公能不能当上将军,梁智说不知道。那些人就发感叹,说咱们村还没出过一个将军,要是他能当将军,那可是咱一村的荣耀!我过去从没想过公公当不当将军的问题,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对他们说的关于公公过去的故事感兴趣,原来公公年轻时还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物。
接下来通过在武当山和洛阳旅游,使我对奶奶和妈妈所信的神灵有了了解。武当山金顶真是一个险要而美丽的去处,祖师爷把自己的神位选在此处本身就让人敬畏,他面对千山万壑一副淡然之色的坐像真使人相信他已进入了仙境。梁智说,奶奶过去每年都要徒步登上金顶一回,当面向祖师爷祈愿。我望着那陡峭曲折的盘山石阶路,想象着奶奶行走时的艰难样子,心里生了一阵真正的感动。
站在洛阳龙门石窟中那座最大的佛像前,我在为先人雕刻技艺的高超惊叹的同时,好像也理解了妈妈何以相信佛能为其消灾。有身形如此巨大的神灵保佑,一般的鬼魅是不敢走近被他所保护的人的。我们随后又看了白马寺,据说这是佛家第一寺,当年,西域的高僧牵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佛家经卷来到洛阳,东汉的皇帝对其优礼有加,在此处建寺院设精舍以处之。梁智告诉我婆婆也曾来过这里,我点头说应该,这里是佛教在中国的起点,佛教徒当然应该祭拜。梁智撺掇我在大雄宝殿上给佛祖叩个头,我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有叩,我担心耶稣看见不太高兴。
对道教和佛教这两处圣地的游览使我大开眼界高兴无比,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由于梁智的坚持要求和不懈纠缠,也由于我对自己的放纵,以至于允许他和我在这两处地方所住的宾馆房间里都做了爱。我们爱得死去活来也肯定丑态百出,而按照奶奶的说法,神是什么都能看见的,何况是在离他们的住处如此近的地方?祖师爷和佛祖要是看见我俩那个情状,会不会冲天大怒从而降罪于我俩?梁智,你个东西,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新婚新婚,新婚就不能忍到北京了?在返京的列车上我对梁智说了我的不安和担心,没想到他竟哈哈大笑,他说,我既不信祖师爷也不信佛祖,所以他们谁也管不了我,他们即使看见了我和你做爱,他们也没有办法,我不是他们的臣民!
还有这样的人?!
梁智还说:奶奶看重的是进入仙境是长生,妈妈看重的是来生、来世,你看重的是天国,我这种不信任何宗教的人,看重的只是当下,我只要当下的幸福、荣耀和快乐。
我对他毫无办法。
旅游结束回到家的当晚,全家人为我们举行了一个欢迎归来的晚宴。我和奶奶、公公、婆婆还有梁智都碰了杯。全家人喝得一片笑声。婆婆可能还在想着我怀孕的事,不想让我多喝酒,几次想阻止我向杯中添酒,都被我巧妙地拒绝了。平日很少露出笑容的公公,那晚也满脸含笑地听着我讲旅游途中的各项见闻。
大约在我们到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发现公公的神态有异。他平日下班后总是坐在那儿看报纸,要么坐在院里,要么坐在客厅里,但那天下班后他只是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没看到报纸放的地方,就过去把家里订的几份报纸都拿到了他的面前。但他仿佛没看见,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天的晚饭公公吃得也很少,他只是吃了几口面条就放下了筷子。婆婆显然也很意外,问他:是不是病了?公公摇摇头,说:中午吃多了,不饿。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公公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拿个收音机去散步,而是站在院中的那丛青竹前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情形都差不多。
有一天正午,我看见公公和婆婆都在书房里,我听见婆婆问:他爸,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公公叹了口气:没事。婆婆说:有事你就说出来,我也好帮着给你出个主意。公公说:能有什么事?放心吧。
可我断定公公心里有事。我悄悄对梁智说:你关心一下爸爸,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梁智沉默了一阵说:不会吧,即使遇见了什么事儿,他身为师长也能想得通,不过你提醒得也对,我晚点儿问问。
两天之后,我同梁智开玩笑道:关心你爸了吗?他笑笑:问了,一桩小事,马上就会处理完毕。
我很快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再说,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去操心,美容啦,做头发啦,做健美操啦,见女伴啦,买香水啦,等等等等。
我原本也不是一个会操心的人。
很多女伴都告诉我,婚后的日常生活很可怕,它会把你对婚姻的美好希望一点一点全磨掉,它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烦恼和不快。
可我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和梁智的婚后日常生活开始之后,我们照旧沉浸在幸福之中。我们盼着白天开始,我俩好一起去银行上班;我们盼着夜晚到来,我俩好在床上做那些特别诱人的功课。除了周日我去教堂做礼拜是一人独去之外,剩下的时间我们差不多形影不离。
只要在京,我去教堂做礼拜从来都是一次不缺。妈妈多次教导我,做了基督徒,就要记住基督徒的规矩。妈妈说,去教堂既是一种再学习——可以从布道中更深地理解教义,也是一种对上帝虔敬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去教堂是坚定我们信仰的一种途径。妈妈说,在今天,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基督徒有必要不断重温上帝的教诲,从而使自己对上帝的信仰更加坚定起来。
我以为我对上帝那么虔诚,上帝给我的幸福一定很多,足够我享受到一百岁,起码享受到七八十岁不成问题。没想到结婚之后仅仅七十五天,我的幸福就突然中断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礼拜天。
早饭后,我按照往常的惯例,做好了去教堂做礼拜的准备,正要出门时,梁智过来说:爸让你捎一件东西给一个谭叔叔,谭叔叔就住在离教堂不远的金云小区里,你做完礼拜,顺便走过去,几分钟的路,到时敲开人家的门,就说是爸爸让你捎过来的,放下礼物跟着走了就行。说罢,递过来一张写有具体住址的纸条和一个不大的提袋。我见提袋里只装着一盒巧克力和一盒点心,很轻,便点头说:放心吧。
我带着很好的心情向教堂走去。来到北京之后,一逢秋天我的心情都格外好,大概北京秋天的空气纯净阳光透明,和我从小生活的西雅图的那种环境很近似。今年的秋天因为有了婚姻的幸福,心情更是格外的好,我几乎是哼着歌儿走到教堂门前的。
我每个周日来做礼拜的这座教堂不大,也就能坐几十个人吧。好在我们这个地区的基督徒并不多,大家一齐走进教堂也并不拥挤。我快要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忽见一个老太太拉着一个女孩,在教堂门口拦住几个正要进教堂的教徒说着什么,我有些好奇,也紧走几步到了她们面前。只听那老太太正对人们说着:我这孙女把三百多块钱的学费丢了,就我们祖孙俩过日子,一时凑不齐,麻烦各位帮帮忙,要不她就没法上学了,这孩子急得早饭到这时还没吃哩。几个人听了,就都去摸自己的钱包,我也去自己的手袋里掏,一掏才知道自己忘了带钱包。还好,几个教徒已为那女孩凑够了三百多块学费,祖孙俩千恩万谢地鞠躬要走。我这时因没帮上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到那女孩还没吃早饭,就把手上公公让捎给他朋友家的那个小提袋递到了女孩手上,说:这里有点吃的,你拿上边吃边去上学吧。祖孙俩见状又急忙躬身致谢。我边往教堂里走边想,我改日再买盒点心和巧克力给那个谭叔叔家送去就行,反正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早一天送到和晚一天送到也不会有大的关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我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一点也不明白我这是在向一场冲突靠近。
那天的礼拜结束我往家走时,刚好在半道上碰见了一个和我妈妈相熟的阿姨,这位阿姨当初在美国留学时常到我们家做客。我们两个当时站在街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话题涉及了西雅图的许多华人。待我回家时已是正午时分了。我才一进门,梁智就走过来问:送到了吧?我当时还沉浸在和那位阿姨的谈话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事情,就随便地点了点头。梁智一见我点头,就高兴地跑到公公面前说:爸,咋样,我说能行吧?成了,事情肯定能成了!梁智的反常高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些诧异地问他:你说什么事成了?他笑道:此事暂时保密,以后再说吧。他的话让我越加摸不着头脑。我反正有些累也有些饿了,也懒得再同他说话,就急忙坐到了饭桌前。
吃过了一碗饭之后,我才想起了公公让送去的那个小提袋,才记起该给老人说一声。于是就开口道:爸,你早上让我送给谭叔叔的那两盒吃的东西,我转送给了别人,待明天我上班路过谭叔叔家住的那个小区时,我再买了送过去——
我说到这儿停住了口,因为我看到了公公和梁智的脸上都露出了无比的惊愕,那神情好像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出乎他们意料的事。他们都把筷子停在嘴边,全身一动不动。
你刚才不是说你把那东西送到了吗?梁智最先开了口问。
没有啊?!我也有些惊异。
你怎么可以这样?梁智分明是生气了。
不就是两盒吃的东西?我明天再买原样的给谭叔叔家送去不就得了?!今天那个小女孩实在可怜……我开始叙述早晨在教堂门口发生的事情。没想到我还没有讲完,公公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忽地站起身来吼道:胡闹!
我怔怔地看着公公,我真的有些吃惊,他竟会为这么点小事向我发如此大的脾气。看来,我对他真的是很不了解。这件事要在我家,我的爸妈知道后只会夸奖我。
你还能办成一点什么事?公公的火气好像越发大了。
我原本就不多的一点忍耐这时消失了。我大概办不成什么大事,可我没有胡闹!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真是昏——头!公公拂袖离开了饭桌。他分明是想骂混蛋的,只是换了两个字。
你骂谁昏头?我也忽地站了起来。还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粗鲁,何况你是我的公公。
公公没有说话,走进他和婆婆的卧室把门摔上了。
我也愤怒地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你还发什么火?梁智好像很惊奇。
我为何不能发火?我瞪住梁智,发火也是你和你爸爸的专利?我过去没有看出你和你爸是如此抠门儿的男人,连两盒吃的东西都这样看重!我要早知道的话——
梁智气哼哼地:知道了怎么着?
我早就恶心得吐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
婆婆显然看不下去了,说:不就是一点吃的东西嘛,就那么稀罕?茗茗送人就送人了呗,再买两样相同的不就得了?我看茗茗这样做也对,这是积福行善的事,当做!佛祖看见了肯定要高兴的!
你懂个屁!公公这时又拉开卧室门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我再一次惊看着公公,他竟然当着我的面骂起了婆婆。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连脏字都不会说。
去!立马把那两盒吃的给我要回来!公公朝我挥了一下手。
我震惊至极地看着他。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我还会有这样的公公?在那一霎,我第一次对我走进这个家、对我选择梁智做丈夫的正确性发生了怀疑。看来我真的不了解军人家庭,不了解军人。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好了!奶奶这时开了口,要啥要?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我看茗茗在这事上没有错!
我会给他的!我早已怒不可遏,猛地转身走出了门。
师长先生还有你梁智,我一定要还给你们!我要不还你们我就真的是混蛋!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进了娘家屋门,站在了自己的爸妈面前。妈妈一看我气喘吁吁满面怒气的样子,紧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我阴沉着脸没说别的,只叫她赶紧给我两千块钱。爸爸估计我有急事,便连忙从皮包里掏出了两千元钱。我接了钱转身就去了一家商店。我还记得那盒点心的名字叫华夫香糕,那盒巧克力的商标上印着皇后牌。这两样东西加一起的价钱是九十九块七毛钱,我一下子买了十盒华夫香糕和十盒皇后牌巧克力,然后打了一辆的士把它们全运到了梁智家。我边把那些东西往客厅里搬边大声地朝梁智叫:姓梁的,我加九倍地偿还你!我和你还有你们这个家的账算清了!说罢,我就去卧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件事是那样的让我痛心,它使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不可能再与这样的丈夫和公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我必须立刻走!
婆婆最先走进我和梁智的卧室。婆婆说:茗茗,你消消气。我转身对婆婆说:我没法消气,我只要还在这个家里就不会消气!奶奶跟着进来抓住我的手说:茗茗,你别走,奶奶晚点给你出气!我一定要训他们!我摇摇头说:奶奶,这件事与你和妈妈没有关系,但这件事也不是你能帮我解决得了的,我从这件事看到了我的婚姻的荒谬之处,我必须走!梁智最后走了进来,他嗫嗫嚅嚅地说:有些事你根本不懂——我愤怒地拦住了他,我几乎是吼着叫:你根本不值得我去懂!我也根本不想去懂!你们是谁?凭什么非要我去懂你们不可?!他看我拉着皮箱真的要走,就拦在门口企图不让我走。我立刻拿出手机叫:我只给你五秒钟,五秒过后不拿开腿,我立马打110报警,告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看我真是怒极了,老老实实地把腿让开了。
我临出门时最后看了一眼师长。他面向窗外站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后背仍然给我一种盛怒和冷肃的感觉。再见了,师长先生,好好守着你们家的钱袋子过日子!再给你的儿子娶个懂得心疼钱的儿媳妇吧!
上帝,原谅我仅仅在七十五天后就违背了当初在教堂举行婚礼时发的誓言。我没法在梁家过下去了,我不能爱梁智一辈子,我要离婚!
到了娘家之后,爸妈一看我带着行李箱子满面阴沉,急忙追问原因。我说,我当初瞎了眼了,选了那样一个男人做丈夫,选了那样一个家庭当婆家,我要回来,我要离婚,我要同梁家彻底断绝关系!
妈妈一听竟然笑了,问:小两口是不是生气了?
妈妈的态度越发让我生气: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妈妈这才收住笑说:小两口一生气就要离婚,那成什么话?天下哪有不生气的夫妻?我和你爸爸不也吵了多少次,我们离婚了吗?结婚是两个原来陌生的人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家庭背景和教养、素质不可能一样,摩擦总是有的,不能发生一点口角就——
我不仅仅是同梁智生气,我还同他的爸爸,同那个师长生气,我讨厌他们!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公公怎会惹了你?爸爸可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郑重其事地问。
我于是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爸妈听后半晌都没有吱声。我大了声问:你们说我该不该生气?爸爸点点头说:如果你说的这些没有夸大的成分,那么道理肯定在你这边,你应该生气,爸妈也站在你一边。我赌咒道:倘是我夸大了或是说了谎,让我出门就遭车祸。爸爸叹口气说:让我们等等梁家的解释,我想,他们会有解释的。我反对说:我不等!我对他们已厌烦透顶,发生了这件事后,我不可能再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要立刻离婚!我边说边拿起了电话,很快地拨了梁智家的号码。
你打算干什么?妈妈按下了电话。我说:通知梁智明天去和我办离婚手续。妈妈拍了拍我的手背:还记得我在你的日记本上写的那句话吗?处理事情不要只凭情绪。孩子,解除婚约不像解除其他的协约,要特别慎重。我们应该再等一等。
等什么?我瞪住妈妈问。
起码要等梁家的一个电话,你这样一怒之下离家,他们不会不来电话的。
我气哼哼地在沙发上坐了。好,我就退让一步。等他们的电话。
大约十几分钟以后,电话响了。妈妈拿起了话筒,是梁智的声音:妈妈,我和小茗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很抱歉,把她气回了家——
不是小误会,是原则问题,是要不要行善帮助穷人的大问题,是要不要按上帝的要求关爱他人的大事情!我跑过去对着话筒大声地吼。姓梁的,我从这件事上看透了你和你爸的内心!你们是一群吝啬的可怜虫!是钻进钱眼里的小气鬼!是自私的——
爸爸把我从话筒前推开,对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再喊叫。
妈妈对着话筒说:小智,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只想对小茗说道歉,另外,我还想问她一件事情。
妈妈又把话筒朝我耳边挪了挪,我恶狠狠地叫:有屁快放——这是我回国后刚刚学会的一句催促人的用语。
你能给我说一下那祖孙俩的情况吗?就是你送给她们吃的东西的那祖孙俩。
你想干什么?再去把那两盒东西要回来吗?你太让我恶心!甭说我不知道她们的情况,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这些视钱如命的东西,我当初怎么会瞎眼看上了你?!
妈妈这时对着话筒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小智,我和茗茗她爸都认为,茗茗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什么!
当然……只是……她是……梁智吞吐着,而且语无伦次。
我一把从妈妈手里抢过话筒,对着话筒说:梁智,明天上午,你八点准时赶到金华路法院,我要和你办理离婚手续!说罢,我“啪”一下扣上了电话。
我不想再跟这样的人啰嗦!
晚饭我是带着怒气吃的,妈妈原来担心我吃不下饭,我说:吃,我为什么不吃?我把自己从愚蠢的婚姻中解放出来,我应该高高兴兴,我没有理由不吃饭!我要大吃!
我吃得饱饱的走进我当初的卧房,可片刻之后,我就又跑到卫生间把吃的那些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完之后,我伤心地趴在床上哭了。上帝呀,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要这样惩罚我?我每个礼拜都去教堂,我每天睡前都做祈祷,我每顿饭前都在感恩,我每过一段日子都要重温《圣经》,可你为何让我遇上这样一桩婚姻?给我这样一个丈夫?送给我这样一个公公?我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可我当初为何就看不出梁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我这样伤心的时候,姥姥由西雅图打来电话,这是她每天对我们一家行状的例行询问,当她问到我时,妈妈在电话里假装平静地说:茗茗很好,她和她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我一听火了,上前夺过电话哭着说:姥姥,妈妈在说假话,我要离婚!姥姥听见后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追问是怎么回事。我抽抽噎噎简单地说了事情经过,姥姥听罢就抱怨说:我当初就反对你在中国找丈夫,现在可好,不到三个月的婚姻,是我的婚姻长度的二百八十分之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好了,擦干眼泪,把离婚的事处理好,然后坐飞机回来,我在西雅图给你重找个丈夫,美国华人中好男人多得是,保证让你满意……也许我当初真该听姥姥的话,我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看错了人?
家里的门铃响了。我先是听见妈妈去开门,跟着就又听见了婆婆的声音:大妹子,我来看看茗茗。这孩子气性大,为几句话与梁智和梁智他爸生气了……我听见妈妈让座的声音。虽说我对婆婆没有任何恶感,可我现在确实没心情再与梁家的人去说话,于是急忙在床上躺下且侧转了身子,假装睡着。
妈妈说:茗茗这孩子脾气倔,好认理,只要她认为对的事,她就会去做。
婆婆说:茗茗今天做这事一点都没错,看着别人没吃饭自己手上又拎着吃的东西,当然应该送给人家吃,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人不积德,福从哪里来?俺梁智他爸和梁智平日要说也不是小气的人,不知这次是咋回事,竟会埋怨起茗茗来,结果让孩子气成了这样,真是不该。我刚才临出门来这里时,还把梁智骂了一通,真不知他们父子这是咋让鬼迷了心窍……
妈妈看来也真的生了气,替我说了话而且义正辞严:这件事虽然小,但它给茗茗内心造成的伤害可一点也不小,她明明做对了事,不但没有受到夸奖,反而受到冷待和埋怨,这就使她觉得在这个家里没有正义可言了。妈妈年轻时在美国西雅图的华人圈子里,也曾经是个嘴头子厉害的角色。
婆婆苦笑着说:那是那是,我去看看孩子!
我听见她这样说,急忙又把眼睛闭紧。婆婆的脚步声响到我身边时,我的心有些紧张起来,我这样假装睡着欺骗婆婆,上帝会看见的,他看见了会不会怪罪我?
婆婆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着:孩子睡着了。边说边把手伸到我的头上抚摸着。妈妈可能就站在门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婆婆的手的移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我的眼眶开始发酸,我知道我此时不能流泪,可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而且开始了哽咽。婆婆轻轻地拍着我的身子,也可能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没有睡着。她低声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就哭出来吧。不过有一点你应该放心,你做的善事佛祖都在看着,他知道你做了就行,他会把你做的善事都记下,他会让你得到好报的。你不是去过洛阳的佛家祖庭白马寺吗,那寺里的和尚不是给你说过“善德有报”么?!你不必在意别人的抱怨,任何人的抱怨都不会抹去你做的善事,你会得到好报答的。你爸爸和梁智他们埋怨你不对……
妈妈后来把婆婆劝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是在不停地流泪,并在伤心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爸妈都已坐在了我的床头。我慢慢坐起身,感觉到头很疼。妈妈说:先洗洗脸吃点东西吧。我没有说话,呆然坐在那里。昨天发生的那些事又开始在脑子里一一浮现。
孩子,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爸爸声音很轻地说,好像怕吓住了我。我们觉得你和梁智的事情,还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不要匆匆忙忙去处理。因为这是人生中的大事,不要凭一时的冲动去办,需要理智地去分析。我和你妈妈认为,梁智只是在这一件事上做得不对,而且严格地说,也不算个人品质上的事,他不是一个坏人,何况事情的主要责任还不——
不是坏人的人就可以做我的丈夫?!我剜了爸爸一眼。
爸爸笑了:你这脾气不是我和你妈妈给你的。
那是谁?我把火气对准了爸爸,我感觉到肚里在睡眠中流走的那些火气重又聚拢了来。我是不是还另有生身父母?
妈妈用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顺嘴胡说。
我和你妈妈的意思是要理智地分析一下——
我不止分析了一下,我还分析了两下、三下,梁智的父亲既然是那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而他又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他们的行为我一想起来就想呕吐,我怎么可以和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我期望我的婚姻永远是一块纯净的白布,现在这块白布上沾了污迹,我就只能把它扔掉!
爸爸叹口气说:孩子,世界上纯净的白布一旦它为人们所用,它就难免沾上污迹,有了污迹洗洗就行,就还可以用,不能要求它永远纯白如初。婚姻也是这样,婚姻这块白布也要经历世俗生活的浸染,不可能一直白下去,沾上一些污迹属于正常,只要能把它洗去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和妈妈的婚姻也沾上过污迹了?
爸爸有些尴尬,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一个道理要想使人相信,它就要经得起人们的追问。
是的,爸爸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点点头。我和你妈都是普通的人,我们不是天使,不是圣父、圣母那样的神,我们都有普通人可能有的毛病,不要把任何人包括我们想象得纯洁无瑕,不要把我们想象得特别好,我们两个结婚以后,也曾因为一些事情生过气,也曾吵过、闹过。
可我就是希望我的婚姻不沾上污迹,已经沾上了,我就宁可把它扔掉!
爸爸轻微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把我和你妈妈的意见说给你,你知道,我们从来不强迫你做什么,在你个人的生活问题上,我们从来都是把决定权交给你自己。既然你认为我们的建议没有道理,不值得考虑,你就完全可以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办!
我看了看表,离八点还有一段时间,我说:这就对了,不要干涉我的个人生活!现在我要先吃点饭,然后去离婚!
妈妈拍拍我的肩,无言地走去给我端饭了。
我其实没有吃下去多少饭,我只是用吃饭这个行动,来坚定自己去办理离婚手续的决心。推开碗之后,我就打车去了金华路法院。
梁智还没有到。这个东西!你害怕了?
民庭里有三个法官煞有介事地坐在那里,一对男女已开始上前办理离婚手续。女的在哭,嘤嘤嗡嗡,哭什么?离开他再找一个好的,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姥姥的话有道理。中国的离婚手续还是麻烦,不像美国,几分钟就可以办完。
小茗,奶奶来了。梁智的奶奶忽然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面前。我一愣:你怎么来了?梁智呢?
奶奶笑笑,说:奶奶想你了,奶奶想先和你说说话,来,出来在台阶上坐下,别那么站着,看看,头发乱了,早上没有好好梳吧?
说什么?我知道她来是为了软化我离婚的决心。
小茗,你说句实话,自打你进了梁家门以后,奶奶对你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好。我答。奶奶的确对我不错。可不能因为你对我好,我就要维持这桩婚姻!
既然你承认奶奶对你好,你今天就给奶奶一个面子,让奶奶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默然。
自从咱们成为一家人后,奶奶给你说过假话没有?
没有。
我们信祖师爷的人,若是说了假话欺人,在道观,是要被逐出观门的;在家,是要自罚跪香的!
我点点头,不知她这样说的用意何在。
我现在给你讲一桩事情,你耐心听一听。有一年,我们老家那块地方春天大旱,夏天大水,一连两季没有收回什么庄稼,俺们村里家家日子难过。春节的时候,梁智他爸回老家过年,见村里没有往年那种杀猪宰羊的喜庆样子,就问我是咋回事。我给他说了遭灾的事后,他去村里挨家挨户地看了一遍,回来给我说:妈,村里买得起肉的人家几乎没有,我这次回来带了一千八百块钱,原准备给你把厨房翻修一下,看了全村人过年的可怜样子,我想拖一年再给你翻修房子,给你留点钱过日子,剩下的钱我想先拿去街上买几头猪、几只羊杀了给大伙分分,把这个年欢欢喜喜地过去再说。你说我当时不心疼那些钱是假话,我当然知道那是儿子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就点头了。他找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随他上街一下子买了三头猪、五只羊,回来就在村中间的空场上杀了。当时村里人还不知道他一下子杀这么多猪羊干啥,好多人围过去看热闹。他让帮忙的人把猪肉羊肉收拾停当,就敲起了村里那口钟,把全村人集合了起来,说:爷爷、奶奶、婶子、大伯、兄弟姐妹们,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外出当兵多年,今儿个回来给你们买了点肉过年,表示一点心意,谁都不要推辞,每家来一个人,领回去二斤猪肉二斤羊肉,剁了馅好包饺子。那一年全村是一百七十一户,家家都分到了肉。虽然那年过的是一个灾年的春节,可村子里照样喜气洋洋的。我说这件事的目的,不是给我儿子摆功,是为了告诉你,梁智他爸平日里不是一个小气鬼,他那天为你送人两盒吃的东西跟你发脾气,不光你想不通,连我也觉着奇怪,不知道他是出了啥子毛病,为那点事情真不值当。你回娘家后我骂了梁智他爸和梁智,奶奶我希望你多思量思量再说和梁智离婚的事,奶奶我没在外国住过,不知道外国人咋对待婚姻,反正咱们中国人,都把婚姻看成很大的事情,没有特别不得了的事出来,一般不毁婚姻。如果现在梁智他在外另搞了女人,或者是他嫖了娼,或者他迷上了赌,或者是吸上了毒,或者梁智他爸是个贪官,你要提出离婚,奶奶一句劝合的话都不会说!可如今为这点事就闹离婚,奶奶觉得太可惜,所以奶奶来找你,看你能不能再想想和梁智离婚的事?
奶奶的话让我心动了一下,也许,应该再想想?
妈妈看见我回到家时,没有问任何话,只是给我端来了一杯水。倒是我觉得应该给妈妈说明情况:梁智这东西没去。妈妈照旧不做评论,只说:你休息吧。我睁眼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了梁智,他的种种好处渐渐就涌上了心头。平心而论,梁智不是个坏丈夫。跟他走在一起,他的那种身高、体型和气质,都让你有一种扬眉吐气十分自豪的感觉;再就是他知道关心人,懂得什么时候给你端杯咖啡啦,什么时候给你捶捶背啦,什么时候给你递个毛巾啦。还有就是他能在你工作遇到难题时帮助你,他可以在你做账时给你指点,在你遇到计算机病毒时帮你处理,在你写文章时帮你修改。再就是他在床上的那份顽皮和不折不挠的劲头也让人喜欢,尽管有时嫌他太贪给他脸色看,但他总能把你的情绪一点一点调动起来,让你沉浸在一种醉人的快乐和无边的惊喜里,他的一双手真是两只魔爪,会使你皮肤上的所有毛孔都不知羞耻地张开都毫无保留地兴奋起来。仔细想想,这次惹我发怒的,其实主要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不能把账全算到他的头上,要恨,应该恨他的父亲!……
想着想着,我就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大概生气也会使人陷入极度疲劳,我这一睡竟是九个小时,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妈妈说:看你睡得香,中午也就没喊你,这会儿饿了吧?快去吃点东西,待会儿我和你爸爸去音乐厅,那儿有一场英国皇家交响乐团的演出,我们希望你也能去,这家乐团过去到西雅图演出过,很值得一听。
我明白妈妈和爸爸的用心,他们想用这种办法来改善我的心境,让我快乐起来。我不能再任性负了他们的这番好意,点头说行。
音乐的确有改善情绪的作用,尤其是乐队里的那只长笛,像一只手一样,牵着我从浊气冲天的沼泽地回到了鸟语花香的山坡上,从气恼愤怒之处返回到正常状态。从音乐厅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暂不催促梁智去办离婚手续,我也不再去银行上班,先在娘家住些日子,看能不能把这件事完全想通。
几天的闲散日子眨眼间过去,这期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不断分析和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有没有再回到梁家的愿望。分析的结果使我有些脸红,我发现我不仅期望回到梁智身边而且在暗暗想他。尤其是在早晨,这种期望更甚。婚后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来时我都能看到梁智的笑脸,他特别愿意在早晨舔我的耳轮,舔得我又痒又酥且能把我最后的睡意全部赶走。现在的早晨我总是一人独坐床头,心灰意懒无精打采迟迟不想下床。我已经在悄悄设定回梁家的条件:现在梁家的四个人里已有三个人来向我道歉并做说服工作,如果公公也能向我道一次歉,我就可以趁势下台,表示出对这件事的原谅心情。
星期天的早晨,我随爸妈去教堂做礼拜。三个人一起向教堂门口走时,我忽然想起了上个礼拜天在这里把两盒吃的东西交给那一老一少的情景。谁能想到,那样一件小事,竟会在我的生活里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我们的私人生活其实也是一个大海,这个海上什么时候起风浪并不全是自己能预料到的。
在那天的礼拜中,沈神甫宣讲了“未来”。沈神甫说,在未来,穷人、饥饿的人、痛苦的人和遭蹂躏的人将最终有权得到一切应得的;而痛苦、苦难和死亡将终止;人的所需都会得到满足,一切罪将得到原谅,一切邪恶都被克服,甚至对于那些恶性重大的罪人,上帝也应许赦免他们……
我在这种宣讲中心里也开朗起来,将来,这世界上不会再有贫穷,不会再有饥饿的人,不会再有痛苦,当然也不会再有类似我的故事发生。
我和爸妈走出教堂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已很轻松。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梁智的。他正迟迟疑疑地向教堂门口走来。在我看到梁智的最初一霎,我差不多就要像往日那样上前跟他说话了。我断定他是专程来找我的,他知道我每个礼拜天都来教堂,所以特意赶到这里来接我。好,你还不错,你知道怎样不伤我的自尊心。但你必须让你爸爸向我道歉一次!爸妈显然也看到了梁智,几乎同时回头看我一眼,他们分明是要给我留下单独同梁智说话的时间,朝我挥挥手就开车走了。我等待着梁智向我走来,可令我惊奇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只是朝我看了一下,向我点一下头,跟着就扭开了,根本不再看我,而是一直注视着教堂门口,我有些惊异:他在看什么?就在我这样想时,我发现沈神甫最后由教堂里走了出来,他在向他的教徒们挥手告别。梁智这时立刻向沈神甫快步走去。我越加惊讶:他一个不信基督教的人找神甫干什么?我不由得跟了过去。
先生,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沈神甫看见梁智匆匆忙忙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先开了口问。
神甫,我想问一下,今天有没有人来教堂送还什么东西?
送还东西?沈神甫很意外地摇着头:没有,没有人来送还任何东西,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的妻子前不久在这儿送给人一点东西,我想对方可能——哦,罢了,这是我的电话,如果真有人来送还什么,麻烦通知我一声。在他向神甫递名片的时候,我已经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期盼那祖孙俩能来送还我当初给她们的东西。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我的脸迅速地阴了下来,刚刚拥有的那份好心情霍然间被风刮走,我绝不会再同他和好,他的为人处事太让我恶心。待他转回身来找我时,我已快步向远处走了。
干吗走这样快?他追了过来。
我没有理他,我没有了和他再说话的心情。这样一个人,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了他?而且爱得如痴如醉?
我们为何不可以好好谈谈?他死皮赖脸地跑到我的面前,笑着张臂拦住了路。
我只得停下步冷了脸说:我们是该谈谈,我那天给你说好的要你到金华路法院办理离婚手续,你为何不去?
干吗一谈就要谈离婚?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
在我刚才亲眼看见了你的作为之后,我不想和你再谈任何别的话题!
我刚才没做什么呀?我只是随便问问神甫。我是这样猜想的,你帮助过的那一老一少既然是来到教堂门口请求帮助的,说不定那位老人也信基督,她在获得了帮助之后,很可能会对教堂充满感激,也许会做点什么——
你想叫她做什么?要她做出回报?可耻!我们基督徒做事,从来不求任何回报,我们是按上帝的要求去做的,是顺从上帝的旨意——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现在很关心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怎么样?不要再生气了,身体要紧!例假是不是已经来了?我记得这两天是要来的,你要小心别沾凉水——
我的例假来不来与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声音太高,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向我聚拢来的目光,急忙压低了声音:我的身体不要你来操心!我现在只要求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办离婚手续!明天,你要记住!现在给我滚开!滚!
他的眉头向上很厉害地挑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好,发呀,我正发愁没人同我吵一场呢,发火吧,姓梁的,我正等着哩!
明天不行。他摇了摇头,声音沉郁而细微,看来他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明天我得去医院照料父亲。
照料——他病了?我没有能忍住自己的意外。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强壮的人,从我进入梁家起,还没有见他生过病哩。
你走的当天晚上,他就入院了。
哦?是什么病?尽管我不想再做他的儿媳,可他现在是病人,我应该给予关心。
心脏不太好,已抢救过一次,不过眼下已经平稳。
我的心有些沉,但愿他的病不是因为我的走而引起的,要是那样的话,我在上帝面前就有了罪。自从我在姥姥、姥爷和爸爸、妈妈的引领下走近耶稣把他视为万能的主之后,我一直对他敞开着我的灵魂,他可以窥见我灵魂上的每一点变化。我能够说的是,我无愧于主的眷顾和关爱,在我的人生中,我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基督徒声誉的事。也是因此,我这么多年里虽去过无数次教堂,但还没有正式在神甫面前做过一次忏悔,可要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师长的住院,我就必须到教堂去忏悔了。
我没有再和梁智提离婚的事,只是慢慢转身往家走了。
爸妈和我是第二天上午走进师长的病房的。爸妈坚决地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去,爸爸说:即使你和梁智离了婚,也应该去看人家一趟,毕竟他做过你的公公,何况现在还没离哩。我不能再说别的,否则上帝听见了也不会高兴。我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去了。
婆婆和梁智都在病房里。梁智看见我来,分明很紧张,他强拉着我的手来到走廊上,低了声说:希望你在病房里别再说那件事,爸爸不能激动,我同意和你离婚,千万别再闹!我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听到他同意离婚的话,我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空落。我回到病房时,见师长正坐在病床上和爸妈说话,能看出他的气色很差。他说,病已经好了,下午就可以出院,谢谢你们来看我。在另外一些问候的话说过之后,师长把目光转向了我,努力笑了笑说:小茗,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爸妈对师长的这个要求可能也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地看我一眼,不过他们随后就和婆婆、梁智一起出去了。
我望着墙角,等着他开口。我估摸他是要抱怨我,我在心里给自己规定,看在他是病人的面子上,我只听,不反驳。上帝,你应该看清楚,我不会对一个病人说任何不恭敬的话,即使他要骂我。
小茗,三十多年前,有一个农村青年当了兵。
我为他的这个开头一怔:说这些干吗?
那青年很珍惜当兵的机会,决心好好干,干出个名堂,做出一番事业,让自己的人生光光彩彩。他由班长当起,经由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团长、师参谋长,最后,当上了师长。
我明白他在说自己,但不明白他的用意,是要向我炫耀他的光辉经历?
当上了师长之后,他已经五十来岁,作为一个乡下孩子,有了这番经历和这个职务,照说他该满足,但他却不,依然想向上走,想有更高的职务,想握更大的权力,想当一个将军,他特别想以一个将军的身份回到故乡,他觉得那会是一份巨大的荣耀,衣锦荣归是无数从乡间走出来的男人的梦想,他也在做这样的梦。但他知道,要迈过这一步非常艰难,这个层次上的竞争十分激烈。在经过几次的失败之后,他差不多已经死心了。他已经做好在师长的职位上退休的准备。他甚至已经悄悄买了一辆婴儿车,预备当孙子或孙女降生以后,他好以一个爷爷的身份推着婴儿车来打发退休的时光。有一个黄昏,他看见隔壁的一个副师长的老婆,用婴儿车推着他们的孙子从门前经过,他急忙起身出门来到了婴儿车前,先是看了一阵那张着小手仰天舞动的小家伙,随后就弯腰抱起了他,把腮直贴在那婴儿的脸上,结果把那婴儿吓得哇哇大哭。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稀有的笑容。
出人意料的是,上边又突然来了个考核组,说军里刚刚空出了一个参谋长的位置,他们奉命来考核他。这使师长的心头一震:这么说上边还在想着我?这个考核组的到来,让他沉在心底的那个希望又一下子浮了上来,这么说,成为将军的可能还存在?那些天,他开始心神不定起来。一会儿担心考核组会做出对他不利的结论,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在上边没人。他变得寝食难安了。
我忽然想起他举动反常的那段日子。
考核组走时没有对他有什么明确的说法。甚至连任何暗示也没有,他心里有了隐隐的慌意,是考核中查出了自己有问题?不太可能。自己对工作一向尽职尽责,贪占的事情更是没有,组织指挥能力有目共睹,他这个师的战斗力一向都是顶呱呱的。会不会有其他什么原因?比如师里其他干部因嫉妒而说了他的坏话?不是没有可能!他犹豫了几次,终于在一个晚饭后,拨通了考核组里一位他过去就认识的熟人的电话。那人明白他的用意,说:你给考核组的印象不错,但你知道,如今的事情办起来都很复杂,此前也考核过其他几位师长,最后能不能定下你还不一定……放下电话他呆坐在了那里,他明白现在一有个位置空出来,总有人急慌慌地跑到上边去活动。自己难道也要加入到这个活动的人群中?他当晚没有睡好。尽管他一再要求自己把提升的事完全忘掉,可脑子就是不听招呼。刚一闭上眼,少将的金星肩章就开始在他的眼前晃,一股巨大的遗憾也同时在他心里旋:距离少将只有一步之遥了。就这样放弃实在心有不甘。也许应该再争取争取?……
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欲望胜利了。他决定去找人求人,他收起自尊心,去买了礼物:铂金项链、钻石戒指、纯金手链。可他在夜晚去相求的人住的楼前转了几次,终没有勇气走进人家的门。后来,还是他的儿子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一点也不知情的儿媳借送一点小礼物走进那家的门,把贵重礼品和一封信夹在那些小礼物里,轻轻巧巧地把礼物给人家送去……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我的脑子,我的身子猛然一震:你是说,那两盒吃食里放有——
他无语,只是两手撑着床帮喘息,好像这番话已把他的所有力气都耗尽。
我震惊至极地望着他。
他缓缓探身去床头下边拿出了一个纸做的提袋,淡了声问:还认识它吗?
我的心再次猛然一跳:它不就是我那天在教堂门口送给那一老一少的那个提袋吗?它怎么会——
它是我人生耻辱的见证物,所以我特别害怕它的丢失,当我听说你把它送人之后,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恐惧和惊慌,因为那些礼物和那封信会将我灵魂深处的东西全部泄露出去,别人只要稍加分析就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事情一旦传开,我会失去我平时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我从此将无脸做人。所以我暴怒无比,失去理智地骂你训你,现在你知道我何以那样对你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
就在昨天晚上,基督教堂里的神甫打电话让梁智去,说有一个老太太要送还一样东西。我不知道梁智这些天为了保住这桩秘密,一直在想法寻找那个老太太。他见到那老太太时,老人说,她的孙女因为舍不得一下子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吃完,直到昨天才发现了盒子底部还装有另外的物品,老人说,她们不能昧下那么贵重的礼物,她从那封信上看出了这些东西另有所用,她说她要是昧下就会终生良心不安,所以又到了教堂希望找到你。老人把东西退还给梁智时还特意告诉梁智,这件事她谁也没说,连神甫也不完全明白。可我,却非常愿意把所有这些都告诉你,好让你知道,曾做过你公公的我是一个灵魂并不干净的人,你完全应该鄙视他!来,看看这些曾经折磨过我们的证物!
他边说边从提袋里掏出了那四样东西:分装在几个丝绒盒子里的铂金项链、钻石戒指、纯金手链和一封信。
你也可以看看那封信,看看一个人灵魂堕落时会使用怎样的文字。
我没有动。我仍然处在震惊中。
我想给你说的就是这些了。向你说出这些的决定,是我费了这么多天时间才做出的。我知道说出来可能会使你更加看不起我,你不可能理解我,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上帝,就像我和我的母亲之间隔着祖师爷一样。我的母亲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抱怨我为何不想着长寿不想着进入仙境而只想着这些破事;梁智的妈妈和我之间隔着佛祖,她抱怨我为何不把希望的实现都留待来生。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喜欢的孩子,我不想让你带着对我的诅咒离开我的家,甚至离开中国。我不是一个值得你尊敬的公公,但我做到了坦率。我还特别想让你知道,即使像我这样不干净的灵魂,也是向往干净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对其他的军人产生误解。我也特别想告诉你,尽管我非常希望你能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尽管梁智非常爱你,可为了不使你感到痛苦,不使你觉得和龌龊的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别扭,我已经劝梁智同意了和你离婚,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他不去办离婚手续了,你决定了时间告诉他就行。他会按时去的,孩子,你现在可以走了。对了,我还要对你表示谢意,这是真心话,是你,给我创造了一个反省自己认识自己的机会,一个入世很深的人,有时需要一个特别纯洁的人来做对比,才能看清自己!孩子,我不相信你的上帝,可我觉得,一定是有人看我活得越来越庸俗,才把你派来我的身边的!走吧,孩子,你可以走了!
可我没有走,我只是泪流满面地轻喊了一声:爸爸……
我是当天下午走进教堂的,静静的教堂里只有沈神甫一个人,我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忏悔室。沈神甫只是稍稍愣了一霎,就放下手中正要点燃的一根蜡烛,默然向忏悔室走来。说吧,孩子,上帝随时准备倾听他的孩子们的忏悔。我看了看横隔在我和神甫之间的那层黑布,低了声说:我犯了罪,我忘了应该去理解尘世上的人……
这一天的晚饭后,我主动回到了梁家。爸妈坚持要送我。爸爸亲自开车,妈妈坐在我身边,三个人都默然无语。在梁家门口,爸爸和妈妈相继轻拍了一下我的手,妈妈说:上帝会宽恕你的。爸爸朝我点点头,我就转身去推门了。
坐在客厅里的梁家一家人对我的突然出现都很意外,他们几乎同时站起了身子呆看着我,梁智手中还握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是奶奶最先看明白了我的心意,奶奶朝梁智叫道:梁智,你个憨东西,还不赶紧把茗茗领到你们屋里歇息?!
我已经忘了我和梁智是怎么回到床上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晚我俩的所有举动,都是由我来引领的,是我主动。我现在还能记得的是,梁智扑进我的怀中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是尘世中人……可我没让他说下去,我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梁智又渐渐恢复了过去的那种猖狂,在把我的内衣揪光后,习惯性地去摸枕下的避孕套,这时,我攥住了他的手。他有些意外,轻声解释,这还是我们过去用剩下的,质量没有问题。我对着他的耳朵嗔道:傻瓜,不必用了,因为我想怀个孩子……
世事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些重要的能永远记住的年份,四婶说她不会忘记的是一九四八年,没有那一年她就不会成为我的四婶而会是另外一种身份!
四婶的名字叫莜儿,原本是南阳城里人。
四十一年前那个仲秋的半后晌,十八岁的莜儿从南阳城烙花街的任家大门里慌慌走出时,无片云遮掩的秋阳把全城照得有红有黄,卧龙岗脊上的武侯祠大殿殿顶辉光耀眼,白河滩里缓移慢走的河水碎银一样晃荡,一大群长尾雀排成黄瓜花一样的队形从城市上空掠过,最后飘然散落到梅溪岸边的柳树梢上。
莜儿出门走了几百步后脸还羞得通红,鬓边上的淡蓝色血管还在频频跳动,哦,天哪,任浩的爹和妈总不会听到那声音?真没想到,平日看上去那么文雅的任浩,亲起人来会有那么大的响动,而且推起人来会有那么大的蛮力!十几分钟前莜儿的身子已经被任浩推得快挨到床帮,他要是再坚持小小一会儿,莜儿就准备放弃抵抗。何必呢?两人早就相爱,这爱两家老人已经同意,而且明日就要一起启程去郑州任浩他大伯办的那所女子中学任教,而且娘和爹已经明确告诉她:南阳这边兵荒马乱打仗在即,办婚事不宜,到郑州后由任浩他伯为你们主持婚礼。身子早晚也是他的,何必再坚持?何况经任浩的那阵长吻,莜儿浑身也被弄得火烧火燎,心跳得仿佛要生生撞出胸外,舌尖尖直想伸出来舔点什么,腿软得几乎都站立不住,可面子上总不能让他太顺吧?再说是白天,尽管窗帘拉了,屋里总还不是太黑,院里不时有他爹妈的脚步响,怎么能好意思?推呀,再推一下!使劲把我推倒就行,但就在那一刻,任浩停了!他突然控制住自己,停下后还红着脸嗫嚅着说一句:原谅我,我太冲动了……
她边想边顺烙花街向西直走,西斜的秋阳把她两腮的酒窝全都斟满,还让她身后拖一个袅娜苗条的影子,那影子随了她双腿的移动一晃一晃。她注意到街边有人停下望她,她知道他们的目光在干什么,她的漂亮太抓人眼!为此娘很少允许她单独外出,偶一出门娘总要上前摸摸她的衣服纽扣是否扣好,再三地嘱咐她小心!莜儿没理会那些烫人的目光,只是望着西天渐坠渐低的秋阳在想:明天的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快到许昌,后天的这个时辰大概已经坐在郑州女中的宿舍里了。哦,就要离开爹和娘,离开爹娘办的那个治文刻字店,离开梅溪河和武侯祠,离开这熟悉的街道和城市,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是一座陌生的大城,在那里将和任浩举行婚礼,将度过想了多少回却终不知该是什么样子的蜜月,蜜月后难道会像隔壁的秀萌嫂那样,怀上一个孩子,肚子好高好高么?难道——
“哐”一声锣响。这突然的响声把她的遐想截断,她猛地停步抬眼,见两个国民党兵正拥着一个敲锣的向这边晃来。“净街了——”一声嘶哑的喊在街筒里荡出很远。莜儿的双眸惊怯一转,慌忙拐到一条小巷里。
“治文刻字店”坐落在西关北街,店不大,三间房的铺面,店后是两间住屋和一间厨房。但在宛城,这店的名声可不小,政府公章、要人私印、厂家商标、印刷厂的冷僻字,都是由这小店刻出的。莜儿家祖辈子做这刻字生意,据说当年宋徽宗赵估的玉玺、明朝时南阳府台衙门的大印,都出自莜儿的祖爷们之手。莜儿的爹和娘不仅从老辈人手里承继了店产,也承继了一手好字和刻工精细、交货及时的店风,所以很得顾客信任,生意便也兴隆,家境接近中等。也因此,莜儿得以读完了南阳师范,把一些学问装进了肚里。
莜儿脸罩红晕带点轻喘走进店门时,爹和娘正坐在刻台前刻字,前几天从乡下来的舅舅山义正相帮着用弯刀削着青桐木印坯。听见莜儿的脚步声,做娘的立即就扔下刻刀迎上来问:“莜儿,任浩定下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明儿八点,任浩准时把马车引到门前,钱凤玲和陆子安同我俩一块走,通行证已经办好了。”莜儿边答边往刻字台前走,在娘的刻台前坐了,拿过刻刀问爹:“有活么?”爹慢腾腾扭头,揉一下眼说:“刚才卧龙酒厂老板来定了方形章,让刻上‘愁中勿弃醉后方得’,说往商标上加盖的,你刻刻试试。”“娃儿明日就走,你还舍得累她?!”做娘的背后抱怨。这当儿莜儿已拿过一个长方形青桐木印坯,麻利地用皮筋把它在刻台上固定好,将额发向后一抿,便低头刻了起来。她从小跟爹娘学习刻字,篆、隶、魏、宋、草各样字体都已很有功夫,刻起来得心应手。她双眼瞪大,嘴角斜撇,牙齿轻咬,手腕微动,不大工夫,“愁中勿弃”四个字便在刀下显了出来。就在她抿紧双唇审视那四个字要不要再修时,一辆美式吉普“嘎”一声停在了店门前,那个平日常借刻章名义来盯着莜儿看的绥靖区上校参谋郑怀祖从车上走下。莜儿只瞥了一眼那车就低下头去,在心里暗叫一句:讨厌!她听见那姓郑的在和爹娘搭话问候,但她假装全神刻字并不抬头,直到娘不安地喊了一声:“莜儿,郑参谋给你送来一张戏票,请你晚上去看戏。”她才抬头扭脸,看一眼那姓郑的参谋,装作刚发现的样子问候一句:“你好!”方瞥一下对方手上那张粉红色的戏票,礼貌地摇头轻声说:“谢谢郑参谋的盛情,我今日身子不适,晚上不能看戏!”她晓得不能硬着回绝,这姓郑的据说很得他的上司信任。“噢,噢,那就罢了。”那姓郑的当时急忙微笑着开口,“小姐既是玉体欠安,就请好好休息,我明日上午十点再来看你,如果需要就医,可用车把你送到仲景国医院去。”莜儿当时脆脆地应了一声:“好的!”而后目送着他走出店门,当他的车启动时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明日十点你休想再来缠我!那个时辰,我早坐马车奔出南阳城了!
莜儿见车走远扭过身子时无意中瞥见,舅舅山义正凝神看着自己,眼中仿佛闪过一丝突然发现了什么的欢喜。不过,她那时刻没有在意,只是又急忙俯身,去刻那“醉后方得”四字。
“哐!”这时候街上又响了一锣。多少年后四婶回忆这天的事时说,这一锣响得不同寻常又尖又厉,让她的心止不住地抖了许久,那锣声仿佛在向她预告什么东西。
晚饭后莜儿开始整理包袱和提箱。要带的东西真多:教学用的书和文具;自己的内衣外衣;给任浩他大伯带的礼物;结婚用的东西。她在摇曳的油灯下仔细挑着、叠着、装着。在装那些结婚用品时,她颊露红晕眼浮甜蜜,这是她亲手绣的枕套;这是托人从洛阳捎来的床单;这是西院月儿嫂帮做的绣鞋;这是从城里有名的栖凤楼绸缎庄买来的被面……就在她将要装完的当儿,门口响来了舅舅山义的咳声,她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去给舅舅开门搬椅:“你坐!舅!”她声音甜甜地叫。她从小就喜欢舅舅,每次舅舅来家,她都可以得到糖人、花生、拨浪鼓一类的礼物,所以很愿为舅舅做事,譬如买烟、端水、铺床什么的。舅舅平日也爱笑闹,见了莜儿总能用笑话把她逗得咯咯直乐。但莜儿注意到舅舅今晚的神色有些异样,进屋先默看着她收拾的行李,而后望定她的脸似乎要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好久竟又无话出来。莜儿猜想舅舅是为她明天的离家难过,于是就笑着说:“舅舅,只要学校一放假,我就再回来看你。”舅舅没理会她的安慰,顿了半晌,却突然开口问:“莜儿,舅舅想求你办点事,行吧?”“这还用问?”莜儿嗔怪地笑了,“是要在郑州买什么东西?烟锅?烟嘴?二锅头?皮坎肩?”“不,”舅舅缓缓地摇头,“舅舅想让你暂时不去郑州,先留在南阳。”“为啥?”莜儿意外地将眼瞪大。舅舅的声音忽然变缓变低:“舅舅这几天看出郑怀祖对你有意,很希望你能与他——”“舅舅!”莜儿慌忙止住舅舅的话,脸羞得通红,“你可不能瞎说!我已经与任浩订婚,马上就要结婚了,娘没给你说么?”舅舅又把头摇摇,说:“莜儿,你误解了,我只是想让你与他周旋一段日子!”“为啥?”莜儿满脸的惊诧。
“别问,莜儿!”舅舅轻轻用手摩挲着她的头发,“你只需要告诉舅舅,你愿不愿暂时不去郑州?”“我——”莜儿差一点就要说出“不愿”两字,但看到舅舅眼中的期待,又把那两字吞进了肚里,轻轻改成了“已经同任浩说好走的,该——”舅舅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晚点亲自送你去郑州,你告诉任浩,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和他团聚,舅舅知道这样做会使你们为难,会让你们扫兴……”舅舅那歉疚的话音让她听了难受,她想起了舅舅平日待她的好处,她的心开始变软,原有的决心被一股回忆的温水一点一点漂走,一刹之后,她猛扑到舅舅怀里说:“舅,别说了,我答应!”话说完她觉出自己的眼角涌出了泪。
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
她当时以为,她仅仅是放弃了和任浩一块去郑州的机会,舅舅会很快送她去和任浩相聚,婚礼只是推迟几天。为了舅舅,她愿意。
许多年后,她才知道她那刻决定放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莜儿记得,舅舅当时听了她的回答后,紧紧搂住她的肩头说:“莜儿,舅舅谢谢你,也许将来,会有更多的人要感谢你!”她当时没去留意舅舅的话,只是在偎到舅舅的怀里时发现舅舅腰里别着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舅舅,这是什么东西?”她边说边撩开了舅舅的衣襟,在衣襟撩开的瞬间莜儿的眼珠惊住不动:“枪?!”
舅舅急忙伸手捂了她的嘴,压低了声音叮嘱:“莜儿,什么也别问!”
莜儿骇然地将头点点。
第二天早上八点,任浩家雇的带篷马车准时停在了治文刻字店前,穿一袭长衫英俊潇洒的任浩跳下来喊莜儿上车,莜儿那时按照舅舅的嘱咐,正头缠一条毛巾躺在床上。任浩奔进房中时,舅舅上前轻声说明:“莜儿头疼得厉害,大夫说必须静养,近几日走不成了。”莜儿的爹和娘默站一旁,经过舅舅半夜时间的说服,他们勉强同意了莜儿舅的安排,不过眉心之间都有一丝担忧。“怎么样,能坚持着走吗?”任浩慌慌上前抓住了莜儿的手问,“车已经来了,上车后你躺我怀里就行!”莜儿的嘴张了张,却无声音,只有手在一个劲地哆嗦。舅舅嘱过她:除了爹娘,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真情。
“莜儿这个样子上路不行!”舅舅上前拍了拍任浩的肩说,“路太远,万一病情转重咋办?我看你们还是先走,让她在家歇几天!”
“不,我怎能把她扔下?她要走不成,我就也推迟几天再走!”任浩望定莜儿,目光中全是忧虑。莜儿急忙闭上了眼睛,她担心在任浩那掺爱带忧的话语中,自己忍不住会在眼神中露出什么。
“不必了,小浩,”舅舅的话语中满溢着关切,“既是车已雇好,通行证也已办了,东西也已装了,你就先走吧!我不久刚好要去郑州谈桩生意,待莜儿病一好,我保证一直把她送到你面前。再说,你先去郑州,在那里把房间、用具准备好,她去时,也就少受些苦累,怎么样?”任浩听罢,低头想一刹,觉着这样也行,就上前捏紧莜儿的手腕说:“也好。那我先走,到那里把诸事安排好,等着迎接你和舅舅。”莜儿只微点了一下头,仍不敢说话,怕声音会露出所做的假来。直到门外的马车响远之后,她才扯掉头上的毛巾,跃起身,扑到窗前,痴痴地盯着空寂的街路……
舅舅给莜儿交代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就是和那个姓郑的参谋一起闲走闲聊,摸摸他的心绪和对时局的态度,下一步再由舅舅决定怎么办。莜儿在师范读书时虽不问政治,但此时也已隐约明白舅舅的身份并猜到了他的意图,不过她没有多问,为了让舅舅高兴,她愿意按舅舅说的去办,只是她心里始终想的却是:什么时候去郑州和任浩团聚?
任浩他们的马车走后不久,那个叫郑怀祖的参谋开的吉普车又停在了店前。按照舅舅的事先嘱咐,莜儿假装热情地迎上前去,为对方让座端茶。那郑怀祖见莜儿比往日待他热情,自然高兴,就问:“小姐身上的不适是否已去?愿不愿让我用车送你去仲景国医院看病?”莜儿便又按舅舅教她的话讲:“谢谢郑参谋关心,我昨日只是有些伤风,歇过一夜已经好了,今日不过是觉着闷。”郑怀祖一听这话,立即就说:“小姐既是在家觉着闷,我们干脆一起去武侯祠逛逛!”莜儿装作思考一阵,便把头点点:“也好。”其实,这都是按舅舅教她的做来。
当下,莜儿就随郑怀祖坐车走了。眼见那吉普车驰远,莜儿爹娘的脸上就浮出担心来。莜儿舅舅却轻松一笑,说:“我自会保护莜儿。”说罢,出门叫一辆三轮车,就也向卧龙岗奔去。那时因为南阳的东北西三面都已有解放军,城中国民党十三绥靖区的部队处于临战状态,武侯祠四周和院内都筑有工事,祠内基本上没有游人。四十一年后已成为我四婶的莜儿对那天的事情还记得很清:郑怀祖把车在空阔的祠门前停了,先跳下车,而后回身拉开车门去牵她的手,她怯怯地把手缩回,郑怀祖一笑,倒也没有坚持。随后他们并肩向祠门走去,沿着岗坡,拾级而上。他们在祠门前看一刹那“千古人龙”的匾额,就入祠内,先在刻着“汉昭烈皇帝三顾处”的石碑坊前小站一会儿,便向大拜殿走去。大拜殿内的诸葛武侯塑像,纶巾羽扇,俨然如生,身两旁的儿子诸葛瞻和孙子诸葛尚默然相侍。她当时注意到,郑怀祖那刻未去看那三尊塑像,只把目光盯在殿前的那副对联上:“立品于草野渭滨之间,表读出师,两朝勋业惊司马;结庐在紫峰白水以侧,曲吟梁父,千载风云起卧龙。”就在心中暗想:难道这武夫还能读懂那对联么?及至看到大殿北侧长廊下岳飞草书的碑刻“还我河山”时,见郑怀祖又在那碑前停立,她想起舅舅的嘱咐,便上前有意搭话:“郑参谋,这字刻得如何?”郑怀祖双手抱于胸前,颔首说道:“可用八字概括,‘龙飞蛇腾,犀利洒脱’。”她自幼习字、刻字,知道这是评价书法的行话,不觉又问:“郑参谋对书法还有点研究?”他轻轻摇头,叹道:“哪谈得上研究,自离南开大学从军以后,研究的都是打仗,哪有时间去研究书法?我是在想,岳飞当初写这字时,一定是含了满腔悲愤,所以笔如剑锋,力透纸背。其实武穆先生差矣,金国将士也是华夏后裔,与中原将士乃是同根,何必你杀我我杀你,征战不休,让山河黎民受苦……”她略略有些惊异,倒不是为他的这番话,而是未料到他还是南开大学的学生!
接下来,两人又看八角尖顶的诸葛草庐,流角飞檐的宁远楼。待从宁远楼下来,走到“三顾堂”前时,他说:坐下稍歇一会儿吧。两人在阶前坐下,她用手帕擦汗,他则眼望东南蜿蜒而过的白河,低声叹了一句:“扶持汉室倾心力,成败由天岂自由?”她听了禁不住接口:“这是明朝河南巡抚陈珂的诗吧?”他笑了问:“你也读过?”她羞羞答:“我还记得最后两句,‘终古英灵含永恨,临风有泪欲零眸。’”“哦,你也喜欢这首诗?”他欢喜地抓住她的手,她一惊,欲抽不能,只好任他握着。他一边抚着她的手背一边说道:“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觉你可能是我的知音,看来我的判断没错,我们果然能说到一处。我晓得你有些怕我,其实不必,还不就是因我身上的这套军衣,脱下它,我不也是一个普通人?告诉你,我当初是在国军同日本作战的前线来到军中的,未料到赶走日本人之后,自己人又打了起来。打就打吧,中国总需一人来统一才是。不想勉力扶持,战况竟越来越糟,如今这南阳快成孤城一座,我心中糟乱,只想排遣,恰遇你这纯洁才女,真乃我之大幸!”说着,抬起她的手就要去嘴上吻,她慌慌把手缩回……
那天傍晚莜儿回家后,把与郑怀祖同游时他说的话给舅舅学说一遍,舅舅蹙眉半晌后说道:“看来,对他的了解和判断没错……”
自这次接触后,郑怀祖来家里更勤了,渐渐地,舅舅便同他搭上了话。一开始他们就在店堂里聊,后来他们挪到后边的住屋里聊,再后来他们就一块坐车出去聊,莜儿没关心他们聊些什么,更没关心他们这样聊的结果,她只是迫切地想知道舅舅什么时候送自己去郑州同任浩相会。这中间,她注意到舅舅每次同郑怀祖聊完之后,总要在一张薄纸上写些字,而后卷成一卷,塞进一预先掏空了的私章印坯内,再把印坯的尾部用木片嵌好刻平如未掏一样,接着让莜儿在印坯上随便刻上一个名字,第二天,便有一个人来店内从舅舅的手里把那枚私章取走。莜儿觉得舅舅这些神神秘秘的举动很好玩,但舅舅做这些事时却不苟言笑一派肃穆。
这之间,莜儿天天想着任浩,夜夜做着和任浩相聚的梦,任浩此时也已来了两封信催她去郑。她渐渐变得焦虑起来,一半是因为对任浩的相思,一半是因为街邻中的流言。人们见莜儿同郑怀祖接触,便流传她是他的“姘头”,任浩的爹妈还很不高兴地来家里责问她为何变心。清白受到怀疑却不能辩解,莜儿只好委屈地趴在床上流泪。每当这时,舅舅总要上前沉沉地说:“莜儿,别难受,我将来会向人们替你解释清楚!”
大约是一月后的一个中午,舅舅兴冲冲地从外走进莜儿的睡屋,先是在她的头上轻拍了一下,而后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说:“莜儿,他们已决定放弃南阳向南逃窜,南阳城就要不战而克,变成我们解放军的天下了!”这是舅舅第一次向莜儿公开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为人民立了功。”舅舅又含笑拍了一下她的头,“将来,人民是会感谢你的!”“我?”她惊异地望着舅舅。“是的,你帮助解放军获得了许多重要情报,包括刚才的这个消息!”莜儿被舅舅说得脸泛红晕,她虽不太关心时事,但心中也早盼望着解放军能来,知道自己已替解放军做了事,心中也有些兴奋。“我这会儿要赶紧出城,把他们弃城南逃的时间和路线送出去,你再帮舅舅去办一件事,这事办完,舅舅就不要你再帮忙,就可以送你去郑州了!”“啥事?”她望定舅舅问。“你去绥靖区司令部找到郑怀祖,告诉他:出城后由白河南岸小树林中往东,我在那里接应!他便懂了,他已经决定到我们这边来!”“行。”莜儿颔首,这桩事儿不难办,她答得十分干脆。
舅舅又用手拍拍她的头,便出门走了。一刻之后,莜儿将乌发绾好,换了件带紫花的旗袍,给娘交代一句:我出去一阵。便向门外走,在门口,一股风呼地吹来,旗袍襟翻起恰好挂住了门框上的一个小钉,差点把旗袍撕裂,她扯了半晌才把钉子从旗袍纤维中扯出,许多年后她忆起这件小事时说,那可能是家庭对她的一种挽留,或者是命运在进行劝阻。
绥靖区大院莜儿去过几次,都是郑怀祖邀她去看电影,所以路熟。没有多久,她便到了大院门口,她注意到门前的岗哨比往日多了,她有些紧张,但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向哨兵说了要见郑怀祖。一个哨兵拿起电话,一刹后向她挥手说:郑参谋请你进去!
大院中的军人很多,她尽量不使自己的脸上露出害怕。她平稳而徐缓地走到郑怀祖的宿舍门口,郑怀祖在门外迎她。两人相视一笑后进屋,莜儿一进屋便开口把舅舅要她转达的话说了。她原想说完就走,但郑怀祖温和地笑着摇头:“你不能立刻就走,这会让人起疑,好像你就是来告诉我什么事似的,你稍坐一刹,就像你往日来时一样。”莜儿只好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心不在焉地喝着。这时郑怀祖又温和地开口:“莜儿,你舅舅告诉我了,你在郑州有一个未婚夫在等你,我心中自然有些难受,但我仍然庆幸认识你,我苦恼的心曾因为你得到很大安慰,而且因为你我才认识了你的舅舅,我方有了走另一条路的可能……”
莜儿歉疚地笑笑,她觉出自己的心中有些感动,她没想到这个自己过去厌烦的高大汉子,胸腔里还包着这么一颗需要安慰的心。
他们大约聊了有半个小时,而后郑怀祖起身示意:现在你可以走了。莜儿刚要拉门,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而且那响声越来越近,郑怀祖刚对莜儿做了一个停步的手势,门便“嗵”的一声被撞开,四五个人出现在门外,两支枪口直对屋里,莜儿吓得尖叫一声,慌忙躲到了郑怀祖身后。“干什么,处长?”郑怀祖声音平静地对为首的一个人问。“刚才,”那处长阴沉的目光对着郑怀祖扫来,“有两个男子违犯闭城的禁令要出城,被哨兵阻拦后企图越城而走,我哨兵追击将其击毙,从他们身上搜出一枚私章,章子中间藏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我军各部弃城南撤的时间和路线,而且我认出,这纸上的字迹是你郑怀祖的!我想听听你的解释!”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在郑怀祖面前一晃。莜儿一眼看出,那纸正是舅舅刚才拿着的那张,心中咯噔一下一缩,舅舅他?
“处长,”郑怀祖此时平静地开腔,“既然你认出了,我就不再隐瞒,这是我的笔迹,你可以随便处置!”
那处长极慢地笑了一下,说:“怀祖,我真没想到!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吗?女人?是为你身边的这位小姐?嗯,她长得是很漂亮!结识多久了?她是他们放的钓饵吧?”
“别扯到女人身上去!”莜儿听到郑怀祖声调平稳地说,“我只是想放弃现在这种生活,换一换——”
“好了!”那处长低沉地打断了郑怀祖的话,“看在你过去的分上,我不就地处置你!这笔账待我们撤到襄阳后再算!”说毕扭头对身后的人挥了一下手:“押上辎重车,一块撤!”
“处长!”郑怀祖语气中第一次有了冲动,“我求你放这个姑娘走,她是无辜的!”
那处长阴鸷的目光在莜儿的身上扫了一下,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这世界真正无辜的人很少!”……
四十一年后已成为我四婶的莜儿还记得,她和郑怀祖被押上的那辆马车,是二更时分启动的,出东城门,从校场过白河,顺南阳——新野——襄阳的沙土公路,向南走。辕马过河时连叫了三声,像是在和它熟悉的古城告别。
莜儿当时睁大泪眼望着黑黢黢灰蒙蒙的南阳城,耳边仿佛真切地听到娘呼喊她的声音。她知道爹娘见自己现在还不回家,一定会急得满街喊找。爹和娘根本想不到她此刻被反绑双手放在马车上向南走!这一去要到哪里?什么样的结局等在前边?爹和娘会急成啥样?任浩在郑州该怎样焦急?噢,全是因为舅舅!要不是舅舅中间打岔,自己如今早坐在郑州女中的新房里,和丈夫任浩在一起!舅舅,舅舅,你——
她突然记起舅舅已经死了!被他们生生打死了!哦,舅舅,那么好的舅舅竟然被打死!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在那一刹那,她又记起舅舅每次来家时给她带的那些吃食和玩具,她的心一酸,禁不住又嘤嘤哭起来。
“哭什么?”负责看押他们的一个兵在黑暗中恶狠狠地呵斥。
“想开点,莜儿!”耳边传来郑怀祖一声轻轻的耳语。
莜儿强抑制哽咽,默看着在马车西边走着的那些黑影子似的步兵,遥远的什么地方,响着零乱的枪声。夜在马车的颠簸中向深处走,风变得冷冽刺人,身穿旗袍的莜儿禁不住打个寒噤。紧挨着莜儿坐的郑怀祖觉到了她的身子在抖,于是便沉沉地向负责看押他们的人说道:“弟兄们,这姑娘穿得太薄,求你们帮一下忙,把我的上衣脱了给她穿上,大家都有姐姐妹妹,发点善心,如何?”他说罢,两个兵嘟嘟囔囔地站起,给他把手上的绳解掉脱下上衣再绑好,然后把衣服披在了昏昏沉沉的莜儿身上。
被紧张、惊吓、痛苦、悲伤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莜儿,就在零乱的马蹄和枪刺相撞声中,渐渐沉入不安定的睡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了,她还没有从昏沉中完全醒来,一只耳朵突然被郑怀祖的嘴堵住,随即一阵极低的声音渗入她的耳膜:“你要求小便,让他们松开你手上的绳,然后你向路边田野里跑,跑得越远越好,我来拦他们,别怕!”说罢,先叫了一声,“弟兄们,松松手让我撒泡尿!”
她的身子一个激灵:逃跑?对!逃跑!
这时前后的马车上都有人下去小解,呼呼啦啦响,整个南撤的队伍在小憩。于是便听见莜儿说了声:“我要小便!”
一个兵把手上的枪往车帮上靠了,骂了一声:“妈的!”过来解莜儿手上的绳。绳子解开,她在暗中舒了一下臂,觉出血在迅速地向两个手腕上流,与此同时感到失去的力气在体内凝聚。她活动了一下双脚,而后开始下车,下车时因为紧张她的双手和两脚乱抖,她迅速控制住自己,她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机会,不能因为紧张让它失去。
她下了公路,装作要避开男人的目光向路边刚长出麦苗的地里走。许多年后她说:我应该向公路另一边的地里走,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人对自己的未来其实一点也不知晓!
她走出离公路十几米时听到公路上先有人喊了一声:“行了!天黑,没人看见你,别走得太远!”随后是郑怀祖的声音:“兄弟,人家是个姑娘,害羞!我说莜儿,你要快一点!”
莜儿知道郑怀祖这句话意,撒腿便跑。
“站住!”她听到一声高叫,但随即又听到一声拳头打到人身上的闷响,跟着一声“哎哟”,接下来便是尖厉的枪声,子弹仿佛不是朝她打的,她没敢回头看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没命地奔跑。她觉出两耳呼呼作响,脸膛憋得要爆,地在脚下飞快地后移,身后的枪声变得十分密集……
她只是跑、跑、跑,喘息压倒了四周的一切声响,直到双腿再也不能挪动,“扑通”一声栽倒在一条地墒沟里。
她不知已跑出多远,只知四周除了黑暗便是静寂,也许是因为天太黑,或者是因为她不是一个重要人犯,要不就是他们不愿因此影响南撤的速度,反正身后没有人的脚步和马蹄叩地,更没有枪声。
只有时断时续的蝈蝈叫声送进耳里。
于是她知道自己的逃跑已经成功,一阵巨大的欢喜从心底涌了上来!哦,老天!
她大口地呼吸着冷冽的夜气,用衣袖揩着脸上和脖上的汗水,轻揉着跑掉了鞋子的左脚。待最初的那阵欢喜过后,不安又攫住了她的心:现在自己停的是什么地方,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她仰头看了一下天,天全被麦秸灰烬一样的云遮住,没有一颗星星。
她决定继续朝远离公路的方向走,离公路越远越好!她那阵还不知道,她那时离我家所在的村子已经不远,她正在向决定她后半生命运的那个地方靠拢。
那一年我还没出生,要不然我多愿给她一个提醒!
我奶奶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给全家做饭。她一边扣着大襟布衫的扣子一边拎起灶房口的柴筐,慢腾腾地向院门外的柴垛走,她要先抱柴。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四周却还看不甚清楚,她的眼睛又不太好,她只是凭对柴垛的熟络准确地走到了垛跟前。她把柴筐在脚前放下刚要伸手去柴垛上扯柴时,忽听垛脚下“哗啦”一声,闪出个黑影子来。奶奶惊了一个趔趄,慌问:“是谁?”那黑影先是做出一个要跑的架势,待听到这声苍老的发问,才又立住脚颤颤地答:“大娘,是我,一个外乡姑娘。”我奶奶一听是个姑娘,惊和慌就都没了,便问:“姑娘,你叫啥名?是做啥子的?怎么一大早钻到柴垛下?”“俺叫莜儿,跑到这里的缘由一句两句说不清。大娘,你老人家能不能给我点水喝?”
清早的天光一刹一变,两人这样几句话说下来,天就亮开了。我奶奶这时看清了眼前站着的姑娘浑身都是汗和土,头发蓬乱,鞋掉一只,上身的黄军服和下身的旗袍都剐破了许多口子,心中就生了怜悯,就说:“行呀,行呀,快随我到屋里去!”说着,匆匆地在垛上扯了柴,就领着跑了半夜的莜儿向灶房走去。到了灶屋,一看见水缸,莜儿就跑过去抓起水瓢要舀水喝,夜里奔跑时不停地出汗,嗓子干得像能点燃。我奶奶温和地拉住她说:“闺女,热身子喝凉水会激出毛病,你先忍一忍,我这就给你烧水,几把柴就好!”接着奶奶就添水点火。不大时辰,水开了,奶奶又朝水里打了一个鸡蛋,用手指捏了一点红糖撒上,这就成了鸡蛋茶。莜儿渴极,只说了一声谢谢,就低头喝,一连喝了三碗。三碗鸡蛋茶喝过,渴止住了,我奶奶又从馍筐里摸出两个苞谷面窝头递给她,昨晚没有吃饭的莜儿又一口气把它们吞完。当莜儿喝和吃的时候,奶奶一边拉着风匣烧水一边笑微微地看她。那阵子,奶奶还没带任何其他心思,只是出于对一个落难姑娘的关怀和怜惜。
饭做好的时候,全家人就都已起床,最先发现灶房里的莜儿的,是二婶。二婶端个瓦盆去灶房里舀水洗脸,冷不防瞥见上身穿国民党军装的莜儿,吃了一惊,忙用目光望定奶奶,奶奶朝她使了个别惊动姑娘的眼色。那阵子吃饱喝足的莜儿已斜靠在灶门口的墙上打起了盹,精神上的紧张和半夜的奔跑已使她体力消耗净尽,她太需要休息!奶奶跟二婶出来到院里,把遇见莜儿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二婶边听边招手把已起了床的我妈妈和三婶叫了过来。我奶奶共养了四个儿子,当时已娶了三房媳妇,我妈妈、二婶和三婶分别是她的三个儿媳。三个媳妇和她们的婆婆站在院里低声议论着这个陌生的姑娘,我妈妈和三婶还轻步走进灶房打量了已经倚墙睡着的莜儿一阵。村里人那时都知道十五里外的公路上在过队伍,于是她们四个便估计这个穿军装的女人是从队伍上逃跑的人,妈妈说她可能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姨太太,二婶说她许是死了丈夫的军官老婆,三婶说八成是不愿再干下去的军队妓女。不管对她的身份做的估计怎样不同,但四个人却共同认为:这女人的身条和貌相都怪漂亮。正当她们站那里议论时,我尚未婚娶的四叔睡眼惺忪地从他的睡屋里走出来,现在已经弄不清是他的三个嫂嫂中哪个同他开了一句玩笑,说:“喂,老四,你媳妇来了,你还不快去看看!”据说我四叔当时并未理会这句玩笑,顾自趿拉着鞋向茅房里走,倒是我奶奶被这句玩笑一下子提醒。许多年后我妈妈回忆说:当时你奶奶一听这话,身子一个激灵,轻拍了一下双手低叫,对呀,对呀!就把她说给老四多好!找上门的媳妇,又不花钱,上哪里找!
奶奶那时正为四叔找媳妇发愁。爷爷死后,家境越发不如从前,而且大儿、二儿、三儿正闹着分家,根本拿不出几担麦子或苞谷再去为小儿定媳妇,如今有了这个念头后,自然不肯丢掉,而且立刻着手去落实。奶奶是农村中那种有心计的女人,什么事只要定下办都能办得汤水不露。
奶奶先去灶房喊醒打盹的莜儿,说:“闺女,你既是累了,就干脆去屋里床上好好歇歇!”莜儿从短暂的睡梦中惊醒后急忙摇头:“谢谢大娘,我不能歇,我还要赶路,我要回南阳老家!”奶奶说:“大白天的你一个女人家走路可不保险,如今到处都有土匪、散兵,叫他们碰上那还了得?你先在这里歇上一天赶明日我让我的儿子送你回去!”莜儿一听也是,自己一个人走路万一碰到国民党南逃的散兵可就麻烦了,于是就又说了一声谢谢大娘,便随我奶奶去了睡屋,在我奶奶的床上睡了,因为太累,倒下便睡死,根本不知道我奶奶在做着什么准备。
奶奶先把我四叔叫到跟前,说:“我想把刚才这个姑娘说给你做媳妇,你看咋样?人你也见了,长得周周正正,水水灵灵,欠缺的就是不是个黄花闺女,可明给你讲,妈也无力无钱给你娶个黄花女了,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说起来这也算是你的福气,媳妇自己跑进院里!”
我四叔那年已经二十六岁,正是盼望女人的年纪,他已经趁莜儿往睡屋走时偷看了几眼,心早已动了,如今听奶奶一说,便急忙点头:“妈安排吧,我听你的!”
奶奶接着把我妈妈和二婶、三婶叫来说:“你们帮帮我的忙,把老四的房子收拾收拾,今黑里就让他和那姑娘把事情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这种事得和办那种抢亲的事儿一样,越快越好!”接下去奶奶就和三个儿媳一起打扫房间,整理床铺,三婶还草草地用红纸剪了个喜字贴在了窗上。房子整理好,奶奶便催四叔去村中剃头铺里把头剃剃,又让我妈妈去厨房炒菜……
一切准备好的时候,日头已经偏了西,奶奶又从二婶那里要了一件新褂子,从三婶那里要了一条新裤子,从我妈妈那里要了一双鞋面上绣了芍药花的新布鞋,然后抱着这些东西去了睡屋,叫醒仍在酣睡着的莜儿,说:“闺女,起来吃点饭,吃了再睡。”莜儿从床上坐起时奶奶又说,“来,把你身上的衣服换换,你那身衣服穿上太扎人眼,再说也已经脏了烂了。”莜儿见状,又是连声道谢,她根本不知道奶奶此时对她的关心已经变质,一个有关她的阴谋正在她的身边进行!
莜儿高高兴兴地换了衣服,这身衣服一穿,俨然一个乡下新媳妇的样子,奶奶在一旁看着,眉眼中就禁不住露出了笑意。
随后便是吃饭,我妈妈和二婶、三婶陪着莜儿喝了半碗黄酒,三个人不停地给莜儿夹菜,把莜儿感动得眼眶发红,哽了声说:“你们一家的恩情我永不会忘记!”许多年后四婶回忆起那个下午的时候还懊悔地直捶脑袋,她说她吃饭时曾注意到奶奶从院外领了几个邻居去另一间屋子,那里屋随即传出猜拳喝酒的声音,还听到有几个人笑着说:老四,恭贺新婚!四弟,你这真是姻缘前世定!四哥,小弟向你贺喜!……但她却一点也没起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会和自己有关系!
直到天黑下之后,奶奶过来把她领到已经布置好的新房里,她看到窗上的那新喜字时还没有引起警惕,还笑着问奶奶:“大娘,这是谁的新房?”奶奶到这时才开始说明:“闺女,大娘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从军队上跑出来,也怪可怜,就想给你办桩好事找个依靠,刚好我家老四还没成亲,你们今夜就结成一家算了。俺家老四啥样庄稼活都会做,人也老实,你跟了他不会亏着!”莜儿这时才惊住,才如梦方醒,才气愤至极地叫:“你们怎敢这样?我不同意!快放我走!放我走!”……
奶奶没有同她说下去,奶奶大约早已料到了她会有这种反应,所以一直把这场谈话拖到天色黑定,奶奶只是动作很快地从新房里出来,并随手把房门带上。莜儿扑到门边要去拉房门时,门开了,不过这回站在门外的不是奶奶而是头皮剃得发青的四叔,四叔面孔通红地搡开要奔出门槛的莜儿,闪身进屋并飞快地插上了门,随后屋里的灯就灭了。据很多年后东西两院的邻居们回忆,那晚上四叔的新房里一片响声,噼里啪啦,吭吭哧哧,嘶嘶嘎嘎,乒乒乓乓,哧哧啦啦,咯咯吱吱,声音直响到小半夜时分,最后是以一阵抑得极低的女人的哭声结束的。随后便一切归于静寂。
从此,莜儿便成了我的四婶。
我是四年之后出生的,我不知道四婶那夜的心境,但我可以断定,她那晚一定会在心里呼喊任浩,也许还喊她的舅舅!
四婶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一直躺在床上哭,直哭得嗓子哑得一点点声音也没有。第三天我妈妈和二婶、三婶一块进屋去劝,她们无意中在床上那个家织白布缝成的床单子上发现了新婚床上常有的血迹,三个人同时一愣,方知道自己当初对莜儿身份的估计有误。她们把这个发现告诉奶奶时,奶奶没想别的,只眉开眼笑地说道:“呵,没想到还是黄花闺女!”
四婶后来告诉我,她那天早上就想到了死。她说那阵子我四叔在床上睡得像猪一样呼噜呼噜一动不动,她从墙上取下一把生锈了的镰刀在四叔头上比试了两回。她说她真想先把四叔砍死再割断自己的喉管,但后来想想还在南阳苦盼自己的爹娘,想到还在郑州等着自己的任浩,想到若自己一死,她当初不去郑州的真相就永远无人知晓,才又把镰刀扔了。不,不死!一定要见见爹娘和任浩他们,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一定要让这个光头老四偿还这笔债!
第四天她就开始试着逃跑,但奶奶看她看得很紧,一见她向院门走就喊人,她一喊我妈妈和二婶、三婶就会奔过来拉她劝她,说如今既已成婚跑了还有啥意思?到哪里还不是做穷人的老婆?
那时候土改工作队已经迅速开来,随着国民党的南逃这里已经解放。有一天两个土改工作队员来我家闲坐,她扑过去哭着诉说她是怎样从国民党南逃的军队中跑出来的,恳求土改队员送她回南阳城里。未料那两个队员一听说她从国民党军队中跑出来,反而提高了警惕,严肃地问她:你这些话谁能做证明?她便呆在那里。舅舅已死,郑怀祖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谁能证明她的身份?
她只有等待!她焦躁地等待着可以脱身的机会!
就在这等待中,她怀了孕。她怀着极大的仇恨和厌恶看着自己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哦,天哪,我怎么能怀他的孩子?她跳,她叫,用手擂自己的肚子!我奶奶起初见她肚子已高乐得嘴都合不住,此时看她一心要流了孩子又被骇得心惊肉跳,苦劝不行,最后奶奶就拉了四叔“扑通”一声朝她跪了恳求:“别毁了孩子,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我们求你了!”
“老天爷?!”她横眉立目冷笑道,“老天爷从来没有公平过!”她依旧生法要把孩子弄掉,但老天爷仿佛执意同她别扭,孩子照旧在肚里长着,她各种法子使尽之后,长叹一声倒在了床上。
她得到了最好的照顾。这时她才发现奶奶和四叔竟也有可亲的一面。那阵子父亲四个兄弟已经分家,奶奶跟着四叔过,她被奶奶和四叔捧在了掌心里,唯恐她在生活上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奶奶和四叔顿顿吃红薯干稀糊,却让她吃白面条花卷馍煎鸡蛋。四叔每天给她洗脚擦身。老人知道她有爱干净的习惯,家里的一应活计全不用她插一点点手。更令她吃惊的是,当她怀孕近七个月的有天傍晚,四叔突然带了笑讷讷地说:“莜儿,你不是早想回南阳老家看看么,我和娘说了,你离家这么长时间,该让你回去看看了,再说,咱们的孩子也不能没有外爷外婆,过去不让走,也实在是怕你一走不回了。”当时她的心猛跳了一阵,她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冷冷地说:“现在我还怎么回去?怎能走得动?”“我用独轮小车推你去,一百六十里地,两天就能行!”四叔扬了扬自己那双肌肉结实的胳膊。莜儿当时虽眼看着我四叔,目光却已望到了南阳。爹、娘,我就要回去了,回去了!任浩,你还在郑州么?一到南阳,我就要流产!流产!流掉这个野种!只要一到家,我就要叫爹娘把这个光头老四赶走!就叫他滚……
奶奶用白面烙了八张油饼,煮了十二个鸡蛋,用瓦罐盛了一罐清明节从柳树上扯下的柳枝熬的清茶,送儿子和儿媳上了路。奶奶忧心忡忡地目送着他们走远,让儿媳此时回娘家的决定是她亲自做出的,为的是让这桩婚姻得到娘家的认可,好长治久安,要不然早晚会有麻烦。她虽然知道凭儿媳的肚子她娘家已不好再干涉,但总又有一丝说不清的担心和不安。
莜儿身坐独轮车的左边,右边是四叔预备送给岳父岳母的两样礼物:十几斤芝麻、十几斤绿豆。在独轮车那单调的“吱呀”声中,莜儿踏上了梦中想了无数遍的归途。蓝天、白云、土路、田畴,分了土地的农人,弯腰拉犁的老牛。莜儿对眼前掠过的东西视而不见,只看见娘欢笑着扑到眼前,只看见南阳城烙花街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只看见爹站在刻字店门口向她招手……
土路在慢慢后移,太阳在缓缓升高,身后推车的四叔的喘息在渐渐变粗,莜儿的脖颈能感觉出他呼出的股股热气。那喘息声最后粗得终于使莜儿听起来有些不忍,她扭过头没好气地说:“累了你不会停停歇歇?!”“嘿嘿,歇歇怕两天还赶不到。”四叔笑着喘息。“歇!”她在车上叫。“那好。”四叔闻言急忙在路边停下独轮车,扶她下来。她伸了伸腿和胳膊,转过身时,汗水淋漓的四叔已把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卷在一张油饼里递到了她的手上。她慢慢腾腾地用她那珠贝似的牙齿咬着嚼着咽着,一张刚刚吃完,四叔就又卷好一张递了过去。“你怎么不吃?”当莜儿把第二张卷鸡蛋的油饼吃完去瓦罐里舀水喝时,乜一眼蹲在一旁抽烟的四叔问。“吃,这就吃!”四叔笑着磕去烟灰,从车后的一个蓝布兜里掏出两个红薯面窝头便啃了起来,莜儿见状一愣,没好气地又问:“你怎么不吃油饼?”“嘿嘿,”四叔很歉疚地笑了,“那是预备给你吃的,我这壮身子吃那好东西做啥?”一句话说得莜儿鼻子竟有点酸起来。四叔吞完两个窝头,“咕咚咕咚”又喝一气水,便又扶莜儿在车上坐好,“吱吱呀呀”地推了走。
整整走了两天,南阳城才出现在眼里。当车轮滚过白河上那座年代久远的木桥,走进南阳城区时,莜儿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南阳,我回来了,回来了!知道吗?当初为你的解放我也出过一份力气!车进西关北街时,她一眼就看到自家门前竖挂着的大招牌:“治文刻字店”。爹、娘,我回来了!车刚一在门口停下,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向店内奔。进到店内一看,那副破败景象令她一震:往日干净整洁的刻台上积满灰尘,一只猫正懒洋洋地卧在上边酣睡。爹!娘!她大声喊,这才从后边她当初的睡屋里传出一声沙哑的应答:“谁呀?”她跑过去,看见爹正伛偻着身子蹲在墙角用刀削一段刻木。“你是——莜儿?!”爹看了许久才惊叫一声,认出了她,颤颤地将她抱住。父女俩一阵唏嘘之后,莜儿才又问:“爹,我娘呢?”爹闻声身子一震,默然良久,才说:“你失踪之后,你娘天天哭,不吃不喝,没有多久,就得下病。后来街道上人说你是国民党上校的太太,随军南逃了,说我和你娘是国民党军队遗属,你娘又一气,就去了……”“哦?!”莜儿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得嘴张开半天,才发出一声哭叫:“娘哎——”
就在莜儿的哭诉声终于停下之后,四叔提着那两袋芝麻和绿豆轻手轻脚地走进店中,怯怯地朝莜儿爹喊了一声:“爹,这点土产你老收下。”“这、这是——”莜儿爹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壮汉。“滚!滚!滚出去!”莜儿这一刻把娘的屈死、爹受的冤枉、家庭的衰败责任全归在了四叔身上,把气、恼、恨全泼向了四叔,上前“啪啪啪”连打了他几个耳光,吓得四叔诺诺连声,急忙退到了街上。
“爹,我这就去找街道上的领导,我要向他们说明,我不但不是国民党上校的太太,还是南阳解放的功臣!”莜儿高声叫。
“孩子,小点声!”莜儿爹急忙向女儿摆手,“如今我们是有问题的人家,说话不能高腔大嗓!”
“我不管,我这就去!”莜儿转身要走时,爹又急忙拉住她,讲:“你人不熟,贸然去街道办事处说,怕人家不信,任浩现在市里当文教副主任,你最好先去找——”
任浩?!莜儿看着爹爹,觉出心脏一阵猛跳,脸色变红。
“解放军进城后,张榜找读书人,任浩又从郑州回来,当了文教副主任……”
噢!任浩!你回到了南阳竟不去找我!也难怪,他怎么能知道我在哪里?莜儿边想边重又进屋,找了一根宽布带把凸起的肚子紧紧缠起来。今晚见了任浩后,明天我就去把这个该死的野种流掉!随后,她又从木柜里找出一身自己过去的衣裳,换下了身上那套农村媳妇的裤褂,过去的衣服虽略小了一些,但穿上身却又使她显出了城里女人的洒脱漂亮。她径直向任家院子走去,那时天已黑透,街道上亮起几盏路灯,昏黄的灯光使她又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太阳西斜的后晌。任浩,你还记得那天后晌你的举动吗?她走进任家院子还未进屋门,就听到了任浩那熟悉的极富感染力的笑声,她的身子被那笑声冲得一颤。她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她估计任浩会惊喜地向她奔来,而后她就会流泪向他倾诉。然而没有。任浩转过身的一刹就认出了她,不过他只是略有些意外地说了声:“是你?!”随即便将脸上原有的笑容倏然收起,冷淡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到。”莜儿那原本急剧跳动的心被这冰冷的问话激得一停。“怎么?上校军官太太不当了?遭了遗弃?”任浩的嘴角出现一个讥讽的笑纹。一股委屈掺着怒气涌上莜儿的喉咙,使她差不多变成了吼:“我从来没有当过哪个军官的太太!”“哈哈,能骗住我吗?”任浩笑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假装有病不跟我去郑州,怎么跟那个上校参谋郑怀祖同出同进,怎么在他们放弃南阳的那个下午走进绥靖区大院,这些我都听人说了!别再来做戏了,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你——”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反使莜儿把话哽住,这当儿,一个穿着时髦的少妇很随便地走进屋子,把手上的挎包往桌上一扔,便在椅子上坐了,撒娇似的朝任浩叫:“哎呀,累死我了,给我倒杯水!”任浩在把水杯朝那少妇手上递时,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爱人,呶,这位是当年绥靖区上校参谋的太太!”莜儿没听到任浩那挖苦的话音,只是直盯着那女人,这不是当初要搭马车同去郑州的钱凤玲吗?爱人?噢,爱人!“莜儿!”钱凤玲刚刚认出了她,戒备地站起身来,语气尖刻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后悔了么?没有想到南阳会这么快就到了共产党解放军的手中吧?”“放屁!”莜儿把全部的气恨都聚在了这两个粗字上,喊出这两个字后,身子因为激动竟抖了许久。不用解释了!莜儿猛地转身,飞快地奔出门外。待走到街上,她突然觉出两腿软得厉害,她一步一步挪回家时,爹和老四还坐在那里等,她一头扑到床上,放声哭起来。她边哭边在心里叫:我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我当初的清白和功劳!明天去找街道干部,把一切都说出来让他们听听!
莜儿根本没想到,第二天早晨,烙花街上的街道干部会先来找她!她听爹在战战兢兢地招呼:“王主任,你快坐。”便急忙穿衣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挎枪的年轻人正面孔威严地坐在爹的对面。当莜儿知道那女的是街道主任,男的是治安股长后,一种要畅诉委屈的冲动使得她眼泪流了出来,她边哭边说,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讲了,从舅舅劝她缓去郑州到与郑怀祖交往,从去告诉郑怀祖事情到被押南撤。原以为这一来自己的冤屈会被雪清,未料到对方不动声色地听完后竟说:“你讲的这些事谁能做证?”莜儿一愣:“我舅舅已死,郑怀祖生死不明,现在知道情况的只有我爹了,就是他,也知道得不多——”“没有证明人我们怎样信你?你爹证明等于没证,你爹要说是你解放了南阳,别人信吗?现在你们的不少邻居倒是可以证明你常同那个上校参谋来往!”那女主任声音硬得怕人,“好了,咱们不兜圈子了,你老实交代吧,你这次回南阳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王主任的眉毛一竖,竟有几分凶气,男股长则把怀中的枪竖了竖。“什么真实目的?”莜儿呆了。“我告诉你,你过去同那个上校鬼混的事我们可是一清二楚,别看我们南阳解放不久,但你们当初逃走时潜伏下来的和后来派来的特务我们可已经抓了不少,你要是想借探亲名义乔装改扮身份回来刺探情报当特务,下场可不会太好!走吧,跟我们到街道办事处,去那里好好交代,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了再回来!”“不,不,王主任,”莜儿爹慌慌叫道,“这孩子回来是看我,确不是来做什么坏事……”莜儿则一句话没说,只把充血的双眼直瞪着那中年女人。
“走吧!”治安股长起身,持枪向莜儿一挥。
“不,不能,她是我老婆,是好人!我是贫农!”一直蹲在门外的四叔此刻奔进来,急忙去胸口的内衣袋里掏出来时在乡政府开的证明和通行证。那女主任默默看了两遍证件后,才松了一口气,说:“既是这样,那就算了!不过我告诉你莜儿,你的过去我们知道,你回来探亲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莜儿依旧一句话没说,只是双眸将一股一股的火喷出来。
那天晚饭后,莜儿爹把四叔拉到一边嘱咐:“你快把莜儿领回去吧,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住这里早晚还会出麻烦!”当呆了似的莜儿机械地被爹扶坐在独轮车上车轮开始转动时,莜儿仍然一声不吭,连向爹告别都没有。她只是直直盯着遥远的天边。
那晚天上有扁扁的一片月牙。
那以后的日子四婶就在浑浑噩噩中打发。许多年后四婶说,她当时所以没死,只是因为她想出气,找谁出气,她弄不清,就是气,总想毁点什么东西心里才舒服。
四婶回家几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奶奶给他取名叫大有。胖墩墩的大有让奶奶和四叔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四婶却无半点喜悦,她常常冷淡甚至有些仇恨地瞅着睡在一旁的婴儿。那时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想象着她本可以走的另一条路:同任浩在郑州结婚……同任浩同出同进南阳文教局……自己的孩子会躺在窗明几净的房间中……
大有长到三个月时,便在面相上显出极像四叔,这使四婶非但对孩子亲热不起来,反而一见孩子就会勾起她对失去的任浩的记忆,勾起她对往事的回想,这孩子本该像任浩的!也因此,她特别见不得四叔和奶奶笑,一见他们笑她就想干点什么事来使他们难受。可是偏偏,四叔因为得了儿子,奶奶因为有了孙子,两个人一抱起大有就忍不住要笑,四婶只要一见他们笑就要骂就要吵,就要扔碗擂桌子。奶奶和四叔因为四婶给他们带来了大有,把她当神一样敬待,无论她怎么骂怎么吵,他们从不回嘴,不管她怎么扔东西砸家具,他们一概不气不恼照样笑。这种宽容反而刺激得四婶愈发狂,使得她决心要做点什么让这娘俩难受。办法终于找到了。那天,大有在奶奶和四叔怀里咿咿呀呀又笑又叫玩了半晌,后来因为奶奶和四叔要下田栽红薯秧,把他交到了四婶怀里,大有一到他妈怀里就哇哇大哭。四婶先是心不在焉地哄他一阵,见他仍哭不止,便气恼地把他扔到床上,这一来那大有哭叫得更凶。一怒之下,四婶拉过被子朝大有头上捂了上去,大有的哭声果然就渐渐小了。一个时辰之后,奶奶和四叔从田里回来,掀开被子一看,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号啕大哭起来。当时坐在一边眯眼回想过去的四婶,看到奶奶和四叔满脸是泪悲痛欲绝的样子,第一次觉出心里舒服许多。在我妈和二婶、三婶和其他邻居们慌慌张张来帮奶奶和四叔埋葬那个可怜的大有时,我四婶歪在一张椅子上安安宁宁酣酣畅畅地睡了。据四叔后来讲,四婶那一觉整整睡了两天一夜,醒来之后,她什么都没问。
就是自那以后,四婶不再独自一人坐那里默想什么了,她自愿地跟四叔一块下地干活。偶尔也跟四叔说几句话。我长大以后从二婶和三婶的悄声议论中还碰巧听到,自那以后,到了夜里,四婶不再拒绝四叔上床,有时四叔担心惹她不高兴,小心地在床边睡下,一动不敢动,这时,总是四婶先伸过手来轻轻摸他的脊背。
一年之后,四婶又生下一个闺女,奶奶给孙女取名枝儿。我和枝儿前后落地,枝儿管我喊哥,据我妈讲我也就比枝儿早来世上一袋烟工夫,我俩是同一个接生婆接的。枝儿自生下后,一直是奶奶照料,只是在喂奶时,她才能回到四婶的怀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奶奶始终不让枝儿离开自己的眼睛,她怕再出事!
两年之后,四婶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奶奶给他取名青水;又过一年,一个叫花儿的闺女降生;再过一年,四婶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小小。至此,四婶成了一群孩子的母亲。
四婶的身子开始变得丰腴粗壮,她渐渐像我妈妈和二婶、三婶一样,上穿大襟褂子,下穿大裆裤子,头发绾成一个髻,用一个黑发网罩着,光脚穿一双方口布鞋,锄地、割麦、收谷、拾柴,什么活都干。每到傍晚,她也像别的女人一样站在门口高腔喊娃们吃饭,大声吆喝猪羊进圈。她已将过去的生活渐渐淡忘,偶尔在下雨落雪不干活的日子,她为了哄孩子们玩,会顺手从墙角摸一个红薯过来,用镰刀飞快地削制成一枚圆章,并在上边刻上青水、小小的名字,而后蘸上枝儿上学用的蓝墨水,在纸上盖出一个印来。那时,孩子们望着那精巧的圆印和工整的字体,会惊奇地看着妈妈欢叫:妈妈,你真行呀!只是在这时,四婶才会突然停下手,坐那里默想一阵子。
我就见过四婶用红薯刻成的那种印章,幼时的我常用这种印章在赤裸的圆鼓鼓的肚皮上盖满蓝墨水印儿。
四婶从不回南阳,但对于孤身生活的老父,她还常常挂心,只是看望和照料老人的任务全交给四叔去完成。四叔在这方面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婿,对岳父的照料可谓十分周到,每年天冷前,都要送去一车木柴供老人烤火;春上,总要将节省下的白面给老人送上一袋;秋天新粮下来,总要先给岳父送去一些绿豆、芝麻、苞谷尝鲜;逢年过节,猪肉、羊腿、黄酒几样,总是先给岳父送够。那老人见乡下女婿如此待自己,也十分满意,老人心里原本存有的“门不当,户不对”的想法就不多,此时更是丢个干净,还常常给四婶写信称赞四叔,让女儿注意照料好丈夫。
一九六六年初冬,四婶忽然接她父亲电报,说病重住了医院。读完电文,四叔便慌慌拉了板车,让四婶和枝儿坐上,匆匆往南阳城赶。到南阳城一看,只见满街的大字报,满街的红卫兵。他们正在人群中挤着寻找医院时,忽见迎面来一支游街队伍,一伙红卫兵押着一个头戴白色高帽弓腰伛背的瘦削男人,四婶定睛一看,不觉一惊,竟是任浩!虽多年没见,但任浩那副面相是忘不了的。任浩的身后,跟着他的爱人钱凤玲,钱凤玲的脖子上也挂了一个纸板,上边写着“走资派的铁杆保皇婆”。四婶当时惊愣在那儿,未料世事还会这样发展!
四婶在医院护理她父亲的第四天早上,听到了任浩妻子钱凤玲喝药自杀的消息,这消息又使她呆了半晌,随后她让四叔和枝儿照看老人,自己直奔任浩家。到了任家大院,只见院里围满了红卫兵,院中间放一个苇席卷起的筒,钱凤玲的尸体就卷在那席筒里,头和脚在席筒两头露着,十几只苍蝇在钱凤玲头上、脚上嘤嘤嗡嗡起落不停;任浩双手抱头蹲在院子一角;两个孩子在那里哀哀呜咽。四婶只看一眼,就打了个寒战,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分明觉得,躺在那席筒里的,其实就是自己。
她那天临离开任家院子时,把身上仅有的十二块三毛钱全塞到了任浩的大儿子手上,那个沉在悲哀中的孩子,惊异地望着这个不认识的乡下阿姨,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四婶的父亲病好后,四叔把他接到乡下。老人在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照料下,在乡下安安稳稳舒舒畅畅活了八年,而后寿终正寝。临死前,老人把一个一直带在身边的布包交给四婶,四婶打开一看,竟是当初治文刻字店里那几把精致的刻刀和一本所刻印章留底簿。四婶看着那包东西,默坐了许久,随后便把它往墙洞里塞起。
听我妈妈说,四婶自第二次从南阳回来后,对四叔变得越发亲近起来。过去有时过节包饺子,四叔舍不得吃,总是噙了烟袋笑眯眯坐一旁看四婶和儿女们狼吞虎咽,而后再去喝汤啃窝头;后来,每次包了饺子,四婶总要给四叔先盛一碗,逼他当面吃完。
一九八〇年,乡间允许耍手艺做生意,乡民们开始各显神通,干起了挣钱的行当,能养貂的养貂,会养鸡的养鸡,擅做酒菜的开馆子。四叔见别人开始发家,自己除了种庄稼又不会别的,心中又羡又急,只有连连叹气。这景况四婶看在眼里,忽地心中一动:我会刻章的手艺,何不也试试挣钱?说办就办,四婶从墙缝里找出父亲遗下的刻刀,用十几元钱买来一些青桐木段,便在门前悬一布幌,上写“治文刻字店”,自己戴了眼镜,坐在桌前刻起来。起初人们不信这农家小户会干这个,生意萧条,只有几个村人来求刻私章。四婶的功夫还在,精心刻好,村人们见印托样式设计别致,字迹刻得漂亮,便连连称奇,传开了,四乡八村的人便都来求印。这时,四婶一边自己干,一边教四叔削印木,教青水和小小练写字练刀工。到去年我从部队探亲回乡时,四婶的刻字店已很有样子,正计划向柳镇上挪。
探家期间有天中午,我去找四婶也想让她给刻方印,四婶拿出那本印章留底簿说:“你翻翻这个,看中哪种样式哪种字体,婶就给你刻哪种。”我在翻那本簿子时,无意中看见其中夹着一张纸张发黄的剪报,展开看时,竟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五日为新华社写的那则有关南阳解放的新闻电讯《中原我军占领南阳》:“在人民解放军伟大的胜利的攻势下,南阳守敌王凌云于四日下午弃城南逃,我军当即占领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