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汉正街的长途客车一进到武汉市区,那些睡死的人一下子全都醒来。同何怡一样,车上的人多数是来进货的。路过付家坡时,何怡叫古九思先下车,等天亮后找个卖乐器的商店买支笛子,算她为那破笛子的事赔的不是。古九思觉得很对,正要下车,四周的人都说天没亮他一个人下车不安全,城里两条腿的狼比西河边上四条腿的狼还凶。况且江北汉口有几家大商场,什么都可以买到。古九思最终还是随车到了汉口。他陪何怡在朦胧晨光中细心地选货,很快就到了八点半钟。何怡催他去买笛子,还多给了一些钱,要他别急着随车回家,买好笛子后可以去找那个也是专门研究民歌的马先生聊聊,高兴的话就在武汉住上两个晚上,不必回去受那帮小人的气。古九思嘴里说何怡说得有理,心里却想趁机到中南民族学院去看看柳柳的弟弟。古九思还想省点钱,接济柳柳的弟弟,所以他没有搭车,顺着马路快步往前走。
马路边的一家家电商店门口,几个男人正在卸货。古九思觉得旁边那个正用手机说话的男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正是那个曾娶了汪子兰的歌唱家。接着他又认出其中还有小娜的男朋友。古九思的突然出现,让小娜的男朋友格外慌张。歌唱家倒很镇静地迎上来,并且用身体挡住了古九思的视线。寒暄中古九思还是看清了,正在处理的那些货是一整套家用电器。歌唱家告诉古九思,他已经不唱歌了,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这家商店,所以才有实力送些家电给小娜,作为结婚礼物。小娜的男朋友一晃就不见了。歌唱家还叫古九思千万别搞什么民歌,那东西害人又害己,他现在才算大彻大悟。古九思不愿同他说下去,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那歌唱家,本来就不是这条道上的人。
汉口街上到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家用电器,古九思情不自禁地想起前几天镇里发生的那起盗窃案。
走过一对青铜雕塑的武士像,古九思发现要找的商场就在眼前,心里非常高兴。他问了问门口站着的保安,然后跟着人群径直上了五楼,很快就找到卖乐器的地方。货架上只摆着三支笛子。他取出一支吹了一声音阶,正要吹第二声,售货员小姐走过来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除了那个正在弹钢琴的老太太,周围人的目光都很古怪。古九思顾不上这些,他又试了试笛音,然后就开始吹奏。吹着吹着,便觉得不对,他换了一支笛子还是不对。他将三支笛子轮着试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乐感。
“笛子是天籁之音!”古九思正在发呆,弹钢琴的老太太突然说,“它的共鸣箱是山川原野,是纯洁自然。我在这里当钢琴师有三年了,你是第二个试这笛子的人。商场这么混杂,一管竹笛简直如飞花入海。那边有个洗手间,你去那里面试试,效果会好一些。”
古九思拿上三支笛子进了卫生间,他依然找不到感觉,但比先前好些。洗手间的门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推开,一首民歌扑面而来。
弹钢琴的老太太十指在琴键上忧伤地舞动着,她闭着双眼,轻声唱着:“凤鸣山隐蔷薇金花银翠,梧桐树挂蝴蝶彩凤萦回,东厢琴弹苏月紫玉一对,西厢月照檐前雁北南飞。”老太太忘情地弹唱,两行眼泪从紧闭的眼睛中汩汩流出。
古九思惊讶地上去问:“你怎么会唱这首民歌?”
售货员小姐一旁用面巾纸揩去老太太脸上的泪水。老太太说:“我一听笛声就晓得你是谁!老马死前常提到你!常给我唱你写的民歌!在你之前只有老马碰过这些笛子!”
“过年时马先生还给我写过信,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古九思说。
“是我害的。三月三那天,有一帮人上家里来同老马辩论民歌的问题,本来我一向是老马的支持者,但那天我也说老马太固执了,结果,他当场发了脑溢血,怎么想办法也救不过来!”老太太的泪水更多了,“老马一直在说,你能写出让那些人闭上嘴、自己吞自己舌头的民歌!”
老太太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泪珠和手指同时落在琴键上。
售货员小姐连忙将古九思拉到一边让他快走,说老太太这样伤心下去,泪水损坏钢琴,她赔不起。
古九思在商场外的青铜雕像下站了好久,还是不放心。他回到五楼时,听到钢琴声失去节奏,也没了旋律。走过去才看清,一对年轻夫妇正逗着一个小女孩,让其在琴键上乱弹。老太太退在一边端详着,面容很慈祥,目光却是忧郁的。
古九思晓得自己多虑了。他悄悄地再次离开,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等待开往武昌的公共汽车时,碰到一个面色忧郁的男孩胸前挂着学生证,手里举着一只写有“家教”二字的牌子,在人群后面毫无表情地站着。古九思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中南民族学院,又问了许多学生,才得到准信:柳柳的弟弟上街找家教去了。此话让他马上想到那个神情忧郁的男孩。他心里很难过,不愿在这座城市里多呆,留下一百元钱后,便搭车到了黄州,这时候他特别想看看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