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楞的男女老少乘桦皮船逃过界河以后,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界河啊界河,鄂家把你看成是一条夏、秋两季逃难的护命河。这里河水满槽,水深流急,远离黑、嫩两省省城和村镇,交通闭塞。鄂家猎手们一渡过河,上百张弓把住这个水流平缓的小渡口,有多少人摆渡也要活活被射死在河里。早年间,一支沙皇侵略军要抢这个乌力楞追到河边,看着一只只漂远了的桦皮船,也是干瞪眼呢!
这些天,孟贵到处听风探信,这会儿,又把全乌力楞的人笼络住渡了界河,一上岸就得到了阿米皮曼两个金条的奖赏。他本来胖脸上镶的那对眼睛就小,这阵子笑起来,那胖圆脸,就像没眼的大肉球啦。他指挥着大伙儿进了卧虎洼,摇晃着大肉球说:“明天一早,家家就开始搭仙人柱,咱们重建乌力楞,量他们那些尼堪碑不敢撵来,要是过来,就叫他们把脑袋都留下!”
“过来一对杀他俩!”
“抓住尼堪碑统统都剁成鹰食!”
人群里愤怒地呼喊着。面临着和外族人的厮杀,鄂家一下子拧成一股绳,变得格外心齐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四周山上的树林子变成了一片片黑云彩。
老人们点起篝火,全乌力楞的人团团围坐,没有一个人吱声,扑闪闪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忧伤的面庞。人们在静静等待着让吉亚齐显灵问吉凶的仪式。
请吉亚齐显灵仪式开始了。阿米皮曼的二管家米米退,是乌力楞里惟一的萨满【注释1】。米米退不像大管家那样胖,哈下腰就像个细腰细腿的黄鼠狼,偏偏又长了一对野猫似的圆鼓鼓的大眼睛,乌力楞里不少人见了野兽一点也不害怕,见他耍起凶来却怕三分。
米米退紧紧闭着双眼,坐在人圈间一个圆木墩上。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虎头帽上插一根长长的野雉尾,腰里系着一圈大大小小的铃铛,右手拿着皮鼓,左手拿着一张画着吉亚齐的狍仔皮。他一会儿挤眼睛,一会紧鼻子,一会儿又打喷嚏,一会儿又张开大嘴猛地站起来扭着小瘦屁股蛋转起圆圆圈儿。
人群里一阵出奇地静。
人们知道,这是吉亚齐神仙要显灵了,立刻都紧闭上眼睛,双手摁抚着胸口,默默祷告着这次逃山吉祥的到来。
米米退打了个小旋风,一下子稳住脚跟,站在人圈中间闭上眼,拱起手,怪声怪气地说:“吉亚齐神仙显灵了,看不见的吉亚齐正把嘴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我现在开始给大家一句一句地学,吉亚齐神仙说:‘刀尖不能放在心口,鄂汉自古是对头!这次要来霸占乌力楞的尼堪碑,穿黄衣,戴黄帽,穿黄鞋,他们要来剜鄂族人的心,抠鄂族人的眼睛,放鄂族人的血喂马,抽鄂族人的肋骨扎风筝……’”
人们呼啦站了起来,谁也不说话,个个都摆出一副要同冤家拼个死活的架势,那些疲倦无神的眼里露着火一样的仇恨光芒。
远处传来野猫的干嚎声,使这孕育着愤怒的夜显得更加深沉了。
米米退四面环顾一下愤怒的人群说:“吉亚齐神仙说了,只要咱们鄂家一条心,胳膊肘子别往外拐,就会保佑咱全乌力楞的老小!”说完两手扯着画有吉亚齐神仙的狍仔皮,举过头顶转着圈圈向人们亮着。
人们“扑登”一声跪下,叩着头说:“谢吉亚齐神仙保佑!谢吉亚齐神仙保佑……”人们念念叨叨地感谢着,一张张脸并没有因得到吉亚齐神仙的保佑而露出喜气。
阿米皮曼正在一边瞧着这些被驯服的人,亲兵小头头嘎达喘着粗气跑到跟前来报告:“黄衣尼堪碑搭好帐篷了,有的在喂马,有的烧火做饭,看来要在那里扎寨了!”
阿米皮曼以为尼堪碑赶到乌力楞,发现人都搬了,没有船过不了河就回去了,没想到却扎起寨来。他心里像明镜一样,这些尼堪碑是共产党派的工作组,听孟贵探信儿回来说,别的乌力楞都叫他们占了,有的还斗争了头人。要是过去,就来这么几个骑马的尼堪碑,他早让人杀上去了。这工作组一扎寨,虽说过不了界河,也是个威胁。
“走!”阿米皮曼朝孟贵、米米退、嘎达挥挥手说,“看看去。”
不少猎手也要跟上,阿米皮曼假惺惺地说:“大伙都辛苦了,快休息吧,尼堪碑过不来的!”
阿米皮曼虽说五十多岁了,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点儿头,留着一撮山羊胡,往里凹陷的脸没有一处不放光。他不像别的乌力楞的头人贪恋大烟。那些年,他结交了一个日本小队长,从那里知道抽大烟并没有什么好处,为了图得国民党许给的这黑河的整个江山,他一口不吸,终于忍住了,落了个肥胖身体,但走起路来却比同龄的头人能快一倍呢。
嘎达打头举着点燃的松明子,爬上一个石崖,穿过一片老林子,又来到了刚离开不久的界河边。
黑夜里的界河显得更加阴森可怕。
湍急的流水从高地势的上游冲泻下来,发着哗哗的疹人的响声,把一股股浪花喷溅出老远……
“这么几个小小的共产党就想来治服我的乌力楞,国民党撤退时说了,现在撤到台湾是权宜之计,来日美国做后盾,还要打回来的!到那时仍然能重图大业。哈哈!”阿米皮曼瞧着对岸篝火旁映照出的几个人影,洋洋得意地干笑着,时而昂昂放光的娃娃脸。
“哈哈哈!”米米退狂笑着,自鸣得意地向阿米皮曼献媚说,“共产党想进我们的乌力楞来,不用我们伸一巴掌,单是这些叫我们驯服了的穷鬼,他们就没法子!”
“哈哈,我的老弟,你可真是个靠吃吉亚齐神仙饭的,外边的风声和动静丁点儿不知,丁点儿不知啊!”孟贵在黑暗里眯缝着小眼睛,摇晃着那圆肉蛋子似的肥脑袋,轻蔑地接着米米退的话尾说,“我这些天去探了几次风,才知道了共产党的厉害,那些乌力楞的穷鬼开初不也像咱这里一样,那共产党太会笼络穷鬼了。咱们虽然有这条界河,不能麻痹呀!不能麻痹呀!”
孟贵的话一下子提醒了阿米皮曼。他捋捋山羊胡子,压低嗓音,慢吞吞地说:“大管家说得有道理,我们要小心,谨慎为好,眼下主要的是把这些穷鬼肚子里的怒火烧得越旺越好!”
米米退一听,阿米皮曼在顺着孟贵的话蔓儿爬,有点醋意,眼珠子一鼓一鼓地换了话腔:“哪个穷鬼要是敢私通共产党,就剁他全家做鹰食!”
孟贵不理睬米米退的话题,半侧脸转向阿米皮曼说:“老爷,这你是知道的,来的这些共产党,就是十多年前的那些红军,他们厉害着呢,光凭脚丫子走了二万五千多里,国民党靠美国那么武装都不行,日本人也不行,再说他们已得了全国江山,我们光靠着这条界河等***打回来不行,还得有条退路才行。”
“大管家,你就要多费心了!”阿米皮曼一咧嘴笑道,“你有何高见?今日给老爷效了大劳,日后定有大赏!”阿米皮曼此时有些慌了。
孟贵献媚地说:“好在兴安岭里山深林密,大得无边,共产党果真能追过来,咱们就跑,在森林里打转转恐怕他们不行。这条界河倒不怎么值钱,关键的是要在全乌力楞穷鬼心里挖上一条永远隔着共产党的界河。”
阿米皮曼频频点头,伸出两只手来狠狠地拍拍孟贵和米米退的肩膀,高声说道:“这条界河咱们一定得深深地挖。他们共产党纵然是天下无敌的英雄,有这样一条界河也让他们无用武之地。哈哈!”
“哈哈哈!”三个人一起狂笑起来。在这阴森森的林边河畔上,这笑声就像发狂的野兽在吼叫。
……
【注释1】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