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清华大学的同学们,计划里头我是和大家聊小说的,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赵萍女士给我出了一个馊主意。她说,最近的诗词大会很热,你要讲诗歌。赵萍是我的责任编辑,我的稿费全在她的手上。如何让人文社的钱变成我的钱,是我人生的一件大事。我的经验是,听赵女士的指挥,哪怕是瞎指挥。老实说,讲诗歌我很气短,如果我的演讲让你们失望了,你们一定要替我讨一个公道,编辑是不可以这样欺负作者的。
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挑一个难的,我今天讲李商隐。可李商隐哪里是我能讲的?他的晦涩、闪烁和不确定性在座的都领教过。李商隐的研究者甚众,研究来研究去,公有理,婆也有理,这就不好办了。这是有诗为证的,元好问就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这话很著名,语含讥讽,像使坏。北宋的杨亿等一帮诗人很推崇李商隐,他们模仿李商隐,还出了一本诗集,叫《西昆酬唱集》,所以,后人反了过来,干脆把李商隐的诗说成了西昆体。元好问到底是讥讽杨亿他们呢还是李商隐本人呢,这个我就搞不清楚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诗无达诂”,谈李商隐就更说不上“达诂”了,也就是元好问所说的“无人做郑笺”。这也不是研究诗歌的人没能力,是李商隐确实太晦涩,太模糊,太闪烁了,对了,他的生平也不清晰,这就给李商隐研究带来了比较大的影响。不过,元好问的话反过来也证明了一件事,在诗歌爱好者里头,喜欢李商隐的人太多了,他魅力无边。
作为李商隐的读者,我没有能力讲李商隐,那我就从李商隐的诗歌里头挑出一些大家都很熟悉的诗句,再选择一两个有意思的点,说一点浮光掠影的浅见,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了。
有几样东西相对于诗歌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古今中外都是这样,那就是太阳、月亮、星星、风雨、雷电、雪雾、草木和花朵,简单一点说,就是日月星辰和风花雪月。这是必然的,诗歌是离大自然最近的一种文学样式,诗歌也构成了我们的第二自然。我今天就和大家交流一下第二自然的两个元素,一个是李商隐的太阳,另一个是李商隐的雨。
一、李商隐的太阳
一说起李商隐的太阳,在座的都知道了,我要说的一定是《登乐游原》。是的,那我们就做一个游戏,我们一起回到童年时代,来回望一下李商隐的太阳。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的中心词是夕阳,不是太阳,这一来我们的范围就小多了。为了把夕阳谈好,我们干脆把游戏做到底,我们再多回望一眼,关于夕阳,还有那些好的诗句呢?最著名的一定是这一首,他来自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这首诗豪迈、壮阔,它志存高远,完全可以用来励志。事实上,这首诗只写了这两样东西,高,还有远,也许还有高和远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王之涣处理得非常迷人。你听听最后一句,仄仄仄平平。“更”和“上”是两个去声,狠刀刀的,无比地铿锵,音调是向下砸的,含义却指向了高。“层”和“楼”则是两个阳平,韵母嘹亮、悠扬,呈现的自然是远。——又高又远,也就是大,这就是盛唐。它和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一个路数。意象再加上声音,共同构成了浩瀚的体量,也就是所谓的大唐气象。请注意,读诗歌,尤其是读律诗,和读小说绝对不一样,一定要带上字词的发音。声音是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要知道,就为了这些声音,唐朝之前的许多诗人都死在了路上,他们的幽灵在期待后来的大唐。我们在阅读诗歌的时候一定要朗诵,也就是出声,最大限度地体现诗歌的声音之美,也就是音韵之美,也就是音乐之美,这才不辜负唐朝之前的诗人。
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依山而尽的夕阳一般不是白色的,它偏红。但是,相对于太阳,“白”不是对红色的降低,相反,是提升,是白热化。在王之涣的眼里,哪怕是夕阳,那也是白色的,依然保持着充沛的体能,它老当益壮,活力四射。一句话,这是雄伟的夕阳,它在辅助“黄河入海流”,也在辅助我们“欲穷千里目”。
依然是夕阳,我们再听听王维是怎么说的: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你们清华的王国维对这两句诗有一个评价,“千古壮观”。王国维的这句话很提气,真的是千古壮观。曹雪芹也评价过这十个字,在《红楼梦》的第四十一回,曹雪芹假借着香菱的嘴巴,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千万不要以为香菱是个苦命的丫头她就没什么审美能力,千万不要以为她说出来的话就一定粗俗。要知道,说这番话的是香菱,写这番话的却是曹雪芹。曹雪芹可是一位诗歌的大家。香菱的话里头涉及一个重要的概念,一个诗歌美学的概念,那就是“无理”。诗歌美学告诉我们,诗歌是讲究趣的,一、情趣。“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远信人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如何。”这就是情趣。诗歌的主体当然是情趣。二、理趣。“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是理趣,它是存在感,也是认识论。“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这也是理趣,它涉及生命的艰难和苟活的智慧。诗歌并不以理趣见长,在有些时候,它也涉及理趣。三、这个就有些邪门了,那就是诗歌的无理趣。是不讲道理、毫无逻辑所带来的独特趣味。这就要涉及诗歌的本质——小说是蓝领,干的是粗活和脏活。诗歌是谁呀?是格格,是贝勒爷。格格和贝勒爷当然有格格和贝勒爷的脾气,他刁蛮、霸道,不和你讲道理。你一讲道理他就会对你怒吼——“下去!”清朝的徐骏说,“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是标准的无理趣,清风和识不识字有什么关系?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诗人霸王硬上弓,他就是要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清风“不识字”,还“翻书”呢多可爱,多别致!可雍正小心眼了,他多心了。雍正一多心,徐骏的脑袋就没了。这个太黑暗了。我只能说,胤禛这个人不只是黑暗,他还粗鄙。他不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他是没有文采、没有风骚。他的眼里只有朱批,他哪里能懂得诗歌有它的“无理趣”呢。
曹雪芹当然懂,所以,他才会让香菱说,孤烟的直“无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太没天理了。我想说,这十个字就是十个壮年的和尚,元阳未泄,粗茶淡饭,庄严肃穆。苍凉,雄浑,壮阔,正大。因为这十个字,我信了,我们的历史上确实有过盛唐。这十个字就是盛唐的证明书和说明书。这就是时代与文学。
可同样是夕阳,到了李商隐这里,不妙了。这也是时代与文学,李商隐的夕阳和豪迈无关,和“千古壮观”也无关。李商隐的夕阳是忧伤的、压抑的、神经质的,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剧性。我要说,《登乐游原》写得好,虽然气质不同,但李商隐的夕阳和王之涣、王维的夕阳是同一条地平线上的景观。
如果有人来问你们,这首诗最出彩的地方在哪里?那还用说,闭上眼睛回答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好吧,既然这两句好,那我就不说它了。我是作家,我不在意好这个结果,我在意的是,它怎么就好了?一个作者,他是如何让诗句好起来的呢?
在这首诗的第二句里头,有三个字很容易被我们这些诗歌爱好者们所忽略,登古原。“驱车登古原”的登古原。它太普通了,几乎就无话可说。可是,关于这三个字,我有两点要说。一个是登,一个是古原。
我们倒过来,先看“古原”。
这两个字很好理解,它就是一地名,或者说,地点,也就是李商隐观看夕阳的落脚点,但是,对这首诗来说,这个地名太讲究了,某种程度上说,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要讲究。
这个“古原”不是泛指,它是确定的,就是长安城南的乐游原。附带说一句,诗歌的题目和小说的题目很不一样,诗歌的题目有时候也是诗歌的内容,它们是一个整体,不容错过。乐游原也就是先前的乐游庙,始建于汉宣帝时期。它是一个旅游胜地,到了李商隐的时代也还是这样。
有一出昆剧,叫《夜奔》,写的是林冲背叛体制奔赴梁山的故事。就在夜奔的路上,林冲有一句唱,他一步一回头——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体制内的武官,现在,他造反了。我们都知道,林冲造反是被逼无奈,心里头并不情愿。所以,林冲在造反的路上不停地做两个动作,一是逃跑,二是回头,回头就是“望天朝”,也就是遥望首都。他不甘心哪。混得好好的,却要去做土匪,对林冲来说,这个太纠结、太矛盾、太痛苦了,可以说痛彻心扉。
李商隐来到“古原”是不是为了“望天朝”?我们不知道,不好这么说;那么,他是不是专门来看夕阳的呢?也不好这么说。我们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人家心情不好,“向晚意不适”了嘛。附带说一句,“向晚意不适”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有人解释成“昨天晚上就心情不好了”,也有人解释成“临近傍晚的时候心情不好了”。——诗无达诂,不管怎么说吧,倒霉的李商隐满腹的忧郁,他从市区来到了郊外,他要散散心。
说起“意不适”,李商隐这个人可怜了。他不是偶尔地“意不适”,而是经常性地“意不适”。可以这么说,他的一生就是“意不适”的一生。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青年李商隐曾经是官场的希望之星,但最终,他成了官场上极其不得志的人。严格地说,还不是不得志,他是一个在政治上被判处了死刑的人。
我知道大家对李商隐的生平很熟悉了,但是,为了把话说清楚,我在这里还是要再啰唆几句。李商隐是一个公认的天才,也是一个公认的苦孩子。他十岁丧父,后来老师也死了,很惨。可命运终于给了李商隐一个转机,他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看中了,成了令狐楚的儿子,也就是令狐绹的伴读。这固然是李商隐的一个转机,也是李商隐人生悲剧的一个起始。被令狐楚看上了,意味着一件事,李商隐在政治上就此“站队”了,祸根就此埋下。令狐绹后来做了很大的官,一直到宰相。可以说,作为令狐绹的伴读,李商隐的的确确过了几天风光的好日子,我们可以在许多豪华的派对上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身影。18岁的李商隐写道:“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在纸醉金迷的派对上,作为贵公子的“身边人”,将军的客人,面对如云的美女,李商隐手足无措,自卑,亢奋,想看,又不敢看。有一点却毋庸置疑,这个自卑的和亢奋的青年既是一颗文坛的新星,同时也是一颗政坛的新星,他拥有了非常坚固的政治靠山。
公认的说法是,是一场婚姻彻底毁灭了李商隐。他娶的那个姑娘是谁?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七女儿。麻烦就此来临。令狐楚属于牛党,而王茂元则属于李党,我们耳熟能详的“牛李党争”说的就是这个。它是压垮大唐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商隐的爱情与婚姻一下子就把他放在了两大政治势力的夹缝里头。陈寅恪说:“(李商隐)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陈寅恪说得对,李商隐的婚姻让他三面不讨好:一、在牛党的这一头,李商隐是叛徒。二、在李党的这一头,李商隐终究不是自己人。三、在吃瓜群众看来,李商隐这小子太投机,两面钻营,是宵小。一颗政治新星就此陷入了黑暗。关于李商隐,第一个结论是明确的,就个人的前途而言,李商隐是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这样的人除了“意不适”,又能如何?还有一点必须要做一个补充,就在李商隐写作《登乐游原》的时候,唐朝已经不行了,可以说了无生气,政治上非常混乱。为了在混乱当中重组政治力量,当朝皇帝唐武宗刚刚完成了一次组织上的大洗牌,他重用了李党的首领李德裕,也就是李商隐所“背叛”的那一拨势力。这个时候的李商隐才多大?三十出头。由于李商隐的生平不详,就算这个说法有疑问,最多也不会超过四十岁。这是一个男人最为鼎盛的时期,可惜了了,没用。我们来算一算哈,这个时候的大唐只剩下最后的五十多年了,离黄巢起义也只剩下区区的三十来年。李商隐,作为一个唐人,盛唐的消息犹在耳边,李白与杜甫的声音犹在耳边,可是,到了他这儿,坏事儿了,说不行就不行了,世纪末的败象业已出现。同学们,历史的嬗变不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不是地震,哗啦一下就面目全非了。它有一个过程,它会有种种的迹象,它会越来越差,就等最后的一击。李商隐是多敏感的一个人,对“国将不国”的种种颓势他不可能熟视无睹。李商隐又能做什么呢?忧患。这是中国历史上特别重要的一个关键词,这个词和中国的知识分子永远联系在一起。我们这个国家是一个“家国同构”的国家,读书人读书、“学而优则仕”,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国家。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知识分子们习惯于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对等起来,要忧患的,所谓“先忧而忧”。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关于李商隐,第二个结论也是明确的,敏感和脆弱的诗人处在了世纪末,他除了忧患,除了“意不适”,他不可能有其他的心理出路。
好吧,一个“意不适”的人,一个一天到晚,长年累月“意不适”的人,他来到乐游原了。刚才我说了,硬说李商隐来到乐游原是为了“望天朝”是说不通的,但是,你要说他没有“望天朝”就更说不通了。李商隐一定“能够”望见天朝,他在“望天朝”的过程当中内心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波动。我怎么能那么肯定?就因为一个字,“登”,“登古原”的登。
我们再来看看“登”。
何为“登”?由低到高谓之登。这个“登”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乐游原的地势比长安城高,站在乐游原是可以鸟瞰首都的。用电影术语来说,在乐游原,可以获取一个长安城的大全景。这里的登,其实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思。现在,李商隐来到乐游原了,他想不想“望天朝”是次要的,他想不想看夕阳也是次要的。“天朝”就在眼前,夕阳宛若对面。无遮无挡,一览无余,你不想看都不行。他只能看,必须看。
“登”,多么普通的一个字,现在,它落实在“古原”这个词的前面,诗歌一下子就抵达了它的制高点。这三个字就是一个放大器,后面的两句是什么呢?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后面的情绪是正能量,那个正能量会裂变,会成倍的放大;如果后面的情绪是负能量,负能量也会裂变,也会放大许多倍。——如何让诗歌内部的情绪或者情感裂变、放大、升腾、变异,是诗歌的一个秘密,一个灵魂。无论如何,诗歌是一个靠情绪或者情感的势能所推动的一种东西,失去了这个势能,诗歌就不再是诗歌。
为了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我必须要岔开,强调一件事,那就是诗歌的计量单位。
小说的计量单位是章节,你读小说想读出意思来,起码要一章,否则你都不知道小说写的是什么。散文的计量单位是句子,我们所读到的格言或者金句,大多来自散文。诗歌的计量单位则极其苛刻,是字。要想真正领会一首诗,第一要素是小学的功夫,每一个字都要落实。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是诗歌的艰辛,也是诗歌的乐趣。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常说,要想真正理解语言,最好的办法是去读诗,它可以帮助你激活每一个字。诗歌是由字组成的,反过来,也只有诗歌才能体现字的终极价值,诗歌能彻底解放每一个字。请注意,我用了一个分量很重的词——解放。当一个字遇上好的诗句时,它会亢奋,载歌载舞,流芳千古。
为了把话题深入下去,我还是拉大旗作虎皮吧。我还是来引用你们王国维的话,它强调的正是字的重要性。这句话来自《人间词话》。王国维说: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这句话是诗歌史上最为著名的判断之一。王国维的意思再清晰不过了,他说,就一个字,“闹”,它带来了境界。
王国维对字的重要性做了最为充分的肯定,我当然同意。但是,对王国维的这句话,我恰恰不敢苟同。仅仅一个“闹”,它没那么伟大,再怎么说,对一首诗来说,一个字无论如何也没有如此神奇的功能。
干脆,我们把“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诗拎出来,做一个分析。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第一,红。这个“红”发生在什么时候?三月到四月。这个时间点在诗句里并没有出现,其实又是出现了的,它暗藏在“杏”的背后。如果是红梅的“红”,那就是三九。梅花“红”的时候很冷,那个时候的风是刺骨的、彪悍的、凄厉的。现在,“杏”花红了,也就是三月了或者四月了,这个时候的风它叫春风,它和煦、微凉、温暖,小小的,软软的,很绵,有一阵没一阵的。
第二,头。枝头的头。这个“头”字也是一个关键字。常识告诉我们,一棵树是比较坚固的,但是,树枝的枝头往往比较细、比较软,这一来它就不再坚固,也就是不再稳定,它对风的反应最为敏感也最为强烈。微风吹过,它会摇曳,它会颤动,它能生姿。这个很要紧,只有敏感的诗人才能关注到位置最高、动态最为妖娆的那一朵杏花。
第三,意。春意的意。春有“意”么?没有。草木无情,时光无情,春天哪里来的“意”?所谓的“春意”,完全是诗人自己的胡诌,借用香菱的说法,是不讲理。你能要求暖意融融的春风中一朵摇摇晃晃的杏花讲道理么?不能。这和你不能在情人节的那天要求你的女朋友讲道理是一个道理。诗歌就是语言的情人节。
第四,闹。严格地说,“闹”这个字不好,很俗。在座的都是年轻人,年轻人要恋爱,恋爱就要使小性子。在恋爱的过程中,你们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对你们说得最多的那句话是什么?——别闹了,——你别闹了。是的,“闹”这个字是世俗的,在许多时候,它不可以“入诗”。
可问题就在于,在三月,或者四月,在遥不可及的枝头,一朵越来越红的杏花得到了春风的求爱,它在摇曳,它在颤抖,它千姿百态,它不能自已,人家要放电,人家想晒幸福。——你就不能让一个刚刚被求爱的少女“作”一回、“闹”一回么?闹,这个很俗的字,刹那间高级了,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美学能量,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美。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点赞并转发。就连王国维这个老冬烘也熬不住了,他跟了帖,还点了赞:著一闹字,境界全出!
听得出来了没有,王国维的点赞极不冷静,这个可以理解。他的眼睛从红——杏——枝——头——春——意——上滑了过去,当他看到“闹”这个字的时候,他身体内部的力比多一下子被激活了,不冷静的王国维把所有的赞美都给了最后一个字,闹。我想说的是,我们现在不是读诗,是在分析和研究诗,那我们就需要冷静。在我看来,“闹”这个字无论如何也构不成王国维所看重的那个“境界”。
现在的问题是,境界是什么?
刚才我说了,诗歌的计量单位是字。字的本意是什么?是信息。每个字的内部都有它相对稳定的信息,否则语言就没用。我们在大学的课堂里头,所索求的正是老师们的字、老师们的语言。通过这些字、这些语言,我们获取了我们所需要的那个稳定的信息。所谓的语言,就是信息与信息的叠加。
但是,在诗歌里头,特殊了。在字和字之间,在信息和信息之间,它不是叠加的关系,它不用加法,它是化学。当化学的反应到了一定的地步,无中生有的事情就发生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就出现了。这个地方不叫金融界、文学界、教育界和商界,它叫境界。听上去挺不错,还有围墙呢。可是我必须要强调,境界没有围墙,它没有物理属性,没有维度,它是无时空的,所有的科技手段都找不到这个地方。境界是精神,是灵魂,也涉及智慧。它也有工具,叫想象力。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境界是一个系统,一个精神的、灵魂的、智慧的系统。当“闹”这个字体现出美学力量的时候,原因就在于,它前面还有6个字,是6+1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系统。相对于诗歌的境界,一个字都不能少。少了一个元素,所谓的化学反应就不能实现。
回到李商隐吧。因为“向晚”的或者“长期”的“意不适”,李商隐憋屈,李商隐郁闷,他太需要一声叹息了,它太需要天下的人都能听到他的一声长叹了——
此生休矣!所有的一切都是回光返照罢了。
李商隐“登”了上去,他站在了“古原”,他向北看了一眼,他在眺望天朝,内心有大不甘、大痛苦,“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怎么就没人来提拔我呢?我有能耐的呀。
可是,这话他能说么?不能。不说他熬得住么?也不能。此时此刻,长安城的屋顶像汹涌的海面,而残阳如血。李商隐的目光从汹涌的屋顶转向了西面,夕阳正姣好,姣好在坠落。一秒钟都没到,一口鲜血从李商隐的口中喷了出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真是要人性命的千古一叹。
冷静,请冷静。我还有话要说。李商隐并没有吐血,我们的游戏也还没有结束。现在,我想做一件可能是无聊的,更可能是意义重大的游戏。“登古原”这三个字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呢?好,我想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孤立开来,看看这两句诗究竟能有多好。现在,我把《登乐游原》改写一下,题目也换一换,叫《去小河边》。我们把李商隐的诗和改写过的诗放在一起,请同学们自己来比较比较。
登乐游原
去小河边
李商隐
改写诗
向晚意不适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驱车小河边
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只是近黄昏
同学们,就因为三个字的变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顿时就成了乡村的风景画,挺漂亮;或者说,成了刚刚离婚的女人在感叹人老珠黄,挺伤心。还能有什么呢?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就这样。
我们一定要知道,在李商隐的时代,长安城没有摩天大楼,一个诗人,他想看夕阳、他想描绘夕阳,完全用不着“登古原”,太费事了嘛。他在小河边就可以了,在窗户前也可以。但是,对于李商隐来说,对一首真正的诗歌来说,“驱车小河边”“来到窗户前”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小河边”与“窗户前”它顶不住。它不配。它构不成“好诗”的系统,它无法抵达王国维所崇尚的那个“境界”。
同样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现在,它们跟在了“登古原”的后面,它获得了宏大的、孤冷的,也可以说孤冷寂静的势能。好风凭借力,它开了,浩荡了。它的空间感、历史感、命运感,它的格调、局面,一起得到了升华,刹那间就气象万千。这里的“夕阳”可以是自然的现象,也可以是个人的遭际,也可以是国家的命运。它是画面,也是哲学,也是历史,悲伤、忧戚、不堪,个人的情绪,内心的风吹与草动,一起上升到“诗”的那个层面上去了,一句话,上升到了语言美学的层面上去了。我想这样说,即使是抒发负面的情绪,即使是哀叹、发牢骚,唐诗就是唐诗,气象就是气象。一句话,诗歌就是这样,在字和字的化学反应之后,它能“质变”。通俗地说,它是这样的——
大麦+高粱+绿豆+水=酒
黄沙+石子+钢筋+水泥=摩天大楼
回到一幵始。我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很好,可我不在意它。我们的游戏告诉我们,是“登古原”这三个字把它们“推上去”的,是“登古原”这个放大器让它们质变的。同学们,听我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千古名句,如果有,一定是作者有效地完成了他作品里头的“系统”。
现在,许多老师都在教导学生学习那些“千古名句”,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见到“好句子”就抄在日记本上。没用。要想理解诗、懂得诗,孤立地读句子是没用的。我们要面对的是诗歌的整体,同时还要理解诗歌内部的每一个字。注意,是每一个字。为了这个“系统”,顶级的诗人会让诗歌内部的每一个字都抵达极限,甚至是获得新生。这个极限也包括字的发音。这就是李商隐的太阳给我的启示。
二、李商隐的雨
啰唆了半天,只说了李商隐的太阳,该说雨了。说起李商隐的雨,大家的第一反应无疑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这首诗太有名了,我估计在座的同学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能背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在许多不同的读本里头,人们习惯于把这首诗叫做“爱情诗”。其实,这首诗有麻烦。首先是题目。有些版本叫《夜雨寄内》,另一些版本则叫《夜雨寄北》。
如果这首诗叫做《夜雨寄内》,那么,李商隐所“寄”的对象,只能是他的“内”人,也就是王茂元的七女儿王氏。可是,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别忘了,诗歌里有一个关键词,叫“巴山夜雨”,这说明了一件事,李商隐那时候在川东,那是大中六年。大中六年王氏已经过世一年多了,这个“内”是“查无此人”的。
假如《夜雨寄内》能够成立,必须是“内”人王氏还活着的时候。如斯,大中二年尚有一些可能性,那一年李商隐从桂林返回洛阳,随后又去了一趟巴蜀。可是,这个也成问题。李商隐从桂林返回洛阳的时节是秋季,他留下了一些作品,遗憾的是,这里头并没有《夜雨寄内》。
那么,《夜雨寄内》是不是李商隐第二次出游巴蜀时候的作品呢?可能性也不大。道理很简单,《夜雨寄内》有一个关键词,“秋池”,换言之,还是秋天。李白是怎么说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在同一个秋季,李商隐去了两趟巴蜀,以当年的交通水平,可能么?
《夜雨寄内》说不通,也好,那就《夜雨寄北》。但是,问题又来了。“北”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有可能指代王氏,也有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王氏,那么,和李商隐一起“共剪西窗烛”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既然是爱情诗,如果那个女人不是王氏,而是其他的女人,那李商隐就是搞外遇,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选本里头明目张胆地硬说成“爱情诗”,通常不会这样。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李商隐了,有关他的书,逮着了都要翻一翻。说实话,我越看越糊涂。我想说,关于文学,尤其是关于诗,有些地方宜细不宜粗,有些地方则宜粗不宜细。作品和作者的私生活,它们之间的关系无限地复杂。我们不能用简单逻辑去面对这个问题。关于李商隐的爱情和爱情诗,我特别想说这样的几个看法:
首先,我在前面也说了,李商隐十岁丧父,健康也不好,有一度,他表面上做了一个小官,其实是令狐绹的伴读,质之,就是寄人篱下。婚后,老丈人出于对女儿的同情,收留了李商隐,李商隐也还是寄人篱下。这样的人生际遇对他的性格是有影响的。林黛玉说,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这话我信,也不信,林妹妹的话我们要从两头看的。在骨子里,林黛玉和李商隐有很大的类似性,她寄人篱下,寄人篱下的李义山林黛玉她喜欢不起,一想起来内心就是一个洞。岔了,我们不讨论这个。总体上说,无论是李商隐的传记还是李商隐的诗作,他给我们留下的是这样一个印象:柔弱、敏感、胆小、多情、缠绵。因为和令狐绹厮混在一起的缘故,他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大场面。《琵琶行》里说:“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高端、豪华、奢侈、放荡,这固然是琵琶女的生活,说到底,这更是公子哥的生活、令狐绹的生活,附带着也必然是李商隐的生活。泡在这样的生活里头,我不敢说李商隐的情爱生活有多丰富,可是,他见得太多了,这话总能成立。别忘了,那可是唐朝,富足而又开放。李商隐见得多、经历得多,又多情又胆小,内心当然“有故事”。青年李商隐的情感生活无疑是一笔糊涂账,谁认真谁傻。
其次,李商隐是诗人,他在写诗,不是写思想汇报,更不是填写工作报表。写诗的动机极为幽暗、极为复杂,是情绪化的,那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一阵风、一片云都可以让一个诗人产生爱意或一首诗,说不定还能“幻化”出一个美女来,不可以么?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以我的切身体会来说,用作品去考证私生活,用私生活去考证作品,通常会缘木求鱼。
再次,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作政治诗和爱情诗这两个部分。有一点我们不能忽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说得直白一点,想做大官,这是正常的。可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是崔珏对李商隐的政治总结,太沉痛了。一个一心想做大官的人又做不了大官,他能怎么说呢?也不能直说是不是?那就写单相思。所以,在李商隐的身上,他的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我们不能把中国古典诗歌里的爱情仅仅看作爱情。这个常识特别地重要。
诗歌里的爱情不是两性之间的爱情,这可不是李商隐的发明,是我们的诗歌传统和文学传统。屈原就这么干了,甚至,《诗经》里头也是这么干的。拿美女起兴、拿美女作比、拿美女直接来敷陈,甚至,拿美女和爱情当作道德与理想的寄托,属于古典诗歌的常规操作。
我是这么看的,不管诗人的私人生活多么的复杂,你既然写了爱情诗,那么,我干脆就当作爱情诗来读,爱情诗总归是美好的。从政是少数人的事情,但爱情是每一个人的大事。
为了方便,在下面,我一律把这首诗叫做《夜雨寄北》。
我为什么要来讲这首诗呢?原因有两个:一,这首诗不复杂;二,这首诗太复杂。
先说不复杂。这个不复杂首当其冲的是诗歌的语言,它太简单了,几乎就是口语。考虑到李商隐诗歌语言的复杂性,这首诗的简单出乎我的意料。和李商隐的其他作品比较起来,《夜雨寄北》显得非常特别,——他李商隐居然不用典了,他李商隐也肯平白如话了。一般说来,性格强势的人用语简单,性格柔弱的人偏于复杂。老实说,有时候我也怀疑,这么直白的语言是李义山写的么?就语言风格而言,如果你告诉我这首诗是李煌的作品,我信。李煜的词句偏于婉约,性格也未必就自信,但是,他毕竟是做了皇帝的人,在语言的使用方面,心气和胆略到底不一样,具体说来,就是敢用大白话。这个大白话构成了李煜特殊的味道,其实没几个人敢那么写。
李商隐的诗句偏于奇异。他怎么肯让他的《夜雨寄北》如此简单、如此明了的呢?想来想去,还是他情到了浓处、情到了真处。借用网络上的说法,他有“真爱”。在“真爱”面前,他想“告白”。急切的“告白”愿望让李商隐顾不上“拽词儿”了。我有一个假设,这首诗不是李商隐苦吟出来的,很急,类似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的,对“真爱”的“告白”就必须有对待亲人的样子,你暧昧啥呢?你纠结啥呢?你闪烁啥呢?直截了当地说呗,类似于脱口而出。对李商隐来说,这个“另类的冲动”让《夜雨寄北》直指人心,分外地动人,一口一个牙痕。
然而,这首诗真的不复杂么?不是的。这首诗委实又太复杂了。就因为这首诗,李商隐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是一项文学记录,——他描绘了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秋雨。这场雨到底有多长?我们来看看。
一首七绝应该是28个字,可是,李商隐只用了23个。李商隐只用了23个字就写成了文学史上最为漫长的一场雨,秘诀是什么?是李商隐天才地处理了诗歌内部的时空关系。
一般说来,处理时空关系是小说家的事。没有一个小说家不为处理时空而煞费苦心。实际上,《夜雨寄北》这首诗虽然只有23个字,其实是有故事性的,尤其是有戏剧性。它更像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一部巨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夜雨寄北》的内部。
关于时间,我有一点补充说明。
时间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可以统计的时间,我们把它叫做物理时间。但是,时间这东西很鬼魅,它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和文学的,在电影上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银幕时间。某个小伙子,他面对着镜头,一秒钟之后,小伙子的脸上出现胡子了,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在电影院里头,这个一秒是物理时间;而银幕上呢,这个一秒却是十年。这样的时间处理我们必须认可,否则电影就没法拍了,小说也就没法写了。物理意义上的时间无比精确,一分就是一分,一秒就是一秒,这是刚性的。而心理和文学意义上的时间则充满了弹性。可以这样说,心理和文学的时间弹性构成了艺术的难度,起码是难度之一。
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里头,他在时空的处理方式上已无限接近于小说,甚至是电影。我们来具体地看一看,这个太好看了——
先说诗的题目:夜雨寄北——我们可以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界定为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回信的那个地点呢,我们界定为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
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头的“问”不是“我”的问,是“君”的问,是她在写信时问的,这个动作只能是过去完成时,彼地。那么好的,回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了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是什么呢?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将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7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颠倒了好几个来回,噼噼啪啪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或不停地闪回比较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个小时。我怎么知道是好几个小时的?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是盛夏的暴雨,它很小,很小的雨要涨满水池,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工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就是心理,孤独、寂寞和忧伤。回信人的孤独、寂寞与忧伤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上升,在往上涨。这一句是很抒情的。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妙处,我们的诗人到了需要抒情的时候,他反而会没心没肺地写景。这和西方小说里的写景有极其巨大的区别。我们的抒情很像京戏里头青衣的水袖,青衣害羞了,她会把水袖抬起来,遮住脸。照理说,害羞是面部的内容,然而,京剧就是这样,不让你看面部,只让你看水袖。在这里,水袖反而成了情绪。让情绪物质化,这是我们的特征。这也不是什么艰深的理论,它就是我们这个民族性的表现方式。
“巴山夜雨”这四个字结合得好。巴山,很偏僻,很遥远;夜雨,什么都看不见,也许都没什么动静。雨是自上而下的,李商隐却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它悄无声息。它很像我们内心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就上来了。仿佛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
这里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骨子里,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它比物理时间要长,要缓。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很远很远的未来。将来时,彼地。我说了,时间哗啦一下拉到了遥远的未来,有没有人对“遥远”提出异议?大家想想,我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我的“归期”是“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个幸福的画面,但是,在这里,它一点也不温馨、一点也并不幸福。它是冷的,残酷的。为什么,因为这句诗遭到了当头的一棒,这个棒子是一个字,“何”。“何”是一个疑问副词,它在发问,它不确定,是虚的。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这里的时间是已经绝对和物理时间无关了,第一,它是假想的,现实生活里并不存在;第二,它不能落到实处,它比慢还慢,也可以说,要等,等待的内容也还是等。
却话巴山夜雨时——
将来过去时,彼地,却又是此地。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了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但是,由于它对应的是“何”,它又不能肯定了,这个“实”还是“虚”的,是“画饼充饥”里的饼。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了,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一会儿是面团,一拉,成了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的面条,无限地纷繁。
大家想起什么了没有?
现代主义文学里头有一种文学思潮,叫魔幻现实主义。有一本小说叫《百年孤独》。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的面前,一定会记得他的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话我经常讲,讲的就是时间问题。小说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当然是现在,它描绘的却是将来;站在将来的角度,所谓的“多年以后”,又成过去完成时了。这就有点绕了。有人也许会问,你们写小说的就是喜欢绕,吃饱了撑的!真不是。我想提醒大家一下,马尔克斯要记录的是马孔多的百年史,如果他按照物理时间的顺序,那么,这篇小说的篇幅将是惊人的,最起码也是多卷本的长篇小说。通过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作者压缩了时间,小说的篇幅一下子缩短了很多。可以说,魔幻现实主义改变了小说的历史,它让小说的篇幅变小了,换句话说,容量变大了。所以,马尔克斯很自豪,他对他的太太说,他“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发明小说”。
大家发现了没有,我们的李商隐在《夜雨寄北》里头早就使用这种方法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大家要是有兴趣,回到图书馆去对照一下,你们一定会获得阅读的快感。当然,我也要讲良心话,小说的主要功能在叙事,既然是叙事,在处理时间这个问题上,叙事的难度就要高得多。马尔克斯说他在“发明”小说,一点也没有吹牛。就拿我们中国九十年代之后的小说来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尤其是长篇,篇幅都缩短了,层面更厚实了,这个首先要感谢马尔克斯这位发明家。
回到李商隐。《夜雨寄北》这首诗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压缩了时间。
但是,时间是压不住的,它一定会反弹。这个反弹在哪里实现的?在读者这里。如果我们是一个合格的、称职的读者,在我们阅读《夜雨寄北》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将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
时间在我们的眼前“轰”的一声爆炸了,时间升腾了,同时打开了它的蘑菇云。
我说《夜雨寄北》里头有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道理就在这里。你如果不信,我们再来做一次游戏。
如果你愿意,你决定写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夜雨寄北》。那么好吧,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有哪些内容需要补充呢?
一、在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君”?涉及哪些事?涉及到哪些人?
二、我离开了,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为什么就回不去了呢?这又涉及哪些人?这又涉及到哪些事?
三、事实上,在这里,我一直也没能回去。我还要面对哪些事?我还要面对哪些人?
四、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那个地方,那个“君”,她如何了?二十年之后,也可能是三十年之后,我回去了,再一次来到了那个地方,有可能人是物非。
五、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不是人是物非,而是物是人非。
六、还有一种可能,物非,人非。然而,造化弄人,又把我们安排在了一起。
七、我们一起回忆了过去,回忆起了这个地方,这些人,这些事。我突然明白,当初我离开这个对方,原来是因为这些人,这些事。
八、我们同时还明白了,我在那个地方之所以一直回不来,是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九、天亮了,蜡烛即将熄灭,我大彻大悟,我的人生早就走完了。外面的雨还在下。和当年的秋雨一模一样。
这里头有颠沛的人生,有苍茫的、鬼魅的、神龙摆尾的、身不由己的命运。老实说,《夜雨寄北》这首诗内部的时间能够产生多大的爆炸当量,完全取决于你的想象力,取决于你的人生阅历。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不管你的想象力是怎样的,你的想象力一定会伴随着潮湿,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秋雨。
我的数学不行,我不能确定这场秋雨到底有多长,这个问题就交给清华大学的数学天才们吧,你们去慢慢地算。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我的阅读历史里,再也没有比《夜雨寄北》更长的雨了。
说到这里我只想说,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不管曹雪芹喜不喜欢李商隐,我都要说,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生,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歌行云,一个借小说布雨。
总结
最后来做一点总结。
李白的诗我喜不喜欢?我喜欢。但是,什么样的诗人更能够代表常态?不是李白,他是天外飞仙,他不是人,他不属于日常生活。谁能代表日常?谁才是人?是杜甫,是李商隐,是曹雪芹。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趣味,不值得你们去商榷。
我喜欢李商隐的夕阳,喜欢李商隐的雨。当然了,我知道的,用“夕阳”和“雨”这两个意象去概括李商隐是有失偏颇的。但是,夕阳和雨它太顽固了,它们始终伴随着我对李商隐的想象。想来这也是有道理的,李商隐毕竟在夹缝里生活了一辈子,他始终是黑暗的和潮湿的,顶多只是一个“近黄昏”的夕阳,所谓的“无限好”,那可不是“拉仇恨”,属于“自黑”。我心疼他。
我真正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一部中国的诗歌史,说白了也就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夹缝史。李商隐只是其中的一个点。我喜欢这部历史,我也痛恨这部历史。夕阳会有的,夜雨也会有的。李商隐之所以伟大,因为他前有古人,因为他后有来者。
2017年2月26日于清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