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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网无鱼:许春樵中篇小说精选 4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英雄在网上。而网上的英雄就像美帝国主义一样是纸老虎,所有的胜利都是无法兑现的虚构,是贫血者没有盔甲的自我扩张,这种感觉在郁叶走后逐步明确起来,这使陈空倍感失败,他将屋里唯一的一块镜子摔碎了,他不敢面对镜子里真实的嘴脸。

天渐渐地凉了起来,城市的颜色一天天枯萎,那些暗黄的色调如同一本古代的线装书满天飞扬,他常常站在黄昏的风中眺望着将来的岁月,而将来的岁月在暮霭中如流淌的墨汁涂满了天空。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杂乱无章的长发,只好又一头栽进网吧里去寻找自欺欺人的生活。

陈空觉得郁叶对自己要求太高,总希望是男人就应该暴发,郁叶过高的期望就像一条鞭子悬在陈空的头顶上,而只有中专学历的陈空越是害怕鞭子,鞭子却时刻形影不离,连续的失败使他在双重压力下开始反抗这种生活,他卖掉了唯一让他与现代生活产生联系的手机,他对郁叶说,“下一步我就会卖掉自己的裤带。”郁叶看着他,“有朝一日你会把我也卖了的。”陈空不说话了。他知道郁叶是一片真心,他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人。但两个好人在一起并不一定就能过上好日子,就像两朵最美丽的花的放在一起并不美丽一样。

只要是一个人生活,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和尚也是幸福的。

两年前,他是背着一卷简单的行李来省城投奔舅舅的,来的时候他还给舅舅带来了一只腌得金黄的猪腿,舅舅却一见面就说起了想喝农药的事,舅妈在农药厂没倒闭前就提前下岗了,她无法对这个前来投奔的穷亲戚在脸上表现出激动,舅舅让她中午加两个菜,舅妈咬着牙从菜市割了半斤猪肉,很奢侈地做了一个土豆炒肉丝,青菜肉丝汤,陈空吃饭时如大海捞针一样很困难地在菜里寻找肉丝,然后将目光盯着14寸小电视里正在播报的“午间新闻”,那位显然吃过不少肉的女播音员红光满面地告诉陈空和舅舅今年一季度居民收入比去年同期增长了百分之十二形势一片大好接着就有许多人在在屏幕上跳舞。舅妈旁敲侧击地说,“128块钱救命钱都三个月没发了,我们准备下个星期一每人揣一瓶农药到市政府要饭吃。”舅舅说,“我不去,我是共产党员。”陈空在浓厚的农药气味中吃完了中饭,心里已经提前凉了半截。舅舅家只有两间漏风漏雨的小平房,晚上陈空就睡在外面一间屋里,屋里堆满了用来抵工资的农药,陈空在农药的包围下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舅舅问陈空能否出去推销农药,家里还有一辆破自行车,骑二十五公里就到郊区农村了。舅妈显然对陈空推销农药缺乏信心或者根本就不想让他掺和自家的事,就说,“农药快要过期了,再说一个大小伙子卖农药太受罪了。”陈空为了表示自己能吃苦,就热情很高的拖了三十瓶农药上路了,到郊区卖了三天才卖出去两瓶农药,总共卖了二十六块钱,农民说这家国营农药厂的质量很差,想自杀要喝两瓶都不一定管用,上次村里刘素英跟丈夫吵架时喝了大半瓶居然还把丈夫打得在地上乱爬,还不如喝啤酒醉人。陈空对农药彻底失去了信心,舅妈见他卖农药无所作为,每天也就烧稀饭给他吃,晚上回到舅舅家累得半死不活,舅妈却毫不掩饰地说,“老头子,英子姑娘下星期要从江苏回家来住一段日子,你到工地上拾些砖头来,在外屋里再搭一张床吧!”陈空听了舅妈的话,放下碗,卷了铺盖,走了,临走前,他给舅妈丢下一百块钱的伙食费,舅妈象征性地推了几下就将钱攥紧在手心里,她声音爽快地说,“你以后常过来玩玩。”

陈空背着行李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流浪和丧家之犬的滋味,城市万家灯火的时候,他看到大街上流淌着毫不含蓄的欲望,涂脂抹粉的女性嘴唇无比鲜艳,她们暴露的腿伸向城市的心脏和隐秘地带。那一晚,他在市政府广场的地下停车场睡了一夜,后半夜,一个小偷企图来偷陈空包裹,当过市容纠察队员的陈空一个鲤鱼打挺将小偷踹倒在水泥地上,小偷年龄不大,声音哀求着说,“大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说着作揖求饶,还给陈空点了一支香烟。

陈空后来在一家孟达文化传播公司落脚,公司看重陈空诗人的气质以及发表过的几十行诗歌,同行小郭介绍他住在城郊结合部的这间民房里。这里五年前还是农村,城市恶性扩张后,这里的农民就成了城里人,由于远离市区,房租便宜,于是许多打工的、躲债的、拾破烂的、卖老鼠药的、造假证件的、逃避计划生育的、撬锁抢劫的、卖淫嫖娼的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闲杂人员都集中到了这里,这里是穷人和无法无天者的乐园,隔三岔五地总有人被塞进警车,居住在这里的人听警车声就像听电视里的枪声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很平静。陈空的房东原来是一位养猪专业户,他住的院子里一排平房以前是猪圈,猪圈粉刷一新,就看不出当年猪在里面繁荣而短暂的岁月的痕迹了,他踏着猪的足迹住进来,颇有一种前仆后继的悲壮感。

城郊结合部的街巷里三分之一没有路灯,有路灯的三分之一不亮。陈空在住进来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骑着从旧货市场花40块买来的一辆破自行车在黑暗的巷子里左冲右突,晚上在公司喝了点酒,神智有些糊涂,车又没有闸,他隐约感到对面过来一辆自行车,还是疾速地冲过去将对方撞倒在地,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痛苦倒地的呻吟声。陈空酒惊醒了,他连忙扶起黑暗中的女性,“实在对不起,我送你到医院去!”

医院的灯光暴露了两人的真实面目。陈空发现撞倒的女的是他商校低他一级的同学郁叶,郁叶也有些意外,她一边接受着医生包扎膝盖的伤,一边脸色苍白地说,“如果骑自行车不撞人就不是诗人了,你们诗人靠意外激发灵感。”陈空有些不知所措,他无中生有地搓着双手,“实在不好意思,我早就不写诗了,请你原谅!”

郁叶住在城郊结合部的另一个院子里,她毕业回到老家江源县后分到塑料厂,干了一年后,没拿到一分钱工资,只拿到了一百多只抵工资的塑料桶和穿二十分钟脚上就起血泡的塑料凉鞋,郁叶说够她一家用五十多年。后来,郁叶就经亲戚介绍来到省城东市的dak电脑公司打工,做柜台销售员。陈空在学校时是文学社社长,是知名人物,一次在诗歌朗诵会上,陈社长激情洋溢地朗诵了他发表的诗歌,其中就有“当霓虹灯将我拒绝在黑暗的夜里/我撬开酒瓶请自己喝酒”。那天晚上,陈社长发现下面有一双明亮眼睛别有用心地盯住他,很有些含情脉脉的意思。陈社长后来打听到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低他一级的郁叶,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给郁叶写了一封求爱信,信里还写了一首赞美眼睛的诗。好像有一句是“你的眼睛是我深刻的陷阱”。可郁叶并没有回信,陈社长就有些生气,傲慢与自负使他不会再写第二封信了。一切就像没发生过。如今,两人都流落到省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共同的命运使他们都放弃了那一份矜持,他们先是一起聊天,后来一起吃饭,郁叶说,“一起吃饭省不少钱呢。”陈空说,“要是住在一起,还能省一间房租。”郁叶没吱声,陈空也没再提这件事。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郁叶问,“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住在一起干什么?”,陈空将郁叶按到床上,“干全世界男人女人都干的事。”第二天,郁叶就真的搬来了,等到陈空买了一枚戒指戴到郁叶的手上,郁叶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赌咒发誓奋斗五年,按揭买自己的房子,办体面的婚礼,彻底告别猪圈。郁叶说她相信缘分,几年前拒绝的一个男人,几年后又能狭路相逢。陈空说,“我总觉得肯定有一个人在等我,幻觉中那个等我的人闪烁的就是三年前的那双眼睛。”郁叶幸福地倒在陈空的怀里,一遍遍地在床上与陈空勾勒未来的梦想。那时候,陈空在孟达文化传播公司干得正红火,他常常用诗人的想象力为一次次活动策划出让人惊心动魄的主题。工资也由六百涨到了八百,除了吃用,每月能有四五百块节余。两人决定每年存一万块钱,五年后就可按揭买房了。

一次,陈空问郁叶,“当年,你那么痴情地看着我,可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郁叶说,“我专注地看着你,是想看一看诗人是如何打算不好好过日子的。”陈空听了这话,心里掠过一丝落寞。

陈空愿意与郁叶为将来的一套自己的房子而奋斗,这是他们同居的现实依据,他也知道诗是不能当饭吃的,并且早就不写诗了,但他依然愿意捍卫当年诗人的情绪和诗歌带给他的贫穷而自尊的时光。