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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解 第一章

版权信息

书名:瓦解

作者:周大新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10

isbn:978-7-02-011499-3

作者简介

周大新

1952年生于河南邓州,1970年从军,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

先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冯牧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现居北京。

自序

自1979年3月在《济南日报》发表第一篇小说《前方来信》至今,转眼已经36年了。

如今回眸看去,才知道1979年的自己是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会一帆风顺,以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多得无限,以为有无数的幸福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自己去取。嗨,到了2015年才知道,上天根本没准备给我发放幸福,他老人家送给我的礼物,除了连串的坎坷和成群的灾难之外,就是允许我写了一堆文字。

现在我把这堆文字中的大部分整理出来,放在这套文集里。

小说,在文集里占了一大部分。她是我的最爱。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爱意。上高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小说了;上初中时,读起小说来已经如痴如醉;上高中时,已试着把作文写出小说味;当兵之后,更对她爱得如胶似漆。到了我可以不必再为吃饭、穿衣发愁时,就开始正式学着写小说了。只可惜,几十年忙碌下来,由于雕功一直欠佳,我没能将自己的小说打扮得更美,没能使她在小说之林里显得娇艳动人。我因此对她充满歉意。

散文,是文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把小说比作我的情人的话,散文就是我的密友。每当我有话想说却又无法在小说里说出来时,我就将其写成散文。我写散文时,就像对着密友聊天,海阔天空,话无边际,自由自在,特别痛快。小说的内容是虚构的,里边的人和事很少是真的。而我的散文,其中所涉的人和事包括抒发的感情都是真的。因其真,就有了一份保存的价值。散文,是比小说还要古老的文体,在这种文体里创新很不容易,我该继续努力。

电影剧本,也在文集里保留了位置。如果再做一个比喻的话,电影剧本是我最喜欢的表弟。我很小就被电影所迷,在乡下有时为看一场电影,我会不辞辛苦地跑上十几里地。学写电影剧本,其实比我学写小说还早,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我就开始疯狂地阅读电影剧本和学写电影剧本,只可惜,那年头电影剧本的成活率仅有五千分之一。我失败了。可我一向认为电影剧本的文学性并不低,我们可以把电影剧本当作正式的文学作品来读,我们从中可以收获东西。

我不知道上天允许我再活多长时间。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是每个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可能在心里生出来的。好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布拉德福德·斯科博士最近提出了一种新理论:时间并不会像水一样流走,时间中的一切都是始终存在的;如果我们俯瞰宇宙,我们看到时间是向着所有方向延伸的,正如我们此刻看到的天空。这给了我安慰。但我真切感受到我的肉体正在日渐枯萎,我能动笔写东西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得抓紧,争取能再写出些像样的作品,以献给长久以来一直关爱我的众多读者朋友。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了我出版这套文集的机会!

感谢为这套文集的编辑出版付出大量心血的付如初女士!

2015年春于北京

瓦解

当夜色再一次跛进空旷的万家小院后,退休的统计员万正德又呆坐在了那棵年岁已高的槐树下,一边抱着那把壶嘴缺了一角的汝瓷茶壶喝茶,一边去回想事情的起点。一双老眼望向渺远的夜空,模样极像是在统计星星的数目;不时地,还会让含混的自言自语苍蝇一样地在嘴角盘旋。

他渐渐认定事情的起点是那个黄昏——在那个到处飘满槐花香气大群蜜蜂上下翻飞的黄昏,他听见女儿万芹脆笑着在院门外和一个男人说话。

谁?那是谁?他记得当万芹进屋时他放下手中的茶壶,顺口问了一句。——东街古家的老二古峪,刚分到税局上班,你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大学生到税局干什么?这好像就是万芹那天的回答。从这声回答里你能看出什么?什么也看不出!所以那天老万就没在意,也没再去接女儿的话头,而是继续端起茶壶,去喝那壶用新摘的信阳毛尖泡出的茶水。

这就是起点。

可当时谁能料到这是起点?你?

接下来就到了那个正午。那是一个在仲春时节暖和得有点过分的正午,以至于老万在往饭桌前坐时把身上的背心都脱了。午饭老伴下的是手擀面条,万芹又用蒜臼砸出了蒜汁,香油蒜汁浇面条是老万最爱吃的饭食。也就在他挑起面条往嘴里送第一筷时,万芹笑着说:“爸,妈,我和秦进已经不再谈了。”“啥?”他记得他当时一愣,把筷子上的面条又扔进了碗里。——秦进是万芹已经谈了近一年的对象,那小伙子给老万的印象不错。“谈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他看定女儿,分明是在要解释。

“他给我的感觉不如另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好!”万芹依旧笑着说。

“另一个人是谁?”老伴接了口问。

“古峪,东街的。”

“啥叫感觉?”万正德咕哝了一句,语气里透出了不高兴。他记起儿子当初也总用这个词。儿子前年二十五岁时和一个三十七岁的离过婚的女人好上之后,也是这样说的:“爸,她给我的感觉好!”好,好你妈那个腿!好的结果是让街邻们都知道了万家的儿子找上了一个让人睡过的、生养过一个女儿的中年女人。好像万家人就再也找不着好媳妇了,只能要别人不要的货了,丢人哪,我们老万家……

“爸,这种感觉是心理感觉,和我们吃饭时舌头对食物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他瞪了一眼女儿。万芹已经用这个借口回绝三个人了。前两个是他和老伴托人为她介绍的,秦进是第三个。这个可是她自己选的,结果又是感觉不好。感觉算个什么东西?他挑起面条往口中送时,感觉到食欲跑走了不少。

“爸,如果一个男子给我的感觉不令我满意,我怎么能下决心跟他一起生活几十年时间直到我老死?”

“好吧,好吧。”他不想和女儿争下去。女儿中文系毕业后在广播电台当记者,口才早练出来了,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再说,在县政府当了几十年统计员的老万也知道,如今男女在谈恋爱期间中断关系也算是正常的事情。他内心里也希望女儿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自从儿子被他赶出门后,女儿更成了他心尖尖上的肉。在她的婚姻大事上是不能马虎的。

你刚才说的这个人叫啥名字?他再扭头问女儿时心情已有些好起来。

“古峪。古代的古,嘉峪关的峪。”

古峪。他就是在这个正午记牢了这个名字的。

正式看到女儿万芹和古峪在一起是在一个薄云轻飘的夜晚。晚上天已经开始正式热了。老万看了一阵电视后出门散步纳凉,快走到云龙舞厅门口时忽然看见有一对男女在街边的灯光下公开亲嘴,他心里刚想骂一句:“不成体统!”猛地认出那女的竟是万芹,惊得他忙闪到街边的树影里,脸和脖子顷刻间火烧火燎起来。疯丫头!那男的肯定就是古峪了。他本来不愿再看,可到底还是没能把目光管住,这一眼看过去他气得差一点吼起来——那古峪竟在街边把手伸进了万芹的衬衣里,分明是攥住了万芹的乳房。好一对不懂规矩的东西!这是在大街边边上呵,让人看见那还得了?你们不怕丢人可我的脸往哪放?老万再也无心散步纳凉,怒冲冲扭头往家走。老伴那晚正在灯下做针线活,他进屋就把老伴的针线筐踢飞了。“咋了,你?”老伴当时慌慌地问。可他那阵子能说什么?不过是狠狠地长叹一口气。

万芹后来是哼着歌儿走进院子的。老万听见女儿的歌声气得咳了一声。他没法公开对女儿说什么,你能说你看见了?

嗨!

万芹,你这样疯在过去可是要挨打的!我的姑姑也就是你的姑奶奶万枝柳,当年出嫁后,和丈夫在回娘家的路上亲嘴不避人,让别人看见传到了你祖爷耳里。你祖爷立时令人把他两个叫来,骂他们有伤风化,命他们两个互相掌嘴,直掌得两个人的脸蛋子都肿得两寸来高。你呢?你和古峪连订婚仪式都还没办哩,就在街边边上那样子做?成什么样子?

万芹领着古峪来家吃饭是在两个月之后。那天晚上老伴熬的是绿豆稀饭,蒸的韭菜包子,她事先并没听万芹说古峪要来吃晚饭,所以只照平日的习惯,炒了一盘萝卜丝。老伴估摸到了万芹下班的时间,就把饭菜端上了桌。老万那天有些饿,见饭菜既已上桌,就抓过一个包子先吃了。未料这时万芹领着古峪进来,万芹进屋就喊:“妈,饭好了没?古峪来混饭吃,赏他一碗吧!”那当儿老伴慌得一连声地说:“你看你看,叫人家古峪来吃饭,也不早告诉我,我也好多炒几个菜呀!你们先等等,我这再去炒!”老万自己弄得也很不好意思,只好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让古峪:“快坐,快坐!”倒是万芹像没事一样地拉住她妈说:“妈,还炒啥菜呀,这就够了,古峪又不是什么贵客,有啥吃啥呗!”说着,就递一个包子到古峪手中,命令道:“开吃吧,先生!”

吃饭时老万注意地看了几遍这个就要当万家女婿的小伙。这小伙给他的感觉不错,身个、貌相、衣着都让人看着顺眼,而且说话给人一种诚挚的印象。他有点佩服女儿的眼力,挑上这个人是不错。大约是心里高兴,老万就提议和古峪喝几杯酒。可能是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古峪说了一句:“爸爸,你的酒量还行!”这一声爸爸喊得老万心里好舒服。他正想找话夸这小伙几句,未料万芹笑着叫道:“咋,可叫开爸爸了?也没有问问我同不同意?这爸爸可不是乱叫的!”结果弄得古峪脸一片赤红,使得老万也很尴尬。你看看这个丫头,真是一点事儿也不懂!老万记得他抽冷子瞪了女儿一眼,可万芹只管笑,笑得一脸灿烂。

日子又过了多少才到了那个流产的订婚仪式?

眼见得万芹、古峪两个人已经形影不离,老万就想已到了该办一个订婚仪式的时候了。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便交代老伴: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回来,该蒸的蒸,该炸的炸,预备星期天办一桌酒席,把万芹的姑姑、姑夫和舅舅、舅母都请来,给万芹办一个正式的订婚仪式。老伴听后说:这事你得先和万芹商量商量,看她同不同意办。老万听后就瞪一眼女人:这还商量什么?没见他俩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了?办!老伴见状只好依言去办,提了篮子去街市上采买。

未料事情还真遇到了麻烦,那天万芹回来吃晚饭时老万兴冲冲地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原以为女儿会感激地笑笑说就依你们的意见办吧。不想万芹一听就站了起来叫:“这谁的主意?搞什么订婚仪式?第一,这太俗!第二,我和古峪目前只是彼此感觉不错,离说到婚姻还有十万八千里再加一万里!”

老万被女儿叫得一怔一愣。等他从愣怔中醒过来预备说话时,女儿早扔下筷子跑出去了。看你,让我买了这么多的肉和菜,花了这么多的钱!老伴不失时机地埋怨起来。老万这才开始发火,冲着老伴叫:“花钱买了菜你不会做了咱自己吃?难道会扔了喂狗不成?你脑筋怎会死成这样?!”老伴听后只回了一句:“自己错了还不认账!”这一句把他肚里的火煽得更旺,使得他站在那儿吼起来了:“谁错了?我好心好意的倒错了,你个什么事也不操心的女人倒对了?!……”那晚上是他为万芹和古峪的事第一次发火,当然,当时他并不知道这该算做第一次。

结果从第二天起,万家人就开始吃那些鸡鸭鱼肉,一连几天才算勉强吃完。老万吃得又没胃口又心疼:老天,咱这样的工资收入,竟敢一天三顿吃鱼吃肉?

那个雪花纷扬的夜晚是在订婚仪式流产之后来的。

古峪那晚是踏着雪走进万家小院的。

他来得有些晚,他来时老万和老伴已经预备要上床睡觉了。天冷,钻进被窝倒暖和些。

他显然和万芹预先有约,他径直走进万芹住的厢房。老万听见万芹在欢笑着和古峪说话。

万家一共是五间平房:两间正房、两间厢房和一间厨房。两间正房一间做客厅一间做老万和老伴的卧室;两间厢房早先是儿子、女儿各住一间,自儿子被老万赶出门住到比他大十二岁的妻子家以后,两间厢房便统归万芹住了。

老万上了床但没有立刻躺下就睡,而是拥被而坐在灯下胡乱地翻着报纸,他想待古峪一会儿走后去关好院门。——万芹一向做事马马虎虎,万一她插不好院门的门闩遭了贼偷可就麻烦。

他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注意倾听着女儿屋里的动静,他期望古峪有话赶紧对万芹说完,然后就走。这样的下雪天,他不应该待得太晚。

厢房里的话音在逐渐降低,老万估计古峪这是要走了,但是忽然之间,厢房里的电灯熄了,而老万却没有听见拉门开门的声音。

古峪没走怎么灯竟熄了?老万一怔的同时立刻着慌起来,急忙用脚把躺进了被窝的老伴踹了几下:“快,你赶紧去喊万芹出来!”

这个时候喊万芹出来干啥?老伴没有听明白。

“傻东西!古峪没走,可他们把灯拉灭了,要是他们做出了啥子事,我们万家的名声不就完了?!”

老伴这时才听出缘由,才起身去穿衣裳。老万嫌老伴动作太慢,怕事情不可收拾,就隔了窗户朝厢房里喊:“万芹,你来一下!”

好一阵才传出万芹不高兴的声音:“爸,干什么?”

“你过来一下!”老万的声音里浸了火气和慌张。与此同时他也急忙下床来到了外间。

万芹满腔不高兴地来到了正屋,可厢房里的灯一直没亮。老万注意地审视了一下女儿,看她还衣扣整齐,这才有些放下心来。放低了声音问:“天这么晚了古峪还没走?”

“爸,你管得太细了!”

“细一点好,古峪人没走,咋把灯都拉了?”老伴这当儿接了口。

“少见多怪!”万芹不满地瞥了一眼爸妈,扭身就往厢房走。边走边喊:“古峪,你走吧,人家在催你哩!”

“嗨,这丫头,咋这样说话?”老万尴尬地和老伴对视一眼。

大约是片刻之后,古峪慌慌地走出厢房,朝站在正屋里的老万和老伴说一句:“伯父、伯母再见。”就逃也似的跑出了院门。

万芹,幸亏你爷爷死了,要是他活着看见那晚上的事,会有一顿好骂和苦打在等着你的!想当初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和你姑夫好上之后,有一天她把他叫来自己屋里待了有顿饭时辰,那还是个夏天的午后,而且两人还行过了订婚仪式。你爷爷就这还觉着你姑姑违了闺规。当即命人把你姑夫赶走,而后又让你姑姑跪在两个瓦片上,一边用鞋底扇着她的脸一边逼问她是不是已经婚前失身。你姑姑一边否认一边哭着反问:“既是已经订婚了,为啥还要这样打人?”你爷爷说:“该是新婚之夜做的事,提前一天也是违犯闺规!也是败坏万家声誉!”爸爸那晚上既没打你也没骂你,爸爸还不够开通?……

这之后就到了那个雨声淅沥的晚上。那天晚上闭路电视里播出豫剧古装戏《西厢记》,老万和老伴看得都很有兴味。老万尤其爱看古装戏,古代的男女在舞台上谈情说爱的方式很让他满意:双方只说一些含而不露的双关语,大不了彼此拉一下手而已。哪像如今,两个人只要一谈起爱来就在公园里公开亲嘴,还有什么庄重?

那出古装戏落幕时老两口才想起去看墙上的挂钟:嗬,快十二点了!可万芹怎么还不回来?这丫头平日即使出去跳舞唱歌也都是在十二点之前回家。两个人一边进行睡前的洗洗涮涮一边等着女儿,眼见得已过了十二点半还没听见万芹敲门的声音。老伴先急了,就催他去女儿的单位里看看:莫不是她加班晚了,见天又下着雨不敢回来?老万于是就拿了两把伞走出门去。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老伴不催他也要去接女儿的。可单位里哪有人?门卫老头说今晚上压根儿就没见万芹进院门。老万边听着雨点击伞的声音边在心里断定:万芹很可能在古峪家里。可这样晚了还不知道回家,有多少话不会明天再说?

老万冒雨赶到古峪家时意外地一愣,古峪家的所有窗户都黑着灯,都睡了?这么说万芹也不在这儿?他很想敲门问问,后来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一个当父亲的这个时候来问人家自己的女儿在不在这里有些难以出口。

他一个人提着两把伞进了家门后老伴愈发着急,说:“还只有问古峪方能知道万芹的去处,他两个整日在一起,他会知道她的行踪的。这个时候要赶紧找,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的太容易出事!”老伴边说边拿过伞去,迈出门槛时回头交代:“我去问问古峪!”

老万没有拦她,他也觉得确实需要问问,而且由老伴去问也合乎情理。他这时心里多少有些发慌,他知道他的女儿长得漂亮,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夜晚的街上很容易出事,莫不是在街角碰到了什么歹人?一些恐怖的幻影开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闪现,他感觉到他的身上出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