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加农炮连,却拉了一六〇迫击炮。两种炮的样式、性能、战斗作用都不一样,不过因为一六〇迫击炮口径大,样子特殊吓人,炮管后面有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盘底座,外行人会以为是什么新式武器。听说有次野外训练老百姓问这是不是原子炮,回答说不是,老百姓非说是军事秘密没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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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加农炮六连的汽车拖着三营九连的一六〇迫击炮到军械修理所,从车到炮全部漆饰一新。我们全连又人人着上新军装,老百姓无不以为这是支最新式的部队。殊不知那一六〇迫击炮已经老掉了牙,落后无比了,据说有年实弹射击炮弹刚一出膛便垂直落在炮阵地上,全连卧倒约有半个小时,幸好炮弹没有爆炸。就连这种破炮我们连还不会使用。有人说这种状况敌人通过各种手段了如指掌,可我们自己的老百姓却被唬弄得以为他们的子弟兵无论从武器装备到素质都举世无双。当时我也是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因为我无从知道敌人使用什么武器,这样的装备比我从电影上看到的都好。
一个连队去参加游行,师里却指示必须由团长带队,显见任务有多么光荣多么重要。出发时动员说要在旅顺住一个月。那时实在无知,竟不懂游一天行怎么会住一个月。我想去看看杨烨,但只是一闪念并没去,就在夜里匆匆忙忙随连队出发了。为什么在夜里出发,团长说,“还用问吗这样子,军队任何行动对于外界都是军事秘密这样子,你们以后记住就是这样子。”
辽南温暖的夜色里,团长的吉普车在前,后边六门怪模样的大炮跟着七辆卡车(带了一辆运输保障车)悄悄向旅顺进发。怀里抱着的枪也不是原来自己使的冲锋枪了,全换成带刺刀的半自动步枪。抱着枪坐在车上摇来晃去的怪想唱歌,又不让唱,如果让唱的话就不用夜里出发了,目的不是不让老百姓知道各种部队都是从哪里来的嘛,如果都以为就驻扎在城市里更好,新生政权有各种部队就地保护不更有权威性嘛。我们就不唱歌儿,随心所欲地想事情。那天晚上我才发现,想什么和不想什么也是有条件的。看见天上的星星,我就想起了那支歌儿。“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想念毛泽东。黑夜里想您有方向……”徒步长征去北京路上,累了,遇到困难了,尤其夜间行走风雪弥漫时我们就低低地哼这支歌儿。真就那么神,哼起这支歌儿我们就看见***坐在深夜的窑洞前伏案工作。不知怎的一想就是在延安窑洞而不是在中南海,好像***一直就在延安而从未在中南海的古皇宫里办公过,***怎么会在皇宫里呢?那是***第七次接见红卫兵,接见头天晚上我们彻夜未眠,演练编队,准备服装和***语录本,练习口号。第二天刚放亮就起来了,一直等到上午十点才轮到我们的队伍通过天安门广场。一到检阅台下练了好几天的队伍轰地乱了,都停下来不肯走,蹦着跳着狂喊,想让***听见自己的声音。尽管***是站在天安门上挥手,我仍觉得是站在宝塔山下窑洞里打手势讲课。无论是舞台、银幕、书本、画面打给我的烙印都是这样,以至使我的审美情趣离不开苦难感,以为诗意和美都在艰苦中、和平中不会有感人至深的壮美。所以我才最崇拜苦难的红军长征,所以我们才自讨苦吃冒着五十多天的风雪严寒搞几千里的徒步长征串联。炮车路过村庄惊起几声狗叫。我想到长征的一个夜晚,我们走进一个村子。后半夜了,一盏灯光也没有,我们想学红军或抗日联军不打扰老百姓,就在谁家院外躺半宿算了。躺一会儿就受不了啦,天太冷。我们又往前走在村西头发现了灯光,我们走近灯光时狗叫起来,狗一叫灯灭了。我们就神话般地把狗叫和灯光都同神圣的苦难战争年代联系起来。象游击队叫老乡家门似的,我们轻轻地叫:“老乡,我们找点水喝!”只听狗叫,没有人应声。我们又叫:“老乡,别怕,我们是红卫兵!串联路过这儿,饿了!”完全象电影里的八路军游击队。灯战战兢兢地亮了,门战战兢兢开了,一个岁数不太老的老头战战兢兢叫住狗,问我们:“进屋吗?”“打扰您了,老大爷,我们想吃点饭,不行就喝点水。”我说。“吃喝都行,就是没啥好东西吃。你们不嫌弃就进来吧!”他把我们领进屋。他老伴和两个大闺女都穿着衣服在做鞋,说是村里派给的任务,第二天要交上三双拥军鞋,正在赶做。我们怕影响人家完成任务,说有剩饭吃一口就行。全家人却客气谦卑得不行,非要蒸一锅豆包,炖一锅放肉的菜不可。两个闺女更是让我们好感的不行。怕耽误人家更多时间我们吃了饭就要走,他们也不挽留,只是我们交饭钱时全家人都不肯收,我们说红卫兵跟解放军一样,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老头战战兢兢说他家是地主成分,跟一般群众不一样。我们手中的钱和粮票便停在手里不知所措了。我们吃了地主的饭啊!一时连胃里也似乎有些恶心。红卫兵怎么吃了地主的饭?后来一想战争年代游击队还抢地主家的钱粮呢,我们吃顿饭算啥,还省一顿饭钱。想把钱揣回兜里一走了事,可看一家人战战兢兢又善我良的样子又不忍心。有人说,“那就走吧,不要拉倒。”极们就往外走。可两个女同学心软,尤其看那家两个闺女又俊又热情,便伸手把钱和粮票从男同学手中抓过去塞给她们:“买本书看吧,就算我俩送给你们的书!”两个很俊的地主女儿看着钱激动得眼圈红得可怜,大概她们从未受过这么客气的对待吧。我至今还能记起她们的眼神,现在或许也成了什么专业户万元户吧。那件事究竟做得对不对,我们后来争论一路也没个结果。炮车就那么单调地在夜中走,我就顺着这个事想起那个说“不要拉倒”的同学来。他和另一帮同学当海军去了,通过几次信,地址正是旅顺。这次游行要在旅顺训练近一个月,可以见到那帮海军同学啦!穿上军装离家时,一般人心里都认为海军比陆军好。海军在海上,行军乘舰艇,海魂衫也迷人。而陆军走路,吃的穿的都不稀奇。我也这样想过,再深一想又觉得这都是庸人之见了。我认为还是当陆军最好。陆军多重要,人多,遍及全国各县,不然全军的最高统帅怎么着陆军军装呢,国防部长、总参谋长、总政总后首长怎么全都穿陆军服装呢!何况我们又是陆军里的特种兵——炮兵。虽然我当时还不知道最天才的军事家拿破仑是炮兵出身而且直到最后他最擅长和最重视的都是炮兵,却听说过“炮兵是战争之神”这句话。至于炮兵怎么是战争之神,神到什么程度却全然不知了。因为这句话是外国人说的,与中国最流行的“人民是战争胜利之本”抵触,所以没人宣讲。但拉着大炮在街上一走,老百姓对大炮的兴奋情绪不能不使我感到炮兵肯定比步兵神气。海军同学们,我们带着大炮来看你们啦。我们将坐在炮车上参加盛大游行,你们能乘着军舰游行吗?十几万游行者的眼光将证明,神气的是我们。
想得最神气时,尿憋不住了。出发时吃的烙饼和炒菜,口渴。听农村入伍的战士说,“老庄吃顿饼,三天不离井”,真不假。尽管夜里行军没有烈日当空晒,我们还是一会拧开行军壶盖喝一阵。同时吃饭,又吃同样的饭,再一同乘车一同口渴一同喝水,大概就同时产生排解的感觉吧,正当我憋急无奈想叫人敲驾驶室停车时,前边的车都停下了。黑影里听见团长的声音:“通知各车都下来解手这样子。”不待通知传过来,已听见首车一股股飞流击水声了。路边的沟里有水,沟边是树,路的一面是山,另一面是水萝卜地。不知是谁发现的水萝卜地。刚尿完又觉得渴了,壶里的水大部分喝净,大家嗓子都被水萝卜馋得痒痒的。我们找司务长,司务长找连长,连长找团长。团长说:“到窝棚去看看这样子,抓到人就说说买点这样子,抓不到人……还是尽量抓到人这样子!”我们都明白团长说的抓到就是找到。可司务长带两个战士刚走进地里,忽然蹿出两个人来撒腿就跑。也不知什么人。但一致断定,好人能跑吗?肯定是坏人。连长一声令下:“追!”大家呼地追过去。两人却分开朝两个方向跑开了。
“指挥排向左!一排向右!其余的回来!”连长指挥抓特务样喊道。
两人跑得更快了。我们长途坐炮车腿脚麻木一时不如那两人跑得快。追了好一阵竟追不上。我不免火起,抻抻腿加快速度,堂堂一个当过长征红卫兵的战士追不上你?我快他也拼命地快,我俩渐渐把多数人甩在后面。我都渐渐不支了,这厮仍死命地逃,快得象兔子,仿佛一旦被抓住什么都完蛋似的。愈这样愈引起我的重视,我想一定是个跟踪我们多时的特务或是潜入国境的特务,若是偷萝卜或干别的什么坏事至于这样拼命逃吗?这样一想我愈加有了劲,脚下生风,稀哩哗啦不知踩坏多少水萝卜。可是怪了,就是追不上这家伙。已经跑出水萝卜地好远,进到一片河边的柳条丛里。这边追上来的只我一个人,阴森森的不免害怕,那人已踏上河边,再追就要下水了,我急中生智突然停住大喊:“站住!再跑开枪啦!”不知这家伙真以为我带枪了还是不会水没敢过河,真的站住了,并且主动朝我走来说:“别追了,我也是当兵的!”他也许是实在跑不动了,没有再跑。我上前一看,果然是当兵的。不待我问他便哀求着说了实话。原来这小子在内蒙当兵回来探家,定了门亲事,明天要返回部队了,临行前两人想亲热一番,家里不方便来到这里,不想遇了我们。“这事闹的,你跑什么呀?”我哭笑不得说。“这你还不理解嘛,见不得人吧,让部队知道了,还不受处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你想把我交给你们首长就交吧!”他无可奈何说。“你们发生事啦?”我问。“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你想想,一个当兵的刚定婚就发生事儿那还叫人吗?他说得很肯定,听那口气我相信是真的”,便愈加埋怨说:“你这个同志真够呛,没发生事你跑什么吗?”他说:“自己说没事谁信哪,我们村前几天刚抓了一对,说搞破鞋,游街了……”我理解这情况,在学校扫四旧那阶段就见过挂破鞋游街的,我同情他说:“真没事你就溜走算了,我就说没抓住!”他握住我的手感谢说:“谢谢你战友,我肯定没事!”
我放走他回到路边,一排那帮小子却把女的抓住了,正问不出什么来。我跟团长说:“咱们去执行任务,管人家这些事干啥!”团长马上跟连长说:“快把她放了这样子,放了放了,当兵的少沾女的边儿这样子!”
水萝卜没买成,却又遇了一起男女偷情的事。年轻人最受不了这种刺激了。真倒霉。惹得我上车后体内又不安地骚动,乱七八糟六神无主地骚动。他们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没有为什么躺在萝卜地里,而且跑?也许没有,因为司务长往里一走他们就跑起来了。也许发生了,我们的炮车一停在地头他们就有了准备,一听说抓人便以为抓他们才开跑的。难道他们也象结巴老兵和花棉袄那样脱了裤子?一想到花棉袄那情景我便骚乱得厉害,又想到床单上的地图,加上坐下车厢的颠动我感到那个部位骚乱得最厉害了,那部位紧张激动得结实而微微地跳。方才抓住又放了那女的也穿红花衣服。怎么这种人都穿花衣服而且花色鲜艳?红色粉色都热烈,是因为这样的人热情如烈火才喜欢这类颜色还是偶然?我想到杨烨。她喜欢穿蓝色衣物。我呢?男人当然不能穿红戴花,但我喜欢什么颜色呢?杨烨穿戴的蓝色我喜欢,红色我也喜欢。也许我们性格或血型都不热烈所以许多次单独在一起才没发生那类事?他们为什么发生了,我们为什么没发生?我不愿意吗?不是不愿意,是不敢是怕丑害羞。要是世界上谁也没有,只我们两人大概就会了吧?那天夜里,在礼堂的花圈旁若是一夜没人去打扰会怎么样呢?不,也绝不会怎么样,在烈士的花圈旁,我刚戴上领章帽徽,绝对不会的。结巴老兵花棉袄还有水萝卜地里这一对儿,她们是低级下流的人。我……我是高尚的……起码我要做高尚的人,我绝不会。杨烨也是高尚的人,她……更不会更不会。一直到旅顺我都在想杨烨。她怎么样了?她会常想到我吗?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想到我?她会想到吴勇吗?她还会想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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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我们按时驻进旅顺某部教导队营房。给我们的房子一共四间,团长一间,连部一间,司务长和炊事班一间,其余三排人共住一间小礼堂似的大筒子屋。夜间行军黎明时分就寝,这种违反常规的生活现象我已习惯。军人嘛,就该这样。
躺下还没熄灯,远处传来急骤的枪声,有步枪,有冲锋枪,有机关枪,有点射有连发有齐射,象一支交响曲怪激动人心的。团长和连长指导员马上来到大筒子屋安稳我们,说群众组织受坏人挑动,武斗还没完全杜绝,阶级敌人很可能在革委会成立之前搞一次大规模的武斗,务必要提高警惕。我们纷纷爬出被窝将枪机卸下藏好。炮班比我们更麻烦,还要把炮栓卸掉,以免坏人抢去。这样,我们从到旅顺第一天黎明的梦中就开始了具有火药味的训练生活。我喜欢这种味道的生活。没有火药味穿军装还有什么意思。
不时放爆竹似的几声枪响的旅顺真叫我喜欢。营房和民宅及其它楼房都是日式俄式和中国式混杂的,这些混杂的建筑掩在茂盛的槐树松树柏树和巨大的梧桐树丛中,那多姿多彩生机勃勃的树又都长在起起伏伏如丘陵的街区上。尤其那不多却异常振奋人心的火焰松就是电影、画报、报纸上也很难看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树,象一支支绿色的火炬在奇异地燃烧。伙食从第一天就明显改善了,每顿都有鱼,早晨小干鱼,中午炸带鱼,晚上炖坝鱼,第二天又有海螺海虹海砺子什么的,我这才感到旅顺是既美丽又富饶并且有名的军事要城。无论在营区在街道经常可以遇见或穿陆军服装或穿海军服装的首长,我们团长在这儿算不了什么了,据说不少骑自行车的海军比我们团长官都大。
我特别想见识见识海军是什么气派,所以安顿之后第一件事就和吴勇还有那位刚当通信员就因打电话向杨烨泄密而被贬到炊事班的同学去看海军那帮同学们。
初到旅顺哪儿也不熟,几乎走几步就得问一次。我们三个几乎碰见人就问,可是都冷冷淡淡的,我们以为大城市的人都这样,在我们营房附近,老百姓可是相当热爱解放军的。又不能不问。过了星海公园,在一个僻静的拐弯处我们遇到五六个比我们年龄稍大的小伙子。我很客气地问:“打扰同志们了,请问去海军×××部队怎么走?”
那几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并没什么事儿,可看看我们却没人吱声。我再次问道:“请问去海军×××部队怎么走?”
一个脸色最不友好的小伙子反问我:“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还用问吗,穿绿军装还能是空军部队的?”吴勇说。
那小子眨眨眼,用手向左一指:“那边!”就不再同我们说话了,其它几个只是阴阳怪气地笑。
我们按他指的方向走,边走边议论大城市的人不好斗。走了一阵我们又遇见个妇女,她却告诉在相反方向。那妇女相貌和善又有文化修养的样子,我们相信她不会骗我们,一定是那帮工人小伙子戏弄了我们。我不禁心头火起,又往回走。
几个阴阳怪气的小子还在那里,我压住火气又问方才指路那个:“请问海军×××部队到底在哪儿?”
那小子见我问得严肃了,也板起脸:“最高指示:‘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请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方才不是说了吗,陆军部队的!”我说。
“陆军部队的会不知海军×××部队在哪儿?海军比陆军更重要,我们不了解你们是不是真解放军,不能乱告诉!”
听他这话也有道理,我便缓和口气说:“我们是新来执行任务的,哪都不知道!”
“你们住哪儿,执行什么任务?”
“这是军事秘密,哪能随便告诉人?”
“我们不相信你们是解放军才这样问问,要是坏人去海军部队搞破坏咋办?”
我们毕竟是新兵,以为自己真的不象解放军所以人家才这样提高警惕的,便说了从哪儿来,住在哪儿,执行什么任务,为什么去海军。他们听了都站起来了,热情道歉,说辛苦了,对不起等,然后详细告诉我们怎么走。临走我跟他们一一握手再三道谢。
我们按这帮小子指点的路线真找到了海军。
那是个舰艇部队,营房就建在海湾边上。我们看见了海军和海军的营房,真有点土八路进城那份劲儿,眼睛不够使了。首先那座楼房的样式就叫我们看了好半天,是一艘大军舰形的,窗子也类似军舰的舱窗。类似军舰的桅杆上挂着飘动的八一军旗,院子里是芙蓉树和火炬柏,比我们山沟陆军营房气派多了,相比之下简直象贵族和平民。
我们正眼睛不够使着的时候,挎冲锋枪的哨兵向我们敬礼,问干什么。哨兵穿水兵服,带飘带的水兵帽稍向前斜戴着,这是我除电影上第一次看见真海军。
我们递上信封,说明来意,哨兵又盘问一阵才让我们到收发室等。
我一看海军干部服装,心里的压迫感少些了,除了灰巴涂的颜色外跟我们陆军的一模一样,可比我们的草绿逊色多了。
一个同学出来接我们,他在校时也是个头儿,外号叫大胆儿。我们高兴得远远就相互往一块跑起来。我们不习惯电影里的抱肩膀啊,跳高啊,可我们高兴的程度要是放到电影里,就该互相抱着肩膀捶呀跳的。当兵半年多了,我们学会了军人的礼节,快跑到一起时停下来,互相敬个军礼然后紧紧握手。我们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我想,海军跟陆军的礼节是一样的啊。
大胆儿还是那样,不拘小节,但穿衣走路比原来利索多了。吴勇开他的玩笑说:“是不是有对象了,怎么利索起来?”
“副班长管的比对象都紧,谁敢邋遢!”
我问:“你们海军也是副班长管内务卫生?”
“那说明陆军也是啦!”他说。
“你到底有没有对象啊!”吴勇问。
“无产阶级对什么象啊!”他大大咧咧说。
“那你说副班长管的比对象都紧,这么有体会好像真有似的!”
“哪象你们有魅力,女同学主动往部队追,追去就不回来啦!”大胆看着我说。
我说:“你们说的什么黑话呀,我怎么听不明白?”
大胆;“人都追你去啦,还说不明白,这不是装糊涂吗?你说呢吴勇?”
吴勇:“杨烨是跑到我们部队去了,不过是要当兵,不是去追我们!”
大胆:“我又没说去追你,你辩护个六!当兵咋不上我们这儿当,偏跑你们那儿?”
我说:“她舅舅在那儿,奔她舅舅去的!”
吴勇:“也不能说全奔她舅舅去的,也有奔我们的意思。”吴勇扳了扳大胆儿的肩膀,“柳直这小子不够意思,才是个副班长,班长还是代理的,就不见老同学了,杨烨过生日叫他去,他充起正经来了,指导员同意他去他都不去。啥事都找我,都以为杨烨奔我去的!”
大胆:“那你也得客气点,别把咱头儿的人给撬了,适当帮照顾照顾那是应该的!”
我忙分辩:“大胆儿,别瞎说!”
吴勇:“柳直这小子对杨烨不够意思,想不理人家。”
大胆儿:“男女的事哪有公开的,你小子别想美事撬行!”
我赶忙制止他们:“快别说了,别说了,见面就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事,让你们海军听见多笑话!”
大胆儿:“什么海军陆军的,肠子肚子都一样,就皮不一个色儿是了!”他真还是学校时那个大胆样,啥也不避讳,一路吵吵嚷嚷的。路过一栋楼时,忽然仰脖朝楼上喊:“喂!长颈!和尚和智多星他们来了,快下来!”
我知道他喊的是高二的一个同学,脖子长,便被起了个长颈鹿的外号,常了大家就简称长颈,有时还叫他杨长颈,他姓杨。
长颈很快就在三层一个窗子将他的长脖探出来,一见我们,呼地把军帽扔了下来,喊着说:“你们咋来了?!”说着就缩回头去,往楼下跑来。
长颈见了我们只敬礼也不握手,抡个拳头光砸我们肩膀推我们胸脯。
大胆儿说:“先到部队见见我们队长教导员去,再把就近那帮同学叫到我们舰上聚聚!”
大胆儿把我们几个领到队部,正正经经喊报告又冲我们做鬼脸。里边喊请进了,他把我们领了进去。
“队长,我的陆军同学来了,从几百里远来的!”他把几百里远说的很重,那意思我们都明白,远道来的战友,一是领导得跟食堂打打招呼,吃饭时给加个菜,二是得给假一块出去玩玩,照个像什么的。
队长就象一个家的家长对孩子带来的朋友得给个面子,表示欢迎那样,热情可亲地和我们握手,让我们坐,然后会抽烟的给烟,不会抽烟的给倒水。队长很懂我们的心理,简单问了问我们部队情况就对大胆儿说:“好吧,你们玩去吧,把你们攒的罐头拿出来给同学吃吃,不够找司务长打欠条借点儿。他们陆军都想看看舰艇,游游泳照张像什么的,悄悄的别让大队知道就行。知道了我可不替你写检讨!”
“放心队长,我们这位陆军同学都下令当副班长了,现在代理班长,学毛著标兵,上过报纸!”大胆儿向队长吹捧着我,好像这能给他带来荣耀。
队长:“那好嘛,你们好好向人家陆军学习,有好经验可以给咱们全队讲讲!”
我连忙不好意思地谦虚:“别听大胆儿瞎吹,陆军可没海军先进。我们请假说上你们这来时团长还说想上海军来看看呢!”
“那好哇,欢迎你们团长来指导,团长带队来的吗?”队长问。
“团长是战斗英雄,立过四次大功五次小功,身上有六处伤疤,师里特意让他带队参加游行!”吴勇吹开了。
队长:“哪天我们去拜访你们团长,请他给全队讲讲传统。”
我怕他们真去请团长讲课。团长那几乎一分钟六十遍的口头语岂不让人家海军笑话,大胆儿要是知道他就是杨烨舅舅更得当笑柄了。我忙打岔说:“团长可忙了,又严格,轻易不肯讲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事!”
吴勇不懂我的心情,却说:“我们团长很谦逊,你们亲自去请他肯定能来。”
队长一边说好好好,一边给大胆儿他们艇长打电话叫好好招待我们。
大胆儿、长颈把在这个艇队的十来个同学都找到大胆的宿舍,我以为能到舰艇去聚呢,有规定不让上。他们每人都带了好几个罐头。海军伙食费比陆军高几倍,经常发罐头,他们就把好的攒起来招待客人用。大胆又跟司务长要了几个肉罐头,长颈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两瓶白酒。他们海军也不让战士喝酒,大胆儿出主意,说游泳训练场那儿没人,又肃静又宽敞,到那儿喝酒还可以游泳。
我们就在游泳场的水边上摆开了罐头。长颈还借来台照像机,大胆儿问他借谁的,他支支吾吾不肯说,一个劲叫大家先合影,说照完了马上得把像机还人家。我就想以军舰和海水为背景照陆军海景像。照每张都是我在中间,不光我在学校是个头儿,更因为我是副班长并且代理班长了。所以我们三个陆军成了核心人物,他们分别轮着和我们三个合影。合了半天就是没法有一张一人不漏的合影,长颈脸憋得通红说他去找个人来。他找来的竟是在我们看来相当漂亮的姑娘,年纪跟我们差不多。长颈光把她的名字介绍了一下,也没把我们一一介绍给她。她为我们合了影,长颈把照像机交给她,她跟我们大家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大家嘘唏惊叹长颈老实巴交竟能认识他们大队长的女儿,还能把她的像机借来,还能把她请来,都开玩笑向他祝贺。
“这祝贺个屁呀,我给大队长当过几天通信员,后来摔耙子啦,借她家照像机还不借呀?”长颈甜滋滋地分辩,一点不气恼。
“就冲照像机祝贺的,要不我们哪能合成影啊。祝贺长颈,也感谢大队长女儿!”大家七嘴八舌说着,祝贺的方式竟是让长颈负责启罐头瓶子。那可不是好干的活,长颈启了几个就叫累了,大家都不饶他,我便接替他启。
这下大家的祝贺都冲我来了。“副班长,代理班长,革委会副主任,团支部副书记,标兵,还有杨烨,这么多好事不祝贺他祝贺谁呀!罐头都得他启!”大胆儿带头向我起哄。
我最怕大家把我和杨烨连在一起瞎说了,不是不愿意是怕,这种矛盾的虚伪心理使我总要辩解一番:“你们瞎说我倒没啥,对杨烨太不负责任了,一个姑娘还在那儿喂猪,瞎说传到我们那边去,她更别想当兵了!”
“那好,那好,我们大家都应向柳直学习,看柳直替杨烨想的多周到,要是因为瞎说杨烨当不上兵被撵回去,我们可负不起责任!”大胆儿抢过罐头刀子,“那就罚我启瓶子吧,谁让我造谣说杨烨奔柳直他们去了呢,杨烨不是奔柳直去的,她大概记错人了,以为我在那儿呢,兴许过几天会奔我们海军来的!”大胆儿唰唰唰一阵儿就把罐头开完了,看来他们海军常吃罐头,个个启罐头技术要比我们强。他们每人都有一把多用的吃罐头刀叉,我们三个陆军轮着用他们的。
没有酒杯,就用酒瓶子轮着传,谁都得喝。果真轮到谁没有推赖的,喝多喝少都喝了。记得在学校时谁都没喝过白酒,谁也没抽过烟,现在不但都能喝白酒而且不少同学会抽烟了。喝了几口酒有几个人开始从兜里掏烟,你一颗我一颗互相扔着。烟我是绝对不抽,一是没想过要抽二是也没钱抽。陆海军同学在一起抽烟喝酒的情形使我感到,我们确实不是学生了,半年的军旅生活已使我们的习惯发生了变化。
边喝酒边讲起了自己部队值得炫耀的事。大胆儿他们先炫耀海军伙食好,这我们比不了,只好任他炫耀,我只能讲我们团长带头艰苦奋斗的事。立过多少功受过多少伤,大胆儿则说他们大队政委是红军,参加过长征,吴勇便吹我们团政委去北京受过***接见。长颈说:“嘁,那还值得一说,海军学毛著积极分子会全体代表都受接见了,我们大队就有三个!”
吴勇吹开了武器。“我们炮兵团四种炮,八五加农炮,打坦克。一二二榴弹炮,打照明弹的。一六〇迫击炮,抠死角轰重型目标的。一三〇加农炮,射程五十多华里,一开炮结结实实的树叶直往下掉。火箭炮,二十四管,一发射唰唰唰满天火光惊天动地,山直摇晃,履带装甲车牵引的。演习一拉出去,浩浩荡荡几十里,老百姓以为社会帝国主义打进来了呢!”
大胆儿吹的更暴:“我们基地什么舰都有,驱逐舰,导弹驱逐舰,巡洋舰,航空母舰,鱼雷快艇,潜水艇,艇长就是连级,舰长是团级,一条军舰就相当于你们一个团。我们驱逐舰一出海,飞一样,比你们坦克车炮车快远去了!”
吴勇还不甘示弱说:“我们陆军精神原子弹多,思想先进,个人进步也快,柳直下连几天就登报纸,几个月就当副班长,现在代理班长,马上要正式的了。我没当上长,可是……立了三等功!”
“怎么立的呀?”长颈问。
“保卫***石膏像!”我说。
“哦操,我以为保卫***呢,你们陆军真够呛,一个***石膏像也就几块钱呗,也够立功!”大胆儿说。
吴勇嘴总是硬的:“别管咋说,功是团党委批的,你怎么样,受过连嘉奖没有?”
大胆儿:“你们土八路才叫连,我们海军叫艇或舰,再不叫大队,没说一条军舰就相当于你们一个团吗?”
吴勇:“你受没受过嘉奖吧?”
“那玩艺没用,又没打仗,立功嘉奖都是闹着玩得的。咱没得过。咱参加过制止武斗,动手缴过造反派的枪,没立功那可是真格的,不叫缴枪时打了兔崽子们几下,可能他妈的立二等功呢!”大胆儿吐沫星儿直冒。
我很惊讶:“大胆儿,你真见过武斗?!”
“你以为吹那?兔崽子们以为海军好欺负,来抢枪,老同志说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老子刚摘了红袖标,凭啥他妈让小兔崽子们打骂?一伸手就让我把他们揍了。我他妈还朝地开枪,把他们吓毁了,再不敢抢海军的枪了!”
我总不信真有这事。红卫兵怎么会抢解放军枪呢,这还叫什么红卫兵?
海军同学又讲了一些造反派怕海军不怕陆军的事,叫我们加小心。还说在支左问题上海军和陆军有矛盾,造反派常利用陆海军的矛盾钻空子。
长颈不耐烦说:“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我们是同学,吃我们的罐头喝我们的酒得了,说我们自己的事!”
我们就又扔下海陆军的大事说个人的小事。不知怎的,喝了酒的原因吗?说来问去都是某某女同学跟谁通信,谁和某某女同学好,再不就是某某女的给谁来信邮了亲手织的脖领或毛背心什么的。我以为是不是我的这些同学变得无聊或低级趣味了。不少年后我懂得了,男人成堆没有女人的地方,无论如何话题慢慢总会集中到女人问题上的。当时同学们那种谈论法算是高雅的,结了婚的成年人谈论起来没有不是荤的。
大胆儿说:“事儿就是怪,偏偏有女朋友的不愿谈女的,张口闭口谈的却没有,邪门!”吴勇认为这说法有片面性。“那可可不一定,谈的就没有?没谈的就有?我们连一个结巴老兵一有机会就谈,真就理论联系实际了,我们亲眼看见的!”
吴勇就此吹开了。“我们六连全师先进。对资产阶级思想,人人是哨兵个个是斗士。那结巴老兵刚进花棉袄家,一个老兵就来向我们新兵报告——我们新兵专门成立了大批判组,本人是负责人……之一。我们立即行动。”
长颈:“陆军真能闹景!”
大胆儿:“人家陆军够气氛!”
吴勇:“我们闯进那家,两人都没了。有人发现了柜底下的鞋。我们一掀柜盖——!”
吴勇卖个关子停下了。
大胆长颈他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怎么样?”
“两个人正在联系实际。”
“真的?!”
“真的不真的咱也没敢细看,反正两家伙下身都一丝没挂!”
“吹牛吧?”
“吹?不仅一丝没挂,那女的临危不惧,见了我们照样不提裤子!”
“你们就敢站那儿看?”
“想看也不敢看哪,全他妈吓跑外屋去了。”
“那你们算他妈啥先进连,出这事!”
“先不先进不在出不出事,而在出了事怎么处理,那才见先进水平呢。柳直怎么当的班长?就因为团长看他这事处理得有水平!”
他们还想听吴勇吹下去,我不耐烦了,什么他妈我处理这事当的班长,贬我嘛。我说:“别听吴用瞎吹了,快点吃完游泳吧,连长嘱咐我们不能超假!”
海军同学没听够,咂着嘴啜了几口酒,把剩下的罐头打扫光了,又脱光衣服陪我们几个旱鸭子游泳。
军港游泳区水深且静,一丝丝波纹都见不着,游起来好舒心惬意。在校时我比大胆长颈他们游得都好,现在他们潜泳、蛙泳、蝶泳都游得很帅,我还仰泳、狗刨、扎猛子那套土游法,不免眼气。但我不甘服输,非要和他们比谁潜的远。
大胆儿轻轻一个翻身,水面只留下几个气泡便潜进水底,两分钟后才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钻出头来,吸口气又往回潜。他露头那地方差一点就接触舰艇了。我决心潜到能摸着舰艇那地方不可。
我一猛子扎进去,憋得不能再憋时才钻出水面,离军舰还有十来米,便又扎进水,终于摸到舰身才往出钻,憋得一出水面就连气加水吸起来,呛懵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象石头样往下沉。我挣扎着蹿了两蹿,大喊救命。大胆儿,长颈五六个人蛙泳、蝶泳箭似的游过来将我托回岸上,我吞了十来口水,嗓子、鼻子呛得火辣辣痛。
我正狼狈着,借给长颈像机那姑娘来了,不知要游泳还是有事见我们一帮只穿裤衩站着不但没退回去反而走过来。大家围着我又拉又按,她也蹲下来帮忙。她把我拉起来,又让我跪下,头朝下往外呕水。
这样赤身短裤和一个赤肩裸腿的姑娘蹲在一块,我浑身过电一样紧张,象作了红外线理疗似的各种难受感觉忽然全没了,慌忙穿衣服说:“不好,不好。好了,好了,要超假了,快穿衣服!”
吴勇和同来的小同学一看时间也急了,都慌乱地穿着湿裤头穿了衣服。我怕忙着记不准回路,让大胆儿送送我们呢。
大胆儿长颈一听还有二十五分钟就到假了,胡乱穿上衣服带上我们就跑。不知大队长女儿和长颈有事儿还是发什么疯,她也跟着我们跑。她体形健美又没游泳消耗体力,一点也不落后。这就形成一个滑稽的情景:两个海军在前面跑,一个漂亮姑娘在后面追,三个陆军也在后面追,而且海军、陆军屁股和帽子都是湿的,路上的人们无不惊疑地看着我们,那情景可以让人产生好多想法:是两个海军战士调戏了那姑娘或偷了那姑娘的钱包,那姑娘找了三个陆军战士帮她追呢,还是两个小流氓冒充海军战士与一个女流氓合伙偷了三个陆军战士的钱,三个陆军战士在追,或者两个海军和姑娘是一伙的,再不姑娘和三个陆军是一伙的,海军和陆军有矛盾为一件什么事打起来了。
那时我们把遵守纪律看得太重要了,好像外出超了假、整个部队建设就会受重大损失似的,非按时或提前一分两分钟归队不可。大胆和长颈累得那熊样也没说个不字,可想陆、海,空的战士们时间观念都够强烈的。
跑过一所中学时忽然冲出一伙红卫兵,看样子都是高二三的,他们乱七八糟喊着,“海军正确!黄皮子站住!”放过大胆儿他们拦住我们的去路。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加上乱糟糟的一时分辨不清楚,大胆儿和长颈他们折回来,一时也没说清楚。大队长女儿尖尖的一嗓子把一群红卫兵叫住了:“战友们别乱来,他们都是新兵,是同学,我也是他们的同学。陆军同学来看望海军同学和我,归队时间快到了,我们在送他们归队。他们是外地来的,跟咱们这儿哪派都没关系!”
红卫兵们这才罢休,他们嘁嘁嚓嚓议论着回去了。我们又开始跑。为避免再发生误会,改成我和大胆在前,吴勇长颈居中,其余在后,让人一眼就可看出是一个集体为共同目标在前进的样子。
在营房大门口我们让大胆儿他们停住了,我们连说句再见的话也没敢啰嗦径直往连部跑,见到连长时看看表,迟到了二分钟。
连长看看我们充血的脸和喘作一团的狼狈像没批评也没表扬,只说:“以后外出要打好提前量,屎堵腚门子才找厕所,容易拉裤兜子里!”
3
后半夜全连正酣睡着,迷迷糊糊听到一声枪响。正不知是梦境是现实判断时,几十人摸黑闯进我们住的大通子屋,只听混乱的动作声没有说话的。我发觉一长排人站在床头不动,另一些人在拿东西。是什么人来偷枪吗?
灯忽然亮了,是一排长打开的,灯开关在他床头。他一跃而起,左手举手榴弹,右手提枪在床上大声一吼:“不许动!谁动打死谁!”
造反派们不知所措的一瞬间,又有几个人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不许动,我也跳起来喊。
大概他们发现只有一排长手中有武器,而且断定手榴弹肯定是不会拉响的,便大喊起来:“上!动手!”
一伙人把一排长围住,一伙人奔向枪柜,不管三七二十一动起手来。
一排长又一声喊:“住手!我喊三个数不住手就开火啦!”他拉长声喊道,“一……”
没等他喊出二来,突然有人喊:“别怕,他的手榴弹是假的!”
这一喊可把一排长的威风打倒了,他手里真是颗假手榴弹,肯定手枪里也没子弹。抢枪的人们呼呼隆隆动起手来,有的抢一排长的手枪,有的抢枪柜里的大枪。
我跳下床和纷纷爬起来的同志们喊着不许动冲上去制止。我冲到一排长那儿帮他争夺没装子弹的手枪。因为有规定,遇到这类情况只能宣传制止,不能动武发生流血事件,我便不住地喊着:“抢枪不是革命行动!红卫兵战友们别上阶级敌人的当!”
这些口号一点作用不起,抢枪行动照样进行。门已被连队的同志们堵住了,抢到枪的也跑不出去,有的开始要跳窗子,于是窗子也被堵住。
砰一声脆响,混乱的人们冷不防惊呆了一会。只听团长举着手枪扯着粗嗓吼道:“我是最高指挥员,我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场三次受记大过处分,都是因为枪毙不老实的俘虏。现在你们谁敢再动手,我立即就枪毙他!”他说着又是一枪,一扇窗子的玻璃哗啦啦碎了。
还没等抢枪的人们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团长紧接着喊:“侦察排执行我的命令,把这伙受蒙蔽的家伙排好队,反抗者用擒拿格斗技术对付,不必动刀子!”我听出团长故意把侦察班说成侦察排的,他真行,关键时候“这样子”的口头语一句也没了,我激动地呼应道:“侦察排全体注意,按师长的命令办,首先把各自身边的人扭住。动手!”我是用全身力气喊的,为了增强煽动力,喊声未落我就疯了似的一把将身边一个小子胳膊扭住。
连长下身穿衬裤上身着军装应着我的喊声一步跳到地中央,跟我用一个口径把团长提为师长把全连包括自己都提了一职说:“师长不怕受处分,我们营长连长都不怕处分了,一个处分背着,两个处分挑着,各连各排长带头,上!”他回身扭住旁边一个人。
全连纷纷动手,不管反抗的不反抗的每人扭住了一个。这帮小子都被团长的话唬懵了,没有一个反抗的。
这时指导员假装从外边冲进来的样子,也跳到地中央向团长报告:“报告师长,警卫营奉命赶到,已将房子包围,请指示!”
抢枪者多是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小伙子,哪能经得住这般吓唬,连跃跃欲跑的也都懵了。团长见局势已经扭转,松下气来,“这样子”口头语跟着就出来了:“红卫兵小将不要怕这样子,我们解放军听***话这样子,我们对帝修反坏阶级敌人绝不留情这样子,对红卫兵小将是革命战友这样子,只要你们不抢枪不武斗这样子,我们不会扭你们这样子。大家看看这样子,你们已同意不抢了吧这样子?那么我命令,把扭着胳膊的手都放开这样子,互相握一握这样子。握手言和这样子!”
团长说到后来,抢枪的毛头小伙子们笑起来,他们发觉了团长有口头语,被团长既英雄又可笑的劲儿松懈了斗志,紧张的气氛消逝了,我们扭着的手也松开了。抢枪行动的头儿说话了,那小子服输了但口气一点不低三下四:“我代表这次行动的全体战士,向解放军首长认输,你们是英雄的部队,英雄的首长,英雄的战士,我们保证,今后绝不再抢你们的枪,并且到处传颂你们的英雄气概!我叫魏革命,××中专‘八三一’红卫兵总部的头儿,这次行动的错误由我来负。何去何从请师长下命令!”
没等团长发话,吴勇喊了一声口号:“向正义投降是好汉!”
因为喊得太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没人跟着喊。指导员反应神速,立即接着挥胳膊又喊:“解放军和红卫兵是一家!”
我们连的人都跟着挥臂齐喊。
“军民团结如一人!”
抢枪的小伙子们也跟着我们喊。
“试看天下谁能敌!”
“要文斗不要武斗!”
“文斗有理!”
“武斗理屈!”
团长看敌对情绪已被彻底瓦解,叫他们坐到床头休息,叫我们迅速穿好军装,整好内务,连夜开起了座谈会。
会上我发现白天故意告诉错路后来又盘问我们哪个部队住哪执行啥任务那小子也在其中。于是我真心信服了***那条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4
没伤皮没流血就制止了抢枪事件,团长一时出了名。先是抢枪那伙中专生传的,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新调任的师长面对上百手持凶器的抢劫者象拍惊堂木似的朝天放了一枪,然后从容自若光凭讲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就讲退了百余抢枪者。说他有张飞的勇猛,有关羽的仁义,有孔明的韬略,讲话时该激昂激昂该幽默幽默,枪法高超,武功过人,调来准备进“三结合”革委会并当守备司令的。部队听了这番话当然只觉好笑,海军也不会信以为真的。可我们见大胆儿长颈时吴勇曾向他们队长吹嘘过团长,并说过要请团长作报告的话,这事传开以后,起码他们觉得团长确实不是等闲人物了。这天海军的队长真亲自带车来请团长。
大胆儿和他们中队长、大队长同乘一辆吉普车来的。大胆儿找我穿针引线先跟我们连长指导员说明来意。连长先陪他们抽烟喝茶寒暄着,指导员到团长那屋去汇报。
两口水没咽下去,指导员独自从团长那屋出来了,再三抱歉说团长病了,不能去。我从指导员的眼神判断出他是在替团长说谎,团长早晨还和我们一同出操跑步了,这么一会儿怎么会病,准是他不想去出那份洋像找的借口。
海军大队长是师级职务,大概因为听传说我们团长是师长才亲自和队长来的吧,团长竟连面都不见,这未免让师职的大队长下不来台。他不悦地吩咐团职的中队长说:“你带车跑趟街,王师长病了,买些水果来,咱们看看他!”
指导员慌了手脚连说不用了,不用了。中队长看着大队长,不知是否还去。
大概军事指挥员的性格都鲜明地具备顽强这一面,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我看海军大队长毫没考虑指导员的话。一个连职干部的话在师职首长那里简直没有一点分量:“我不说了叫你去吗?”
中队长真的带车上街了。大队长虽然是海军的,管不着我们陆军,但毕竟身份在,他以和蔼但绝对是首长的口气同连长指导员闲聊:“你们师长常病吗?这次感冒很重?”
我猜想这大队长一定觉得即使我们“师长”真的有病也应该见见面,这样就回去了,无论什么原因也是没取得胜利。没有达到目的就是没取得胜利。
一句话里有两个谎情需要解释,指导员支支吾吾解释不出口,只好打岔问海军部队的事情拖延时间。
我当过头头,知道窘境时需要下属解围的心情,便悄悄溜进团长那屋。团长果然没病,在擦皮鞋,见我就问:“海军的人走了没有?”
我说是我的同学陪着来的,来的是个师长和一个团长,还没走。
“师长、团长?海军有什么师长团长这样子?”
“大队长不就相当于师长吗?我同学陪的是个大队长和中队长,不就等于是师长和团长?”
“他们为什么还不走这样子?”
“他们大队长叫中队长买水果去了,非要看看你,他们叫你王师长!”
“扯淡不扯淡这样子,大队长来请‘王师长’,‘王师长’病了这样子!”团长在皮鞋上猛擦两刷子,在屋里转了一圈:“‘王师长’病好了,看看大队长去这样子!”他说着就推开门往连部走。
我跟着团长走进连部,海军大队长正和指导员谈“王师长”的病。大队长不卑不亢站起来说:“王师长病了还过来,我正等着买来东西就去看你!”
团长给大队长敬礼,敬得很自然,团级给师级敬礼嘛,正常得很。海军大队长猝不及防,忙把伸出半道要跟团长相握的手抽回来举向帽沿还礼,然后才紧紧相握。
海军大队长先说:“王师长正病着,打扰了,打扰了!”
团长后说:“不是王师长。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的黄嘴伢子们瞎传这样子。我是守备师炮团团长这样子,大队长有什么指示这样子!”
海军大队长怔了怔旋即扭转尴尬局面说:“不管师长团长,你太客气了,我怎么敢指示大名鼎鼎的英雄!你们制止抢枪事件影响很好。听说你以前打过好多仗,下边的人非要听你作报告,怕请不来,硬拉上我,说请师长一定得大队长来!”
团长:“闹笑话这样子,我打过几仗不假,没法讲这样子!”
大胆儿替他们大队长帮腔:“我们大队长是红军,仗打的更多,他最敬重打过仗的英雄,听说您的事迹之后马上来请。我们大队长对基地司令都没这么敬重过!”
海军大队长:“就是就是,基地司令我都不去请他做报告。王团长你是几野的?”
团长:“二野四纵的这样子,进城后住校学炮兵毕业后到的守备师这样子。”
“你看看,我们都是二野的。我在二野一纵,解放前夕学的海军,四纵有个团长我们一块上过学,后来他死了。”海军大队长不再容我们团长分说站起身:“不用啰嗦了,都是老二野的,不用等中队长的东西了,把你们司机叫来,用你们车先走。作不作报告小事,叙谈叙谈去!”
团长无话可说了,反复叨咕着这样子被海军大队长拉上吉普车。刚要关门,团长说:“这样子吧,让指导员和柳直跟我一块去,有个事啥的方便这样子!”
海军大队长连说那好那好,大胆儿已把我推上车。我紧挨团长坐,后排坐四人有点挤,我和团长挤得紧紧的,他嘴里呼出的浓烈烟油子味熏得我有点受不了。他还不住冲着我说,“麻烦事了这样子,出洋像去嘛这样子了。”
我们被拉到海军大队部会客室。我又一次开了眼界,这是我第一次进师级指挥部的首长会议室。地板红油漆发着亮光,半人高的墙围是海蓝色油漆刷的,墙和天棚是天蓝色油漆刷的,正面墙上是巨幅红日出海战舰迎朝阳油画,画上题字当然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了。一圈红沙发前面都有玻璃茶几、茶几上摆着梨苹果香蕉什么的,屋子并不很大,却觉得海阔天高,象风平浪静的天气里坐船观海。当然还有布置得极少但当时让人听来极贴切合理的字画式标语:海可枯,石可烂,忠于***的红心永不变。
我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动,看那保存了一冬一春仍水灵灵的水果想,海军就是水军,水果也这么多,不知我们陆军师部首长会议室怎么样,不过我从团长虽然表面无所谓但细观察有些慌恐的眼神看出肯定也不如人家,看他偶尔忘了把烟灰磕在地上的习惯吧,大概师首长的会议室也是水泥地。
大胆儿那小子以主人身份让我吃水果,自己却不敢吃,我从他自己不敢吃这一点就可判定他也是第一次进这会议室。一进这陌生的环境不管主人怎样热情客气,也随便不起来,就象猫不习惯水,鱼不喜欢旱地似的。
指导员显得比我和团长都沉着,他虽不挥洒自如谈笑风生,但还不太拘谨,表面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他长出入这环境,谈话也分寸准确得体,其实听说他只参加一次警备区的积代会,会前审查材料时他在警备区首长会议室念过一回稿子。想必警备区会议室一定比这气派,因为警备区司令比军级还高嘛。在警备区会议室跟首长说过一次话就是不一样。大队长一边同团长说着二野一边招呼我们吃水果。
我不好意思动手拿,我看团长指导员也没动手。大队长以身作则已开吃了,他让得也格外诚恳。团长对我们说:“海军伙食好,吃吧吃吧,我抽烟倒不出嘴这样子。”
指导员拿了个梨同时招呼我:“吃呀,海军老大哥的水果,不吃白不吃!”
看指导员拿梨我也拿了个梨。其实我想拿香蕉,我从小就没吃过香蕉,只在大串联到北京时看过几次,但带的钱连吃饭都不够还敢买香蕉吃,又不会象有些真造反派,身无分文就可以到处闯,走哪儿打欠条借哪儿,吃完一走了事,身上有一块钱也敢尝尝香蕉啥味。不待我张口吃梨,大胆儿掰了几个香蕉递给我,他知道对于我们啥是好东西。他自己也乘机大胆地吃起香蕉。大队长看出我这个新兵不好意思吃,又在说二野的间隙招呼我说:“小家伙,吃呀吃呀,不吃白不吃!”
大胆儿插嘴介绍我说:“这是我们的头儿,管过一千多人哪,也是长征干部,从我们老家徒步长征到北京!大队长是长征红军,柳直是新长征红卫兵,入伍一个月事迹就上报纸了!”
大队长象当着大人的面赞扬孩子似的跟团长说:“好样的好样的,强将手下无弱兵,强兵给强将长脸!”转对大胆儿,“你们是同学好哇,我这个将不强你这个兵不能不强。我看你这个同学吃水果不如你强。陪他吃!吃!”
有这么多让吃的话了,我心安理得地吃起香蕉来。以前只在电影和书上知道香蕉的味道,但怎么也想象不具体,现在亲口一吃,噢,不甜不酸有点象熟透了的红瓢子面香瓜,我从香蕉身上懂得了香是什么意思,也通过吃香蕉理解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的道理。
虽然我最爱吃香蕉,也没敢多吃,我想别让海军老大哥部队嘀咕我们陆军馋,再拿时便拿比较常见的苹果吃。
大队长和团长谈了一会二野打的几次大仗,又说开了抗美援朝。海军大队长没到过朝鲜战场,光听团长讲。团长刚讲完怎样立了一次大功记了一次大过,上街买水果的海军中队长回来了,又提来一网兜香蕉、苹果。他要往外拿,大队长说:“不要往外拿了,走时给他们带回去。”
团长连连说:“扯不扯这样子,这样子,没病这样子!”
海军大队长指示中队长:“你就别坐下来吃了,揣上点回去安排一下,按原计划办,安排好了来个电话。”
团长:“千万别安排报告这样子,我们一点准备没有这样子,千万千万别这样子!”
大队长:“没什么没什么,既来之则讲之则吃之,绝对不会难为你,不是作报告,随便介绍介绍制止抢枪事件的经过就行,夹带着谈点经验性的感受!”
团长一再推辞,大队长仍和蔼地坚持。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通,兵遇见兵则职务高的有理。大队长说:“我亲自主持会,保证不会难为你,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都上主席台。人多势众!”
我和指导员连忙推辞不上主席台。团长却说:“大队长既安排了这样子,都上都上。到台上你们一定听从我的指挥,不能象台下推推脱脱这样子,出洋相咱们一块出这样子!”
上台既已无法推脱团长不得不临阵磨磨枪,让指导员做好思想准备,如果讲到哪里点到他,他就接着讲。指导员又指示我也如此做好思想准备。有两位领导在,我想不会轮到我说话,心里并不紧张。指导员却开始掏出小本列起一二三来,他熟悉团长的讲话水平,知道很可能讲讲就由他接着讲。团长又嘱咐我们:“讲时嘴上放个岗这样子,不是在咱们团,讲不好叫海军老大哥笑话这样子,你们都在大会上讲过话,别害怕放开讲这样子,讲错了我负责这样子!”
屋角一部红乌龟壳式的电话响了。以前没见过这种电话,那样式和颜色以及声音都给我以很重要的感觉,我猜不出这么高级的电话会传来多重要的声音。
大队长拿起煮熟的虾耙子样的听筒,只啊啊两声就放下了:“走吧,人都集合好了,等你们呢!”
哟,我们这种小事也用如此神秘的电话传?我一时似乎觉得这电话不怎么神秘了,又似乎觉得我们要讲的事儿有些神秘了。
一辆显然比吉普漂亮得多的天蓝色轿车把我们拉到礼堂。这也是第一次坐轿车,不过很遗憾,只有不到二百多米,还没体会出坐轿车与坐吉普感觉有何不同,就下来了。下来以后忽然又想,不到二百米的路何必还坐车呢?带着这个问号我们被领进外表看去也象军舰形的礼堂。没及细看礼堂模样,如雷灌耳一声口令响起:“起立——!”重音在起上,重得带出一股冲击力,立字拉得很长,没等尾音收住,全场一千几百人唰啦立起来了,接着爆起毫不夸张的雷鸣般的掌声。喊口令那军官左手往下一砍,掌声顿息,立时鸦雀无声。右手往上再一挥,又响起“向陆军老大哥学习!”、“向陆军老大哥致敬!”的口号,声齐如合唱,声势如海涛。口号声中我先是紧张,转瞬而为兴奋,及至走上高高的主席台坐定,望台下白鸦鸦棉田似的一片时忽然又觉自己高大起来,同时也镇静下来。全礼堂都在围着我们转还紧张什么。
全场的海军喊完向陆军老大哥学习致敬后,唰地坐下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应该再有两声向海军老大哥学习、致敬才对应,又集成电路般迅速地想到,若经过请示团长团长同意再定谁领头喊那时机早已过去,气氛也不合谐了,便当机立断挥膊将那两个口号呼了出去。每人面前一个麦克风,我对着麦克风喊的,虽然一人,扩音器显示的效果也把全场震得嗡嗡作响。时机紧凑,恰到好处,气氛格外的好,团长不禁笑着朝我点点头,我更镇定自若了,不仅不害怕让我讲几句,而且有了跃跃欲试希望能让我讲一会儿的念头。
海军大队长敲了敲麦克风,听扩音器发出空空声才正式讲话。直到现在,开比这隆重几十倍的会,职务比大队长高许多的会议主持人也是这样先嘭嘭地敲一阵麦克风才说话。敲麦克风是不科学的这常识许多人都知道可首长们何以一直敲到现在?
大队长手抓敲过的麦克风正式讲话了:“请陆军老大哥传经送宝大会现在开始!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做完当时已成风俗的会前仪式,接着是无论什么会议都固定不变的第一项内容,全体高唱《东方红》。
第二项才是介绍报告人姓名。
“今天前来传经送宝的有,战斗英雄、守备师炮兵团王团长!”
团长起立向全体敬礼,台下掌声又如风雷骤起。
“王团长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身经数十次战斗,立过十数次战功。最近,传遍全城的制止抢枪事件指挥者就是他!”
掌声继续。
“这位是抢枪事件当事连队的指导员。”
掌声。
“他们连是警备区学毛著先进集体,他本人是干部思想革命化标兵。制止抢枪事件全过程他都参加了!”
掌声。
“这位是该连新战士、学毛著标兵、班长,入伍前是红卫兵组织负责人,带领过上千人,下连不到一个月事迹就上了报纸。这次制止抢枪事件表现得勇敢机智,非常突出……!”
掌声比前边明显热烈,大概鼓掌者主要是战士的原因。格外热烈的掌声使我身体又变轻了一些。
团长是个绝对不会搞阴谋的人,他开门见山说:“大队长介绍得有片面性这样子,我还受过三次记大过处分这样子,人不能光讲过五关斩六将这样子,走麦城也得讲这样子。”
听众开始为他的口头语窃窃发笑。
“我的走麦城不是打败仗这样子,而是打胜仗枪毙或打骂俘虏这样子,这回红卫兵抢枪,我如实向他们一说我的错误他们就吓住了这样子,看来经常讲讲自己的缺点错误是有好处的这样子。”
听众自发鼓起掌来,掌声象失去控制的电铃,长久不息。
“再就是把抢枪这些人吓住后我没说他们是坏人这样子,我说他们一时糊涂这样子,然后开了一个联欢座谈会放他们走了这样子。就是这些这样子!请连队指导员讲详细情况这样子,他口才好,我口头语太多这样子!”
听众非常兴奋,一边笑一边拼命鼓掌,他们被团长的坦诚和随便感动了。看来不论什么年代,真诚都是有力量的。
“我们连是来执行游行任务的,对当地文化革命情况不甚了解,在没有充分防备情况下,几十名红卫兵深夜突然冲进寝室,全连正在梦中,酣声此伏彼起……由于团首长沉着机智、指挥得力,尤其是突出地用毛泽东思想宣传群众……”指导员有条不紊地讲述了事件全过程,着重突出毛泽东思想和团长,还强调了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虽没得到团长那般强烈的掌声但有思想有条理有例子,重点突出详略得当。我没构思好怎样讲法,团长就点我的名了,我只好仓促上阵,我觉得从一个红卫兵到一个解放军战士要有个飞跃过程,“我觉得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这次事件我目睹了老一辈军人和干部们在关键时刻临危不惧,机智果敢行为,使我在转变的起飞中又剧烈地振动了一次翅膀,使我离真正的解放军更进了一步。比如平时我经常暗暗以学生兵有文化能说会讲自居,有时甚至看不起团长讲话时的口头语,可是那天晚上我真正认识了团长的英雄本质,他有勇有谋,把战争年代对敌斗争的战术运用到‘文化大革命’中来了。当抢枪者突然动手时,我想到的只是冲上去同他们交手拼搏,可团长却大喝一声,‘我是师长……我受过三次记大过处分,都是因为枪毙俘虏,现在谁不听我指挥,我愿意再记一次大过,……侦察排准备擒拿格斗,凡继续行抢者一律逮捕……’我是代理侦察班长,我们只有一个侦察班,没有侦察排,我正只身同一个小伙子撕扯没法取胜,听团长这么虚张声势一喊,心里豁然开朗,随声附合道,‘侦察排跟我上……’一下从精神上压倒了敌手。受团长启发,我们指导员也急中生智,谎称自己是警卫营长,已奉命将房子包围……这就彻底把敌手从精神上瓦解了。当时我想,对这帮在革委会成立前夕还抢枪破坏的家伙一定严加惩处,团长却在取得主动权的情况下因势利导,把很容易激化的矛盾转化了,当场宣称他们是做错事的好人,还同他们开上了座谈会,这就彻底征服了他们的心。后来发现,抢枪者中有我们几个新兵到你们海军来看同学时告诉我们路的人,原来就是他们从我们嘴里摸到部队驻地情况决定抢枪的。这又使我感到,我们新兵的阶级斗争观念是何等淡薄,团长他们这些革命前辈警惕性是多么可贵……”
我绘声绘色地把团长和指导员尽情吹捧了一通,他们都很高兴。回去时团长在车里不时跟我开句玩笑,“柳直挺能白话,以后再上哪还领你,愿意不这样子?”我说:“跟团长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人多学不少东西当然愿意!”
指导员:“团长老说好,我们连里怕是养不住了!团首长别老从我们连挑人,能人都挑走了你的老连队搞不好也给你丢脸!”
团长乐得听什么话也不在乎了:“浅水养大鱼大鱼翻不开身这样子,是人才就应给机会多锻炼这样子!”
5
游行那天遇了雨。雨不大不小,庆祝集会并未因此而推迟或停止。那年代人们绝不会在乎一场雨,那时的中国恐怕是历史上最善集会的时期了。
天刚亮我们就顶着蒙蒙细雨乘炮车向集会广场进发了。雨衣在屁股下坐着谁也没披,一披,齐刷刷依在肩上的闪亮枪刺就看不见了。每辆炮车靠车厢板两侧相对坐着两排持枪刺的战士,每人都戴上了新发的白手套。离会场老远就听广播喇叭唱《革命委员会好》哪简直不是歌儿,而是和人对骂,一听那节奏便可想到唱的人怎样捋胳膊挽袖子加连连跺脚:“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单位门口都有彩旗和彩色标语,可惜没风,没能造成彩旗飘扬的效果,彩旗被细雨润得有些沉重,都低垂着。可是鼓声湿不了。一面面鼓上都撑着把伞在敲。我们扶枪端坐炮车上,锣鼓鞭炮彩旗都没有,只有贡献歌声了。人不凑堆,唱歌就特别累而且效果不佳,还没到会场就觉得嗓子胀乎乎疼。疼归疼,力量好像总也使不完,刚消耗一点又被遇到的一伙什么人的兴奋劲鼓充起来。
陆海空三军的游行分队前都有摩托队。摩托车上架着机枪,我们炮兵在陆军分队末尾。汪洋大海似的会场上人们最翘首瞩目的就是我们的炮。我尽情体味着当时成为名言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还有“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一想到柱石两字,我便使劲拔拔腰杆挺挺胸膛,努力让自己象根柱石的样子,并且联想起在校时夺权的情景。那时把夺权就看成是夺公章。一枚公章象传国玉玺似的夺来抢去,谁也不敢公开亮出来,常常是由头儿们亲自掖在裤腰上,那样头儿们的人身安全成了问题,于是都成立自己的武卫队。
一架直升飞机在会场上空一圈一圈转,转得会场起了风,红旗飘扬,人群骚动,听说就是要用飞机制造效果。在飞机搅起的风和骚动声中,大会开始了。革命委员会成员们在主席台上神采奕奕站立起来,军人占三分之一。站在最前排最核心位置的是陆军司令员,这也好像是我的光荣。当我们的司令员用他粗糙的叱咤风云的嗓音宣布,地处黄海之滨的三结合政权诞生了时,所有能发声的东西都发出声来,礼炮惊天动地,爆竹象一场大阻击战中万枪齐放,枪炮混合与锣鼓交响,一时纸屑遮空,硝烟漫漫,靠近主席台那位置成千上万的领袖像和抬举领袖像的人们都纸屑满身细雨也被搅烘干了。口号声足足持续了近十分钟大会给党中央和***的致敬电集文化革命两年多来发明创造的美好语言之大成,当女广播员无限深情地朗诵道“黄河之滨红烂熳,五百万英雄儿女永远迎朝阳,让我们千遍欢呼万遍歌唱,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时,全场上百万人一齐振臂高呼,其声如山呼海啸。方方面面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发言,发言一个比一个动听,可是越说越重复,加上细雨淋身时间一长不免精力分散。我发现不光我分散,不少人也精神溜号了。我和吴勇坐对面,他的眼珠不时直直地向车下斜对角那边盯一会,我想那儿一定有吸引人的东西,也悄悄回过头去看。噢,旁边那辆军车的驾驶室里有个女医护人员,大眼睛很会传神,漂亮的脸也生动活泼。我分散的精力一时也都集中到她那儿去了,但我又不便回头看。吴勇那位置正好和她眼光相对,我便暗中通过吴勇的眼睛判断她在干什么。有几次我乘吴勇眼睛发直时突然回头看。见她也眼光火辣辣地看吴勇。吓,这两家伙暗中通电哪,肯定不会冷的。我却忽然觉得冷得发抖,还接连打起了喷嚏。吴勇还在全神贯注通电,我旁边坐的一个兵向他投了个纸团说,“喂,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别光顾自个饱眼福,侦察班长感冒了,给弄点药不好吗?”
原来不光我发现了吴勇的秘密,还有几个人都发现了,也跟着悄声起哄。“占了有利地形别得天独厚,过去一趟给大家谋点福利,顺便说几句话不比无线电沟通强?”
吴勇因秘密突然被揭穿脸红得象喝了酒:“别闹别闹,影响会场秩序,指导员橹咱们!”
指导员就在我们后车驾驶楼里,我们这帮人的活动正好在他视野之内。我旁边那兵说:“那我们都溜直坐好,吴勇自己下去,指导员看见就说要药!”
吴勇真下车去了,看来他非常想去,不是大家这样说他大概也会找机会去的。
我们在车上偷偷瞧他和那女兵嘀嘀咕咕亲亲热热说了半天话才离开,他先给指导员送了包药又嘀咕一阵才回到我们车,把药片分给大家,除了抗感冒药,每人还得了两片糖样甜甜的含片。这小子想用甜含片堵住大伙的嘴别说他什么。可当他分完药片往回一坐时发现,他的坐位被串动了半尺,正好把那条唯一与女兵相通的视线错开了。吴勇发现这问题时左右看了看,明知有人恶作剧使他失了宝地又不好意思说出,哑叭吃黄连装没事似的挺胸坐好。装了二十多分钟便忍不了,点着一支烟,才吸两口那烟灰便掉在临坐儿的腿上,临坐连忙站起来将烟抖掉。临坐儿坐下时发现原来侵占吴勇的半尺地方又被他坐回去了。吴勇有利地形失而复得很高兴,掏出烟一一扔起来,说让大家暖和暖和。这小子怪有毅力的,竟然十多分钟没往女兵那儿瞅。顶多也就十五分钟吧,就又斜过去。
我心里非常嫉妒,自己也有这么个最佳位置就好了,有个神秘热辣的女性眼睛往身上传热,起码可以愉快地熬过难捱的冷。我往自己视线可及处看了看,没有,扫兴地闭了眼睛品那含片。其实若真有双眼这样望我,我又不敢瞅人家了,肯定会装出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样子,严格说起来,这种虚伪的态度比吴勇更差劲儿,可自己又总觉得比吴勇强。
我闭了眼睛却发现一双眼睛在火辣辣的看我,我浑身热起来,细雨也变成热的。风雷激,红烂熳,争朝夕的话也听不清了。那双眼睛在同我说话。“你要什么吧?”“你给什么吧?”
“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给什么我要什么!”
“我要红星你有吗?”“你方才说红星象什么?”
“我说象战士的心!”“那我怎么会没有呢?”
“呃……啊……”“要吗?!”
“——好像你是结巴老兵!”“——怎么装你也是花棉袄!”
我心跳身热,一睁眼又看见吴勇那双从最佳位置将视线射出的眼。“真差劲!”我心里嘀咕了他也是嘀咕了我一句。庆祝无产阶级新生政权成立大会上吴勇怎么那样!我怎么这样!看女人!想女人!肮脏思想!肩负无产阶级专政柱石任务的革命战士不该这样!我把眼光从吴勇那儿挪开还是能看见他,索性又闭了。
又一双眼睛在看我,更热烈更火辣,甚至露骨地向我挑逗。我不愤怒但不敢正眼看她,同时又有点鄙视她。女人怎能如此下贱!流氓!尽管这样想,还是赶不走她。她裸着下身。忽然又将衣服穿好。“一切责任都在我,是我勾引他的,要处置的是我,没他的事!”“她竟有点英雄气概!”我想。
她又火辣地望着我。我极力躲避她挑逗的目光。杨烨也深情地望着我。我看看她,羞怯地低下头,她叫我,我不敢上前。我躲着。
“注意了这样子,准备准备,游行马上开始了这样子!”团长从驾驶室探出头向我们打招呼。
吴勇匆忙跳下车跑到女兵那儿忙活活说什么,团长生气地叫他:“粘乎什么这样子,熊兵上车这样子!”
吴勇红着脸狼狈爬上车。
陆海空三军组成的游行先头队伍最先经过主席台,每个分队通过主席台时都齐喊三句: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就是好!
游行开始不久雨大了,但游行仍按原来路线进行。我们顶雨端坐,无疑引来一路敬佩的目光。沿途看游行的人们披雨衣的打雨伞的连绵不断,对我们投以敬佩目光之余,总不免要围观我们新漆过的旧迫击炮,猜测议论,百分之百认为是新式武器,老兵们讲的笑话一路屡屡重演。“原子炮吧?肯定是原子炮,还保密呢!”“导弹炮!炮口这么粗,炮弹能打几千里?几十里,骗人。导弹炮哪有几十里的!”“新式炮怎么放?炮口前边磨盘大的铁挡着,能放出去吗?”其实哪磨盘大小的东西是炮座,他们把炮口在哪边都看反了,你怎么纠正他也不信,以为是在开玩笑捉弄他。总之人们都以为世界革命中心的中国,武器一定是世界一流的,保卫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炮一定是导弹核武器。带着这样一种心理对新生政权的新式武器怎样估价都不会过高。
雨下得急了,游行速度却越来越慢。炮车不时在雨中停下来。电影中战争年代的许多镜头不断重现。老大娘给我们送鸡蛋,小朋友送开水,女红卫兵上车给撑伞遮雨……尽管时代和环境都变了,人们还愿模仿战争年代,连做这些事的人都还是妇女和小孩子们。我们也学战争年代的老八路,除了肯喝口热水外,鸡蛋是绝不肯收的,推推搡搡除非掉地摔碎弄脏几个外,我相信不会送出去几个,可送鸡蛋的场面却非常动人。开水也不敢多喝,喝水容易,解手怎么办?最希望的是女红卫兵们的伞能在头上多撑一会,可带车的干部们不让,我们也违心说不需要。后来什么也不盼了,就盼天快点黑,游行快点结束,好找个厕所解解手,可天偏不黑,游行偏不结束。游行并不以时间计算,而是非把指定的路程游完不可。目的当然是这些路程可以多传播革委会的威望,所谓走一路红一线,站一站红一片嘛!
傍晚游到郊区一片树林边,车又停下来。我们几个憋得实在挺不住的乘机跳下车钻进树丛解手。湿帽子水淋淋的扣在光头上实在难受、我摘下来拧了拧挂在树枝上,才蹲下来解手。那会可真舒服极了甚至可以说幸福,憋了半天的废物终于得以排除。我正体味排泄也是一种快感时,忽然嗖地跑来一个小伙子,不及我看清他的面孔,挂在树枝上的军帽已被摘走。暂短的快感立即从我身上消逝,来不及搞好卫生处理便束好裤带去追那厮。只追几步,汽车喇叭连连的响,前边的车辆已经起动。抢军帽那毛贼钻进树林没影了,我光着亮头爬上车。
团长闻听此事,骂了一阵那杂种损贼又说了一句我废物,然后摘下他的帽子扔给我,咣一声关了驾驶室的门。
我戴了团长干爽的帽子继续游行,那帽子太大,在我光头上晃晃荡荡的肯定很滑稽。好在天色黑了,看的人少了,也看不真切了。团长的大帽子一直在我头上晃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