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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青春期 公元1968年阳历10月

一天伟大领袖面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忽然问一位将军,内蒙古东部前线有条战略要冲哪个部队驻防。结果那里并没安扎部队。于是,我们师,又变成一条蜿蜒数十里的绿色长龙爬上东北大铁路,吼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调往内蒙古了。

1

我们连新驻扎这地方,离当年因为战争修的一条单行大铁路不远,是个农牧并举蒙汉杂居的山村。当然没有营房。只有一座日本关东军战马的水泥坟属于军队的建筑。如果单从看看风景领略一下兴安岭和大草原相拥抱相吻合的粗犷气派那真是个好地方。千山万岭从大铁路两侧绵延开去,漫无边际如一片浩浩营帐。千树万树林立于千山万岭之上又如千军万马手执五彩旌旗。山间有大片谷地可牧牛羊可种庄稼。正是一片片肥头大耳的向日葵和一片片充满野心的玉米快要成熟的日子。正午由温暖的太阳陪着观看这塞外风光好开心啊。这才是军人呆的地方。这才是培养军人的地方。

可是毕竟深秋了,太阳已没了夏天的耐心和热情,早早就把大山大树的阴影推来陪伴你。好冷啊。我们就在这如一片浩浩营帐却无一座营房的大山里安营扎寨。来不及建造营房了,要度过男性的塞外长冬,营寨只好扎在本来就挤挤巴巴的老乡家土屋里。

我们班被安排在一间多年不走烟火的仓房,窗上什么也没有,墙上什么也没有。长途调防的疲劳滋味是没法言说的,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钻进酸唧唧的疲劳,又象醋似的把骨头都泡软了。想歇一会儿都没个坐地方。

“还愣着干什么,今晚就在这屋住。”连长转到我们班说,“你们班还算好的,别班和老乡同屋住南北炕!”

“就一条纸儿似的褥子,咋住哇!”我向连长叫苦。“南北炕好歹不冷啊!”

“反正没别的地方住。赶紧借家伙去,扒炕,烧!你支过农,还犯愁吗?”连长说完就往别班转了。

不犯愁?!扒炕要用锹镐,抹炕要用草泥,泥草要用筐抬要用刀割还要用水和,水要用桶挑,而我们赤手空拳。这儿的老百姓可不象辽南,对解放军热爱得直劲提防别越了轨。内蒙部队“三支两军”挖内人党扩大化,老百姓对部队极端反感。又大多是蒙古族,语言、风俗都不通,借东西并不是件容易事,何况全连十多个班都在借。我怀疑连长是不是有意给我们班分了间没法住的房子,来考验我这个班长。连长你对我不够意思。你考验吧连长。

我迅速布置全班分头去借工具。

我在房东家窗前转了一下没敢进屋。四十来岁的汉子和他老婆还有一个挨一个足可编一个班的一窝儿十个孩子都在家,见我在门口转竟没人打招呼。我想他们家一定对部队抵触情绪不小,硬闯进去大概不会借来什么。我忽然想到支农时联系群众那个最好手段来。

我回到仓房用挎包装了理发工具,又提上一个行军水壶跑到村供销社,买一壶散白酒,二斤沙果一斤糖块,重又来到房东家。

酒是蒙族兄弟交朋友的最好礼物。我进屋就把酒壶盖拧开递给男主人:“大叔,谢谢你家借给我们房子,这点酒先表示个谢意!”我把酒壶放他眼前让酒香冲他鼻子而去,又把挎包一抖,沙果糖块哗啦啦铺满一炕。不等大人发话,十头孩子除两个大姑娘羞羞哒哒望着我外,其余一窝蜂扑向糖果。

这时我拿出理发推子,抖开白围布说:“给你们添麻烦,帮不了啥忙,给孩子们理理头发!”

“坐!坐!酒的喝!烟的抽!”男人下炕推我坐下,先自喝了口酒,又递给我。这说明他已将礼物收下,我成功了。

我按住炕沿儿坐着的一个男孩就要理发。

“酒的喝!烟的抽!头的先不忙!”男人把自己的孩子推到一边,让我接酒壶。

我喝了一口。“我们从辽宁省来,不归内蒙军区管。大叔,我们不挖内人党!”

一口酒几句话他就把我当朋友了。“煮奶茶的去嘛,我们喝酒!”他吩咐老婆。蒙古女人从炕角摸出一块砖茶,用斧子砍下一块扔到锅里,又放了把粗盐。

我阻止不住,任她去煮,一边就动开了推子。

“你们辽宁部队的够朋友,有啥事的嘛你们说,缺啥少啥的嘛就来拿!”他空嘴儿喝着酒说。

我理完一个头才装着受他启发忽然想起的样子,说出扒炕的事。

“扒炕的好说,喝了酒的嘛我去帮你们!”他憨直地笑起来,“我把我一个班的都领上!”他指指他的一群孩子,“我有一个班的嘛,喝了酒的嘛我领一个班帮你忙!”憨直的蒙族兄弟竟会一点幽默,这更给我带来了信心。

班里那几个兵都空着手回来了,到房东来找我。我乘机让他们当蒙古房东面把困难述说了一通,目的是请他帮忙。

蒙族大叔一点儿不忙,非要先完成他的热情不可。“都来坐,一块的嘛喝酒,喝酒哇!”

大家也确实累坏了,巴不得找个热乎地方喝口水歇歇,我就招呼全班进屋。他家的一个大班加我们班挤进一间小土屋根本没地方坐,十个孩子里又四五个是姑娘,两个大姑娘已经十八九啦,并不比我们小多少,所以光站着就很别扭。

我说:“这么着吧大叔,让他们一人喝口酒先去干着,我陪你喝。”

蒙古大叔给几个兵一人灌了口酒,还不放走,非说再喝碗奶茶才能走。我急坏了,央告说晚上还没屋子住呢,他还是不放。问清情况对他的大女儿咕噜了一阵蒙语,那姑娘便领上她的一群弟妹们先帮我们割草抬土,借她家没有的其它工具去了。

我们到底喝了他家腥乎乎的奶茶才得脱身。蒙古男人连他的老婆也领上了,全家人一个不漏帮我们收拾房子。

蒙古大叔全家的热情令人感动。他和几个男孩子赤着脚合泥,他的女儿们帮掏炕洞里的灰,一筐筐往外端,脸被黑灰抹得鬼儿似的,还嘻嘻笑着往我们脸上抹。房东的一班孩子们全不把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当回事,不时摸块糖填进嘴里使劲吮着,甜得受不了似的。这帮孩子格外高兴我们住他家房子,他们说以前来的解放军从不到他们家。

掏通了一条条烟道,就用原来的旧坯对付着重新装好,抹严,又把屋墙抹了一遍,多年不住人的破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还没堵窗户,蒙族大叔大嫂就直咂嘴称赞我们手巧,说快赶上娶媳妇的新房了。

开饭了,一根红蜡烛用玻璃瓶子当烛台放在地上,尖尖一盆雪粒似的大米饭在烛影下直放银光,房东家小点儿的孩子们看直了眼。我们几个兵虽然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都不忍心让蒙族孩子们眼巴巴看着我们吃,便把饭碗都端给他们。大孩子拉不走他们跑回去喊爹妈。大概他们几乎没吃过大米,大人拉孩子时对大米那种崇敬的眼光叫人心里怪不好受的。

我决定把饭端到他们家去换炒米吃。“大嫂,我们不愿吃大米,换一顿炒米吃吧!”我目的是用大米饭酬谢他们一家人的帮忙。

这样说法他们就答应了。我们两个班挤在一间屋子里热热闹闹吃得好不快活,那壶酒也就着萝卜喝光了。

连长又来检查安顿情况,见我们和房东家闹伙在一块吃饭,冷冷漠漠也没和主人打声招呼就把我们叫出去。“不抓紧烧炕,晚上怎么睡?弄木头烧炕去!窗户也没糊!”

我们管房东借了些干木棒子一个劲儿猛烧,想一气烧干好快点铺行李睡觉。

满屋热烘的水气毛毛雨似的裹着你。窗子当晚糊不上了,冷气又一团接一团往屋里拥,我们站在屋地,身子一面是潮乎乎的热气一面是潮乎乎的冷气,一会儿就都打开了喷嚏。深夜,炕面子还湿乎乎的不见干。瞌睡虫从脑子里爬出来,越过眼皮,嘴,然后蔓延到满脸和全身,头拨郎鼓似的东倒一下东歪一下失去了控制。

蒙族房东让到他家休息一夜,我们不肯去,半窝子姑娘我们实在没法去。后来还是借了他家的草铺在屋地,合衣睡了。

那草也不干,加上没铺褥子也没盖被子又没有窗子,睡到后半夜全冻醒了,难受得我们只好站起来又跳又挤又撞,摩擦生热。

我们又猛往灶坑里塞一阵木头,让火着得呼隆呼隆响。炕面终于花花瘩瘩露出了干地方。我们被那温暖诱惑得实在要命了,半湿不干的撒了点草就铺上行李,一会儿个个都已死猪一般。

刚睡着就开始做梦。先是躺了一会儿雪地。雪化了变成一条热水河,我在热水里游泳。游着游着热水变成了蒸汽,我们又关进一个大桶里进行蒸汽浴。头伸在木桶外边,虽然身子蒸得透汗淋漓头一点都不憋闷。我们便用嘴吸凉气来冷却身上难以忍受的恶热。可是越吸越热,蒸气变成火焰了,烤得我皮裂肉绽,不住地痉挛翻滚、大叫救命……

醒来一摸,褥子烤着了。我把全班都叫起来,死猪们都说正做过火焰山的梦,一看好几条褥子糊了。焦棉布味充满了屋子,大家扑扑腾腾往地下抱被褥撤草。窗子拥进的凉气一吹,才觉背和屁股被烤坏了。擎着蜡烛一照,红鲜鲜熏猪肉似的。

我们索性穿了衣服到地里偷来向日葵和土豆。炕面上炒向日葵灶坑里烤土豆,一直折腾到天亮。

房东一窝儿孩子早早又过我们屋看新鲜,一人手里攥着颗昨晚没舍得吃光的糖。

屋地满是乱草被褥和各种东西,没一点下脚地方,早饭又端房东家和他们换着吃。

全班都感冒了,清鼻涕流得稀里哗啦。蒙族大嫂和她的大女儿把一卷白塑料布从柜里翻珍宝似的翻出来送我们当窗纸。我们一点可送人的东西没有,又凑钱买了几斤糖块给他家拿去。

好歹安顿妥了,跟蒙族房东也混熟了。

安家总结时我们班却受到批评。原来房东是富牧,他妈的。

连长指示立即停止和房东来往,这使我们全班都很为难。

连长说了句难听的。“别看他家有几个姑娘就下不了决心!”

我气坏了。当连长怎么这样说话。不同意我入党别诬蔑人哪。“小人之心!”我当众这样骂了连长。

连长一拳砸得桌上水碗蹦老高刚要骂我,被指导员劝住。

他奶奶的,我们不得不又开始羞羞达达和房东疏远关系。

2

战备气氛越来越紧张,真象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定哪天突然爆发一样,白天加紧训练夜里睡时所有东西都按紧急集合放置的,枪就放在枕边,吓得老乡们备好牛车蒸好成布袋窝头等着枪声一响随时开跑。

我从心里感谢这紧张气氛和这气氛下累断筋骨的繁重劳动,这样我就可以什么也不想。

最该感谢的是军区政委乘直升飞机来我们团检查战备那回事。

全团正按警备区指定给师里,师里又指定给团里的任务重新构筑炮阵地、战壕、指挥所、掩蔽部等。我说重新构筑就是说调防之后这些工事已构筑过一次了。这些工事在离驻地很远的山头、山谷、山腰,构筑起来绝不可能是轻松的事。第一次是按师长看过地形后指示的地点干的,干完警备区司令员视察后,从军事、政治、后勤各方面综合一研究,认为这些工事建在山谷北面不如建在南边,谷南是山之阴,谷北是山之阳,阳面易于暴露,阴面易于隐蔽,于是用四五天时间提高对司令员指示认识后又用一星期在谷南筑成新阵地工事。部队就野营在阵地一带每天进行这种实战演练。长期纠缠于和平的动乱年代唇枪舌战中忽然转换为对国际敌人武装作战的演练,集团的热血军人们情绪肯定激昂的。一个个胳膊腿被体力劳动锻炼得鼓鼓胀胀铁疙瘩般硬,比钢铁还硬的战斗口令战斗口号战斗歌声不绝于耳。那时的我们成天都做着献身祖国建功立业的英雄主义美梦。对于战死我一点都没怕过。战死和英名是联在一起的,何况我们炮兵连队,一般是不单个死人的,阵地挨了炮击的话,少则一个炮班,多则全连统统被炸死。又不是我一个人死,那就更没啥值得恐惧了。欧阳海人家是一个人迎着列车冲上去死的哪!

满山满谷都弥漫着崇高的气氛和浪漫的色彩。休息时任你随便往哪儿一躺,都是躺在散着香味的彩色草丛中,我便闭着眼睛想象一个战死的烈士躺在鲜花丛中的情景,那想象是令人鼓舞和陶醉的,可是想着想着就不行了。到鲜花丛中来向我遗体告别的能有谁呢?杨烨不能,爸爸妈妈不能……我便不敢躺在花丛一样的秋草地上歇息了,爬起来找活干,或是茫无目的跑下山头再拼命跑上来,累得头晕目眩什么也不想时再迷迷糊糊倒在草丛里睡一小会儿。

这天忽然又传下动员令,说大军区政委要亲临我团视察战备情况。据讲这是我团有史以来到过的最大首长。以前总参总政虽然也有人来过但职务都没超过军级,所以军区政委即将到来立刻轰动了全团。军区政委是中央政治局委员,要乘直升飞机来,需在团部附近突击抢修临时机场。任务紧急而艰巨,我们这样的先进连不能不拉回去参加。

经过迅速勘察,临时机场选在离团部两华里远的镇郊一片西瓜地里,四周全是没有割倒的高粱和玉米地,既隐蔽又不用现收割庄稼平整土地,只需把西瓜地夯实,飞机降落时不起尘土就行。但把十来亩松土地象盖楼房打地基那样夯实也不容易。我们一个整连加上一个民兵连,男男女女,汽车马车牛车石滚子木头夯碾子都用上了,好热闹一场大戏。

先是摘瓜。把熟的和半生不熟的西瓜统统摘了用汽车运走,剩下的连瓜秧一道拔光用马车拉走。因是老百姓的西瓜,所以我们连的人尽管渴得嗓子冒烟没人敲开一个西瓜吃上一口。而民兵们就不一样了,不时摔开一个啃得满鼻子满脸是瓜汁瓜肉,一会儿跑高粱地里解决手,瓜地边的高粱地垄沟尿得快成小河了,我们的嗓子仍在冒烟儿。

旗里领导陪着师政委亲自来抓这项工作。师政委和旗革委会主任一到,即将变成机场的瓜地顿时气氛不一样了,陪同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亲自抱来两个他亲自挑选的大瓜,又亲手用自己的刀子切开来让首长们吃。

旗革委主任吃公社的瓜是不用犹豫的,而师政委看看我们这些嗓子冒烟的战士都没吃便不好意思吃了。旗革委主任还挺幽默的,说什么我知道你们又要讲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干脆连瓜带地一块拥军算了。师政委犹豫了一下,也幽默说既是县太爷劳军,我们也干脆官兵同吃吧。师政委招呼我们都来吃瓜,我们哪里敢吃。他又叫连长下令,我们才集体休息吃起来。

吃着瓜嘴甜,师政委说起了军区政委。他说他给军区政委当过警卫员,军区政委很平易近人。还说等军区政委来了走个后门,让我们全连都进直升飞机里边参观一下,再让政委下个令,让我们连班长以上的坐直升飞机转一圈。我们听着可乐坏了,政委们真好,哪点事儿都想着我们。大家简单吃了几口瓜鸣嗷喊叫着干起来,进度当然比原来成倍的加快。

瓜地太干松,打夯压碾前需要浇水,我们脚长翅膀似的拉着水车风跑,首长这么好,我们哪有不拼命干之理呢。

干了一会儿,师政委说你们干吧,我再安排下别的事去,军区政委来了肯定要检阅部队的,以前他到了哪里第一件事就是检阅部队,临走师政委嘱咐我们速度一定要加快,但不能累坏了人。

拉水打夯连轴转两天两夜,个个都累坏了,不光我们,男女民兵们也都躺在湿地上睡着了,水点子落满脸都浇不醒。

我们修机场,其余全团部队分头练习队列、口号、正步走、敬礼等等。

忙活了四五天机场算是完工了,不完工也不行,军区政委第二天就到了,剩下半天时间全团部队和师、团首长要集合起来演练一遍,旗、公社领导也参加。全团每人发了副白线手套,背背包、扎腰带,不带枪支,从团部到机场全列满了人。团部设在火车站所在的小镇上。各级首长、各个营连在什么位置,怎样随时应付军区政委的哪种提问都准备好了。我们连按序列该站在全团的中间位置,为了把好连队突出出来,便特意把我们安排在离飞机降落点最近位置。

演练开始了。

师政委乘吉普车模拟军区政委的直升飞机朝机场驶来。

我们远远的迅速从坐着的背包上站起来,戴好白手套,背上背包,首长们也再次整整衣帽各就各位。

吉普车在直升机降落地点吱地停住。车门开处师政委神彩奕奕走出来。我们团政委、团长双双跑步上前敬礼。此次由政委报告,据说因为来的是军区政委所以由政委报告,另外还一层原因是团长口头语太重,一旦军区政委反感会挨骂。

“报告政委,炮兵团全体指战员列队欢迎您的到来,请指示。报告人×××”团政委报告的很流利,但明显有点紧张。

师政委还礼,然后走向团长,旗革委主任等人一一握手。握完向我们队列走来。我们用力一踢脚跟啪的立正站好,队列里随之发出一长声整齐好听的踢脚声。嗓眼早就紧紧的准备好喊口号了。

“同志们好——!”师政委朝队列挥了一下手响亮地喊出练了不知多少遍的这句话。

“首——长——好——!”我们齐声回喊。

师政委马上又挥了挥手:“同志们辛苦啦!”

我们齐声互应:“为——人民——服务——!”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练了好几天的口号喊得果然气壮山河。

师政委又模拟军区政委走向我们连,我知道马上会走到我面前握手问话了。

“哪年入伍的?”师政委问我。

“今年初入伍的。”我答。

师政委很感兴趣打量起我来。“那么说还是新兵嘛。你这是基准兵的位置,这位置该是班长咯?”

“报告首长,我是侦察班长!”我按演练时的要求挺了挺胸说。

“新兵当侦察班长,好样的!炮兵侦察技术掌握了吗?”师政委问。

“掌握了!”

师政委连连说好又往下同其它人握手。握了几个再快步走一程。走到民兵队伍时又重新招了招手:“民兵同志们辛苦啦!”

“保——卫——祖国——!”民兵们齐喊。喊声也很响亮但不如我们整齐。

团长、团政委等跟着师政委一直走下去,所到之处都有口号声传来。至于走进团部之后副团长站哪个门口,副政委站哪道走廊,参谋长怎么开门,主任怎么端茶,后勤处长怎么当场切西瓜都演练了一遍,那情形我没能亲眼看见,不过后来都传得有声有色细节也很生动,怎么后勤处长手一抖把自己拉了个口血把西瓜皮演成红的了,主任端茶胳膊晃热茶烫伤自己手背生出两个珍珠似的泡了,参谋长开门往相反方向推越推越不开差点把门推坏了,副政委在走廊引路拐弯时一头撞在墙上了等等,还有团长说口头语这样子这样子的被政委抓住,批评说你们团怎么搞成这样子!不过我相信这都是演义罢了,团里领导见师里领导是常事,师政委毕竟是扮演军区政委接见团领导们不会慌成那般狼狈像的,可这些事一经传出真的造成心理作用,军区政委来时这些编出的笑话竟预言般的重演了一遍。

军区政委的直升飞机说是上午九点钟准时到,全团七点半就集合了,又匆匆练习一遍口号,然后就不准上厕所不准说话不准抽烟端坐等待,快到九点时全体起立又练了一遍口号,便开始站着等,等来等去十一点半才到,我敢说那时都折腾得饿了,全团干部战士肚子里一定会象有不止二千只青蛙在叫的。尽管这样,一听见飞机声并远远看见天空出现了那只小蜻蜓时,我们还是象一大片晒蔫的小树林忽然遇雨又都精精神神挺拔起来。

我开始第八百遍想象直升飞机里的军区政委什么模样,他此刻会在干什么,同时也努力把一直抽象着的直升飞机在脑中具体化。

飞机的声音大到耳膜可以感觉出空气振动时,翘首仰望的脸大概都出现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喔了一声:“绿的!不是银白色的!”

那时我敢武断,没有一个人的眼睛不是盯着飞机的,因为全团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与飞机离得那么近。

当我看清这只肥大的蜻蜓肚子上带有八一二字的五角星时,已经感到有一股股凉风扑面了,机场四周的高粱也被微微吹晃,铺在地上那面鲜红色导降旗细浪似的伏动,地下的队列也随风波动起来。飞机盘旋在我们头顶徐徐下降了,高粱剧烈摇晃,导降旗如激浪翻涌,我们的衣角裤角哗哗摆动。越下降越接近我们便越象一只怪物。快接近地面时突然飞沙走石骤然卷起一阵巨大的旋风,我们夯了几百遍又洒了几十遍水的机场竟经不住它这一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飞机一着地,离得最近的首长们个个被风推了几个趔趄,这时本该往前迎的却不得不连连后退。最前面站着准备早些迎上去的师政委帽子呼地被吹到高粱地里,这时我们才知道师政委是亮亮的秃脑门。我们紧张得谁也想不起笑了,政委追了两步忽然想起不该亲自去追,转身要过团政委的帽子。团政委身后是团长,他没敢要团长的帽子而把作训股长的帽子要了来。传接力棒似的,作训股长把一个参谋的帽子要来,参谋没法向队列的战士要,只好自觉躲到队列后边的高粱地边探头看。军区政委大概是急性子,旋风还没有消逝,慌乱的师团首长还没站定,机舱门已开了。最先走出一个体态极象首长的却不是军区政委,他下飞机后就靠边儿站了。只见师政委再次正了正帽沿朝第二个下飞机的瘦矮个奔去。军区政委的身材相貌实在叫我失望,前呼后拥的原来是这么个干巴瘦儿。但是我看掉光了头发的老师政委完全象个战士那般规矩地跑上前敬礼时,才忽然想起拿破仑、斯大林、鲁迅等人也都是矮矮小小的个子,进而又想到当时全军的副统帅***也是瘦小身材,于是才真实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大人物身材并不一定高大。

师政委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也没有少掉,每个动作都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与他扮演军区政委时简直判若两人。

“报告政委,守备师政委率炮兵团全体指战员迎候您的到来,请指示。报告人师政委赵风。”

军区政委随便还了个礼伸出右手来和师政委握握:“喔,小赵,多少年没见啦?”

被称作小赵后非常高兴的老师政委还立正站着答:“十五年。”

“噢,十五年,十五年!”军区政委自言自语着十五年没再问什么就去一一跟师政委后边的首长们握手。那些随随便便的动作尤其称师政委那一声小赵,使我想起师政委跟我们一块吃西瓜时说的那些话,看来我们连班以上干部坐一次直升飞机没问题了。

军区政委握完手转过身来。我的心剧烈跳动犹如万马在胸中奔腾,按演练程序他马上快跟我握手了。他离我那么近,我都看清他脸上的黑斑和光亮下堕的眼泡了。虽然我曾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见过毛主席、***、周总理等,但那离得有多么远,只是凭排列顺序模模糊糊能判断出谁是谁。现在军区政委、中央政治局委员就近在咫尺,音容笑貌比电影还清楚。我紧张地想,军区政委能先问大家好呢还是先同我们握手,先握手的话会问我什么?

军区政委抬起右膊朝长长的队列挥了挥,并不只是对着眼前的我们,又挥了挥还是没朝着我们。瞬间我想,大概他不分段向大家问好了,只整体问吧。我调紧了嗓子准备喊首长好。可是他只挥了三四次手嘴里没发出一点声音来,转身上了不远的吉普车。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几辆吉普车共同拖着一条长长的烟尾巴驶向团部了,只有那滚滚的长长的烟尾巴热情地亲切地实实在在地拥抱了每个为首长演练了五六天的指战员。那所有的精心演练,只迎候在营门,屋门、走廊的几位首长们用上了,就如我前边所说,把大家演义出的预言变为了现实。

但大家谁也没往首长不好方面想。首长本来就没让这样搞嘛!大家把怨气都暗自出在师政委身上,而把嘲笑留给了团首长和认真演练的我们自己。

所有连队连夜拉回阵地,以便军区首长随时视察。

3

连日折腾又因修机场时吃西瓜没注意卫生,我拉开了肚子,夜里一会儿往厕所跑一趟。跑的趟数多了又跑得慌,半夜那次我没有带纸,解完蹲在茅坑用手电四处照。我想照到什么都行,哪怕几片阔树叶几根树枝也行,当然纸张更好了。我拉得实在没有力气,即使什么也照不到我也没力气再蹲下去了。花狗围着我东转西转帮我找纸。

不想竟在最边的茅坑沿上照见一个牛皮纸信封,啊,谢天谢地,牛皮纸信封再好不过了,又厚又结实。我用手电光照住信封晃着叫了几声狗,它便跑过去给我叼来。我又照看是否别人用过的。不是,丝毫的脏迹都没有,可是来信地址却让我产生了好奇,是我们第一次调防前的驻地,收信人名是指导员。有没有卑琐的想刺探人秘密的心理我不敢肯定,这样想法是有的:这信别是指导员不慎掉下的,人家还有用我就当了手纸岂不罪过。就抖开信封口看看是否有信。真有。那信可吓死我了。我没想到,我根本就不可能想到,是花棉袄写给指导员的。花棉袄称指导员亲爱的,说连队调防一走可让她想苦了,梦里总和他躺在一起。说趁夏天方便她要求看他一次,叫他回信约个见面地方,或是他回去一趟也行。最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她还说最难熬的是半夜十二点时,一到那时就觉得门响以为指导员又来了,可迎出去却是空的,不得不搂着枕头想象是指导员。她就靠指导员活着了,她让指导员再写信长着点,越长越好……

发信时间是第一次调防不久。

不用细说,从信判断指导员肯定和花棉袄那个了。世界在我眼里忽然又变了颜色,天昏地暗简直就和伸手不见五指阴森莫测的秋夜。手电掉在茅坑里,我没去拣。我拿着那信象捧一颗定时炸弹,不知该怎样处理。

指导员这不是腐化吗?什么革命化典型?什么自己不探家也不让妻子来队?原来暗中干着这个。伪君子!流氓!可耻!给党和解放军抹黑!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关心下级替战士着想……掩盖着的是一张丑陋的嘴脸。和连长比……他……还比连长好吗?

他从什么时候这样的?结巴老兵和我那事前还是后?调防那天花棉袄肯定是在目送他了。他怎么会这样啊?他不能这样吧?他怎么可能这样呢?他是模范指导员呀?

是不是花棉袄想坏坏指导员?她坏指导员有什么意义吗?恨指导员把结巴老兵调走了?或者她跟结巴老兵出了事……肚子大……想往指导员身上栽赃?她为什么偏找指导员栽赃而不找连长栽呢?因为指导员答应了我找花袄棉谈话了?花棉袄受了感动便又象留我吃饭喝酒那次……?指导员咋也比我意志坚强啊?结婚这多年一直两地生活都挺过来了……这信是真的吗……

真倒楣!象在人群里拣了个要命的定时炸弹,扔不敢扔,揣不敢揣。

私下交给指导员?悄悄毁掉?交给上级领导?交他本人他还怎么领导我们工作?毁掉他不知落在谁手会日夜惦记成病的,交给上级领导……他可就完了,我们连队也完了……我自己会怎么样……指导员对我一直不错……

我把信揣进裤兜六神无主走回帐篷,全排个个累得死猪样酣睡,我却完了,拉肚子的难受劲加上这颗“定时炸弹”的折磨,没法再睡了。我躺在被窝抓着装信的裤兜,唯恐一旦睡着不慎掉出去。

一夜折磨我的确没力气上阵地了,请了病假独自在帐篷躺着。又躺不住。这事跟谁商量商量呢?小老兵最可靠,但他一知道这事马上会造指导员反的,他火气太大。吴勇……这小子点子多,我们俩领导“东方红兵团”时一遇难题就找他商量,他还很能保密。不过,这不是东方红兵团了,是部队,不象那时一根绳拴两蚂蚱休戚与共息息相关了,现在是两个班,为自己进步暗暗竞争……不过也只有找他商量,毕竟是老乡、同学、同组织战友。今天正好他在炊事班帮厨,他没上阵地。

我从地铺爬起来到炊事班那座帐篷去找他。不在,说他上厕所了。这正是拉他到林子里单独谈谈的好机会。

厕所没有。能上哪儿去?会不会也拉肚子到军部师部来的医生那儿要药了。这些医生们是特意赶在军区政委到来之前上阵地的。首长一来,各级机关的人都来凑热闹,说是为部队服务,实际是添麻烦。

医生们住了两间帐篷。第一间没有。我刚把头探到第二间窗前,一下看见吴勇了,不禁激灵一愣。他在干什么?他趴在靠墙边那个铺上全神贯注地慢慢扭动,一手抚摸黄被子上的花枕巾一手抚摸褥子,很用力。我想起那铺位是师医院的女医生“一针见血”的。吴勇在偷偷侮辱人家……的褥子!

忽然热血一涌我紧张得咳嗽起来。吴勇立即停止动作嗖地一个翻身坐起来,满脸彤红。看是我忙站起来结结巴巴说:“你……也来要药哇……咋……咋搞的……肚子疼……疼得……直打滚……医生们也不回来!”

我似乎看见分外白净的褥面上隐隐约约有只透明的蝴蝶在飞。心里愈加不是滋味,装啥没看见招呼他:“不在就走吧,帮我商量个事!”

我俩走进离帐篷很远的树林。若是平时我大概会半真半假开个玩笑将吴勇方才那动作点出来开开心,现在一点儿这心思没有。

我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吴勇紧张得直偷看我脸色,以为我发现了秘密要跟他严肃谈谈哪,便以攻为守搞起哀兵政策来。

“听说杨烨进师演出队了,编节目,不算入伍!”

“听‘一针见血’说的?”

“不……不不……没见过她,别跟她说我们去过她那里!”

“治肚子疼她不会给你扎针,怕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他妈……你这小子,想谈什么事?”

“狗头军师你得先向我保证,保证绝对保密,否则不跟你说!”

“噢……不是我的事,那当然绝对,咱们啥时候出卖过东方红兵团秘密!”

“说的漂亮。结巴老兵和花棉袄的事不是向***发了誓的?怎么跟杨烨说?”

“那是连里知道以后。杨烨不是东方红兵团的嘛,还信不过她?”

“这件事她也不能告诉!绝对谁都不能告诉!”

“信不着我拉倒,我不听啦!”这小子要走。

我再三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才把那封信掏出来,亲手拿着让吴勇看,怕他夺走似的。

看完,他这位智多星狗头军师也吃惊得直眨巴眼。

我把信装好揣进胸兜,我怕裤兜冷不防被谁掏去。

我俩在草地脸对脸躺着沉默。

吴勇忽然坐起来一掌抡断一棵粗蒿草。“必须绝对替他保密!太他妈吓人啦!结巴老兵都要脸呢,他就可能自杀。他自杀对我们有啥好处?啥好处没有!绝对给他保密!”

“信怎么处理?”我问。

“操他妈的,让他们干部成天一口一个‘八项注意’第七条,条他妈了个蛋吧!这么努力第一批入党还他妈不行,这回我看他第二批还行不行!”他歇歇气,“密绝对给他保,不过,适当时候得他妈让他知道,我们曾经拣着过一封信。有了这封信,就等于有了原子弹,不仅他没法对我们核讹诈,相反……”

“别他妈想坏点子了,这不是在学校打派仗!”我听吴勇想把这封信当资本,后悔让他知道,暗自决定偷偷将它烧掉。“这不道德,若搞,我就告诉‘一针见血’,说你……”

“别闹别闹,我不过说说气话,哪能那么缺德!”

临回连我俩又一次发誓,绝对保密。

当天夜里忽然响起三声枪响,接着听见有人大喊。“抓特务哇!抓特务哇!”

全连紧急集合。

枪是吴勇放的。他站夜岗,发现特务摸哨,搏斗中小腿挨了一刀,胳膊也被咬掉一块皮,衣服撕破好几处。

全阵地各单位统统紧急集合,整整搜查了一夜零半天。没有抓到特务的踪影。我怀疑是不是吴勇受了信的启发,自己制造了这么个事件。

事情报告给住在团部的军区政委。政委却说他早预感这一带敌情复杂,所以前天下飞机时没有检阅部队而迅速离开了机场。如果不是那样很可能遭到高粱地的特务暗枪了。因此他没让调查情况就指示给吴勇记二等功,并要求以此教育部队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可我还是觉得吴勇有鬼,但没什么证据。同时我又怕有证据证明吴勇确实捣了鬼,那样我就会更加痛苦,中央首长肯定的事情也是假的!指导员也是假的……其它还有多少假的?……我满怀一腔真诚同父亲划清界限所面对的是这么多虚假……我受不了。

我和吴勇都被送到医生们旁边的临时病房。

指导员来看我们。“怎么样?疼的厉害不?”他摸摸吴勇的伤腿。

“不要紧,指导员。可惜没抓住那狗日的!”吴勇英雄一般坚强。

“二等功,军区政委亲自指示记的,也不错了!”指导员又摸摸他的伤胳膊。

吴勇:“个人空记功有啥用,特务没抓住,怪我胆怯让他跑了。”他擦擦眼角,“往后请党组织多帮助我!”

“你怎么发现他的?”指导员问。

“……我隐隐约约看见炮旁边有个人弯腰拣东西,用手电突然一照,只看见他拣起一个信封,一喊,他撒腿就跑。我追上去……”

“信封?”

“他好像揣了信封就跑的!”

“是不是特务绘的阵地地图?”

“……这个分析有道理……指导员!”吴勇一拍脑袋。

指导员忧心忡忡走后,我问吴勇:“狗头星,你真看见那人拣信了?”指导员那封信我已偷偷烧了。

“不是真的我编这干么?指导员分析得对,那可能是画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