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触文字开始,就听到一种说法:任何个人都要对自己所写每个字的一笔一划负责。等到自己成为一名职业写作者后才明白,原来自己名下的有些文字之责本该由别人来负。所以,我一直盼望有机会将先前发表过的作品亲自订正。想归想,做起来却难。原因有很多种,关键还是时机不成熟。
我有一个被别人说成是不好的习惯:极不愿意将自己出版或者发表后的作品捧在手里哪怕只读一遍。不是担心养成过度自恋之癖,相反,是怕从中读出别人强加的文字,而使内心产生某种意义上的厌烦和厌恶,如通常所说,眼中沙粒,饭里苍蝇。我还认为,假装糊涂地不去理睬那些被人编辑掉某种带有根本性的文字,可以预防思想与艺术上求索精神的徬徨和衰减。正因为当年我拒绝了一位拥有生杀大权的编辑在自己作品上胆大妄为,我的小说处女作不得不延后数年,直到遇上一位善解人意的编辑,才得以问世。我晓得小说手稿交给人家后,那种不顾作品原意的误诊误治是不可避免的,别人捉刀修改,多数时候亦是缘于面对现实的无奈。
人世间的一切问题,本不是由小说来解答的。小说的意义首先在于她是一种说话的艺术。当人间话语中流行大话、假话、空话和废话时,小说尽一切可能地通过这种说话的艺术,建造一条可以引领阅读者思绪的道路,至于前行时,能看到什么,悟出什么,则有待于每个人的造化。在一部好小说面前,永远不会只有一个答案。小说的超然性就在于她只对真实的民间人文负责。换言之,一部伟大的小说总是从打捞散落民间的人文精髓起始,通过书写那个时代的种种心灵隐秘,最终衔接起对个人当下和社会当下的思考。只要明了小说的这种本义,余下的其实没有那样复杂。
文学的本质看上去是向前,骨子里却是向后。无论是源远流长的小说、诗歌、散文,还是新兴舞台艺术与影视艺术,最美的时空总是黄昏,而非清晨。这是由人的性情所决定,在人的情感世界里,最能震撼自己的总是这类曾经与生命息息相关的旧东西,在面对新世界时所表现出来的悲凉之痛。艺术的最大魅力是唱挽歌,而不是唱赞歌。一个民族,一个地域,多年来所熟悉的一切眼看着就要失去,或者正在失去,其痛切之心所焕发出来的力量,完全有可能激活人的最大艺术潜能。出于这样的感慨,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在五十岁生日前后,开始将自己的小说与当初的手稿进行比对,通过重新订正,使其回到斯时斯地个人写作的本意上。仅仅这本集子里的作品我就花费了两个月时间。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放心地告慰内心,这样的小说才是由自己负全责的。
2006-3-4于武昌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